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喏,仔细瞧瞧,可曾见过这些。”
小厮打扮的男人将几张薄薄的纸面放于桌上,掌柜的拿起来,细瞧上头的图画。
“这个么……”
纸上画着个玉佩,外圈云纹,里头围了圈吉祥纹,多为父母长辈赠予疼爱的后辈,算是常见的款式。有些难雕刻,但富贵人家有几样这样的配饰,根本不足为奇。
掌柜的放下图纸,总觉得在何处见到过。
“……有些眼熟。”
小厮嗤笑一声,半倚在柜台处,“得了得了,问十个八个都说眼熟,还有两个说自家卖的有。不过是想讨些赏钱,随口胡诌的才多。”
“这也是,”掌柜的赔笑,“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再是小厮,那也是县丞府上的,只怕是得了什么令,来寻人的。
掌柜的不敢轻慢了,又端详半晌,“老了老了,眼花记性也不好,觉得眼熟,又不知在何处瞧见过。”
“就知道是这样。”
小厮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扔到掌柜的身前,“好了,这几张图你收着吧,若日后瞧见了或是‘想’起来了,传个信儿来,有你的好处。”
“是是。”
掌柜的接连应下。
他态度好,一口一个大人给小厮叫得心情畅快,话也多了些:“娘的,这一天天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说要找人,也不说要找谁,还他娘的就给两张图……就没办过这么难办的差。”
“贵人们的事,咱们哪清楚。”
掌柜的瞥向另一张图纸。
上头画着把剑,无甚特殊的花样,瞧着低调内敛。但听那小厮道此剑吹可断发,剑鞘雪白,剑身漆黑如墨,乃是上好的玄铁所制。
只怕要找的人身份不简单呐。掌柜啧啧摇头,收起图纸和银子。
小厮松了松腰带,“成了,你这儿我就算来过了,还有几间铺子要去,忙着吧。”
“大人您忙。”
掌柜的给其送走,心里暗骂几声狗眼看人低的还摆什么谱。忙忙忙,只怕一会儿就要吞了银子打牙祭去。
小厮抚着肚子,只道自己劳碌一日可是辛苦。路遇茶摊,当即便坐下,要了壶好茶,配上汤面再来几两肉,将怀里的钱花得精光。
邻座两魁梧壮汉正谈天说地,瞧见他来,对视一眼,一人坐于小厮身旁,腆着脸道:“这位爷,可是官家人?”
小厮含糊不清哼了几声,算是应下。
“原是官老爷,怕是县衙里当差的大人!我就说怎的这般气度,岂非常人能及的?”
一人口才好,说得小厮眼笑眉飞。
“说吧,什么事儿啊?”
两魁梧大汉在“官老爷”面前败下阵来,只道自个儿行走江湖,少不了有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一人从桌下塞了银钱,低声下气道:“瞧着大人像是在寻人的样子,可不给我们兄弟二人吓着了?能否让我们哥俩瞧瞧,也算安个心。”
那小厮斜睨一眼二人,鼻孔朝天收了银钱,塞进怀中,又将图纸一把都掏了出来。
声音倒是压得低:“是在寻人,但寻的应当不是你哥俩。瞧这东西,像是你俩用得起的么?”
“哎!”两人大喜,“大人大善!这下总算能安心了。”
小厮将图纸留下,“你们既然行走江湖,小偷小摸的可不成,不是回回都能遇到我这样心善之人的。这样吧,你二人将这画都留下,自个儿去寻,若真寻到了来县衙府上知会一声,必有厚赏。在官老爷面前露了脸,日后还用担心生计?”
两人点头,谢他恩德,请了他这一顿茶汤,吃得小厮肚滚腰圆,满身热汗才罢。
小厮走远,两人面上谄媚的笑低了下去,连带着茶摊子的老板都放下了手中的刀,擦了擦手。
“怎么样,有消息了没?”
“应当和咱们要找的是同一人,”其中一位拿着图纸,“这剑杀了咱们数十个弟兄,错不了。”
“朝廷也在找,说明他们还没寻到,营地还没暴露,咱们还有机会。”
“……等老子找到他,定要给他千刀万剐了去!”
