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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章


    他看着不停摇头挣扎的阮阮, 声音愈发的温柔,“而且母蛊死了,子蛊也会跟着死, 就是说我死了, 你……就要给我陪葬。”


    “不要、不要!求你不要这样!”阮阮再也忍不住,之前的坚强和倔强,在这吓人的蛊虫面前都烟消云散。


    “乖, 不疼的。”祁慎提起剑, 准备割破阮阮的手腕,却不知阮阮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挣扎得让祁慎无处下手。


    祁慎眼中毫无怜惜之色, 将手中的剑插入土中, 灼热的唇便贴上了阮阮的脖子, 接着阮阮便感觉到一阵剧痛——祁慎咬了她!


    阮阮哭着想推开,却觉得脖子上的疼痛更加厉害。


    男人的喉头动了一下,咽下了少女发烫微咸的血液,手中那只子蛊闻到了血腥,爬进了阮阮颈间的伤口里。


    眼泪和着雨水流进嘴里,阮阮看着面前嘴角带血的邪魅男子,声音哽咽,“你恶心!你……你不是人!”


    祁慎把那只受伤的手举到阮阮唇边, 轻声道:“喝我的血。”


    阮阮脸上都是惊恐之色,她双手捂住嘴, 不住地摇头。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云,把手放到了自己唇边, 眸色微沉, 舔舐掉了不停从掌心涌出的鲜血, 他不顾阮阮的挣扎求饶,一手将她的双臂牢牢固定在头顶,一手掰开她的下巴,把口中自己的血尽数渡到了她的口中。


    腥咸的味道漫延开来,阮阮再也忍受不住,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祁慎用拇指擦掉了自己唇边的血,眼中再无一丝情绪。


    “别想逃了。”


    阮阮眼前一片血红,她觉得浑身发痒,使劲儿去抓刚才被祁慎咬过的地方,仿佛能把已钻进身体里的蛊虫抓出来似的。


    嘴里是让人作呕的腥气,她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捣碎了!


    “祁慎……你让我觉得恶心。”阮阮跪在地上,声音也哑了,她想和祁慎说:你上辈子就是把我当成玩物,可以随意送人,这辈子又何必这样惺惺作态,说我不是你的玩物呢?


    衣料摩擦的声音传进耳中,阮阮抬头,见他蹲了下来,满是邪气的脸上只有冷漠,他抬起她的下巴,声音淡淡,“那你便恨我、怨我、努力杀我吧。”


    “我不死,就永远不会放过你。”


    “为什么!”


    祁慎的手死死握住阮阮的下巴,声音却很平静,“因为我说过,谁都可以背叛我,就你不能。”


    阮阮的手已经握住了祁慎的剑柄,此时正是偷袭的好时机,可是她使劲儿一提,剑太沉,没能提起来……


    “再使点劲儿。”


    阮阮又使了些力气,那剑还是纹丝不动,阮阮终于无计可施。


    她是被扛下山的。


    远处的山巅,一名穿玄色道袍男子看到了这一切。他如瀑墨发由一条绸带束着,看起来很年轻,但面色却极为苍白,眼底隐隐可见青色的阴影,唇色如血。


    “她竟是怨气炉鼎吗……”——


    院中鞭声已持续了半个时辰,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是卫宵和绿岫在领罚。


    湿透的衣服紧贴在阮阮的身上,十分难受。


    她扶着墙站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庭院中,绿岫和卫宵跪着,身后还有两名侍卫在施刑,钊铭则站在祁慎门前,神色担忧。


    阮阮浑身发烫,走到祁慎门前。


    “姑娘回去吧,主子说不见你。”


    阮阮没说话,却缓缓跪了下去,声音小小的,“是我的错,你别罚他们。”


    屋内没有声音,阮阮便一直挺着脊背跪着。


    “再多打一百鞭。”屋内,祁慎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阮阮浑身一颤,紧抿着唇,钊铭怕她再说出什么,惹得主子更生气,卫宵和绿岫就惨了,于是小声劝道:“姑娘回去吧,别再惹主子了。”


    阮阮咬唇,一颗泪就挂在睫毛上,她自己还觉得委屈,才被种了什么子母蛊,如今浑身疼,逃走又失败了,正是伤心的时候,可偏偏又硬不起心肠,于是攥紧了拳头,“阮阮错了,再也……再也不逃了,侯爷放过他们吧,不然打我吧。”


    卫宵被打得脸色发白,听到阮阮求情的话,却面露不屑——打你?两鞭子就打没气儿了,可算了吧!


    房门猛然被拉开,祁慎站在门内,眼神冰冷。


    少女背脊挺直,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


    “你凭什么求我?”男人声音里都是嘲讽讥诮,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思。


    “侯爷让阮阮做什么,阮阮便做什么,阮阮全听侯爷的。”此时此刻,阮阮的心竟出奇平静。


    侯府这么大,祁慎却偏偏在这个院子里打人,不就是想让阮阮求他?想让她心怀内疚,想让她放弃自己最后的尊严和坚持?想让她匍匐在地上仰视他?


    “你既然,”祁慎走到阮阮面前,伸手抬起了阮阮的脸,轻声道,“你既然说自己是玩物,这样喜欢自轻自贱,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玩物,你想让我放过他们,那就在这里跳舞吧,跳得好,我就免了他们的罚。”


    这样的情境之下,让阮阮跳舞,便是实实在在的羞辱,他却偏要羞辱她,把她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


    阮阮扶着膝盖艰难起身,福了福身,当真开始跳起舞来,她的身体像是一只小小的白鹤,带着病态的娇弱,迎风而舞。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轻声吟唱:“雨打梨花深闭门……”


    足尖轻轻旋转,阮阮的身子一跃而起,是京中许久没人能跳的动作——云门大卷。


    此跃如仙化灵光。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少女嗓音甜腻沙哑,唱腔婉转幽怨,眼睛里却是空空荡荡的,一点神采也没有。


    她的身体已经疲乏到了极致,脖子上被祁慎咬破的伤口也再次渗出血珠,但她的身姿轻盈又有力。


    她像是一个美丽易碎的傀儡,失去了灵魂,翩然起舞,却心定如石。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衣袖之下,祁慎手指骨节发白,面上却沉静冷淡。


    院中的护卫均低着头,根本不敢看阮阮。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够了!”嘴里唱着相思,心里眼里却半点情谊也没有,真是讽刺!


    钊铭小心给院中护卫使了个手势,几人低着头无声撤了出去,连卫宵也扶着绿岫溜了。


    阮阮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眼神澄澈又空洞。


    祁慎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子,眼角微红,咬着牙问:“小阮儿没有羞耻心吗?明明心里想着要离开我,要偷偷跑掉,却满嘴的……相思,嗯?”


    阮阮渐渐无法呼吸,眼前漆黑一片,她不想死,她只想好好的活着,远离阴谋诡计,远离祁慎的算计利用,她真的不想……死。


    脖子上的禁锢忽然消失,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被祁慎扛在了肩上,接着眼前一亮,身上一痛,被祁慎扔在了床上。


    她抬眼看着双目赤红的祁慎,一滴眼泪落在了锦被上,可她真的不想在祁慎面前哭了,慌忙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泪水,然后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外衫脱掉,中衣脱掉,少女莹白纤细的美好身体展现在祁慎面前,她如他所愿的那样,把自己当成一个乖巧的玩物,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祁慎的呼吸有些沉,极力压制着愤怒,拳头握紧又松开,如此几次,他才忍住要把少女掐死在面前的冲动。


    “侯爷还想……要什么?”失去灵魂的少女声音很小,眼睛看着祁慎,却又像看着虚空,“想要什么就拿去吧。”


    祁慎微眯起眼睛,嘲讽笑道:“你如今还剩下什么?”


    屋内静默了一刻,少女粉嫩的唇微微颤动,声音颤颤的,“我还有每夜的噩梦,每当我睡着,就能看见爹娘一遍一遍死在我面前。”


    “我还有无尽的恐惧,我梦见自己死在了东宫里面,浑身……破烂不堪,很疼很疼。”


    祁慎呼吸一滞。


    “从甜井村开始,我能看见所有的鬼,侯府里其实有好多好多的鬼,他们一个比一个吓人,尤其喜欢吓我,好可怕的……”


    阮阮絮絮叨叨,像是说给祁慎听,却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祁慎沉默。


    阮阮抬头,明亮清澈的眼睛看着浑身冷肃的男人,“小时候,父亲教我‘君子不器’,父亲说榕儿长大之后,不要成为器物的奴隶,更不要把自己变成器物和工具,侯爷不该把阮阮当成工具,也不应该肆意利用他人。”


    在听到“君子不器”四个字的时候,祁慎眼底竟生出熹微的悲恸来,然而这悲恸转瞬即逝,他俯身看着阮阮,说出最刻薄的话,“所以你爹坟头的草都很高……哦不,他的尸体应该是被扔在了乱葬岗,被野狗畜生吃了。”


    阮阮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别过脸,不去看祁慎那张人弃鬼厌的脸,心中忽然生出巨大的怨气来。


    祁慎把她的脸转向自己,“人不应该成为工具?我不该肆意利用人心?这话你怎么不去和宫里那位说?他既然可以用,我为什么不能!”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怒火,“若能复仇,便是让我祁慎永堕地狱,我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小阮儿,你听过血脉亲人的哀鸣吗?在屏城你不还亲手杀了孙太长?你刺了他十一剑,你报了仇,却说我行事狠辣?”祁慎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极了,他轻轻握住阮阮的手,“你这双白细的手也早染了污血,永远都洗不干净了,你和我都深陷仇恨泥潭,天下又有哪里是你我的归处?你想躲在哪里,你又能躲在哪里?若想脱身,就只能把天下的仇敌杀净!”


    阮阮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力气却抵不过祁慎,越是抽不出,她便越是用力,手背因为挣扎而变得通红。


    祁慎将她的双臂固定在头顶,贴近她耳边,轻声道:“你以为孙太长就是幕后主使吗?不是的。”


    第72章


    阮阮浑身僵住, 惹得男人轻笑出声。


    “熹平三年,孙太长还只是屏城守兵兵马都监,江家被他灭门之后, 孙太长便平步青云, 很快成为了云梦州的太守。”祁慎声音徐徐,甚至轻轻拍了拍阮阮的肩膀安抚,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小阮儿觉得……谁能让孙太长做那样的事?谁又能给孙太长太守之位?”


    少女呼吸急促起来, 眼中是极度的错愕和恨意。


    “是皇帝吗……”


    “对,那时熙陵正与阳蜀交战,国库吃紧, 你家太过富有, 他就让孙太长这条狗, 对你家动了手。”


    阮阮声音颤抖,“是皇帝让孙太长杀了爹娘?”


    祁慎笑着摸了摸阮阮的脸,“对,阮儿就这样去恨,恨司马长平,恨所有的敌人。”


    “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之前不想你像他一样堕入深渊。


    而现在他后悔了,他要亲手把你染黑,亲手把你拉进这无尽无底的深渊地狱中, 和他一样,永远煎熬, 永远沉沦!


    永远无法从仇恨中脱身。


    也永远……无法离开他。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阮阮仰着脸追问。


    祁慎毫不怜惜地将阮阮拉下了床,脸上满是恶意的嘲讽, “你既知道我把你当成工具, 那不管是告诉你, 还是隐瞒真相,全凭我的喜好罢了。”


    他看着浑身狼狈的阮阮,声音极不耐烦极不耐烦,“出去吧。”——


    阮阮被囚禁了。


    绿岫被罚,伤一时好不了,易琼便暂时看管着阮阮。


    饭食会准时送到房间,只是再不让阮阮出去。


    而威猛大人,在城外的林子里走丢了,好几日都没回来。


    阮阮试着呼唤威猛大人,威猛大人却一直没有回应。


    手中是散发着温润气息的辟寒犀,也是江家留下的最后器物,她的父母,江家的人命,孤苦的十一年,都是拜一个人所赐。


    如今熙陵的皇帝——司马长平。


    在杀了孙太长之后,阮阮心中除了不甘和伤心,恨意已经消散了不少,可如今知道了孙太长身后还有皇帝,那恨便如烈火浇油一般。


    她的恨意越盛,身体里的怨气就越丰沛,吸引着远近的怨气来寻她,只是祁慎的血依旧压制着她所有的能力。


    阮阮想起在城外树林时,威猛大人说祁慎并非仙人之体,但却有仙人灵光,很是奇怪。


    上辈子,祁慎从未在她面前用过仙人灵光,偏偏这能力是专门克制阮阮的,就让她心里十分不甘。


    “姑娘我进来了。”门口传来易琼的声音,接着房门被推开。


    将手中的饭食放在桌上,易琼道:“姑娘用饭吧,用完饭主子有事。”


    盘中是阮阮最不喜欢的黄芽菜。


    其实这几日的饭菜,都是专挑阮阮讨厌的送来。


    但不吃就得饿肚子,阮阮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声音也没什么生气,“走吧。”


    易琼看了看她惨白的小脸,略有些心软,叮嘱道:“主子这几日……你去了别惹主子生气。”


    阮阮“唔”了一声,心中却想,不用谁惹,祁慎也每天都在生气,她就算当个哑巴,他也嫌恶她。


    “绿岫的伤……怎么样?”阮阮几日未见绿岫,却时常想起那日她被鞭打的样子,不免有些内疚。


    易琼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动,随即道:“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主子暂时不让她回来,姑娘不必担心。”


    阮阮点点头,低着头跟在易琼后面。


    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就被移出了祁慎的院子,如今住的地方更加偏僻荒凉,晚上更是除了易琼都没什么人,怪吓人的。


    她自甜井村之后,便能看见鬼,有时夜里惊醒,就能发现屋里多了一两个浑身怨气的冤魂,吓得她夜里醒了也不敢睁眼。


    休息不好,吃的也不好,几日便瘦了许多,眼底还有青黑的印字,看起来可怜极了。


    易琼敲了敲房门,祁慎应了一声,易琼便把房门拉开,轻声对阮阮道:“进去吧。”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还有极重的水汽,借着外面一点光亮,阮阮勉强能看见祁慎人正站在窗前。


    “过来。”他声音沙哑又冷漠。


    阮阮看不清脚下,小心翼翼走向祁慎,却被桌角磕了一下,疼得哼了一声,祁慎毫无反应。


    阮阮捂着小腹,嘴唇微抿,走到了祁慎身旁。


    黑暗中银芒一闪,阮阮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接着祁慎的手掌便送到了她的面前。


    “喝下去。”


    她身体里的怨气才有一点要复苏的征兆,此时再喝祁慎的血,不知又要被压制到什么时候。


    似乎看透了阮阮所想,祁慎出声威胁,“别让我逼你喝。”


    想了想,阮阮乖乖含住了祁慎掌心的伤口,细润的小舌轻轻舔|舐着有些粗粝的皮肤,口中都是腥咸的味道。


    她松开嘴,在黑暗中将口中的血都吐到了手中帕子里,心中有些紧张。


    黑暗中,阮阮能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接着她的嘴被堵住,腥咸的血强硬地渡进了她的口中。


    阮阮的腰被祁慎用力握着,后脑也被固定住,根本无法反抗,只能生生将那口血咽了下去。


    祁慎放开她,因方才的动作而有些微喘,声音却带了些怒气,“你当我是傻子吗。”


    虽然黑暗中根本看不见祁慎,阮阮却依旧把脸扭到一边,不肯说话。


    两人僵持许久,祁慎才转身去点燃了蜡烛,火光亮起的一瞬间,阮阮看见祁慎一身黑衣,他鬓发微湿,是刚沐浴过的样子,薄唇染血,摄人心魂。


    他抬眼看向阮阮,命令道:“过来。”


    阮阮心中烦闷,此时又全无还手之力,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想杀司马长平吗?”祁慎抬起阮阮的脸,直视她的眼睛,声音淡淡。


    “想。”阮阮毫不犹豫。


    她脸色有些憔悴,几日的时间便消瘦许多。


    祁慎将她的一缕头发抓在手中,忽然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放开我!”阮阮挣扎。


    将人扔在床上,祁慎面无表情,“想杀他,便留在我的身边,好好做我的玩|物,你身上的怨气,我会想办法替你消除,日后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做。”


    阮阮从未见过这样的祁慎,他对她发疯发怒,他偏执狠毒,却从未像今日这样泯灭了人性,冷漠到让她恐惧。


    “你别碰我……”阮阮咬着唇缩在床角,眼中满是惊慌恐惧之色。


    祁慎看阮阮如此,动作停了下来,却也只停了一下,神色便再次冷了,他一手抓住阮阮的胳膊,居高临下看着她,“生一个孩子,我替你杀了皇帝,这买卖很划算。”


    阮阮挣扎着摇头,此时是真的害怕了,声音颤颤的,“求你别这样对我,别让我……恨你。”


    “呵。”祁慎冷笑出声,将阮阮扔回床上,“你不是早就恨透了我?以前是我头脑不清楚,如今我清醒了,觉得你说得对,不管小阮儿你是装可怜还是撒娇,如今都……没用了。”


    少女的哭声从屋内传出来,易琼内心有些复杂,却只得转身离开。


    主子这些日子情绪阴晴不定,几个办事不利的都被重重惩罚了,只望……她少吃些苦罢。


    她露出脖子上的还未痊愈的牙印,是祁慎在树林时留下的,那伤口并未上药,才结的痂因为方才的撕扯再次裂开,有些可怖。


    她咬着唇,晶莹的泪珠滚滚落下,湿了半边娇颜。


    祁慎把脸扭到一边,不去看她的脸,轻嘲道:“以前辗转承欢时,也未见你抗拒,在屏城时甚至还会主动逢迎,既然不过是玩|物,又何必做出这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来。”


    以往阮阮恨祁慎,也并非是从心底发出的恨,更不是要杀他而后快的恨,而更像是怨恨。


    怨恨她曾那样相信他,却被他随意玩弄和欺骗,怨恨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满心满眼都是仇恨,看不见她的……爱。


    祁慎十一年的卧薪尝胆,十一年的枕戈待旦,十一年的苦心谋算,十一年的孤寂凄苦……阮阮都知道,因为她陪在他身边整整十一年的时间。


    她知他的苦,知他的恨,怜他的孤,所以……爱他。


    所以即便上辈子死得那样绝望不甘,重生之后也只不过是想逃,并未想过让他死。


    上辈子她可以抱着他赴死,甘愿和他一起沉入永定河底。


    上辈子她可以替他挡住刺客的剑。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他死,这都是她的痴心,所以怎么会真的恨他。


    可如今刻薄狠毒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对于阮阮来讲是极度的羞辱,更是摧枯拉朽的凌虐,阮阮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死了。


    她知道祁慎把她当成工具、玩物是一回事,而祁慎亲口告诉她,便是彻彻底底打破了她心底最后的一点点希冀。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双眼空洞地看着床顶。


    她想起小时候在无人的别院里练舞,她怕疼,跳得不好,被萧白石罚跪,被萧白石打掌心,腿才废了的祁慎就坐在廊下看着。


    他的脸上最初冷漠,后来过了小半年的时间,他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温暖的情绪。


    后来,她的脚不小心扭伤了,大夫看过说伤得厉害,要再跳舞就难了,她哭了整夜,早晨推门出去时,却见院中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浑身湿透,是夜里露重,被院中的露水湿了衣裳。


    他说:你不要放弃,我也不。


    仿佛这一切还发生在昨日,清晰极了。


    阮阮看向眼前的祁慎,眉眼与少年时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眼中的锐气戾气更重,少了少年时的稚气,原来,他早已不是当年庭院中浑身被露水浸湿的少年了。


    第73章


    祁慎到底没有碰阮阮, 最后只是让易琼把人送回去关好。


    第二日易琼给阮阮带来一把紫檀琵琶,这琵琶做工算不上精致,只是用的紫檀料极好, 有些暴殄天物。


    之前那把骨料的琵琶被祁慎毁了, 但那把琵琶对阮阮来说极好,天生带着怨气,用来驾驭怨气极好。


    这把紫檀琵琶则完全相反, 虽说紫檀本就有驱邪的作用, 这把紫檀琵琶却格外能压制邪气,只抱着琵琶不弹,阮阮胸中的怨气便沉寂下来。


    这琵琶的音色也不好, 没有琵琶的清越之声, 反而有些沉闷, 音调也十分不准,弹起来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却并不让人心烦,不知易琼是从哪里找来的。


    “给她了?”祁慎站在窗前,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缠着的白布。


    易琼躬身回禀道:“给姑娘了,姑娘……似乎很喜欢。”


    祁慎没说话,易琼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紫檀琵琶是祁慎亲手做的, 紫檀镇邪,琴身之中还有祁慎用血写的心经, 希望能镇住阮阮身体里的怨气。


    这夜阮阮才躺下,却忽然听见威猛大人的声音, 阮阮忙下床开了窗, 就见威猛大人站在窗外。


    【你跑到哪里去啦?】阮阮有些惊喜。


    威猛大人避开阮阮的目光, 进了屋里,有些不耐烦:【我走丢了,才找到来侯府的路,你回来之后祁慎没为难你吧?】


    阮阮只是摇摇头:【没事,只是身体里的怨气被祁慎的血封印住了,暂时没办法离开。】


    【没事,我给你带回来一个好东西。】威猛大人在屁股后面掏啊掏,半晌才掏了出来,它肉呼呼的手爪子摊开,上面是一粒黑亮的药丸。


    阮阮捏起来观瞧:【这是什么?】


    【破障丹,我们神宗的宝贝,吃了之后,就能解开祁慎对你的禁制。】


    药丸上面萦绕着一层黑气,看起来也不太好吃,但于阮阮来讲,却是救命的东西,忙把破障丹仔细收好——


    朝中最近极不太平,太子被囚禁之后,唯一能继承皇位的便只剩下瑞安王。


    但不管是官员如何谏言早日立储,昭明帝都迟迟不肯开口。


    太子的祸事并未牵连到沈氏一族,更未动摇沈氏的根基,此时沈皇后的胞妹瑶妃又有了身孕,若瑶妃生下了儿子,皇上又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未来谁继承大统,还真……说不定。


    瑞安王本以为斗倒了太子,自己便是顺理成章的储君,如今却因为昭明帝迟迟不肯表明态度,事情再次有了变数,司马阙自然有些沉不住气。


    他的手中有三万兵,掌管城外防务,有太子时,就用他手中的兵牵制太子,如今太子没了,昭明帝就想收回他的兵权。


    先是频频斥责司马阙手下的统领,接着又因一件小事,换掉了军中副将,一时间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人便又态度不明起来。


    而且司马廷大逆不道,却也只是软禁,不知是因父子情深,还是忌惮皇后母族。


    无论因为什么,如今的形势对司马阙都极为不利。


    承明殿内,崔息将一封密信呈给司马长平。


    密信是来自瑞安王府的密探,密信上写了一个秘密。


    许久,司马长平抬起头,“信上所言之事可查实了?”


    “去往屏城的探子今早已将消息传递回京,当日皇城司刺客在客栈刺杀祁慎未成,进入客栈的屏城府兵已确认是瑞安王的人。他们半年前手持曹勤的引荐信进入府兵营,客栈一事之后便陆续离开。”崔息将屏城送回的密信递给殿中内侍,不再多言。


    曹勤是兵部侍郎,正是司马阙的人。


    太子逼宫之后,身边之人都被收入牢中,然而无论怎么酷刑审问,都问不出江家宝藏的下落。


    至于温秉直,死得突然,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找了十一年的江家宝藏,司马长平自然不会轻易放手,太子身边自然有忠心的人,但不会所有人都忠诚,所以江家的东西应不在太子手中,如今皇城司终于查到了那些东西的下落。


    他这两个儿子,真是没有一个安分的。


    藏龙阁已经动工半个多月,户部的银子也花得流水一般,却连地基还没完工,工部只管花银子,怎么花得多,便怎么建,让户部越发举步维艰。


    丁晁做户部尚书之时,挪用了许多银子给司马廷养私兵,如今虽换了新尚书,却也对这亏空束手无策,前些日子还是收了泽州明年的盐铁税,才勉强拿出些银子修建藏龙阁。


    偏偏今年西北的几个州郡雨水少,粮食收成堪忧,此时本应多去收一些粮食储备,奈何手中没有银钱,也只能暗暗祈祷早点下雨,千万别让秋粮出问题。


    而此时与平康紧邻的泽州,一队从南晋来的商人正在重金收购一种草药——紫禾草。


    商人们收购的价格很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免费送紫禾草的种子,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开始泽州的百姓心中还有怀疑,但随着第一批紫禾草成功卖掉,大家心中不再怀疑,纷纷去向商人要了紫禾草的种子,将自家地里尚未成熟的庄稼拔除,种下了紫禾草。


    今年雨水少,庄稼本就长得不好,能不能挣出田租都是问题,而紫禾草则不同,长得极快,而且不需要除草施肥,现在种下去,半个多月便能收获,到时拿到商人那换了银钱,既能交上田租,剩下的银钱还能去买一家过冬的口粮。


    转眼到了九月中,紫禾草长势喜人,佃户门收获了紫禾草去寻南晋商人,却发现客栈早已人去楼空了。


    当日,泽州境内无数的紫禾草被弃置在路旁,粮价长了十几倍,却是有价无市,偏偏临近的几个州郡秋粮收成也不好,于是粮价就这样被哄抬着翻了几十倍,原本贫苦百姓的日子就越发过不下去了。


    消息传进平康城的时候,祁慎正在宫中接受封赏,受封赏的原因则是凉州军大捷,将安弥赶离边境二十里。


    祁慎是名义上凉州军的主帅,自然要受到昭明帝的封赏,但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领了赏,便出宫回府。


    马车走到侯府门口时,钊铭却发现不对来——门口站着的两个护卫竟一动不动。


    “姑娘跑了……”其中一个侍卫艰难出声,身体却像是被什么束缚住,没有办法移动。


    马车进了侯府,祁慎下车,眼神冷肃地往阮阮的院子里走,发现府中的侍卫均被怨气缚住,等进了院子,便看见被缚住的易琼。


    一点血落在易琼的额头,缠绕在她身上的怨气瞬间消散。


    “主子,姑娘是半个时辰前离开的侯府!属下这就去追!”易琼单膝跪地,有些自责。


    “不必了。”祁慎声音微冷,把指尖的血滴在钊铭手心,让他去解开其他人,才转头对易琼道:“说经过。”


    阮阮身上有他种下的子母蛊,子蛊已深入她的骨血,不管她走到哪里,祁慎都能找到她。


    “主子离开后,姑娘毫无征兆对我出手,我没有防备,双手双脚都被缚住,便喊院外的人,谁知所有靠近的人也都被束缚住。”易琼努力说得详细些,想了想道:“她没有多做停留,只告诉我一个时辰后禁制可自动解开,便和那只猫一起走了。”


    “中间有人来过吗?”


    “没有人。”


    “那只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天前的早晨,姑娘开门便看见那猫在屋里,应该是前一天夜里回来的。”


    不过一只猫,又是之前就有的,所以易琼并未放在心上。


    “出去吧。”祁慎转身进了阮阮的屋子。


    屋子里很干净,也没少什么东西,那把他亲手做的紫檀琵琶也静静躺在桌子上。


    以往他的血至少可以压制她五天的时间,这竟只能压制两天了吗?是她更强了,还是那只猫有问题?


