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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指尖落入温软的掌心。


    似乎从阴暗冰冷的角落被拽入了一片温暖潮湿的阳光下,日光倾泻满身,暖得他将要融化。


    常渊被她牵住,似乎丧失了所有行动的意志,只想让此刻再长、再长一些。


    “这不好么?”


    他听见自己道。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听得他微微一愣。


    无论是否有记忆,他似乎都极难表露出这样的一面。


    这不像他。


    姜馥莹破涕为笑。


    “当然好,”她强调:“非常好。”


    男女婚姻嫁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她这般能自己选择的已是少数,更遑论夫妻之间的情意。


    多少人直到老死,也不一定对枕边人有多少爱意,不过是岁月时间磨砺了心性,执手相伴罢了。


    在此之前,姜馥莹从未想过她会与一个男子产生一些,除了亲情、友情之外的特殊感情。


    他们分明认识不久,却好似相识多年,有着自然而然的默契与熟稔。能轻而易举地猜透对方的心意,能看到彼此的表面的伪装之下,有着怎样的内心。


    “那你对我呢?”


    她碰了碰掌心常渊还带着药膏的指尖。


    药膏粘腻,需得用水洗净,单单靠帕子擦拭用处不大。她感受着掌心那一丝膏药的触感,似乎隐隐嗅到了其中的气味,清凉、有些刺鼻,却有着极好的疗效。


    起码现在,她已经顾念不上她剧痛的脚腕,全心全意将神思放在了另一人之身。


    他呢?他对她这么好,是对她……


    常渊轻笑一声,“某常常自诩聪明,却在此处懵懂,不知怎样才算喜欢。”


    姜馥莹看向常渊。他眼盲,便无法从他的眼眸中撷取情绪,不知他若可视,会用何种眼神注视着她。


    怜惜的、冷漠的、亦或是欢喜的?


    “但是馥莹,”他曲了曲指节,让其更好地待在女子柔软的掌心,“我虽不知何为喜欢,但只要有喜欢的人……”


    “那必定是你。”


    常渊微微顿首,让她自下而上地也能够看清他的容颜,完完全全地立于她的目光下。


    “只会有你。”


    他像是在重复,说与她听,也说与自己听。


    说不清缘由地,他厌恶那等虚伪作态的男女情感,却隐隐也向往着真挚的情意,有着姻缘牵绊的二人,心中定然只能有彼此才行。


    姜馥莹被他这样的语气逗笑。


    “罢了,你我才相识多久,这样早就说情啊爱的,我都起鸡皮疙瘩。”


    便是她见惯了父母恩爱,可只怕连一直感情甚好的父母,也不一定明白到底何为喜欢。


    她也第一次在一个除了父母之外的男人身上,找到了愿意与之相伴的情绪。


    喜不喜欢的,倒也没那么重要。反正早已确定常渊是个值得托付,可以深交的人,二人婚期将定,日后,他们还有许多许多的时间。


    “现在开心些了吗?”


    常渊听她语气稍轻松了些,声音里的鼻音也轻了许多,开口询问。


    “好多了。”姜馥莹松开手,此时才多了些倏然牵住他手的不自在。


    “心情好了,便去吃些东西。锅里煮了你最爱的丸子汤,”常渊顿了顿,“我学了一夜。不知好不好吃,你去尝尝?”


    姜馥莹直起身子:“你做的?”


    “你怎知道我最爱丸子汤,”她声音沉了几分,“……确实许久未吃了。”


    肉丸子要想好吃,得好肉配上有力的臂膀多剁上些时辰,还得费些力气搅拌上劲,这样煮出来的肉丸才劲道有口感。


    且不说这丸子要多少肉,花多少银钱。便是自己想做,她也没这个力气和精力。


    阿爹在时她还时不时吃上几回,阿爹去后,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她也没再吃过了。


    “蔡婶前几日送来的肉一直没动,”常渊拉她一把,让她坐起,“听伯母说你自小爱吃,便记着了。请教了伯母如何做,学了许久,你要多吃些。”


    姜馥莹躬身套上鞋袜,肿胀的脚腕便就这样虚虚掩着,听了他的话,没得多了些酸味:“你近来倒同我娘关系好,她怎么什么都同你说啊?”


