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母亲
齐苗被郴州的官员盯上了。
事情发展实在太过, 这让他们不得不怀疑有内鬼的存在。
齐家上下几百余人,不是流放就是押送府衙等待斩首。
偏那个从京城远派而来的姓季的大人,非要看着季家人处刑之后再离开。
他们也自当明白, 官家对此次走私案有多重视。
牵涉其中的官员一遍惶惶不已,生怕明日那闸刀就要落到自己脖子上,一方面又实在恨得咬牙切齿。
恨不得将这人挖出来敲髓饮血。
齐苗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还是慕箴又来帮了她一把。
慕箴将人送到码口:“船夫是我一早就安排好的,他会带你一路北上,你若是不信我, 沿途随便找个秀丽的地方下船也行。”
反正她身带巨款, 走哪都能活得逍遥。
齐苗感动得一塌糊涂:“若不是你与叶姑娘感情好, 我恐怕都要看上你了。”
“别误会,”慕箴冷冰冰道, “是因为你帮了明熙, 若是因为帮了她受害了, 她知道后只会伤心。”
“好好好, ”齐苗举手道,“我知道你一心只有你家明熙, 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
齐苗自然看得分明,因为自始至终, 他们谈判也好, 交易也罢, 慕箴都从来没有摘下过自己的面具, 她从来都没见过这人真正的样貌。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只知道他是慕家的人。
齐苗突然有些感慨,自己这一离开, 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于是她问:“哎, 我都要走了,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脸啊?”
慕箴没理她,只是透过面具,眼神疏离地让她别废话,快上船走人。
齐苗不知望见了什么,突然笑得有些坏:“你们关系那么好……”
她话只说了一半,慕箴皱着眉,齐苗倏地凑近,干净的脸就快贴到他面具上,齐苗只是凑近,并没有乱动,她飞快说了一句:“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吵过架啊?”
慕箴狠狠皱眉,身形极快地往后退去,却撞到了什么。
他回身,看到明熙那双气得冒火的眼睛。
“你们在干嘛!”
慕箴一瞬间有些口干舌燥,向来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此刻有些结巴:“我,不是,你……”
齐苗哈哈大笑,她动作潇洒地跳上了船,冲着明熙招手作别:“有缘再见咯,明熙妹妹~”
船很快就划走了,剩下岸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见方才齐苗恶劣地笑,明熙就隐隐知道可能是她在逗自己玩。
但她还是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解释吧?”
慕箴有些无奈地笑笑:“她那人你是知道的。”
“她今日险些被郴州怀恨在心的官员逮到,我想着送她一程,被因为帮我们做事丢了命。”
“啊?”
明熙瞪大了眼睛:“有人要害她吗?”
慕箴点头:“你知道那群人,此番被坏了财路,还在官家心里失了信用,仕途无望,虽不会被革职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难免会怨恨。”
“我将人救下,想着送她离开,没说两句话呢,你就来了。”
明熙哼了一声,虽心里已经全然相信了,面上却不依不饶:“真的?那她靠过来,你怎么不躲?”
“平时躲我倒麻溜的厉害,见了旁人就不动弹了。”
“你冤枉我,”慕箴委屈地眉毛下压,“我明明躲得很快了。”
明熙耍着小性子:“说起来,你之前好像说过哈,你喜欢的人,是活泼的,自信的,使小性子的。”
她挑挑眉:“齐姑娘好像很符合哈,怪不得这么体贴呢,还将人送到渡口。”
“怎么舍得她走的?要不趁现在没走远,赶快去追吧?”
慕箴见她这么说,竟是真的沉思了一会:“你说的有道理。”
说罢不顾明熙错愕的神情,冲她点了点头:“那我去找她商量商量,看看她喜不喜欢汴京吧。”
竟然真的转身要上船去追。
明熙再也装不下去,张牙舞爪地跳到他背上,恶狠狠道:“你敢!你敢上这个船,我就咬死你!”
慕箴怎么可能真的去呢,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背上的重量熟悉的让他心安,他笑着挽起明熙摇摇晃晃的腿,将人背得稳当,转身离开码头。
明熙:“嗯嗯嗯?”
说好要上船去追呢?
见路过自家的马车也没停下,明熙去锤他:“你要带我到哪去!”
慕箴掂了掂背上的人:“既然某人冤枉我,又跳到我背上要咬我,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把人偷走啦。”
“放我下来啦!”