    那只狸花猫确实也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像是……通人性。


    胸口的蛊虫发烫,这是子母蛊离远便有的反应。


    此时,再次成功出逃的阮阮依旧选择从东门离开,她手中有威猛大人去府衙偷来的路引,很轻松便出了城门。


    上次出门后她一路向北,这次则是准备南下,如今是九月的天气,来往的人不少,她戴着帷帽倒也不显得惹眼。


    出城前,阮阮买了一辆小小的马车,还备了些食物和水,足够她南下去青州了。


    她得把身上的蛊解了,既是南晋的蛊,南晋肯定有人会解。


    “好心人帮帮我吧!”


    阮阮隐约能听见前面有人在求救,阮阮稍稍掀开帷帽想看看怎么回事,却又赶忙放下,她可不想再惹事了,若是耽搁了被祁慎抓住,这次自己的腿怕是会被打断吧。


    身着破烂,满脸脏污的少年跌坐在地上,头发枯草一般披在脸上,口中不停央求着过往的路人:“救救我吧!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的脚扭伤了,捎我一段路吧!”


    “我的家就在前面,家里的弟弟妹妹还在等我回去啊!”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声音急切沙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乞求过往的行人,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的求救。


    阮阮目不斜视,快打了两鞭,想让着自己这辆小马车快点离开此处。


    “好心的姐姐帮帮我吧!家里的弟弟妹妹太小,除了我再没人能照顾他们了!”


    少年的声音已经被甩到了身后,阮阮握住缰绳的手却紧了又紧,终于拉住了缰绳。


    【不是吧?你自己都在逃命,还要帮别人?你忘了在屏城遇到的那个仇灵了?】


    仇灵在屏城时易容成老妪,也说自己的脚扭了,让季悯行送她回家,结果却把她绑走了。


    想了想,阮阮道:【我看他才十四五岁的样子,只送他一段路,不会耽误的。】


    那少年也看见阮阮的马车停了,嘴里一边喊着“姐姐”,一边瘸着腿往阮阮这边走。


    第74章


    “你家在哪里, 我只能捎你一段路。”阮阮声音柔柔的。


    少年满脸的污泥,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牙却很白, “姐姐我家不远, 你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半个时辰就能到,家里的弟弟妹妹还在等我,多谢姐姐了。”


    这少年声音清脆开朗, 怀里还抱着个油纸包, 里面应该是吃食,淳朴无害,阮阮心中稍安, 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地方, “你上来吧, 我捎你一段路。”


    “诶诶!谢谢姐姐!”少年感恩戴德地给阮阮行了个大礼,然后艰难爬上了车。


    又小又破的马车再次动了起来,阮阮一面担心后面随时会追上来的祁慎,一面关注着来往的行人,却听旁边少年道:“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呀?去南方吗?”


    阮阮“嗯”了一声,不想和这少年多说,只是少年却十分开朗,一路上嘴就没停说, 一会儿说阮阮长得好看,一会儿又叮嘱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之类, 阮阮敷衍应付着,很快便过了半个时辰, 周围的行人却越来越少。


    前方出现一个小路口, 阮阮在路口停下车, 对少年道:“你自己小心些。”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黑一蓝的异色双眸,原本开朗的少年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姐姐随我回家吧。”


    阮阮惊觉不对,身体往后一退,怨气凝结起来,一枚纸符却自少年手中飞出,直奔着阮阮面门而来。


    那枚纸符似是有生命一般,不管阮阮如何躲避,都直直飞向阮阮的面门,而阮阮散发出的怨气却无法靠近纸符。


    “啪!”纸符牢牢贴在了阮阮的脑门上,瞬间阮阮体内的怨气被压制,身体也被牢牢定住。


    【小猛儿快把这东西扯下来!】


    【老子也被贴上了!】


    阮阮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车里的威猛大人,见它的脑门上也贴了个符,只不过它的符比自己的小一些。


    “你是祁慎派来的?”阮阮试探着问。


    “我叫辛鸾,不是祁侯的人,姐姐跟我回家,就知道我是谁派来的。”少年已经握住缰绳,熟练驱赶着马车上了旁边的小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车在绕了一大圈之后,终于在一个山谷停了下来,辛鸾下了车走到阮阮身边,身量看起来比方才要高出一截。


    他将阮阮抗在肩上,另一只手又把威猛大人拎了起来,然后狠打了马臀,让它沿着原路回去了。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阮阮脑袋朝下,身体随着辛鸾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头昏眼花。


    “姐姐别急呀,是我师父要见姐姐,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到地方了。”少年看起来清瘦,力气却不小,扛着阮阮走在山路上,却十分轻松。


    又走了一段路,阮阮实在倒挂得难受,“能不能歇一会儿,我头疼……”


    少年停住了脚步,想了想把阮阮放在树根下,自己则站着观察周围的情况。


    【破障丹还有吗?】


    【我现在没有,你得想办法让我离开,我才能去给你寻。】


    阮阮嗓子干得冒烟,试探道:“有水吗?”


    少年看阮阮一眼,从腰间解下水囊,一手抓住阮阮的后脑,把水囊递了上去。


    喝完了水,阮阮嗓子好了一些,又对扫年道:“你能不能把我的猫放了……”


    少年异色的眸子看着阮阮,忽然嗤笑一声,“你那猫也不是普通猫,师傅说它通人性的,别想糊弄我。”


    阮阮一哽,心中却越发觉得惊悚,不知暗中是谁这样了解自己,她前脚才从侯府逃出来,后脚便让这少年在城外拦截自己,看来是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她。


    稍歇了片刻,少年便再次扛起阮阮赶路,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一猫面前便出现一座森林,这森林树木极密,也没有路,只见少年手中捏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密林便从中间露出一条宽敞大路来,两人一猫进了密林,外面便再次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大路两边的景色迅速变换,树木变成廊柱,草地变成石阶,面前出现了一座宫殿,宫殿上面的匾额写着:漳渊宫。


    熙陵国师公玉真的地方。


    少年感受到了阮阮身体的僵硬,眼中神色有些复杂,脚下却未停,“以后别做好人,也别做好事,做好事死得早,做好人不长命。”


    阮阮深以为然,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做好事了。


    “我师父修炼需要吸食人的精气,你到了他手里自求多福吧。”辛鸾声音很低,似是在提醒阮阮小心。


    这漳渊宫位于平康城正东覃山之顶,是昭明帝为国师特意修建的,漳渊宫以金石美玉为基,以紫檀为顶,抬头可观日月星辰,俯身可览庶民百姓。


    宫内住着熙陵国师公玉真,能呼风唤雨,受百姓朝拜,却吸食孩童精气,死在他手中的孩童无数。


    至高无上的神力之下,是孩童的累累白骨。


    阮阮发誓,她真的再也不会多管闲事了。


    一进漳渊宫内,她便感觉到了无尽的怨气,仿佛这座宫殿就是以怨气为基而建,处处透着压抑和阴森。


    她被辛鸾放在白玉地砖上,冰冷的触感让阮阮的手指忍不住颤抖。


    面前的玉座之上,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面色青白,双唇如血,他的眼中隐隐有嗜血疯狂之色。


    他走到阮阮面前蹲下,伸向阮阮脸颊的手指苍白颤抖,“为什么你的身体可以容纳这样多的怨气。”


    公玉真像是看着阮阮,视线又像是穿透了阮阮,他冰冷的手指放在阮阮的额心,气息有些急促。


    因为进来之前辛鸾的提醒,阮阮心里极畏惧,勉强镇静下来,“我真……真的不知道。”


    公玉真似是没听见阮阮的话,自言自语,“怨气炉鼎竟是真的,吸纳天地之间的怨气,以怨气修炼成仙么……”


    阮阮身体里的怨气像是受到了惊扰,沸腾翻涌起来,从阮阮的额头流出,被公玉真吸纳进了身体里。


    公玉真在吸食她身体里的怨气!


    “你放开……放开我!”


    公玉真微闭着眼,浑身散发出一股阴柔诡秘的气息,他感受着从阮阮身体里吸收来的丰沛的怨气,五脏六腑都沐浴在怨气的滋养之中。


    力气渐渐被抽离,阮阮额上的符终于被揭下,但她已经极度虚弱。


    【白阮阮你别这么没用!】威猛大人有些着急。


    阮阮勉强找回一丝神智,余光看见辛鸾垂首站在一旁,显然已经准备好给自己收尸了。


    “我死了……你就再无法吸食怨气了。”阮阮声如蚊蚋,却让陷入沉迷的公玉真惊醒。


    额头上的手指拿开,阮阮的神智清醒一些,她想要坐起来,却毫无力气,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带下去好好看着。”


    辛鸾应了一声,将阮阮重新扛在肩上离开了大殿。


    出了大殿,辛鸾脚步飞快,他从大殿旁边的甬道进入了后院的一间厢房,然后把阮阮放在了一张硬板床上。


    外面隐隐能听到一些声响,像是有人在说话,这个院子里应该还住着别人。


    漳渊宫中怨气不少,虽然公玉真才吸食了她身体里的怨气,但这一路便又有怨气涌入了她的身体,所以此时阮阮的力量也恢复了些。


    挣扎着坐起来,阮阮脸色发白,额头都是冷汗,纤细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辛鸾倒了一杯水递给阮阮,脸色冷漠,“今天算你命大。”


    阮阮双手捧着水杯,因为她浑身都在颤抖,所以水杯里面都是波纹。


    辛鸾有些不耐烦,抓住水杯的底往上一托,把阮阮呛得直咳嗽。


    “你混蛋!”阮阮咬着牙,第八百次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辛鸾漫不经心地坐在阮阮对面,脸上毫无愧疚之色,“‘姐姐’教训得对,只是你如今落在我师父手里,怕是无法活着出去了,有时间还是多想想自己最后的日子怎么过吧。”


    阮阮瞪了他一眼,脸被气得通红。


    “辛鸾哥哥。”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阮阮转头看去,见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童,头上梳着双髻,一张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辛鸾收起脸上的不屑冷漠,对那小童伸出双手,“过来。”


    那小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跌跌撞撞扑进辛鸾怀中,天真问道:“辛鸾哥哥又下山了吗?”


    “嗯。”辛鸾应了一声,将小童抱在腿上,“阿景今日乖不乖?”


    被唤阿景的小童抱住辛鸾的脖子,撒娇道:“阿景很乖,小七和小九也很乖,辛鸾哥哥给我们带好吃的了吗?”


    小童眼神清澈,嗓音甜甜的,纯真可爱。


    辛鸾在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油纸包,“给你们带了糖,拿去和他们一起吃吧。”


    阿景用力点了点头,转眼却看见坐在床上的阮阮,眼睛不由一亮,转头问辛鸾,“她是新来的姐姐吗?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辛鸾沉默片刻,却是点了点头。


    那小童跳下地,几步跑到床前,趴在阮阮的膝盖上,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姐姐我叫阿景,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一时有些发愣,那小童却已从油纸里拿出一块糖放在阮阮手中,“姐姐吃糖。”


    等阿景跑出屋子,辛鸾才道:“这院子里还住了十余个阿景大小的孩子。”


    阮阮只觉得后背发凉——公玉真吸食活人精气,这后殿养了这么多小孩子,都是要被他吸|精气的吗?


    “就是你想的样子,自求多福吧。”辛鸾起身离开了屋子。


    外面偶尔孩子经过,孩童交谈欢笑的声音天真可爱,却让阮阮心冷胆寒。


    阮阮把威猛大人头上的符揭下来:【你想办法再给我找颗破障丹。】


    【破障丹暂时是别想了,这宫殿外面有术法结界,我也出不去。】威猛大人活动活动脖子,伸了伸腰,【好在你身上的蛊虫被这里的法阵压制,被迫沉睡,祁慎暂时找不到你。】


    祁慎找不到她自然是个好消息,但出不去却是个难题。


    阮阮看着手里的糖,叹着气放进嘴里,等恢复些力气便想出门看看周围的环境,谁知门一开,便看见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


    门外十几个小童站成一排,各个小脸都红扑扑的,为首的阿景扑上来抱住阮阮,“姐姐要到处走走吗,我们陪着姐姐!”


    其他的孩童第一次见到阮阮,只觉得面前的姐姐长得极好看,却不敢上前。


    阮阮点点头,伸手握住阿景的手,其他的孩童立刻也围住了阮阮,一个牵着一个,拉着阮阮往前走。


    “姐姐这里是花园!”


    “这里是我和小七住的屋子!”


    “这里是大牛和小九住的屋子!”


    “这里是辛鸾哥哥住的屋子!”


    “这里是饭堂!”


    这一路阮阮都没见到其他人,没有守卫,没有侍女,只有空落落的院子和屋子。


    饭堂上面有炊烟升起,阿景拉着阮阮的手往里面走,“应该是辛鸾哥哥在做饭,姐姐饿了吧,我们进去等着吃饭!”


    饭堂之内只有几张桌子和条凳,换下破烂衣服的少年眉眼锋利,让阮阮险些没认出来。


    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量还未完全长开,黑色的头发被红色的绸带高高束起,一身黑衣,腰间束着红色腰带,此时正站在锅前炒菜。


    不一会儿,菜炒好了,立刻便有小童前去帮忙端菜盛饭,显然是常做的样子。


    熄了火,辛鸾在阮阮旁边坐下,其他的孩子也围着方桌落座。


    辛鸾道:“吃吧。”


    孩子们才动起碗筷,桌上只有一个炒黄芽菜,但孩子们却并不挑剔。


    阮阮极讨厌黄芽菜的味道,勉强吃了几口饭,阿景生怕她吃不饱,还特意站起来给她夹了些,阮阮只能囫囵吞进肚里。


    至于菜的味道,她除了咸,什么都没尝出来。


    吃过了饭,孩童们便收拾洗刷了碗筷,接着准备回房睡觉。


    临走前阿景忽然问:“辛鸾哥哥,阿宵怎么还没回来?”


    孩童们纯真的眼睛看着辛鸾,辛鸾却摸了摸阿景的头,“他被家里人接走了,不会回来了。”


    阿景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领着其他孩子走了。


    “阿宵是……”孩子走后,阮阮忍不住开口。


    “被师傅吸干了精气,死了。”


    第75章


    眼前是一片梨树林, 梨树上的花早谢了,结了小小的果子。


    梨树之下是一座座小小的坟茔,每座坟茔之上都笼罩着浓重的怨气。


    “这……这些都是被吸干精气的孩子?”阮阮声音有些颤抖。


    辛鸾没说话, 双手捧起一掊土放在一座新起的坟茔上, “这座就是阿宵的坟,这里的孩子迟早都是这样的下场。”


    阮阮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看辛鸾的眼神也充满了厌恶, “他们那样信任你, 你怎么能助纣为虐!”


    辛鸾掀起衣袖,惨白的胳膊上有一个黑色的圆形印记,自嘲笑道:“我也不过是他手下的一条狗, 他动动手指就能让我死得极惨, 这些孩子都是被家里送来的, 孩子送进来,家里人会得到十两银子,其实谁都知道孩子进来了就得死。”


    阮阮后退两步,努力平复心绪,又想起今日辛鸾的言行,想了想,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辛鸾看了阮阮一眼, 唇角微微勾起,“你也不算很笨。”


    他站起身, 平视着阮阮,“他不死, 我根本没办法离开漳渊宫, 而你永远也出不去, 不如你我联手……杀了他。”


    阮阮一愣,嗫嚅道:“可我只要被贴上那道符,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而且……我不知能不能杀了他。”


    花朝节那日,阮阮见过公玉真与祁慎交手,也见过公玉真把浮玉山上的花催发出来,这样已经接近半仙的人,她没有把握。


    “这你放心,他自有他的命门,那些符也是有缺点的,只要你愿意与我联手,我倒也有五六成的把握。”


    阮阮还有些犹豫,辛鸾想了想,指着这一片坟茔道:“他多活一日,就要多死人,你我联手杀了他,这里的罪恶就终止了。”


    阮阮犹豫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她并不信任辛鸾,他虽说自己有逼不得已的理由,但他所作所为实在算不上良善,谁知他是不是还打着别的算盘。


    第二日,辛鸾再次把阮阮带到公玉真面前。


    此时公玉真已平静许多,他仔细审视着阮阮,再次问了昨天问过的问题,“你为什么能吸收天地之间的怨气?”


    阮阮昨夜已想好了如何回答,面上却惊恐不安,“是我在屏城江家老宅里,因为想起了小时候家中被灭门的事,忽然间就能感受到怨气,具体缘由我实在不知。”


    公玉真面色毫无变化,也不知是否相信,他转动着手中的珊瑚串珠,转眼看向阮阮身旁的威猛大人,“它是怎么回事?”


    阮阮不知公玉真问的是什么意思,只能应付道:“就是忽然找上门的野猫,我看着它很通人性,便养着了。”


    公玉真皱眉,“它不是普通的猫。”


    阮阮满脸无辜,“我真不知它是哪里来的……”


    公玉真的脸苍白极了,几缕青黑色忽然爬上他的脖子,瞬间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带人过来!”


    辛鸾脸色一变,却并不多言,转身离开了大殿,阮阮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多时,辛鸾便带进来一个小童,阮阮记得他好像叫小星的。


    小星也是五六岁的年纪,见了公玉真,眼中怯怯的,被辛鸾牵着往公玉真身边走。


    “不行。”辛鸾路过的一瞬间,阮阮急道。


    辛鸾似没有听到,径直拉着小星走到了公玉真面前。


    此时的公玉真已双眼赤红,他一把将小星拉过去,随着他的呼吸,小星身上的精魄从口中飘出,进入了公玉真的身体里。


    即便阮阮害怕,即便阮阮没有任何把握,阮阮还是出手了!


    红色的怨气自地底钻出,缓缓缠绕住公玉真的双脚双手,沉浸在吸食孩童精魂的公玉真毫无所觉。


    【他这是昨天吸食的怨气太多了,怨气凝聚在身体里他无法消化,你再送一些怨气进入他的身体,别硬来。】威猛大人害怕阮阮救不成人,还把自己也搭进去。


    阮阮忙将缠住公玉真手脚的怨气收回,让这些怨气随着公玉真的呼吸进入他的身体。


    原本已好转了的公玉真再次被反噬,青黑色的咒文再次爬上了他的脖子和脸颊。


    公玉真松开小星,疯狂抓着自己的脖子,辛鸾忙上前将小星拦在身后,关心问:“师傅怎么了?”


    公玉真根本听不见辛鸾在说什么,伸手一挥将人推开,跌跌撞撞跑进了后殿中去。


    阮阮忙把已经昏迷的小星抱了起来,一摸还有脉搏才稍稍放心。


    “你干什么了?”少年眼含愠色。


    “我若不出手,你当真就看着小星死?”


    辛鸾阴鸷愤怒,“你这样是打草惊蛇。”


    阮阮瞪了辛鸾一眼,径直抱着小星回去了。


    小星身体瘦弱,因被吸食了精气,双眼紧闭,小脸苍白。


    阮阮把他放在床上,驱动身体里最后剩下的怨气,努力想要把小星散逸出来的精魂驱回他体内。


    可阮阮的怨气方才又被公玉真吸去了大半,如今她自己都很虚弱。


    少女额头上都是汗,体力再无法支撑,呕出一口血来。


    一双黑色靴子停在阮阮眼前。


    “刚才不是还逞能呢吗?”黑衣红带的少年眼中依旧是熊熊怒火。


    他生气,阮阮更生气,她胸腔中的怨气再次升腾起来,提着一口气,阮阮强撑着站起来,这次终于将小星外散的精魂都收了回来。


    小星睁开眼睛,声音里带着哭腔,“小星害怕!”


    阮阮忙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小星惊惧过度,但好在没什么大问题,阮阮哄了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你险些坏了事。”辛鸾在阮阮面前坐下,“若不是他此时神志不清,只怕你和小星都已死了。”


    阮阮正视着辛鸾,认真严肃,“我不懂你说的这种隐忍和牺牲,也永远无法认同你的做法,我……永远不觉得人应该成为工具,我不求你出手,但永远不要阻止我。”


    眼前的少女行容狼狈极了,脚下虚浮,像是随时都会晕倒,但她眼里的光让辛鸾无法直视。


    他为了活下去,可以做任何事。


    但眼前的这个少女,明明力弱难自保,却可以为了一个陌生孩子冒险。


    辛鸾把脸扭到一边,冷冷道:“愚蠢。”——


    侯府内。


    “主子,姑娘在城内买了马车出城去了,但派出的人一路往南,并未发现姑娘的踪迹。”卫宵低头回禀。


    一身黑衣男人站在窗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身体里的蛊虫沉寂下来,从昨夜开始便感受不到了阮阮体内的子蛊。


    “让他们继续往南,去青州和南晋的关口守着。”


    “是。”


    她能去哪里呢?为什么体内的蛊虫感应不到她的所在?若是自此失去她的踪迹……


    “啪!”手中的茶盏被生生捏碎,男子眼中阴郁不明。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都要把你找到,这次我会用锁链把牢牢锁住,会用所有能用的办法,让你无法离开。


    永远。


    玄甲卫把平康城翻得天翻地覆之时,阮阮在城外漳渊宫中刻苦修炼。


    修炼的是辛鸾给的《引魂录》。


    这本是寿渊的一种禁术,能召唤地下冤魂附身尸体之上,操控尸体为己所用,若不操控尸体,也可招来阴魂,银魂由怨气所凝,把这些阴魂招来,阮阮便可吸食怨气。


    “玄玄黄黄,汝当闻听,一切魍魉,冢墓之鬼,今召汝来,若不如令,汝死万斩,不恕之也……”阮阮手中拿着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念了半天,却一只鬼也没召来。


    阮阮有些丧气,皱眉看着趴在脚边的威猛大人:【我都念了一上午,怎么一只鬼也没召来?】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练过这东西!】自从被抓进这漳渊宫中,威猛大人的脾气就变得特别不好,对阮阮也没了好脸色。


    【我……我练这招鬼的禁术,真的没问题吗?】阮阮想起屏城遇到的仇灵,不禁有些担心。


    仇灵也是因为修习禁术,被阳蜀驱逐,又被人追杀,才干起了见不得人的买卖,若是阮阮修炼禁术也被人知道,会不会有人也要追杀她?


    【没事,放心练吧。】威猛大人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一边。


    阮阮无奈,只得再次念起晦涩难懂的咒文来,她念的口干舌燥,到傍晚时才勉强召唤来一只小鬼,小鬼身上怨气稀薄,怯怯地躲在树后,小声问:“你……你叫我来想干什么?”


    阮阮挫败极了,看那小鬼一幅要哭不哭的委屈样,不由放柔了声音,对他招手道:“你过来。”


    那小鬼躲在树后左看右看,又看阮阮也不吓人,才小心翼翼地走到阮阮面前,只是脸上依旧满是防备,“你想干啥?”


    阮阮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轻轻触碰小鬼的额头,淡红色的怨气被吸入阮阮的身体里,小鬼的眼神渐渐清明,眼中的戾气尽数消散。


    “别再流连人世,投胎去吧。”阮阮最后摸了摸小鬼的脸蛋儿。


    那小鬼身上的怨气消散,透明的身体升到半空之中,然后消散了。


    “你只念咒是不行的,要把心里所有的恨都以咒发泄出来。”辛鸾不知何时进了院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早点说嘛……”阮阮嘟囔一声,想了想,开始在心底诅咒起祁慎来。


    许是阮阮对祁慎的怨恨太深,想着祁慎的所作所为,阮阮念出的咒力量大了许多,只念了两遍,便召来了十几个鬼。


    这次不是方才那样的小鬼,而是浑身怨气的凶魂,但因是被《引魂录》召唤而来,所以对于阮阮都心怀恐惧,十几个鬼聚成一团,可怜巴巴地看着阮阮。


    阮阮也怕极了——他们长得实在太吓人啦!


    辛鸾在一旁有些无语,他揉了揉额头,“你能不能……有点驭鬼的样子!”


    阮阮直起腰,深深吸了一口气,衣袖下的手攥成了小拳头,大声道:“你们都……都给我过来!”


    十几只鬼被阮阮忽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之后,便“嗖嗖嗖嗖”飘到了阮阮面前。


    纵使阮阮心中有了准备,面前忽然多出十几张七窍流血的脸,也被吓得仰倒。


    “哎呀!呀呀呀!”阮阮吓得花容失色,胡乱挥舞着手臂,死闭着眼睛。


    “烂泥糊不上墙……”辛鸾怒极。


    被十几个鬼围在当中的阮阮,头皮发麻,后颈发凉,她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看,就看到一张脸色青黑,双眼发红的脸,吓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你们往后退退。”阮阮声音颤颤的。


    十几个鬼依言后退了两步,阮阮扶着门框站起来,小脸却紧贴着门框,根本不敢看那些鬼。


    等阮阮做好了准备,才转脸看向那些鬼,奈何他们各个长得又凶又丑,阮阮连忙把脸低下,颤声道:“你们站好……站好队,一个一个过来。”


    那十几个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队伍。


    阮阮坐在小凳上,恨不能把脑袋埋到胸口里去,只有一个白白嫩嫩的手指伸在半空中。


    第一只鬼满脸懵,不知阮阮要干什么,他挠了挠头,最后也伸出个手指,一人一鬼的手指碰到一处,怨气便被吸进阮阮的身体里。


    那只鬼身上的红色怨气消散,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然后逐渐升起,消失在众鬼面前。


    后面十几只鬼仰着头,看着那只鬼消失的地方,各个表情呆滞痴迷。


    第二只鬼则乖乖蹲在阮阮面前,想要和阮阮面对面交流,阮阮吓得声音都有了哭腔,“你站……快站起来!”


    那只鬼很是委屈,一边抹泪一边伸出了两只手的食指,三根手指碰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滑稽。


    后面的众鬼面面相觑,纷纷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寻找最好看的手势。


    站在一旁的辛鸾真的……快疯了。


    真是蠢人召蠢鬼,蠢到家了!


    第76章


    吸完十几只鬼的怨气, 阮阮也有些累,主要是心累。


    辛鸾穿着墨色缎子做的袄袍,腰间束着一条红色绸带, 为了方便干活, 他的两袖用攀膊束起来,露出两节过分苍白的手臂。


    “废物。”少年的话刻薄冷漠。


    阮阮扶着门框起身,白了辛鸾一眼, 没言语。


    山上道路难行, 所有的东西都需要辛鸾下山去买,晚饭依旧是黄芽菜,阮阮的脸都有些绿, 面前却忽然多了一小碟炒笋干。


    阮阮惊喜极了, 抬头小声说了声“谢谢”, 辛鸾却依旧满脸嫌弃。


    旁边阿景看了看辛鸾,又看了看阮阮,捂着嘴笑,“阮阮姐姐这么大了还挑食,羞羞羞!”


