第71章 隔桌打脸
锦心咬了咬嘴唇, 青色的脸又泛了红,冷笑道:“郡主在这里,我哪里敢不见礼呢?不过是见有的人不知礼数, 竟然一直挽着郡主的胳膊不放。”
说着眼神直勾勾地瞪着锦鱼。
锦鱼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刚才郡主一直挽着我的胳膊。可我想, 我虽年长几岁, 可身份远不如郡主, 这才反过来挽住她的。难不成依姐姐的意思,该郡主挽着我才是?”说着真放下了胳膊,却给了郡主一个眼色。
长宁郡主眼睛一亮,眨巴两下,笑得露出了粉嫩的牙龈, 伸手挽住了锦鱼,抬起了下巴。
锦心眼睛微缩,嘴角抿成一条线, 胸口起伏不定。
她性子本就骄傲,给长宁郡主行礼是不得以而为。叫她给锦鱼低头,实在是比杀了她还叫她难受。
一时两边僵持住。
忽听有人软软地道:“长宁郡主, 我记得你一向是最重嫡庶的。我还以为, 你会跟敬国公世子夫人要好, 如今怎么倒跟江家三奶奶这般要好?”
这话听上去, 似乎只是一个不相干的疑问。
可是听的人却不免想, 对呀, 长宁郡主跟江三奶奶交好, 根本是自降身份。
锦鱼眼神一定,见说话的姑娘娇小玲珑, 披着件奶黄色的素锦大毛披风。
虽是素锦,却绣了一道孔雀蓝色的百草斓边, 十分新奇可爱。
原来是顾茹,明明瞧着软软的可爱,不想竟是个厉害的角色。
本来她也只是因为锦心狗咬吕洞宾,一来就找她麻烦,想收拾收拾锦心。
如今既已把锦心气个半死,她也就不计较了。
今天,她也是半个主人,不能真跟人吵起来,坏了钟微的好事。
她想了想便轻轻一抽胳膊,却没抽动,不由转眼去看长宁郡主。
却见她一张圆润的小脸鼓了鼓,双眼睁得像只愤怒的小鸟:“我跟谁好,还要你来管!你们啰嗦半天,怎么一个二个的都不来跟我见礼?是想反了不成?”
周围的姑娘们全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时只听得堂上屋瓦一滴一滴的清响。
锦鱼不由有些愧疚。长宁郡主天真骄纵,她不该利用她的。可她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出什么劝解的话来。
好在钟微已经跑了过来,笑着一手拉顾茹,一手拉长宁,笑道:“哎哟,我的生日,你们谁敢不给我脸面,我就哭给你们看。”
一句话,顿时刺破了这紧张的气氛,立刻便有人笑出了声。
锦鱼松了一口气,不由再度佩服钟微。这样的好姑娘,等到题跋大会,她一定要好好给她找一个女婿。
顾茹脸上仍是天真无辜的模样,半侧着身子,给长宁福了一礼,笑道:“给郡主见礼了,祝郡主万福金安。”
她既开了个头,没给郡主见过礼的姑娘们也都一一上前。
其中锦心夹在中间,胡乱地也见了礼。只是脸上的表情一直绷得死紧,不复刚进门时的趾高气扬。
锦鱼趁乱拉了钟微一把,避到人后,偷偷跟她道了个歉意。
钟微狭长的眼儿弯弯地,冲她做了个鬼脸,低声道:“你没看出来?她就是来砸场子的。亏得你跟郡主两个压制了她。她老实呆着便罢,若还是想搞事,你就替我把她给收拾了。我才乐意呢。”
锦鱼:……难道她又福如心至歪打正着?
只不知道小郡主是不是看出来了,这才故意打击锦心的?倒不是被她利用了。
一时丫头们引着众人都入了座。
一共摆了九桌,每桌七八人不等。
锦鱼跟钟微还有长宁郡主等在首席。不过钟微忙着满场子跟人周旋,席上暂时只有她跟小郡主还有几个钟家的姐妹。
锦心与顾茹还有柯秀英等坐在次席。
锦鱼背对着锦心。
却听得有人道:“也不知道钟五姑娘是怎么想的?到这里来办生辰宴?我刚才一路走来,见个光秃秃的园子,连座像样的楼宇都没有。便是这里……你瞧瞧,这些个幔帐桌帷,都是东拼西凑的,不像个样子。明明上回在她们自己家那个明月松韵楼多气派,又暖和如春。”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不是锦心跟娇滴滴的顾茹。
可是她也不好转头去看。
倒是有人替她解了惑。
“柯姐姐,这园子是卫五娘子的,听说常恭坊新安坊一带的人家因自家不便,常在这里设宴。钟五姐姐跟卫五娘子交好,因此帮衬着她。”
这话软软的,听上去依然没什么问题。
可是细想又极狠毒。
常恭坊新安坊是小官之家,新安坊更是商户,与她们这些贵女身份地位差了不知道有几级。这些人常设宴的地方,便是好也成了不好。实在配不上她们的身份。
钟微在此设宴,也不是因为这里有什么别的地方没有的好处,只是为了帮朋友。一脚便把国色天香园踩在了泥里。
锦鱼见这顾茹如此针对自己,心里不由有些警惕。
难道顾茹是锦心今日找来砸场的帮手?
还有柯秀英,刚才就是她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吹嘘锦心的宋锦衣裳,替锦心抬轿子。
可明明柯秀英之前还围着王青云转,难道出了什么事?她不再惦记王青山了?
还有顾茹,这样厉害的人,不会看不穿锦心,为什么要为她所用?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正想着,就听小郡主忽道:“你这个梅花香饼好浓的梅香。便是宫里的,也比不上呢。还有这个梨条,一根根像水晶一样,倒没见过!”
锦鱼不由莞尔。小郡主这是在隔桌打脸么?
看来小郡主虽任性,却不是傻子,必是也瞧出锦心今日来给钟微贺寿是不怀好意了。刚才为难锦心多半也是故意的。倒是她自己单纯了。
她忙解释道:“这个梅花香饼,倒有些来历。钟三公子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梅花露,指节长的一小瓶子,也不知道要多少钱。调了牛乳和的面,才有这样的香气。这梨条呢,是我们江家的东西,倒寻常得紧。郡主觉得好,我回头给你带一匣子回去。”
这梨条就是用今年江家庄上的香梨制作成的蜜饯。
因她瞧着寻常蜜饯黑乎乎干巴巴的一团,便下了些功夫,做成这种水晶透明的凝胶状。
钟微前日吃了说好,特地叫她今日拿来待客。
“这个时辰了,该来的人怕都到齐了吧?”这回开口的却是锦心,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我看首桌上还空着一个位置。不知道是谁?想来要等她的。”又是顾茹。
锦鱼暗暗翻了个白眼。
王青云一直没回话。
也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因此她跟钟微商量着还是当她来算。
钟微坐首席上位,左边是长宁郡主,右边是锦鱼,然后才是王青云。
她隔在两人之间,少些钟微跟王青云必须对话的尴尬。
“前日无量庵阿弥陀佛诞辰,给她下了帖子,她都没去。听说是染了时疫。”这声音娇娇软软的,又是顾茹。
“我听说……倒不是时疫,是她叫钟家人伤了心,因此不肯出来见人。”
这回锦鱼光凭声音就能分辨说话的谁是谁了。
柯秀英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有些粗。语气里更是满满兴灾乐祸。
锦鱼眉头一紧。
这柯秀英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担心地看向门口。
将近正午,外面的天色仍是暗沉沉的。
已经午时一刻,马上就要开席了。
王青云如果今日真不出现,就做实了她被钟家伤了心的传闻。
王青云喜欢钟哲这么明显,相信这些眼神贼亮的贵女们早就心知肚明。
这样的传言,简直等于明说钟哲拒绝了王青云。
王青云今后再要说亲,怕就难了。
“你说的钟家人是谁呀?不会是钟三公子吧?”这回说话的却是锦心,腔调里都是轻浮的笑意,带着满满的恶意。
锦鱼眉头轻锁。
锦心与钟微没仇没怨,与王青云也没深仇大恨,可今天她来这里,这态度确实是来砸场子的,还特意带了两个帮手。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钟微跟王青云是她的朋友?
那她们两个岂不是受了她的连累?
隔着桌子,她又不能跳过去给锦心两巴掌,堵上她的嘴。
可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她思忖片刻,招手叫豆绿,悄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豆绿眼神亮亮地转身去了不提。
谁知豆绿刚走,就听有人惊喜地叫道:“王姐姐!你可算来了。”
她抬眼往门口看去,就见门口正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那女子梳着大气磅礴的牡丹头,分心插着一枝衔珠点翠金凤,那一粒宝珠成心形,血红的一点,正正坠在眉间略上之处,映着她雪白饱满的额头。
这种发型,本朝多是妇人梳,少见有未成亲的女子把整个额头露出来的。
但是她极适合这样的装扮,于平素难以言说的清高傲然之上,又添了几分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锦鱼大喜,忙起身迎了上去,走近了,见王青云脸上妆容甚重,人也瘦了不少,心中忐忑,叫了声:“王姐姐。”
王青云正与钟微寒暄,听她招呼,抬眼看来,四处打量了一下,笑道:“今日这繁花楼倒变了个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钟微忙道:“她呀,把嫁妆底都翻破了,我拦都拦不住。”
锦鱼笑道:“就这样,我还听人嫌弃,说我这里平素来的都是些小官富商之家。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王青云不屑道:“什么人这样势利浅薄?”
锦鱼自然不好说是顾茹,便叫关了繁花堂的大门,回头携了王青云的手,笑道:“人都到齐了,只等你呢。”便引着她上了席,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她,让她挨着钟微的右手坐下。
这样一来,她与锦心便错身而对,能看见锦心的侧脸。
不过锦心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长宁郡主收拾老实了。
一时便远远地响起了喜乐调皮的歌声,却是一曲《鹤猴祝寿》。鹤吹箫,猴献桃,举杯一饮长生酒,愿与日月悠久守。人寿长,长千年。人寿高,如泰山。福泽深,如东海。
歌声一起,便开了席。
各种美酒菜肴如流水般抬上了桌子。
光酒就有八种。雪腆酒、石榴酒,荔枝酒,珍珠泉,蔷薇露,碧香春,琼花露还有烈一些的羊羔酒。
菜肴是二汤四素八荤,还加六种主食小点。
汤有红枣血燕盅,芙蓉雪霞羹。
四个素菜是香菇盒子,油焖春笋,茭白蚱还有素烧鹅。
八个荤菜是鹿脯,带子上朝,茄汁鱼卷,黄泥煨鸡,龙井虾仁,海参盆,水晶肴蹄还有笋焙鹌子。
六种小点除了青金石饭,水晶冬瓜饺,乳糕,炒鳝面,二红饭还有黑豆薏仁粥。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因为国色天香的景色不佳,天气又黑沉沉的有些小小埋怨,这一道道酒菜上桌,所有人顿时都吃得合不上嘴。
又有歌声助兴,繁花堂内之前始终有些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钟微又是个诙谐的,绕着桌子的给人敬酒。
同桌的姑娘们也说说笑笑,互相祝酒。
气氛越来越欢快。
锦鱼总算松了一口气,端起蔷薇露饮了两口,一边留意着全场的动静,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却发现今日的情形多少有些奇怪。
钟微是寿星,众星捧月原是应该的。
长宁郡主身份最尊贵,都来给她敬酒也说得过去。
只是锦心……就见她端坐在椅上,并没主动去跟谁寒暄。可是想要给她敬酒的姑娘倒排了长队。顾茹与柯秀英更是一左一右,态度亲切,宛如婢女一般,伺候得十分殷勤。
明明刚才长宁郡主才敲打过锦心。
按理这些贵女们该有所收敛才对。
她想了想,王青云向来是个灵通的,正想问她一句,可巧钟微敬了一圈酒回到桌上。
她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见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她索性一手一个,拉了她们出来,到得繁花堂后的一间小小退步中。
这退步原是她留来自己到国色天香园时办事用的。
收拾得极精致。
中间放了一张花梨木大茶桌子,四把花梨木的玫瑰椅。
她便请两人坐下,奉了蔷薇露,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钟微笑着拈了根水晶梨条,叼在嘴里,慢慢吃着。
王青云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个么?我倒是知道一二。”
锦鱼:……果然不愧是王青云。
第72章 畜生不如
“你可有听说, 过了年,皇后娘娘便要替太子选妃?”
锦鱼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虽在庄上长大, 离皇家十万八千里。可毕竟洛阳庄的主顾们都是京中的富贵人家, 太子的事, 她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只是从未留心。
太子早些年成过亲,娶的是谁家的女儿,她虽不清楚,但听说夫妻和睦,还生下了两个女儿。
可惜太子妃是个没福气的。
没两年一病没了。
太子便一直没再纳正妃。
也不知道过了几年了。
皇后娘娘想要替太子纳妃, 找亲妹妹敬国公夫人进宫商议也寻常。
锦心今天特意穿皇后娘娘赏的面料来赴宴,就是要让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她上能通天。
这节骨眼儿上,谁要得罪了她, 只消她在皇后娘娘跟前略提一提,太子妃之位便毫无希望了。
这对锦心而言,无疑是个极好的机会。
以前锦心装作跟她关系不错, 以显得自己贤良淑德。
可她现在名声越来越大, 国色天香园也风生水起。
有那不知就里的人, 比如说诚亲王妃, 若是求到锦心头上, 来邀她赴宴, 怕不气死锦心。
如今既有机会仗了皇后娘娘的势, 便索性当众跟她撕破了脸。
是要跟毫无权势的江三奶奶交好,还是跟权利熏天的敬国公世子夫人交好,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也幸亏钟微跟王青云两个都心有所属,根本没想过要去当这个太子妃, 所以也没把锦心放在眼里。
而顾茹与柯秀英大概是有那飞上枝头的鸿鹄之志,因而一直奉承着锦心。
她正想得出神,却又听王青云道:“微妹妹,也说不定她今日是衔命而来,想看看你合适不合适。”
这个“她”自然是锦心。衔谁的命,也不用问,必是皇后娘娘。
锦鱼再度茅塞顿开。
这便更说得通了。
皇后娘娘居于深宫,对外头世家的女儿们就算认得,也不过是偶然宫宴,远远看上一眼两眼。
若钟微也在皇后娘娘考虑的范围之内,那么锦心说自己接到了钟微生辰宴的帖子,皇后娘娘会不会顺便说,你去瞧瞧,看看她如何?因为要让她办事,还特意重重赏了她?
毕竟以锦心仇视她的程度,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应该是不会愿意踏足国色天香园的。
只是她知道,钟微只喜欢才子,不喜欢太子。
果然就见钟微笑得眼弯如月,像只小狐狸道:“人人都知道我与卫姐姐交好,连生辰宴都不在自家办,要巴巴来给她的园子捧场。敬国公世子夫人怎么可能说我的好话哟。”
锦鱼不禁莞尔,心中又有所感。按理钟微认得锦心远在她之前。可见是早看破锦心为人,根本没把锦心那什么贤惠的名声放在眼里。
王青云默默饮了一盅蔷薇露,深深地看了钟微两眼,站起身来:“腊八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宏福寺施粥吧。”
这个咱们自然也包括了钟微。
锦鱼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看来不仅钟微放下了,王青云也放下了。
也许就像江凌说的,钟哲那日是故意讨打,叫王青云出了这口恶气,倒有些用。
*
三人又略待了片刻,便复出来,坐下吃席。
锦鱼瞧去,就见围着锦心的人群总算散了。
她低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泥煨鸡,还没咬下去,却听锦心道:“刚才那歌儿叫什么?我倒没听过。像那庙口卖解的。我看这天色这般难看,还当会唱一曲《秋月照茅亭》呢!”