郴州不比渔阳,在陌生的地方这样亲昵让明熙羞赧得要命。
品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打情骂俏地走远,心里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她家姑娘什么时候又跟殷寻关系这么好了?慕公子知道吗?
好家伙,她家姑娘,原来这么野的嘛?
*
启程离开郴州的时候,梅晟夫妇亲自将他们一行人送到了城门楼。
梅晟交给明熙一个小匣子,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明熙打开。
发现里面尽是些笔墨文书。
“这些都是苒儿的东西。”
梅晟痛心疾首道:“当年你娘亲在侯府病逝,我将她的东西大多都收了回来,如今你也大了,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吧。”
明熙珍重地将东西收起,望向梅晟。
前世他回了汴京,李榷驾崩后,一直在统领着大局。
本就是垂垂老矣的年纪了,还要为大政兜底。
留在郴州,往后云游天下,趁着还能走动的年纪到处去看一看,对他来说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分别之后,在赶回渔阳的路上,明熙一直在看匣中的东西。
赵姝意没有打扰她,在轿子外骑马,像是担心她,一直候在轿子附近。
明熙将纸张一页页翻出来看,大多是一些抄写的绝迹文章,梅昔苒的字迹清秀婉转,就像她给众人留下的印象一般温和。
她认真地看过,又翻看收在最下面的一个陈旧本子。
【九年冬,昔芸偷拿我写的文章练字,被父亲看到了,又被呵斥了。他好像很讨厌我念书习字,明明幼年时是他亲手带我启蒙,真是搞不懂,身体不好便什么都干不得吗?】
明熙看了一页,反应过来这是母亲闺阁时期写下的小记。
【十年春,昨日父亲的学生们都考了个好名次,他今日十分开心,阿娘以为他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没想到今日父亲又捡回来一群学子,哈哈哈。】
【十年春,我时常混进父亲的小院,跟着一群大哥们一起读书。今日被父亲发现,他气得要打我,朱聆那样胆小的人,居然敢劝架,虽然没有劝住。我的小书箱都被没收了,父亲真是讨厌。】
很意外地,她看到了朱先生的名字。
她想起当年刚到渔阳时,青鹿书院正修长假,听闻她的名讳朱聆提前回来带她上了一段时日的课。
后来在书院,他也一直对她颇多照拂。
明熙先前就知道他与自己母亲有旧识,但如今读了小记,曾经那些蒙尘的记忆好似又鲜活在眼前。
小记不多,只有寥寥几篇。
【今日妹妹同父亲大吵了一家,父亲想将她许给叶家,妹妹哭着说,她已有心仪之人。听闻是个乡野莽夫后,父亲气得将家法棍都打断了。
妹妹真是勇敢,喜欢是什么样的?我好像从没有喜欢的人,我只要有书读就好了。
我跟父亲说,妹妹难得有喜欢的人,不如成全他们吧,我替她嫁进叶府就好了。】
【父亲拗不过我们,最后还是点头了,妹妹抱着我哭,好像我要嫁进吃人的魔窟一样,哪有这么夸张?
事到如今,我对成亲一事都没有什么实感,希望我夫君不会像我父亲一样阻拦我看书,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健康,不要像她娘一样多病。
希望ta快乐,有爱笑的一双明丽眼睛。】
这是最后一篇小记了。
明熙将已经有些犯旧的纸张抱在怀里,好像仍能闻到属于母亲的味道。
温柔的,香甜的,带有阳光般明媚气息的。
她会按照母亲所说的,快乐爱笑,自己这一双从她那里得到的眼眸,一定不会再次让灰暗掩埋。
到渔阳的时候,赵家本想着再一起去叶府打个招呼。
没想到却碰见了人。
叶明芷坐在正厅,正慢条斯理地喝茶,见他们回来了,起身向赵家的两位长辈行了礼。
明熙错愕:“姐姐?你怎么来了?”
叶明芷直起身,望着她:“我来接你回京。”
啊?
明熙彻底傻眼,她虽然说自己迟早会回去,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吗?
更何况慕箴…他肯定会留在渔阳……
想到这,明熙试图挣扎:“我还小呢,再过两年吧。”
叶明芷就料到她会拒绝,所以此次才亲自来渔阳接人:“想都别想。”
她斩钉截铁道:“母亲已经快要生产了,这个节骨眼你必须跟我回去。”
身为侯府的女儿,没病没痛的,当家主母生产了不回去,像什么样子?