    阮阮有些窘迫,脸也有些红,埋着头吃饭。


    “阿景别说了。”辛鸾拍了拍小童的脑袋,面无表情地吃着饭。


    吃完饭, 孩童们都听话地回了屋子,阮阮则继续坐在小院里念咒招鬼。


    辛鸾安置完孩童, 便坐在院子的树下看阮阮招鬼。


    虽有了之前的经验,晚上却并不顺利, 阮阮皱着眉, 想着祁慎之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努力念叨着还不熟练的《引魂录》。


    半晌,才引来了两只鬼过来。


    树下的少年掐指为诀,低吟道:“玄玄黄黄,汝当闻听,一切魍魉,冢墓之鬼,今召汝来,若不如令,汝死万斩,速来速来!”


    院中阴风骤起,阮阮忙用胳膊挡住眼睛,良久风才停住,阮阮抬起头,就看见……满院的恶鬼怨灵。


    辛鸾召来的鬼魂与阮阮召来的不同,身上的怨气更重,青面獠牙的,十分吓人。


    这群鬼把阮阮围在当中,要多可怕就多可怕。


    其中一个满脸鲜血的横死鬼对着阮阮张牙舞爪,把阮阮吓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放肆!”辛鸾声音威严,那横死鬼愤恨回头看去,呲出了尖牙。


    只见辛鸾掐了个诀,“诛!”


    那横死鬼便被一道凭空出来的雷击得神魂俱灭!


    周围的鬼见状,纷纷收起凶恶的模样,还有几个胆儿小的抱着头蹲了下去。


    辛鸾走到阮阮面前,把她拎起来放在小凳儿上,满脸嫌弃,“你还能再丢人些吗?”


    阮阮抱着辛鸾的腿,紧闭着眼,声音可怜又委屈,“太……太吓人了,我不敢看!”


    若是辛鸾有别的合作人选,他绝对不会选择阮阮。


    深吸了几口气,辛鸾终于压下想掐死阮阮的冲动,他放缓了声音,“你别怕,他们不敢伤害你的。”


    “他……他们太丑了。”阮阮小声嘟囔。


    听了阮阮的话,院子里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显然鬼也被阮阮气到了。


    辛鸾也已忍到极致了,拎着阮阮的脖子催促,“快点。”


    阮阮闭着眼伸出自己白嫩的手指头,“你让他们自己过来吧。”


    黑衣红带的少年面如寒冰,再次深吸几口气,指着近处的一只鬼,“你过来。”


    那鬼满眼畏惧,却不得不乖乖过来,辛鸾握住阮阮的手,把她的手指放在那鬼的额头上,眨眼便把鬼身上的怨气吸尽。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月亮升至树梢的时候,院中的鬼皆散尽怨气投胎去了。


    阮阮偷偷睁开一只眼,见眼前并没有青面獠牙的鬼魂,才小声问:“都走了吗?”


    辛鸾松开阮阮的手,活动着脖子,“都走了,你可真是丢人。”


    “害怕鬼很正常的……”阮阮小声嘟囔着起身,见眼前的少年双眼似寒星,有点像往日在平康街头看见的怒马少年,又想起晚饭时的那盘笋干,十分自然地拍了拍辛鸾的头,“其实你也不是很坏。”


    少年身量还未长开,个子还比阮阮矮了半头,却因少女忽然间的触碰而面色僵硬。


    阮阮拍完了他的头,便毫无所觉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少年却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他怎么会不坏呢?六岁时他被亲生父母送到这漳渊宫中,为了活下去,他做了很多肮脏的事,为了活下去,他可以把小伙伴儿领到公玉真那里。


    三十二个孩童,他是唯一活下来的。


    他自地狱之路爬出,脚下是累累尸骨,手上是艳艳污血。


    他比所有人都坏,因为只有比所有人都坏,他才能活下来。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蠢啊!明明是他抓了她回来,让她身处这样的危险之地,她还说他不是很坏……呵呵——


    五日之后,漳渊宫大殿内。


    公玉真已恢复了大半,只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青黑,似是长久不见阳光导致的。


    “过来。”他朝阶下的阮阮伸出手。


    阮阮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过去,却见辛鸾端了一盏茶过来。


    “师傅,先喝了这盏余岁茶,徒儿特意给师傅沏的。”少年殷勤奉茶,面上恭敬无比。


    公玉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茶盏,见茶汤黑亮,正是平日常喝的余岁茶,便端起来喝了两口。


    少年收了茶盏,躬身退了出去。


    公玉真再次抬头看向阮阮,他的眼神像是毒蛇,让阮阮浑身不舒服,但如今也只能强忍着走了过去。


    公玉真冰凉的手握住阮阮的手腕,稍稍使力,阮阮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着跪了下去。


    “怨气炉鼎果然是好东西。”公玉真声音里透着痴迷,他的手指摸上阮阮的脸,让她浑身发寒。


    面色苍白的男人闭上眼,贪婪吸入阮阮身上的怨气,而阮阮毫无保留,甚至主动将怨气送进公玉真的身体里。


    丰沛的怨气如潮水涌进去,冲击着公玉真的四肢百骸,即便他已经是半仙之体,却依旧无法承受这么多的怨气。


    等公玉真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虽然推开了阮阮,却依然能感觉到院子还在不断涌进,这些怨气要将他的身体冲破了!


    “你做了什么!住手!”公玉真的双目微红,他伸手要去抓阮阮,手腕却被怨气缠住。


    阮阮快速后退几步,继续驱使怨气进入公玉真的身体。


    公玉真艰难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阮阮,他手中掐诀,缠绕在手腕上的怨气瞬间退散。


    一道黄符出现在公玉真的手中,阮阮心中一慌,上次被这符贴住,阮阮便浑身不能动了,所以一看公玉真拿出了纸符,她便转身往门外跑。


    那道纸符已经飞向阮阮,却在眼看就要贴上阮阮的时候飘然落下。


    公玉真一愣,便看见殿门口站着的少年。


    “是你?”


    辛鸾走到阮阮身侧,眼睛却看着公玉真,笑着道:“符纸被我用井水泡过了,师傅方才饮的茶里,也被我放了好东西。”


    公玉真面色发紫,“毒对我无用。”


    “自然不是毒药,是四十九个死人头发烧成的血余炭。”


    听到“血余炭”几个字,公玉真脸色忽然难看起来,只觉胸腹之中升起一股阴寒之气。


    血余炭,于凡人来说只是一味中药,而于修道之人来说,却是破坏道行的毒药。


    见血余炭发挥了效果,辛鸾缓缓抽出匕首,刀见指向玉座之上的公玉真,“师傅,徒儿在这漳渊宫中侍候您九年,今日便由徒儿送师傅最后一程。”


    公玉真脸色越来越难看,血余炭的毒,配着肉|体无法消化的怨气,已经让公玉真即将爆体而亡。


    辛鸾身形诡异,只见一道银光闪过,他手中的匕首便至公玉真面门,公玉真闪身要躲,却因气力不济,被匕首划破了面皮。


    暗红色的细细刀伤里流出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脸。


    辛鸾舔了舔匕首上的血迹,一黑一蓝的异色瞳孔如鬼似魅,像是地狱里来讨债的恶鬼。


    “枉你一直温顺听话,原来却一直心怀杀意。”公玉真面色阴寒。


    “师傅,我若不乖顺些,岂不是和埋在后山的那些死人一样,哪里能活到今日?又哪里能亲手送师傅你上路呢?”辛鸾眼角杀气一闪,再次不顾己身冲了上去。


    公玉真连连后退,却终是退到了墙边,辛鸾出手狠辣,手中锋利的匕首送出,深深扎进了公玉真的胸口。


    鲜血喷出,公玉真面如白纸,却暗中结了个手印,趁辛鸾不防拍向辛鸾面门。


    “小心!”阮阮在旁边看得清楚,忙大喊提醒。


    辛鸾翻身后退,虽然将将躲过,却被拍在了肩膀上,顿时身体向一边倒去。


    阮阮忙扶住辛鸾,转头看见公玉真已经拔出了身体里的匕首,他的脸色微微发红,像是走火入魔的样子,却动作迅速起来。


    辛鸾见状,忙低声对阮阮道:“先离开大殿!”


    两人相互搀扶着冲出大殿,辛鸾便点燃了门口的引线,就在公玉真即将出来之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高大巍峨的宫殿轰然倒塌,尘土飞起十几丈高。


    辛鸾挣脱开阮阮的搀扶,揉着受伤的肩膀,拿着早准备好的火油泼向废墟,火油在空中如雨一般洒下去,洒了一桶又一桶,边洒还边和阮阮激动喊:“这些都是我一次一次偷偷背回来的,我背了整整五年才攒了这么多,这都是给他准备的!”


    月光之下,一点红色的火光亮起,然后落在废墟之上……


    火光冲天而起,上好木头烧起来格外旺,噼噼啪啪的声响在山间回荡,热浪扑面而来,烤得阮阮脸上发烫。


    少年面对滔天火焰而立,衣袍和墨发被吹得上下翻飞,他于火光之中回头看向阮阮,洁白的牙齿格外晃眼,“这下就烧干净了。”


    空气中都是焦糊的味道,阮阮却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催促辛鸾,“快点走吧……”


    黑衣少年双眼明亮,再次看了一眼火光中心,“走吧。”


    阮阮回身准备下山,却呼吸一滞,整个人如坠冰窟。


    玉石铺就的长阶之上,一身黑衣的男子就站在不远处,他眼中似有星辰,却又似有冥河,似仙似魔,像是来抓阮阮下地狱的。


    第77章


    祁慎没说话, 阮阮不想说话,辛鸾看来看去,不知道说什么话。


    辛鸾暗中拉了拉阮阮的袖子, 小声问:“他是谁?”


    “忠顺侯……祁慎。”


    两人在这边拉拉扯扯, 祁慎却准备把辛鸾拉阮阮的那只手砍下来。


    “过来。”


    祁慎不说话还好,祁慎一开口,阮阮立刻后退两步躲到辛鸾身后去了。


    祁慎微眯起眼睛, 重复了一遍, “过来。”


    阮阮好不容易跑出来,她本来是准备先去南晋解开身上的子母蛊,再暗中潜回平康想办法杀掉皇帝, 谁知事事不顺, 才出城便被抓到漳渊宫, 才要从漳渊宫脱身,祁慎又来了……她是做了什么孽啊!


    阮阮一面想着如何脱身,一面想办法拖延时间,她从辛鸾身后伸出个小脑袋,颤声问:“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看阮阮躲在辛鸾身后,祁慎胸中的火气骤起,恨不能把阮阮的小脑袋拧下来。


    “我感受不到你的所在,只有两个可能。”祁慎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不知道这剑砍人的脑袋好不好用……他再次抬头看向躲在少年身后的阮阮,“一是你身体里的蛊解了, 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二则是你在漳渊宫, 因漳渊宫的结界, 蛊虫暂时沉睡。”


    “我不和你回去, 死都不和你回去……”阮阮咬着唇,眼神坚定异常,她深吸一口气,“祁慎,我已经很恨你了,别让我更恨你。”


    祁慎眉眼之间的杀气更重,抬脚迈出一步,“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辛鸾脸上一苦,反而把阮阮推到了前面,求饶道:“他让你过去,你就快点过去,别害我啊!”


    阮阮被推得一趔趄,躲又无处躲,逃又无处逃,眼看着祁慎走向自己,眼中都是绝望之色。


    祁慎在她面前蹲下,沉香的凛冽气息萦绕鼻间,阮阮的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冰冷的手指抚上阮阮的脸,祁慎琥珀色的眼睛里隐隐有疯狂之色。


    “小阮儿,这次回去我会把你锁起来,把你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谁也不让你见,让你完完全全成为一件玩物。”祁慎声音发狠,从眼神可以看出他的话不只是说说。


    阮阮抬眼看他,眼里有委屈,有不甘,更有滔天的恨意,“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我明明只是想过安生的日子,我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


    “你错就错在不该遇到我,”祁慎钳住阮阮的下颌,贴着她耳边道,“小阮儿下辈子投胎离我远些。”


    阮阮心中怨气和恨意已然到达了极致,上辈子的仇她不和祁慎算,这辈子的利用她也可以揭过,可是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为什么!


    重活一世是何等难得,她只想报了仇,好好的、安安静静的生活,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自由自在,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如意!


    为什么!


    因为祁慎。


    上辈子因为祁慎,她没有一日是为自己活的,这辈子他还不放过她,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才会放她走……


    袖中藏着辛鸾方才偷偷塞给她的匕首,这匕首上淬了毒,见血封喉。


    她抬头看向祁慎,轻声问:“这么多年,阮阮都陪伴在侯爷身边,听侯爷的话,做侯爷的工具,如今阮阮只有离开这一个愿望,侯爷就放阮阮离开吧,好不好?”


    少女双眼含泪地祈求,本应是让人心软的,祁慎看在眼里却觉得愤怒,他掐住阮阮的脖子,声音却极冷,“放你走,让你和他比翼双飞吗?”


    祁慎口中的“他”自然是指辛鸾,他以为阮阮是要和辛鸾私奔。


    “除非我死。”


    少女袖中寒芒一闪,接着便听见匕首刺破皮肉的声音——那把淬了毒的匕首深深扎进了祁慎腰间,温热的血瞬间便染红了阮阮的手。


    “呵。”被刺伤的男人低笑了一声,反手握住阮阮要抽离的手,非但没把匕首拔出,反而握着阮阮的手把匕首往里送。


    “杀人要再狠一些,这匕首插得不够深啊……”


    他的眼里都是猩红血色,疯狂又绝望,他咬着牙,恨不能生啖阮阮的肉,喝尽阮阮的血,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让她永生永世,生生世世都无法离开他半步!


    他握着阮阮冰凉的小手,将匕首一寸一寸拔出,刀尖上的血珠滴落在白玉地面上,诡异惑人。


    阮阮仿佛忽然清醒过来,浑身微微颤抖,“匕首有……有毒。”


    “噗!”


    祁慎竟握着阮阮的手,再次将匕首深深扎了进去!


    “这样才会死得快些,满意吗?”祁慎阴恻恻笑着问阮阮。


    “疯……疯子!祁慎你这个疯子!”阮阮想要把手抽出来,祁慎却握得更紧,紧得她的指骨都要被捏碎。


    辛鸾离得远,看不清两人之间的动作,只以为是祁慎发觉了阮阮的动作,咬了咬牙,还是抽出了靴子里藏着的匕首想要偷袭,哪知才走到祁慎身后,身体便被一阵罡风推开,身上的骨头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滚……再靠近就让你死。”祁慎背对着辛鸾,声音淡淡。


    但好在方才那一瞬间,辛鸾也看清了两人的动作,他稍稍放下心来。


    那匕首上的毒,神仙难救,便是公玉真那样的半仙之体,也只有等死的份儿,如今祁侯沾了这毒,死就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他好像也没有要杀阮阮的意思,且等等看吧。


    剧毒发作,祁慎脸上蒙了一层灰白的颜色,眼睛里都是孤寂,他的手臂死死缠住阮阮的腰,另一只手却握着阮阮的手,缓慢地再次将匕首刺向自己。


    “小阮儿,亲手杀了我,你就能离开了。”


    杀了他,他就……可以真的死心了。


    就可以相信这一世,他的阮儿是真的不见了。


    两世的纠缠,他便真的可以彻底放下了。


    只是,他依旧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岔子,不明白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阮儿走到哪里去了。


    “杀了我!”祁慎再次低声重复。


    “哐当!”匕首落在地上,金石之声惊起了山上的渡鸦。


    阮阮脸色发白,哽咽喊道:“你不是人!你逼我!你不是逼我杀你,你是逼我屈服!”


    宫殿残骸被烧得劈啪作响,响声越来越大,最后轰地一声,熊熊火焰之中站起一个衣袍着火的人影。


    辛鸾后退两步,心中大惊,不知公玉真为什么还没死,却出声提醒阮阮,“公玉真没死,快走!”


    公玉真自废墟中走出,所过之处摧枯拉朽,他的双目变得纯黑,声音缥缈,“你就是花朝节那日的刺客。”


    公玉真仿佛看不见辛鸾和阮阮,他直直看着祁慎,表情木然,声音却有些困惑,“你竟已修成仙体……熙陵之内竟有人修成了仙体。”


    祁慎看着公玉真,神色依旧木然无情,他松开了阮阮,“滚吧。”


    公玉真纯黑的眼珠转向阮阮,“她已经是怨气炉鼎,吸收天地怨气,我要她。”


    “你要死。”一道白光闪过,祁慎已掠至公玉真面前,剑光过处摧枯拉朽,只是并未伤到公玉真分毫。


    公玉真的身形诡异,剑光未至身形已不见,下一刻却立在祁慎身后,他手中掐诀,轻轻对祁慎挥出,却让周围万物瞬间被碾为齑粉。


    祁慎不动如山,他周身一丈之地静谧无比,风不起,尘不起。


    趁着公玉真和祁慎交手,辛鸾却已偷偷拉着阮阮跑了。


    两人向着山上一路狂奔,身后是剑刃击石之声,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把身后的声音都丢得远远的!离开这里!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的树木也在飞快移动,两人停住脚步,眼前是千丈悬崖,左右山路陡峭。


    “往……往哪走?”阮阮抬头问辛鸾。


    少年双唇如血,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中却满是兴奋的神色,他指着右边的小路,“从这里下去就是永定河,我在下边藏了一条船,坐船顺水而行,很快便能离开平康地界。”


    塌毁的宫殿之上,两个人相对而立,祁慎面色惨白,杀气却愈盛,他手中的长剑染血,上面既有公玉真的血,也有他的血。


    公玉真则狼狈许多,他身上的道袍被大火烧得缺了角,束发的玉簪也不知丢到了何处,身体里还未被炼化的怨气横冲直撞,撕扯着他的身体。


    殷红的血自公玉真的唇角流下,他不甘心道:“你的资质并非顶尖,修炼时间也并不长,为什么竟修成仙体?”


    而他自懂事便入了修仙之道,为了成仙他可以献祭自己的灵魂,甚至不惜修炼后患无穷的禁术,以人精魄为食,如今却只是半仙之体,眼前这个人凭什么!


    黑衣男子立于森然苍穹之下,眉目若画,面色惨白,冷冽如神,只是眼中比神多了邪气,他剑尖指向公玉真,冷道:“国师大人想不明白的事太多,想要知道的事也太多,不如亲自去地下问清楚。”


    话音未落,祁慎身形便如闪电一般瞬间移动到公玉真面前,公玉真本就受了重伤,躲避不及,被生生贯穿。


    怨气从他的胸口涌了出来,也抽离了他最后的神魂。


    这长剑之上涂满了祁慎的血,他的血杀神噬鬼,又加上公玉真本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就死透了。


    清冷月光之下,黑衣男子肃然而立,腰腹之上的伤口流血不止,他看向之前阮阮所在的位置,微微勾起唇角,无声动了动唇。


    “小阮儿,你跑不了……”


    祁慎离开后,宫殿的废墟中,火光明明暗暗,公玉真的尸体保持着死时的姿势。


    一名老道拾阶而来,他须发皆白,吊梢眼,三角眉,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道袍,却脚下生风,身姿轻盈。


    老道眨眼便移动到公玉真面前,自言自语道:“可惜了可惜了!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好材料!”


    老道拂尘再一扫,公玉真的尸体便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滩污血。


    第78章


    住在后殿的孩童已经送下了山, 暂时寄养在一个猎户家里,后殿也被辛鸾放了一把火,里面还放了十几具挖出来的尸体, 大火过后, 即便朝廷来查,便以为他们都被烧死了。


    辛鸾给了那猎户一笔钱,猎户答应照顾这些孩子到落雪的时候。


    “小心脚下。”辛鸾走在前面, 回手牵着阮阮。


    威猛大人已经在山下等着他们, 只要一上船,顺着永定河走,天亮之前就能离开平康城。


    寂静的夜里, 忽然有什么东西朝着两人飞了过来, 辛鸾眼疾手快地把阮阮推开, 自己又迅速闪身,勉强躲过飞来的一柄长剑。


    长剑半个剑身没入岩石之中,剑柄却还在微微颤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阮阮背对着长剑飞来的方向,不敢回头。


    辛鸾的脸色却是一变。


    阮阮知道,他追上来了。


    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对辛鸾摇了摇头,咬着唇轻声道:“你自己走吧。”


    若不是辛鸾反应快, 那柄剑已经斩下了他的一条手臂,若自己还要跟着他走, 祁慎会要了他的命。


    少年看了阮阮一眼,又意味不明地看了看身旁的万丈深渊, 转身便消失在陡峭小径的尽头。


    “接着跑吧。”身后传来祁慎略带戏谑的声音。


    阮阮缓缓转过身, 她从未觉得这样累, 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


    祁慎站在巨石之上,面色惨白似鬼,神色森然,眼中像有一簇鬼火。


    阮阮哀婉笑了笑,如雨后残荷,凄凄楚楚,她的声音有些哑,“侯爷,求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留在你的身边了。”


    祁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疯狂散尽,只剩绝望,“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既然无法反抗,就要屈服。


    你既然说过会永远陪在他身边,这辈子就要践诺,不死……便不休!


    阮阮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脚尖轻轻踢了一颗石子下去,好久都没听到石子落地的声音,她看向祁慎,一滴泪挂在腮边,“侯爷你知道吗,阮阮小时候练功好疼啊,师父打我打得也好疼,阮阮常常一边哭一边练功,可阮阮没想过放弃,阮阮想着侯爷说过的话,一直咬牙坚持着……”


    祁慎神色剧变,死灰一样的眼中燃起点点星火,他张了张嘴,却觉得口中干涩,竟发不出声音来,便听阮阮又道:“那天我打开门,侯爷说‘你不要放弃,我也不。’,阮阮记住了,所以阮阮努力练功,努力练琴,满心欢喜陪在侯爷身边,心甘情愿替侯爷挡剑,这些阮阮都愿意的,可是如今阮阮做不到了……既做不到侯爷便放过我,好不好?”


    少女的一只脚已经踩在虚空,纤细的身体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她央求,“放阮阮离开好不好?”


    祁慎已死的心疯狂跳动起来,之前中的毒却发作起来,剧痛让他疼得半跪在地上,眼前光影朦胧,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他的阮儿也重生了吗?!


    他于熹平四年重生,至今已有十年!这十年间,他曾无数次试探,又无数次确定——阮阮没有重生。


    是她一直在骗自己?还是她刚刚重生?


    祁慎的脑中极度混乱,他甚至分不清眼前是梦还是现实!


    “你……”他艰难发出的声音粗粝难听,“你是什么时候……”


    祁慎闷哼一声,那毒发作得凶猛,剧烈的疼痛几乎夺走了他全部的神志。


    他跪在地上,朝阮阮伸出颤抖的手,试图抓住阮阮的一片衣角,但这幅模样看在阮阮眼中,却是不肯放过自己。


    阮阮小脸苍白,死死咬住嘴唇,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万丈深渊,思考着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


    祁慎强忍过一阵剧痛,呼吸都觉艰难,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见阮阮的身影。


    “你听我说,我其实……其实是……”


    “今天我从这里跳下去,不管死活,都算还清了侯爷所有的恩情,置于仇恨……也都一笔勾销了吧。”阮阮的声音很轻,却透着绝望和释然,只是没有恨。


    少女脆弱纤细的少身体向前倾倒,堕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不要!”祁慎目眦欲裂,上一世的绝望不甘混着此时的惊惧,祁慎喷出一口血来,却已什么都顾不上,不管下面是不是万丈深渊,也不管跳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他毫不迟疑地跟着阮阮跳了下去。


    阮阮闭着眼不停下落,耳边风声呼啸,她此刻心中释然,把一切都交给命。


    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她一惊睁眼,却见祁慎跟着跳了下来!


    他竟连死都不许吗!


    阮阮又惊又怒,方才的释然瞬间烟消云散了,未等她开口,祁慎已伸手去抓悬崖上凸出的石头,然而两个人的重量,又是向下坠,祁慎第一次并未成功,他的手上都是血,却不肯放弃,终于死死抓住一截凸出的树干。


    “你放开!”阮阮剧烈挣扎起来,她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祁慎放手,她不管下面是不是万丈深渊,只是想离祁慎远远的!


    离这个疯狂虚伪阴暗的男人远远的!


    身体里剧烈的疼痛让祁慎浑身颤抖,但他依旧死死握住阮阮的手腕,他咬着牙,呼吸急促,声音嘶哑,“求你……别乱动。”


    若是平常人受了他这样的伤,中了他这样的毒,只怕早已支撑不住,但祁慎他必须坚持住!


    他一直以为是这一世的阮阮变了心,改了性子,所以才用尽一切办法要逃脱,却从未想过阮阮会重生。


    她既然重生,为什么十年的试探,她都不说?


    但若她是重生而来,那么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解释——她误以为上一世是自己将她送给了太子,所以恨他。


    祁慎想问阮阮是不是这样,可是却已经疼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重生之后的这十年间,他每夜会准时在寅时三刻醒来……阮阮上一世就是在这个时辰死的。


    他醒来,转脸看见阮阮恬静的睡颜,一遍一遍确定她还在,她依旧是他触手可及的阮儿,悬着的心就能一遍一遍放下。


    这样的夜他经历了整整十年,十年,是三千六百多个寅时三刻。


    然而即便经历了三千六百多个这样的夜,他依旧会惊醒,他惊醒时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害怕他的阮阮早已经死了,尸骨腐烂成泥,灵魂寂灭无声。


    三千六百多次的确认,他依旧害怕这只是一个梦。


    从上元节他回京那日起,他发现阮阮变得不一样了,起初他以为阮阮只是在和他闹脾气,后来却从她的眼里看见了惊恐和畏惧,他的阮儿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当时气疯了,她怎么能那么看他,她怎么敢、怎么可以那么看他……


    渐渐他发现事情越来越难以掌控,花朝节,他发现阮阮竟然想逃的时候,尝到了被背叛的滋味,那一刻,他真的想打造一副精致的锁链,把阮阮锁起来,让她再不要动逃走的心思。


    再后来,他发现阮阮在吃避子药,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事实就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认,阮阮变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阮阮会变,他回溯这十年的记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他重生那天,就带着阮阮去了城外,看她上一世到死都没看到的草长莺飞,也没再让她练功受伤,他比上一世更加小心地呵护她,放在手心,如珠如宝。


    她是书案上的盈盈烛火,是庭院中的雨后白梨蕊,是扎根在他心底的一叶小舟,也是唯一的小舟。


    在永定河上,在平康城外,他一次一次试探她,却一次比一次失望,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世的阮阮不一样了。


    他的小阮儿变了。


    但即便是变了,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只要她留在他的身边,就好。


    可她一次次的逃跑,避他如蛇蝎,看他如妖魔,都在不停折磨着他,让他午夜梦回不停问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终于在今夜,在这悬崖峭壁之上,他知道了原因。


    上一世,她在弥留之际,大概不知道他来了,更听不见他说的话,所以她应该是恨他的吧……


    恨他,所以要离开他,这就应该是一切的缘由。


    祁慎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马上就要抓不住树干,他咽下胸腔翻滚上来的血气,想尽快安抚好不停挣扎的阮阮,“阮儿乖,我错了,你听我解释……我”


    阮阮的眼里是绝望,她摇摇头,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进下面氤氲的雾气里。


    “你骗人,你骗我……”阮阮哭得伤心,也不知是说现在,还是说以前。


    “阮儿听话,这次真的不骗你!”祁慎的手指渐渐握不住树干,又急又气,却只能继续哄,“握住我的手,阮儿乖,握住我的手。”


    “那你以前总骗我?”阮阮红着眼睛,就不肯握紧祁慎的手,任由自己的手从祁慎手掌中一点一点滑落。


    祁慎的头都要裂开,恨不能把阮阮的小脑袋瓜掰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东西!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小命行不行!