这话却是特意转过头,冲着她说的。
锦鱼暗暗无语,便侧了身子,才要说话,就听有人道:“那歌儿叫《鹤猴祝寿》。说的是主人有福,连白鹤猿猴这样的畜生都知道来凑趣。可惜,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
这话也太狠了,反应更是快极,锦鱼不由心怀佩服地看向王青云。
她与人吵架,是万万说不出这样犀利的话来的。
就见王青云大概酒气上头,脸色有几分绯红,于寻常一本正经的美丽中,显出一种明媚的妖艳。
锦心这回却也伶牙俐齿起来,冷笑道:“畜生知道什么?一个人有没有福气,要看天公作不作美,王姐姐,你说呢?”
这就差直接说,钟微无福,所以天公才不作美,明明是正午,却黑成一团,堪比长夜。
可她话还没完,大眼睛朝锦鱼一瞟,补充道:“钟妹妹,我知道你是个最有福气不过的人。今儿呀,你必是找错了地方,沾到了别人的晦气才这样的。”
锦鱼:……
若不是刚刚托了王青云的福,对锦心今日的目的有所了解,她大概又会觉得这话来得莫名其妙。
不过虽然锦心今天有备而来,还带了帮手。她可没在怕。论帮手,她也有。论战斗力,顾茹柯秀英可比钟微王青云差了十万八千里。便是身份上,锦心今日也压不住她,她后头还有长宁君主撑腰呢。
她素来也不是个默默受人欺负的。她之前已经叫豆绿去安排了,一会子有锦心的好看。
就听钟微笑道:“姐姐可是在笑我福薄,压不住这园子?姐姐若想听《秋月照茅亭》,我叫她们唱来就是。”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丫头。
那丫头就朝外走去,不想门一开,只觉得迎面有什么东西飘到了脸上,她惊叫了一声,抬眼望去。
就见一层层的黑灰云下,一点点的白,盈盈如鹅毛般落下。
下雪了?
锦鱼坐在椅上,手举着一双空筷子,怔忡半天,才看向钟微。
就见钟微眼神晦暗不明,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失落。
京城初雪之日,便是题跋大会之时。
由翰林大学士傅巩与白鹭公子牵头,遍邀在京才子,齐聚国色天香园,比拼题跋。
这是京城文人之间近日最热闹最关注的事件。
有资格接到一张请柬的,自然免不了喜上眉梢。
没接到请柬的,狷介些的,暗暗生气,也捉摸着要搞个什么别的大会比上一比。那入世圆滑些的,便托人托关系想要拿到一张,以自抬身份。
傅巩学士向来看淡名利,耿介秉直,完全走不通后门。
倒是王青山,见托来找的人太多,怕犯了众怒,因而劝说着又多发了十来张观礼的帖子。
说是观礼,难不成进了园子,人家想要出个题跋,还能堵上人家的嘴不成?
妙就妙在,这帖子上没有日期,只写一个初雪之日,正午之时。
本来这事,锦鱼是有些担心的。
若是撞上了园子里正好有人,岂不难办。
不过梅掌柜说,因天气越来越冷,这园子也越来越萧索,进入腊月,便没什么人预定了。
按照往年的天气,初雪最早都要到腊月中旬,遇到暖冬,到明年一二月也是常事。
再说,这样的盛事,便是撞上了哪户人家,跟客人商议一下,未必不肯通融,顶多当日免费罢了。难的倒是当日没人预定,忽然之间,怕是准备不及人手酒食,只能到外头酒楼买些现成的来。
因此锦鱼便也由着王青山去发送请柬。
谁能想到,今天钟微生日,竟然小雨转雪了。
若是那些接到请柬的才子们不知就里,全都涌进国色天香园来,岂不冲撞了今日的贵女们?
她与钟微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站起身来,都朝门口走去。
王青云挑了挑眉头,也放下手中筷子,起身跟上。
长宁郡主转头看了看,哎呀叫了一声“你们怎么都不带我”,也推开椅子,提着裙子朝门口跑。
她们这一桌如此,其他桌上活泼些的姑娘也都纷纷起身,跟着往外跑的。
一时众人簇拥着,涌出门口,站在台阶上,朝外看去。
锦鱼与钟微王青云长宁郡主在最前排。
太阳仍是看不见影子。
天边的彤云却于深灰中泛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红。
杳无人声的荒林中,“呼呼”似有风过,吹的那树梢上仅存的几片叶子,也飘飘地落下。
这些枯黄的叶子中,卷着点点的飘动的白,好像一幅珍珠罗的背景上,一只看不见的笔,正在挥洒着一幅会动的画儿。
这点点的雪白疏疏落落的,不仔细看不见,太仔细了,也看不见。
真的下雪了。
锦鱼心中的喜悦也随着这雪花儿飘荡起来。
钟微托她帮着挑人,自然还是要入了钟微的眼才好。
今日撞到一处,真是天公作美,成全钟微可以亲自相看。
却听身后有人笑道:“不过是几粒雪点子罢了,哪里就算下了雪?这雨夹雪,再一冻上,道路难行,最是烦人不过。”
听来像是家常寒暄的废话,但就是让她扫兴。
锦鱼不用回头,也听出来,又是锦心。
她左右扫了一眼,见豆绿不知何时凑在一群丫头婆子中,也挤在檐下一侧看雪,便朝豆绿挑了挑眉。
豆绿小蒜头鼻子耸了耸,冲她笑得像只小狐狸。
锦鱼便放了心,转头似笑非笑,看着锦心,道:“姐姐说得一点不错。我也担心道路难行,回头姐姐在路上有个闪失,不如趁现在雪才刚开始下,姐姐早些回府罢。”
锦心一张雪白的脸埋在银貂裘的风毛里,也不知道是因为粉和胭脂褪了色,还是离得太近了,锦鱼见她眼下有两片暗青,显得憔悴。
可锦心的气势仍是倨傲得很,摆出一个小公爷常有的姿态,凌厉的下颌抬得高高的,眼珠子冷冷地盯着她:“钟妹妹的生辰宴,她都没发话呢,你算什么东西?想撵我不成?”
她这话说得声音极大,几乎是在呵斥。
倒让锦鱼想起以前在景阳侯府的时光。
那时锦心便是这样,一旦装斯文装不下去,就撕破脸撒泼。
此时,便是最迟钝的姑娘,也看得出来,卫家姐妹不和。便有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慢慢往一边移。
锦鱼眼角余光就见,大半的姑娘都移到了锦心身后。她这边只有小一增,包括钟微王青云长宁郡主等人。
颇有几分两军对阵的架势。
她不由有些郁闷。
明明是钟微的生日,怎么搞成这样?!
她只得笑瞅着锦心,道:“我哪里是在撵姐姐,分明是在照顾姐姐。”
话音刚落,胳膊一沉,她转头,就见钟微挽上了她的胳膊,狭长的眼儿弯弯如月,道:“卫五姐姐,你可真偏心,怎么独担心敬国公世子夫人一个呢?”说着,钟微扭头冲所有人扬声道:“今日这天气实在不作美,有哪位姐姐妹妹若是担心一会儿路上难行,要先行告退的,只管先走就是,不必拘束。你们今日能来,我已经承情了。”
这是明晃晃地替锦鱼撵人背书。
锦心嘴角显出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的嘴唇直到脸颊边。看上去气极了,却找不出半句话来回嘴。
却听一个软软的声音响起:“宴会未完,别说下几粒雪珠子,便是下刀子,也该喝完这杯酒才告辞的。江三奶奶,敬国公世子夫人知书识礼,怎么会提前离开呢?”
“正是如此。今日卫五娘子也算半个主人,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呢?”
“我才刚吃个半饱呢,怎么就要我们走人呢?”
…………
锦鱼:……
顾茹实在是个厉害的,立刻给锦心找了个不能走人的理由。还刻意凸显了她跟锦心身份上的差距。
一下子,把她倒变成了众矢之的。
太子妃的位置果然诱人。
“哎呀,哎呀,快看快看!大家快看呀!”
有人在夸张地又笑又跳的,惊呼不止。
锦鱼循声一看,果然是最会见机行事的豆绿。
豆绿不知何时跳下了台阶,正站在繁花堂前的空地里,双手掌心摊开,捧成一片海棠叶子的形状,朝天上举着。
锦鱼的视线移上去,顿时也屏住了呼吸。
就在她跟锦心斗嘴的这会子工夫,天上飘下来的不再是雪粒子,而变成了一片片晶莹洁白的雪花。
仿佛漫天的梨花,翩翩起舞,风轻轻地吹动,一点点的白,摇曳飘舞,如梦似幻,像凭空多了一幅铺天盖地的珍珠帘子。
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就站在珍珠帘子外,静静地观看着珍珠帘子内那个宁静而悠扬的世界。
看来题跋大会就在今天了。
第73章 包藏祸心
“你种了腊梅?”
她正沉浸在这飞雪飘花的世界里, 却听有人问。
她回头,见王青云在她身边,正睁着一双大眼仰望着天空, 脸颊绯红娇艳, 有一种凌冽之气, 恍若那琉璃世界中的灼灼红梅。
锦鱼心中不禁再次替她惋惜。
钟哲有眼无珠啊。
腊梅花儿, 这园子里本是没有的。
可她想既然冬天也开园,又是钟微生日,园子不能太素了,梅花还没到开放的时节,便特意去寻了几株绿蕊腊梅, 放在了繁花堂的北面粉壁四周,这样北风吹时,繁花堂内满屋都有梅香。
只是一直到现在都没人发现。
之前室内人太多, 又点了蜡烛,气息庞杂,倒也不奇怪。
现在大家虽都站在外头, 可注意力都叫天上的雪花儿吸引去了, 仍是没人留意到这一点。
只有王青云。
她便抿着嘴儿笑了笑, 点了点头。
可她的心思却不在这腊梅花儿上, 反道:“姐姐, 若一会儿雪真下大了, 咱们之前商议的题跋大会章程怕是全没了用。”
当初她跟王家姐弟商议了章程, 觉得若是一处处地比议,一来笔墨不方便, 二来若有人知道自己输了,后头再有地方便不肯再出力, 岂不冷清。
所以说好了,不如先带着众人一处处逛去,最后都聚到繁花堂来,好酒好茶好点心地招待着,请才子们各赐墨宝,或者谁有了才兴,直接在繁花堂后的粉壁上提字也成。
全都齐了,才开始一处处评比。
可现在繁花堂内都是姑娘们,却是不能让他们过来了。
就见王青云仰望着天空,露出一个剪纸般清晰的侧影,长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你这几株腊梅,连影子都瞧不见,却是暗香袭人,极妙极妙。”
虽是答非所问,可锦鱼听她提到腊梅,灵光一闪,笑道:“姐姐,我倒有一个主意。一会儿才子们若是踏雪寻来,我们仍先引他们各处逛去,末了请他们到腊梅粉壁处。做好了题跋,再匿名抄送到繁花堂来,由咱们这里的姑娘们来评鉴出个状元榜眼探花。”
两处相距极近。
那几道粉壁为了遮风避雨,都搭了极宽大的卷棚顶。
叫人在棚顶下放置书案,炭盆,酒盏,既能挥毫作诗,又能赏梅饮酒,岂不风雅。
想来那些人不会怪罪。
王青云转过眼珠子,看她,拍掌道:“妙极。这样也省有的人看人不看文,又或者拉帮结派互相吹捧了。可彩头怎么办?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
当时她们准备了输赢都给彩头。因都是文人,直接扔银子实在不雅。王青云便主动说去替她挑些好的印章石。虽是来者有份,但是前三名自然要挑那最顶级,价值不菲的青田鸡血或是寿山。
可因为钟哲的事,王青云自然也一直没把石料给她送来。
听王青云提及这事,锦鱼略一想,便笑道:“繁花堂内摆放的茶花如何?我点算一下,到时一人送上一盆。前三名的彩头么,我就摘几枝腊梅来,插出三瓶花儿赠人。如何?”
她既在宏福寺插花大会上拔得头筹,也算得个花中状元。
不知多少庙观世家来求,她都婉拒了。
石料再好,只要肯出银子,就买得到。
她的插花,却是有钱也买不到。
王青云便看向钟微:“今儿是你的生辰,还得你作主才是。”
语气虽不复以前那种刻意讨好的亲热,却也落落大方,仍是熟稔的朋友。
钟微狭长的眼中晶光一闪,飞快地看了锦鱼一眼,笑道:“你们两个的法子再好没有。让我跟大家交待一声。”
说着,便转头提高声音道:“姐妹们可有听说过题跋大会?”
众人纷纷笑道:“这谁不知。”
钟微便把刚才锦鱼跟王青云商议的章程说了,末了道:“若有哪位姐姐妹妹担心雪下大了,道路难行,或是有别的缘故,要现在离开的,只管说。我们立刻安排人护着你出园。保证不叫人冲撞到了。”
这些闺阁女子平常哪有多少热闹可玩?
便是之前宏福寺的插花大会,有的家中虽拿到了帖子,也多半是兄嫂前往,没她们的份儿。
本来只是参加一个生日宴,却撞上这样难得一见的才子盛会,哪有不兴奋的?
锦心脸色铁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刚才锦鱼明明叫她先走的,是顾茹说便是下刀子,也该喝完这杯酒才告辞的。她总不能现在立刻反悔吧。
她身后的姑娘们全都拘谨着,没人敢出声。
锦鱼身后的姑娘们却是没管那许多,都哄地一声,无不纷纷道好。
只是内中有一人扼腕道:“题者,标其前,跋者,系其后也。皆有所本。我们若不跟他们一般逛上一遍园子,便是点评,也是胡乱为之,未免有失公允。”
锦鱼转身看去,就见这位姑娘,前刘海密密地覆在眉毛上,只看得见一双清亮的眼睛,脸盘子圆圆肉肉的。
她却不认识。
王青云笑道:“袁妹妹不愧有文姬班昭之才。若大家有兴,不如趁着他们还没来,有想要去逛逛园子的,便去走一遭?”
锦鱼忙冲小丫头圆儿招手,让她去通知梅掌柜,赶紧准备题跋大会的事。又特意嘱咐说让才子们来了,先不要进园子。等这边姑娘们逛完了,再放人进来。
圆儿点着鼓鼓的腮帮子,应了一声,飞跑着去了。
锦心不满地看了一眼顾茹,转身回了堂内。
顾茹略低了低头,紧紧跟上。
柯秀英自然也没去。
本跟在她们后头的姑娘们便都鱼贯而入。
锦鱼便托请王青云带碰上想逛园子的袁姑娘还有长宁郡主等人。
而繁花堂内,继续吃席面。
钟微自然陪同。
锦鱼便出来到了退步中,吩咐豆绿回府去寻三只花器。
又叫人拿了一迭子红纸来,随手开始铰梅花,打算一会儿分给众人,做投筹用。
正铰着,圆儿跑了来进,低声道:“奶奶,奴婢刚才蹲在花几后面吃果子,听得那些姑娘们在商议,说一会儿题跋大会时,都要看着敬国公世子夫人的眼色投呢,”
锦鱼:……
这下倒有些麻烦了。
刚才她虽没仔细看,但锦心这头约莫有三分之二的人,占了大多数。
若她们包藏祸心存心使坏,岂不是选出来的题跋全是最差的?
