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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091


    春日里的通阳城,比冬日看上去要有许多生机。


    春回大地,新官上任,闻名遐迩的智圆大师前来传授佛法。


    单拎出任何一件事来,都是值得让人高兴。


    沈顷便是踩着这样的春光,纵马去了通阳城,去找了那智圆大师。


    彼时已是晌午,出家人打坐,不便见客。


    虽身为西疆大将军,日理万机,沈顷仍恭敬地在院外候着。直到日头微斜,智圆才徐徐转醒。


    有身披着袈裟的弟子自屋内走出来,见了沈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才缓声道:


    “这位施主,且随小僧来。”


    迈过不高不低的院门槛,紧接着,是一扇微低的拱门。


    沈顷身形高大,路过拱门时,需得倾弯下腰。


    智圆大师似是方转醒。


    她身前隔着一道帘,素白的帘帐之后,老者盘腿,于榻上坐得笔直。


    扑面一阵淡淡的佛香。


    轻轻一嗅,立马让人觉得无比肃穆。


    沈顷走进来,也学着前一位僧人,双手合十,朝着素帘后缓缓一礼。


    她还未站起身,便听见帘后传来一声:


    “沈世子,我来了。”


    对方似乎已等待她许久。


    沈顷微一怔神,应道:“再下沈顷,参拜智圆大师。”


    屋内安静肃穆,男人的声音里亦带着许多敬重。


    “自我五岁那年,被我的养母领着走下万恩山的那一刻,我便知晓,迟早有一日,我会单独来找贫僧。如今虽已过了十六年,但所幸,为时不晚,为时不晚呐。”


    她这一席话,引得男人不由得再一愣神。雪衣之人微蹙起眉心,垂首发问:


    “不知大师,此言何意。”


    忽尔一道冷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刮进来,将些许佛香吹拂至沈顷面颊上。


    她一袭雪衣,长身鹤立。


    左右衣摆上分别绣着一双白鹤,清风徐来,那衣袂翻转,如有白鹤绕身。隔帘眺望,只以为是神人转世,飘然欲仙。


    素帘之后,智圆不由得一阵喟叹。


    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顷心性好,对方不答,她便恭敬在帐外候着,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少时,终了,智圆忽然侧过身,取来一物。


    有童子上前,接过师父手中物什,呈至沈顷眼前。


    那是一只吊坠。


    一只兰花形状的吊坠。


    当沈顷的目光,触及其上晶莹剔透的兰花时,不知是何种感应,她的一颗心竟兀地刺痛了下。下意识地,男人伸出手去,那吊坠冰凉,不知残存着何人的体温。


    便在她这般出神之际,素帘后忽然传来一声。


    “这是贫僧的一位故人,在离世时,托我日后将此物转交给我。”


    智圆大师声音又慢又缓,像一个苍老的古树。


    春风吹过,斑驳粗糙的树皮簌簌然而落。


    年轻男子抬起头,望向帘后。


    再出声时,她的声音中,竟然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颤抖。


    “敢问大师的故人……是哪里人士?”


    “京都人士,芳名,”对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宋识音。”


    宋识音。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记忆自沈顷头脑间迸裂开来。


    那名兰氏、身上总带着兰香、喜欢身着一袭雪衣的美丽女子。


    那名被父亲强掳进沈府,郁郁寡欢、以匕首刺杀家主的凶狠女子。


    她紧攥着手中信物,听着智圆大师的话,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般冲上脑海。


    汹涌不止。


    那年她五岁。


    乖巧懂事,天资聪颖。


    虽为庶出,却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父亲为她请了最好的先生,带她上了最好的学堂,让她受着全京城除却皇子之外,最好的教诲。孩童时的她亦不让父亲操心,她学习用功刻苦,成绩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通晓四书五经,七步成诗、出口成章。


    父亲宠她,爱她,堪比对待自己的嫡长子,什么事都惯着她。


    唯独那件事,唯独那一人。


    她的生母——曾因美色无双被父亲强掳回沈府,又在大婚之日行刺她的刚烈女子,宋识音。


    因是这份美貌,因是这份心性,让父亲对她又爱又恨。


    驯化不成,父亲勃然大怒,直接将兰夫人打入后院,永不得出。


    宋识音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孕。


    若是旁人,或许会借机翻身,在沈老爷耳边说个好话、服个软,但她却不。即便怀有身孕,她仍未有半分柔怯,她一人生下了长子沈顷,次子宋识音。


    长子被沈老爷抱走,因是长得与宋识音极像,生性又温和善良,极得沈老爷宠爱。


    旁人只道她乖巧孝顺,冰雪聪明。外人却从不知晓,沈顷每每回到那一方狭窄的后院时,都会从怀中取出父亲赏赐的吃食,喂给她那从未踏出过府院半步的弟弟。


    母亲说,她叫宋识音,是随着她姓,她不是沈家的人。


    沈顷也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姓什么,不在乎她是沈家、或是兰家的人。


    她只在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血脉相连的胞弟。


    她的弟弟小宋识音,与她一般聪慧,与她一般冰雪聪明。


    沈顷从外带来许多书,带着小宋识音坐在那一方高高的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教她写。


    先生教她什么,她便教弟弟什么。


    她教弟弟读书识字,教弟弟诗词歌赋。


    每当她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冷笑道:


    “沈顷,我教她这些做什么,她这辈子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困在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这时候,年幼的哥哥总会放下笔,她右手攥紧,仰头同女人道:


    “不,我会带她走出去。总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闻言,宋识音一愣,少时,她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去秋来,四时更迭。


    直到一日——


    兰氏当年诞下双生子一事败露,惊慌之余,沈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兰氏大逆不道。令正室沈夫人——也就是郦酥衣夫人前去后院,将兰氏母子三人伏法,就地处决。


    那一日,沈顷方下学堂,前脚甫一迈入沈府大门,后脚便被下人押着、拖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那一日,沈顷的天塌了。


    ……


    她总不愿意回忆起那天。


    大凛明安八年,腊月二十五。


    那日天色阴郁,黑云低沉沉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倾压下来、悉数砸落在人肩头。


    当少年被人拖行着、朝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时,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右眼皮亦是跳动得厉害。


    来到院中,兰氏手脚已被绑住。周遭寒冷,女子一袭单薄雪衣。在听见这一阵喧嚣声时,宋识音无力地抬起头,凝望而来。


    只见少年亦一身雪衣,她身上衣衫明显厚实,也明显华贵了许多。正押着她的大汉浑身腱子肉,少年身形瘦小,正是动弹不得。


    这是沈顷头一次,在兰氏脸上看到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沈顷身后之人,然,女子的目光只波动了一瞬,又似乎已然看破命数,她的眼神沉寂下去。


    郦酥衣夫人领着下人,望向宋识音。


    “说,”郦酥衣道,“另一个孩子被我藏在哪里?”


    沈顷想起来——母亲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低低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要把自己藏好,藏起来,千万不能被外人发现了。


    闻言,小沈顷险险舒了一口气。


    没找到弟弟。


    还好她们没找到弟弟。


    兰氏亦是嘴硬。


    虽然被押着,望向郦酥衣夫人时她的气焰仍是很嚣张。女人冷哼一声,反问道:“孩子,什么孩子?我这里可没有旁的孩子,我唯一的儿子都被沈华莨带走,独留我一人在这后院之中。郦酥衣夫人,我可不要血口喷人。”


    宋识音虽嘴硬,眼神中虽满是恨意。但这完全触怒不到郦酥衣。


    后者微微斜眸,环顾周遭一圈,扬高了声音。


    “还不出来?”


    “我的母亲和兄长都在我手里,就这般我还不出来,怎么,我是想要眼睁睁看着我母亲与兄长去死吗?”


    即便年幼如沈顷,她也能感觉出来——


    郦酥衣夫人的话,明显是在激弟弟。


    激她出来,逼她出来。


    沈顷双手被人紧攥着,半边手臂极麻。


    虽如此,她却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与臂膀,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不要出来,宋识音,千万莫要出来。


    先前母亲曾叮嘱过,如若她的踪迹被人发现了,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所在乎的亲人。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


    沈顷心想,自己的弟弟应当是最听话的。


    寒风呼啸着,吹刮在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容上,宛若一把尖刀。


    郦酥衣道:“我数三个数,我若是不出来,我便将我的哥哥用鞭子抽死。我要让我听着,我敬爱的兄长是如何死在我面前的。来人,给我取鞭子来。”


    长鞭粗壮,几乎有半个手腕之粗。


    让人只望一眼,便觉得分外骇人。


    郦酥衣冷哼:“怎么,还不出来么?我最后再数三声。”


    “三——”


    “二——”


    “……”


    便就在那一个“一”字即将落声时,于无人发现的角落处,忽然响起孩童稚嫩一声:


    “等等。”


    少年沈顷眼皮猛地一跳,愕然回首。


    众人循声,转过头。


    只见那一点身形正从水缸中艰难爬出来,寒冬腊月,她与母亲一样只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那瘦小的身形就这般迎着寒风,步步朝众人走来。


    不等沈顷阻止,她已然听到脆生生的一句:


    “哥。”


    小宋识音虽声音瑟瑟,却仍为了她出头道:“我们……我们放开我哥哥。”


    “轰隆”一道惊雷。


    自天幕上方劈下,偌大的禅房中,增添了一炷香。


    再往下回忆,再往下回忆……


    沈顷手脚冰凉。


    她被人群拦着,眼睁睁看着,郦酥衣所带的那群人见了弟弟,如同卑劣的饿狼见到了盘中羔羊。她们争先恐后地拥簇上前,将弟弟瘦小的身形高高架起,一声一声,一句一句,皆是声讨之语。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罚她。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死她。


    听到那一个“死”字,少年的瞳仁倏然放大。


    她挣扎着上前,想要同郦酥衣夫人央求。


    能不能不处死弟弟,弟弟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可她的力道太小太小。


    她根本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束缚。


    年幼的沈顷,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架着她嚎啕大哭的弟弟,迈向那一口深深的水缸。


    水缸无水。


    她们把她扔进去,寒冬腊月,冰冷冷的天,命人提来好几桶冰水。


    “不要……不要——”


    “我们放开她!放开弟弟!郦酥衣夫人,顷儿求您了,求您饶过她。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顷儿的错,不关弟弟的事。”


    “儿子求您,儿子求您!!”


    “儿子求您了……”


    宋识音在水缸中挣扎着。


    她如一只浮浮沉沉的金鱼,圆滚滚的脑袋方一浮出水面,又被人狠心,狠狠按下去。


    见这般,一贯狠心的宋识音,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她狠狠瞪向郦酥衣,浑不顾往日形象,破口大骂道:


    “林懿清!要杀要剐,我就给个痛快的!何必这般折磨我们母子!”


    郦酥衣早就看这妇人不顺心,见其恼羞成怒,她心中愈发畅快。


    冷风呼啸不止,孩童的啼哭声仍未曾停歇,郦酥衣并未理会那边兄弟二人,莲足微迈,走上前来。


    她伸出手,捏住宋识音的下巴。


    “折磨?”


    郦酥衣冷笑,“这哪算呢。”


    宋识音的下颌骨被她捏得“嘎吱”直响。


    郦酥衣声音愈寒。


    “宋识音,当我生下这一对双生子,当我将双生子其中一人藏匿起来的时候。我就早该料到今日局面。大逆不道,包藏祸心。当年我敢行刺老爷,老爷已然留了我一命,这一命,也该由我今日替老爷收了!”


    言罢,她转过头,喝到:“来人!”