此番叶明芷不容许她拒绝:“刚从郴州回来,你休息两天,三日后跟我一起回去。”
明熙心里清楚的很,她已十四了,眼下若是跟姐姐回去,就不是像往年一般还能再回来了。
年幼用算命的幌子留在渔阳三年,眼下回京,只怕就不再回来了。
叶明芷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亲自跑来接她。
只是渔阳秀丽自由的生活过惯了,她虽嘴上说会回去,但如今回京一事真的挂上日程后,她反倒有些抗拒。
她舍不得祖母,舍不得朋友们……更舍不得慕箴。
第72章 交心
赵家人赶着回京赴命, 当天就走了。
得知明熙要回京,最高兴的莫过于赵姝意,临走之时还特地说她会等京城等着明熙回去。
晚上的时候, 和姐姐祖母一同吃了晚膳。
叶明芷此番前来,也是想带着祖母一同回京。渔阳虽秀丽,但终归清冷,明熙再一走,更是孤寂。
与梅家二老相同的,祖母周氏也不愿意离开渔阳。
或许对他们老一辈的人来说, 落叶归根的观念早已深入他们内心, 宁可守着祖宅过活, 也不愿意在去大城市奔波。
晚上明熙偷偷跑上街,渔阳的摊贩们见到她, 都十分高兴。
“叶姑娘好久没见到你了, 是又去哪里忙了, 慕家公子此番病重也不见你探望。”
明熙买酒和吃食时, 被店家打趣。
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笑道:“我这不正要去赔礼吗。”
一路到慕府,守门的小厮见了, 赶忙凑上来道:“姑娘怎的这么晚来了。”
“来找你家公子吃酒,他在不在?”
“在的在的, ”小厮连连点头, 将门拉开, “公子正在书房中, 姑娘可识路,不然小的为你掌灯吧?”
“不用, ”她摆摆手,“你忙去吧, 我自个去找他就行。”
慕府的规格路线早在这几年间被她摸得清清楚楚,就是旁人不得轻易进去的书房,她也时常在里面吃东西,睡午觉的。
她一路走到书房门口,见怀生正站在门口打着哈欠,望见她微微一愣。
“好久不见啊,”她朝怀生打了个招呼。
怀生挠挠头:“姑娘怎的这么晚来了,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就是想与你家公子说说话。”
他们正说着,慕箴的声音从屋内朦胧传来:“是谁来了?”
明熙上前敲了敲门:“是我。”
不过两三息的功夫,慕箴便一把拉开书房的门,眉眼如星地低头望着她。
“冷不冷?”
他也没问明熙找他干嘛,只是关心她深夜赶来,会不会冷。
一边问着,一边将人带了进去。
他已经换回了慕家公子的装束,衣着穿戴低调奢华,环配之物宝石明玉叮当作响。
明熙这才发现,慕箴真实的身量,是要比假扮殷寻时要低一些的。
她好奇地问:“是怎么做到的?”
慕箴笑了一声:“我那双靴子,是有一点高度的。”
不仅要刻意变换声音,还要伪作身形,他为了隐晦做事,也真是够下功夫的。
明熙将拎了一路的酒坛子和卤菜往上举了举:“吃过了吗?没吃来一起吃点?”
慕箴的书房放得都是慕家重要的文件账本,就连怀生都是不许进的。
但明熙不但进,还要在这吃酒作乐,一看就是某人偏袒出来的。
慕箴将桌上的东西都收了收,将菜摆好了,酒却收了起来。
“夜里寒凉,吃酒明日起来会头疼的。”
慕箴将人按在桌前,问:“我让怀生煮壶花茶来?”
明熙皱眉:“哪有用下酒菜就茶的,”
说到一半,她又想起来今日来的目的,突然又怂道:“算了,那就喝茶吧。”
见她没有闹,慕箴反而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
吩咐了怀生后,他坐在明熙身旁:“怎么了,今晚是有事吗?”
明熙正拿着一个酱肘子在啃,吭吭唧唧地半天不愿说话,只是招呼让他吃。
慕箴离开渔阳几日,账本积了不少,从回来一直在忙,晚膳也没吃。
正好有点饿了。
他也不再多说,伸筷吃了点。
这一看发觉不对劲了,白灼菜心,椒盐铁板虾,都是清淡的口味,一点辣子都没有。
且大多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慕箴了然地放下了筷子,有些好笑地问:“是又惹了什么麻烦,还是做错事了?”