她自己虽不那么介意题跋的好坏,可是这岂不辜负了那些才子们?
传出去,人家不会知道是锦心暗中使了坏,只会说她无能,偏让一帮不懂文彩的姑娘们来评议,好好的题跋大会,都毁了。
这于她,于国色天香园日后的名声,可都极是不利。
她凝神想了一想,从荷包里掏出个银角子赏了圆儿,道:“你还藏好了,再仔细听听她们有什么别的议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自然有法子对付。
*
一时三巡酒过,去逛园子的姑娘们也都兴冲冲地回来了。
锦鱼便命撤了酒席,请大家喝茶,又拿出围棋双陆等玩意儿,由大家各自玩耍。
梅掌柜的也派人送来了今日到场的二十六位才子名单。
锦鱼拿过名单,就见她之前便特别留意的两人都在,不由更是欣喜。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梅掌柜派人来道各才子已经逛遍了园子,如今都在粉壁那边,开始题字了。
豆绿也早取回来三个花器。
一只汝窑经瓶。有诗云“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瓶上有细白蟹爪纹。高雅如皇家公主,望之叫人不敢轻慢。
锦鱼:……这可是她压箱底的好东西,豆绿这丫头可真舍得。
想想原是自己叫她取好的来,只能默默忍住心痛。
一只束腰圈足撇口青铜兽面纹觚。
还有一只蓝琉璃细长颈八棱瓶。
青铜的还好,这只蓝琉璃细长颈八棱瓶若是插得好了,倒是绝色。
当下想了想,便偷偷邀上了钟微与王青云,请她们陪自己去摘蜡梅花。
当然因为蜡梅花就在粉壁边上,顺便让她们两个过去看看。
钟微不用说,她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万一有哪个好的,叫王青云瞧上了呢。
钟微一口答应了。王青云略一沉吟,也点了头。
一时三人带了几个丫头捧着盘子,穿好衣服,戴好兜帽,出了繁花堂,朝北边粉壁这头来。
两处相隔甚近,一出门便能听见人声喧沸,十分热闹。
天上仍是飘着雪花,却一点不着急。飘飘逸逸,像无事闲逛的小姑娘。
厚重的彤云薄了许多,太阳在背后爬着,有那么几缕云透明处,射出七彩的光。
雪下了这两个时辰,早在地上积了寸许的一层雪粉碎末,白绒绒银亮亮,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不过片刻,粉壁便尽显眼前。
一共四堵粉壁,围成了一个口字。
中间尤其四合院般围成一个天井。
每道壁顶都建了卷帘棚,此时已经堆了一层薄雪,像戴了白毛的风帽一般。
壁与壁之间隔着两三丈远,本种了些花树。
隆冬之日早枯萎了,露出些光秃秃的褐色枝杆。枝干上稀稀落落地挂着积雪,倒像是忽然开出了一树的梨花。
白与褐色之间,冒出的星星点点腊黄墨绿,暗香袭人,便是腊梅花儿了。
四座粉壁下的卷帘棚内都放了长条桌案,或坐或站,挤满了人。
远远看去,也有穿狐裘锦衣的,也有穿蓑衣棉袍的,也不知道谁是谁。
她们一出现,众人便都齐朝她们这边看来。
有了上次在宏福寺台上示众的经历,锦鱼对于这种众目睦睦的注意倒也不太在乎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钟微,却见她神色有些淡然,不见半点羞涩。
再看王青云,却是巧笑嫣然顾盼神飞的模样,完全不见半点为情所伤的黯然。
她心中更觉钦服。
一时到了粉壁附近,她远远地朝众才子群里福了一福,派了豆绿过去交待一声。
豆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高声道:“打扰诸位了。我家奶奶只是带着人来选摘腊梅花儿,一会儿给状元榜眼和探花做彩头。诸位只管自便。”
众人皆道卫五娘子辛苦,自当尽力。
却见一人身穿淡紫锦袍,外罩一件紫貂裘,头上也戴着貂皮的帽子,眉眼精致俊秀,神色孤高,越众而出,身姿潇洒朝她们走来。
锦鱼:……
王青山看见自家姐姐在场,过来打声招呼本是寻常。可是他没看见钟微也在吗?不觉得尴尬吗?
她忙看见钟微,就见钟微狭长的眼儿睁得老大,定定地看得有些发呆。
锦鱼:……嘴里说放下,眼里还是放不下啊。
便又去看王青云。却见王青云嘴角噙笑,并无半点不自在。
她只得暗暗长吸一口气。
也好。
多见见以后就自在了。大家还是朋友。
不想王青山奔出几步,后头跟了一人。穿得棉滚滚的笨重,头上怪怪地戴着一只加了黑狗皮的斗笠,叫道:“既是卫五娘子来了,我也去打声招呼。”
居然是大学士傅巩。这初雪之时办题跋大会的主意便是他提出来的。
锦鱼忙快步迎上前去。
今日来的才子,按身份年纪自然是傅巩第一。
既然傅巩都要来跟卫五娘子打声招呼,其他人怎么好意思干站着。没见过的也好奇,见过的也没理由不过来照个面。
一时两边人都动了,竟是在中间来了个大会面。
王青山微微扬了扬了刀裁似的眉,目光却不由落在钟微身上。
钟微今日生辰,自然打扮得极明艳靓丽。
因这雪是突然下的,因此并未戴雪帽,只是普通的大红羽纱面带风毛的兜帽,一张小脸陷在其中,配着狭长的眉眼,倒像是只可爱的小狐狸。
身上披着大红羽纱面掐金银祥云边白狐狸里的斗篷,脚下一对也是金银祥云边的白色羊皮小靴。
见到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半天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阳光忽然消失不见,神色淡然下来,旋即转开了头,并不再看他。
王青山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一空,好像那飘着的冷冷的雪,进了心脾。
他向王青云锦鱼见过礼,顿了顿,喊了一声:“钟家妹妹,生辰快乐!”
锦鱼紧挨着钟微,两人之间的神情看得明明白白。
听王青山这样一叫,只觉得钟微连身子都微微一颤,她心中不由万分怜惜,还不及说什么,众人已经赶到。
只得赶紧与傅巩等寒暄。
待得寒暄毕,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笑道:“今日承蒙各位前来捧场,是难得的缘分。不如便请傅学士代为引见一下今日在场的诸位才子?日后相见,也免得无知失礼。”
不管王青山现在怎么想,怎么做,她答应钟微的事,可不能不认真办!
第74章 大打出手
傅学士似乎有些吃惊, 可转头看看身后,众才子果然乌泱泱跟围了上来。
既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也没那么多的迂腐规矩。
可人他自己都认不齐, 他光出了个主意, 人都是王青山请来的。
当下便把这差事推给了王青山。
王青山看了锦鱼一眼, 眉眼轻垂:“这雪还在下, 若是一一引见怕是冻坏了大家。不如改日,天气好时再说罢。”
分明是在推诿。
锦鱼也垂了眉眼,掩去眸中笑意,心中更加明白。
当日她叫王青山多找几个出众的青年才俊来,还说要给钟微做媒的话, 看来王青山是记在了心里。
她眉毛微微挑了挑,道:“王公子所言有理。倒是我们耽误大家了。还请各位不要见怪。”说着巧笑倩兮,眼眸莹莹:“不过……”说着, 她仰脸指了指腊梅花儿,“我看这天气寒冷,花枝难剪,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两位公子帮手, 替我剪上几枝?”
她是成了亲的, 又是京中有名的花师, 身边都是女子, 找两上男子帮手, 倒也并不突兀。
王青山笑道:“这个自然……我……”
不想锦鱼却打断了他, 抬手胡乱一指,道:“王公子是半个主人, 还是留下替我照顾傅学士还有一众才子。我才看名单,记性不好, 只约约记得两个人,不知道谢初之谢公子与庄子石庄公子是哪两位?”
其实锦鱼也知道,自己这样太过着迹,也有些鲁莽失礼,不过,为了钟微,叫别人议论几句无礼,她根本不在乎。
王青山脸上笑容一僵。
这时就见人群中有两人含笑越众而出。
当先一人看上去二十上下,容貌昳丽,中等身量,穿着一件青哆罗呢鹤氅,举止文雅。论相貌自然比不上江凌,也比王青山略逊,可他走起路来,姿态端正,气度不凡,一看就出身世家大族。
他上前作了一揖,笑道:“在下谢初之,久闻卫五娘子大名,今日能得一遇,略出小力,荣幸之至。”
锦鱼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热切,十分满意。这谢初之是江南世家谢氏的嫡次子,才名甚著,进京之后,生活十分严谨,从未有无状之事,结交之人也都是喜读书的。擅丝竹,以琴为最。
随后走来的一人也是二十上下,个子却比王青山还高上两三寸,别人都穿得厚重,独他只在大红箭袖锦衣外头罩了件宝蓝羽毛缎珍珠毛的及膝罩甲,肩宽平直,腰板挺直如松,高鼻凤目,实在是人才出众。往那里一站,大概连小公爷来了,也要逊色几分。
锦鱼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难怪江凌形容此人身姿矫健,倜傥风流。他不但出身好,是崇德侯家的嫡幼子,还文武全才。去年京畿乡试案首。据说书法尤佳,铁画银钩,龙蛇飞动。
就见他上前禀手作礼:“在下庄子石,原为卫五娘子服其劳。”
说话亦是简洁有力,没半点酸气累赘。
锦鱼暗暗点头。这两人果然都是一等一的。
便从容福了一福谢过。
指了指一角的腊梅花儿:“咱们往那边去,不耽搁他们了。”
雪还在飘,如纱似雾,阳光开始突破云层,射出缕缕金光。
阵阵梅香透着寒气,在朦胧阳光下分外妖娆。
几人停在一株梅树之下,锦鱼仰头看时,就见蜜蜡色的花骨朵上,浮着一层莹白的雪沫子,虽甚是可爱,只可惜一会进了屋,雪水会坏了花儿。因此掏出手绢,轻轻地拂去雪沫。
那庄子石便道:“不如在下来代劳吧。”
锦鱼有些诧异,不过她也有心叫谢庄二人有所表现,当下谢过,拉着钟微与王青云,退到一旁。
就见这庄子石从腰间摘下一只大红织金云纹笔袋,取出了一只毛笔。
这笔笔杆青如翠玉,笔头有姆指大小,雪白柔软。
锦鱼:……果然是个聪明人啊。
她忙叫了一声:“稍等。”
这才上前仔细查看梅枝形态,“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倒也不必把这一树的雪都扫了。
仔细观察片刻后,她才指着其中一枝,道:“请公子试着清清这一枝。”
庄子石便挥笔如泼墨一般,雪粉飘扬,不过片刻将那一枝梅花都清得干干净净。
谢之初笑道:“庄兄好手段。可惜可惜。‘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锦鱼凑近了看时,梅瓣竟是丝毫未损。
她当下大喜谢过。却暂时不剪,只让豆绿在这枝上结了一条红绳作了个记号。
又用同样的法子,再从这一株树上选了两枝。
便又移到下一树上。
那谢初之便道:“卫五娘子插花,世人皆道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却原来是‘却忆往年看粉本,
始知名画有工夫。’”
锦鱼不由有些心虚。她其实有些故意拖延时间,好让钟微看清楚这两人。
当下只得笑道:“虽说是‘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说不得一会子,转回来,仍是‘与君著意从头看,初见今年第一枝。’”
谈笑之间,锦鱼倒也没忘了她这样费力的初衷,偷偷看向钟微与王青云两个。
却见王青云嘴角含笑,一副旁观之姿。
而钟微半垂着头,十分沉默。
锦鱼心里不由暗暗一沉。也是,钟微喜欢了王青山那么久,嘴里说放下,可情丝绵绵,哪能真一抽刀就一刀两断呢?
只怕现在就算别人再好,也暂时入不了她的眼吧。
当下便暂时放下撮合他们的心思,一心一意选起花儿来。
最后仍是庄子石出手,拿着花剪十分利落地替她剪了十枝梅花。
庄谢二人将她们送出粉壁外,那谢初之便鞠躬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听说今日拔得头筹的三人才有缘得到卫五娘子赏花。可适才卫五娘子却摘了十枝梅花。若有余梅,若谢某未有幸得中前三,不知可否赐予一枝?”
锦鱼听了,有些为难。
今日以梅为彩头,她刚才强行拉他们两个出来,就已经很惹人议论了。
若是再单独赐梅,怕是叫人看破了她的手脚。
当下婉言道:“公子大才,何需担心此事?不过几枝梅花罢了,哪里敢提一个赐字。若有余梅,自当赠予二位公子,以谢今日扫雪剪梅之助。”
其实扫雪剪梅都是庄公子出力。
庄公子倒是什么话也没说。
锦鱼对庄公子好感倍增。
*
待她们捧着梅花回到繁花堂,却赫然见锦心披着那招摇的银貂裘披风,在众人簇拥下,正下台阶。旁边已经停了一溜的暖轿。
锦鱼压住心中欣喜,转眸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得意地皱了皱小蒜头鼻子。
锦鱼不想锦心搅局,之前便叫豆绿出去想个法子,让敬国公府的人来催锦心早点回家。
看来果然成了。
不过走近了,才见除了锦心,还有不少姑娘都已经穿戴整齐,一副也要一起离开的样子。
其中自然少不了顾茹跟柯秀英。
见她们来了,柯秀英头一个大步迎上来,脸上带着怒气道:“天下再没有这样待客的道理。我们顶风冒雪来庆生,结果寿星自己倒消失了半个时辰。这里的主人,也扔下一屋子的客人不顾,只顾得跟才子们公然眉来眼去……”
这话真是既恶毒又放肆。
两处相隔不远,想来她们有派丫头婆子去探过消息了。
锦鱼气得胸口起伏不停,一时却找不出什么好的话来顶回去。
就听有人厉声道:“柯妹妹慎言。第一,我们去了不到三刻钟。第二,你若没读过书,不知道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就不要乱用。这不是姑娘家该说的话!”
王青云几句话说得十分义正词严。
锦鱼心中感激。有个会吵架,又肯替你吵架的朋友,可真是太好了。
柯秀英胀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你们自己……自己怎么倒……倒做得出!”
倒也算反应不慢。
此时就听有人道:“王姐姐与钟妹妹,我今日有事,要早走一步。不过有句话,想劝劝你们。本来我也不想说,毕竟她虽是庶出,也是姓卫的。可是我若不说,倒叫人说我这个做姐姐的包庇妹妹,眼见着她带坏别人家好好的姑娘,却不知管束!大家听好了,我这个五妹妹,从小在庄子上长大的,只有一个姨娘教导,行事从来不知轻重。如今又嫁了个极没规矩的人家。不但前日任由她到宏福寺去,与一众男子比什么插花!今日又由着她,邀遍京城才子来这破园子,搞什么题跋大会!”