    左右之人走上前:“夫人。”


    “取来白绫,赐自缢。”


    她冷冰冰丢下一句话,转眼去看那水缸里的孩童。


    男孩子虽仍在挣扎,可少年的力道毕竟还小。更何况在她身边,还有数名壮汉摁押着她。不过顷刻,那孩童口鼻中便溢满了冰冷刺骨的缸水。少年的双臂“扑腾腾”了好几下,终是沉没下去。


    少时,有人上前捞出男孩软绵绵的身子,探了探鼻息,毫不怜惜地回来复命。


    “夫人,气儿已经没了。”


    原本跪在地上的另一名孩童已然哭傻,他呆呆地凝望着水缸的方向,手脚霎时间变得冰凉。


    他们处刑完弟弟,又来处刑他的母亲。


    母亲走得很安静,似乎早已经看透自己的命运,兰雪衣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在最后、她走向房屋的那一瞬,一贯冷冰冰的母亲忽然抬起手,将他抱入怀中。


    这是沈顷记事起,母亲第一次抱他。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娘亲的怀抱,能有这般温暖。


    第92章 092


    母亲是在房屋里面自缢的。


    她一生爱美,临走时,也不愿让孩子看见自己面色铁青、口唇发紫的一面。


    处理完弟弟与母亲,长襄夫人走过来。


    沈顷跪在地上,面色死寂。便在那裙角落在自己面前时,他木然地抬起头。


    他已不在乎自己怎么死了。


    他已经不怕死了。


    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离自己而去了。


    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些片段。


    丹丘村里。


    她与沈兰蘅自小道而过。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他好像在躲我们。”


    ——“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


    沈兰蘅同幼帝告假了一些时日。


    他将那份记载着青岚书院一案的卷宗收好,与郦酥衣一同坐上了通往丹丘村的马车。


    自从沈兰蘅离开后,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丹丘村之事秉上,幼帝得知后,旋即派朝廷官员前往此村,进行辖区管理。有了朝廷的管辖,一方面,这里的村民不再敢胡作非为,另一方面,朝廷特意派人往物质匮乏的丹丘村运输许多粮草物资,供应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再站在村门口,望向焕然一新的丹丘村,郦酥衣有些感慨。


    循着记忆,二人来到萧炯呈的那扇房门前。


    院落内无人,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反应。就在此时,郦酥衣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轻轻一拽,一低头,映入金金那样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红薯姐姐。”


    小男孩虽是拽着她,眼神却止不住地朝她身侧的沈兰蘅瞟去。


    他不敢喊沈兰蘅。


    郦酥衣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温和地询问道:“金金,你知道这户人家吗?他如今怎么不在屋里面,是离开丹丘村了吗?”


    金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里面住的是萧哥哥,他现在——”


    正说着。


    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朝来者望去。


    那是个极年轻的小伙,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羸弱。他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头巾。那张脸让郦酥衣有些熟悉,可目光落在对方鼻翼之上时,只见一块完整的胎记,却不见任何脂粉涂抹掩盖。


    见院子里有“客”,萧炯呈狐疑地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许是震惊,许是心虚,他双肩一抖,正捧着干柴的手也是一软。


    “啪嗒嗒”好几声。


    干柴散落一地。


    是他。


    当年父亲的学生,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青岚书院学子,萧炯呈。


    郦酥衣从怀里摸了一块糖,递给金金,让这小男孩离开了。


    狭小的院落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炯呈屏息凝神,神色紧张警惕地望向他们。


    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片落叶拂下。


    “你叫萧炯呈?”


    男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他的情绪很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郦酥衣也有些被吓住。


    仅是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让他说得有种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气势。让萧炯呈顿然感到十二分的压迫感,冷汗涔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不过顷刻间。


    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一声带着重重的力道,几乎是砸在郦酥衣脚边。她微微一愣神,往后退了半步。


    “你——”


    不等郦酥衣出声。


    男人声泪俱下:


    “萧某见过沈大人,见过兰姑娘!在下有罪,当年断不该口无遮拦,害得恩师入狱。在下死不足惜,心有悔恨,先前不敢面对姑娘。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


    边说着,他竟“嘭嘭嘭”,朝郦酥衣磕了三个响头!


    殷红的血掺杂着泥土与水印,粘在脑门儿上。萧炯呈两眼通红,泪水汹涌而下。


    周围有村民好奇地望过来。


    人惯爱凑热闹,可那些人一看沈兰蘅立在一侧,赶忙又朝别处躲去。对于众人的避之不及,他并不在意,冷漠地望着磕了一头血的萧炯呈。


    院落再度恢复了清净。


    唯一瑟瑟发抖的,是匍匐在郦酥衣裙边的男人。


    他像是真心悔不当初,对郦酥衣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逃离了青衣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兰姑娘,我又怕又恨,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师。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兰蘅冷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我……”


    萧炯呈垂下眼,“我断不会不顾后果,去逞一时之快。”


    沈兰蘅:“现在就有个机会,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闻言,对方猛地一抬头,眼睛好像亮了一亮。


    下一刻,却又听见如同审讯般的一句。


    “《讨郢王书》,是你写的罢。”


    萧炯呈身子一滞。


    这四个字如同甩脱不掉的梦魇般,让他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郦酥衣能看出来,他是真心悔恨,后悔写了那封为青岚书院带来灾祸的檄文。


    即便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他也知晓瞒不过沈兰蘅,索性一闭眼,咬着牙关点头。


    “是。”


    “你可知,青岚之祸,是因那篇檄文而起。”


    “知、知道。”


    沈兰蘅往前迈了一步。


    月色无声,月亮不知何时悄然高挂于枝头。丹丘村周遭都是群山,将月光遮得有些昏暗。可即便如此,沈兰蘅仍旧目光灼灼。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横扫过来,连同那秋风,连同那月色。


    就在适才。


    就在他眼前,沈顷沉睡,“沈兰蘅”苏醒。


    他掀起一帘鸦睫,面色微白,睨向那一身佛香的老者。


    然,智圆大师的话,并没有因他人格的转变,而就此停歇。


    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


    “施主五岁那年,贫僧为施主开了一剂药方。那药方便是用来抑制施主另一人格。”


    “十五岁那年,你出征西疆,第一次途径漠水。”


    “靠近漠水时,你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冷,无所适从。在西疆征战时,也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头疼欲裂。”


    “也就是在那时,你的另一个人格逐渐脱离药剂的掌控,在你身上愈发展现出来。”


    “起初,他或许是半年苏醒一次,一次沉睡半年。”


    “再往后,是三个月苏醒一次。”


    “再往后,是一个月,半旬,十天……”


    “再到你去岁时的一日一次。”


    智圆大师目光定定,凝视着沈兰蘅,同样也在凝视着沈顷。


    他的声音清晰,与佛香掺杂着,径直落入沈兰蘅耳中,引得男人神色一滞。


    沈兰蘅听见,身前之人道:


    “施主,那每天夜里降临在你身上的,与其说是邪祟,不若说,这是你的心魔。”


    第93章 093


    心魔?


    夜色愈浓,透过窗牖的缝隙,渐渐溢满整间禅房。


    风吹树动,男子微怔的面容上,落了一层斑驳的影。


    明明是初春,禅房外已然一片嫩绿森森。


    听了男人的疑问,禅房之内,老僧人的目光忽尔犀利了些,与摇晃的光影一齐,定定然落在沈兰蘅微白的面颊上。


    适才转醒,他似乎尚未反应过来身前老者的话,耳畔仍回荡着那些言语。


    ——那不是邪祟。


    ——那并非是邪祟。


    ——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兰蘅,早就在五岁时溺死在水缸中。经历了这样的创伤,你患上了十分严重的心病。沈兰蘅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一个执念罢了。


    ——你是假的,你这一生都是假的。你只是个执念,只是个心魔。


    沈兰蘅怔怔然。


    不可能。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心魔?怎么可能是那虚无缥缈的心魔?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沈顷的一个执念,这么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面色煞白,身子往后仰了仰,止不住地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


    倏尔,男人的目光也凌厉了些。


    那一袭雪衣落满了昏黄的影,夜色一寸寸,弥漫上他微黯的袖摆。郦酥衣清醒过来,他手指攥紧,怒斥:


    “大胆妖僧,在本将面前胆敢口出妖言!你就不怕本将带人踏平你那破庙,一剑削了你的脑袋!”


    夜光晃动间,雪衣之人俨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瞧着他面上的震怒,智圆却是不动如山。后者面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他双手合十,朝着台上观音菩提像缓缓一拜。


    似是在为郦酥衣方才的“大不敬之言”而向神灵忏悔。


    走出院时,夜色恰好落下来。


    凄惨的月光落在男人雪白的衣肩上,愈衬得他一整张脸阴郁吓人。


    烈鹰正被拴在禅院之外。


    见他走过来,烈鹰一侧的长襄夫人走上前,下意识道:“主子……”


    郦酥衣未理他,阴沉着一张脸,径直结果缰绳,翻身上马。


    “驾!!”


    他喝声不小。


    夜风疾烈,亦将马儿驭得飞快。


    长襄夫人:“诶!主子,大将军——您等等长襄夫人……”


    疾风将身后的呼唤声打散。


    通阳城距西疆并不甚远。


    这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西疆时,正是深夜。


    春夜风起,吹得军帐一阵猎猎。当沈兰蘅掀帘时,恰见不远处一道飞驰而来的身影。帐外落了些碎雨,男人一袭雪衣,肩头挂着雨珠与夜色。


    她下意识高高唤了声:“郎君——”


    郦酥衣下马,看见那一道娇小的身影时,他敛了敛眼底神色,阔步走了过来。


    对方因是逆着光,让沈兰蘅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少女只嗅着那道清雅的兰香,下一刻,他已冒雨来到帐前。


    周遭下人散去,沈兰蘅更是悉心地为他倒了杯热茶。


    暖茶冒着热气。


    热悠悠、雾腾腾的茶气之后,就这般露出一双阴鸷的眼。


    沈兰蘅方一抬头,与之对视的那一刹那,心中猛然一惊。


    她往后退了两步,后知后觉——身前此人已是郦酥衣!


    不知为何,今日对方的眼神,要比以往凶恶上太多。他的眸光阴煞,甚至还带有几分厌世之气。


    沈兰蘅呆愣了片刻,心底里无端生起一阵慌张。她稳下神思,往后又稍稍退了半步。继而垂眸,欲不动神色地朝另一侧走去。


    今日的郦酥衣,心情像是不大好。


    这么多日的相处之下,沈兰蘅也深知——不要在此时此刻去招惹他。


    不要去招惹眼前这个疯子。


    便就在她转身之际,身侧忽尔一阵凉风,对方径直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右臂。


    少女手臂极纤纤,又细又白。


    像是一段完美的藕节。


    她的右眼皮无端一跳。


    迎着夜色,沈兰蘅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了?”


    自通阳城回来后,他的情绪明显不对。


    她尚未来得及问随行的长襄夫人,在通阳城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顷今日是去找智圆大师的。


    去寻智圆大师,问当年之事。


    尚不等沈兰蘅揣测,身前之人已紧攥着她细白的手臂,低唤了声:


    “沈兰蘅。”


    “啊?”


    她下意识抬头。


    对方声音沉沉,那目光也沉沉。


    隔着夜色,他凝眸望过来,眼神之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探究。


    “沈兰蘅,你讨厌邪祟之物么?”


    她怔了一下,不明所以。


    不等她反应,对方继续追问道:“依你所言,这邪祟当不当活在世,若他活在世,又当不当杀?”


    郦酥衣的手,由她的手臂,渐渐滑至她的手腕之处。那一只手极有力,将她的手腕攥得极紧。


    她瞧着身前之人,瞧着身前之人突然变得可怖的神情。


    “郦酥衣,你、你怎么了?”


    对方定定然:“沈兰蘅,我在问你话。”


    “轰隆”一道雷声。


    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些。


    她挥了挥手臂,挣脱不开。


    “我不知道。你……你先松开我,郦酥衣,你攥疼我了。”


    雨水淅淅沥沥,卖力拍打着厚实的帐帘。外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少女费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今日他的蛮力忽然变得极大,那神色也变得极苍白、极吓人。


    她婉声,企图让对方松手。


    “你真的弄疼我了……”


    雨声愈甚,男人手上力道却愈重。


    迎着雨声,他竟开始不自觉地喘息。


    “我在问你话!”


    “……”


    “我问你,沈兰蘅,邪祟当不当杀,该不该杀?你是不是恨极了我,恨极了我这样卑鄙无耻、顽劣不堪的邪祟?我也以为我是邪祟,我也原以为我是邪祟的……可如今,他却告诉我,我竟连邪祟还不如……”


    帐外大雨滂沱。


    浇灌着男人的声音,将他的情绪衬得愈发激动。


    “他同我说,我不是邪祟,我竟不是邪祟……”


    “我是他妄想出来的,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他的一个执念!只是他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心魔!”


    “沈兰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竟只是一个心魔……”


    郦酥衣咬着牙,忽尔大笑。


    这一阵癫狂,引得沈兰蘅怔神。


    她不由得皱起眉——


    什么?


    他在说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她纤细的腕。


    他手上力道不减,微红的眼眶边,更是笑出了泪。


    “沈兰蘅,多好笑。原来我只是他沈顷的一个幻想,我从来都未在这世上真实的存在过。他生我生,他死,我则死。”


    “多么可笑……沈兰蘅,我真是多么可笑。先前我竟还想着挣脱出他的掌控,想着杀了他,而后取代他……”


    晶莹的泪珠凝成一道泪痕,自他苍白的脸颊上蜿蜒而下。


    沈兰蘅听不大懂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只觉得对方将自己手腕攥得极疼,不知不觉,她已被郦酥衣逼至墙角。


    少女下意识地反抗:


    “郦酥衣,你先松开我。”


    她看不懂对方眼底的阵痛。


    亦看不懂他现下的癫狂。


    她只感觉到——如今的郦酥衣,又让她有种熟悉的恐惧感。


    他不松。


    男人步步走来,步步将她逼至墙角处,又倾身压下来。


    他要强吻她,要咬她。


    扑面一道兰香,他身后夜色坠落。


    沈兰蘅低呼一声:“唔——”


    唇上一道疼痛。


    似有湿润的泪水,随着身形的倾压而落在她面上。不过登时,少女面色便涨得一片通红。她腾出手来,拍打着男人的后背。


    “你……你松开……唔……”


    他唇齿之间,满满都是占有。


    迷离、压抑、侵占。


    她无法喘息,双手被狠狠禁锢着,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她的衣裳剥离。


    他像是发了疯!