明熙捧着杯热茶在喝,脸都快埋进杯子里了,闻言小小声道:“我姐姐来渔阳了。”
“我听说了。”
明熙捏了捏手指,嗫嚅半天终归还是下定了心一口气道:“她来是要带我回汴京的,此次回去,恐怕就不能再回来了。”
慕箴的笑意一瞬间收敛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有些怔愣:“这样啊。”
他神色有点不好,但也没有多难过,只是一直沉默着,又开始去吃明熙带来的菜。
一口接一口,一筷子又一筷子的。
就像饿了好几天似的,根本不停歇。
“慕箴?阿箴?”
明熙见状,小声地喊了他几遍,都不见回应。
有些被他吓到了,但很快地,慕箴又回过神来,他望着明熙,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的温柔。
他笑着问:“不吃辣会习惯吗,我去叫小厨房炒两个辣菜吧。”
啊?
明熙有些没听懂般,不是,正说事呢,她还是吃饱了来的,谁要吃菜啊。
但还没等她说,慕箴就已经起身离开了,步履匆匆,就好像有人撵他一样。
明熙又等了一刻钟左右,慕箴端了盘辣炒鸡丁来了。
她最爱吃这道菜,但是渔阳的口味偏甜辣,她总是吃不过瘾。
后来发现慕箴家厨房里有个厨子做得又香又辣,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就要来慕箴这蹭饭。
慕箴回来后,神色如常,将菜推到明熙面前:“吃吧。”
明熙有些无语地扔了筷子:“你知道我今晚来找你,不是来吃饭的吧。”
“嗯。”慕箴的声音轻极了,“我知道,但是先吃完这一顿,再去说这件事好吗?”
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平淡,明熙本来还在心中设想,他会伤心,会生气,她连哄人的说辞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套,如今这样,只让她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明熙陪着慕箴吃了这一顿,鸡丁炒的香香辣辣,但她心里不好受,再好吃的东西也没滋没味的。
慕箴最后将筷子放下了,转过来对着明熙问她:“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日了。”
“好,我知道了。”慕箴的神情十分平静,好像这事就根本没有让他在意,“那一路顺风,你走那天我就不送你了。”?
明熙歪头:“没有了?”
“没有了。”
明熙大为震撼:“这就没了?”
“明熙还想我说什么呢?”
慕箴有些疲惫地笑笑:“其实这一日,迟早要来的。明熙你不属于渔阳,如今要回去,也是意料之中,没什么好意外的。”
“你在我身边的每一日,都是我祈求来的时光,如今你要走了,我也不敢再多奢望什么了。”
慕箴眉眼认真地牵起明熙的手,摩挲过她戴了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的玉镯,那上面有他一笔一划篆刻下来,祈愿她能生生世世平安的经文,轻声说道:“只要有它能替我陪伴着你,我便很满足了。”???
明熙头顶冒出了无数个问号。
不是,他这话说得,怎么感觉自己是个吃干抹净就挥手跑路的恶女一个呢?
但慕箴的神情又那么认真,明熙有些惊愕地想,他不会这几年来,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吧?
自己来渔阳陪在他身边只是消遣,迟早是要回去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明熙意识到他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在扮可怜,于是她十分严肃地端坐起来,凑近慕箴那张可以说是平静的失望的那张脸。
她伸手捧着慕箴的脸,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你不会从我来这儿的第一天,就一直在设想我会离开你吧?”
“不是,”慕箴静静地看着她,“是每一天都在想。”
每一天都在失去的担惊受怕中醒来,想去看看明熙还在不在,这段时日的幸福和快乐,是不是都只是一场泡影。
设想的多了,慕箴便以为自己能够接受了。
但等到真正要分离的这天到来,短暂的失神和磅礴的不舍还是让他领悟,不能的。
他这辈子都无法再平淡地接受明熙的离去了。
明熙:!!!
她是真的有被慕箴的想法震慑到,以至于说话都开始结巴。
“你……”
她独自消化了一会震惊,才发怒道:“你把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把我对你的感情,究竟都当成了什么?!”
“我是迟早要回京城,但这又不代表我舍弃了你!我回京城有重要的事做,不是想把你丢了!”
明熙气得狠了,胸口都开始一阵阵地细细地发疼,她想掐慕箴的脸,但手上用力后又不忍心这么对待这样好看的一张皮囊,只是轻扭住脸颊肉,生气道:“明明是你不能离开渔阳,不然就可以跟我一起走了,为什么让我那么内疚,好像负心的人是我一样?”
慕箴的双眼因为她这番话微微明亮起来。
明熙接着说道:“我将你看得有多重要,你,你是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糊涂?”