    怒归怒,祁慎此时哪敢再招惹阮阮,只能咬着牙哄,“以前……也没骗过你,真的,你抓住我,我和你解……”


    “侯爷,阮阮……坏了。”少女眼中的神色决绝,似是已经彻底与所有的人和事决裂了,她说完,眼睛看着祁慎,用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掰开了祁慎的手指。


    侯爷,阮阮……坏了。


    这是上辈子,她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祁慎胸腔之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他的呼吸一滞,感觉到阮阮的手在一点一点滑下去。


    终于,阮阮的手彻底脱离开去。


    “祁慎你个王八蛋!”阮阮红着眼,在生命即将结束之时,发出了内心最真实的咒骂。


    阮阮以为终于能逃开祁慎了,却见祁慎松开了树干,再次冲向她。


    第79章


    少女睁大了眼睛, 看着冲向自己的人,有些不可置信,下一刻便被祁慎拉进了怀里, 两人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风声呼啸,将两人的头发吹得纠缠在一起。


    祁慎将阮阮护在怀里,自己背对着地面。


    “没事的, 别担心。”祁慎声音很平静, 一只手固定住阮阮的腰肢,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


    “哗啦!”


    巨大的落水声响彻山谷——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是什么?人骂完了,却没能逃走。


    “你起……起来!”阮阮用力推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祁慎, 两人落入水中之后, 祁慎带着阮阮游上了岸, 但上岸之后祁慎便压在阮阮身上不动了。


    阮阮摸了一手黏腻,抬手一看是满手的鲜红,她一惊,想起之前自己捅的两刀,心里情绪复杂极了。


    她不知祁慎为什么要跟着她跳下来,就算他不想让她逃走,也不至于用自己的命冒险,那他是为了救自己吗?


    她其实只刺了一刀, 那时她是怒极恨极,第二刀是祁慎握着她的手刺的, 像一个疯子。


    阮阮是有些内疚的,但这内疚里又掺杂着恼火。


    祁慎浑身发凉, 气息也十分微弱, 阮阮用手撑着地, 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从祁慎身下钻了出来。


    【小猛儿!小猛儿!】


    威猛大人没有任何回应,阮阮不禁慌了起来,她喊道:“辛鸾!辛鸾你在吗?”


    周围只有水声,没有人回应阮阮。


    阮阮挣扎着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见三面都是陡峭的崖壁,一面是水,竟是无路可走,她抬步准备去崖壁近处看看,脚腕却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牢牢抓住。


    “别走……”祁慎双眼紧闭,也不知是昏迷着还是醒了。


    阮阮想把祁慎的手掰开,谁知这已经半死的人,手劲儿却极大。


    “你松开。”阮阮心里气急,揉着被掐得酸疼的脚腕,抱怨道,“疼,你松开我……”


    昏昏沉沉的祁慎眯着眼,反而把阮阮的脚腕抓得更紧。


    阮阮疼得皱起了眉头,恶向胆边生,抬手使劲儿打了祁慎一巴掌。


    “啪!”


    祁慎毫无反应,阮阮气鼓鼓的,“你松手!”


    阮阮再次抬起手,面色苍白的祁慎却忽然睁开了眼。


    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比一般人要浅许多,此时眼中迷茫冷漠,一时却找不到焦距,阮阮忙把手藏在了身后。


    “别走……”


    阮阮坐在地上,低头去掰祁慎的手指。


    祁慎身体僵硬了片刻,便不再动了,阮阮一退好几步,退到祁慎抓不到的距离才停住。


    她转身想走,却又停住脚步,转头小声喊:“喂,你醒醒……你没事吧?”


    祁慎趴在地上,没有任何回应,阮阮气的一跺脚,不知道自己在这瞎操什么心,等祁慎醒来,她可就走不掉了。


    阮阮扭身便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她跑出了一段路,脚步却再次停住,她回头看向岸边,发现祁慎依旧一动不动。


    “别是死了吧……”阮阮憋着嘴,声音小小的。


    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阮阮终于再次抬脚走向了祁慎,她蹲下拍了拍祁慎的脸颊,只觉触手冰冷,毫无生气,不禁有些害怕,忙把祁慎的身体翻过来,趴在他的胸膛上仔细听,好在还有心跳,只是心跳微弱。


    祁慎方才趴过的地上留下了一滩血,阮阮解开祁慎的衣襟,就看见他腰腹之上两个黑洞洞的伤口,有血不停地从伤口流出。


    “喂,你醒醒!”阮阮拍了拍祁慎的脸,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便把自己的衣角撕下堵在祁慎的伤口上。


    她咬着牙想把祁慎拖到干爽的地方,可祁慎太沉,阮阮的力气又小,才拖了一小段距离,阮阮便满头的汗。


    此时天还未亮,阮阮觉得辛鸾应该已经走了,心中不禁有些惆怅,又想到两人掉在这里,怕是没人知道,不禁更加绝望。


    阮阮把祁慎的头用一块石头垫起来,自己则抱膝坐在一旁,有些茫然无措。


    祁慎的脸越来越白,呼吸也渐不可闻,阮阮拍了拍他的脸,有点着急,“祁慎你个王八蛋,你醒醒!”


    终于,祁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阮阮,似有些恍惚,挣扎着抬手去摸她的脸,声音闷在喉咙里,“阮儿……”


    阮阮一怔,却听祁慎又道:“我的身上有‘回光’……”


    “回光”是药,祁慎曾给魏双吃过,不管多重的伤,吃了回光都能回光返照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油尽灯枯。


    阮阮忽然有些后悔,但她当时心中有无尽的恨,有无尽的怨,这些促使她刺出了那一刀。


    阮阮的唇微微颤抖,“不能……不能吃回光。”


    祁慎看着阮阮,幽深的眸子里忽然闪现出一点戏谑的笑意,“你的身上有子母蛊,我死了你也活不了,要不你……给我陪葬吧?”


    阮阮摇头,一滴泪落在祁慎手心,“你……你还没报仇呢。”


    祁慎挣扎着坐了起来,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只是这样的动作,已经让他气喘吁吁,他仰面急促喘气,半晌才转头看向阮阮,他笑了笑,忽然举起匕首插向了自己的心脏!


    “你干什么!”阮阮一惊,想去抓他的手,却已来不及了。


    匕首插入心脏部位,却插得并不深,血流的也不多,祁慎将匕首锋刃微偏,闷哼一声,挖出了蛊虫。


    那蛊虫落地,阮阮便觉得喉咙一甜,呕出一口血来,种在她身体里的子蛊在那滩血中抽动两下,便不动了。


    祁慎在重伤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把蛊虫挖出来,他不是说要她陪葬吗?


    “你是傻子吗……”


    祁慎全靠意志保持着清醒,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他想抬手摸摸阮阮的头,却因力竭而无法做到,他咽下喉中的鲜血,目光清澈,“阮儿也重生了吧……”


    阮阮神色剧变,她反应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看向祁慎,然后点了点头,问:“你怎么……”


    “我是十年前回来的,你呢……”祁慎气息艰难,却必须要把想说的话说完,不能像上一世那样,不能像上一世那样他不知她,她不知他!


    强压住心中的不安和惊悸,阮阮声音微颤,“年初时,上元节前。”


    祁慎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咳嗽起来,他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了。”


    怪不得那之后,阮阮就变了,变得冷漠疏离,想要离开。


    祁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拉着阮阮的胳膊,将她按在自己胸前,用手臂牢牢锁住。


    “别动,你的伤口……”


    “让我抱一下。”祁慎声音很轻,手却在微微颤抖,“上辈子,你弥留之际的……事还记得吗?”


    阮阮纤细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虽然隔了一辈子,但上一世临死时的记忆,依旧让阮阮惧怕,这惧怕深藏于她的灵魂,是她最阴暗可怖的记忆。


    祁慎叹了口气,清淡的眸子里是悲恸,但神色却很平静,他轻轻拍了拍阮阮的背,轻声哄道:“阮儿不怕了,上辈子是我回来晚了,是我看错了陆先生,他瞒着我把你送进了东宫……是我没保护好你,这十多年,我每天都在后悔没保护好你。”


    阮阮看着祁慎的眼睛,心里满是委屈,“我不信……”


    “上辈子我知道你被送进东宫后,便夜闯东宫,我杀了司马廷,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墙上,亲手把他的尸体鞭成肉泥,我起兵造反,弑君称帝,杀尽仇敌。”祁慎声音很平静,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他看着阮阮,从未有过的坦诚。


    “你是死在我怀里的,也是死在城外的,你说不想回清阴阁,想去城外看一看,你说你一辈子没离开过平康城,其实你的家在云梦州,只因吃了‘忘忧’,你不记得了……”祁慎剧烈咳嗽起来,他缓了缓,继续道,“早春,草还未绿,花也未开,可我怕你失望,就骗你说草都绿了,花也开了,可你再没睁开眼睛。”


    他抬眼看着阮阮,“阮儿……你不知那时我多绝望,我想杀了所有人给你陪葬,我也确实杀了很多人,百姓叫我‘鬼帝’,所有人都怕我,于是我杀了更多人,平康血流漂橹。”


    前世弥留之际,阮阮好像听见了祁慎的声音,可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一瞬间,阮阮变得更加委屈难过,那些被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痛苦记忆翻卷起来,她的声音都在颤,“太子……司马廷他他打我,还……还咬我。”


    阮阮说不下去,趴在祁慎胸前“呜呜呜”哭了起来,她的委屈,她的耻辱,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祁慎眼底冰冷,却轻轻拍着自己怀里委屈的小姑娘,缓声哄道:“阮儿不哭,这次让你亲手杀了他。”


    阮阮心里很难受,不知该不该相信祁慎,可眼下祁慎受了重伤,不管怎样都等出去再说罢。


    “你的伤……怎么样?”


    祁慎竟还能笑出来,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瓶子,安抚阮阮,“没事,‘回光’在呢。”


    “不能吃,”阮阮有些急,“吃了就只剩三个月了……”


    祁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满是柔情,“不怕的,三个月,总能找到办法。”


    阮阮才不信,祁慎却已倒出了“回光”,阮阮忙握住他的手,“不能吃!我去找人,我、我去找人,你先别吃!”


    祁慎看着阮阮,轻声哄道:“三个月……够了。”


    第80章


    “三个月……不够, 你先别吃好不好!”阮阮实在是有些急了。


    “好,我不吃,阮儿别着急。”祁慎身体里的毒虽发作猛烈, 却因他体质特殊, 所以并不能要他的性命,只是方才与公玉真交手时,他身体里的仙骨受损。


    他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但他现在不能死, 他为了报仇,耗费了十年的心力,他不能死, 至少报仇之前, 他还得活着。


    少女眼睛红红的, 祁慎撑着一口气,轻声哄道,“阮儿别哭,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再哭不迟。”


    阮阮丝毫不能觉得祁慎的话好笑,她咬着唇,“你不要瞎说……不、不吉利!”


    “那小阮儿是怕我死了,自己变成小寡妇?”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消失, 祁慎攥紧了手中的“回光”。


    回光一刻,弥补一切遗憾。


    阮阮气极, “你死了,我就嫁给别人去, 不会做你的小寡妇!”


    祁慎笑了笑, 脸上有些落寞, 有些宠溺,却并不生气,他扯了扯阮阮的裙角,可怜巴巴道:“总得给我守灵三年吧……”


    他一见阮阮真的要哭,便不敢再逗她,安抚道:“我不会死的,即使吃了‘回光’也不会死,真的。”


    阮阮抬起眼,迟疑着,“真的吗?”


    “真的。”


    “你骗人!你撒谎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阮阮哭着指向祁慎的脸,气得小脸都白了。


    怨气自阮阮身体内逸散出来,试图钻进祁慎的身体,修复他的伤处,然而才碰到祁慎的身体,怨气便散了。


    阮阮又急又气,委屈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祁慎又扯了扯阮阮的裙角,他想把他心尖尖上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捧在膝上,可是却做不到,只能柔声劝道:“别哭了,我的腿被打断后,师傅把百年前寿渊留下的那具仙人骨给了我,替换了我的凡骨,我没那么……容易死。”


    “仙人骨也受不住你这样折腾,我看你是离死不远了。”悬崖上面传来雄浑老者的声音。


    祁慎眼睛一亮,却浑身不能动弹。


    一道紫色的人影落在两人面前,阮阮本以为应该是个老者,定睛一看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紫衣青年开口,却依旧是老者的声音,“你个小王八羔子,我师兄好好一副仙骨给了你,都被你糟蹋了!”


    紫衣青年的声音违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看祁慎还吊着一口气,摇了摇头,“啧啧啧!真惨啊!乖徒儿你混得真惨啊!”


    祁慎随便紫衣人讥讽,气若游丝,“徒儿无法给师傅磕头……师傅见谅。”


    这紫衣人便是祁慎的师傅,紫玄真人。


    紫玄真人抄手站着,似笑非笑地看向祁慎,用下巴指了指阮阮,“你不能给我磕头,让小姑娘给我磕个头,我就救你呀。”


    “她不是……你徒弟。”所以给你磕不着。


    阮阮听见两人的对话,怔忪了片刻,却也知道祁慎有救了,正要开口,紫玄真人却再次开口,这次是对阮阮说的,“小姑娘,你给我磕个头,我就救他好不好?”


    不管祁慎是否利用过她,至少上辈子不是祁慎害死了她,他去东宫救她了,只是晚了。


    这次却是她伤了祁慎,不过就是磕个头……


    只是阮阮还未有动作,手臂便被祁慎抓住。


    “他会救的……不用磕。”祁慎眼里都是柔色,轻声说道。


    紫玄真人“啧啧”两声,却是蹲下身,一面给祁慎喂下一颗丹药,一面揶揄,“没想到我的小徒儿竟也会心疼人,你不是杀人如麻吗,你不是心狠手辣吗,怎么?就对这个小姑娘狠不下心?给我磕个头就心疼了?我是你师傅,磕个头不是应该的!”


    紫玄真人絮絮叨叨,手上却不停。


    他的手贴在祁慎背心,运着功道:“我师兄的仙骨给了你十年,你却一点进益也没有,若是有些天赋的,又有仙骨加持,不说成仙,也修成了长生道。”


    祁慎的脸色好了一些,听紫玄真人这样说,便回道:“师父修了二百多年,不也没成仙呢。”


    “我不成仙自有不成仙的道理,并不是不能,哪像你,十年里戾气越来越重,脾气越来越差,你就天生不是修仙的料,若不是怕你屠尽苍生,我自不会把师兄的仙骨给了你。”紫玄真人面色愤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徒儿资质差,枉费了师父的教诲。”祁慎声音淡淡,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祁慎十年前重生之时,紫玄真人感受到异动寻来,便发现祁慎是逆天改命而来的,他给断了腿的祁慎换上仙骨,收他为徒,都是机缘。


    “收了你这孽徒,不说好生孝敬我,平白消耗我几十年的功力,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紫玄真人一副心痛的样子。


    “师父费心了。”


    “仙骨上的伤暂时修补好了,身体上的伤只能慢慢养着,至于那毒则有些阴险,你且看看自己能不能把它拔除,若不是能,就只能再去想办法。”紫玄真人站起身,双手抄在袖中,说完便转眼打量着阮阮,问,“她就是你信中说的那个小姑娘?”


    祁慎强撑一口气站了起来,拉着阮阮到身前,把自己的胳膊放在阮阮的肩膀上搭着借力,“她的身体可以吸收周围的怨气,就像是……怨气炉鼎。”


    紫玄真人皱眉,忽然伸手点在了阮阮的眉心,一缕白光自他指尖亮起,正要探寻阮阮脑中的记忆时,却被一股力量推开。


    “她有一段记忆被封住了。”


    阮阮有些迷茫。


    紫玄真人脸色忽然有些难看,却是转头看向祁慎,道:“先回去再说。”


    这时有一艘船顺水而来,船很快在岸边停下,钊铭跳下船。


    天亮之前,马车悄无声息进了侯府。


    “伤口不能碰水,阮儿帮帮我。”祁慎自是舍不得阮阮走,索性拉着阮阮进了屋。


    房门关上,门外的卫宵、钊铭、绿岫、易琼面面相觑,人找回来了,主子竟完全不生气,这是……吃错药了?


    钊铭是一路跟回来的,也是最纳闷的,不自觉嘟囔道:“像鬼附身……”


    卫宵看他一眼,“谁知是不是她又在耍什么花招,这半年里,她为了逃走,耍的手段还少?”


    钊铭点点头,觉得卫宵说的有道理,不禁叮嘱几人,“这次可千万看好她。”


    屋内,阮阮帮祁慎把湿透的衣衫脱下来,精壮的小腹上面,有两道狰狞的伤口,伤口外翻,血倒是止住了。


    阮阮垂着头,用温水湿过的帕子轻轻擦拭伤口周围,有些内疚,也有些气恼。


    “没事的,不疼,很快便好了。”祁慎摸了摸阮阮柔软的耳垂儿,半是安抚,半是戏谑。


    早些时候,他站在坍塌的漳渊宫外,想要毁天灭地,觉得这世间毫无所恋,想让所有的人都给他陪葬。


    结果不过几个时辰,却天地轮换,他桌案上的盈盈烛火,庭院中的雨后白梨蕊,扎根在他心底的一叶小舟……失而复得。


    天地有了颜色,杀人似乎也不那样有趣了。


    阮阮却不理祁慎的戏谑,依旧垂着头,闷声道:“你怎么这样……这样吓人。”


    她想了很久,才终于想了“吓人”这个词,她想说“狠毒”,又觉得用这个词实在不好听,憋了半天,才憋出个“吓人”来。


    祁慎却似猜到了阮阮的心思,目沉如水,拿起旁边干净的帕子给阮阮擦头发,柔声道:“不怪我的,阮儿跑了多少次,我是真的绝望了,觉得死在你手里也算是个好归宿,其实我也想过了,这次若是你还那样坚持,我……或许也是能放过你的吧。”


    阮阮看向祁慎的眼睛,见里面满是真诚,但阮阮总觉得这真诚有些太刻意了。


    分明就是在骗人。


    祁慎俯身,把阮阮纤细的身体环在怀中,“我有‘回光’,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做完想做的事,上辈子欠你一命,如此便算是还给你了,被你杀了,也算是和你做了个了断。”


    “你……你撒谎!你就是发疯了!”打了祁慎的肩膀一下,阮阮有些委屈。


    祁慎闷笑一声,却又沉默下来,阮阮抬头看他,见他正看着自己,眼底似是平静,阮阮却能在平静之下看到疯狂。


    他忽然凑上去亲了亲阮阮的额头,平静道:“阮儿,我不是才疯的,我已疯了十年,你……你死之后就疯了。”


    阮阮小心给祁慎上了伤药,便推着他去床上躺着,自己则去了屏风后。


    浴桶里是热水,阮阮试了试水温,觉得有些烫,却不好意思再叫人拿冷水来,褪下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服,进了浴桶中。


    阮阮把头靠在桶边,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衬得肌肤如雪。


    温热的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人却有些怔忪。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还有些不敢相信。


    上元夜那日她重生后,便感觉出祁慎比上辈子更加冷酷,也更加阴狠,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之前识人不清。


    原来……不是。


    她一直以为上辈子是被祁慎送给了太子,却原来是陆元青背着他做的。


    她相信他说的话吗?


    她是相信的吧……


    他濒死之际,却挖出了心口的蛊虫时,阮阮就信了他的话。


    阮阮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还是觉得心里乱乱的,毕竟她一直把祁慎当成害死自己的罪魁,如今知道他不是,又要怎么相处呢。


    还像菟丝子一样?还能毫无嫌隙留在他身边?


    阮阮做不到。


    现在出去说她要走?祁慎会不会放她走?


    即便祁慎放她走,江家的仇还未报,她也不能走。


    阮阮在屏风后磨蹭了好一会儿,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绪,思绪越来越乱,更加无法面对祁慎,随着时间的流逝,木桶中的水也渐渐凉了下来,阮阮却依旧不想出去。


    “我进来了。”祁慎的声音忽然在屏风外响起,阮阮来不及阻止,便见他走过来,蹲在了浴桶边。


    第81章


    看着祁慎近在咫尺的脸, 阮阮有些不知所措,小声嘟囔,“你过来做……什么?”


    祁慎平视着阮阮, 温声哄道:“水凉了, 先出来。”


    阮阮“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先出去, 我穿衣服。”


    男人眼底忽然现出几分戏谑的笑意, “又不是没看过……”


    他虽是这样说,却出奇听话,转身走了出去, 阮阮总不能一直像缩头乌龟似的, 只能慢吞吞从浴桶中起身, 擦干身体,换上了干爽的衣服。


    从屏风后一出来,阮阮就看见祁慎站在窗前,他的身材高瘦,即便是从后面看,也能感觉到他身上寒凛的气息,九月的天气,夜里的风也有些凉, 这凉风与他相比,却也要柔和许多。


    阮阮正要说话, 祁慎却关上窗转过身来,牛角灯昏黄的光落在他的脸上, 显得他眉眼温和了许多。


    他径直走到桌前, 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阮阮唇边, “喝点水。”


    阮阮确实有些渴了,就着祁慎的手喝了小半杯,末了抬头,唇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渍,祁慎十分自然地用手擦掉,自己又眼睛看着阮阮,喝掉了剩下的半杯。


    他分明是故意逗弄人,阮阮瞪了他一眼,“就知道欺负人。”


    祁慎放下茶杯,脸上浮现一层柔色,伸手去拉阮阮,“乏了吧,上床休息一会儿。”


    这一夜惊心动魄,此时已经能隐约听见院中麻雀的叫声,天快亮了,阮阮乏极了,神思倦怠,顺从地爬上了床,她在里面,祁慎在外面。


    祁慎找了一条干帕子,动作轻柔地擦着阮阮的头发,他的眉眼本是带着极锋利的锐气,此时却都敛去,像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好郎君。


    阮阮的头发很长,黑亮柔顺地铺在了背上,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越发娇媚动人。


    在清阴阁的时候,即便两人同床共枕,也是同床异梦,各怀心思,后来阮阮几次出逃,两个人更是渐行渐远。


    一个误会,就能让人背道而驰。


    阮阮觉得嗓子干涩,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在悬崖上你说,你是在熹平四年回来的。”


    祁慎没抬眼,依旧专心给她擦头发,声音却干净又平和,“是熹平四年,只不过……所有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我想救活的人也都已死了,并没能改变什么,我常想,若是能再早一年,就只是早一年,我便能救下父亲,救下兄长,救下母亲和嫂嫂,可是老天爷没给我这个机会。”


    熹平三年,昭明帝对祁家发难,祁淮贞和祁敏被斩首,祁慎的母亲宋氏和嫂嫂在凉州自焚。


    重获新生,却没能弥补此生最大的遗憾,阮阮觉得祁慎会不甘吧。


    她白皙柔软的掌心贴在祁慎的脸颊上,却觉得掌心祁慎的身体微微僵硬,她不知要怎么安慰祁慎,迟疑了片刻,干巴巴安慰道:“你别……伤心。”


    祁慎愣了愣,把阮阮拉近怀里,声音温柔,“好。”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祁慎有些暗哑的嗓音再次响起,“我开始以为你和我一样,记得上辈子的事,然而你却并不记得……后来我想,这样也好,你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也免去了很多惊惧忧思。”


    “可我又希望你还记得我,于是一遍遍试探,一遍遍确定,终于知道你不是重生,上一世你小时练功受过很重的伤,这一世我提前避免了,所以在悬崖上,你说‘你不要放弃,我也不’的时候,我知道你重生了。”


    因为她这一世没受过那么重的伤,所以他也没在院中枯坐一夜,自然……也没说过这句话的。


    “阮儿是上元节前才重生的,对吗?”他似是在和阮阮确定,又似是在和自己说。


    阮阮点头,“我最后的记忆……是在东宫的时候,再醒来就已在清阴阁。”


    她柔软纤细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似是因想起死前在东宫的遭遇,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惧色,一张小脸也越发苍白。


    祁慎看在眼中,心脏像是被紧紧扼住,又像是被无数的针细密的扎,他的手臂收紧,“阮儿不怕了,是我去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阮阮垂顺的头发盘踞在祁慎的胸前,她水蒙蒙的眸子看向祁慎,却忽然想起了些事,皱着眉头别开了脸,声音闷闷的,“那你还故意把我送到司马廷手里……你不是人,你不知道我那时多害怕。”


    那时祁慎掉在护城河里,阮阮自己要跑,祁慎在城外遇刺受伤,阮阮又自己跑了,他在盛怒绝望之下,想让她知道什么是害怕,知道离开他之后,她的周围危险重重。


    后来阮阮又是惊吓,又是喉咙受伤,竟哑了。


    “我那时不知你还记得前世的事,不然绝不会用司马廷来吓唬你。”祁慎伸手把阮阮的脸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后来你哑了,受伤了,我很后悔。”


    那一阵子,祁慎心里有一团火,恨不能把周围所有的人都烧掉,包括……他自己。


    他心里的怒气无处泄,满胸的戾气无处散,又不敢在阮阮面前泄露分毫,生怕再吓到她,于是只能夜里去找卫宵和钊铭练剑。


    “当时若是季悯行和郑承彦来得再迟一些,我是不是……”


    祁慎微凉的手指碰了碰阮阮的脸颊,打断她的话,“不会让你有事的,你记得太子寿辰之后,有刺客夜闯东宫吗?”


    阮阮自然记得,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宫中的侍卫统领也被撤换了,那刺客自然也是祁慎。


    “记得。”


    “那之后,司马廷身边的护卫已经换成我的人,若季悯行他们没来得及去救你,他们也会救。”


    阮阮瞪着他,半晌气呼呼吐出一句,“你就爱算计人。”


    “不算计你了。”


    “你还让我在清阴阁里给你赚银子……”


    祁慎愣了愣,随即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不是让你在清阴阁里给我赚银子,也不是让你给我打探消息,你的身份经不起细查,而清阴阁就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阮阮沉默看着祁慎,觉得他说的话还有保留,追问道:“还有呢?”