锦鱼这时才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眼像发怒的小猫儿一般眯成一条线,锦心公然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心里的怒气如滚开的水,汩汩开始冒烟。
锦心这是彻底撕破脸,要做个泼妇了。
锦心却也在看她,眼神中透出恶毒,还傲然朝她走了过来。
“四姐姐,原来你还知道我是姓卫的么?在家时,爹爹常常教导我们,一家子姐妹自当同气连枝,互相帮衬,你倒好,爹爹的教诲都当了耳旁风!拆了我的台,诋毁了我,离间了我的朋友,对你有什么好处?!”
锦心走得近了。
锦鱼看得更清楚。
小小年纪,锦心眉心已经有一道浅浅的竖纹,眼下也有些青紫。
显得比锦熙都要苍老。
“我是姐姐,你是妹妹。长幼有序。我教导你,天经地义。都是为了你好。省得你日后丢了我们景阳侯府的脸!害得府里的弟弟妹妹们议亲不顺!跪下,我要你向今日到场的姑娘们认错赔罪,求她们原谅你的轻浮无状。”
锦心似乎有备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她们出去摘花这一阵子,有人给她递了招。
锦鱼气得发抖,也高声道:“四姐姐,孟子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何况你只是我姐姐!你身为我姐姐却如此害我,我从今后便没你这个姐姐!今日这里既是钟姑娘的生辰宴,也是国色天香园的题跋大会,你若不喜,请立刻离开,莫要坏了别人的兴致!”
锦心满脸胀红,嘴角抽搐道:“你还敢不服?好好好……今日我这个做姐姐的,便替父亲母亲教训教训你……”
说着举起手掌,“呼”地一声朝她扇下。
锦鱼往后一让,却不知踩到了谁,一下没让开,只得惊呼一声,闭上眼,胡乱伸手去挡。
一时惊呼声四起,混乱中,却得一个声音骇异悚然,叫了一声:“夫君!”
随后“扑通”一声闷响,锦鱼觉得脚下地面都有一片震动。
再睁眼,就见锦心侧着身子,右臂戳在雪地里,拉出一块痕迹,贴着雪地伸得老长,左臂弯折在胸前,狼狈万分,满脸扭曲惊骇地仰面看着上方。
锦鱼转过眼眸,就见小公爷穿着一身大红羽纱面的斗篷,脸色煞白,凌厉的黑眉几乎倒竖着,怒瞪着锦心。
下一刻,她颤抖的手落入了一双温暖的大掌之中。
一抬眼,就见一双清澈幽黑眸子,亮如万千星辰,其间溢满关切焦急。
第75章 继续丢人
锦鱼怔怔的, 鼻尖莫名地一酸,轻轻叫了一声:“夫君。”
江凌紧握她的手,急急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遍, 问:“可有伤到哪里?”
锦鱼眼尾微红, 摇了摇头。
江凌紧绷的胸口缓缓一松, 态度从容了许多, 牵着她手往台阶上去,一边道:“你先进去。这里我来处置。”
台阶原来站满了看热闹的姑娘丫头婆子,见状忙纷纷避让。
借这工夫,锦鱼回头张了一张,见王青云跟钟微都跟了上来。
王青云眼里有几分说不出的惆怅。
钟微则半垂着头, 看不见表情,却也跟着。
她松了一口气,正要回眸, 却觉得有一道视线如焰火一样地追着她。
她扬了扬眉,见小公爷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不由有些诧异。
不管怎么说, 若不是小公爷刚才出现, 她怕是要吃亏, 当下冲他微微一颔首, 便转头不再后望。
却听得身后有人在哭喊:“我……我是你八抬大轿抬回府的正头娘子,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江凌把锦鱼送到猩红绣白梅的棉门帘处, 便停了脚步。
锦鱼轻轻捏了他的手心一下, 松开他的手,却并不急着进门, 反轻声问:“你怎么来了?还带了小公爷来?”
江凌嘴角微弯:“我见下了雪,便想着题跋大会就在今日了。若不是王尚书拉着有事, 我早就过来了。才到门口,见着小公爷,以为他是来接你四姐姐的,便邀他一起进来了。”
锦鱼虽不解,但也并不再追问,有丫头打起厚重的红锦帘子,她忙走了进去。
却见长宁郡主依在门边,见到她,一脸怒容,质问道:“你们三个偷偷跑出去玩,为什么不带我!”
锦鱼不由愕然,继而莞尔。
长宁郡主还没及笄,她根本没想到她。
当下福了一福,道:“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我哪里敢差遣郡主与我去摘花儿?再说,外面那些才子,若是见着郡主,不拜见失礼,拜见又耽误功夫。不好打扰他们。”
长宁郡主小嘴噘得能挂一个香包,气呼呼地瞪了她们三个一眼,目光落在豆绿抱着的腊梅花之上,道:“那我不管,你就是错了。要插一瓶梅花给我赔罪。我拿回家送给我母妃。”
锦鱼忙笑着哄她,直说好好好。长宁郡主这才脸色稍霁。
从头到尾,锦鱼的态度都极从容,仿佛刚才与锦心不过是略略拌了两句嘴,而不是打起来了。
待哄好的郡主,她叫豆绿把腊梅先拿到后头退步里去醒花儿,才转过身,也站在帘子边上,朝外看。
台阶上的人仍是站得很挤,看不见台阶下头是什么情形。
却听个清雅平静的声音道:“不管出了什么事,今日还请小公爷带着尊夫人先回家去吧。”
是江凌,并没称呼锦心与小公爷为姐姐姐夫。
“江三公子,我妹妹嫁到你家,行事轻浮,败坏的不仅是你们江家的名声,也会连累我们卫家的姑娘。还望小三公子振作夫纲,好好管束管束她。”
锦鱼实在想不出,刚刚她跟小郡主说几句话的工夫,锦心怎么就不再哭哭啼啼,反而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样,又开始继续害她。
她气得死死揪住门帘角,恨不能冲出帘子去,跟锦心就在这雪里上痛快打上一架。
胳膊叫人轻轻一扯,却是王青云。
王青云笑道:“我常听父亲说,江凌在户部处理各处事情极是老道。今日倒想看看他怎么处理这事。”
钟微在旁笑道:“顾茹跟柯秀英扶了敬国公世子夫人起来。顾茹还劝了小公爷几句话。”
“自古昏君身边总有几个谗言挑唆的奸臣,我看这顾茹啊,就是个奸臣。”说话的却是长宁郡主。
锦鱼这才发现,除了她自己,她们三个也都挨在帘边,从帘缝里往外看。全然不顾什么大家闺秀的体统。
她不由暗暗好笑。这些个规矩都不过是自己跟自己较劲的东西。
真要时时处处恪守,不是傻子就是伪君子。
却听江凌道:“现在需要振作夫纲的人是尊夫,而不是我。今日你来作客,繁花堂内齐集京中贵女,繁花堂北又齐聚神京才子,你却一言不合,就要当众动手打人。若不是你夫君及时赶到,你一个京城泼妇的名声可就做实了。”
锦鱼心中不由大快。
江凌这话说得真是一惯的狠。
直接给锦心一个绰号。从京城贤媳到京城泼妇。今天在场的人这么多,只要有几个传扬出去,过不了几日,全京城就都知道了。
不想那头静悄悄的,居然没人回话。
不但小公爷一直沉默,连锦心也没说话。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忽然却听有个又娇又软的声音道:“江三公子,姐姐教训妹妹,怎么能说是泼妇呢?”
锦鱼倒抽一口凉气。
现在这个情形,锦心继续纠缠下去,只会输得更惨。
这个顾茹,到底是在帮锦心还是在害锦心啊?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时轮到一个出嫁的姐姐来教训出嫁的妹妹了?这位姑娘,看来不知道是什么叫三从四德。”
“以前人人都说江三公子是江家玉囊,徒有其表。想不到江三公子说话原来如此犀利。其实敬国公世子夫人提醒江公子注意尊夫人的品行,也是一片好心啊。”
“我的媳妇儿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倒还轮不着别人来说三道四的。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谁的品行有问题难道不是一目了然?”江凌冷声道,声如磬击。
“真真是忠言逆耳,不过我也想多一句嘴,提醒江公子一句,泼妇总比□□要好呀。”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小公爷竟是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
却听江凌冷笑道:“今日京城才子齐集,吟诗作对,钻研学问,在姑娘看来原是浪荡之事么?那我朝以科举选材,陛下当殿拔擢,岂不成了天下最浪荡之事?”
这一顶帽子真是铺天盖地地大,更厉害的是,替顾茹拉了满城才子的仇恨。
“你……”顾茹终于词穷。
锦鱼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深刻体会到……江凌平日到底有多让着自己。
若江凌真想跟她吵架,她保证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卫锦心……你还站着不动?要在这里继续丢人么?”
小公爷终于开了口,却是直呼锦心大名。
这样的称呼几乎等于昭告在场,他羞于承认锦心是他的夫人。
这可比之前江凌叫锦心泼妇还要厉害万倍。
“你……你……柳镇!你还是个男人么?人家男人千方百计地护着自己的媳妇!你呢!伙同外人一起来欺负我!你你还打我……”锦心激动地声音都劈叉了,又呜呜痛哭起来。
锦鱼:……
锦心似乎也变了性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你走不走?”
“我不走!”
“不走?那你永远也别再进我柳家的门!”
两人的声音越吼越高。
然后锦鱼就看见一身大红羽纱的斗篷飘动出现在通往园外的甬路上。
风雪翻飞之中,那一抹抖动的红,有些说不出的凄然绝望。
当初锦心跟小公爷的亲事,多少也有些因为她故意隐瞒而阴差阳错。
她心里不由升起几分内疚,正想着日后有机会弥补一二,就听耳边有人轻笑道:“看来爹爹没夸大。你家相公心思敏捷,口齿了得,最最难得的是心思端正,态度坦荡坚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说来你真真是别具慧眼。当初多少人笑他徒有其表!你怎么一下就挑中他了!”
锦鱼回头,见是王青云。不由脸上一红。她当初其实也不过是看中江凌的外表而已。哪有什么别具慧眼,说来都是老天白给的福气罢了。
“要说这事,第一次见到卫五姐姐,我就佩服得不行。当初小公爷拿了枝翡翠簪子送给锦心。王姐姐便说要拿一方紫云砚来做彩头,结果我们卫五姐姐厉害了,明明头一回跟我们这些贵女打交道,却大大方方站出来护夫,硬生生搞出了一场插花会,扬了名。”
钟微在旁低声笑道。
锦鱼顿时满脸烧红,恨不能把脸埋进那。她虽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瞒不过钟微,可这样的旧事,叫她当众直白的说出来,还是有些顶不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以后不许不带着我一起玩儿!”长宁郡主气呼呼地嚷,
锦鱼只觉得胳膊上一痛,竟叫她狠狠拧了一把。
显然是还记恨着刚才她们没带她去采腊梅。
几人正说笑,就见锦心跟着柳镇后头,追了出去。
雪地湿滑,她步步蹒跚,十分狼狈,连软轿也忘了乘。
*
锦心一走,顾茹等也都一一告辞。
最后繁花堂内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位姑娘。
锦鱼忙重新叫人整备茶点招待。
见时候不早,便拿了之前剪好的红纸梅花送给各人:“今日本来是钟家妹妹的生辰宴,却撞上大雪,又变成了题跋大会。怠慢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说着给众人深深鞠躬为礼,表示歉意。
钟微也站出来,陪着一同致歉。
留下来的姑娘们都是真心想看题跋大会的,立刻七嘴八舌地表示不介意。
“天公作美,恰逢盛会,我们这是托了卫五娘子与钟五姑娘的福气!”说这话的便是之前脸盘子圆圆肉肉,提出要去逛园子的袁姑娘。袁家是世代簪缨之族,这位袁姑娘的祖父时任左相,文官之首。
“正是呢。我哥哥前些日子听说有这么一个盛会,想来参加,还不够格。如今正关着门发奋读书。若是得知我平白沾了这个福气。回去不知道多懊悔今日没来送我呢!嘻嘻嘻……”这是个穿着明艳粉色,举止活泼的女子。
“可不是。我爹爹前日也因了这题跋大会把我几个兄弟训了好一顿!说等这大会完了,也要订一天园子,来好好看看才子们的题跋书法!沾沾才气!”这位姑娘说话娴静,穿着翠绿的衣裳,腰板笔直,像株小松树。
锦鱼心中温暖,笑道:“各位既这样说,回头我把你们各家府邸名字抄给掌柜的。明年三月之前,来订园子的,一律都免费。”
三月之后,繁花盛开,尤其是牡丹如果全开了花,她这园子,怕要被京城的人踏破门槛。
众姑娘不由都“哄”地一声,更加兴奋不已。
平素她们都是借着家族父兄的光。如今却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叫家族家族父兄沾了一回光,个个腰杆都挺得笔直,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大公无私,选出最惊才绝艳的题跋来。
接下来江凌在外头主持大局,内里评选锦鱼都交给王青云,自己在退步里插花。
插完梅花,又命人把茶花都搬进来,一一略作修剪。
茶花不比牡丹名贵,但是却也是观赏用的好花儿。
一来它耐寒。花期从十一月可以开到次年五月。
二来花期也长。一株花儿可以开上两三个月。
三来颜色也不少,红紫白黄皆有。
一朵花儿从绽放到枯萎,可长达十余天。
所以如今繁花堂内摆放的都是茶花。不过虽说都是茶花,其实品种不同,也有极名贵的。
锦鱼正修剪着一盆黄色的茶花,豆绿在一旁打着下手闲话:“姑娘真是福气大。姑娘叫我想办法把四姑娘早点叫走。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好办法。若是随便找个人传话,又怕四姑娘的人不信。所以我就派了个人跑去了敬国公府,说今儿天气不好,家家府第都派了男丁来接送姑娘们。若是敬国公府一个人不派,怕是丢了敬国公府的脸面,我们只是去提醒一声。哪里想得到,竟是小公爷自己亲自来了呢?!”