说着说着,她掉下两滴眼泪:“你怎么能这样?”
慕箴眼神逐渐变得炙热,他笼住明熙的手:“不会忘了我?”
“不会!”
明熙鼓着满眼的泪,气呼呼地瞪他。
慕箴又问:“不会慢慢疏远我,讨厌我?”
明熙见他这样问,一颗被气到的心又软了下来:“…不会。”
“那等你回京后,还是和我天下第一最最好?”
明熙:……
见她脸上又开始泛红,低眉垂眼慌乱地不知看哪里,慕箴心里柔和一片,额头凑上去抵着她的:“怎么不回答我?”
生怕因为自己的迟疑又要想歪,明熙一闭眼一咬牙,恶狠狠道:“是!这辈子都同你最好!行了吧!”
慕箴喟叹一声。
他此生所求,不过是眼前这个娇柔可爱的小娘子。
明熙向来讨人喜欢,她若是早说出这句话,他这些年来,也可以不用那般患得患失,睡几个安稳觉了。
思及此,他闭眼又是一声长叹:“有你这句话,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既然他二人心是连在一起的,那么就算再远的距离,也再难以击退他的一颗真心。
*
后来被护送回府时,明熙还晕晕乎乎的。
可能是慕箴今日额头靠的太近,又可能是晚上辣吃的太多。
熟练地翻后窗回屋子的时候,啪、
原本黑黢黢的屋子骤然亮了起来。
叶明芷正坐在她空荡荡的窗前,披散着头发,眼神发冷地望过来。
明熙一瞬间清醒了。
闻冬缩在灯旁,小声说道:“姑娘你刚走,大姑娘就过来了,说要同你一起睡……”
“呃,”明熙站直了身子,语塞道,“姐姐你听我解释。”
“我竟不知,你在渔阳还学会爬窗,半夜跑出去了。”
见明熙唇瓣通红,叶明芷怒火中烧。
在她眼里看来,根本就是自己这个乖巧可爱的妹妹被渔阳的坏男人给哄骗,欺负了去。
叶明芷神色狠厉,咬牙切齿:“去见的谁?且等我去将他扒皮抽了筋!”
嗯嗯嗯?
明熙惊慌失措,不就是跑出去吃了个夜宵而已嘛怎么就要杀人啦!
第73章 小鸟
明熙怔愣在原地, 有些惊愕:“我就是出去找朋友吃了顿饭,这么严重吗?”
叶明芷一愣。
她凑上前,捏着明熙的脸仔细看了看, 真是闻到了一股辣子味。
叶明芷有些无语:“不是吃过了晚膳?”
明熙可怜巴巴道:“你这么急就要带我走,我总得去跟朋友们道个别吧。”
见她这么说,叶明芷神色才松缓下来,狠狠敲了明熙的脑袋:“越发没规矩了,往后回京看我如何收拾你。”
已经很晚了,洗漱回来后的明熙见姐姐已经在她床上躺着, 捧着她的课业在看。
她小跑着钻进被窝, 赖在姐姐怀里。
见拿着的是自己结课时的考卷, 并且考得还挺不错的,明熙得意洋洋道:“怎么样, 我在渔阳还是有优势的吧!”
“嗯, ”叶明芷摸着她的脑袋, 不吝夸赞道, “你这字练得也很是不错。”
这几年下来,她学慕箴的字已有七八分像, 若是不熟悉的人看,只怕都分不清他二人的字迹。
明熙此生重来一遭, 最满意的便是自己的字。
将烛火熄灭后, 叶明芷搂着她入睡, 一片黑暗中, 明熙听到姐姐的声音。
“许久没回京,回去会不会怕?”