    只这一瞬间,郦酥衣像是又重新回到了沈府中。他变得阴狠、暴戾、固执,卸下来这些时日温润清雅的伪装,重新变成那般粗暴的模样。


    沈兰蘅拼命挣扎。


    “郦酥衣!你、你要做甚?你松开我。你弄疼我了!”


    “你放开,你放手——不要,不要这般……”


    雨声汹涌,夜色如潮。


    男人身上的气息倾压过来,将少女细小的身形狠狠裹挟。


    她道:“你松开!郦酥衣,我尚有身孕……你……”


    不可这般。


    万万不可这般。


    虽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胎像已然稳固。


    虽说胎像稳固之时,男女双方亦可行床笫之事。


    沈兰蘅拼命挥打着双手,企图将他自身上拍开,更企图能唤回身前之人的神智。


    他神志不清,几近癫狂!


    便就在这时,便就在这夜色愈发浓稠之时。


    忽然——沈兰蘅感到腹中一阵疼痛。


    小腹之中,隐隐有什么在止不住地向下坠落。


    竟让她在转瞬之际,顿然白了脸颊。


    汗水如豆,簌簌自额头向下滴落,出不了少时间,少女鬓角已是一片湿润。


    片刻之后,郦酥衣亦察觉出身前女子的不对劲,他低下一双朦胧迷离的眼,透过夜色去打量她。


    沈兰蘅紧咬着牙关,身子颤抖得厉害。


    眼底迷雾散去,男人面上终于有了慌乱之色。


    他拥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她身形抱住。


    “郦酥衣,酥衣。你怎么了?你……千万莫要吓我!”


    他也不知适才怎么了。


    他也不知自己适才怎么了。


    一想起自己不过是沈顷的心魔,不过是那人所臆想出的、虚无缥缈之物,他的心头便攒动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旺盛、烧得来势汹汹,竟将他全部的理智尽数烧灭、烧烬!!


    他抱着身前少女,抱着身前面色苍白、正打着抖的少女。


    郦酥衣身形愈沉。


    沈兰蘅双手紧抱着她,也跟着“扑通”一声,仓皇跪在地上。


    “酥衣,郦酥衣!你莫要吓我……”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强迫你,是我不该气你。我去唤军医,方才我也不知怎么的,竟像是被夺了舍一般……郦酥衣,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什么都做不好,他就是个废物,是个本不该存活在世上的废物。


    他天生就该死!!


    风雨呼啸,汹涌着,朝军帐之内袭来。


    沈兰蘅跪在地上,被夜潮汹涌包裹着,满心愧疚、通体生寒之余,竟生了几分自毁之心。


    他本就是他人所臆想。


    他本就是虚幻之物。


    他本……不该存活于这世间。


    他是假的,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记忆是假的。


    甚至在面对心爱的姑娘时,他夫君的身份亦是假的。


    他全身上下无一是真。


    他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沈兰蘅抱着身前少女,神色寸寸变得黯淡。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衣衣,你在吗?你在帐子里面吗?”


    是宋识音。


    她正站在军帐外。


    月光银白一层,落在宋识音肩上。


    少女凝眉。


    适才她路过帐外,隐约听见……帐子里出了什么事。


    第94章 094


    军帐之外,宋识音声音清脆,穿过迷蒙的夜色。


    “衣衣,你在里面吗?”


    她不知帐内发生了何事,更不敢轻易上前闯入,便寻了个由头,开口道:


    “这几日,我觉得身子养得差不多了。心中惦念家里人,我想先行回京,特来此处与你告别。衣衣,你如今在帐子里吗,可有歇息下了,可否……与我见一面?”


    宋识音生得高挑,因是体虚畏寒,她裹着厚厚的衣。莹白色的月光落在少女肩上,又于她身后拖长。


    她久等不到郦酥衣回应。


    却能听见,自军帐内所传来的窸窣声响。


    心中担忧友人,终于,宋识音按捺不住,掀帘入帐。


    只一眼。


    清莹月色流淌,这一片夜光映照之下,她看清楚面前这等骇人的景象。


    不知为何,帐内并未点灯,原本昏黑的帐中有月光照射进来,素衣少女被男人紧抱着,地上多了一滩血迹。


    “沈、沈世子……?”


    宋识音先是一怔,继而拥上前。


    “衣衣,你怎么了?衣衣?!”


    月色之下,郦酥衣双唇极白。


    沈兰蘅更像是丢了魂儿。


    他同样瘫坐在那里,失魂落魄,直到听见宋识音这一声唤,才猛然回过神思。


    他抱着怀中几近晕厥的少女,衣上、手上亦沾了些血。


    军医尚未前来。


    便就在二人心急如焚时,忽然听见自帐外所传来的匆匆脚步声。


    急忙掀帘,来着不是孙军医,竟是魏恪。


    他步履匆匆,在帐外跪拜。


    “将军——”


    见他神色,听他语气,似是遇见了什么极紧要之事。


    只是宋识音在一侧,魏恪不便开口。


    见状,宋识音亦极识眼色,虽是心中担忧,她仍朝帐内一拜,继而避嫌般地退至一侧。


    魏恪这才开口道:


    “将军,玄临关传来急报,西蟒人来犯,来势汹汹!”


    好不容易消停了有些时日,西蟒人狼子野心,再度对玄临关口虎视眈眈。玄临关乃是大凛与西蟒接壤的要塞之地,断然不能丢弃。


    而此番,西蟒贼人则是派遣大批精锐,欲一举攻破玄临关!


    事关紧急,魏恪的话亦说得急。


    沈兰蘅却像是未听见他所说的话,一双眼全落在郦酥衣身上。


    魏恪心中不免着急。


    这西蟒人都打到自家门口了,他怎还这般失魂落魄,不曾上心?


    “将军可要前去带兵应敌?”


    亲自带兵应敌?


    沈兰蘅目光动了动。


    他紧紧攥住身前少女的素腕。


    军医得了令,乌泱泱地赶过来。


    他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将正昏倒过去的郦酥衣抬上软榻。


    沈兰蘅心中担忧,无心玄临关之事。


    他并不想亲自领兵,只想此刻,守在妻子身侧。


    见状,魏恪急忙唤道:“将军!”


    玄临关断不能丢!


    玄临关破,则西疆破;西疆破,则大凛破!


    沈兰蘅紧盯着床榻上面色雪白的少女,将指尖捏得愈发青白。


    便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心中忽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之间,竟叫他鬼使神差地道了句:“备马,取剑来。”


    魏恪一怔,面上由忧转喜。


    他忙不迭唤身后将士,为大将军备良马取宝剑。


    帐帘之外,今夜风声飒飒,鼓动人心。


    临行之际,男人上马,心有不舍地朝帐中榻上回望,目光中分明写着留恋。


    终了,将军一身银色甲胄,腰佩长剑,于深深夜色间挥鞭远去。


    马蹄声飞快,宛若振奋人心的鼓点。军帐之中,宋识音循着沈世子临行前所交代的话,于帐内照拂着正昏迷不醒的郦酥衣。


    好一番折腾。


    她的血虽是止住了,可人却仍未醒来。


    银星如漏,天光昏黑,无边的春风里,长夜愈发幽寂萧索。


    宋识音抬手,屏退周遭军医。


    一碗药喂下去,身前少女非但不见好转,反倒还发起了高烧。


    见状,正坐在床榻边的宋识音愈发慌张。


    她想起沈世子临行前所交代的话。


    若是遇见什么军医无法解决的棘手之事,带上沈世子所给的信物,去通阳城找长襄夫人。


    略一思量,宋识音掀帘,唤来长襄夫人。


    “快备马车,我要送衣衣去通阳城!”


    马车之上,风声猎猎。


    初春仍有些泛寒,时不时有料峭的寒风穿过车帘,吹拂进来。


    宋识音担心怀中之人受寒,解下身上那件厚实的氅衣,披在郦酥衣身上。


    透过夜色,宋识音隐约见着,怀中之人的眉心似乎动了动。


    她忙低下头去,在郦酥衣耳边唤:


    “衣衣,你还能听见吗?你哪里难受,还疼不疼?”


    郦酥衣眼前一片昏黑朦胧。


    像是有一团沉沉的雾气,紧紧压住自己沉甸甸的眼皮。她嗓子眼里又似是堵住了棉花,叫她既睁不开眼,又发不了声。


    她只能听着,有人拨开浓雾,于自己耳畔轻声。


    “衣衣,衣衣……”


    “你可是还疼,你哪里疼?”


    “郦酥衣?”


    恍惚之间,她的耳畔骤然换了男声。


    那人声音遥远,浸着寒,似是步步而来。


    “郦酥衣,你在怪我吗,你在恨我吗?”


    男人声音冷澈,竟还带了些残忍的笑意。


    “你是该恨我,该怨我。但这又如何呢,又能如何呢?我杀不了沈顷,沈顷也杀不了我。只要他的念想存在一日,我便存活一日。我便是他,他便是我。”


    “我是他的灵识,是他念想之中的一部分。他是沈顷,我也是沈顷,我是镇国公府尊贵的世子爷,是大凛的定远将军。郦酥衣,我是你的夫君。”


    “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郦酥衣,自那一纸婚书定下,你既是沈顷,也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心……你浑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郦酥衣,你属于他,也属于我。”


    身前一双狭长的凤眸,那人身上带着本不属于他的兰花香气,倾压下来。


    寒夜之中,少女手脚彻寒。她双肩打着抖,下意识去躲避对方满带着占欲的气息。


    那人的吻,自她唇瓣一路沿下,辗转流连于郦酥衣的下颌、锁骨、颈窝……


    再一路落下。


    吻意生烫,朦胧之中,少女身形颤抖着,眼前忽尔又转至沈家祠堂。


    恍然间,郦酥衣好似又回到了从前。沈家祠堂里,那人紧押着她,逼迫她去直视那一樽樽牌位。


    沈兰蘅手指白皙有力,紧捏着她的下巴。


    “我是沈顷,沈顷亦是我。这是沈家的列祖列宗,更是我的好祖宗。”


    “你是他的妻子,亦是我的女人。今日便就要各位祖宗亲眼看着,我兰蘅如何将你迎娶过门。让祖宗们都见证见证,你是我的妻,郦酥衣,你此生此世,势必都要与我纠缠不清。”


    “你畅快吗,你不畅快吗?为何不叫出来。难道我不比他更讨你欢心吗?他笨拙,古板,无趣。唯有我,能给你带来欢快与刺激。”


    “我要与你纠缠欢愉,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夜风扑朔而来。


    郦酥衣甚至能感受到,当对方落下最后一声时,自耳廓处忽然传来一道啮咬之意。对方的唇齿似乎闻过她的耳垂,只这一瞬,登即让她浑身颤栗。


    她想要躲,想要逃。


    腹中坠痛,有人紧攥着她冰冷的手,给予她寸刻温暖。


    是宋识音,对方声音温柔关怀,将她自幻想的梦魇中带出来。


    便就在这时,飞驰的马车猛地一阵颠簸,不等宋识音掀帘,忽然自周遭树丛中跳出十余个蒙面大汉,竟将这马车的前路拦了去!


    他们身着黑衣,以黑布蒙面,腰际带着长刀,于月色下闪着骇人的光。


    “你们是何人,胆敢拦我家夫人的路!”


    长襄夫人年少轻狂,见一群人围堵着,皱眉扬声问道。


    夜色之中,少年声音愈发骄恣。


    闻声,那群黑衣人也不应答。他们左右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竟拔起腰际长刀,挥舞而来!


    宋识音掀帘,大惊,猛地缩回马车内,惊叫出声!


    “有埋伏!”


    长襄夫人拔剑,一面迎敌,一面高呼道,“保护夫人与宋姑娘!!”


    这一声,马车边那随行的将士才看清,便就在那十几名黑衣人之后的树丛里,不知又藏了多少人马。只一瞬间,那批“刺客”乌泱泱的倾压过来,只将马车围堵得水泄不通!


    长襄夫人虽会武功,可对方人多势众,不过几个回合,败下阵来。


    锋利的刀口划破少年干净整洁的衣裳,他却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拼命朝后唤道:“保护夫人!保护宋姑娘!!”