    祁慎垂下了眼,“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白阮阮的存在,然后告诉天下人,白阮阮就是江榕,将江家的冤屈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因白阮阮的冤屈,去声讨江家灭门案的凶手。”


    少女的眉毛皱得更加厉害,心中的滋味怪难受的,她知道祁慎想做什么,但同时又清醒地知道——祁慎确实一直在利用她。


    祁慎自然也猜到了阮阮心中所想,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肯先让步。


    窗外的麻雀叫个不停,祁慎却忽然拉着阮阮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阮阮不防,祁慎又使了些力,便眼看着那才止住血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阮阮先是慌张,接着小小的胸腔里却升腾起巨大的怒火,她恶向胆边生,就着祁慎的力气,再次狠狠按在了祁慎的伤口上,祁慎没有防备,忍不住疼得闷哼一声。


    “你又发疯,你就知道发疯吓唬我!”阮阮彻底生气了,原本苍白的小脸上,因为怒气而微微发红。


    祁慎的脸色确实不好,阮阮松开手,咬了咬唇,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你之前不会这样的……你之前只是不爱笑,没有这样吓人的。”


    “之前”自然是指……上辈子。


    上辈子的祁慎只是阴郁,他满心的仇恨,蛰伏在暗处,等待复仇的时机。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握着阮阮的手去捅自己。


    祁慎的头微微后仰,用手捂住了眼睛,他的唇角有些紧绷,浑身都散发着郁气。


    阮阮的手支撑在祁慎的胸口,想要从他怀里爬起来,手腕却忽然被祁慎牢牢抓住。


    他的手依旧盖在自己眼睛上。


    “你死之后,我杀了太子,起兵造反……”祁慎放下盖住眼睛的手,冷清的眸子望进阮阮的眼里,“我登基称帝了。”


    只是一个眼神,却让阮阮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感,是杀伐决断的帝王才有的压迫感。


    阮阮并不知道自己死后的事,但祁慎若为了她而杀掉司马廷,不管他是否准备好,唯一的路就只有造反。


    “那你怎么会……死?”


    他既然成功称帝,怎么还会死呢?


    “我没死。”他的声音艰涩,“你死后,我把你的尸身放置在皇宫的冰窖里,可是……依旧无法阻止你的身体渐渐腐烂。”


    那一段时日于祁慎来说,是父兄死后,再一次的孤绝和无望。


    他看着他的姑娘渐渐腐烂,白皙的皮肤爬上点点青斑,看着他的姑娘离他越来越远。


    他开始还可以在波诡云谲的局势间隙中,在冰窖里抱着阮阮的尸体安睡,可是随着她尸身的腐坏,他不敢碰了。


    少女的尸体渐渐腐烂,剩下的越来越少。


    他遍寻天下宝物,把那些聚魂的、防腐的、延年益寿的宝物,通通堆砌在她的尸身周围,却丝毫不能阻止她的腐坏。


    于是他开始满天下寻找,寻找能复活死人的方术和术士,只求她的魂魄去而复返。


    阮阮先是惊愕,随即却觉得嘴里苦巴巴的。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好看的眉眼却全是凌厉之色,即便此时面色苍白,却依旧毫无脆弱之感,依旧凌厉,依旧……生人勿进。


    尸体腐败的味道是很臭的吧……


    尸体腐烂的时候也很吓人吧……


    他怎么能留着她的尸体不下葬呢,他应该找个风水宝地,把她埋进去的呀。


    阮阮仿佛感受到了祁慎当时的绝望,她伸出手想安慰祁慎,却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少女鼻音极重,“人死了就应该埋进地里去的,你留着尸体我又活不过来,没有道理。”


    “我找了很多术士,试过很多办法,想要把你重新带回我身边,可他们都是骗子。”他把那些骗人的术士都杀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再被复活呢。”


    “是啊。”祁慎的手臂把少女纤细颤抖的身体抱进怀里。


    他忽然觉得,两世为人经历的遗憾痛苦,以及二十一年的卧薪尝胆,在此时变成了很久以前的事。


    晨光熹微,雀叫如筝。


    “但终究被我找到了方法。”


    第82章


    “阮儿, 我实在是活够了。”


    祁慎轻嗅着阮阮头发的幽香,眸子低垂着,声音平静, “我上天入地去寻找复活死人的方法, 最终吸引来了一个老道,他自称是‘正道光散人’,修炼的是天地怨气道, 虽然不能把你复活, 却有时光扭转的一线之机。”


    阮阮心思一动,觉得“正道光散人”和威猛大人说的“正道光芒金灿灿玄妙怨气道修习神宗”有些关系。


    她的心“砰砰”乱跳,颤声问:“时光怎么可能轻易扭转呢?”


    祁慎看着阮阮有些微红的眼睛, 叹了口气, “献祭皇帝命格以为引, 帝王心头血以为酬,扭转时间,只不过……重生的时间不能选。”


    “你同意了?”阮阮心底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祁慎看着少女越来越红的眼睛,忍不住劝慰道:“阮儿,我一生都在为复仇而谋划,可复仇之后却没有丝毫解脱,父兄为忠义而死,我却成为了乱臣贼子, 让他们也担了不应该担的骂名。我看着你的尸体,只想让你回来, 重新抓住你的手,我甚至不知道……你弥留之际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会不会恨我。”


    “我同意了那老道的交易。”


    然后他重新回到熹平四年, 开启了他新的十年。


    阮阮不敢细想这十年祁慎是怎么过的, 十年是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呀,十年……很漫长的。


    他像是一个踽踽独行于黑暗中的人,前方一片黑暗,却不曾停下过脚步。


    他算计人心,他善用阴谋,他杀人如麻。


    他是祁慎,凉州广襄王祁淮贞的儿子,背负血海深仇,身处黑暗,凝望深渊。


    这十年阮阮都没有陪在他的身边。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阴狠,即便一身仙人骨,却未能把身上戾气杀气洗掉分毫。


    看着阮阮皱着眉,祁慎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别皱眉,你不知我有多庆幸。”


    在悬崖之上,他几乎以为要再次失去阮阮了,可是这一次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抵得掉这十年的倥偬和孤寂。


    阮阮忽然间明白了祁慎的阴沉凶狠,明白他为什么变得这样可怕,更明白为什么他有时候像个疯子。


    若是她经历了这些,只怕会比他更疯吧。


    阮阮抬起头看着祁慎的眼睛,“我不该用匕首伤你……”


    祁慎打断她的话,“又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阮阮不信祁慎的鬼话。


    祁慎耐心安抚着阮阮,等她平静下来,才再次开口,“说说你的事吧。”


    阮阮想了想,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只猫有什么特别?”祁慎试着引导。


    “它……它会说话,不过只有我能听见。”


    祁慎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片刻之后却又点了点头,“它确实与其他的猫不同,也怪不得你每次逃走都要带上它。”


    阮阮把自己的事一点一点说给祁慎听,祁慎则是偶尔提出自己的疑问,不知不觉便天亮了。


    看着阮阮满是疲惫的小脸,祁慎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拍了拍阮阮的背,“先睡吧,醒了再接着说。”


    阮阮也确实很疲乏,很快便迷糊起来,半梦半醒间,听到祁慎叮嘱她“以后不要再吸纳怨气了”的话,阮阮小声“唔”了一声。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又做了一个极清楚的梦,梦里她身处一片草地,可能因为她有些矮,所以草显得格外高,她很高兴,在草地上跑了一会儿,回头看见一个玄衣少年坐在不远处的巨石上。


    他的眉眼修长,满脸冷寂,看起来就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但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很温和。


    阮阮跑向少年,把手中的一朵紫色小花献宝似地递过去,“花……好香的。”


    少年眉眼柔和许多,从阮阮手中接过那朵小花,簪在少女如墨的鬓发之间,“很好看。”


    阮阮睡醒时,昏黄的光自窗外映进来,祁慎却不在屋里。


    她揉了揉眼睛,脑中忽然闪过很多记忆的片段,那些记忆是她的,却又不是她的。


    那是祁慎重生十年间,与这具身体的记忆。


    绿岫听见屋里的动静,便进了屋,见阮阮一副迷茫无辜的样子,又想起她一次次耍阴谋诡计逃走,便没有了好脸色。


    阮阮感受到了绿岫的怨气,又想起睡得迷糊之时祁慎叮嘱她的话,于是对着绿岫笑了笑,好声好气对绿岫道:“之前是我不对,绿岫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我以后不跑了。”


    她见绿岫满眼的怀疑,忙又加了一句:“真的。”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诚意的少女,绿岫恍惚了片刻,便又想起前几次阮阮也是用这张真诚的脸骗人,心中怨气便徒然升腾起来。


    阮阮愣了愣,才意识到绿岫的怨气更多了,赶紧闭上了嘴。


    “你别再动逃跑的心思了。”绿岫声音冷冰冰的,她想起放在库房的那副锁链,准备提醒一下主子。


    阮阮吃了些粥,便搬了一张小凳儿坐在院里等。


    天渐渐黑了下来,阮阮转头就看见绿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卫宵也立在门外。


    好嘛,自己乖乖坐在院子里,还得两个人看着……


    弦月升到半空的时候,祁慎回了侯府,他的脚步很快,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却又放缓了脚步。


    泽州因为南晋商人高价收购药草的缘故,错过了农时,本应是粮食收获的季节,却有大半的土地颗粒无收,泽州粮贵,今年雨水又少,周围的几个州郡都匀不出粮食,如今泽州的粮食最多能支撑半个月。


    泽州不稳,朝廷也乱着。


    前太子司马廷虽被软禁了,昭明帝却一直没有立司马阙为储君,偏偏此时沈皇后的胞妹瑶妃有孕,司马阙自是心思不稳。


    他与祁慎的关系有些复杂,这些年他为了江家的宝藏,一直暗中笼络祁慎,给祁慎找了大夫治腿,虽然祁慎的腿并不是那大夫治好的,但于司马阙而言,却是笼络住了祁慎的。


    只是后来司马阙为了江家的宝藏,两次刺杀祁慎,让两人的关系变得针锋相对。


    这一切本就在祁慎的预料之中,也都是祁慎预先埋好的棋局罢了——昭明帝司马长平多疑,如今司马阙手中有兵权,又野心勃勃,自然不可能轻易立为储君。


    这样的情形下,司马阙更不可能交出兵权。


    于是司马阙只能来找祁慎,祁慎所等待的,也就是这一刻。


    两人约在城外一处别院里,司马阙坦白了两次刺杀的事,随后提出了想要祁慎助他,他母妃无权无势,朝中的助益更少,也唯能笼络祁慎了。


    他想要的是祁慎手里的凉州军,希望祁慎助他登基,而他称帝之后,会放祁慎回到凉州去,封他为王,享百姓供养,安乐无忧。


    祁慎没有立刻答应他的条件,只说再考虑考虑。


    但祁慎知道,司马阙已经等不及了。


    沈皇后一族势力盘根错节,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司马长平还没有拔除沈氏的想法,所以即便前太子范了大逆不道的罪,也没有牵连沈氏。


    他要让司马阙狗急跳墙,让司马家父子反目。


    祁慎才走到院门口,便看见卫宵守在门口。


    “以后不必盯着她了。”


    卫宵惊讶,“主子……”


    “去吧。”


    “是。”卫宵想了想,觉得或许主子有了更好的办法,于是不再多言。


    穿过院门,祁慎便看见坐在廊下的阮阮。


    她一只手托着腮,面色有些苦闷,却让这寂寥的院子变得满是生气。


    她也看见了祁慎,眼睛一亮,起身走过来,嘴里嘟囔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的手微凉滑腻,却很熨帖,祁慎应了一声,“有事耽误了。”


    “吃饭了吗?”


    “没有。”


    “那先吃饭。”阮阮仰着脸,还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祁慎捏住她的下巴,“怎么?不开心?”


    阮阮想了想,转脸看向站在角落监视自己的绿岫,又越过祁慎的肩膀,看向院门口的卫宵,小声打着商量,“我保证不会偷跑,别让他们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祁慎几乎没有迟疑便点了头,“好。”


    阮阮一愣,咬了咬唇,迟疑了片刻再次坚定道:“不会再偷跑了,真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


    他答应得太干脆,让阮阮有些怀疑,她想了想,又说:“你也别再给我种那个什么蛊。”


    “子母蛊珍贵,就是想给你种,我手中暂时也没有。”祁慎声音很平静,眼角却带着点笑意。


    “想也不准想。”想起之前祁慎对自己做出的种种行为,阮阮现在还觉得头皮发麻。


    “嗯,不想了。”


    那样霸道阴鸷的人,忽然间转了性子,让阮阮生出些许的不真实之感,她却不停劝慰自己别多想,等祁慎了结平康的事,她要和祁慎好好谈一谈,他现在脾气这样好,应该能让自己回云梦州去。


    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苦衷,都不应该把人当成工具,她心中不是不怨他,只是祁慎和她的仇未报,两个人都无法真正直面这些问题。


    “主子,这是之前您吩咐打造的锁链。”卫宵双手捧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对精致的锁链脚铐。


    阮阮:“……”


    说好的相信她呢!


    阮阮看着那精巧的脚铐,缓慢转头看向祁慎,小声询问:“你原来是要把我锁起来?”


    少女眼中都是水汽,还有些委屈,更多的却是质问和不满。


    祁慎觉得头有些痛,他当时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可这明晃晃的锁链摆在眼前,让他有口难辩。


    他咳嗽了一声,对卫宵道:“收起来。”


    阮阮的手却按在了那副锁链上,一双美目瞪着祁慎,等他的回答。


    祁慎揉了揉眉心,声音也有些虚,“没有真想锁你。”


    没真想?那就还是想了!


    阮阮拧眉瞪了祁慎一眼,一手抓起那锁链,另一只手则抓着祁慎的衣襟,快步走进了屋里。


    “哐当!”房门被从里面关上。


    门外的绿岫傻了,门外的卫宵也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这次回来后,主子像是变了个人,白阮阮也像变了个人,是两人一起中了邪?还是白阮阮对主子用了什么手段,比如说下蛊,比如说下魇?


    屋内,精致的锁链被扔在床上,阮阮转身看向祁慎,好看的眉头依旧紧皱着,“连锁链都准备好了,你还说不是真的想锁着我。”


    祁慎上前垂头看着阮阮,声音微哑,“还不是因为你跑了太多次。”


    这分明是恶人先告状,阮阮才不肯中了祁慎的圈套,一只手撑在祁慎的胸口,隔开两人的距离,“那也不能锁我呀。”


    “不是没锁吗。”祁慎抓住阮阮细软的小手,与她十指相扣。


    “想也不行!”阮阮想要挣脱祁慎的纠缠,奈何他的手灵活有力,根本挣脱不开。


    “以后不想了。”


    “想过也不行。”


    祁慎看着面前这个娇娇悄悄,又蛮横霸道的少女,内心一片柔软。


    “那想过了该怎么办。”


    阮阮气鼓鼓的,憋了半晌也没想到办法。


    “怎样阮儿才会消气呢?”


    “以后……别总发疯吓唬人了,也别……总以身犯险。”阮阮低着头,觉得自己的气势实在不够强硬。


    “好。”


    在你面前不发疯了。


    阮阮看着床上扎眼的脚铐,不由还是有些生气。


    祁慎俯身拾起锁链,把凉浸浸的锁链放在阮阮手心,“那你锁我,锁了之后便消气吧。”


    他说完,竟上了床,把两只脚腕露出来,等着阮阮来锁他。


    阮阮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链子,又看了看祁慎,锁上他也有些不像话,不锁他自己心里又有一股气。


    而祁慎那副样子,又似是打定了注意——阮阮不会锁他的。


    阮阮握紧了手中的锁链,然后铐住了祁慎的一只脚踝。


    那脚链本是给阮阮打造的,所以中间留的缝隙并不大,扣在祁慎的脚踝上有些紧,阮阮才扣上便后悔了,抬眼看向祁慎,却见男人眉眼平和,眼底还带着一抹笑意。


    这笑分明是嘲笑!


    阮阮觉得祁慎可恶,毫不犹豫地把另一只脚也锁住了,然后把延伸出来的那条链子缠在床柱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打的锁链没能锁住你,却把自己……”祁慎看着阮阮,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锁住了。”


    阮阮听着他话里有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便也不去分辨其中的意味,她气消了大半,便坐在床沿问,“你身上的毒怎么样了?”


    “毒已经逼出一些,还有些残毒也不碍事了。”祁慎摸了摸阮阮的脸,“不用担心。”


    “伤呢?”


    “也不碍事了。”


    阮阮抿了抿唇,到底觉得把祁慎锁在床上不像话,问道,“钥匙呢?”


    “没有钥匙。”


    阮阮皱眉。


    “要不你去问问卫宵,也许他有钥匙呢。”


    如今也只能去问卫宵,她寒着一张小脸推开门,见门口的卫宵和绿岫还未离开,于是开口问:“那……锁链的钥匙在哪?”


    绿岫愣了,卫宵傻了——要钥匙,自然是锁链锁了人,屋里就两个人,阮阮好端端站在门口,那被锁的是谁?


    卫宵已经要拔剑冲进去了,却听见屋内祁慎故意流露出的平稳呼吸,便只能住了脚步。


    主子被白阮阮给锁了!主子竟被白阮阮给锁上了?主子一定是中了邪了!得快些去寻个道士来给主子驱邪!


    绿岫却已经寻到钥匙递给了阮阮。


    把祁慎脚踝上的锁链解下,祁慎就似笑非笑地盯着阮阮看,不多时绿岫送了晚膳进来。


    阮阮吃了一口爽脆的虾仁,抬眼对祁慎说了漳渊宫那些孩子的事,让祁慎暗中安排好。


    阮阮又吃两口饭,再次抬头,“得把小猛儿找回来。”


    “好,先吃饭。”


    然而这饭还没吃完,钊铭便押着辛鸾和一只猫等在院子里了。


    钊铭拱手禀报:“这一人一猫在府外鬼鬼祟祟,似是要偷偷溜进来。”


    祁慎掀了掀眼皮,见是那个在漳渊宫前和阮阮牵手并肩逃命的少年,冷淡道:“猫留着,人杀了。”


    “别杀他。”阮阮头皮发麻,却又因极了解祁慎的脾性,生怕自己太急会惹怒他,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好言劝道,“辛鸾……他也是被公玉真逼迫得没办法,才会绑我,你别杀他。”


    祁慎把阮阮拉进怀里,轻轻亲了亲她的脸颊,却没说话。


    两人过分亲昵的表现落在辛鸾眼里,觉得有些扎眼,更觉得有些古怪——明明之前两人还水火不容的,阮阮还亲手捅了祁慎两刀,怎么才几天的功夫,两人竟这样亲密了?


    威猛大人倒还平静,以为阮阮是暂时对祁慎服软,于是赞道:【对,就这样糊弄他,再寻机会逃走。】


    阮阮被威猛大人的赞扬之辞臊得无地自容,尴尬回道:【原本是我与祁慎有些误会,我和他暂时和……和好了。】


    【白阮阮你是傻子吗!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祁慎见阮阮皱眉,表情也苦巴巴的,低声问道:“这猫又骂你了?”


    威猛大人的听觉比人要敏锐很多,自然听见了祁慎说的话,它猫眼圆瞪,不可置信地质问阮阮:【你可真是出息啊!你连我的事儿都告诉他了?你真告诉他了?】


    阮阮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以免被威猛大人歇斯底里的喊声震碎了脑子。


    【白阮阮你个白痴!白阮阮你个傻子!】


    【你小点声啊,我要聋了,我的脑袋疼……】


    威猛大人忽然噤声,阮阮睁开眼,见威猛大人后颈的皮毛被祁慎拎在手中。


    威猛大人瞪着祁慎,阮阮脑中的声音却小了许多:【你让他松开……】


    “它让你放开它。”阮阮小声说着,伸手想把祁慎的手掰开,祁慎却把手一扬,威猛大人的身体缩着,眼中的幽怨地看着阮阮。


    “好了好了,快给我!”阮阮皱眉,佯装生气,才总算把威猛大人解救了下来。


    怀中抱着狸花猫,阮阮不停抚摸它的背脊,安抚道:【没事了,你别生气啦……】


    卫宵已带着辛鸾往外走,阮阮想起祁慎之前要杀辛鸾的话,不禁一惊,“别杀他……”


    “不杀他。”祁慎俯身,从阮阮怀中拎起了威猛大人,未等阮阮反抗,便已将威猛大人塞进了绿岫手中,言道,“找个屋子锁起来。”


    【白阮阮你可真坑人啊……】威猛大人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阮阮没料到祁慎说翻脸就翻脸,气得扭身便往屋里走,进了屋便要关门,门板却被祁慎抓住,阮阮的力气自然抵不过,僵持半晌,只能气呼呼进了屋里去。


    祁慎随后跟了进来,他倒了杯茶递到阮阮唇边,“喝口水。”


    阮阮把脸扭到一边,“你怎么不讲道理,我把事情都与你说了,你可倒好,反而把小猛儿关了起来,你这样,以后我……我再也不和你说了。”


    看着眼前气鼓鼓的阮阮,祁慎叹了口气,蹲在阮阮面前。


    他的身材颀长,即便是蹲着,也能与阮阮平视。


    “那只猫应该是老道放在你身边的,虽然现在还不知那老道的目的,但你的身体不能再吸纳怨气了,只是暂时把它锁起来,等师傅回来好不好?”


    阮阮一愣,抬眼看他,“我也一直觉得吸纳怨气不好,只是……”


    祁慎握住她的手,轻声解释道:“天地之间,万物平衡,相生相克,人的身体同样如此,你的身体能无限容纳怨气,便是异类。”


    看着阮阮有些发白的小脸,祁慎又宽慰她,“不过师父既然来了,便没事了,阮儿不要怕,暂时离那只猫远些。”


    “我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第83章


    祁慎看着苦着一张小脸的阮阮, 声音温和,“不会有什么麻烦。”


    以身体为炉鼎吸纳怨气,这已经不止是修炼邪法的问题, 而是与天下正道为敌。


    阳蜀仇灵不过是用邪术驭尸, 便已被追杀得无处容身,于天下修行者、修仙者而言,阮阮是巨大的隐患, 一旦被他们得知, 无论她是否会带来危险,都必然要杀之以绝后患。


    不过,这是他的问题。


    她的麻烦, 他都会一一解决掉。


    祁慎的话让阮阮稍稍安心, 却依旧无法消除心底的隐忧。


    见阮阮不说话了, 祁慎便拉着她的手走到窗边,他环着她,一把推开窗户,贴着她的耳边道:“阮儿能看到什么?”


    顺着祁慎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阮阮看见一痕浅浅的月牙,她偏着头看祁慎,试探道:“是凉州?”


    “倒是凉州的方向,只是身处京城, 怎么能看见凉州呢……”祁慎声音低沉,他看着那痕浅浅月牙, 轻声道,“是亘古不变的月亮啊。”


    阮阮想, 书里都说月亮是思乡的意思, 所以他应该还是想凉州吧……可是凉州早已没了祁家人。


    祁淮贞和祁敏死后, 尸首被扔进了平康外面的山林里,想来应是被野兽吃了,祁慎母亲宋氏和嫂嫂死在了大火里。


    “她其实可以不死的,当年朝中很多人上奏,说谋反事实不清,且父王和兄长已死,便留孤儿寡母一命,一来显示皇恩浩荡,二来也是安抚凉州百姓,然而母亲怕司马长平对我下手,只有她死了,祁家就剩我一人,司马长平才不会杀我……”


    祁慎没再往下说,他把下巴放在阮阮的发顶,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的气息里。


    “等平康的事情了结,我们回凉州好不好?”


    阮阮不想回凉州,平康事了,她只想找一个边远小城,过安生的日子。阮阮垂眼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和他说,只小声回应,“好。”——


    侯府密室内,少年被结结实实帮助,他天生异瞳,一黑一蓝的眸子里并无惊慌之色,笑着开口道:“侯爷,我真的是想来给你送解药。”


    祁慎是阮阮睡沉后才出来的,此时已是后半夜,又加上他才受了伤、中了毒,所以脸色并不好。


    “说实话。”


    辛鸾想了想,道:“我答应在山下等白阮阮,但我下了山却发现前几天下雨,把船冲走了,我在山下寻了几日,没找到她,所以来看看。”


    眼前这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身量还未长开,眉眼却有着少年特有的朝气,祁慎想起两人并排站在漳渊宫前的画面,心中戾气渐起,“她很好。”


    你还有事吗?


    辛鸾如今知道祁慎的秘密——他不但没瘸,而且武功高强,还能活着离开吗?


    辛鸾很快有了计较,他道:“我如今知晓侯爷的秘密,定是不能活着离开侯府了,不过若侯爷杀了我,只怕白阮阮又会与侯爷生了嫌隙,不如……”


    他看向祁慎阴沉不定的脸,继续道:“不如便把我留在侯府里,等侯爷觉得时机合适,再放我离开如何?”


    “我先把你杀了,再跟她说你已经走了,如何呢?”


    辛鸾咧嘴扯了个苦笑,“侯爷这样又是何必呢,我只不过一条贱命,留在侯府也就是费些饭食,可侯爷杀了我,难免日后不会被白阮阮知道的……”


    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辛鸾的话便停住了,他的脖子被祁慎掐住,呼吸渐渐急促艰难。


    “我既然杀了你,自然不会……让她知晓分毫。”祁慎声音微冷,与在阮阮面前的温和完全不同。


    “咳咳咳!咳咳!”


    喉间的力道忽然一松,辛鸾剧烈咳嗽起来,眼前的黑暗也渐渐消失,他看清了祁慎的眼睛——依旧有杀意。


    但这杀意却渐渐淡了下去,恢复成无情冷淡的样子,“侯府里有阵法,你从公玉真那里学来的阴诡秘法都用不了,老实在府中呆着,但凡让我发现你有别的想法,就是你死的时候。”


    束缚辛鸾的绳子被松开,他活动着酸麻的手臂,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来,恭敬非常,“小的全听侯爷的吩咐,这是那毒的解药,侯爷尽快服下吧。”


    “不必,毒已解了。”祁慎没接那解药。


    辛鸾想了想,心中一动,开口道:“侯爷,我这里有一件秘事,不知侯爷可愿一听?”


    祁慎从密室出来时,子时刚过,院中都是秋虫的鸣叫声,远处还有打更人在敲锣,反衬得夜格外寂静。


    他悄声进了门,脱掉外衣上了床,便伸手去寻窝在床内的少女。


    她咕哝了一声,顺从着祁慎的力量落入了他怀中,清浅的呼吸在夜里格外让人安心。


    留着辛鸾的确不是个好主意,但阮阮睡前又特意叮嘱过他,说辛鸾也很可怜的,还给他讲了一番仁义道理,那意思是让他多做些好事,积德行善。


    唉……真是个傻姑娘。


    他做的坏事太多,现在开始积德行善,只怕也迟了。


    漳渊宫被毁,公玉真身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于百姓来说是觉得唏嘘,不知国师大人这是得罪了什么人,落个这样的下场,同时又觉得有些惋惜,听说国师大人已经是半仙之体,再修炼些时日,说不定能成仙的。


    于熙陵皇宫来说,却是天大的羞辱。因公玉真所在的漳渊宫外下过禁制,且修行又需安静的环境,所以昭明帝便依从公玉真的要求,并未派兵把守。


    每月初一,公玉真会把炼制成的丹药送进宫中,供昭明帝服食,如今公玉真死了,漳渊宫毁了,昭明帝上哪里去找人来给他炼丹?


    且公玉真是熙陵的国师,有人竟毫不顾忌他的身份,那便是不把熙陵放在眼中。


    震怒中的昭明帝下令严查,几日过去,却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只说有人在当晚见到一个异瞳少年出城北上了,后又查实,那人便是一直侍候公玉真的辛鸾。


    所有人都认定少年是嫌犯,于是各个州郡都贴了少年的画像,然而几日过去,依旧没有少年的下落。


    得知这消息的时候,被举国搜捕的少年本人正在和阮阮在一起,两人在书房查找怨气炉鼎的线索,绿岫便拿了一张告示进来,那告示上的画像简直和辛鸾一模一样,画像旁边还特意标出“异色瞳”三个字。


    辛鸾脸色难看,问:“侯爷是故意的吧?”