    “丈母娘看女婿,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常渊在村里待了这么久,也学会了几句俏皮话。


    他伸出手,张开,稳稳抱住了姜馥莹。


    身子腾空的瞬间,姜馥莹微红着脸,转过视线。


    心跳好快。


    两道本不同频的心跳胡乱交缠在了一处,隔着衣裳皮囊,渐渐触及到了骨骼之中。


    距离更近,姜馥莹屏息凝神,双手挂住了男人的脖颈,生怕他稍不留神,自己便会摔下去。


    他脖颈处的那颗小痣越来越显眼,就在她的眼前晃荡、跳跃,明明他的步伐稳当,让她没有半点悬空的感觉。


    滚烫的手在肩背与膝弯,不曾有半点唐突。


    温软的身子相贴而来,在姜馥莹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自来克制自持的人喉头轻滚,耳尖泛起了不易察觉的薄红。


    一直到将她稳当地放在椅上,才听她疑惑开口:“咦,你耳朵怎么红了?”


    “是我太重了么?”


    姜馥莹垂首看着自己身子,摔了腿日日卧榻不动,又和嘴巴自来没个停歇的桐花呆在一处,平日里少用的糕点近来都吃了不少,她都感觉自己腰粗了一圈。


    “没有,”常渊放下她,神情并无多大的变化,只是揉了揉耳尖,“天热,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


    不等姜馥莹想完,带着鲜香的丸子汤便放在了身前。


    “吃吧。”


    常渊道:“还能再长些,你太轻了。”


    还没他的剑重。


    -


    初晨。


    带着朦胧的雾气,旭日初升。


    如同被天地之间最纯粹的雪水精粹过一般,剑身破空划出一道冷厉的剑影,剑的嗡鸣声不绝于耳。


    剑鸣铮然,直到常渊面色平静地按住了嗡声作响的剑身,如玄夜一般的利刃收回了冰雪似的剑鞘。收剑之时,仍有飒飒入鞘之响。


    “这是什么招式,”姜馥莹奇道:“瞧着厉害得很。”


    常渊方练罢一招,此刻气息未定,立于院中缓缓调息。


    他摇摇头。


    “不太记得。”


    “不是说近来想起不少从前的往事么?”


    过去几月,姜馥莹的腿好了许多,已经能自如下地行走了。常渊身上的伤也恢复如常,看不见当初满身伤痕。从夏到冬,一身骇人血痕早已愈合,变成了身上可见的疤,不知何时慢慢变得浅淡,直至消失。


    常渊微微凝神,站在院中,额角带着几分细汗。


    即便入了冬,他穿得也不厚,为着行动方便,练功到位衣衫薄得很。见他出汗,姜馥莹皱了皱眉,拿了外衫来给他披上,又递来帕子擦汗。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又不指着你那记忆做什么。”


    她道:“早就跟你说过千百回,要你练完功赶紧擦了汗穿上衣裳,你还是每回都要我说。”


    姜馥莹给他披上,站开了些,双手叉着腰:“怎么回事,还没成婚,我怎就像那唠唠叨叨的老婆婆了?”


    常渊接过帕子擦汗,闻言闷笑几声。纠正道:“哪有千百回,加上今日,也不过二十又一回而已。”


    “就你记性好。”


    姜馥莹给帕子拽了来,“还不是心疼你。你夜里头疼也不告诉我,平日里有什么从不见动静,哑巴也没你这么当的,我不只能自己多瞧瞧,多上心?”