明熙闭着眼:“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回家, 又不是去什么魔窟。”
叶明芷轻轻地笑了笑,在她背上拍了拍:“睡吧。”
*
临别的时候, 她去同一帮子朋友告别。
他们心里也都门清,明熙终归是京城侯府的姑娘,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意料之外的,众人并没有太多不舍的情绪,刘鸢揽着她的脖子,就像刚见面时那样。
她笑了笑:“这有什么的,渔阳与汴京又算不得远,往后我们去看你就是了。”
玉杉也点头,他们最后还是在金鸪楼吃的送行宴,在这几年来一直占据的专属厢房里。
他们都给明熙送了礼,大多都是些珍贵的布料首饰。
玉杉捻着一支黛色宝石点缀的流苏簪子,往她发间插去。
“回了京城,可就别像在渔阳这般无拘了。”
令明熙意外的,慕箴送的是一只鸟。
她捧着红木的鸟笼,神情有些复杂:“鸟儿船上不好带吧。”
慕箴将鸟笼打开,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羽毛翠丽鲜艳,尾羽拖得长长的,煞是好看。
它出来后也没乱跑,只是站在明熙肩头,想去啄玉杉刚送她的簪子。
“不比带上船,你让它自己飞,它认得你的。”
明熙哦了一声:“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慕箴轻轻揪了下它的尾羽,鸟儿瞬间就安静下来,不再捣乱。
“这鸟儿是我养了许久的,慕府的位置它认得清,速度也很快,往来京城与渔阳,也不过一日的时间。”
他看着有些恍然的明熙,说道:“若是有事,可以写信给它,它会带来给我的。”
“哦——”明熙将小鸟托在手心,一下又一下摸着它小小的头,“那没事呢?”
慕箴垂眼笑笑:“没事自然也可以写信给我。”
“我又买了许多漆印,都是你喜欢的花印。”
明熙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漆印的事,也没提过之前与他的每封信件,漆印都被自己小心刮下来珍藏的事。
被看穿了小心思的明熙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慕箴也伸了只手去蹭小鸟的头,两个人的手指交汇在一起,画面和谐的让人觉得温馨。
他没听出明熙的话音,只是不怎么在意道:“没有啊,只是觉得你会喜欢,因为你每次都会买很多火漆印。”
小鸟唧唧叫了两声,像在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明熙摸了两把鸟头:“有名字吗?”
“没有,你起一个吧。”
明熙想了想,想到了她的枣红小马蹭蹭,虽然如今已经成了枣红大马,养在慕箴家里。
她说:“有一个蹭蹭了,不如就叫贴贴吧。”
明熙喊了一声:“贴贴?”
“叽!”
明熙点头:“它很满意。”
慕箴看着明显在发火,蹦蹦跳跳的小鸟,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二人的气氛太过融洽,饭桌上的其他人默默吃菜。
这三年来,只要大家一起出来,这二人最后总是会旁若无人地腻歪在一起。
他们早就习惯了,刘鸢甚至还会想,天啊,这整日吃狗粮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吗?
*
离开的时候,没有明熙料想中的伤心场面,就叫祖母都是十分洒脱,目送她们上了商船。
或许她们心中都是这样想的,明熙即便回京,也一定不会忘了渔阳,不会忘了她们。
所以都并没有什么多说什么。
这几年来坐船坐的多了,明熙仍旧没有习惯,她还是吐的歇斯底里。
到汴京的时候,本就不舒服,汴京正当六月,热的她出了一身的汗,脱了外面的大褂拿在手里。
叶明芷见了,又夹起眉头:“像什么样子?穿上!”
“我热~”
“出了汗就脱,回头又要着凉,穿上。”
刚下船姐妹两就站在码头争执了起来,直到叶明芷望见了个身影。
她急匆匆跑过去:“不是让您别来了吗?”
何淑挺着个身子,动作迟缓,望见二人腼腆地笑笑:“明姑娘回家,我怎么能不来接呢。”
她说罢望向明熙:“姑娘穿着吧,汴京虽热风却不小,再伤着身子。”
明熙扶着她,难得安静下来:“知道了……”
叶明芷看了在心中轻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回了侯府没多久,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
府里的下人提前几日就已经收拾好了,明熙将带来的草药架放在自己的院子里,又吩咐闻冬找个小厮,在海棠树旁的角落锄一块地出来。
她将渔阳的草药和蘑菇都带了过来,只想着继续发展自己的爱好。
一切都收拾好后,她去向何淑请安。
其实何淑说了让她以后免去这些俗礼,但她想为这个对自己照拂有加的继母诊个平安脉。
何淑身子瘦小,生育难免会有风险,明熙仔细检查了她的脉象,写了许多调理身子的药方。
到吃晚膳的时候,难得的看到叶鸿文的身影。
自己在渔阳这么些年,见不到叶鸿文几次,过年回来的时候他也大多在外应酬,明熙见他一面十分不容易。
许是回来时听说了她下午替何淑诊脉的事,想到了先前渔阳疫病时,明熙因为有功还被李阕听闻,顺带褒奖了他两句。
说他养了个好女儿。
叶鸿文思及此时,难得对明熙露出个笑来:“明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快来让我瞧瞧。”
明熙低眉垂眼地走进,规矩行礼:“爹爹。”
“哎,”叶鸿文应了。
他端详着明熙的面容,实属娇丽,他叶鸿文没什么本事,但这两个女儿倒是出落得极好。
一个满腹学识,落落大方,一个师承杏林,娇柔明丽。
见父亲难得对自己和善,明熙心中却毫无波澜。
很奇怪地,她想若是在以前叶鸿文能这般与她温情相处,她只怕早就开心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但如今她面无表情,没觉得有多感动。
她想,果然还是这些年,她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爱。
祖母的,姐姐的,姨母一家的。
还有她的朋友们和慕箴。
明熙的一颗小小的心脏,被浸泡在爱的泉水中,所以她已经不会再向之前那样,渴盼得到父亲的关怀了。
晚膳时,只有叶鸿文一个人在滔滔不绝,明熙同姐姐神色都有些淡淡的。
“对了,过两日孙国公家的大夫人要作宴呢,”叶鸿文道,“正巧明儿你回来,跟着姐姐一块去混个脸熟。”
叶明芷首先拧起了眉头:“有什么必要混脸熟?”