锦鱼笑着点头,直赞豆绿够机灵。
圆儿在一旁鼓着小脸,睁着大眼睛求表扬,道:“三奶奶,我也打听了消息呢。”
锦鱼从善如流,笑道:“你也是个机灵的。”
圆儿受了鼓舞,道:“之前三奶奶带人出去摘花儿,我蹲在花几下头,听得敬国公府的奶奶嫌弃今儿咱们摆放的都是山茶花儿。说她的暖房里,如今牡丹都打了花苞。还说等花开了,要邀那几位姑娘去她们国公府赏花儿。还说宫中的贵人也会来。”
锦鱼笑指着手中黄色山茶,这花儿与常见的复瓣山茶花儿不同,色泽如蜡,花朵不过鸡蛋大小,一朵朵花儿成串地开着,花蕊金黄茂盛,倒显得蕊多瓣窄,极是秀丽。
“圆儿,这是她们不懂花儿。不管什么花儿,多有珍稀名贵的品种。比如这金山茶,就不多见。一会儿,这一盆便送给傅学士吧。”
正手下不停与两个丫头说说笑笑,外头有小丫头来催,说姑娘们都评选好了。让她出去,天色不早,要早早颁了彩头才好。
锦鱼想想,因为锦心一干人等都走了,正好繁花堂内也有空余的地方,便与钟微王青云商议,中间立了屏风,男左女右,把才子们也请进来暖和暖和,喝茶品酒,再点评开奖。
第76章 听从本心
国色天香园虽是不大, 但当初王家姐弟帮着仍是挑出了三十六个需要题跋之处。
从繁花堂起到枕闲亭止,每一处,都先把才子们的题跋对联抄送到右侧, 由姑娘们簪梅, 簪完梅花, 送回左侧, 由才子们自己点数,一一记录下来。
锦鱼在里面忙完出来时,已近尾声。
却还是听得姑娘们簪梅之前,都十分郑重,窃窃议论点评。
这个说“此匾‘流连’用心极巧, 这个流字,故意省去了一点,既称此处令人流连忘返, 可又提醒观者,不妨风流少一点,妙极妙极。”
那个评:“此‘涣涣’二字出典文雅。此为国色天香园, 以牡丹为眼, 诗经《溱洧》曰:溱与洧, 方涣涣兮。维士与女, 伊其相谑, 赠之以芍药。牡丹又名木芍药。真真切题。”
也有于诗词典故不熟的姑娘, 凑个热闹, 道:“来逛这园子的也并不都是才子呀,这个襛字, 未免生僻。”
锦鱼听了深以为然。
虽说经此题跋大会,国色天香园日后少不了成为文人才子常聚之所。
可她这园子到底是花园, 还是要雅俗共赏一些的好。
再看王青云,一向才华横溢,典故最多,却是未多加点评,许是因为王青山也参加了此会,为了避嫌。
这右侧姑娘们虽说都是窃窃私语,但同处一室,左侧的才子们自然也都隐约能听见。
便有人忍不住隔屏应和。
一时两头议论对谈,热闹非凡。
锦鱼扫了一眼,却见钟微远远地靠窗独坐,盯着冰裂纹的窗棂独自出神,便走了过去,坐在一旁。
钟微回过神来,狭长的眼睛一弯,问:“忙完了?”
锦鱼点点头,环视左右,见众人都在忙着点评题跋,便低声问:“今日谢庄二人如何?”
钟微不语。
锦鱼便低声把两人的情形都说了。
钟微听完,问道:“那谢初之既这么好,怎么还没订亲?”
锦鱼瞅她一眼,笑道:“他小时候原订过亲,可未婚妻无福,还没过门就病没了。他母亲怕再遇到这样的事,传出他克妻的名声,便说待他中了举,再议亲不迟。明年下场,一个举人身份,是十拿九稳的。”
要说托江凌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连人家小时候订过亲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连那可怜的前未婚妻家是什么人都知道。
虽说这门亲事是断了,可万一前未婚妻还有个妹妹什么的,说不定也会有些波折。
总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钟微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锦鱼便知她对这谢初之不是很满意了。其实两人之中,她也是觉得庄子石更好,真正的文武全才。而且崇德侯家家风不错,为了不让他分心,八岁上就分了院,身边大多是小厮伺候。
不想钟微凝神想了想,突然低声笑道:“还记得柯秀英的哥哥么?也说是文武全才,可那诗写得……”
锦鱼很想说这人不一样。人家是正经考出来的才子。论难度,王青山是骥北案首,还不知道哪一个更难些呢。这庄子石,看那身板,还有刚才毛笔扫雪的手法,是真会武,要她说,真不比王青山差。
不过她也明白。
钟微喜欢了王青山那么久,嘴里说放下,可情丝绵绵,哪能真一抽刀就一刀两断呢?
她笑笑道:“那便看今日题跋大会的结果,便知他到底有才没才。”
可巧,她这里话音刚落,就听屏风那头江凌的声音传了过来:“今日各位孜孜矻矻文采飞扬,在下与贱内感激不尽。这三十六处,倒有两位大才各被选中了十二处,另有一位中了六处,其余诸位也有中了二三处的,也有中了一处的。若是各位肯赐墨宝,日后琢雕题匾,自当具名。”
锦鱼不由大为意外。
万没想到竟出了双状元。
就听江凌从中了一处的念起。
每念一人,众人自然都免不了一番热闹互贺,热闹纷扬。
此时豆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过来请示锦鱼,说因时辰不早,又仍在下雪,各家都遣了人来接,外头堵了半条街,左邻右舍的,多有抱怨。连五城营都派了人来问,还有多久结束,能不能先把人都放进园子里来。
锦鱼见窗口天色暗深,心中倒也有些焦躁,可一时也想不到好的法子。现在雪把地面全盖住了,若是随便放人进来,这些人也不知道哪里是花哪里是草的,别的也就算了,伤了她的牡丹,可不成。
倒是钟微道:“你这里日后少不了人来得越来越多,依我看,得在园子里头多开出一片空地来给各家停放马车,旁边再建些屋宇,也好叫下人们有地方喝茶歇脚。”
锦鱼点头赞同,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便跟豆绿道:“你出去悄悄跟姑爷说一声,让他快些吧。外头么,便跟他们说还有半个时辰。”
豆绿答应了出去,一时又小脸放光,笑嘻嘻地进来道:“姑爷说让把马车全沿街南依次停放,让出北侧供人通过。人么,跟隔壁方家商议商议,暂借他们的屋宇一用。还叫多派些人,去沿街扫雪。”
锦鱼:……
江凌这脑子转得也太快了。
明明看着无解的问题,他不过三言两语就安排得妥妥当当。
马车单靠一侧,虽是堵得更远些,可因有一侧能通行,想来五城营的人不会再有什么意见。
来接人的,都在风雪里等人,自然难熬,若能进了方家有吃有喝,也不就怕等了。
再把整条街的雪都及时清扫,省了邻居们的事,想来抱怨也就有限。
真是举重若轻,毫不费力。
锦鱼忙打发豆绿去传话。
就听钟微笑道:“你家相公以前真真是明珠蒙尘。我听我哥哥说,他学经商也是脑子极快,把那梨膏取了个好记的名字,叫什么宏福秋梨膏,还刻了戳记。一种用白罐子装,一种用黑罐子装,单卖六百钱一个。两个一套,用了礼盒装上,卖一两银子。如今在我家果子辅里寄卖,好卖得很,根本供不上货。”
这事锦鱼倒是听江凌说过的。第一笔收入银子,一百两已经上了帐。
她也就放了心。若是这梨膏卖得出了名,日后江家光这一项,就不会缺银子了。
她最怕江凌急着替江家挣钱,利用发放茶引的职权,收受贿赂。
这笔收入干干净净,用着安心。为此,那天,她还给全家都多加了一道烧鸡吃。
园子外头的难题叫江凌这样一安排,也就无了后顾之忧。江凌便从从容容地一一宣读各处的题跋,热热闹闹,欢语不断。
锦鱼一直留着心,却始终没听到谢初之庄子石与王青山的名字。
王青山倒不意外。
一来他对这国色天香园极熟,二来他本身就才名卓著,总有个三甲可进。
倒是谢初之与庄子石。
不是也挤进了三甲,便是名落孙山,一个没中。
这时就听江凌笑道:“下一位是今日的探花郎,却是庄子石,庄兄……恭喜恭喜!”
锦鱼顿时喜出望外。这庄子石还真是有才学。
在一众才子里能为探花,殊为不易。
忙看了钟微一眼,钟微双眼有些茫然,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锦鱼忙低声道:“适才我听便是傅大学士,也才中了四处。这庄子石年纪又小,有此才学,实在难得。”
左侧才子们是一片恭贺之声。七嘴八舌,热闹得要掀翻屋顶。
右侧姑娘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有几个活泼调皮的,索性趴在屏风的海棠孔里,朝那头张望。
锦鱼不由有些紧张,怕那屏风被挤倒,闹出什么笑话来,正想起身上前劝说,王青云已经过去了。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几个姑娘便红着脸退回了座位。
钟微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半天侧着脸望向锦鱼:“说好了姐姐替我选的。”说完,腼腆一笑。
锦鱼不由松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这庄子石真的不输王青山。
却见王青云正好走过来,听到这话,挑了挑眉毛,对锦鱼道:“别人也就罢了,今日的状元榜眼探花,不过来谢谢姑娘们,怕是收不了场。”
锦鱼莞尔。难怪刚才那几位姑娘立刻退了下来。想来王青云许诺了她们。
那头热闹了一阵,才听江凌笑道:“今儿两位高才都是中了十二处,真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难得之极。先有请……谢兄,谢之初。”
这名字一出,锦鱼就错愕不已。刚才跟谢之初打交道时,真没看出他能有这个本事。
虽然南方文气纵横,一向比北边出色。谢之初又是江南大家出身,才学差不了。可是刚才她一直没听到名字,还以为会名落孙山,是真没想到能一举夺魁。
她刚劝得钟微同意考虑庄子石,结果这谢之初竟然是榜首?!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钟微,却见钟微在捂着嘴笑。
她蹙眉哑然无语,也捂额笑了起来,此时就听江凌报出了另一位的状元的名字,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正是王青山。
这时才子们一侧已经乱成一锅粥。哄闹之声震得屋顶瓦片都在响。
王谢二人互相谦虚道贺不说,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鼓捣着要让谢之初与王青山对战一场,一决胜负。
大家纷纷议论了一阵,就听江凌道:“若是再比拼一回,未免天色太晚。我们男子倒是无妨,可还有姑娘们呢。我倒有个提议。”
就听王青山立刻道:“自然听你的。”
谢之初也忙表示赞同。
锦鱼不由凝神倾耳,就听江凌道:“今日本是钟家姑娘的生辰宴,咱们这一来,倒搅扰了她的好日子。不如这最后到底谁胜出,就由她来决定吧。”
众人都道有理。
一时左边就把两人所做的题跋对联都送了过来。
铺了一桌子,众人都围着钟微,想看她如何决断。
谁知她却低头咬唇不说话。全无平素洒脱调皮的模样。
等了片刻,那袁姑娘便忍不住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是实在难以决断,不如抽签,交给老天如何?”
锦鱼知道钟微的难处,正想说话,却听王青云笑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其实这鱼与熊掌,该选哪个,再容易不过。可如今王谢二人不过伯仲之间,皆是鱼,最多不过一条桂鱼,一条鲈鱼,皆由着你来选,倒确实为难。”
锦鱼听这话音,不由大惊。
王青云这话什么意思?难道王家真有迎娶钟微之意?
如果这样,选王青山岂不成就一段佳话?!
果然就见钟微抬起眼,狭长的眼中有一点晶莹。
锦鱼想了想,上前牵了她手,只觉得钟微的手在微微颤抖,便紧紧一握,宛然一笑道:“不如听从本心,顺其自然。”
钟微抬眸,狭长的眼睛里有一道耀眼的火焰,决然而坚韧,又好像黑暗的夜里突然亮起了星星,她伸手捡起了一幅字,脸颊绯红如三月花,递给了锦鱼。
锦鱼接到手中,低头看时,就见正是“涣涣”二字。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河,洧河,绿波漾漾。男女同游,赠芍药以定情。
刚才她已经听见,这是王青山给青州红小庐提的匾额。
如果说之前她对王青山的心意还有一丝疑虑,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之初也算有风度,当下对王青山表示祝贺。
王谢庄三人便由江凌陪同,一起过了屏风,向姑娘们致谢。
四人年纪相仿,容貌风姿皆为一时之选,站在一处,真是如一排芝兰玉树。
一屋子的姑娘们顿时都安静了。
可许是锦鱼偏心,在她看来,江凌便是站在这样出色的三人之旁,亦是能一眼就叫人移不开目光。
*
待三人行礼退出,锦鱼便命人把茶花一一标记了姓名,一会儿着人直接送到各自的车轿上。
又把自己插的梅花送了出来。
到底有些偏心,将那汝窑经瓶当作了头彩。这瓶子给了王青山,也就等于给了钟微,倒一点不可惜。
接梅花时,便叫三位到了右侧来,由她亲自送出。
总算叫在座的姑娘们都看见了这三位难得的才俊。
三人捧了花儿到得左侧,众才子自然又无不扼腕。
那傅学士最是爱花之人,见那三瓶腊梅枝条蜿蜒,清雅恬静,花瓣娇黄,柔软如丝,又细腻如玉,恍若山中高士,孤而不傲,意气高远,自己未得一瓶,不由万分懊恼,直道:“早知如此,我原该在家多下些工夫再来!”
众才子们兴致正浓,见此梅花,哪里肯罢休,都不肯散,说要作诗。
姑娘们虽都恋恋不舍,可外头家里催得急,只得不舍地去了,临别免不了都来跟锦鱼致意,道日后若有这样的盛会,不可忘了她们。
尤其是那位袁姑娘,更是再三表明,回头定会下帖子请众人到相府一聚。
锦鱼只得一一应了。
这里是宴毕人散,欢欢喜喜。
那头敬国公府的履霜院内,锦心却与小公爷打成了一团。
第77章 我要休妻
雪仍在不停地下, 纷纷扬扬,在漆黑的夜里折射出一点点的光。
履霜院偌大的院子四处都亮着灯。灯光从各式各样的窗棂格子里投射出来,映着地上的积雪, 煞是好看。
正房内室的琉璃窗口更是明晃晃地映着混乱的人影子。
室内锦心批头散发发疯般纵身而上, 扑向小公爷。身后丫头婆子呼声一片, 却不敢使劲上前拉她。
小公爷此时也十分狼狈, 身上织金红锦衣襟扣子被扯掉了一半,前片塔拉下来,翻出里面雪白的衬里。
他双手使劲,紧紧捏住锦心的肩膊,拼命摇晃着:“你给我闭嘴, 不许再红口白牙辱骂你妹妹!”
锦心的头前后拼命摇晃着,身子却拼命扭动,脚不住飞踹踢打柳镇, 嘴里却是小蹄子小□□地骂个不停。
*
敬国公夫妇急匆匆相携赶来,刚走进内院,就听见夜空里女人凄厉的哭骂声清清楚楚。
“你那点龌龊的心思, 打量我不知道呢!那个贱人, 我只恨我今日没真打着她!”
“啪……”的一声, 像是有人被打了一耳光, 随之响起一声尖厉的号叫, 划破黑夜, 格外响亮惊悚。
“砰砰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地。
“公子!”
“姑娘!”
“奶奶!”
“姑爷!”
丫头婆子们的各种叫嚷的声音也乱哄哄响成一片。
“别拉着我!我今儿不活了。叫他打死我好了!”锦心寻死觅活在哭喊着撒着泼。
敬国公夫人气得浑身打颤, 越过敬国公当先冲了进去。
一进屋就见梢间里挤满了人,柳镇脸色怒红站在东侧, 身后跟着竹阴翠色等几个心腹丫头。
锦心则在西侧,披头散发半, 身上宝蓝色宋锦衣衫的袖子被撕破了一大块,露出了里面的素纱中单,宝蓝色的蔽膝歪斜着垂了半幅在地面上。身后拥着她陪嫁来的几个婆子丫头。
敬国公夫人也不说话,上前先就飞起一脚,正中锦心胸口。
锦心“啊”地闷哼一声,弯腰跪倒。
锦心身后的丫头婆子全吓得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敬国公夫人也不说话,直接往南炕上一坐。跟着她来的婆子们便喝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死的不成!还不赶紧滚得远远的!”
锦心此时挣扎着爬起来,哭嚷道:“好呀,今日你儿子打了我还不够,婆母还要亲自己动手打我。好好好……来人……来人……我要回娘家去!我要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堂堂国公府是怎么虐待儿媳妇的!”