    眼前的幻境被打破,乒乓的刀剑声入耳,将郦酥衣自梦魇拉回了真实。


    猎猎的风声之中,传来嘈杂的絮絮言语。


    不等她睁开眼去细看,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陷入了更深的晕厥。


    ……


    郦酥衣是被一阵谈论声吵醒的。


    那是几个男人的声音,言语有些豪迈,带着浓重的口音,让她听得并不甚真切。絮絮的言语声如潮水般漫上脑海,不知不觉,眼前竟又明亮了些。刺目的白光促使少女睁开眼,只一瞬,她便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帘帐。


    却并非西疆的帘帐。


    她现下在何处?


    那些谈论声又自帐帘外传来。


    这一回,郦酥衣反应过来——听那些口音,竟是……西蟒人!!


    腰酸背痛、心惊胆战之际,她察觉到身侧有人。


    是宋识音。


    她的双手双脚与自己一般,同样被麻绳紧绑着。白醺醺的光影穿过帘帐,于少女面上落下惨白一层。觉察到刺目的阳光,宋识音亦蹙了蹙眉。眸光潋滟之际,宋识音同样转醒。


    “衣衣——”


    眼前闯入一个身影,宋识音下意识唤道。


    然,不等她高声唤,郦酥衣赶忙嘘声。


    “先莫声张。”


    她忍着痛,挣扎坐起身,同宋识音道,“外面是西蟒人。”


    果不其然,听到“西蟒”二字,宋识音先是一怔,惊惧之余,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西蟒人?


    她们如今是……落在了西蟒人手里?


    那此处便是西蟒?是敌军的营帐?


    宋识音同她说起昨天夜里、她昏厥后所发生的事。


    长襄夫人不见,随行的将卒亦不见。此处只剩下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二人不禁担忧思量。


    如今是在西蟒敌营里吗,六儿去了何处,沈顷可知晓她们二人被西蟒人所擒?


    还有那些西蟒贼人,可否知晓她们二人的身份?


    一想起夫君还在玄临关应敌,郦酥衣便忧心忡忡,坐立难安。


    便就在二人思量着该如何逃出生天之际,军帐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转眼,一名身材魁梧的蓝瞳男人,于众人的簇拥之中,掀帘走了进来。


    ……


    郦酥衣与宋识音的身形,不约而同地向后缩了缩。


    那人视线落在二人身上,目光之中,带着许多压迫。


    那种压迫感,与她面对沈兰蘅时大不相同。


    她不知对方发觉了什么,再回到军帐中时,周遭已被装点得分外精致华丽。似乎觉察出她有身孕,西蟒皇子甚至还为她增派了几名婢女与医官。


    其中一名婢女叫柔莎,会说中原话。


    对方与郦酥衣说:昨天夜里被掳回来时,她正发着高烧。


    是这边的大人唤了医师,为她诊治。


    说这话时,柔莎眉目带笑,似乎想要策反她。


    郦酥衣面色清冷,端坐在榻前,未理会她。


    柔莎端来的水,她不碰;


    柔莎端来的饭菜,她不吃。


    入夜时,柔莎神色恭顺,婉婉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沈夫人,这是我们大殿下专门派人为您熬制的热汤。除去安胎,还有驱寒安神之效,夫人不若在睡前喝下,睡得也更踏实些。”


    郦酥衣冷冰冰抬手,将这一碗汤药推开。


    她抬眸,眸色冷艳,问道:“与我一同被绑来的另一位姑娘呢?你们将她关在何处?”


    被百般拒绝、热脸贴冷屁股的柔莎倒是不恼,她应着郦酥衣的话,道:“奴婢只是奉了大皇子的命,前来照顾夫人。至于宋姑娘的下落,奴婢当真不知晓。”


    郦酥衣也性子刚烈。


    她知晓,对方如今好生照顾自己,是为了拿捏住远在玄临关的沈顷。她是西蟒皇子用来对付沈顷的一枚棋子,自然要好吃好喝地供奉着,不能出半点差池。


    而宋识音则不一样了。


    一个并无任何身份的中原女子。


    一个并无任何身份、却有着姿色的中原女子。


    郦酥衣心中十分担心友人。


    更何况识音为苏墨寅堕了胎,身子尚未养好,已受不起旁的事了。


    在她的绝食之下,大皇子终是无奈,当晚便将宋识音也带到她面前来。


    一见了好友,对方赶忙扑上前将她抱住。她像是受了不少惊吓,面上尚还挂着未干透的泪痕。郦酥衣将她紧紧拥住,温声细语地哄着她。


    宋识音道,今日一整天,她被关在一间灰蒙蒙的仓库里。仓库内昏黑一片,只余一扇窗牖通风透气。


    通过窗牖,她恰恰能看见营中动向。


    经过一整日的摸索,宋识音绝望地发现,此处将卒把守甚严,若想与衣衣从此逃出去,难度堪比登天。


    正思量着,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柔莎端着饭菜,自帐外,缓步走了过来。


    见到来者,郦酥衣与好友互相对视一眼,互相敛住了神思。


    ……


    第95章 095


    对方果真来者不善。


    将晚膳放下,柔莎温声叮嘱了几句后,便露出了狐狸尾巴。


    她让郦酥衣修书一封,寄给正在玄临关的沈顷,劝他归降西蟒。


    听了这话,郦酥衣先让宋识音退至一侧,而后将对方送来的饭菜全部倒了出去。


    少女目光清冷决绝。


    她宁可在此处饿死,也不会为了这一口饭菜,去劝沈顷归降。


    她宁可死,也不愿成为沈顷的拖累,不愿成为牵制他的棋子。


    毕竟她的夫君不是旁人,他是大凛的世子,是自幼跟着父亲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不败将军。


    赶走了柔莎,郦酥衣转身走回军帐。


    只一眼,她便看见好友正站在桌案之侧,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


    对方张了张嘴:“衣衣。”


    宋识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月色流淌入帐,于郦酥衣面上落下莹白一层,衬得少女眉目愈发美艳。见状,宋识音目光动了动,她心有不忍,偏过头去。


    她与酥衣自幼相识,二人认识这般久,宋识音知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衣衣,你……”


    宋识音眉心微蹙着,忍不住开口道,“你千万莫要想着做傻事,虽说如今我们很难逃出敌营,但也并非身在绝境。更何况沈将军正在玄临关,离此地并不甚远。待到玄临关一仗胜了,将军定会前来救你我。”


    身前,宋识音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出手,将少女手指攥住。


    也不知是否被凉风吹拂,郦酥衣手指微微泛着冷。


    宋识音接着说道:“更何况,现如今你并非一人,你还有我,还有腹中孩儿。衣衣,此处有人好生伺候着你我,我们便在此处,等着玄临关捷报,好么?”


    清莹夜光之下,郦酥衣垂眼,腾出另一只手,用手掌不禁怜爱地抚摸自己的小腹。


    她知晓,宋识音是在担心自己。


    担心她会害怕连累到沈顷,而走上黯一条不归路。


    是,她如今不是一个人,她如今不单单是一个人。


    她是沈顷的妻,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亦是大凛的子民。


    虽如此,她更是腹中孩儿的母亲。


    沈兰蘅凤眸锐利,眼底往往带着戏谑与狂傲。


    但眼前这名西蟒人却大不同。


    他蓝色的瞳眸微圆,皮肤黝黑,头发随意披散着,那胡须未刮,胸前有两根编制得不太仔细的细辫。对方毫不避讳地朝着她与宋识音凝望来,眼底更是蓄满了毫不遮掩的打量与算计。那一双圆眸之中,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


    恣肆,野蛮,又强悍。


    这是郦酥衣对西蟒人的印象。


    而如今站在她们面前的,则是一个很纯正的西蟒人。


    左右神色面上神色毕恭毕敬,这让郦酥衣不难看出来——这名蓝瞳男人,应当是这里的首领。


    不过片刻,又有人掀帘入帐。


    这回走进来的,是一名十分年轻的男子。相较先前之人,他的身形稍稍瘦削了一些。郦酥衣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上前。对方不知叽哩哇啦地在“蓝瞳首领”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忽然望过来。


    那般锋利的眼神,看得郦酥衣心下一惊。


    蓝瞳之人问道:“她便是沈顷之妻?”


    年轻男子点头:“属下的眼线先前曾在大凛见过她,她确是沈顷的妻子郦氏无疑。”


    那两个说话叽哩哇啦的,郦酥衣听不懂。


    她却能感受得到,蓝瞳之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愈发热烈。


    “沈顷之妻?”


    蓝瞳首领——西蟒大皇子略一沉吟。


    当日下午,郦酥衣被迫与宋识音分隔了开。


    如若不到最后关头,她都会带着孩子,带着她与沈顷的孩子,坚强走下去。


    她等着,玄临关传来捷报,她的将军御马,前来接她回大凛。


    暖风和煦,万物春生。


    ……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踏踏的马蹄声响。


    久居大营,郦酥衣能辨识出来——这阵马蹄声,大抵是前方有军报传来。


    她一颗心被猛地提起。


    郦酥衣自榻上站起身,走至军帐口。即便那人离得不远,但她却听不懂来者所说的西蟒话。少女只能从对方的语气中隐隐分辨出来——那人言语欢快,面上似乎带着几分雀跃之色。


    对方越雀跃,她心中愈有利刃绞过。


    当天夜里,西蟒大营中举办起了庆功宴。


    军帐之外,歌舞声连连,鼓点衬着热烈的拍掌声,真是好生热闹。


    就连柔莎也去了那庆功宴上,未曾来帐中照拂二人。


    郦酥衣将帐帘闭紧。


    她刻意去忽视那些欢呼声,背对着帘帐口,背对着那些嘈乱之声,将身子蜷缩起来。


    宋识音则在她身侧守着,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似为安抚。


    “无事的,衣衣。今夜兴许是西蟒人的节日风俗,才如此设宴庆祝。沈将军智勇无双,先前曾率军打了那么多胜仗,此次定会战胜西贼,前来接我们回西疆。”


    “衣衣,莫要担心,睡一觉。一觉醒来便好了。”


    也许是好友的轻声细语起了效用,郦酥衣闭着眼睛,不知不觉竟昏昏睡去。


    是夜,她做了一场梦。


    梦见沈顷听闻她被西蟒人捉去的消息,一时心烦意乱,竟下达了不该下的军令,令大凛将士损伤无数。沈顷更是率兵自选临光仓皇而逃,久不见踪迹。


    有人说,他逃去了箜崖山。


    有人说,他逃往了西阕谷。


    还有人说,当初那位不败战神,早就在玄临关丧了命,未等马革裹尸,已然成了一抔漠漠黄土。


    郦酥衣醒来时,面上还挂着泪水。


    恰在这时候,有人掀帘入帐,外间的晨光也一同照耀进来,衬得人面上愈发透着几分白。


    与郦酥衣不同。


    奴婢柔莎的面上却带着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喜色。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先送来早膳羹汤,而后侧身去,欲为她去唤来军医。


    终于,郦酥衣忍不住,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扯住了柔莎的袖子。


    婢女侧身,道:“沈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思量再三,她终是问道:“昨天夜里,营中为何举行庆功宴会?”


    问出声时,少女语气之中,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惶惶然。


    春风拂入帘帐,同样是灼灼春日,西蟒的军营却要比西疆寒冷上太多太多。闻言,婢女略一扬起下巴,她的声音虽是明媚清亮,却让人如有冷风吹面,四肢百骸都生了寒。


    只因为郦酥衣听见,柔莎面色未变,径直扬声道:


    “哦,昨日啊。昨日也未有旁的事,就是我军大胜,已攻占了玄临关,如今大凛那一群贼人落荒而逃,直朝通阳城逃窜而去呢!”


    “轰隆”一道,如有雷声劈下。


    这一回,不只是郦酥衣,就连宋识音也变得面色煞白。


    “你……你说什么?”