    阮阮也凑过头来看,又听辛鸾这样说,便忍不住替祁慎辩白,“应该……不会吧。”


    辛鸾有些头疼,正要说话,却听绿岫毫无波动的声音响起,“侯爷说让你安心呆在府中,不要动离开的心思。”


    阮阮挠了挠鼻子低下头去,枉费她还替祁慎辩白,竟真是他做的,便听辛鸾道:“如今我还能去哪里,只怕一离开侯府就被抓进大牢里。”


    绿岫离开后,书房内安静了许久,辛鸾才再次开口,“早知道就不来找你了,现在可好,你活得好好的,我却成了全熙陵追捕的逃犯。”


    阮阮也觉得有些愧疚,想了想,只能安抚道:“我现在让他放了你,只怕他也不能放,你就安心在这里呆一段时间,等平康的事情了结,我一定让他放你走。”


    “白阮阮,”辛鸾抬眼看向阮阮,他的湛蓝的眸子里都是探究的意味,“侯爷他是不是……想称帝?”


    少女脸上都是迷茫的神色,她迟疑了片刻:“我也不知道。”


    辛鸾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却探身去观察阮阮的神色,“你说之前与侯爷有误会,所以才恨他,如今误会解开了,到底是什么误会?”


    阮阮退后一些,低着眼,并不想把她和祁慎的事告诉辛鸾,想了想,她只能道:“只是误会他想害我,其实不是。”


    “原来是这样……”辛鸾坐回座位,又百无聊赖地翻看这手中古籍书卷,自言自语道,“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再害你呢。”


    “不会的。”阮阮小声说。


    祁慎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阮阮却一直等他用晚膳,吃过晚膳,祁慎又去了书房,快到子时才回来。


    阮阮心中有事,便一直没睡,祁慎听她呼吸便知她醒着。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等你。”


    少女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还有几分娇憨,十分可爱,祁慎摸黑上了床,伸手去揽她的身子,唇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最近事情……多了些,阮儿晚上早些睡,不必等我。”


    “祁慎。”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前世总是跟着别人叫他“侯爷”,偶尔动情时回叫他的字“子离”。


    她的眼睛比泉水还清澈,看得祁慎心旌摇动。


    “嗯?”


    阮阮仰头看他。


    “你会当皇帝吗?”


    祁慎的眼神暗了暗:“不会了。”


    阮阮“唔”了一声,像一只小猫似的窝在祁慎怀里。


    他轻轻抚摸着阮阮柔顺的长发,叹了口气,道:“上一世我也没想过做皇帝,我只是希望司马长平得到报应,然后扶持合适的人登基,只不过后来形势变了,便只能登基称帝。”


    祁慎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开口。


    “那也是我最后悔的事。”


    阮阮能感受到祁慎的此时情绪的低沉,虽不知原因,却只能轻声安慰他,“那是上辈子的事了,别……伤心。”


    祁慎忽然将阮阮紧紧锁在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阮阮的骨头揉碎,他的声音压抑低沉,“父王和兄长宁愿赴死,也没有在熙陵的国土上兴兵起战,司马长平虽然以谋逆问罪祁家,但天下百姓皆知祁家的冤屈。”


    一双细软的手臂缠上祁慎的腰,少女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可我称帝之后,一切都变了,所有人都说祁家早有不臣之心,说司马长平……杀得好。”祁慎喉间似有东西哽住,他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烫得阮阮微微战栗。


    长时间的静默后,祁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是我,辱没了祁家的名声,让父兄无辜同我一起担了骂名。”


    “你没有辱没祁家的名声。”阮阮声音很小,却因两人离得这样近而格外清晰。


    祁慎自嘲轻笑了一声。


    “你没有辱没祁家的名声。”阮阮又倔强重复了一声。


    “嗯,我没有。”


    又过了半晌,阮阮觉得脑中浑浑噩噩,身体又疲乏得很,却依旧没有睡意,祁慎亲了亲她的耳朵。


    “睡不着?”


    阮阮可怜巴巴地“嗯”了一声,下一瞬便被祁慎抱在胸前,黑暗里他的眼神幽深,“小阮儿要不要给我生个孩子?”


    少女脸色一红,说话也有些结巴,“你……你怎么总说这种话!”


    “那以后再给我生个孩子吧,等孩子大一些,女孩儿就教她知书识礼,男孩儿就教他骑马射箭,凉州的马膘肥体壮……”


    这一夜阮阮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一片血红,她好像被困在了什么地方,醒来时天光已大亮,祁慎睡过的地方一片冰凉,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


    绿岫端了水进来给她洗漱,她却恹恹的不想动,勉强用湿帕子擦了擦脸,也不想吃早食,又躺回了床上。


    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辛鸾和绿岫说话,过了一会儿便又安静下来。


    屋内光线渐渐暗了下来,阮阮觉得眼皮沉重,想要叫绿岫进来,却说不出话,便听见门口卫宵的声音。


    “她又在耍什么花招,别是又想跑了,你这次可多留些心。”


    绿岫正要回话时,卫宵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主子。”


    是祁慎回来了。


    房门被推开,祁慎快步走到阮阮面前,他微凉的手放在阮阮的额头上,皱着眉,“不舒服?”


    阮阮想说话,喉咙却似被什么堵着,只能点了下头。祁慎把她的身体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从绿岫手中接过温水,用小勺喂她喝了两口水,又吩咐绿岫,“快去找大夫来。”


    绿岫才转身,阮阮便“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阮儿!”


    第84章


    阮阮脸色苍白得如同瓷器, 双眼微闭,呼吸也极微弱,冰凉的小手被祁慎握在掌心, 却毫无反应。


    大夫很快找来, 正是上次阮阮哑时给她看过诊的宋大夫,宋大夫把过脉便眉头紧锁,迟疑片刻, 道:“侯爷于我有恩, 若是能救这姑娘,老朽定然倾尽全力,可我观姑娘脉象……竟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身体从里面腐朽坏了。”


    “可能开些药先缓解症状?”


    宋大夫心中不觉叹息一声, 终是提笔写了一副无害也无用的药方, 将药方递给绿岫,想了想,他还是开了口,“侯爷,这小姑娘最长撑不过立冬,早些……准备后事吧。”


    可怜这小姑娘年纪轻轻,却已油尽灯枯,上次是哑了, 这才多久,竟到了这样地步。


    祁慎的身体一僵, 声音努力保持着平静,“多谢宋大夫。”


    绿岫去厨房煎药, 屋里便只剩下两人, 祁慎脱了阮阮被污血染了的衣服, 又用温水打湿帕子擦净她身上的血污。


    “阮儿别怕。”


    少女气息清浅,若不细听,几乎无法听见,自然不会回应祁慎的话。


    她的身体已经成为吸纳天地怨气的炉鼎,而这段时间她很听话,没再吸纳怨气,且这侯府中又下了驱邪的阵法,邪气尽散,如今看来,只要不吸纳怨气,就会损毁阮阮的身体。


    紫玄真人离开后一直没有消息,但祁慎已经不能再等了。


    去除了侯府阵法,祁慎又让人带辛鸾和威猛大人过来。


    辛鸾白天便知道阮阮情况不对,但也没想到情况会这样糟,她的身体应该不是才坏的,只是一直隐瞒得很好,到今早才发作起来。


    狸花猫看了祁慎一眼,一跃上了床,它毛茸茸的爪子碰了碰阮阮的脸,眼中都是嫌弃的神色。


    “没吸纳怨气,所以毁了身子是吗?”


    辛鸾以为祁慎是在问自己,正要说不清楚,便看见那只猫点了点头。


    “这猫!”


    纵使辛鸾从小在公玉真身边,见识过不少诡秘的事,但也没见过会点头、通人性、懂人语的……猫。


    祁慎清冷的目光看向辛鸾,吐出四个字:“招鬼过来。”


    辛鸾试着掐诀念咒,很快便有一阵阴风吹过,他天生异瞳,能见鬼神。


    屋内挤挤巴巴站着十几只鬼,这些鬼似是极害怕祁慎,都离他远远的,辛鸾咳嗽一声,提醒道:“侯爷要不要离远一些,它们……害怕你不敢过去。”


    祁慎没说话,却把阮阮轻轻放回床上,又走到了门口站住,那些鬼见他动了,像是怕被烫到一般纷纷让路,辛鸾走到床前,伸手指向近处的一只鬼,冷声道:“过来。”


    那鬼听话飘到床前,身体便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一般,直直奔着阮阮的身体去了,他身上的怨气很快被吸进阮阮的身体里。


    很快,那鬼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神智也渐渐清明,然后消失了。


    若人死是心怀怨气,死后怨气便附着在魂魄之上,不得落入轮回之中,如今怨气被阮阮夺走,那鬼便能投胎转世去了。


    阮阮的脸色好了一些,但呼吸还是极轻,辛鸾想试试她的鼻息,却感觉到身后祁慎灼热的视线,于是没敢动,只又唤了一只鬼过来。


    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十多只鬼的怨气便都被阮阮吸净了,祁慎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已不似之前那样冰凉,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他转头看向窝在床头的猫,问:“这些怨气够了吗?”


    狸花猫伸了个懒腰,睥了祁慎一眼,缓慢摇了摇头。


    辛鸾再次失语。


    “再招鬼过来。”


    “侯爷……我道行实在有限。”辛鸾有些无力。


    祁慎用披风包住阮阮,将人抱了起来,问辛鸾,“城外可还有怨气重的地方?”


    “有!南峰山上有一处枯死洞!”


    “跟上。”


    如今平康城内越来越乱,瑞安王和沈家的明争暗斗不断,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在朝堂上,城门的防务反而松懈了。


    几人乘着马车出了城,但南峰山地势陡峭,马车上不去,祁慎便只能抱着阮阮步行。


    南峰山极少有人来,山路也蜿蜒狭窄,好在辛鸾常年往返漳渊宫和城里,祁慎又有内力,所以两人都走得很快,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洞口,山洞周围竟寸草不生。


    “这处枯死洞是我一次上山偶然发现的,平康城里若有乱|伦出生的孩子,便把孩子放在这山洞里,或者被野兽吃掉,或者被饿死渴死,洞中自然就积了阴气。”辛鸾犹豫地看向祁慎,迟疑了片刻,还是道,“侯爷就莫要进洞去了,恐侯爷仙身,吓散了洞中的怨气阴灵。”


    这才离开侯府没多久,阮阮的脸色便又难看起来,她的身体里像是有一个无底洞,在不停吸食着怨气,没有怨气便吸食阮阮的生命。


    祁慎低头轻声唤了阮阮两声,少女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将阮阮送进辛鸾怀中,“带她进去。”


    一进枯死洞,便能感觉到背脊发凉,这洞本就不大,又到处都是撕碎的衣服、阴森的白骨,辛鸾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开阔些的地方,便抱着阮阮坐了下去。


    被弃在这枯死洞里的孩子都极小,死在洞中时三魂七魄不全,所以即便怨气浓重,却无法成为鬼,只能成为天地间无处安放的怨气。


    阮阮进入这洞中之后,洞中的怨气和阴气便像是被什么惊扰了,纷纷骚动起来,接着凝聚成了一个漩涡,不停靠近阮阮,狂涌进阮阮的身体里。


    很快,更多的怨气受到了惊扰,无数怨气涌向阮阮。


    辛鸾捏着阮阮的脸,恶声恶气道:“你可真是忘恩负义,我好心好意回来寻你,反倒失去了自由,你倒还替那个男人说话。”


    昏迷中的少女眉头紧蹙,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双颊又被狠狠捏着,显然极不舒服,却又无力反抗,任由少年把她的脸搓圆捏扁。


    辛鸾俯下身去看她,忽然闻见阮阮身上淡淡的香气,先是一愣,随即猛然直起身子,他锁着眉,碧蓝色的眸子里都是惊疑。


    少女白皙的脸蛋儿被揉搓得发红,显得楚楚可怜毫无防备。


    “白痴。”少年嘲讽的话脱口而出。


    “痛……”少女的睫毛颤了颤,睁开迷茫无辜的眼睛。


    辛鸾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凶巴巴道:“怎么不疼死你?”


    阮阮这才看清眼前的人,她往旁边看,似是在寻祁慎的身影,惹得辛鸾又是一阵白眼。“他在外面,你不知自己要死了吗?”


    虽然身体吸纳了不少怨气,但之前一段时间的亏损太过严重,所以阮阮人虽醒了,却没什么力气。


    她又皱着眉咕哝一声,“真的疼……”


    辛鸾一愣,动作却轻柔了许多,抱着阮阮走出了枯死洞。


    一出洞,阮阮就看见了祁慎,下一刻她便被沉香的味道笼罩住,看着祁慎微微发红的眼睛,她小声劝慰,“我没事了。”


    祁慎没说话,冷着一张脸往山下走。


    阮阮觉得心里不安,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祁慎,再次小心开口,“我没事,你别担心了。”


    祁慎低头扫她一眼,却依旧没再说话,上了马车,车内更是安静,一路阮阮呼吸都轻轻的,生怕惹了祁慎不高兴。


    回到房间,祁慎把阮阮放在床上,转身像是要走,阮阮忙抓住他的衣襟,祁慎站住。


    阮阮怯怯的,“你别……生气。”


    少女蹙着眉,怯怯的,又可怜巴巴的,她冰凉的小手攥着祁慎的衣角,不敢看他。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阮阮的手却被推开,她一慌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了祁慎的背影,她再次垂下眼。


    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吧……


    生气自己瞒着他,生气自己差点又死在他面前。


    可阮阮也觉得委屈,她也不想的呀,祁慎又不让她吸纳怨气,她就乖乖的没有吸了,他生什么气嘛。


    阮阮兀自委屈着,却没听见祁慎开门出去的声音,急忙抬头,便看见祁慎站在桌前,身影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侯爷……”


    祁慎的身体开始有了动作,他倒了一杯温茶,转身再次走到床边,垂着眼,看不清他的神色。


    温热的茶水流进喉间,阮阮稍稍舒服了一些,她小心抬眼看向祁慎,清澈的眸子里含着委屈,“我前几日只是有些难受,并不知会这样厉害,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祁慎终于开口,语气平静。


    分明就是很生气。


    阮阮还想说些什么,低眼却看见祁慎的指尖微微发白,她伸手去握祁慎的手,手腕却被猛地抓住。


    祁慎的手掌灼热滚烫,他抬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极致的疯狂,他凝视着阮阮,再次道:“我没生气。”


    只是恐惧。


    他怕阮阮再次死在他面前。


    阮阮眨眨眼,试探着问:“真的没生气?”


    “没生气。”祁慎伸手摸了摸阮阮的脸,然后手掌缓缓下移,放置在了阮阮的腹部,“只是想着,你若是这次死了,我须得早做些准备,免得像上次那样烂得不像话。”


    阮阮身子一僵,却还是颤着声问:“侯爷要做什么准备?”


    祁慎的眼神落在阮阮的腹部,声音平静极了,“听闻密藏族保存尸身的方法极好,人死三日之内,先用秘药熏炙周身,然后在腹部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把里面的心肝脾肺都掏出来,再塞进熏制过的稻草和秘药,最后把腹部的伤口缝好,这样处理过的尸体,能保百年不腐,容貌如生。”


    阮阮越听越害怕,最后委实受不住了,只感觉他手掌覆盖的地方开始疼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要被挖出来了,一双小手便想把祁慎的手推开。


    下一刻腹部的压迫感消失了,阮阮被祁慎紧紧抱进了怀里。


    他的手臂把阮阮的腰缠得太紧,几乎要将阮阮的腰勒断。


    阮阮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阮儿若死了,我便把阮儿的肚子豁开,把内脏掏出来,往里面塞满稻草。”


    嗯,祁慎他确实没有生气,他是气疯了。


    阮阮咽了咽口水,小声道:“侯爷,阮阮才好一些,别吓唬我呀。”


    少女声音娇软,像是腻人的蜜糖。


    阮阮腰上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阮阮有些疼。


    “死了就做成人偶。”


    上次她死后,祁慎把她的尸体放在冰窖,正常人不能也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


    阮阮想了想,双臂缓缓环住祁慎的肩膀,劝道:“侯爷,人死了应该埋到土里去,把心肝脾肺掏出来又塞进稻草,会很疼的。”


    祁慎没应声,只是手臂又收紧了些。


    “疼……”少女的声音像是在撒娇。


    腰上的力道松下来,祁慎脱了阮阮的鞋袜,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床幔放下遮住了外面的光亮。


    “天快亮了,睡一会儿。”


    阮阮应了一声,祁慎转身出了门。


    他这是还生气?都不肯同自己一起睡了?阮阮心中胡思乱想着,却抵不住身体上的困倦,很快便睡熟了。


    因阮阮畏冷,屋内早换上了又厚又柔软的被子,她缩在被子里,睡得很沉很沉。


    秋季本是多雨的季节,半夜外面下起雨来,雨滴落在屋檐上,劈啪作响。


    阮阮动了动,却觉得浑身疼痛,一点力气也没有。


    床幔掀开一条缝,从缝里透进一些微光,绿岫的声音响起,“姑娘醒了?”


    阮阮应了一声,绿岫便收起了床幔,到床边来扶阮阮。


    “这被子好沉。”因是才睡醒的缘故,阮阮的声音闷闷的。


    绿岫咬了咬牙:这被子是从几百石上好棉花里一根根挑选的长绒制成的,疏松又柔软,更是比平常的棉被轻了一半,真是太娇气了。


    阮阮察觉到绿岫的幽怨,沉思自己怎么又惹了她不快,怔忪片刻,便准备亡羊补牢,“也不是很沉。”


    绿岫:“……”


    阮阮被绿岫扶起来,见屋内点着灯,窗户上也是漆黑一片,才知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一整天。


    “侯爷呢?”


    绿岫正给阮阮梳洗,答道:“侯爷今早出门办事去了,晚上能回来。”


    梳洗后,阮阮只吃了小半碗银耳粥,便躺在小榻上等祁慎。


    虽是才醒,阮阮却依旧觉得疲倦,手中拿着个话本,觉得里面才子佳人的故事也没甚趣味,又因窗外的雨未停,便有些昏昏欲睡。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阮阮惊喜转头,便看见祁慎推门进来,他的身后是漫天风雨。


    他穿着惯常的玄色暗纹锦袍,领口露出二指宽的白色内领,腰间束着玉带,乍一看仙姿仙貌,仔细瞧却觉得不像好人。


    祁慎关门挡住外面的冷风,看了阮阮一眼,转身去屏风后的铜盆中净手,再出来时,已换上了寝衣。


    寝衣是白色的,却一点也掩饰不住祁慎身上的阴沉。


    他走到榻前,伸手摸了摸阮阮的额头,便在阮阮对面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绿岫端了晚膳进来,都是极清淡的菜色。


    吃饭时阮阮试着找些话题,奈何祁慎像是没听见一般,阮阮觉得没趣,便也闷头吃饭。


    吃完饭,绿岫端了刚煎好的药来,黑漆漆的一大碗,还散发着苦涩的味道,阮阮实在不想喝,拉了拉祁慎的衣角,祈求道:“不喝行不行?”


    “不行。”


    阮阮双手捧着药,闻着那药汁的苦味,不肯喝。


    祁慎也不催,就这样坐着,过了一会儿,阮阮手中的药汁凉了,祁慎伸手接过阮阮手中的药碗,转身递给绿岫。


    阮阮一喜,却听祁慎对绿岫道:“去热一下。”


    得,药没躲过去,还惹了绿岫一顿不痛快。


    “我……我已经好了,不用喝药了。”阮阮的声音小小的。


    祁慎看她一眼,等绿岫端着药出去了,才把阮阮抱上了床,他也跟着上了床,把阮阮圈在怀里。


    “侯爷的事还顺利吗?”其实阮阮是想问他,昨夜回来睡了吗。


    沉香的气息萦绕在阮阮的头顶,她听见祁慎说:“泽州闹了灾荒,司马长平不想法子赈灾,却还为修建藏龙阁到处搞银子,如今泽州已闹起了民乱,州府的兵压制不住,泽州离平康又近,今早便派了冯铮前去平乱。”


    阮阮不知道祁慎在这场民乱中是什么角色,但也能猜出一二来。


    借民之乱,使熙陵朝廷腹背受敌。


    “龙骨……是怎么回事?”


    这时绿岫敲门进来,人未走近,苦味便传了过来,阮阮皱眉,祁慎却扶着她起身,哄道:“这药是补药,喝了。”


    看着绿岫没舒展开的眉眼,阮阮恐再惹她生了怨气,只能咬着牙“咕嘟咕嘟”把药都喝了下去,放下药碗。


    虽漱了口,阮阮还是觉得嘴里苦得难受。


    祁慎起身熄了灯,又放下了床帐,两人紧挨着躺下,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龙骨是假的,那是海中鲸鱼的骨头,我让人做了一些处理,看起来像传说中的龙骨,便让司马长平觉得是天降祥瑞。”祁慎轻笑一声,在这样的夜里听着满是讥讽。


    阮阮顿了又顿,想了又想,却还是张了口,“泽州的事也是侯爷……谋划的吗?”


    先让人假扮成南晋的富商,然后在泽州高价收购紫禾草,农民种了紫禾草,自然就无法种植粮食,到了秋冬,粮食短缺,自然就乱了。


    一道闪电忽然闪过,只一眨眼的时间,阮阮看清了祁慎清淡冷漠的眸子。


    她没再问,祁慎也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只是把阮阮抱进怀里,少女的身体柔弱无骨,肤如润玉,他声音里毫无情绪,“睡吧。”


    泽州靠山不邻水,道路不通达,只是土地肥沃,十分适合种植粮食,自本朝立国之初,便以泽州为天下粮仓,种植出来的粮食养活了周围几个州,不说物阜民丰,百姓倒也不愁吃穿,为了复仇,祁慎可以让这些百姓全部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阮阮睡不着,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握住了祁慎的手指。


    第85章


    他的手指触感似玉, 微凉,被阮阮的小手握住,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祁慎没说话, 阮阮转身面对着他, 低声问道:“侯爷说朝廷派了兵去镇压泽州的民乱,那些泽州的百姓会不会……死很多人?”


    黑夜里,祁慎目若点漆,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若泽州饿殍遍地,尸骨如山,阮儿会不会觉得我太阴狠了些?”


    阴狠?祁慎自然是阴狠的, 但阮阮觉得, 祁慎不会让泽州灾民面对冯铮的五万大军, 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阮阮把自己的小脸贴在祁慎的胸口,纤长的睫毛像是一把小刷子,刷在祁慎的心口上,她的声音有些闷,还透着一股子委屈,“侯爷不会的,侯爷是好人。”


    祁慎轻笑一声,只不过这笑声并非是源自开心, 倒像是自嘲。


    “我是好人?恐怕只有小阮儿觉得我是好人了。”


    “那又怎么样,在阮阮心里, 侯爷就是好人。”


    祁慎叹了口气,手掌摸了摸阮阮柔顺的头发, 哄道:“天晚了, 你身子还未痊愈, 睡吧。”


    祁慎的手指在阮阮耳后的穴道轻轻一按,阮阮便昏睡过去,他仰面躺下,眼中冷漠疏离。


    泽州的民乱是他一手策划的,先让皇甫衡的人扮作商人在泽州收购紫禾草,让熙陵的粮仓变成一个空壳子,接着在熙陵境内高价收购粮食,造成粮食短缺的情况。


    他要司马长平的熙陵乱起来,让他的臣民背叛他,让他的百姓讨伐他。


    虽然他也让人在泽州放粮施粥,但依旧有人会被饿死,若饿死,就都是他祁慎造下的孽,他认了,若他们死后魂魄有知,便都来找他讨债罢。


    冯铮带领的五万大军西行三日,便到泽州地界,州府早已被灾民攻破,泽州太守赵智早已得了消息,领着残兵败将在此处驿站等候冯铮。


    冯铮略问了问泽州的情况,得知乱民成立了一支名为“诛平军”的起义军,诛平既是诛杀司马长平,也是诛灭熹平这个年号,口气很大。


    而这只反军的口号便是“诛昏君,还太平”,反军首领是一个叫郑永年的青年,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谋划打仗却颇有些章法,直把赵智赶到了这荒山野岭来。


    如今城中形势不明,军队又经过三日奔波,便原地安营扎寨暂时休整。


    晚上军中放饭时却出了乱子,做的饭菜到最后竟没够吃,这些士兵本是去过青州的,虽未真的打仗,但也是有些自矜傲气,没想如今竟吃不饱饭,哪个还能忍。


    “我们给皇上卖命,脑袋挂在腰带上,饭却吃不饱!”这话也不知是谁说的,竟惹了一群人的赞同,摔晚的摔碗,砸锅的砸锅,便闹了起来。


    这也不怪火头军们,此次出来带的粮食本就不够,若是放开了吃,只怕丈还没打完,粮食就要吃尽了,上面有话让省些,可又不能熬些汤汤水水,自然饭就不够吃。


    这场闹剧最后自然由冯铮压了下来,但到底是埋了祸患——


    第二日一早,阮阮便醒了,祁慎不在屋里。


    梳洗过后,阮阮用了些清粥小菜,辛鸾便来了院里。自她上次吐血后,祁慎便让辛鸾每日招鬼过来给她吸怨气,倒让辛鸾自由了很多。


    少年一身绯衣,长发高高束起,他怀中抱着狸花猫,一黑一蓝的异瞳让他看起来更加飞扬恣意。


    “怎么老是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起来动一动行不行?”辛鸾将威猛大人放在榻上,伸手拉了拉阮阮的头发。


    阮阮疼得“嘶”了一声,皱着眉看向辛鸾,有些不满,“我不舒服,你别作弄我了。”


    威猛大人蜷缩在软榻上,凉凉道:【你如今可是出息了,还会出卖我了。】


    【我当时只是把自己的事都说与他听,并没料到他会把你关起来的……】阮阮面有愧色,仔细斟酌词句,生怕再惹了威猛大人生气。


    辛鸾正和阮阮说这话,却看见她看着狸花猫,心思一动,问道:“方才是这猫又与你说话了?”