    “知道错了。”


    常渊低下头,积极认错。


    姜馥莹看着他那把剑就发怵。


    一瞧便是习武之人用惯了的,上头没有剑坠,光秃秃地一把剑,其貌不扬,却沉得很。她捡来常渊时,他身上连一分银钱都无,只有一枚玉佩和这样一把剑。


    她力气不小,却也只能堪堪拖着剑,真不知常渊是如何能将这样的剑舞起来的。


    “知道错了就行,”姜馥莹脾气很好,见好就收,“阿娘说想吃豆花,我一会儿买些去,你想吃什么?”


    “豆花就可以。”


    常渊收起剑,眉头仍旧紧皱,“我同你一起去吧。”


    他最近确实想起了不少事。


    譬如他的家里似乎总在吵嚷着什么,蒙着沉重的死气;又好像他有着什么必须要赶紧记起来的事,有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可一旦他想要深思,便头脑发痛,整个人都要眩晕过去。


    只有姜馥莹在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勉强定住心神,知晓自己究竟在何处。


    只要那股茉莉气息萦绕着他,他便不会在灰暗中迷路。


    “好,你换身衣裳,咱们早些去,还能买刚出锅的油条和煎包。”


    姜馥莹应声很脆,打了盆水往罗胥君屋里去了。


    罗胥君的身子不见好,反倒有些越来越差的意思。事实上,她这种自小身子就弱几分的,在那年滑胎之后,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能撑到现在,全靠姜馥莹悉心照料,佐以孙大夫以及姜父生前留下的方子才苟延残喘着。到了今时今日,用她的话说,就剩那么一口气吊着,要亲眼看着女儿成婚有了着落才敢合眼。


    她便是用这样的身子,亲自上山为女儿求了婚期。


    原是定在次年春日的。合八字的老和尚算了又算,一脸高深莫测,说二人八字并不算合,只能在此后成婚,若早了,只怕有变。


    但罗胥君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姜馥莹某日从她房中出来,抹了泪同常渊道:“咱们早些成婚吧。”


    常渊不曾多问,只点头:“听你的。”


    罗胥君劝了几回,但也知道女儿是个有主意的,轻易改动不了心思,便不再多劝,只是又流了几夜的泪,到如今种种,自是不提。


    姜馥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人终究是这个人,早或晚有什么关系?八字不合又如何,多少人打打闹闹地,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村中这样多农户,看顺眼了便在一起,不顺眼了和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更何况,常渊此人并不像会始乱终弃的人。


    姜馥莹拉着常渊,出了门。


    “我记得路。”


    常渊轻声提醒道。


    他记性好,姜馥莹都感叹几回,那路线好似在他脑中有图一般,走过便不会错。


    便是健全之人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呀。


    姜馥莹没松手。


    她迎着刚升起不久的日光,初冬的暖阳照着二人不约而同有些汗津津的手。


    “我知道呀。”


    她没再说话,常渊也不曾动弹。


    “冬至快到了,”常渊忽地开口:“你的嫁衣缝好了吗?”


    “……每日都在缝着呢。”


    姜馥莹罕见有些拖延。原是定在明年春的,嫁衣的料子便没那么早裁剪,如今骤然短了几个月,忽然一切都变得忙乱起来,她又并不喜欢这些女工,日日被罗胥君提溜着耳朵才能安心坐下缝几针。


    她有时候,也会耍些女儿家的小性子。


    比起这类绣花缝针,她宁愿多去田里种些小菜,多酿几坛甜甜的果酒。


    “快些吧,”常渊低声催促,“早些缝好,我也早些安心。”


    “有什么好不安心的,人还能跑了不成?”


    姜馥莹觉得他说话有趣,“哼”了一声,“蔡婶说了,男人还是得拖着点,要他看的着,吃不着。”


    说完才觉得这个“看”字用得不好,赶忙想要找补,谁知常渊并不介意,指尖微微往上滑了一滑,握住了她光溜溜的手腕。


    “给我打个剑穗吧。”


    他忽然开口:“到时候你赠予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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