    沈顷败了,玄临关丢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


    说实话,与宋识音被“关押”在西蟒军营的日子并非不快活。


    相反的,生怕她这一枚“棋子”出了差池,西蟒大皇子反倒是派人好吃好喝地供着郦酥衣,每日早中晚、派遣三次医官前来为她把脉。


    这般“调养”之下,郦酥衣的胎气反而愈发稳固。


    其间,她与识音尝试了许多种逃出此地的办法。


    无一例外,二人被西蟒人“不厌其烦”地捉了回来。


    几番周折下来,二人都有些许累了。


    卸下发钗,郦酥衣与好友重新坐回榻前。


    也不等郦酥衣反应,柔莎雀跃地迈开了步子,朝外去为她唤来军医。


    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也让柔莎看清楚大皇子对沈夫人的心意。


    昨夜庆功宴上,大殿下举杯畅言。


    这中原女子虽不及我西蟒女子豪迈喜人,可也是生得肤白貌美、柳腰纤细。尤其是此番擒拿回营的那两名大凛女人。


    虽说其中一位已是沈顷之妻,待西蟒大军攻占通阳城、拿那沈贼头颅祭旗后,再一举侵占那沈氏遗孀。


    这女人嘛,纵使再怎么生得美艳漂亮,可终究也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乱世飘零,无依无靠。届时只要将她腹中沈顷腹遗子处理干净了,带回西蟒随便封个侧妃,看着那样一张漂亮小脸,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听着大殿下兴奋之言,其余将士亦在席间举杯欢笑,一时之间,整个西蟒军营歌舞升平,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以至于今日把脉时,那医官竟十分不本分地抬起头,偷偷打量这位貌美的“沈氏遗孀”。


    见状,宋识音心中恼怒万分,她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抬起脚,直朝那人心口踹去。


    那人眼神猥琐,看得她怒不可遏:


    “看什么看!再敢乱看,当心我挖了你的狗眼!!”


    被大凛女人踹了一脚,那医官自然愠怒至极。男人扶了扶帽子,灰头土脸地自地上爬起来。正准备怒骂,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是大皇子。


    那名蓝瞳男人。


    来者不止是他。


    他身后亦跟了这一批将士,身形魁梧,腰间各佩宝刀,正气势汹汹,朝这边走了过来。


    见状,郦酥衣心中“咯噔”一跳,下意识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目光径直落了过来。


    大皇子抬抬手,屏退左右医官,那眼神中带着算计,只瞧了郦酥衣一眼。


    面上登即露出奸诈的笑容。


    “沈夫人。”


    郦酥衣心下微惊——他竟会说中原话。


    “沈夫人,这几日在孤这西蟒大营中,不知过得可否安好?”


    男人中原话说得有些许蹩脚。


    “既如此,不知夫人可否愿还孤一个人情。”


    她心中警惕,往后退了退。


    只见他眯着一双满是算计的蓝眸,笑道:


    “孤自知夫人与沈顷恩爱情深,如今沈顷退至通阳城,闭门不开。不知沈夫人可否帮孤一个小忙。”


    “帮孤——劝说沈顷,打开通阳城大门。”


    第96章 096


    什么?


    郦酥衣抬起头。


    春风拂起男人衣角,蓝瞳之人面上虽是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是分毫不及眼底。初春寒风浸冷,西蟒皇子眼神愈发寒冷凌冽,那目光宛若尖刀,一寸寸,直朝郦酥衣面上横刺而来。


    他的言语,他的视线。


    无一不是在逼迫郦酥衣——要她逼着沈顷大开通阳城城门。


    要她去——通敌叛国!!


    她紧咬牙关,往后倒退半步。


    少女右手紧攥成拳,藏于袖中,瓷白清丽的小脸上,分明写着坚定与决绝。


    她不可能受西蟒皇子蛊惑。


    不可能去逼迫沈顷,弃通阳城于不顾,置城中百姓于水火。


    西蟒大皇子的手腕,郦酥衣略有耳闻。


    他阴险狡诈,心肠歹毒,视百姓生命为草芥。


    她曾听闻过,西蟒皇子攻占他国城池后,草菅人命、大肆屠城之举。


    身为侵略者,身为野心勃勃、毫无人性的侵略者,他根本不顾外族人死活。


    郦酥衣不敢去想——


    倘若真叫对方攻占了通阳城,那些通阳城的百姓,又会如何。


    她对通阳城有着很深的感情。


    长襄夫人、郦酥衣、大娘王氏……她在通阳城接触过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淳朴、善良,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平民百姓。


    西蟒皇子一旦夺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所面临的都只会是一个下场。


    一想到这里,郦酥衣牙关咬得愈紧,浑身几近颤栗。


    令人意外的是,大皇子并未逼迫她。


    对方只轻飘飘睨了她一眼,男人双瞳幽蓝,眼底闪过一道锋利的、势在必得的冷光。


    郦酥衣被人送回了军帐。


    初春多雨,西蟒亦是如此。


    此地虽说黄沙漠漠,可初春到时,仍会带来大雨瓢泼。此地的春雨与京都大不相同,京都初春的雨向来都是细润而温情的,淅淅沥沥,润物无声,轻柔地将一片片绿意唤醒。


    西蟒的春雨却带了几分野蛮。


    还未反应时,这场雨便瓢泼而下。倾盆的雨水将西蟒上下浇得一片灰蒙,亦将人一颗心,浇灌得万分惊悸慌张。


    她坐在帐里。


    宋识音与她并肩,听着帐外摇晃的风雨,温声安慰。


    沈顷带兵退回通阳城。


    准确的说,是沈兰蘅,无能无用的沈兰蘅,带兵退回了通阳城。


    时至如今,郦酥衣仍旧不能接受——沈顷与沈兰蘅,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他们相差那么多,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雨水扑簌,送来通阳城那边的风声。


    春风愈发浸冷,生着寒,落在身前婢女清丽的面庞上。


    闻言,柔莎将下巴抬得愈发高了,她眉飞色舞,洋洋得意道:


    “我们大殿下占据了玄临关,如今关上的旗帜也已经换作我西蟒军旗。下一步我们便要沿着玄临关乘胜追击,一路打到通阳城去,立志歼灭大凛这一批落荒而逃的贼寇。”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知怎的,前夜那大凛统领与我军作战时,明明还好端端的,只一瞬竟像突然换了个人般,疯疯癫癫,竟还说起胡话来了。这也是天佑我西蟒,叫我军得到了玄临关这样一块要塞宝地,取了玄临关,我们大殿下便能更好地率军东上。待到再攻占了通阳城、繁南城……届时,整个大凛便是我西蟒的囊中之物,囊中之物啊!哈哈哈……”


    郦酥衣听着,西蟒皇子是如何将大凛的将士如困兽一般,围堵在那偌大的通阳城中。


    这些天,她无一不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沈顷快醒来,沈顷快醒过来。


    快救救通阳城的百姓,快救一救大凛的子民。


    她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噩梦中,是沈兰蘅毫无经验的率兵出征。他虽说啃了些军书,可对抗旁人还好,他哪里又能对抗得了老辣阴险的西蟒皇子?梦的尽头是城破,西蟒的铁骑踏破通阳城城门。城楼上扬起侵略者的旗帜,西蟒军所到之处,处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明明是初春,通阳城的每一处,却是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郦酥衣心口钝痛,急速喘息着,自噩梦中惊醒。


    宋识音同样是面色灰败。


    对方却仍然紧攥着她的手,企图安慰她:“衣衣,我们要不去死吧。”


    她当然想去死。


    如若那人是沈顷便好了,郦酥衣不止一次地想,如若沈兰蘅当真能消失,那便好了。


    那便不会有乱子,不会出意外。沈顷仍是那个沈顷,是众人心中百战百胜、无一败绩的常胜将军。


    他会护着西疆,会保着通阳城的百姓,会用手中御赐宝剑,寸土不让地守好大凛的每一寸土地。


    如果只有沈顷,那便好了。


    思及此,郦酥衣忍不住叹息。一瞬之间,她的脑海中又无端浮现出那一张脸。


    那一双凌厉美艳的凤眸,此刻正微微向上挑着,男子目光缱绻,又充斥着几近疯狂的执念。他望向郦酥衣,不过一瞬,眼底的情愫登即变作了占有。他眼眶微红着,俯下身来吻她。


    那双唇滚烫,触感近乎真实。


    郦酥衣去躲,去抵触。


    对方抓住她的手,掐住她的腰。


    他目光垂下,发丝亦垂下。用一颗固执的心,用那不小的力气,去啮咬她的唇。


    男人呼吸灼烫,轻轻喷薄在少女颈项。


    郦酥衣唇上生起痛意。


    她想要挥开他,想要去推开他,可对方力道极大,将她禁锢得更是发紧。对方手指纠缠,仿若一根难以绕开的红线,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手指,将她一整个身子都缠绕得难舍难分。


    她被缠绕了太久太久。


    久到手指发酸,呼吸亦是艰难。


    若是他能消失,若是他能够消失……


    这场梦境不知何时消散,郦酥衣只记得梦的尽头,是对方那道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视线。


    沈兰蘅凤眸冷彻,眼中似带着失落,那眸光却分明与她说着:


    ——他要与她纠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


    天气一寸寸回暖。


    帐中撤掉了暖炭,初春的风呼啦啦吹刮着,却让人身上感受不到半分暖意。郦酥衣与宋识音试了无数种逃离的方法,就当她以为西蟒皇子会将自己一直困在此地时,对方却忽然掀开帘帐、找到了她。


    与前一次相见时一般,男人瞳眸生蓝,一张脸上,仍带着骄傲恣肆的笑意。


    洋洋得意。


    他面上尽是喜色,似乎再用不了多久,眼前这通阳城……不,这整个大凛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她被几个将卒押着,被迫与宋识音分离。


    眼前落下一道人影,西蟒皇子用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


    郦酥衣心中生恶,转头避开,对方不恼,眉眼中轻佻之色不减分毫。


    他用十分蹩脚的中原话喊她:“沈夫人。”


    “不知沈夫人,您与沈将军分离有多少时日了?”


    春色森森,不知不觉,西蟒的日头也渐渐和煦起来。


    郦酥衣并未应答他。


    沈顷被困在通阳城多久,她便与沈顷分离了多久。


    下一刻,男人面上竟露出猫哭耗子的假慈悲之色。


    “沈夫人身怀六甲,却与沈将军分离如此之久,孤着实心有不忍。孤知晓夫人与您夫君鹣鲽情深,孤也意不在拆散有情鸳鸯。不若这般,孤今日便带夫人,去见一见您那朝思暮想的沈郎。”


    不等郦酥衣反应,身前之人一改神色,猛一挥手。


    她双手被禁锢着,已被左右卒子押上了一辆马车!


    “你……你要做甚?!”


    少女心中警觉,“你又要带我去何处?”


    大皇子冷笑一声,不答。郦酥衣只觉自己被塞入了一辆极狭小的马车中,“嘭”地一声响,厚实的车帘沉闷落下来。


    隔绝了她眼前最后一道光。


    紧接着,便是马蹄声踏踏。


    他的任务便是坐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之内,看好眼前这大凛女人。


    便就在其放松警惕,欲想打个盹儿之际——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凌冽的寒光。


    那寒光稍有些刺目,立马叫那西贼面色一凛,他眼疾手快,飞速将郦酥衣手上银簪夺下,怒喝道:


    “你这疯女人,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


    自然是先动手,赶在通阳城之前自戕。


    被夺去了簪子,郦酥衣后背靠在摇晃的车壁上,面色略显灰败。


    方才那一遭抢夺,让少女有些失了力。见银簪被人丢出马车外,她再无旁的可出手之物,整个人有气无力地靠在那儿,只轻掀起一双眼皮,面带讥讽地看着眼前、此刻这名已警戒到极点的男人。


    生怕她咬舌,那男人想了想,往她口中又塞了块布团。


    她的双手双脚被粗绳绑住,这回算是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马车继续朝前疾驰。


    春风扑打着厚实的车帘,未有几分和煦,反叫人愈觉冰冷,通体生寒。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终于缓缓停落。


    外间日头正烈。


    旭日金光,于人头顶刺目的照耀着,通阳城门紧闭,地上铺满了一层辉光。


    城门之外,西蟒人执长矛、佩铁枪,来势汹汹。


    观其模样,两军已然是对峙良久,气氛剑拔弩张。


    看见郦酥衣下马车,大皇子轩辕高护勾唇,得意一笑。


    紧接着,蓝瞳之人扬声,朝那通阳城城门高喊道:


    “沈顷!”


    他的中原话虽说得蹩脚,可那声音高昂。


    “沈顷,你身后有通阳城百姓,自然可以闭门不出。可你要不要看看,现如今,你身前的又是何人?!”


    城楼之上,日光灿灿,一点雪色亦是夺目。


    闻声,郦酥衣下意识抬头,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望去。


    相隔甚远,她并不知晓此时此刻,身前的是沈兰蘅,亦或是沈顷。


    她只知晓——


    便就在轩辕高护落声的那一瞬。


    城楼之上,那人身形肉眼可见的,猛然一僵。


    第97章 097


    郦酥衣与“沈顷”隔得甚远。


    她双手被捆绑着,被卒子自马车上押下、押至西疆大皇子身前。那卒子的力道极大,禁锢得她躲不得、逃不得,浑身上下更是动弹不得。


    似乎怕她发声。


    郦酥衣口中仍被堵塞着那团布团,只余一双眼,迎着日光往城楼上望去。


    那一点雪色,亦迎着灼灼金光,独立于城楼,独立于天地之间。


    霎时,有风起。扬起男子素白胜雪的袖摆,他衣袂飘飘,身后乌发亦扬动着,那一双眼穿过风沙,掠过城楼下的西蟒军马,略有些急躁地朝那一袭靓影望来。


    她被带至军马前,被迫与轩辕高护齐肩。


    城楼之上,那人身形凝滞着。不过少时间,自城楼上传来清朗又疾厉的一声:


    “轩辕高护!”