“你这话说的,在各位夫人面前混个熟脸,将来寻夫家也便利啊。”
“你……”叶明芷脸色一青,拍了筷子就要起身,被明熙按住了。
“做什么?!”
叶鸿文见状也起了怒火:“你在给你爹脸色看?前几日去渔阳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这个家现在是你当家做主了是吧?”
何淑一直安静地垂眼吃饭,看来这父女两的争吵并不算稀奇。
明熙将姐姐按下,浅淡地笑了笑:“不过就是一场宴会,我去就是了,何苦这样吵架?”
“哼。”
叶鸿文冷哼一声,饭也吃不下去了,摔袖离去之时还不忘指着叶明芷教训:“多学学你懂事的妹妹!”
等人走了,叶明芷将筷子一摔:“你昏头了?听不出他的话音?”
“听出来了呀,”明熙耸了耸肩,“但我去个宴会,又不至于明日就要找夫家,你明知他脑子不好,非跟他抬杠干嘛。”
“噗、”
笑的是一直安静的何淑。
她敲敲明熙的头:“再如何也不能这样说你的父亲。”
“事实就是而已。”
饶是叶明芷再不愿意,孙国公府的请帖送来,她还是往上加了个明熙的名字。
这天天不亮,明熙就被闻冬按在梳妆台前收拾。
姑娘随性了好几年,闻冬的手早就痒了,她飞快地给明熙梳了个繁复精美的发髻,又拿出许多首饰往她头上戴。
明熙觉得都快抬不起来头了,脖子都快累断,她勉强撑起,见自己造型确实精致,但也太引人注目了。
她刷刷地抽了几支簪子下来,勉强看着顺眼了些才出门。
大政氏族没落,爵位地位不似从前,但这说的多是明熙家这样没有根基的小侯爵们。
孙国公作为当朝太子的亲国舅,国公府荣誉久盛不衰。
明熙与姐姐坐在角落,正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宴会开始没多久,一个衣着光鲜华丽的姑娘坐在了上位的大夫人身边。
孙国公没有儿子,只有一个捧在掌心的女儿,孙月颜。
姑母是皇后娘娘,与当今太子是亲表兄妹,爹娘更是爱护有加。
孙月颜自小就是整个汴京闺秀圈的中心。
眼下见了她,不少姑娘便纷纷夸赞起来:“孙妹妹真是又瘦了。”
“小脸儿也白净了不少。”
“先前还长听孙妹妹说头疼,眼下可好了?”
“之前不是说季大人从郴州带回来了一位神医,出价千金都不曾令其出诊,可我怎么听说季大人为了治月颜的头疾,将晋神医都请来了?”
听闻熟悉的人的名字,明熙终于抬起了头。
晋修?他们已经回京城了吗?
明熙回来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去和他打个招呼。
孙月颜闻言捂了捂唇,淡笑不语:“别瞎说。”
嘴上说着,但身旁的小姐妹们表示羡慕地吹捧时,面上的笑倒不见停下来。
正想着,明熙同这位孙月颜对上了视线。
她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听见最前头传来她高高在上的声音。
“听说叶二姑娘从渔阳回来了?总听我父亲说二姑娘的疫病之功,想来也医书上乘。”
在场之人视线无一不齐刷刷地投过来,明熙轻轻皱眉。
孙月颜笑着道:“不如上来也帮我看看?”