敬国公夫人气得发抖,袖子一扫,可惜炕桌上的茶杯碗盏早叫丫头们收拾起来了。竟是发泄都没有东西!只得抄起炕上的引枕朝地上扔去。气势顿时弱了许多。
“来人,她要回娘家,就送她回娘家!你回去了,就永远别想再踏进我国公府一步!”刚踏进门的敬国公吼道。
锦心明显一怔,旋即挣扎着扑了上去,抱住国公爷的腿脚,哭道:“今天小公爷在国色天香园当众打了我!半个京城的人都瞧见了的!国公爷要为媳妇作主呀!”
国公爷叫她抱住双脚,迈不开步,气得满脸通红。
柳镇上前揪住锦心的头发就往旁边拖。
锦心狂叫着:“国公府杀人了!杀人了!”
“堵了她的嘴!”敬国公夫人怒吼。
总算是四五个婆子上前,硬是把锦心拖开按住,往她嘴里塞了块抹布。
国公爷这才脱身,怒得一脚踢在柳镇的小腿之上,骂道:“蠢才,你怎么连个媳妇都治不住!”
柳镇吃痛往后退了几步,却不喊痛,只道:“我要休妻!”
国公爷往炕上一坐,怒道:“下人们全都退出去,远远地守着,没有传召不得入内!”
下人们早巴不得这句话,顿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有几个因先前吓得腿软,跑出去时,还在雪地上滑了几跤。
不过片刻工夫,屋子里就只剩下国公夫妻,柳镇。
地上还有锦心。手脚俱被绑住,嘴也被死死堵住。她像一条团在地上的花蛇,不断地蠕动着,发出啊啊地声音。
敬国公夫人掏出手绢,捂着嘴,眼泪流个不停,低声哽咽道:“都是我当初瞎了眼。千挑万选,竟选了这么个货色给镇儿!”
敬国公扶住她的肩头,道:“这怎么怪得你?当初景阳侯夫人贤名满京城,这位四姑娘也名声极好。又以为她救了镇儿,谁不当是一门天赐的良缘?说来要怪就怪景阳侯府,竟故意欺瞒咱们,鱼目混珠,叫镇儿揭穿了,还继续瞒着你我,只欺负他少不更事。”
敬国公夫人听丈夫这样体贴,心中越发难过。
她知道锦心捏住了她的软肋,所以敢这么闹。
她出身公府,嫁的也是公府。
姐姐是皇后,丈夫有才有貌人品还好,生个儿子也是样样出色。
当初选媳妇比选妃还仔细。
谁知千挑万选竟会选出这么个东西来!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卫五姑娘。
当初她本已经在心里定下了顾家嫡长女顾茹。
双方也谈得有了些眉目,谁知卫家姑娘突然救了镇儿。
镇儿便闹着要娶卫家姑娘,还说他送给她的那盆玉版牡丹是卫家姑娘亲手所种。
她一直知道许夫人想把锦心嫁过来。
但她是个爽快的性子,跟许夫人根本说不到一处。又一直想给镇儿娶个嫡长女,以后能支应门庭,做个宗妇,因此对锦心这个嫡幼女不感兴趣。
可那盆白玉版实在是生平所见的好,令她不由对这种花人也生出十分的好感来。
她又想,锦心有这手绝技,竟是从不曾张扬过,实在是贤淑稳重。
再则,明明在江上救了人,却是名字都不肯留,是个既胆大,又自尊自重的姑娘,倒很对她的脾气。
这才顺了镇儿的心意,脑子一热上门求亲。
这件事,最可恨的是那卫家。鱼目混珠,竟把真正救人的卫五娘子藏得严严实实,哄着他们娶了个假的回来。
原想着打折胳膊袖子里塞,她们国公府终归不会娶个庶女当媳妇。
锦心年纪又还小,对镇儿又是一头的热,进门不久还一掷千金建了个暖房讨好自己。
她只要下些工夫好好教导一番,日后也勉强过得。
锦心倒也安静了一阵子,看着也听话,她便带一时大意,带她出去走动了走动。
谁知锦心表面上处处听教,实则心里根本把她的教导都当耳旁风。
上回插花会上,她竟然敢叫奶妈买通了小和尚去害她自己的亲妹妹。
真是办坏事都要留实名,蠢到家了。以至于事后寻禅老和尚郑重写了一封书信给国公爷。信里自责自己对小和尚教管不严,又说这事已经压下了,让国公爷不必担心。
她们国公府几时丢过这样的人!
国公爷接到信,气个半死,连夜封了一千两银子亲自送上宏福寺。
回来后把她也骂了一顿。毕竟插花会是她带着去的,锦心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弄的鬼。
可谁知,这样证据确凿,锦心却是寻死觅活地不承认。
甚至还说这是那寻禅老和尚与卫五娘子交好,所以受卫五娘子指使来污蔑她。
镇儿气得砸烂了半间屋子,说卫五娘子品性高洁,寻禅老和尚也是高僧大德,叫锦心不可血口攀诬。
锦心便痛骂卫五娘子,说她是贱人庶出,只会四处勾引男子。连老和尚都不放过。
镇儿一时气急,便打了她一巴掌。
锦心当时便满地打滚,说镇儿心里龌龊,肖想着那卫五娘子,又说要回娘家,宣扬国公府虐媳。
她只得罚她禁足在家,天天抄写佛经,便连娘家也不许回。
毕竟这事是家丑。
皇后娘娘和她娘家那里,她实在没脸提。
一来提了于事无补,二来,反倒叫人笑话说她连个媳妇都治不住。
她要强一生,万万不想一辈子的脸面都栽在这个媳妇手里。
因此遇到外人相问为什么不带锦心出门,她都仍是说锦心的好话,说她听话懂事,就喜欢在家里呆着,一心学习打理国公府。不像她那个五妹妹,最喜欢抛头露面出风头。
皇后娘娘便信以为真。
见她几次进宫请安都没带锦心,就特意嘱咐要带上一见。
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带了她去。嘱咐她不得多言。
锦心在皇后娘娘面前倒也表现得十分乖顺。
说着说着,皇后娘娘便提及来年选太子妃一事,发愁对京中闺秀不了解。
因说:“听说你那嫁入江家的妹妹是个最交游广阔的,不如下回你也带她进宫来,我向她打听打听,京中闺秀们的脾气品性如何。”
锦心便说钟家五姑娘要在卫五姑娘的国色天香园办生辰宴,邀了她,她愿意去替皇后娘娘留意留意。
皇后娘娘十分开心,还特意赏了她难得的宋锦。
她在一旁,是有苦说不出。
实在担心她举止失当,只得厚着脸皮去请托了顾夫人,请顾家姑娘照应着她。
说来这顾茹不但手巧心思巧,嘴上更是来得。
明明是锦心抢了她的亲事,可锦心托她替绣嫁衣,她竟不曾推脱。
真真是心胸宽大。
可也就是这么一进宫,锦心便瞧明白了,知道她要在皇后娘娘面前全了体面,不敢拿她如何,因此便不起来。动辄就要回娘家,就要四处宣扬他们家虐待媳妇。
她真是恨不能一时三刻休了这个媳妇,另娶顾茹才好。
因此今日听到外头回秉,说国色天香园派了人来说天上下雪,怕路上不安全,让各家都派人去接。
她就觉得不妙,怕下人治不住,特意让镇儿亲自去瞧瞧。
哪里知道到底闹出事来。
她在这里自怨自艾,旁边国公爷已经向柳镇问了事情经过。
“你说你去时,她竟当众要打她妹妹?”国公爷声音都在打颤,可见是气得不轻。
柳镇眼角泛红,点了点头,道:“卫五娘子带着人去采腊梅。那腊梅花儿在粉壁处,才子们都聚在那边。她便……她便……又如上回一般,竟当众血口污蔑人家行为不检点!那可是几十双眼睛看着呢!我见她发疯……只得把她推开。她便滑倒在地,哭哭嘀嘀。好在那顾家妹妹机灵,上前扶她,说是雪地太滑,她自己滑倒的,并不是我推的。她大概也觉得这样更有脸面些,便装作没事了。可又继续不知好歹要跟卫五姑娘纠缠。她又哪里是人家江凌的对手?连顾家妹妹也叫江凌驳得哑口无言。我实在觉得丢人,叫她离开,她又反嘴,说我打她……我怕当众吵得太难看,只好自己先离开。她才追着回来的。可回来之后,我不想理她,她却偏又要吵闹不休,非说我今日去国色天香园,是想借机去看卫五娘子的。”
他说着,锦心听得,便在地上拼命扭来扭去。
国公爷长叹一声,闭了闭眼,沉吟半天,冲锦心道:“你也别以为我们柳家顾及颜面,不肯休妻。你就可以肆意妄为。从今儿起,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等世人都知道你实在不堪时,我们柳家要休妻,想来世人都会同情我们柳家。你还有你母亲,你们景阳侯府的名声也都别想要了。”
说完,起身冲柳镇招了招手,抬脚往外走。
敬国公夫人忙跟上,经过锦心时,恨得不行,又踢了她一脚。
一家三口都去了敬国公夫妻的正院嘉和堂。
柳镇一进门,便扑通直挺挺跪在地上:“父亲母亲,请允儿子休妻。”
敬国公夫人又垂泪不止,却摇头不肯:“国公爷刚才说的话,真就随她这样去了?我们国公府一世的脸面就真不要了么?还有,今日她去,原是要为皇后娘娘办事,过几日娘娘定然是要召见的。”
敬国公手抚红漆桌面,半天无奈道:“若是有了孩子,再要休妻,更是不便。如今之计,无论如何,镇儿,你先与她分房别居。过两日沐休,我带你去见见你那岳父。看看他怎么说!”
当夜,敬国公夫人便般雷霆地给柳镇重新收拾了一个新院子,叫作裕辉堂的住下了。
第78章 嫁妆上当
锦鱼累了一场, 回家本该早早洗漱睡下,可心中有些挂念江凌,便叫人生了火, 拥着茜红锦褥依在书房的红木独板雕如意纹罗汉床上, 拿着嫁妆庄子的账本慢慢看着。
秋后这些账簿就送了来, 只是她忙东忙西, 没空看,便打发香罗慢慢看着。
香罗已经看了一遍,有诸多不解之处,要来请教,她自己又没看账簿, 哪里答得上来?便说等办完钟微的事,再沉下心来仔细看看再说。
可也是累了,再则, 她对管账之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看花谱,看上一夜也不累, 可这密密麻麻的帐薄子, 豌豆收了几斤, 卖了几钱, 哪种布进了几匹, 卖了几尺, 人工几何, 利润几许的,才看了几页, 便哈欠连天地直揉眼睛。
豆绿便给她倒了一杯热花茶来:“姑娘这些日子也累着了,不如闭上眼睛歇上一歇。等姑爷回来, 我叫您就是。”
锦鱼便放下账簿,端着花茶喝了一口:“不如你再说些今日听到的闲言碎语给我听听。”
八卦这东西最是治困倦。
豆绿“噗嗤”笑出声来,坐在碳火盆子边上,拿起铁火钳小心的拨了拨火:“什么闲言碎语呀?姑娘怕是想听人家怎么赞扬咱们姑爷的。这个我倒可以说上一箩筐。今儿虽是有那么多的才子在,长得好看的也多。可是咱们姑爷一来,那些站在外头的姑娘们全都惊呆了。谁叫咱们姑爷那么俊呐!又爱护姑娘,一来就扶了姑娘进繁花堂,自己留在外头与四姑娘还有顾家姑娘斗嘴。我可听好几位姑娘都在悄悄说以前怎么瞎了眼……竟真当他只是个玉囊……”
锦鱼听得顿时心花怒放,困意去了一半。今日江凌是跟小公爷一起来的,小公爷一身红衣,在雪地里最是醒目,江凌穿的只是青色圆领的八品官服锦袍,外面披的也是件半旧的靛蓝披风,还以为别人注意不到呢。想了想,她吩咐豆绿道:“我才看这账簿里,今年庄子上也收上来了不少好皮子,明儿你提醒我,挑些出来,给夫君做几件好衣裳。”
豆绿点头,又与她说了一阵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锦鱼这才想起一事,问:“那位柯姑娘,我记得她原是最奉承王家姐姐的,今日怎么倒一面倒向了四姑娘?”
经过今天这一出,她也不想再叫锦心姐姐。她本想问问王青云的,也没顾上。
豆绿笑道:“我还真听到王姑娘的丫头涟猗提了一句。说她是癞蛤蟆想吃是天鹅肉。前日袁太师夫人作寿,宴席上,安国伯夫人借了几分酒意,说要把她许配给王家公子,谁知王尚书的夫人一口就回绝了。把安国伯夫人臊得都没敢久留。”
锦鱼:……
这事安国伯夫人做得实在莽撞。只是王尚书夫人也是,婉拒就行了,何必叫人下不来台。这不,柯秀英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只能故意跟王青云作对了。
两人说说笑笑,她便又想起一事,让吩咐厨房做碗热热的醒酒汤来。
豆绿笑道:“姑娘这是越来越知道心疼姑爷了。”
锦鱼伸手拧她的小鼻子,笑道:“我自己的姑爷我疼疼怎么了,要你多嘴!”
正笑闹着,门上一响,一阵寒气吹进来,江凌肩头带着一层白白的雪花,进了屋。
锦鱼忙起身道:“你怎么不先进屋去换件衣裳再来?”
江凌脸颊有几分酡红,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寒风吹的,更显得眉眼迤逦,容色过人。
他双眸晶亮,道:“路过听见有人说要疼我,我自然要进来看看。”
羞得锦鱼满脸红如熟虾,气得拿起帐本子,重重拍回了罗汉床上。
豆绿在旁边笑得弯腰捂着肚子。
锦鱼气得抬脚轻轻踹到她背上,骂道:“还不快滚去取了衣裳来。”
豆绿一边笑,一边披上衣裳跑了出去。
锦鱼要起身,江凌摆手,自己解了披风,又坐下脱鞋。那厚厚的官靴已经湿了一半。
一时豆绿带着一堆丫头婆子们都捧了热水铜盆漱盂毛巾更换衣服鞋袜过来。
好一通忙碌。等江凌换上了家居洁净的衣裳,这才坐到罗汉床上去。外头厨房的婆子又提了醒酒的梨汤还有腌白萝卜腌鲜藕来。
江凌便斜着眼瞟着锦鱼,笑道:“本来我也没醉,只是听到夫人说心疼我,我倒真有些醉了。”
羞得锦鱼直嚷不许他用醒酒汤。
江凌却硬抢着喝了几口,又吃了几片藕。
“这样天气,哪里存的藕片?”
锦鱼笑道:“秋后收拾院子里的残荷时,顺便叫他们也清了清藕,存在地窖里。虽是有些老,到底是个难得的菜蔬。”
两人闲话了一阵,江凌看罗汉床上扔着几本账簿,便拿起来,翻了几页,锦鱼便摇头叹道:“你在户部是不是也成天看这劳什子,实在琐碎得很!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明目来。”
江凌笑道:“你手下不是有婆子丫头帮着看么?”