    沈顷高声,声音穿过重重日影。


    “两军交战,你推一女子上前算是什么本事!”


    但单听那声音,就连郦酥衣一时也分不清——此刻身前与轩辕高护对峙的,是那嚣张冲动的沈兰蘅,还是她的夫君沈顷。


    她只能隐约感觉出来,当自己被人自马车内推出来的一瞬,城楼之上,那人的声音明显不镇定。


    他一双清明的凤眸,此刻正紧盯着她。与那蓝瞳之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郦酥衣身上。


    沈顷声息紧张。


    可他又深知,越是此刻,他便越要镇定,越不能慌张。


    西蟒的马匹似乎要比西疆的高大上些,那马蹄亦踏得飞快。四周灰蒙蒙的,郦酥衣根本感知不到方向。她却隐约觉得,对方这是要带她去……


    通阳城!!


    西蟒人要带她去通阳城!


    去久攻不下的通阳城!!!


    她心中终于有了慌乱。


    “你们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去,我是不会劝他大开城门的!轩辕高护,你就死了这条心罢!我宁愿是死,我宁愿——唔……”


    忽尔有人飞身上马,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那人手掌宽大,掌心还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酒气,直将郦酥衣的话捂得咽了下去。她的脸极小,被人如此掩了嘴,几乎只余一双乌黑的眸子露在外面。


    那双眸清澈纯净,此刻又带着几分明烈的恨意。


    她小腹微圆,被对方如此押着,便要露出虎牙,去咬他。


    对方躲开,眼神冷下来。


    男人目光凶狠,口气亦是凶横:


    “实话告诉你,通阳城那地方邪得很,我们大殿下占尽优势,却久攻不破。既是攻不破,我们又岂能干等着?今日带你过去,便是要沈顷在你与那通阳城之间做出抉择。看他是要你,还是要那易守难攻的通阳城?”


    是要你,还是要全城的大凛百姓。


    卑鄙!


    趁着对方洋洋得意,郦酥衣快速张开嘴巴,狠狠咬了对方一口。


    这一口,她用了极大的劲儿。


    那人登即嚎叫一声,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想抬手打她。


    巴掌落下去的前一刻,他又忽然想起大皇子特意交代过的话。


    照顾好眼前这名大凛女人,她日后还有别的用处,不得胡乱造次。


    如此想着,面露凶相的男人只好愤愤然收住手,咬着牙,愤恨地咒骂了声。


    “大凛的娘们儿,性子还挺烈。”


    “待会儿到了城门楼下,可够有你哭的时候。”


    日光如雨,沐浴而下。


    落在郦酥衣乌发、肩头,又顺着她本玲珑的身形,落至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她的身段很好。


    即便如今有了身孕,依旧是身姿窈窕,柔美动人。


    在西蟒时,大多时日郦酥衣也是被轩辕高护所关着,不少人从未见过她的真容。适才她自马车上被卒子押着走过来时,少女虽口含布团、衣发凌乱,只一眼,仍然人为之惊艳不已。


    除了城外的西蟒军,通阳城里,城楼之上,那些目光亦齐齐落下,道道落在郦酥衣身上。


    今日日头耀眼刺目,明明是初春,竟到了八九分毒辣的程度。


    沈顷身侧正立着魏恪。


    这段时日,沈家军被困在通阳城,除了起初的几日,他们一直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西蟒的军队将整座通阳城围困得水泄不通,断水断粮。


    那些西贼本想将他们于此活活困死,昨日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率军逼城,千军万马于通阳城之下依次排开,气势恢弘无比。


    但通阳城一如玄临关,易守难攻。


    甚至,通阳城铜墙铁壁,要比玄临关更难以攻破。


    便就在西贼兵临城下之时,城内挨饿许久的大凛将士亦抖擞精神,准备迎敌。


    原来是在等着她。


    兵不血刃,逼迫沈顷大开城门。


    烈日灼灼,流连于那名蓝瞳之人的嘴唇边,轩辕高护勾着唇角,笑容万分刺目。


    见状,魏恪心中不免也一阵心悸。他抑制住情绪,走上前,低低唤了声:“将军。”


    切莫被他人怂恿蒙蔽。


    即便魏恪与世子夫人也有些感情,但他也深知——眼下并非贪恋儿女情长之际。


    通阳城,城门不能开。


    通阳城,万万不能丢!


    就连魏恪区区一名副将,也知晓这城门大开后,整座城池将会沦落成何等境地。


    轩辕高护,手段阴狠,蛇蝎心肠。


    无尽的狂欢,无尽的杀戮……待到那时候,通阳城会成为一座无比硕大的坟墓,举城之内,皆是皑皑白骨。


    通阳城的男女老少,所有无辜的平民百姓……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长襄夫人,郦酥衣,王大娘……


    见城楼上那人一直不语,西蟒大皇子轩辕高护愈拔高了声音。他微微眯起一双蓝眸,朝城楼上望去。只见冷风乍起,城楼之上更是高处不胜寒。泛着料峭之意的寒风吹拂起男人衣袂,他长身鹤立,面上似是怔忡。


    “怎么,沈顷。”


    轩辕高护高声唤回他的思绪,“现如今,你是在犹豫什么?”


    “你这是想抛妻弃子,为了这一个小小的通阳城,连自己的发妻与孩子都不要了么?!”


    “你看看,沈顷,你亲眼看看。就在城楼之下,就在你这城门之外。你貌美娇柔的妻子,还有你妻子腹中的孩子……啧啧啧,瞧着肚子,应当有好几个月了罢。”


    正说着,他猛一伸手,郦酥衣整个人就这般被他拽过去、拽至大军之前。


    冷风吹动她乌发,愈显凌乱。


    闻言,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无法出声,只能对着城楼上拼命摇头。


    不要,沈顷,不要。


    这城门一开,便是覆水难收。


    魏恪明显能感觉到,便就在这番话音方落之时,身侧主子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男人右手紧紧叩住腰际长剑,那一双眼恨恨,怒瞪着城楼下那人。


    “将军。”


    见状,魏恪唯恐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忙不迭上前去拦。


    “莫被西贼蛊惑了去。”


    可眼下,他又如何能听得进劝?


    魏恪字字清晰,严肃同他道:“将军,通阳城城中不光有我们数千名沈家军,更有数万百姓。夫人无辜,百姓亦无辜。若是我们弃了通阳城,城门失守,殃及周遭数城池。届时即便西贼未能攻入京都,圣上定罪,即便您能从西贼手中救下夫人,夫人她也、也……”


    这番话,魏恪停止地恰是时候。


    其中道理,身为沈家军统帅,他又怎能不知?


    为了一女子,弃全程百姓于不顾,丢弃整座城池。


    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春风泛冷,将他面上又吹白了些。


    男人右手紧叩腰际宝剑之上。


    腰际这柄宝剑,乃当今圣上御赐的尚方宝剑,放眼全大凛,能有此殊荣的,唯有沈顷一人。


    他掌心一寸寸收紧,手背及那坚实的手臂之上,已然爆出青筋。


    他右臂颤抖着,紧攥着尚方宝剑,忍耐着。


    身后,是数将士苦苦劝阻之声。


    “将军三思!”


    “望将军三思,望将军……割爱!”


    “望大将军三思!”


    人群之中,有人甚至流下泪来。


    城门之外,那蓝瞳男人依旧叫嚣着,一声一声,声声化为利刃,直朝他心头割刺而来。


    千刀万剐,穿肠破肚。


    “沈顷,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你看看,你身前站着的,是你的发妻,是你的结发妻子!她怀着你的孩子,怀着你沈家的种!沈将军,威风凛凛、骁勇善战的沈将军,怎么现在反沦落到妻儿保护了?啧,都说这位高权重者薄情寡义,您受惯了荣华、享尽了富贵,竟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得下了,佩服,真是令孤佩服!”


    “真是可惜了,这般娇柔美艳的小美人儿,还有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啧啧,真是可怜呐……遇上了你这般心狠之人。”


    “冷漠心狠到,竟连妻儿都舍得抛弃……”


    正说着,轩辕高护竟还上了手。


    他用掌心抚了抚身侧女子小腹之处,面上一时竟还带了几分虚伪的怜惜。


    郦酥衣侧身躲过,嗅着那人身上的味道,腹中不禁一阵恶寒。


    轩辕高护虚伪道:“怎么办,小美人儿。你的夫君好似不想要你与孩子了呢。”


    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


    她一边躲,一边瞪他。眼眸清澈倔强。


    这副模样,反倒叫那男人分外受用。轩辕高护咯咯笑了声,挤眉弄眼地同她道:


    “不若这般,你开口与他说说,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腹中的孩儿。好好求求你那薄情寡义的郎君。”


    此话一落声,郦酥衣口中的布团登即被人扯掉。


    她双手被禁锢着,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是新鲜的空气,顺着她的口齿汹涌至她原本堵塞的喉舌之处。得了声,少女扬起一张疲惫发白的小脸,朝城楼上望去。


    那一袭雪衣,独立于天地之间,清风霁月。


    她忍不住高唤:“郎君——”


    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对方身形动了动。


    他逆着光影,叫郦酥衣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只能感觉到——


    男人的身子极僵,极僵硬。


    他的身前,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和那未曾出世的孩子。


    他的身后,不止是这一座城门。


    是数千沈家军,是城中无辜的百姓,是大凛不容人践踏的河山。


    他已丢了玄临关,已让玄临关上,插上西蟒人的旗帜。


    箜崖山、玄临关、通阳城。


    紧接着便是挥军东上,漠水、墨川、烟洲,再是京都……


    城楼之上,雪衣之人闭上眼。


    右手紧叩腰际宝剑,手臂轻微颤栗。


    他听见,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唤,声音脆生生的,在唤他郎君。


    “郎君,莫要管我,莫要开城门,不要让西贼进——唔……”


    郦酥衣话音还未落。


    立马被身侧西蟒皇子气急败坏地捂住了嘴巴。


    “闭嘴!沈顷,我只数三声!”


    轩辕高护终于失了耐心,言辞微愠,“要她还是要通阳城,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三——”


    春风料峭。


    一寸寸漫过男人雪白的衣衫。


    天地之间,他雪衫澄澈高洁,飞舞的衣袖宛若一片洁白的云,从未沾染上任何人间风尘。高处不胜寒,那风声不止,衣袖盘旋亦未止歇。


    思绪翻飞,理不乱的是他的心事,化作千丝万缕,缕缕如锋利的银丝。


    银丝利刃,刃刃如刀。


    于无声处,已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在敌军之前,等着他救。


    通阳城的百姓在通阳城里,在城门之内,亦等着他去救。


    二者只能取之一。


    城楼之下,那声音趾高气昂,已然出声:


    “二——”


    声音锋利,俨然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齐刷刷几声,身后的将士竟不约而同地跪了地。他们涕泗横流,于将军身后唤着:


    “将军,万万不可开城门,万万不可啊!”


    不知不觉,这一场春雨又瓢泼而下。


    这一场雨来得急,淅淅沥沥的雨水,自无边天际浩渺而下,浇湿了城楼之上大凛的旗帜。


    雨水冰冷,旗帜湿润。


    郦酥衣的发、衣衫,亦被这场春雨洇湿。


    她自幼喜欢读诗书。


    被父亲关在别院,她不能同郦知绫一般出院门玩闹,闲来无事时,便喜欢读些诗文。


    诗文里,春雨向来都是昂然,象征勃勃生机。


    她鸦睫湿透,眼前一片水雾迷蒙,右手手掌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仍仰起头、抬起眼。


    看着城楼上那一袭雪衣,那一袭同样被雨水打湿的、清冷高洁的雪衣。


    郦酥衣心想,她或许已知晓城楼上的男人,现下是何“人”。


    她与沈顷,逢于雨天,离别于雨天。


    也算是有始有终。


    如此思量着,身侧,轩辕高护已然落下最后一声:


    “一!”


    巍峨城楼之上,风雨飘摇的城楼之上。


    众将士迸发出悲戚一声:


    “大将军!”