另一人怒斥一声,“也不知何样的能耐,数十人围剿还给他逃了。他若死了还好,但凡落在老子手上……”
“老三,沉住气。”
茶摊老板按在他的肩头,“大哥说了,咱们要先一步找着人。这小子知道不少东西,若是走漏半点,咱们就都完了。”
-
常渊进屋的时候,桐花正说得热闹。
“她就是嫉妒我爹娘疼我呗,在家什么都不用干,我娘还不准他们说我,比她爹娘护短,”桐花吃着自家哥哥听说此事送来给馥莹的点心,“还有我哥,我哥比她哥有出息。说不定什么时候考中了秀才,日后我家就发达了。”
“是是是,”姜馥莹半靠在榻上,她腿伤得不轻,还不能下榻,“慢些吃吧,别噎着了。”
“……还羡慕我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呢,瞧你对我多好。”
桐花吃着点心,想着馥莹姐从来都不嫌弃自己,“我要是真有你这么好的姐姐就好了。”
姜馥莹面上顿了一瞬,“我当姐姐怕是做不好。”
“什么呀,可好了。我小时候就喜欢你这样的姐姐,不想要哥哥,这哥谁爱要谁要,凶得很。”
桐花吃着点心,听见声响回头:“呀,常大哥来啦,那我走了。”
她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垂首附耳道:“馥莹姐,你们两个好好相处。”
一脸老成地拍了拍姜馥莹的肩膀,溜了出去。
常渊听着桐花跟兔子似的窜了去,掀开门帘,“听你们说话兴致正高,便没忍心打扰。”
“先进来吧,”姜馥莹拿来软垫放在椅子上,“也没说什么,外头太晒了,你别老在外头等着。”
她看着常渊走来,端着凉糕放在榻边的小桌上。
“也没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姜馥莹自来坦然,自认此生少许几个对不起的人都是自己的家人,旁的俱都做得周全,没有什么秘密。
“身子可好些了?”
常渊顺着她的指引坐下,将药膏拿出,“方才孙大夫让跑堂送来的,说是敷在伤处,消肿有奇效。”
姜馥莹张了张口,“……我自己来吧。”
“我看不见,”常渊垂眸,药膏放在他的手心,显得格外小巧,“没什么的。”
她确实不方便。身上除了脚腕的伤处,还有不少擦伤淤青,加之受了风寒,平日里甚少生病的她也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病去如抽丝。
这两天家中的事,都靠着常渊和刘家帮衬着。
姜馥莹先前还有犹豫,但思及那日大雨之下,早就破了什么男女大防,湿着衣裳紧紧相贴。二人本就是未婚夫妻,上个药而已,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点点头,“那多谢你。”
薄被掀开,露出肿得有些可怖的脚腕来。
她摔得不轻,结结实实滚到了田里,脚腕痛得由不得她多想。此刻从薄被中拿出,她才想起——常渊瞧不见,真能给她上药?
常渊却不曾多言。
他缓缓开口:“若是痛,便说出来,不要忍着。”
“……好。”
姜馥莹看着他的指尖触及到了不曾被旁人触及的地方,疼痛和痒意几乎是同时传入脑中,刺得她想要瑟缩,却让脚踝完完全全落入了等待着垂怜的掌心。
大掌虚虚合拢,几乎要将其完全包住。
“哎……”
她的呼声还未出口,便感受到了胀痛处冰凉的触感,指尖沾上了药膏,在肿胀处盘旋涂抹。清凉地占据了她所有痛苦的来源。
“还好吗?”
常渊力道很轻,像是上惯了药,涂药的手法力道都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痛自然还是痛的。”
姜馥莹开口:“最近多谢你。”
她语气郑重又直接,让常渊抬了抬头。
“你曾说过,”他道:“互相扶持,过自己的日子,总不会差的。”
“不过是履行一些应尽之责。”
姜馥莹看着他,虽有缺憾,却胜过了千万健全之人。
多少手脚俱在,身子康健的懒汉都盼着旁人照顾自己,独独有他不曾推诿过半分,甚至主动揽下许多原不应他做的事。
这几日,她的衣裳,家中的一应事物……
她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幸福得有些太过虚幻。阿爹当年也是如此,寸步不离地照顾着阿娘,耐心温和,是村中最让桐花羡慕的好爹爹。
但还不是早早……
“馥莹。”
常渊开口。
自那日后,二人的关系无形地便近了些,常渊唤她的称呼变成了她的闺名。
“嗯?”
姜馥莹每每听他轻唤自己,便觉得耳根发痒。好似他的声音有魔力般,总叫人身不由己地细听着他说话。
常渊放缓了力道,轻轻按揉着带着膏药的脚踝:“我近来听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常渊平日里不是个话多的人,大多数时候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偶尔说话,也不是会主动讲故事的样子。
姜馥莹来了兴趣,微微坐直了身子,靠得近了些。
“你说。”
常渊缓缓开口:“在一个雨夜,有一辆马车自城门而出,要往深山里去。”
姜馥莹面上的笑缓缓收起,听他继续。
“赶车的速度很快,不知为何那样急促,”他缓声说着,好似真能将人带到那个雨夜,“车中的妻女第一次坐这样颠簸的车架,幼女受惊,加之不知为何要搬离生长多年之地,嚎哭不止。”
“常渊。”
姜馥莹叫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喉头隐隐梗塞,指尖都在发颤。
这是什么意思,旧事重提,更何况还是她烧糊涂惊恐之下说出的胡话,他怎能!
“后来雨夜路滑,幼女嚎哭惊扰到了马和赶车的人,以至在林中滑下山崖,差一点便是车毁人亡,对不对?”
常渊抬起头,带着布帛的面上似有冷冽的光,硬生生让姜馥莹急速跳着的心跳平静下来,她深呼几口气,“……是,你要说什么?”