    阮阮不敢贸然回答,而是用眼神征求威猛大人的意见,只见威猛大人懒洋洋地仰卧躺下,懒散地对阮阮道:【你告诉这个小子,别打我的主意。】


    阮阮老实同辛鸾说了,辛鸾倒是没有生气,依旧笑眯眯的。


    不多时,辛鸾掐诀念咒招了十多个鬼过来,这十多个鬼依旧是青面獠牙十分可怕,阮阮实在是不经吓,于是听了青鸾的话,用帕子遮住了眼睛,只伸出一个软软白白的手指头,等着一只只鬼自己过来。


    已经是初秋时节,阮阮换上了一套杏色底刺绣镶边祥云纹软缎长裙,她本是平康最出色的舞妓,柔情绰态、眉眼风情都自然风流露。


    她蒙着眼,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像湘州的贡缎,秋风一过,便把几缕发丝吹得轻轻扬起,如烟似雾。


    辛鸾看了一眼在软榻上闭目养神的狸花猫,缓缓伸手握住了阮阮的一缕头发。


    这缕头发凉浸浸的,像是一条小蛇,缠住了辛鸾的手指。


    这缕头发又像是有一股奇异的吸引力,让辛鸾忍不住低下头,轻嗅起来,等他再抬头时,便看见榻上的狸花猫正盯着自己。


    辛鸾并未觉得难堪,更未慌张,他在狸花猫的注视下,再次低头嗅了嗅,狸花猫别开了眼睛。


    祁慎回来时,阮阮和辛鸾正并着肩,头挨着头看着什么,祁慎眯了眯眼,就这样站着看了一会儿。


    阮阮回头时忽然见到祁慎站在身后,有些惊讶,却是抛下与辛鸾一起看的古籍,起身走到了祁慎身边。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阮阮有些惊喜。


    怎么?耽误你和辛鸾品诗论画了?


    心中虽这样想,祁慎口中却道:“办完了事,便早些回来。”


    他的视线越过阮阮的肩膀,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他的身量并未完全长开,有着少年才有的青涩感,眉眼也生得很出色,异色的眸子反添了几分神秘。


    辛鸾此时也看着祁慎,他的手中握住方才与阮阮共看的古籍,眼底有一抹颇为得意的笑,嘴角微微勾起,很像是在……挑衅?


    阮阮这才发觉祁慎的不对,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又回头看了看辛鸾,两人明明什么都没说,明明都在笑,可是怎么感觉怪怪的?


    她拉着祁慎走到辛鸾的面前,又从辛鸾手中拿过方才看的古籍,细细的手指指着一处,道:“我们今天下午找到了一则记载,这里也提到了‘怨气炉鼎’。”


    看着阮阮献宝似的把古籍送到眼前,祁慎才把目光从辛鸾身上收回,他一手接过古籍,一手握住阮阮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那短短的一段记载,上面只是提到了怨气炉鼎,至于怎么炼制,则没有记录。


    祁慎的手指在阮阮的皓腕上轻轻摩挲着,丝毫不顾及辛鸾就在面前。


    辛鸾:呵……


    “等我再让人寻寻这古籍的下册,说不定能找到有用的信息。”祁慎放下古籍,低头柔声对阮阮道。


    阮阮心中燃起一点希望,她点了点头,道:“多找些古籍来,我和辛鸾好好找找看。”


    辛鸾看着阮阮,绽出一个极爽朗阳光的笑。


    祁慎也笑了,他把古籍递给辛鸾,声音十分柔和轻缓,“别累着自己。”


    “不累,累了我们便歇一歇。”辛鸾白亮的牙都露了出来,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祁慎牵着阮阮进了屋,辛鸾忽觉肩膀一阵剧痛,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竟是脱臼了。


    这只肩膀,方才和阮阮挨在一起来着。


    辛鸾勾了勾唇角,使劲儿一推,“咔咔”两声,肩膀接了回去,他转头看向屋门,眼底满是恶意的笑——如果她不再信任你,应该就是她再次离开的时候了吧。


    趴在树上的威猛大人一跃落地,对着辛鸾叫了一声,随即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辛鸾再次看了房门一眼,才吹着口哨出去了。


    屋内,祁慎站在水盆边,动作缓慢地洗着手,他的这双手虽然杀人如麻,却骨节修长,像是美玉雕琢而成一般,只是此刻他像是在沉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阮阮以为祁慎是累了,便拿起了之前未读完的话本,小脑袋靠在软枕上看着。


    水声响了一阵停了,祁慎声音传来,“阮儿之前被辛鸾抓进漳渊宫,竟一点都不怨恨他吗?”


    “他那时在公玉真手下讨生活,自然得听公玉真的话,而且我也没受伤,”阮阮的话本正看到紧张处,便未抬头,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们俩年纪相近,也很有话说。”


    阮阮说完,便继续去看那话本,祁慎那边静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重复了一句,“年纪相近,很有话说?”


    沉浸在话本里的阮阮这才后知后觉,她抬起头来,祁慎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他黑着一张脸,微眯着眼,居高临下看着她,阮阮忽然之间便清醒了。


    辛鸾被全熙陵通缉,这几日对她颇有怨言,总说她白眼狼,阮阮怕又因自己说话不仔细,再害他日子难过,于是仔细思考了片刻,才解释道:“他比我小三岁呢……府里太闷了,所以才常常与他说话的。”


    祁慎垂眼看着阮阮,忽然抬手揪住了她的脸颊,低低道:“以后不许和他挨着坐,也不许再和他离得那么近。”


    虽然心中觉得祁慎莫名其妙,阮阮还是点了点头,她伸手想掰开祁慎的手,手腕却被祁慎抓住,接着身子一轻,被祁慎抱了起来。


    将人放在床上,祁慎只留了一盏小灯在床头,他微凉的手指抬起了阮阮的下颌,眸子里隐约能看见点点星火,“身子好了么?”


    “没……没好!没好呢!”阮阮往床里面缩了缩,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宋大夫说你好了。”


    第86章


    床帏阻断了屋内的光, 阮阮渐渐清醒过来,身上酸痛得厉害,她想祁慎应该已经离开了, 耳边却传来祁慎的声音。


    “醒了?”


    阮阮转头便看见祁慎正以肘支撑着身子, 正在看她,他脸上带着餍足,一缕墨色头发垂落下来, 发梢落在身下有些凌乱的褥子上, 像是在诉说着昨夜的荒唐和放纵。


    昨夜……他折腾了她整整一夜!还要她不停央求他!畜生!禽兽!


    阮阮重重“哼”了一声,拉过被子遮住肩膀,不想理祁慎。


    身子忽然一紧, 阮阮已经被祁慎拉进了怀里, 阮阮把小脑袋扭到了一边, 声音也气呼呼的:“你松开!”


    缠在腰上的手非但没有松开,阮阮的耳垂还被轻轻咬了一下,这下阮阮彻底炸了毛,她翻腾着坐起身,愤愤地指着自己的脖子和肩膀,皱着眉头,“你看看,都是你昨天弄的, 怎么这会儿了还不消停!”


    阮阮雪白的肌肤上都是点点红痕,身上的倒还好说, 只是脖颈处的痕迹却遮掩不住,如今才是秋季, 总不能弄个毛领子围住, 这可怎么见人!


    祁慎看着阮阮一副委屈又愤怒的样子, 眉眼含笑,伸手想去拉阮阮身上的被子。


    阮阮被吓得瑟缩了一下,满眼不可置信,“你……你差不多得了!”


    差不多?还差得很多呢。


    但眼前这情况,继续得寸进尺必会惹怒阮阮,祁慎也只能忍着了。


    昨夜他回院时看到阮阮和辛鸾并排坐着,竟莫名有些……般配。


    在郑承彦之后,祁慎再一次尝到了酸味。


    这让他有些胸闷,他想把辛鸾的手脚打断扔进山里,更想把辛鸾那双总盯在阮阮身上的眼睛挖出来,如今却不敢那样做,他怕阮阮生气。


    他昨夜也有些失控,不停地索取,不停地证明阮阮是他的,确实有些过分了,不怨他的小阮儿要生气。


    不怪她,怪他。


    他拼命想证明阮阮是他的,却依旧能感到无力——明明他和阮阮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了,可阮阮依旧不似从前了。


    不似从前那样心里眼里都是他,不似从前那样什么都和他说。


    祁慎想,或许阮阮需要时间,他回过神,看着一脸惶恐的少女,却没松开手中的被子,而是哄骗道:“亲我一下,就放过你。”


    阮阮不知祁慎的话是真是假,可如今身上酸痛难受,实在是再也受不住折腾了,她双手揪住被子,微微俯身,在祁慎的唇上轻轻一点,然后迅速后撤,一脸警惕。


    祁慎有些失落,松了手中的被子,又从床边寻了阮阮的衣服,便先下了床,“起来吃点东西。”


    阮阮坐在桌边,见他在看她,便把头低了下去,她喝了一口软糯的粳米粥,再次抬头看了祁慎一眼,声音小小的,“辛鸾被全熙陵通缉,已经很惨了,你别再折腾他了。”


    “他如果够安分,便不动他。”祁慎夹起一块蜜渍过的肉脯递到阮阮唇边,微笑着看她。


    阮阮瞪他一眼,心想辛鸾已经够安分了,分明是你不讲理,她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仿佛是在咬着祁慎的肉。


    吃了一会儿,阮阮再次抬头盯着祁慎,问,“侯爷今日怎么没出府办事?”


    前些日子祁慎早出晚归,昨天却回来得很早,今天这个时候还没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前几日司马长平派了冯铮去泽州平乱,谁知军中却生了乱,粮草又被烧了,副将带着近半的兵卒哗变了,剩下的兵卒四散逃跑,冯铮被擒,派去平乱的军队反而加入了泽州的‘诛平军’,实在是有些可笑。”祁慎神色淡淡,但眉眼之中隐隐可见嗜血狠厉之色。


    祁慎垂了眼,再抬起时,眼中的疯狂狠厉尽数隐去,他看着窗口那小小一方天,淡淡道:“泽州的事尘埃落定,往后的事情,便不是司马长平能掌控的了。”


    是啊,五万大军一半流散,一半成了叛军,司马长平纵然诡计多端,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那侯爷还在等……什么?”


    祁慎转眼看向阮阮,眼底闪过一抹兴奋的光彩来,“小阮儿,只让司马长平死,并不是我想要的。”


    他想要的复仇是漫长的,是让司马长平觉得漫长,是让司马长平感到后悔,是让司马长平一点一点被完完全全否定掉……


    吃完早膳,祁慎又陪阮阮待了一会儿才出去,又过了一会儿,辛鸾带着威猛大人过来找阮阮,如同往常一样,辛鸾招了十个多个鬼过来。


    阮阮今日特意挑了一件立领的衫子,却依旧没能遮住后颈上的红痕,辛鸾站在她身后,自然看得清楚,他异色的眸子盯着那红痕看了一会儿,唇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十几个鬼的怨气都被阮阮吸纳之后,阮阮摘下蒙着眼睛的白纱,回头便看见辛鸾恹恹地靠在门板上,他的身量比阮阮稍高一些,双手抱着胸,垂着眼,看起来像是有些……落寞?


    阮阮不确定是不是落寞,她认识辛鸾的时间不长,见过辛鸾发狠,也见过辛鸾发狂,但即便是在漳渊宫里,也并未见过辛鸾有过丝毫落寞的神色,他像是一株蒲草,永远都生机勃勃,虽然这株蒲草的心是黑的……


    “辛鸾?”阮阮声音柔柔的,带着一点试探和不安。


    少年抬起眼睛,黑色的眸子像是深不见底的湖,碧蓝色的眸子像是雨水洗过的天空,他似是有些迷茫,然后视线渐渐聚拢在阮阮的脸上,让阮阮真切看到他眼中的落寞。


    辛鸾就这样看着阮阮没说话。


    “你怎么了啊?”


    少年忽然咧嘴笑了一下,苦笑道:“今天是我生日,可是我连一碗长寿面都没吃到,看来所有人都不希望我活得长。”


    阮阮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又看到红色的怨气不断从辛鸾身体里涌出,于是柔声道:“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你现在知道了。”辛鸾放下手臂站直了,两步走到阮阮面前,伸手指着自己,神色郁郁,“过了今天我就十五岁了,可我十五个生日却一碗长寿面都没吃到,可能我也……活不长吧。”


    旁边趴着的威猛大人懒懒瞥了他一眼,又把头扭到一边,心道:吃不到长寿面就活不长,那可真是太好了,你这小祸害早些上西天,也是一件功德呢。


    这些日子,威猛大人总和辛鸾呆在一处,辛鸾总是用各种办法打探神宗的所在,惹得威猛大人不胜其烦,它虽不知辛鸾心中的打算,却知道这小祸害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这边阮阮却觉得,过生辰吃一碗长寿面并不是无理的要求,于是要去找守在门口的绿岫,她才起身,手腕却被辛鸾握住,把她拉得一趔趄。


    辛鸾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碧蓝色的眸子看着阮阮,语速极快地嘟囔了一句,“你给我做。”


    少女皱起了小眉头,她犹豫了片刻,确是如实道:“我不会做长寿面。”


    “没关系,只要是你专门给我做的长寿面,就已经是我唯一吃过的长寿面了。”


    少年声音闷闷的,眼底还有热切的希冀,但阮阮依旧有些犹豫,一来她确是不会做面,二来又想起昨夜祁慎发疯的行径,正迟疑间,便见辛鸾松开了她的手,垂着头往外面走,从阮阮身边经过的一瞬间,他失落的声音落在阮阮的耳朵里。


    “原来真的没有人希望我长命百岁。”


    威猛大人:呵,你这小祸害的演技是真的好啊……


    直到阮阮站在厨房,双手被湿哒哒的面粉黏住,她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


    这事儿若是让祁慎知晓了,只怕又要折腾她,折腾她倒也算了,别再把辛鸾……


    阮阮心中愁得紧,纠结的思绪像是黏在手上的面团,本来只想做一碗长寿面,结果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很快便和了满满一盆的面。


    看着眼前这盆面,阮阮有些闹心了,她转头看向满眼期盼的辛鸾,认了命了似的,“再给我……加点面。”


    辛鸾立刻殷勤拿起了面袋子,往盆里倒了许多干面粉,阮阮努力揉了一会儿,发现水又少了。


    阮阮无语凝噎。


    直到天都黑了,辛鸾才吃上了自己的长寿面。长寿面都是越长越好,但辛鸾手中的这一碗却都是面疙瘩,根本无法称之为面条。


    阮阮见辛鸾盯着碗里看,忙解释道:“虽然这面条不够长,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长命百岁的。”


    辛鸾抬头,眼底都是感动,他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我知道你想我长命百岁,我很高兴。”


    说完,少年便吃起了碗中的面,这面算不上难吃,但也绝对不好吃,辛鸾一口一口仔细品味,一会儿就吃光了碗中的面疙瘩,他把碗放回桌子上,却依旧垂着头没说话。


    阮阮以为是自己做的太难吃了,有些难为情,“不好吃吧……”


    一滴泪落在深色的桌面上,阮阮心中一凉,认为辛鸾是被她的面难吃哭了,正想着怎么道歉,辛鸾却猛地起身抱住了阮阮。


    滚烫的泪珠落在阮阮的脖颈,辛鸾用微颤的声音道:“这是我吃的第一碗长寿面,谢谢你。”


    他刚说完,绿岫便从外面进来,看到了阮阮被辛鸾抱住的一幕。


    阮阮觉得心凉了半截,就听绿岫声音冷硬,面色不善,“侯爷回来了。”


    分明她只是给辛鸾做了一碗面,怎么如今却像小媳妇儿偷情!


    辛鸾倒是面色如常,他放开阮阮,吸了吸鼻子,“你快去吧,别再惹了侯爷生气。”


    两人走后,厨房内便只剩下辛鸾一人,他收起了眼中的惶惑凄楚之色,懒懒散散地走到了院中。


    这院中有一棵老树,树枝干枯,却在这萧瑟的秋季发出了一枝新芽,长出了几片绿叶,他随手摘了一片抿在唇间,抬头看了看月亮。


    乌云盖顶,哪里有什么月亮。


    他又哪里是今日的生辰呢。


    他不知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也确实没有人为他庆过生。


    他天生异瞳,出生的时候,他娘便血崩而亡,村里的人都说他不祥,留在村中会害得全村遭殃,于是他自小便受尽了白眼,被村中的孩童追着打,被村中的老人咒骂,他所谓的父亲懦弱,又怨恨他,谁会为他庆生呢?


    第87章


    “你别和侯爷说这事……好不好?”阮阮跟在绿岫身后, 迟疑许久,终究是开了口央求。


    绿岫眉毛挑了挑,声音也阴阳怪气的, “你能干出这事儿, 奴婢怎么就不能同侯爷说呢。”


    干什么了?她也没干什么呀……


    阮阮的肩膀微微垂着,有些懊恼,如今却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走进屋, 见祁慎正坐在桌边看一封信, 于是就站在门口没过去。


    祁慎没抬头,只是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阮阮依言过去, 把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桌上。


    “听绿岫说, 你和辛鸾去了小厨房?”祁慎没抬头, 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嗯,去做面吃。”阮阮知道自己不用心虚,却心虚得很。


    祁慎抬眼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盒,“想吃面了?”


    “啊……嗯!”


    祁慎没再说话,绿岫便和两个侍女送了晚膳进来,放下晚膳要出去时,祁慎却忽然开了口, “绿岫留下。”


    绿岫依言站住,侍立在一旁, 阮阮心中一慌,忙把食盒里那碗惨不忍睹的面疙瘩端了出来, 献宝似的双手捧送至祁慎面前, “侯爷尝尝我第一次做的……面条。”


    碗中是大小不一的面疙瘩, 根本无法称之为面条,但却是阮阮第一次做的。


    祁慎只看了一眼,便不疾不徐对绿岫道:“说说姑娘今天都做什么了。”


    阮阮小脸一白,却知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便听绿岫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了她一天的言行,说到给辛鸾做长寿面时,祁慎面上并无特别的神色,只是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面碗的沿儿。


    阮阮放在桌子下面的小手揪住衣袖绞着,今日分明是个误会,却被绿岫看见,祁慎会不会又去找辛鸾的麻烦啊?


    她以前没发现绿岫的记性竟这样好,什么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侯爷回来后,奴婢去厨房找姑娘,见辛鸾正抱着姑娘。”


    “嗯。”祁慎淡淡应了一声,“出去吧。”


    这是……生气了?


    屋内只剩两人,阮阮垂着头,听见祁慎用微微疑惑的语气问:“给辛鸾做长寿面了?还被辛鸾抱住了?”


    “……”阮阮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却发现这两件事都是事实,再说不管自己怎么解释,祁慎他都不会信吧,于是只能摇了摇头,抬眼看着祁慎,“不是……不是绿岫说的那样,是没人给辛鸾过生日,他还哭了,说只是想吃一碗长寿面……”


    阮阮住了嘴,他看见祁慎深不见底的眼睛,觉得自己越描越黑,祁慎根本不会信她。


    “阮儿,也好多年没有人为我庆生了。”


    祁慎说完,不再看阮阮,低头安静吃饭,他吃的不多,却没碰那碗为辛鸾做的长寿面。


    这顿饭,阮阮吃得有些难受,之后祁慎一直没再说话,沐浴之后便上了床,阮阮自然只能跟着上了床,起先她还有些忐忑,担心祁慎又要折腾她,谁知祁慎竟没碰她一根指头。


    阮阮裹着被子缩着腿,想着祁慎说的话,越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竟对祁慎生出些内疚来,根本无法入睡。


    她小心转头去看祁慎,却见他背对着自己,阮阮实在不知说什么,索性清除了脑中的杂念,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背对着阮阮的祁慎并未睡着,他睁着的眼里是滔天的愤怒。


    辛鸾你个小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终于,身后传来了阮阮均匀的呼吸,祁慎点了阮阮的睡穴,起身穿上衣服出了门,直奔辛鸾所住的院子去了。


    辛鸾半夜被烟熏醒,睁开眼便是满室红光,着火了!


    他想寻威猛大人,却发现威猛大人没在屋里,于是再顾不上其他,披着被子便冲出了屋子。


    辛鸾正要喊人来救火,便看见一院子的人,有人拿着潜火队专用的水龙,有人端着盆,还有人提着桶,人群旁边还有十多个大水缸,祁慎站在众人前面,神色异常平静。


    他见辛鸾冲了出来,眼中略有些失望,却是对旁边等候的人挥了挥手,于是众人便立刻开始救火,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火便被浇灭了。


    辛鸾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这火只怕就是祁慎让人放的,想烧死他吗?在侯府里烧死他,然后告诉阮阮只是失火了?


    辛鸾眯着眼看祁慎,嗓子因为被烟气熏了有些哑,却是脸上带笑,“侯爷是想烧死小的?为了小人一条命,再搭上侯爷的一座院子,有些不值得吧?”


    祁慎一身黑衣,清俊的面容满是阴郁之色,眼角微红透着疯狂,他没看辛鸾,而是看着被烧毁的房屋,低声道:“房子府里有的是,只可惜没烧死你。”


    “小人命贱,命贱的人都死得困难些,侯爷下次用别的法子试试。”辛鸾被烟熏得嗓子疼,头也疼,嘴上却是丝毫不肯服输。


    祁慎低头瞥了他一眼,转身往院外走,声音却依旧传进了辛鸾的耳中,“若你饿了,便再去吃一碗面吧。”


    为了一碗面……至于吗!


    祁慎离开院子,却没直接回到卧房去,而是到了院后的小厨房,走进小厨房,祁慎就看见厨房正中的小桌上的小竹篓,掀开小竹篓,下面盖着一碗卖相十分不好的面疙瘩。


    正是阮阮晚间端回来的那碗,他让绿袖给留着了。


    这碗面虽然不是给他做的,但却是阮阮第一次做的面。


    这面本就不甚好吃,又放了很久,面疙瘩入口便化了,黏糊糊的,味道也与美味沾不上边,祁慎却慢慢吃起来,最后竟都吃完了。


    放下空碗,祁慎才往卧房走,阮阮被点了昏睡穴,呼吸清浅。


    少女身上裹着新送来的棉被,棉被是用湘州白絮制成,比之前的被子更轻一些,也更暖和,她把手脚都缩成一团,乖巧可爱得过分。


    祁慎伸手将阮阮环住,把下颌放在她的发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离那臭小子远一点,听见没有?”祁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少女睡得死沉,什么反应也没有,祁慎揪了揪她软嫩的耳垂,低声警告,“不许再给他做面吃。”


    阮阮的小脑袋搁在祁慎的肩膀上,毫无防备。


    今日放火只是他的警告,以后,他绝对不会给辛鸾和阮阮独处的机会了——


    江家的宝藏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管是季悯行明面的追查,还是皇城司暗中的寻觅,都没什么结果。


    季悯行近日染了风寒,便告了假在家养病,平日常见的人便只有郑承彦了。


    永寿王离世后,虽郑承彦还未正式袭爵,却已经是永寿王府的实际主人,郑承彦上表陈情,昭明帝为显皇恩浩荡,又为了抚慰永寿王府的哀痛,特下恩旨,让郑承彦补了礼部侍郎的缺儿。


    季悯行一整天都没出卧房,他也没换衣服,病了半月,身上的衣服都变得松松垮垮。


    “怎么病着还开窗?”房门被推开,郑承彦一脸的不赞同,这些日子郑承彦常来,季悯行便让府中的下人不必通报。


    郑承彦虽是在礼部领了差事,但所有人都知他是要袭爵的,所以并不指望他真的去做事,只偶尔去应个卯罢了。


    郑承彦进屋便去关了窗,拧着眉看季悯行,“你这一病就是半个月,原来就是这样养病的,怪不得一直也不见好。”


    季悯行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集古录》,苦笑着道:“即便病好了,又能做什么呢?”


    郑承彦也是一愣,随即自己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他闻了闻茶香,沉思良久,却没回答季悯行的问题,只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昨夜里,瑶妃生下了十一皇子。”


    这些年并不是没有皇子出生,不过都活不过周岁,至于原因……没人知道。


    但瑶妃是沈皇后胞妹,十一皇子应该是能顺利长大的。


    季悯行虽然没出门,却也知道这事儿,他的院子只有两个小厮,并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他站起身,拍了拍郑成彦的肩膀,轻声道:“有了十一皇子,恐怕瑞安王心里不安,只怕要有所行动了。”


    郑承彦看向季悯行,见他脸色苍白,目光平和清寂,与之前的意气风发很是不同,便愣了愣。


    “黎之希望谁能继承大统呢?”


    这话实在不恭顺,季悯行却说得轻松。


    他希望谁能坐上那至尊之位呢?


    瑞安王?目前来看,瑞安王在努力展现开明气度和胸襟,但只要稍加了解,就会发现司马阙是最像昭明帝的,只怕登基之后会比昭明帝的手段更加狠绝,对于已经被昭明帝统治十四年的熙陵来说,只怕是雪上加霜。


    至于那才出生的十一皇子,则是更大的变数,皇后的母族沈家根基深厚,虽如今对昭明帝俯首帖耳,但若昭明帝不在了,便是大权在握,到时幼童做天子,只怕这江山便是姓沈了。


    见郑承彦没回答,季悯行笑了笑,也不再追问,端起桌上放凉的药,“咕嘟嘟”倒进了肚子里。


    “你说泽州的事会怎么收场?”郑承彦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


    季悯行看了郑承彦一眼,问:“你觉得呢?”


    “冯铮领了五万兵马去泽州,如今不但五万兵马没了,冯铮也被擒住,平康剩下的兵马应该还有五万左右,若这五万兵马再派去泽州,不但没有胜算,平康还可能陷入危机。”


    季悯行点点头,问:“那黎之觉得皇上要从哪里调兵呢?”


    “虽不知皇上要从哪里调兵,但总归不会是凉州军。”


    凉州军虽说如今还听朝廷命令,多年来也一直受冯琦管束,但冯琦一死,军中的变数谁能预料,且安弥虎视眈眈,调凉州军来平康,弊端太多。


    且凉州是祁淮贞的封地,这依旧是昭明帝的心病。


    祁淮贞伏诛后,凉州军营中上至将校,下至百夫长齐齐辞官,这正符了昭明帝的心意,便顺水推舟把军中有些权利的官职都换了一遍,但祁淮贞治理了凉州几十年,人虽死了,只怕余威未消。


    所以为防凉州军谋反,粮饷军备从未给足,只是勉强够用罢了,凉州苦寒,也是难为了驻守边疆的将士了。


    提到凉州军,郑承彦便想起了祁慎,想起了自己亲爹郑元白的死因,不禁沉默下来。


    季悯行因云梦州之行,知道了当年江家惨案的真相,又推测出了祁家造反的原委,于是也没说话。


    屋内静默了许久,季悯行先开了口,“你和唐满城还常见面吗?”


    郑承彦不知道季悯行为何提起唐满城,想了想,如实道:“他自从云梦州回来后,便颇得圣上重用,倒也不常见面。”


    季悯行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木质的窗沿,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淡声道:“黎之,你觉得唐满城是什么人?”


    第88章


    唐满城是什么人?


    熹平十二年的状元, 父母双亡,没有宗族背景,却一入仕途便攀上了太子和魏相, 这两年更是一路擢升, 加上朝中这几年堪用之人不多,于是唐满城年纪轻轻便进了刑部,官至侍郎。


    明面上, 唐满城是太子的人, 又认了魏相为恩师,但如今太子倒了,魏相也死了, 唐满城非但没被连累, 反而受到了皇帝重用……


    “他是皇上安插在太子和瑞安王身边的眼线?”郑承彦有些迟疑。


    若唐满城真是皇上的人, 事情便说得通了,太子认为唐满城是自己的人,瑞安王以为唐满城是为他潜伏在太子身边,而唐真正的主子却是皇上。


    “不是。”季悯行否定了郑承彦的猜测。


    “那他是……谁的人?”