    第98章 098


    不成,不成。


    不能给西蟒人开城门。


    郦酥衣嘴唇被死死捂住,发不出来声,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僵硬的身形,面上流下两行泪来。


    沈顷,不要。


    不要开门……


    时隔多日,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沈兰蘅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兰子初遇到了沈顷。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沈兰蘅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他是有些瞧不起郦酥衣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顷后,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沈兰蘅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郦酥衣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沈兰蘅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郦酥衣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沈兰蘅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郦酥衣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沈兰蘅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郦酥衣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沈兰蘅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郦酥衣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郦酥衣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郦酥衣道,“本将扶你上位。”


    沈兰蘅一愣,仰起头,却见沈顷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沈兰蘅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郦酥衣,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郦酥衣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沈兰蘅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郦酥衣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沈兰蘅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郦酥衣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沈兰蘅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郦酥衣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沈兰蘅顿了顿,见沈顷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郦酥衣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沈兰蘅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沈兰蘅这么一说,沈顷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


    待她醒来,便已在郎中萧氏家中。


    郦酥衣在一侧守着她,见她睁开眼,赶忙迎上前。


    “姐姐醒来了。”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郦酥衣醒来,郦酥衣心中亦是高兴。她语气轻柔,同榻上女郎道:


    “姐姐,阿爹适才上街,去给姐姐买肉了。这是阿爹嘱咐郦酥衣,待姐姐醒来时要给姐姐喂的药。漂亮姐姐,你的身子可还疼吗?可有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她用软乎乎的小手探向郦酥衣额头。


    一碗药汤下肚,周遭热乎些许,郦酥衣也觉得身子好受了些。


    放下药碗,她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眼下在何处。


    一提起沈顷,郦酥衣又来劲了。


    她扬起一张素白清丽的小脸儿,骄傲道:


    “沈将军打了胜仗,打得那群西蟒人那叫一个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现眼下,沈将军正在外整军列队、清点军马呢。”


    说到这里,小姑娘又补充:


    “沈将军临走时,特意叮嘱过,让郦酥衣同您说,那名姓宋的姐姐已被苏将军救出来了。”


    识音被苏墨寅带回西疆了。


    闻言,郦酥衣长舒一口气,心中又落了一块大石。


    吱呀一道推门声,长襄夫人端着母鸡汤走进来。


    春日雨后,连阳光都透着湿润。此时正是晌午,暖阳中带着几分迷蒙的雾气,落在少女瓷白虚弱的面颊上。


    郦酥衣头发披散着,撑起身,同长襄夫人道了句谢。


    对方端着热气腾腾的母鸡汤,听了这声,赶忙道:“不敢不敢。小人怎敢承夫人的谢。此次通阳之困,还多亏了夫人与沈将军呢!”


    困守那日,长襄夫人怀抱着郦酥衣,与妻子坐于家中。听着自成楼外传来的风声,吓得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特别是,听闻那群可恶可恨的西蟒人,以沈夫人为要挟,逼迫沈将军大开城门时。


    长襄夫人气得眼眶发红。


    床榻之上,少女乌发披肩,因是受了寒,双唇有些失了血色。适才沈夫人晕厥时,他上前替对方把了脉象,又开了几道方子,帮着夫人调理休养。


    正思量着,忽然见榻上女子放下方喝了两口的母鸡汤。


    她匆匆穿了鞋,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朝房门外奔去。


    长襄夫人微惊:“哎,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这一声还未说完,话语忽然一顿。


    下一瞬,只见沈将军一身雪白衣衫,腰系宝剑,阔步行至院中。


    长襄夫人忍不住在心底里发笑。


    夫人与将军果真恩爱,旁人还没见着影儿呢,她这就已经扑上去了。


    沈顷也看见了跑出房门的郦酥衣。


    她像是方转醒,披散着头发,面色亦有些发白。见状,男人兀地皱眉。


    “怎么穿这么少。”


    他弯下身,语气有些急,却并无埋怨。


    “你方受了寒,还敢穿这般少。连见氅子都不披,就这样跑出来了。衣衣,你是要急死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衣衫,披在她身上。


    即便怀有身孕,少女身姿依旧纤瘦,与身前男人相比,她的身子更是瘦弱得不成样子。对方乍一弯身,便将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拢住。郦酥衣还未来得及唤,沈顷已伸出双臂,将她自地上打横抱起。


    抱着她往房内走,男人依旧步履轻松。


    长襄夫人也是极识眼色的,见二人如胶似漆,他赶忙放下手中之物,将郦酥衣的眼睛一捂,带着小姑娘匆匆离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与沈顷二人。


    沈顷的力道极大,极稳。


    郦酥衣被他像个摆件似的放至榻上,乌发披下来,面色微红。


    继而,她才将纤长的胳膊伸过去,抱着对方结实的腰身。


    扑面而来熟悉的兰香,郦酥衣吸了吸鼻子,道:


    “我想你。”


    “听见你的步子,便心急地跑出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


    听得沈顷心头一阵发软,他低下头,目光也不禁放柔。


    本想叮嘱她几声,如今却不舍得再说重话。


    沈顷伸出手,无奈捏了捏她的脸颊,言语宠溺:


    “下不为例。”


    又是下不为例。


    只要在沈顷这里,无论做了什么事,无论犯了什么事。


    他永远都是那句带着宠溺的——下不为例。


    郦酥衣将脸埋进他怀里。


    男人胸膛结实,却不冰冷。带着沾满兰香的暖意,将少女身形寸寸包裹。她侧脸,能听见对方缓缓加速的心跳,即便成亲有许多时日了,即便她腹中已有了身前之人的孩子。


    二人亲密接触时,沈顷仍会脸红。


    他的呼吸微热,耳根亦暗暗发烫。


    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男人声息亦低下来。他目光缱绻,轻轻划过少女微潮的面颊,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仍心中生痛。


    他沉默少时,道:


    “是我不好。衣衣,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郦酥衣正靠在他怀里。


    耳畔一道热气,她抬起头,恰恰对上男人一双写满了自责的眼。


    他的凤眸很漂亮,温和,不带半分凌厉。


    与沈兰蘅不同,也与他行军打仗时截然不同。


    “是我。我无能,护不住你。”


    男人垂下眼,紧捏着她的手,声音愈低。


    见他这般,郦酥衣亦心疼。


    她反手握住沈顷微凉的手指,尔后又将身形贴近了些。窗牖微掩着,雨后微潮的风自缝隙间钻入,愈将那兰香拂面,吹得人周遭些许料峭。


    春寒湿衣。


    她将脸埋入男子怀抱,声音亦湿:“不怪郎君。妾身知晓,先前种种,都不是郎君所为,怨不得郎君的。”


    贸然下军令的是沈兰蘅。


    丢了玄临关、打了败仗的是沈兰蘅。


    带着沈家军困守通阳城的,亦是沈兰蘅。


    一切的源起,都是因那人。


    “如若郎君在,定不会弄成这般。真要怪罪下来,也要怪那人——”


    她感叹着通阳之困的凶险,浑然没有注意到,便在她开口出声时,身侧之人的身形竟一寸寸发僵。


    郦酥衣后知后觉。


    “郎君怎么了?”


    他面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面色一滞,双唇微白,浓密的睫羽下,翕动着不辨悲喜的光泽。


    春日晌午,和煦的日影穿过窗牖,落在男人肩头。


    郦酥衣身上披着对方那件氅衣,清风拂来,少女周身如有仙鹤舞动,习习翻飞。


    “郎君?”


    她接连唤了好几声。


    终于,唤回沈顷神思。


    郦酥衣问:“郎君,怎么了?”


    他看上去似有心事。


    男人抿了抿薄唇,睫影微动,眼底如有浮光掠影,粼粼而过。


    不过转瞬,这道情绪又被他悄然压制下去。


    沈顷声音清润,头一次对妻子撒了谎:“无事。只是想着待晚上时要去寻智圆大师祭神,一时出了神。”


    “祭神?”


    “嗯。”


    他点头,这回却未再骗她,“此次玄临关一役,我军将士伤亡数多。今夜……便是众将士的头七夜,我想前去神灵之前,为已故将士超度祈福。”


    说到这里,男人微敛神色,狭长的凤眸里,露出慈悲的光泽。


    思及此,郦酥衣亦正色。她解下身上那件氅衣,披至夫君身上。


    “郎君,您去罢。”


    恰巧智圆大师正在通阳城中,不知因何缘由,至今尚未离去。


    在长襄夫人家用了晚饭,郦酥衣便送沈顷上马。


    唯一令郦酥衣欣慰的是,今日黄昏过后,沈顷仍是沈顷,并未变成那一人。


    便就在他方上马,欲扬鞭之时。忽然一道风声,吹拂得男人衣袍猎猎,沈顷独坐烈鹰之上,蓦然回头。


    “衣衣——”


    郦酥衣站在院里,脚下即是那一层不高不矮的阶梯。


    闻声,少女仰首,只一眼便瞧见对方那一双清澈温柔的眸。


    原是清冷的一双凤眸,此刻眼中却有柔情摇曳,于着春风里,于着春夜中,温情似水,深情浓稠。


    沈顷就这般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他温柔的声音随着旖旎的夜风,拂至郦酥衣耳中:


    “等我,我会回来。”


    ……


    沈顷事先已派魏恪调查好了智圆大师的行踪。


    今夜,智圆大师正在积雪山中修行。


    所谓积雪山,顾名思义,因其山崖高昂,直连天脉,远远望去,便有白云蔽峰,片片云雾宛若一层层银雪。


    另一方面,又因其地势高,山上积雪难融,即便是初春时分,山顶上仍有薄雪积山,山崖之上,处处冷意凝凝。


    今日是众将士的头七夜,为了见智圆大师,沈顷也顾不得这么多。


    爬上高山,行至禅房前,明月正高悬。


    似是料到今日他要上山,禅院之外,竟立着一小童。


    看那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


    见了沈顷,那童子迎上前。


    “这位施主,您便是沈将军罢。”


    他双手合十,待沈顷应声后,恭敬引路。


    “施主,这边请。”


    沈顷正色,跟在童子身后。绕过树丛铺就的甬道,缓缓走进禅院。


    禅院立于积雪山上,愈显寂静幽深。


    童子步履从容,将他带至一扇门前,示意他独自走进去。


    沈顷颔首,推门而入。


    房门另一侧,他看见盘坐在观音像之前的老者,以及佛殿之内,燃起的数盏长明灯。


    夜色汹涌,灯火未歇。


    “吱呀”一声门响,老者未抬眼,双目仍阖着,缓缓道了句:“将军来了。”


    沈顷这才看见,智圆已为他准备了一杯热茶。


    茶水温热,其上正冒着隐隐雾气。


    沈顷未吃茶,径直转过身形,对着殿上神像恭顺一拜。


    祭军神,祭亡灵。


    全程之中,男子一袭雪衣笔直,夜风入户,吹起他衣袂微扬。


    他随着智圆大师,待祭罢亡灵、念诵超度经文之后,已将近后半夜。


    夜风呼啸,明月高悬。


    月色澄澈,悄然落入佛殿,坠于男子雪白的衣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亦是笔直。


    见他半晌未动。


    智圆稍稍侧身。


    不等他开口,眉心微动之际,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男人竟双膝磕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月色银白如水,落在沈顷白皙面容之上。他跪在那里,双目垂着,任由月光冲刷洗礼,默不作声,神色恭从。


    智圆亦垂眼,问:“施主这是何意?”


    沈顷低着头,乌发如瀑般散开,披于身后。


    雪衣及地。


    银光融融,竟让那衣袍有些找不见边际。


    男人低眉顺目,正对着明月,也正对着那一樽菩萨神像。


    “沈顷有罪。”


    他一字一字道:


    “沈顷有罪,神灵在上,沈顷愿受责罚。”


    “你有何罪?”


    智圆声音缥缈,似在房中,又似是从遥远的夜空中徐徐传来。


    沈顷垂眼,佛光与月色混合着,落至他翕动的睫羽之上。


    “沈顷心生歹念,罪孽滔天,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智圆微微蹙眉。


    “心生歹念,罪孽滔天。施主,你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何人么?”