“有人为此自责多年,心里日日折磨,甚至希望那夜里,死的是自己。”
“但若本不是如此呢?”
常渊缓缓松开手,将腿盖好,送入薄被之中。又拿出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上的药膏,一点一点,慢条斯理,任她自己想明白。
姜馥莹几乎要被他这几个字惊到,“什么……什么本不是如此。”
她不会记错。
五六岁的孩子已然有了记忆,她记得自己被阿爹抱上车,阿娘随后上了来。家里不曾收拾多少行李,马还是临时从车马行加价租来的马,一切都在记忆里那样明确,她不会记错。
后面发生的一切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过了将近十年,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被阿爹掩埋的,已经成型了的妹妹。
她唇色有些发白,“我不会记错。”
“是不会记错,”常渊道:“但若有些东西,你本就不知呢?”
“譬如,你的阿爹阿娘可曾告诉过你,为何要从雁城那样繁华的地界,搬到此处深山中来?”
常渊静静开口。
姜馥莹看向他:“那是因为我阿爹得罪了人,得罪了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精明虚伪,干了太多阴私事的高门大户!”
她的气息再难平稳,常渊按住她的手背,轻拍几下。
“所以,你也不知当日你们一家的身后,是否有那些人派来追杀的家丁了?”
姜馥莹急速地咳了起来。
她风寒未愈,前几日咳得更狠,蔡氏摘了梨给她熬汤才好了些。今日往日之事重提,让她又一次剧烈咳嗽,好似要将自己的心脏都咳出来。
常渊为她拍着背,听她一点点,从喉头挤出声音。
“你、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可有依据?”
“此事怪我唐突冒昧。”
常渊松开手,让她自己平复心情,站在她榻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夜听了姜娘子那番话,心中慨叹。”
他轻言道:“于是便去问了伯母。伯父伯母二人都以为姜娘子当时年幼,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愿将当年往事一遍遍诉说,便隐了下来。你又早早知事,愧疚自责多年,从不开口旧事重提。”
“明明都惦念着对方,想要对方心无忧愁,”他道:“却又让自己心里那样沉重。馥莹,这不是好事。”
“当时……”
她也恍惚起来。
那时的痛对她来说有些太过惨烈,满是鲜血、污泥,倾盆的雨水不要命地砸。直到多年以后,那夜的雨还是她噩梦中会出现的场景。
她爹行医救人,医术了得,便难免会遇到些家中情况复杂的。当年不过是撞破了些大户人家的丑事,自家躲了出去还不够,竟要、竟想要他们一家的命!
她抓住薄被,泪水从眼眶滚了出来。压抑着并不平静的呼吸与心跳,指尖收紧。
“那晚的惨事,你是唯一一个健全活下来的人。”
常渊开口:“或许也正是因此,心中早有愧疚,直到现在。”
在罗胥君的口中,五六岁前的她爱美爱玩,喜欢漂亮珠花,喜欢新鲜玩意儿。当时姜家家境也不错,生活自在又随性,也不缺女儿家的规矩教养,是极可爱的一个小娘子。
如今的姜馥莹,沉稳有余、端庄有余、和善有余。
偏偏少了自己的几分真实,面对着旁人体面周到,偏生对待自己总是敷衍过去,难说没有当年之事的影响。
罗胥君只当女儿是从雁城搬来山里才性情大变,却不想是因为那夜的惨事。
“其实这些……”
姜馥莹的泪水停歇几分,抬眸看向常渊。
他静静地等着她流泪,让她的泪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宣泄,并不因她的软弱愧疚而厌烦,只是拿来了帕子,递在她眼前。
“其实这些,你大可以不管的。”
姜馥莹低声开口,接过帕子拭泪。
都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了。
她有时候都以为自己要忘了这些。
直到这个猝不及防来临的雨夜,她摔了一跤,和阿爹一样摔跛了腿。往日种种如梦魇一般再一次进入了她的世界。
阿爹跛了腿后郁郁不得志早早亡故,阿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因为当年滑胎更是虚弱。原本还能时常走动的身体,如今只能躺在榻上,行走几分都喘气。
那日……原来还有要追杀他们的人么?
没想到话本中惊险刺激的情节,她在幼年就无知无觉地经历过一遭了。
哭完一回,她垂首。
“又叫你看笑话了。”
“无事。”
常渊甚少说安慰人的话,她哭,他就只能站在她身旁陪着,寸步不离。听她泪意止住了些,才堪堪开口:“伯母说,盼你日后莫要什么都憋在心里,她会心疼。”
话音刚落,男声带着些迟疑,轻轻接道:“……我也是。”
他声音很轻,像是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意。干涩、稚嫩,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有什么东西早发了芽,冒出了嫩生生的绿意。
常渊碰了碰她潮湿的脸颊。
“别再哭了。”
姜馥莹在他收回手时,抓住了他的指尖。
“常渊。”
“你这样,我真会有点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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