    “前几年我一直在寻觅江家宝藏的消息,所以江湖上有些朋友,昨日我才得了消息,”季悯行顿了顿,转头看向好友, 一字一句道,“皇城司在查他。”


    皇城司在查唐满城?皇城司执掌宫禁、刺探情报, 是只受皇帝亲命的存在,皇权之外, 无人能命令皇城司, 若是皇城司在查唐满城, 便只能是昭明帝要查唐满城。


    这样的推断让郑承彦有些心慌,而季悯行把这样的隐秘告诉了自己,是希望自己暗中知会唐满城?


    “这事儿本是隐秘,你告诉了我……”


    季悯行打断他的话,依旧轻轻敲击着窗沿,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许久才再次开口,“若唐满城是我所想的那人,我便盼他平安顺遂。”


    郑承彦微怔,“你所想的那人是谁?”


    季悯行咳嗽了几声,关上了窗子,转头看向看郑承彦,道:“我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所以你提醒他一下吧。”


    云梦州回来后,郑承彦有一种感觉——季悯行变了,而且在故意逃避什么。


    但郑承彦没问过他,因为他自己也有了秘密。


    父王的死因他已经查清,自己在筹谋的事亦不可被人知晓,京城要乱了,他也成了扰乱局势的一枚棋,他知季悯行从入仕途起,便忠于昭明帝,若他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会不会与他成为仇敌?——


    太子被废囚禁后,司马阙没有成为新的储君,还被处处打压,朝中支持司马阙的人也越来越少,若不反击,只怕再无机会了。


    忠顺侯府短暂恢复了平静,至于那场还没烧起来便被扑灭的火,阮阮自然完全不知,但从那日之后,但凡辛鸾出现,绿岫和卫宵便会在旁监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阮阮却隐约能感受到身体里的异样,不管她吸了多少怨气,这些怨气都很快会消失,她的身体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阮阮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但祁慎最近经常忙到彻夜不归,阮阮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自己妨碍他的复仇计划,于是隐瞒着。


    这日早起时,阮阮咳出了血,她悄悄用帕子包好,才要藏起来,房门却开了。


    祁慎一身玄色劲装,晨间霜露重,他身上都湿漉漉的。


    阮阮心中一慌,把手心的帕子攥紧了塞进枕下,仰着脸看祁慎,声音娇娇地发火,“哼!还知道回来!”


    祁慎周身都带着寒气,他只是俯身亲了亲阮阮的发顶,笑了一声便去更衣,声音却从屏风后传了出来,“阮儿是思念我了?”


    阮阮又哼了一声掩饰心中的慌乱,却还是不放心枕头下沾血的帕子,于是又把那帕子塞进了袖子里。


    不一会儿祁慎走了出来,已换上一身白色常服,他在洗架前净手,低垂的眉眼敛去了戾气,声音很温和,“陪你吃完饭,我还要出去一趟。”


    他拿了架子上的白色布巾擦手,然后走到床前将阮阮抱进怀中,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才终于舒了一口气,“这几日身子怎么样?”


    “已经好了,”阮阮别开眼神,低声道,“不用担心我。”


    绿岫端了早膳来,阮阮想要下床,身子一动便觉得喉间腥咸,心知不好,想要努力忍下去,胸口却剧烈疼痛起来。


    阮阮急忙捂住嘴,灼热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了出来,到底是没能瞒住。


    接着便是一阵慌乱。


    祁慎琥珀色的眸子满是不安焦躁,他接过刚熬好的药,试了试温度,便用勺子喂阮阮喝药。


    他的手有一点抖,药汤洒了一些出来。


    阮阮扶住他的手,低声道:“我很好。”


    方才祁慎已经发现了阮阮袖中的手帕,自然知道阮阮又瞒着他,因此阴沉着一张脸,有些吓人。


    见他不开口,阮阮不敢再多说话,乖乖把那苦药尽数喝进了肚子,然后冰凉的小手抱住了祁慎的手臂。


    此时屋里只剩两人,祁慎索性抱着阮阮躺下,用被子裹住了阮阮微凉的身体。


    但阮阮知道他不高兴,于是她仰起头,伸手拉了拉祁慎的手,小声道:“你别生气啦,我好难受,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祁慎终于低头看向阮阮,他的眼睛深沉如海,盯了阮阮半晌,却是开口道:“我明日就派人去寻找秘藏族的防腐秘药。”


    阮阮愣了愣,才想起之前他说过秘藏族保存尸身的方法,浑身僵硬了片刻,然后气呼呼地转身面向床内。


    “侯爷竟然还想着要把我做成人偶,侯爷之前明明答应了我的!”


    腰肢被一条手臂缠住,阮阮的后颈也被灼热的呼吸吹拂着,许久祁慎才开口,他的声音极度压抑,在昏暗的室内却清晰无比,“永远留在我身边,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阮阮想起祁慎重生之后极度孤寂的十年,十年间的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忽然觉得祁慎也有些可怜。


    但她对祁慎的心结未解,永远都无法像上辈子那样信任他了。


    她想,祁慎以后或许会回到凉州去,继承他的封地和王位,会娶妻生子,幸福和乐,而她的身体如果能治好,她想回云梦州。


    过往种种,都当成一场梦,此时,便只是梦里的一晌贪欢。


    “不要害怕了,也别……别去寻尸身不腐的秘药了。”阮阮主动将脸贴在祁慎胸口,手臂缠住祁慎,并没有说出祁慎想听的话。


    祁慎闭了闭眼,手臂却忽然收紧,将阮阮死死抱在怀里。


    院中忽然有小丫鬟惊叫一声,接着是绿岫的轻声斥责,然后便响起了敲门声。


    “何事?”


    “侯爷……院子里的花草都枯死了。”绿岫在门外低声回禀。


    庭院之中,傍晚时还生机勃勃的花草,此时一片衰败,花草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而那棵才生了几片绿叶的刺桐,也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凋零枯萎。


    这时钊铭也进到院中,回禀说门口树也枯死了。


    阮阮吸纳的怨气远远不够,所以不但她的身体受损,还吸食了周围花草的生命。


    接下来呢?


    会不会……吸食人的生命?


    祁慎回头,便看见阮阮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她也猜到了花草枯死的原因。


    祁慎交代了钊铭去备车,便重新走回床边,扶着阮阮起身,柔声道:“我们出城。”


    “嗯。”阮阮轻轻应了一声,乖顺地穿好衣服,又披上了一件秋香色的披风,被祁慎牵着出了门。


    虽然泽州发生了动乱,但在朝廷的粉饰太平下,并未造成平康城内的恐慌,中秋节虽然已经过去一月,街上的装饰还在,还有百姓来来往往,或是买些东西,或是出来消食。


    马车里,阮阮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心绪烦乱。


    “只是你吸纳的怨气太少了,不要乱想,城外有一处乱葬岗,我们现在就过去。”祁慎忽然伸手揪了揪阮阮的耳朵,像是在故意作弄阮阮一般。


    阮阮偏了偏头,把脸贴在了祁慎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害怕。”


    阮阮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不管有多少怨气,都会很快消失。


    这次她吸食了花草的生命,下次会不会吸食动物的?吸食身边人的?


    “阮儿别怕,什么都不要怕。”祁慎拉了拉阮阮的披风,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师傅会有办法的。”


    大概走了一个时辰,眼前出现一片荒坟孤冢,坟茔一个压着一个,地上还散落着许多白骨,此时遮住月亮的乌云被风吹开,清冷的月光自天际洒下,眼前的景象越发荒凉吓人。


    乱坟之上盘踞着无数红色怨气,这些怨气因阮阮的到来而骚动起来,但却惧于祁慎的存在,不敢过来。


    祁慎系紧了阮阮的披风,轻轻推了推阮阮的背心,轻声催促,“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阮阮其实很害怕,她怕那些随处可见的白骨,也怕那一座座的坟茔,却不得不抬脚走了过去。


    没了祁慎的压制,那些无主的怨气便像受到了召唤,呼啸着涌向阮阮,进入她的身体。


    天地阴风动,瑟瑟白幡舞。


    整座山仿佛都在微微颤动,鸟兽惊惧四散,乌云盖顶,清辉如白练。


    祁慎淡然看着眼前的异象,并不觉害怕,亦不觉不安,他什么都不怕,哪怕有一日阮阮要因这天地怨气下地狱,他也会陪着她一路走过去。


    他是鲜血浇灌出的绝命刀,是阴诡地狱里厮杀的恶鬼,是以身为筏,时刻准备送仇敌下九泉的魔王。


    他,什么都不怕。


    第89章


    “孽徒啊孽徒!”


    虚空之中忽然传来一声似嗔似怨的长叹, 接着便见一身紫衣的青年出现在不远处。


    来人正是祁慎的师傅——紫玄真人。


    他看起来似青年的模样,只是声音苍老,显得有些奇怪。


    祁慎神色一动, 先是给紫玄真人行了个师徒之礼, 然后开口便问:“师傅可找到医治的方法了?”


    紫玄真人扫了祁慎一眼,转头看向正在吸纳怨气的阮阮,有些生气, “说了别再让她吸纳怨气, 你怎么就这样狠不下心!”


    祁慎微微垂眼,并不辩驳,只道:“她若没有足够的怨气, 便会吸食周围花草的生命。”


    紫玄真人神色凝重, “我寻到了冥犀香, 也不必再等了,一会儿便寻个道观,把这小姑娘的事情解决了。”


    因用冥犀香入魂窍需以阵法辅助,平康城少了山石灵气,几人便没回侯府,而是直接去了之前公玉真修行的漳渊宫。


    公玉真殒身后,昭明帝虽派人捉拿凶手,却一直没有任何进展, 加上如今泽州民乱,这焚毁了一半的漳渊宫便成了无主的宫殿。


    主殿已经被烧毁, 几人直接到了殿后的一处小潭边,潭水清澈, 可照日月。


    “那个妖道虽然伤天害理, 寻的地方倒是灵气逼人, 适合修行,便在这里布下法阵吧。”紫玄真人撑腰打量着周围的景物,这一路,阮阮把公玉真如何吓人,如何吸食幼童精气都说给紫玄真人听,气得紫玄真人骂了一路。


    这法阵并不需要太多的准备,只见紫玄真人掐指念咒,掌心便出现一个小小的咒印,咒印缓缓张开,铺开在这小潭之上。


    法阵中心便是小潭。


    “这是入魂法阵,加上冥犀香,你便能进入她的魂窍之中,探寻罗衡对她所做之事,从而寻到解决之法。”紫玄真人指了指小潭,道,“入生人魂窍凶险,你二人进入这潭水之中,可护魂魄不损。”


    阮阮伸手探了探潭水,只觉刺骨地冷,皱了皱眉,手便被祁慎拉住,然后被祁慎拉着走进了小潭里。


    祁慎面对阮阮站着,轻声哄道:“阮儿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要害怕。”


    阮阮是害怕的,但祁慎在她身边,这些恐惧便少了许多,她点了点头。


    “探明罗衡对她做过什么,便立刻出来。”紫玄真人面色严肃,“若你深陷她的灵识之中过久,对你的伤害极大。”


    祁慎应声,他在水中与阮阮相拥,在法阵和冥犀香的帮助下,一缕白色的灵识自祁慎灵台逸出,接着进入了阮阮的脑中。


    祁慎想过很多种情况,却没想过首先来到的地方,是阮阮长大的别院。


    这别院并不大,本是隐蔽在一片民房之中,阮阮自七岁起便被藏在这里,萧白石也是在这里教她舞技和琵琶,这别院里有一条地道通向忠顺侯府。


    阮阮在这里生活了八年,上一世的八年,祁慎羽翼不丰,腹背受敌,枕戈待旦,所以八年间从未让阮阮离开过这个院子。


    这一世的八年,她在他的陪伴下出去过几次。


    祁慎会悄悄穿过地道来到这里,看着阮阮练舞,后来阮阮离开别院去了清阴阁,地道便被封死,别院也被锁了起来。


    这是阮阮记忆里的别院,却无比真实,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与真实别院一样。


    祁慎加快脚步走向内院,那里有一处空地,是阮阮平时练舞的地方,迈进内院的门槛,灰白的世界由远及近有了色彩。


    内院小小的空地中间,一个七八岁的少女正在练功,她亭亭立在院中,一动不动,此时应是盛夏时节,炽热的太阳晒得她满脸汗珠,汗珠滚落在脚下的砖石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祁慎心中一动——他来的时候多半是夜里,所以很少见到阮阮练功,这算是第一次吧。


    她是江家唯一的女儿,自小娇养,穿最柔软的衣裙,用最珍贵的器具,如珠如玉,自是没吃过什么苦,娇贵得很,可自从进了别院,她便吃了从未吃过的苦,也吃了许多人都吃不了的苦。


    萧白石只有她一个弟子,自是倾囊相授,所以对她的管教极严厉,她稍稍偷懒,便被萧白石的戒尺打得哭闹不停。


    可哭闹只在父母面前才有用,萧白石自然不吃这一套,于是她渐渐学会了忍耐,咬着牙刻苦练功。


    祁慎为什么要让她学舞呢,自然是想要有一天,让阮阮成为杀死司马长平的一把刀,这并不是一把真切的刀,而是让她成为催发长安百姓口诛皇帝的刀。


    让她亲手给江家的二百多口人报仇。


    除此之外,祁慎是想看阮阮跳舞的,想看着她,自由,无惧,无羁地舞蹈,他想等一切尘埃落定,阮阮恣意为他舞一曲,赎他这以身为牢,以身为筏,人弃鬼厌的二十一年。


    可他从没问过阮阮:阮儿你想不想跳舞。


    你愿意吃那么多的苦吗?你会不会……只想远离这些肮脏龌龊的阴谋?


    眼前的少女哭丧着脸,眼睛也红红的,显然是才哭过的样子。


    祁慎的嗓子有些干,他的心跳得很快,而少女也发现了他的存在,头上顶的碗歪了歪险些掉下来,多亏祁慎伸手接住,只是半碗水却还是浇在了小姑娘的脸上。


    小姑娘退后几步,有些惊恐,“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你快走,不然我就叫师傅了!”


    为了不让萧白石出现,祁慎撒了谎,“我是慎儿的……叔叔。”


    “叔叔?”小姑娘的脸上都是疑问,却依旧戒备着,“他说他没有亲人了,你不是他叔叔。”


    祁慎蹲下,展现出了有生以来最和善的笑容,“那你看我和他长得像不像?”


    毕竟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怎么能不被骗,竟认真打量起祁慎的脸来,她的眼里渐渐亮了起来,伸手指着祁慎耳鬓间的一颗小痣,惊喜道:“你这里也有一颗痣!你长得也和他好像,你真的是他叔叔?”


    祁慎点点头,“我真的是他叔叔。”


    小姑娘眼中却忽然满是哀伤,她低着头,双手捂住脸,肩膀一颤一颤的。


    祁慎一慌,不知道怎么惹了阮阮哭,正要开口,小姑娘却冲进了他怀里,她仰起头,眼睛水哒哒的,声音软糯好听,带着云梦州特有的口音,“你还活着怎么不来找他啊!他说自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好伤心的!”


    “他”自然是指祁慎自己……


    那是熹平四年的中秋节,与家人团圆的重要节日,少年的祁慎腿骨被一寸寸打断,父母兄长死了整整一年,无碑无坟,他被皇帝当成一个安抚凉州的工具,当成一个堵住悠悠众口的玩物,丢弃在赐号“忠顺”的侯府中。


    那时他没遇到紫玄真人,也没有什么仙人骨,只不过一具残躯,一双废腿,身处地狱,哪里有心思过什么节。


    他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那轮圆满的月亮,只觉讽刺。


    但旁边的小姑娘却很开心,她双手捧着月饼咬了一小口,细细咀嚼,然后再喝一口热热的茶,眼角都是欢喜雀跃。


    她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再看看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然后低头继续吃月饼。


    许久,小姑娘终于吃完了一整块甜腻的月饼,她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直到月亮渐渐落下,小姑娘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少年祁慎,“师傅说中秋节是要和家人团圆的日子,你怎么不去找家人呀?”


    少年祁慎看向小姑娘,眼中尽是讥诮,“萧白石没有家人,我也没有家人,你,也没有,没有家人过什么中秋节呢?”


    少年的话毫无温度,一如他的眼神,这话深深刺伤了小姑娘柔软的心,于是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哽咽道:“阮阮是没人要的孩子……阮阮没有家人……阮阮嗝!”


    少年祁慎眉头紧锁,没想到小姑娘说哭就哭,还哭得这样伤心,不禁有些后悔……


    “别哭了。”少年的声音少了几分冷硬。


    过节没家人陪,小姑娘本就难过,方才都是强忍着心里的酸楚,如今哭了哪里还收得住,只哭得越发厉害,整个人都哭得发抖。


    “再哭,就让萧白石明日加倍罚你练功。”


    此言一出,小姑娘的哭声立刻便小了,她两只小手紧紧捂着嘴,眼中却依旧不停有泪珠滑落。


    “过来。”


    小姑娘不情愿地走到少年面前,虽没了哭声,却还是一哽一哽的好可怜,她抬眼瞪着少年,眼里大颗的泪珠滑落,似是在控诉少年的凶恶。


    看着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祁慎的头有些疼,他扯着阮阮的衣袖给她擦脸,可是他一边擦,阮阮一边哭,不但擦不干净,还把小姑娘娇嫩的脸蛋儿擦得通红。


    少年沉了口气,再开口时已不似之前的冷硬,“你是有家人的,你的家人也很爱很爱你,只是你被拐子骗走了,所有不要伤心了。”


    少年的话很有用,让悲伤极了的小姑娘心情好了许多,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少年,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在努力安慰着少年,“你的家人也一定很爱你,你也不要伤心好不好。”


    那是祁慎在平康城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祁慎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哭唧唧的小阮阮,觉得眼睛酸得厉害。


    第90章


    “阮儿喜欢跳舞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 又皱眉想了想,这次点了点头。


    “练功很辛苦,可师傅说我是他唯一的弟子, 我想师傅高兴。”


    “那阮儿自己高不高兴?”


    小姑娘再次皱起了眉头, 还没等她回答,周围景物却飞速转动起来,小阮阮凭空消失了。


    无数阮阮的记忆飞速闪过, 十年的时间眨眼而逝, 祁慎面前出现一扇黑色的门。


    推开这扇门,祁慎看到一座熟悉的宫殿。


    太子东宫。


    祁慎的手指忍不住颤了颤,心脏像是被绞碎了一般, 让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戾气和杀意。


    一瞬间他便到了门口, 推开殿门便看见衣衫不整的太子, 阮阮被太子挡住,只能看见一条伤痕累累的纤细手臂,司马廷转身,祁慎便看见了浑身是伤的阮阮,她的脸上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下一刻太子的脖子断了。


    他的眼中满是疑惑,头颅却以诡异的姿势垂了下去。


    阮阮的气息很微弱,眼神也涣散了,气若游丝, 祁慎小心抱起她,却听见她声音微弱说着什么, 贴耳去听,才听见她说的是:侯爷救救阮阮。


    祁慎的身体剧烈颤抖了起来, 面对绝境, 他从未恐惧, 面对死亡,他也从未恐惧,可是阮阮的一句话,让他尝到了什么是绝望,什么是……万念俱灰。


    他的阮儿,这是他的阮儿啊……她盼着他来救,他却来晚了。


    男人身体紧绷,他不敢用力抱少女,怕把她碰碎了。


    祁慎的脚踩在司马廷的头上,只听“咔嚓”一声,便将他的头骨生生踩碎了。


    少女被疼得皱起了眉,她眼角都是泪,缓缓闭上了眼睛,手也垂了下去。


    周围忽然被黑色的烟气笼罩,阮阮和周围的事物一起消失了,然后祁慎眼前出现一扇黑色的门,推开折扇门,祁慎看到了——太子东宫。


    推开殿门,依旧是方才那一幕。


    祁慎拔出挂在墙上的剑,寒光一闪,斩下了司马廷的一条手臂,司马廷毫无还手之力,愤怒叫嚷着向后退,却不料寒光一闪,他的另一条手臂也被斩下!


    “你的腿没断!你竟敢欺君!你大胆!你还要谋杀储君!”


    一身黑衣的男人浑身冷肃,琥珀色的眸子里,除了杀气没有任何情感,他看着司马廷,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一只待宰杀的畜生,杀畜生是不需要说话的。


    “来人来人!来人护驾!”司马廷眼中的骄矜傲慢尽数消失,只剩下绝望和疯狂。


    然而没有人进来救他。


    司马廷转身向往内殿跑,才抬腿便觉膝弯剧痛,接着便控制不住身体跪了下去。


    祁慎的脚踩在他的小腿上,声音森冷,“我曾无数次后悔,后悔让你死得太过痛快了,我应该把你削成人棍,然后长长久久地折磨你才对。”


    司马廷的脸疼得变了形,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祁慎的可怕,恐惧自心底而生,他开始求饶,“你放过我……放过我!我绝对不会再追究这件事!真的!你放过我!她不过就是你养的一个玩物,我……我只是玩一玩,我还给你!你把她带走吧!”


    一个重物掉落在司马廷面前,他定睛一看,竟是一条腿,接着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栽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他的整条腿被切了下来。


    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司马廷的另一条腿也被丢在了他的面前。


    他立于明月清辉之下,却浑身浴血,腥不可闻的污血喷溅在他清冷的脸上,污血染红了他的眼,却浇不灭眼中的恨意。


    恨意难消!


    他抬起脚再次踩在了司马廷的脑袋上。


    “咔嚓。”


    料理了司马廷,祁慎附身将阮阮抱了起来,少女浑身是伤,清澈的眸子也半掩着,气息奄奄。


    她那样娇气,又极怕疼,哪怕是鞋底薄一些都嫌硌脚不肯穿,却在他没看到的地方,受了这样的折磨,吃了这样的苦。


    这是他的小姑娘啊!她当时该有多绝望……


    黑烟再次袭来,祁慎面前再次出现了那扇黑色的门。


    推开门,熟悉的宫殿再次出现。


    祁慎杀了司马廷十次,用尽了各种手段,碎骨、凌迟、扒皮……


    他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只有鲜血能消他胸腔中的恨意。


    他弃了手中的剑,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污血,附身将阮阮抱了起来,他亲了亲阮阮脸上的伤口,柔声哄道:“莫哭了。”


    一切再次被黑烟笼罩,祁慎再次站在了一扇黑色的门面前。


    他知道这是阮阮被老道封存的记忆,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无法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事,所以这一次,他终于压制住了心中的戾气,静静等着,一切都按照老道安排的方向发展。


    宫殿外的一排树发芽、抽枝、开花、凋谢、结果、变黄、凋落,然后再次发芽、抽枝、开花、凋谢、结果、变黄、凋落,就这样周而复始了十次。


    十次便是十年。


    从熹平三年到熹平十三年。


    这十年,祁慎以为他的阮阮就在身边,以为他的阮阮好好的,却不知她的魂魄在这座老道幻化的宫殿中,日夜经受煎熬折磨,不断重复她一生中最绝望恐惧的时刻,做了整整十年噩梦。


    她是那么娇气的姑娘啊……


    祁慎身体里的神仙骨是屏臻的,屏臻是紫玄真人师兄,当年他已历劫成功,即将飞升之时,却被罗衡谋害,最终功亏一篑,坠入万丈深渊,是紫玄真人寻访多年,才寻到了这副留下的神仙骨。


    紫玄、屏臻、罗衡本是同门师兄弟,但罗衡急功近利,修炼邪术,欺师灭祖,最终被逐出师门,后来又谋害了屏臻,所以紫玄真人一直在寻找罗衡。


    熹平三年,紫玄真人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异动,寻到了祁慎,亦知道了他是被罗衡逆天改命送回来的,虽不知罗衡到底想干什么,但见祁慎满身戾气,便想消了他一身邪念,免得将来危害苍生,所以才给他换上了屏臻的神仙骨。


    这些年,若不是因神仙骨的原因,祁慎只怕早已堕了魔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然而这神仙骨终究没能度化祁慎,仙骨被祁慎的戾气浸染,在漳渊宫与公玉真交手之后,仙骨破损,更有了堕落之相。


    如今,祁慎站在大殿之外,看着他丝毫不知的十年,看着阮阮噩梦的十年,灵魂深处的邪意肆虐,邪意与戾气缠绕在他体内的洁白仙骨之上,将仙骨沁出了一个浓重的黑点。


    仙骨开始堕落了。


    殿前树叶再次凋落后,眼前的一切慢了下来,殿门从内打开,一抹俏丽纤细的人影出现在门内。


    她穿着洁白的衣裙,长发柔顺,容貌娇美,只是神色木然。


    她似是没看到祁慎,像个人偶一般缓慢走出了大殿,然后坐在了殿前的台阶上。


    罗衡出现在她面前。


    罗衡就是与祁慎交易的老道,当时已是皇帝的祁慎献出了皇帝命格,又以心头血为酬谢,换取了重生。


    只是他没想到,罗衡想要的并不只是帝王心头血,他还要阮阮身处地狱十年,把她炼成了怨气炉鼎。


    罗衡。


    抽筋扒皮……会不会太仁慈了。


    老道须发皆白,一双吊梢眼透着阴诡,穿着的道袍打了补丁,声音也透着阴狠,“你这小姑娘真不像话,整整十年也没让我炼成怨气炉鼎,你倒是怨啊恨啊,真是废物。”


    祁慎想上前把罗衡的脑袋捏碎,可他忍住了。


    “罢罢罢!你自己不争气,就只能老道我动手了!”说着,罗衡伸出两指点在阮阮的额头上,另一手掐诀,口中念咒,接着便从阮阮的脑中抽出了一缕淡青色的光芒。


    人有三魂七魄,罗衡抽出了阮阮三魂之中的“恕”。


    少了“恕”的魂魄,便失去了平衡之力,会不断向着“怨”倾斜。


    “虽说你不是炼怨气炉鼎的好材料,但如今也只能将就着用了,等再寻了极怨之魂与你合体,也不耽误老道我的事。”


    黑烟再次淹没一切,祁慎知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再睁开眼时,祁慎便看见了怀中的阮阮,她还未醒,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小片阴影,紫玄真人站在岸上,有些不悦,“怎么进去这样久?”


    祁慎自水潭中起身,水珠自他们二人身上滑落,一滴滴砸在池面,带出一片片涟漪,他动作轻柔,像是怕弄醒了臂弯中的少女。


    “罗衡抽掉了她三魂之中的‘恕’。”


    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受了惊吓,魂魄极易分离,但抽走魂魄之中的恕念却极难。


    “罗衡修炼邪术,若想抽掉她的‘恕念’并非不能,只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她成了吸收天地怨气的炉鼎,又能用来干什么?”紫玄真人疑惑。


    祁慎一时也猜不到罗衡的目的,只能先带着阮阮回城。


    夜里凉,阮阮又怕冷,所以屋里一角也生了炭火,给她换下湿冷的衣服,祁慎才自己去沐浴更衣。


    再出来时便见阮阮抱膝坐在床上,她的头埋在膝间,安静又乖巧。


    祁慎看见了阮阮被封的记忆,所以如今她自己也应是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地狱一样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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