锦鱼便把香罗的问题扯了出来:“她瞧着不解,问我,我也不知道。说这绿柳庄八百亩地,鸡鸣庄只有五百亩,两地相隔不远,种的东西也差不多,怎么算下来,这绿柳庄一亩地收成只有三十斤。而鸡鸣庄却有两石。竟差了足足六倍。便是土地肥瘠不等,也不至于如此呀。”
这绿柳庄当初许夫人是打算给锦心的,怎么也不可能这般贫瘠。
江凌笑道:“你可有这绿柳庄的鱼鳞册子?”
鱼鳞册子记录着土地的实际状况。房屋、山林、池塘、田地一一列名,绘制得清清楚楚。
锦鱼想了想,摇了摇头,当初嫁妆只列名了是哪处田庄,多少田亩。
这鱼鳞册子是在官府登记在册的,她手里自然没有。但若想要时,也可以去官府抄录一份。看来替她打理嫁妆的那位妈妈有些不妥当。当初查点嫁妆,竟没有比对官府的鱼鳞册子么?
亏得江凌最懂这些事,不过几眼就抓住了要害。
锦鱼便把自己的田庄单子全抄了一份给江凌,好叫江凌次日到户部查个清楚。
*
第二日雪仍在下,只是比前一日小一些。
一早锦鱼先就派香罗去通知替她打理嫁妆的管事妈妈,叫她们下午都进府回事。
上半日先带着茯苓处理了江家近来积压的几件事务。
吃过中饭,就带着香罗豆绿到众芳斋去见两位管事妈妈。
她的嫁妆不少。
庄子有三处。
绿柳庄添福庄都是八百亩,鸡鸣庄小一些,有五百亩。
铺子一共三间。
长兴坊的粮油铺子,西市的锦红衣肆和芳菲鲜花铺子。
宅子只有一座,在待贤坊,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如今赁给人住着,每月只有十两银子,住的是个暂任京官的五品小官之家,按时交着租子,也没什么可操心之处。
因此她就分派了一位赵妈妈,替她打理着三处田庄。说是打理,其实也没太多可操心之事。各处都自有原来的庄头管着。虽然绿柳庄原是许夫人的人,可她也没打算把庄上的人全都撵了,换一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只是叫这个赵妈妈去见了见庄头,收收租子账目。其余的她还没工夫过问。
之所以挑这位赵妈妈,是因为这是梅姨特意给她挑的人。
说这赵妈妈原是前信王府的大管事,熟知农事,只因信王犯了事,贬为庶民,她受了连累,才没为官奴。
梅姨才买了下来。让她在洛阳庄呆了半年多,办了不少事,挑她做了陪房。
她自然信任梅姨的眼光。
而袁大娘子女红不错,她先是派她管了西市的锦红衣肆。
这几个月来,袁大娘子常来常往的,她见这袁大娘子为人谨慎,便索性让她连那个叫芳菲的鲜花铺子也一并替她管着。
只有长兴坊的粮油铺子原是景阳侯的大产业,她是亲自去交割的。管事的也是直接跟她回报,这次香罗查账,长兴坊的粮油铺子最是记得清楚明白。她还特意让袁大娘子看了看,叫以后跟着学。
只有三处田庄,账目极是繁杂糊涂。
一时到了众芳斋,就见两个妈妈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两人跟她见过礼,她便客气地跟他们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把今天的用意说了。
之所以叫袁大娘子一起过来,也是为了让这赵妈妈脸上好看些。
因先随意问了袁大娘子一些事,袁大娘娘都一一回复,与账目都很对得上,明显心中极是有数,锦鱼甚是满意,便让她先坐在一边喝茶。
这才去看那赵妈妈。
赵妈妈生得倒也白净,头发挽成一个大髻,别着一根姆指粗的扁银簪子,上身是苍绿色的古香缎棉袄,下面是黑青的马面梅花裙,看上去不像个管事妈妈,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
她也是瞧她模样气派都不错,这才派她去管着庄子,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纰漏。
赵妈妈也看她,态度倒也不慌不忙。
她便问:“赵妈妈,这收上来的租子,你可有什么疑问没有?”
那赵妈妈微微一笑,道:“交给奶奶之前,我自然都一笔笔一项项仔细查看过的。并无什么疑问。”
锦鱼心中便有些来气。连香罗都看得出不对,若这妈妈是个办事办老了的,怎么可能看不出问题?分明是早想好了怎么欺她。
她便把绿柳庄的账拿了出来:“这八百亩的庄子,怎么收成倒不如这鸡鸣山五百亩的零头?”
不想那赵妈妈不但没半点慌张,反一脸怪异地看着她:“这荒山头怎么能与良田比收成?”
锦鱼:……
绿柳庄听听这名字也不像是荒山头呀。何况当初还是许夫人打算给锦心的。莫不是……
她忙放下疑心,问:“妈妈可看过鱼鳞册子?没弄错吧?”
赵妈妈便从袖中拿出一张竹纸来,递给她道:“当初梅夫人交待过我,说奶奶是个极明白的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会事事查问,让我要特别仔细些,莫辜负了奶奶的信任。我自然是都仔细查对过的,还亲自去了一趟。”
锦鱼展开那张薄纸,就见上头画了一个山头,她那所谓的八百亩,把整个山头都圈进去了,然后就是山北有一圈地大约百亩。所谓的收成大约都是只是这百亩地的收成。
倒是这山的南面,绕着山脚,有一条小河,两边地势也平坦。
若是有成片绿柳,多半是在这一带。
当初许夫人跟她爹吵架时,她好像是听到许夫人说过,绿柳村是有个山头的。
难不成这根本是个圈套。
许夫人当初就想空手套白狼,用这什么也没有的荒山替换她的洛阳庄。
所幸当初她爹没答应。
不然她可真要气吐血。
可八百亩的良田变成了一座荒山,她也是吃了大亏。
不过这赵妈妈也并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看着一座荒山,竟是从来没跟她提起过。
好歹去巡过了山,回来禀报一声啊。
也怪她自己大意。想着这庄子又不会长脚跑了。又实在忙得脱不开身,便没急着去看看。
就听那赵妈妈道:“我知道这是公中给奶奶的陪嫁,也没多想,难不成奶奶不知道这是一座荒山?当初拿到嫁妆单子,没有提前去比对鱼鳞册,实地查看查看?”
锦鱼:……
原来这赵妈妈是没想到她跟秦氏这么糊涂。
倒也不怪她们啊。
因为她之前年纪小,秦氏跟梅姨都是奴婢身份,从来没置过产。又想着这原是准备给锦心的,自然是好的。哪里想得到许夫人会玩这样阴损的招数,难怪要用这庄子替换了公中的那一份,根本从一开始就在骗她们。
若是没有侯爷后来给她补贴的嫁妆,她要指着这绿柳庄活,怕是比江家还不如。
这件事,她可不能就这样饶了许夫人。
第79章 受邀回府
锦鱼正暗中气愤, 想着怎么找许夫人算账,就听赵妈妈道:“不巧下了雪,不然奶奶可以过去瞧瞧。这山如今虽是荒着, 可若是管理得当, 倒也不愁没有进项的。”
锦鱼:……
既然如此, 这大半年都过去了, 她不问,这赵妈妈怎么就不说呢。这不是在故意拿捏她么?
她再抬眼看那赵妈妈,见这赵妈妈脸色淡白,仍是沉稳如一潭静水,毫无心虚之色。
她倒有点佩服这妈妈了。
她喝了几口热茶, 强压心中不满,尽量用极平稳大度的声音道:“赵妈妈,这事说来也怪我, 没有早点找妈妈来问个清楚明白。只是妈妈也有错。我年纪小,事情也多,想不到的地方, 妈妈该主动提醒我才是。”
说到底, 嫁妆是她自己的。
她一直疏忽大意, 没主动找这个赵妈妈来查问, 她的责任自然比这赵妈妈大。
不过该敲打时她也得直言敲打。
不然这赵妈妈还真以为她年轻好糊弄, 抹不开脸面, 怕是不肯真的用心替她办事。
就见赵妈妈抽了抽嘴角, 起身鞠躬,恭敬道:“是我想差了。我本想着奶奶才嫁进来, 又主持了中馈,还要忙国色天香的事。这点子小事, 我才没敢特意来烦奶奶。再说,这刚进手的产业,总要缓一缓的,先摸清楚了人,才好办事。我原以为奶奶也是这样想的,这才一直没找我来问。”
这赵妈妈一张嘴竟是左右逢源,什么都能给她顶回来。
锦鱼不由有些真的恼怒起来,有心要叱责几句,可她张了张嘴,竟是一时没个下嘴处。
她确实是忙。一件件一桩桩地忙个没头没脑。香罗几次想找她问嫁妆的问题,她都没工夫理会。
这也确实是件小事。早一点知道,晚一点知道,影响都不大。反正这个暗亏,她是不肯吃的。闹到她爹的面前,定然是会补偿她的。若是她一出嫁就发现问题,反不如现在更好。她娘说,她爹现在似乎性情大改。有空便会去洛阳庄,有什么赏赐,景阳侯府有一份,洛阳庄便有一份。待她娘的体贴照顾,竟是之前几十年从未有过的。这一点,就是那个看守浅秋院的钱婆子也送了消息来。说侯爷如今对许夫人极为冷淡。
再则,这刚进手的产业,也确实是不能太急。一来她出嫁时,已经过了春耕,再有什么也得等来年。二来她对庄上的人口情形确实是一无所知,贸然插手,容易惹出一堆不满。以后再要立威,定是事倍功半。
她不由又朝这赵妈妈看去,见她微弓着腰,下颌内收,眼眸下垂,态度十分恭敬,却是淡定自若。
相比之下,倒是她自己有些心浮气燥,沉不住气了。
想来这赵妈妈是见惯了风浪的,她身边还真得有这么一个人才好。
茯苓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如今替她管着江家的内宅诸般琐事,她才能有点工夫偷偷懒。
如果外头她有赵妈妈与袁大娘子两个人替她想周全了,她岂不是也能偷偷懒?
这样转念一想,她便暗暗吸了几口气,坐得更稳当些,笑道:“赵妈妈既如此说,那我问你,若是明年庄上的佃户们还有我这里,想要进项都翻倍,可有什么好法子?”
赵妈妈抬手抿了抿自己的头发,笑道:“添福庄鸡鸣庄种的不过是寻常的粮食蔬菜,如今的佃户们都不错,收成也还好。这靠天吃饭,要翻倍确实难了些。以我的愚见,还是不要动他们的好。毕竟民以食为天,有了这两处庄子,便是奶奶在京中的粮油铺子也多了一重保障,若是万一遇到灾年,不至于无粮可卖。”
锦鱼本就是想考考她,听她这样说,便默不作声。
庄子若是只种粮食,要想翻倍确实不大容易。
就听赵妈妈又道:“至于那绿柳庄,我倒有个想法,奶奶看看成不成。那庄北的土地也是贫瘠,不如索性都种了玉米高梁,用来养鸡,再养些大鹅防黄鼠狼。至于山上么,就石头缝里种些菌菇草药。过两年,怕不是座金山。难的倒是人口……庄下如今只有十来户人家。那么大的地方,一时哪里去招这许多的人过来?”
锦鱼:……
不管这赵妈妈之前是不是想拿捏她,如今既献了这样的计策,倒也说明是真想过这事。
她也不缺钱,若是甩手让这赵妈妈把这绿柳庄给打理好了,她省多少心。只是也不能太甩手了,不然就会再出如今这样的篓子。
当下想了想,见香罗垂头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手里紧紧捏着帕子,便笑道:“我如今实在是忙得分不开身。也顾不上成日找你跟袁大娘子来问东问西的。以后呢,我就让香罗来替我跟你们时时联络。”
说是联络,其实就是让香罗管束她们两个,香罗是个肯用心的,发现问题及早解决就是。
香罗在一旁,本听得心慌,怕姑娘以为她知道绿柳庄的事不报告,她是真不知道啊。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吓得往地上扑通一跪。
她本是四姑娘的丫头,又出卖过五姑娘,亏得五姑娘宽仁没计较,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她早下定决心要忠心耿耿,真是大脑门上的头皮都磨破了两层,才把这些账簿都仔细看完,挑出问题来。
要她说,这赵妈妈还是有问题。不如袁大娘子的账目清楚。
等她跪下,才听明白姑娘不但没疑心她,还再度提拔她,不由两眼发热,大脑门往地上猛地磕了几个响头:“姑娘信任,奴婢一定竭尽全力!”
她昨日也去国色天香园帮忙,才知道香绢被纳了做通房的事。
香绢见了她,没说两句就哭成个泪人,说四姑娘在四姑爷和敬国公府出身的小妾们那头受了气,便拿她们这些陪嫁的人撒气。说她们无能,抓不住四姑爷的心。
可若是她们哪一天敢跟四姑爷多说两句话,叫四姑娘知道了,便又是非打即骂,说她们狐媚子。
知道她如今甚得五姑娘信用,自由自在,羡慕得很。
她不由庆幸,当初四姑娘是派了她来姑娘院子里,不然她也是香绢的下场。
毁了清白,毁了一辈子。根本没指望日后能熬出头来。
她这后半辈子的福气,全在姑娘身上了。
姑娘这样的好人,她不忠心耿耿还是个人吗?
锦鱼自然不知道香罗这些心思,见她这般激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倒也没为难她,忙叫她起身,只吩咐道:“我还有事要忙,你跟赵妈妈袁大娘子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明年各庄子都怎么安排,你又怎么跟她们联络。等这雪化了,你要去巡庄,就叫茯苓给你派车。”
赵妈妈似乎有些意外,眼神在锦鱼跟香罗身上打了几个转。
袁大娘子倒是十分恭顺,笑说知道了。
锦鱼便留她们三人在众芳斋继续商议事情。带了豆绿出来,刚回到晓光院书房里坐下,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茯苓就走了进来,笑道:“姑娘,老太太怕是想姑娘了。捎了信来,说过两日朝庭休沐,让姑娘回趟景阳侯府。”
锦鱼正觉得累,往罗汉床上舒服一躺,笑道:“可巧我叫人骗了。我也正想回去一趟。”
茯苓忙问怎么回事,豆绿便气呼呼地把绿柳庄的事情说了。
茯苓瞠目结舌:“夫人……夫人她自来顾惜贤惠名声,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姑娘又不是嫁得天高地远,回府一说,她还有脸面么?会不会是弄错了?”
锦鱼:……
大概许夫人认定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后就算发现嫁妆有问题,为了景阳侯府的脸面,她爹也不会任由事情闹开。所以也就不会影响到许夫人的脸面。
*
等江凌回来,等洗漱吃过饭,两人便同寻常一般到书房议事。
江凌果然也拿出了跟赵妈妈一样的鱼鳞册图。
锦鱼便坐在罗汉床上,拥着茜红褥子,托腮把今日的事情说了。
却见江凌脸色平和,并无愤懑不平之色,心里不由暗暗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她都叫人欺负了,他怎么好像并没放在心上呢?
便抱膝嘟了嘴儿,抬眼瞅着江凌。
江凌不解,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锦鱼倒也不是个憋闷的性子,见他如此摸不着头脑,索性便说道:“我还以为你听到我这样被人欺负,会同仇敌忾,跟我一起生她的气呢!”
江凌哑然失笑,坐过来,拉起锦鱼的小手,软棉棉地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道:“原来因为这个惹娘子不开心了,那真是该打!”