    “分得清。”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径直道,“在下分得清,沈顷与兰蘅。”


    偌大的佛殿内,灯火忽黯了些。


    夜风穿过长明灯盏,将些许焦意,吹拂至雪衣之人身前。


    他顿了顿,迎着澄白的月色,些许艰难道:


    “我分得清……城楼之上,胸怀百姓,大义灭亲的是兰蘅。克服私欲,甘做取舍的是兰蘅。”


    “动了私心的,是沈顷。”


    第99章 099


    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长襄夫人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长襄夫人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郦酥衣很清楚,若将苏墨寅换作是她,她应当会作何抉择。


    她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她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她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她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郦酥衣神色并未松动,她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她道:“郦酥衣做了错事,当罚。”


    长襄:“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长襄拗不过她,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郦酥衣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她断欲。


    郦酥衣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长襄推门而入。


    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她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她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长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郦酥衣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清甜。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长襄夫人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漆黑,幽长。


    又狭窄逼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沈顷依稀看到一点光亮。


    于是他步履愈快、愈发加快。


    直到一缕幽香袭来。


    甬道内并无冷风,他却嗅到一缕兰香,一缕万分熟悉的兰香。


    沈顷脚下顿住。


    只因他抬头,遥遥望见——道路尽头,正站着一名男人。


    对方同样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稍有些宽大的衣袂微摆着,正是无风自扬。


    对方立在那里,身后似有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顷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第100章 100


    沈兰蘅斜倚在墙壁上,面上是阴阳分割的光影。


    听见脚步声,他懒懒抬眸。


    沈兰蘅是被强行“拽”入此地的。


    彼时,他正在深眠。迷离之间,仿若有一只大手将其整个人拽入到这一片黑暗中。


    紧接着,沈兰蘅就看见了他。


    男子一袭雪白的里衣,并未着外衫。


    他披散着头发,迎着光缓步走来。点点光影昏白,落在沈顷面容上,他抬起一双清明如水的眼。


    苏墨寅反应也快。


    他眯了眯眸,慢条斯理地唤了句:“郦酥衣?”


    男人语气平淡,回应了声:“嗯。”


    苏墨寅侧了侧身。


    有光影晃动,落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上。


    郦酥衣就这般立在原地,瞧着身前之人。如若不是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他还以为此刻自己身前立着的,是一面偌大的铜镜。


    镜里镜外,那两张脸有些许骇人。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色,他同苏墨寅解释。


    是智圆大师将他们的肉身催眠,让他们共入一场梦中。


    闻言,苏墨寅讥讽地勾了勾唇,散漫道:“又是那个老头,他本事倒还挺大。”


    两个人的声音亦是相同。


    苏墨寅目光落下来,打量他。


    “原来你生得这般,与那人相比,也别无二致。怎么就叫他那样喜欢。”


    “那样喜欢?”


    “听他平日里那样夸你,一声一个郎君,恨不得将你夸到天上去。那人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下了凡,啧啧。”苏墨寅凑近些,带来一缕浅浅的兰香,“郦酥衣,平日里,你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叫他那般魂牵梦萦,思之如狂。”


    他眯起眸,眼底戏谑愈深,一字一字,缓缓道:“叫他平日与那人寻欢作乐,心里想的,嘴里喊的,也都是你郦酥衣的名字……”


    “放肆。”


    郦酥衣低斥一声,旋即又发觉自己的反应大了些,微红着耳将声音压低下来,“休要在背后议论他。”


    说起郦酥衣,郦酥衣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薄愠。


    旁人都听他的话。


    可偏偏苏墨寅,却从不吃他这一套。


    对方言语生动,活灵活现。眉飞色舞之际,说得郦酥衣面上又羞又恼。见他此般,苏墨寅觉得甚是有趣,不禁又凑近些。


    “好纯,”他眯了眼,从未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神色,“好纯情。”


    原来他喜欢这种。


    温和严肃的,正儿八经的,稍一逗弄便红上脸的。


    明明禁不起什么逗弄,却偏要装出一副清冷到不动声色的模样。


    装。


    太装了。


    他受不了这么装的人。


    更受不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这般痴迷如此装模作样之人。


    郦酥衣微垂下眼,冷眸睨着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


    骨肉匀称,骨节分明,骨……


    被郦酥衣伸出手,冷冷打掉。


    苏墨寅嘶了声,手背疼。


    “这本就是那人的脸,怎么,那人的脸,那人自己还不让摸了?”


    郦酥衣:“少来恶心那人。”


    他本想来见苏墨寅一面,如今一想到对方成日顶着自己这张脸、去做那些不要脸的烂事,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凶。”


    苏墨寅又“啧”了声,眸光微变。


    “喂,你平日对酥衣也这么凶么?”


    郦酥衣无语。


    “不劳你操心。那人平日从未对衣衣说一句重话。”


    不像某人。


    迎面又是一记眼刀,苏墨寅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云淡风轻的阴阳怪气。


    阴风迎面,卷起衣袖飒飒。苏墨寅背靠着略有些凹凸的墙壁,冷哼了声:“料你也不敢的。”


    “若你要是敢对酥衣说重话了,哪怕之事语气稍重些。那人也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这里,苏墨寅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是先前……或是以后。”


    他明明是极随意、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被身前之人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微风扬动男人衣摆。


    郦酥衣放眼,竟从他的身上无端瞧出几分落寞。


    以后?


    对方似乎可以咬重了这两个字。


    郦酥衣问:“以后怎么?”


    风吹动他的话语,轻飘飘的,落至耳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身后的光影明亮了些。


    闻言,苏墨寅却不答,他将头偏至另一侧去。


    目光却忽尔放得悠远。


    见他半晌不语,许是二人同“心”,郦酥衣也察觉出身前之人的不对劲。他微微阔步,朝前迎了些许,重新问道: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光影落在苏墨寅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男人视线平稳,不知在看哪一处,忽尔唤了声:


    “郦酥衣。”


    “嗯?”


    “以后……你会对他很好的罢。”


    闻之,他微蹙起眉。却听身前之人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道:


    “你那般喜欢他,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又那么喜欢你,不舍得你受半分委屈。”


    他们二人若真的在一起了,他们只见若是没有他的存在。


    应当是万分幸福美满的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多余之人是他,“第三者”是他。


    不该出现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


    思及此,苏墨寅心中不禁泛上一道苦涩。


    抬起头,正见郦酥衣恰恰也抬眸,那目光平缓,径直朝他凝望而来。


    同样一双昳丽到美艳的凤眸,二人眸底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苏墨寅抬眸。


    迎着光,身前之人眸色清明。他好似一直都是这般风轻云淡、游刃有余,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时众人眼中的佼佼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在俘获他的芳心。


    郦酥衣喜欢的不是这具身体。


    他喜欢的是郦酥衣的灵魂。


    一直不是他。


    从来都不是他。


    苏墨寅深深凝望他一眼。


    四目相触之瞬,衣袂翻展的男人忽然落下一声:


    “郦酥衣,那人好羡慕你。”


    苏墨寅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不觉,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少女先前的话语。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虽为武将,却文采滔滔,不输朝上文臣。他在西疆所著《军典》、《行军赋》,传颂至京,一时洛阳纸贵。他通天文晓地理,满腹经纶,可与太子少师博古论今。”


    ——不单单如此。


    ——“即便身居高位,他也从没有恃才傲物、仗势欺人。他谦让温和,他持重有礼。恭以敬上,贤以效下。对待那人,他的妻子,郦酥衣更是处处充满了尊重、恭敬、包容。”


    他回想起来。


    他这辈子听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


    “那人的夫君郦酥衣,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


    冷风拂面,光影微动。


    周遭阴冷,如长夜一般寂静无声。


    闻言,郦酥衣也不禁道:“不要这般说,今日那人还要感谢你。西蟒大军压城时,是你拯救数千将士、数万通阳百姓于危难之中,若将那日城楼之上的人换作是那人,那人或许并非能做到像你这般坚决。苏墨寅,你让那人自愧不如。”


    头一次得到郦酥衣的夸赞,苏墨寅骄傲地勾起唇角,眉眼间不掩恣肆:


    “都是他教得好。”


    听到那一个“他”字,郦酥衣心底里泛上一层酸意。


    转念一想,对方又只不过是自己所臆想出的一个“假人”,他试图与自己和解。


    谁料,下一刻,对方竟缓缓道:


    “你放心,他与那人在一起时,却总是……貌合神离。他从未对那人说起过喜欢,每每看向那人时,眼底都是憎恶与怨恨。郦酥衣,他说他恨那人,他恨透了那人。恨透那人占据着你的身份、霸占着你的身体。恨透每晚日后之后,都要假惺惺地与那人接触。他说那人野蛮,说那人自私阴暗,说那人……恶心。”


    “他虽与那人相触,却从未说过爱那人。郦酥衣,他从未对那人有过一刻的动容。”


    四周漆黑,只余一缕明光。他身影遮挡住那光亮,一字字说着。


    说到最后,苏墨寅的言语里竟还多了几分苦涩与落寞。


    郦酥衣望着他:“你与那人说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


    苏墨寅的身体动了动。


    他稍一侧身,便有冷光照射,落在郦酥衣的面容上,衬得他一张脸愈发白皙清明。


    他不喜欢苏墨寅说的那些话。


    即便对方的话语无一不是在与他说——从头到尾,衣衣从来都未爱过他苏墨寅。


    他从未让郦酥衣动过情。


    可郦酥衣依旧酸,依旧发醋。


    听着苏墨寅口中讲述他们二人亲密之举,即便他们是同一人、用着同一具身子,即便衣衣与他是如何貌合神离。


    郦酥衣依旧觉得不痛快。


    见他如此不痛快,苏墨寅勾了勾唇,心中爽快愈甚。


    但今日他的目标却不是这些。


    他挑了挑眉,一 侧身,又有光影粼粼。


    郦酥衣眼神微动。


    只听苏墨寅道:“今日那人本不想让你生气,可见你如此清高倨傲,能瞧见你如此吃味吃瘪,也不枉那人来过这一遭了。”


    “那人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他是第一个愿意与那人说话的人。”


    “那人本阴暗卑劣,是他让那人学会读书,教会那人礼义廉耻。”


    “是他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那人半星温暖。”


    只要是温暖,哪怕这温暖,


    “那人苏墨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言及此,他忽然一顿声,偏过头,掩住面上神色。


    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兰蘅偏过头去,掩住面上神色。


    只留给对方一个颀长的身形。


    见状,沈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道:“你……”


    不等他言语。


    沈兰蘅兀地回过头。


    只一瞬,他已然敛去面上异样,男人一双眼目光灼灼,紧盯着身前之人。


    沈兰蘅的神色锐利,语气更是锐利无比。


    “沈顷,你给我记住了。我如今替你活成了这样,全是酥衣她教得好,我所有的卑劣因你而生,我所有的光彩,则是与你半分干系也没有。你既然本就是这具身子的主人,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光光彩彩地活着!酥衣说你有的是手段,那就对西蟒的那群畜生不要客气,从前我打败的、丢失的,替我狠狠地打回来!但我的丑话也说在前头了——沈顷,倘若你敢有负于她……”


    最后一句话,沈兰蘅几乎是咬牙切齿。


    沈顷目光平静:“不必你交代。”


    闻言,沈兰蘅“哼”了声:“也是。”


    毕竟他是能让酥衣满心欢喜、赞不绝口之人。


    微风吹过,又是一缕兰香拂面。


    于无人察觉到的阴影之下,沈兰蘅长舒一口气,轻松地勾起唇角。


    榻边,智圆大师正襟危坐,等待着榻上之人醒来。


    他醒来得比智圆预想中要早许多。


    然,仅此一眼,智圆便瞧出他的异样。


    老者声音微敛,语气波澜不惊:“怎么是你。”


    催眠时,入睡的是沈顷。


    催眠结束,醒来的却是沈兰蘅。


    闻言,沈兰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把他打晕了。”


    智圆:……


    沈兰蘅无视他的反应,懒散地揉了揉眼。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樽佛像,以及这佛殿之内,所燃烧的数盏长明灯火。


    “别忍了,”沈兰蘅睨了眼身侧的出家人,“看出来,你很想骂我。”


    “想骂便骂吧,反正我已是被人骂惯了。”


    他毫不在意,“你瞧,我就是这么无耻卑劣,就是这么下流,这么不择手段。”


    被人骂是理所当然的。


    被她讨厌、被她憎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遭一默,只余下风吹帘帐的簌簌声息。老者抬眸,眼底夹杂着晦涩莫辨的情绪,凝望向身前之人。


    这一瞬间,他竟能从对方一贯玩世不恭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悲壮来。


    沈兰蘅问他:“如今我与沈顷的切换,已不受药物的影响。”


    智圆点头:“是。”


    “也就是说,倘若大凛与西蟒再次交战,正在指挥行军的沈顷,会随时变成我。”


    智圆仍答:“是。”


    沈兰蘅默了一默。


    有夜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吹拂进来。


    佛帐轻垂,佛香缕缕。青烟迷蒙而上,殿内的长明灯盏忽然黯了一黯。


    便就在这时候。


    男人投落在佛殿墙壁上的影亦被风吹拂着,晃得有几分迷离。


    像是下一刻便要散架。


    沈兰蘅面上神色亦稍稍晃了一晃。


    然,不过片刻,他回过神来。


    “大师。”


    灯火明灭恍惚,正坐在榻边的男子掩住眼底落寞之色,佯作轻松的勾了勾唇,


    “所以,我这么卑劣,这么坏的人,理应就不该存在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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