锦鱼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嬉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使劲想抽回手来,却叫江凌紧紧捉住不放,硬是扯着叭叭亲了两下。这才松了手。
锦鱼早烧得耳朵尖都红了。好在她提前把豆绿赶了出去,不然又要被她取笑了。
江凌这才笑道:“我如今在部里办差,天天跟着王尚书。见他处事待人,不知不觉地,也学得喜怒不形于色了。”说话间,从笔墨箱子里掏出一张纸来。
锦鱼看时,却是绿柳庄南的那一块好地的鱼鳞册图。
她不由大感不解。
江凌道:“绿柳庄原是指的这一片地。你那块地叫石头坳。去年底许夫人买了下来,重新划分了范围,给这石头坳改名绿柳庄,把原来绿柳庄的名字改成了小河湾。所以你陪嫁时,给的确实是绿柳庄,只是此庄非彼庄罢了。那位赵妈妈若是真去实地看过,应该也能查出这件事来,可见她多半是偷了懒。”
锦鱼无语,半天“啊啊”叫了两声,捂脸扑倒在罗汉床上。
许夫人也太阴险了。
这赵妈妈也是个滑头。
若不是江凌做事仔细,她几乎就被蒙混过去了!她就不该以貌取人。
好在今天她也算及时采取了措施,回头倒要特意交待香罗一声,让她好好盯着这赵妈妈,实在不行,就放了她。省得以后再留有隐患。
*
安静了两日,到了朝庭沐休的日子,她与江凌吃过早饭,便往景阳侯府去。
这几日断断续续仍在下雪。
路上的积雪白日里叫太阳一晒化成了水,到了夜里又结成了冰。道路两旁的屋子,檐下都挂了长长短短白白莹莹的冰溜子。
路上实在难行得很,行人稀少。
江凌便没骑马,而与她一同坐了马车。
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景阳侯府。
马车停在车马房,江凌先下了车,见外头风有些大,便吩咐豆绿给锦鱼再加一件厚斗篷,这才亲自扶着她下来。
锦鱼刚站稳就瞧见旁边停了两驾金碧辉煌的双轮马车。
一驾紫黑色的木头雕版,金饰银的盘螭绣带,门柱上烙着个三团火的印记。
另一驾也是一般的印记,只是车身有两丈宽,朱漆泥金描彩,挂着八只铜铃。
原来敬国公府也来了人?而且倒像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也来了?
她不由紧紧捏住了江凌的手。不会是为了前几天的事,国公爷跟国公夫人兴师问罪来了吧?!所以老太太才叫她回来?
江凌眉心一动,轻声道:“别怕。有我呢。”
第80章 家丑难言
可等问了婆子下人, 却说花妈妈交待,让他们来了就去期颐堂见老太太。
到了期颐堂,见院子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地, 露出青色的坚硬石面, 台阶上还洒了些细细的黄沙子防滑。
几株大松柏上堆得白绒绒的, 像站了几个顶着厚白棉花的大罗神仙在当门神。
还没进近正屋的房门, 她就闻见好大一股子药味儿。
等进了梢间,那药味更浓了。她的心不由抽得紧紧的,原来老太太病了么?
忙几步赶了过去,就见老太太盖着酱紫色的折枝花厚锦被子,仰面躺在炕上, 闭着眼,脸色焦黄,可脸颊上好容易长的一点点肉仍在。
锦鱼提到嗓子眼儿里的心才放了下来。
花妈妈本坐在炕尾, 手里正拿着一块白棉巾子在替老太太擦一只赤金镶翡翠的璎珞项圈,见她们来了,欠了欠身, 叫了一声“五姑奶奶五姑爷!”
锦鱼忙摆手, 让她莫吵着了老太太。
花妈妈笑道:“自打送了信, 老太太就盼着呢。也没睡着, 就是闭着眼养精神头。”
说话间, 老太太果然睁开了眼, 江凌与锦鱼忙上前问安。
老太太便叫拿茶水点心来。
花妈妈忙吩咐丫头们去准备不提, 自己往老太太身下垫了一只大引枕,扶了老太太半坐着, 一边笑道:“老小老小。前日下了头一场雪。她呀,仗着这些日子调理得好, 竟是不听劝,非嚷着要出去看看雪景,着了些风寒,把我吓个半死。发了几身汗,如今倒不烧了。太医说好好养着,别再着了风寒就成。”
锦鱼这才放了心,拉着老太太的手,笑道:“您叫人来通知我,怎么也不说自己病了,若是知道您病了,我哪里还等得到休沐!”
老太太精神倒还好,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江凌,道:“叫你回来,倒不是因为我身子不好。”
锦鱼忙问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又迟疑了片刻,才招手叫她坐得近了,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才道:“听说前儿个,你四姐姐跟你当众吵起来了,还对你动了手,我不放心,叫你回来,亲眼瞧瞧。”
锦鱼心头温热,好像叫热热的手炉煨了一遍。她真没想到,老太太这么快就听说了这事,自己病着,还担心她。
她成天忙碌,又不喜欢许夫人,她娘也不在侯府,她根本想不到要主动回来看看。
可老太太病中还记挂着她。不由暗自思忖,以后还是该安排了时间,常常来看看老太太才是。
忙把那天的事捡紧要的说了,尤其是后江凌和小公爷赶到阻止了锦心撒泼。
她一点没伤着,倒是锦心跌了一跤,也不知道摔没摔伤。
老太太听得直摇头,拍了拍她的手,欲言又止。锦鱼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便站起身来,说要出去见见侯爷。
老太太听得这话,似乎吃了一惊,顿时咳了起来。锦鱼吓了一跳,忙上前拍着老太太的背,替她顺气。
花妈妈忙端了青花罗汉杯,递到老太太嘴边,伺候她喝点热茶顺顺嗓子。
正忙碌着,外头却传话说是六姑娘跟楼姨娘来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老太太正咳得喘个不停,锦柔便跟楼姨娘一起走了进来。楼姨娘还没开口,锦柔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半蹲在老太太跟前,握住老太太的手,姿态惊惶,语气关切,问老太太是不是病又重了。
老太太费力地抽出干枯如柴长满寿斑的手来,摆了摆,好容易喘过气来说自己没事,才道:“你去见过你五姐姐跟五姐夫。”
锦柔倒也从善如流,立刻起身冲着锦鱼甜甜地叫了一声五姐姐,又叫江凌,态度亦是十分恭敬。锦鱼还记得她刚跟江凌订亲时,锦柔还送了她一对绣花枕头嘲笑江凌,现在倒改了态度,她不由心生警惕,仔细打量了锦柔一番。
就见她打扮得倒像要出门,挽着个朝云髻,鬓边插着几朵粉梅绢花并一枝金光闪闪的梅花红宝簪子。身上穿着云锦大毛袄子,仍是她一贯最喜欢的藕合色。外头披着一件翠青羽纱镶白狐毛的披风。
容貌仍是那般娇嫩,如一朵颤微微的茉莉。
一时请过安,便都坐下闲话。
江凌便没再提出去见侯爷的事。锦鱼因不知刚才老太太突然咳得厉害是不是跟此有关,因而也没催他。
说了一阵闲话,锦柔方道:“听说前日姐姐的国色天香园热闹非凡。可惜……我……没人记得我如今也算是侯府嫡女了。”话音柔婉,十分伤感,一语既毕,便拿出一条粉色手绢按着眼角。楼姨娘更是突然哽咽出声,抽泣不已。
锦鱼:……
她虽不知道许夫人为什么会同意把锦柔记在名下,但是这记不记的,不过是说着好听,蒙蒙那不了解情况的外人。钟微生日要请什么人,她并没问过,也没资格伸手去管。
她跟锦柔也不亲,虽然临出嫁时,无论楼姨娘还是锦柔都来表示了善意,可是说实话,她觉得锦柔这人两面三刀的,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正想装傻不搭理这话头,却听老太太道:“你如今在京中名声极大,便是我的几个老姐妹,听说我病了,也提到你。”
锦鱼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声确实极大,光看每天家中的各种拜帖就知道。只是她也听说,这名声是个双面刃,有那恪守礼法,食古不化的人家,对她也是极看不惯的,觉得一个妇道人家,成了亲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不该在外头履出风头。
她忙笑着谦虚了几句。
却听锦柔又道:“姐姐这样推脱,可是怕我沾了你的光么?还是气我成了嫡女,你却还是庶女?爹爹常常教导我们,说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就该同气连枝。你是我姐姐呀,你不照顾我谁照顾我呢?老太太,您说是不是?”
“五姑娘,几个姐妹里就你最能干,京中贵女们的聚会总少不了你,您就帮帮你妹妹吧。”楼姨娘倒底是最沉不住气的,直接开了口。
锦鱼垂着头,暗暗翻了几个白眼。求人是这样求的么?再说她只是个五姑娘,上面还有四个姐姐呢,论姐妹情谊,她们全是一处长大的,怎么也轮不到她来照顾锦柔。
却听老太太道:“六丫头,一家子的兄弟姐妹自当同气连枝。可是当妹妹就该有当妹妹的样子,你平素可有敬着你姐姐?你要她带你出去多见见人,可你见了人,却也不能做出些事来,给她丢人。就你刚才说这几句话,我看还是暂时不要出去见人的好。”
老太太本就病着,说话难免气喘。一串话说完,额角已经现了薄汗,锦鱼见了不由心生不忍,忙抽了手绢,替她拭汗,上回她请景阳侯府的人,结果除了老太太,包括锦柔在内都跑去了敬国公府。现在倒想起她来了?
哪知锦柔提起裙角,“扑通”一声就跪在厚厚的猩红毡垫上,哭诉起来。
“老太太,我知道您如今最疼五姐姐,可也请您老人家分那么一星半点的慈爱疼疼我吧。如今夫人是不肯管我的事了,我我……我姨娘又不能出门……”
“行了,六妹妹。”锦鱼不客气地打断了锦柔的哭诉。见锦柔果然止了哭声抬头看她,她便强忍心中的不舒服,道:“我答应你就是。你若想以后能跟我出门,现在就赶紧回去。别吵老太太!我难得回来,还没跟老太太说上几句话儿呢。”
她若是再不答应,锦柔怕是要闹个不休。她倒是不怕,可她走了,锦柔再来烦老太太,岂不是叫老太太烦恼。
锦柔得了逞,当下破啼为笑,起身道:“姐姐也别怪我。实在是如今爹爹得空就往洛阳庄去。就说今日吧,明知四姐姐和姐姐都要回娘家,国公和国公夫人也要来,可爹爹昨天下了朝,也不管风大雪大的,又往洛阳庄去了。说是今儿一早就回来,到现在还没赶回来呢。夫人心中这一向实在不快得很,哪里还有工夫管我的事呢?”
锦鱼好像耳边砰然爆个炮仗。
难怪刚才江凌说出去见侯爷,老太太就咳个不停。原来她爹还没从洛阳庄赶回来。老太太怕是觉得难以启齿,在江凌面前太丢人了。
她虽接到钱婆子的线报说是她爹往洛阳庄去得勤,府里乱哄哄的,可没想到是这么个勤法。也大约明白了锦柔在急什么。
锦柔也及笄了。及笄礼时也给她下了帖子,她没回来,只送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锦柔的亲事,确实是需要认真考虑了。
锦柔喜欢王青山也不是什么秘密。千方百计地做了个嫡女,说不定也与此有关,可王青山明显已经下了决心。怕是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传出来。
再看看一旁哭哭啼啼的楼姨娘,想到当初她娘为了她的亲事,在许夫人面前百般做小伏低,她不由暗暗心生同情。
庶女不易。锦柔若是品性好,她帮帮锦柔也没什么,可是……她这性子,谁家娶了她,怕也不得安宁。便觉得左右为难。
正出神,老太太已经有些不耐烦,道:“你姐姐说的话,你没听明白么?先回去吧。”
锦柔一脸堆笑,再三让锦鱼走之前去她的垂碧馆坐坐,这才与楼姨娘退了出去。
待锦柔走了,老太太默默半天,看了一眼江凌,欲言又止。
江凌便起身道:“不如我去外头看看,迎迎岳父?”
老太太皱瘪的嘴角一松,点了点头。
待江凌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她才一把拉住锦鱼的手,眼角俱是泪水,道:“家丑不可外扬。当着他的面,实在是好多话说不出口来。你姑爷虽是个明白聪明的,我也怕他因为娘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看轻了你。你六妹妹的事,你也别管。她那个性子是长歪了,我也没气力管她,你带她出去见人,倒拖累了你。”
老太太这真真是一面倒的肺腑之言。
她一哭,锦鱼虽不知道是什么家丑,却也绷不住了。她虽信江凌,可也明白老太太的心思。
祖孙两人抱头哭了一阵,花妈妈在旁边劝了好一阵子,这才停住。
老太太这才叫花妈妈把事情说了。
锦鱼听到说国公府送了信来,说锦心与柳镇分了居,今日国公夫妇上门来要讨论休妻的事,一时震惊到一边拭泪,一边打了两个嗝。
老太太又哭了一阵,这才道:“我也知道,这事是她的错,是她对不住你。可是到底都是姓卫的。结的又是敬国公府这门亲,真要叫人休了,这……这……我们景阳侯府在京城,哪里还抬得起头做人?只求你看在你爹,还有我的脸面上,劝劝国公府吧。说到底,你也是小公爷的救命恩人。你那姑爷,也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锦鱼心里乱糟糟萦绕一团乱麻似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老太太叫她回来,原来是为了救锦心。
劝小公爷?她不由想起那天小公爷在雪地上凄惨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只冒出一丝叹息。
花妈妈见她不语,便放声哭道:“刚才我说老太太是看雪病的,其实不是。是为了这一桩桩事,烦出来的。侯爷如今跟夫人冷得跟路人一般,家里儿子媳妇都劝不住。老太太问了几回,侯爷也不肯说是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地往洛阳庄跑。夫人管不住他,便只能拿儿子媳妇女儿撒气。一个个都跑来找老太太哭诉。老太太不让进,便在门处头堵着。实在是……”
锦鱼越听越气,这一大府的人,竟没一个是真孝顺老太太的。看来今天她是告不成状了,不然老太太非气死不可。
别人她也不在乎,可是她看了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花妈妈,又看看默默抹眼泪的老太太,两个老人家,加一起一百多岁,她实在是忍不下心来。
“我试着……劝劝吧。”
老太太跟花妈妈闻言方止住了哭声。
老太太忙叫花妈妈:“刚才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花妈妈忙拿起之前擦拭的赤金镶翡翠的璎珞项圈递给她。
之前锦鱼没怎么留意,如今细看这项圈,真是好大一块金子,怕有一斤重,花纹古朴,那中间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翡翠,润泽亮丽,一汪绿水中间带着一抹艳红,像湖面上蓦然生出的一枝红荷,美得惊心动魄,怕是万金难寻。老太太压箱底的宝贝也太多了。
却听老太太叫她低头:“来,好孩子,祖母给你亲手戴上。”
锦鱼忙往后一让,摇头拒绝。
这也太贵重了。
她只是答应劝劝,多半不能成功,哪敢要这么重的礼?忙道:“祖母,我说试着劝劝,劝的不是小公爷,而是四姐姐。”
老太太苍老的手指一颤,亮晃晃的璎珞项圈掉落在酱紫色的锦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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