叶明芷反对来宴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明熙同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向来不对付。
自刚入应天书院,明熙就一直被按着头欺负,哪曾想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有忘记明熙。
但明熙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受气包了。
她闻言只是抬眼随意地看了看,语气淡淡:“你又没病,让我看什么?”
见她连动都不动,态度傲慢极了。
孙月颜被当众落了面子,神色瞬间有些难看:“你什么意思?”
明熙歪头,声音认真:“我在说你装病啊,怎么,装病骗骗男人搏一搏同情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吧。”
第74章 重逢
“她是不是疯了?”
在场闺秀无一例外地发出同一个疑问。
不仅当中驳回国公府姑娘的面子, 还当面嘲讽。
叶家这个二姑娘真是在渔阳野久了,怕是都忘了天高地厚了吧?
孙月颜呆愣了许久,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唇瓣:“二姑娘怎么这般说话, 难道分别数年,已经忘了你我的情分吗?”
情分?
她与孙月颜能有什么情分?
明熙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曾经年幼进入应天书院,孙月颜作为同窗,走到哪被人追捧到哪,风光惯了。
开学第一日, 明熙因为在看书没有站起来同她打招呼, 被孙月颜从此记恨上了。
得罪了国公府家的姑娘, 孙月颜的一众附庸自然也都不会让她好过。
刻意地孤立她,走路时会让人绊倒, 就连她记忆里数次被锁在书院当中, 也都是孙月颜的杰作。
那种隐形的, 沉默的暴力, 日复一日地将明熙的性格磋磨地怯懦又缄默。
如今数年不见,若是彼此都本本分分的, 她也不曾想多事。
但眼下她居然还敢同自己说情分?
可去她的吧,人人都忌惮国公府的地位, 她可不怕。
承历二十九年, 李阕病逝, 这位帝王的逝去不仅带来的是二位皇子对皇权的争夺, 更是对朝中一众官员王侯的震荡。
没记错的话,太子倒台, 李怀序上位,皇后一脉连同着这位国公府的百年基业, 一起灰飞烟灭了。
想到这,明熙又不免有些神情复杂道:“与其在这里讨旁人欢心,不如多想想未来吧。”
孙月颜娇纵了十余年,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她当即铁青着脸站起:“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侯府之人,也敢落我的面子?来人——”
明熙面对叶明芷的眼神,十分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就好像在说,我只是在实话实话啊,谁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了。
叶明芷揉着额角,长叹一声。
刚准备起身为妹妹说话,就看见侍从匆匆进来。
“姑娘,湖畔边的季大人听闻您今日也在拙芳园,听闻了前日您头疾的毛病,特来请您前去一见。”
今日国公府设宴在皇宫附近的一处园林,明熙正奇怪呢,怎么不在自家府中,偏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了。
原来季飞绍那厮今日也在。
“季大人?是哪个季大人?”
“你傻了?就是那个年轻俊逸,近年来一直被陛下器重的太子少保,季飞绍大人啊!”
“太子少保?难怪同孙妹妹走得那样近。”
“我听闻,是国公府看中了这位季大人,想将孙月颜许给他呢!”
瞥见众人的艳羡的视线重又回到自己身上,孙月颜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
“月颜月颜,你同我关系最好了,把我也带上嘛!”
“还有我!”
几个做得近的姑娘纷纷开始讨好,若是能跟着她去见一眼季飞绍,哪怕不被他记住,被此次宴会上其他家的公子少爷记住,那也是好的啊。
能跟在季飞绍身边一同参加宴会的,就算不是王孙公子,也必是人中龙凤。
虚荣心得到强烈满足的孙月颜十分好说话,几乎是语带赏赐般地同意了,面临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孙月颜又站住,居高临下地指了指角落正偷摸打哈欠的明熙。
“叶明熙,你也跟我过来。”
孙月颜笑笑:“你说我装病,如今你也听听神医之言,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在装。”
明熙:?
正感到困倦准备偷溜着打道回府的明熙一脸懵,不是,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打脸的。
是觉得晋修好说话还是季飞绍会做人啊?
她拗不过,另一方面也确实想见一面晋修,不知道他适不适应汴京的生活,便真的起身跟着去了。
一同去的还是放心不下的叶明芷。
男眷们离得不远,就在湖畔边的亭子里办了场诗会,亭子不小,远远望去,或站或坐的,容纳了有五六位公子。
晋修正缩在座位里,一个人捧着杯子在喝茶,不关注桌上堆满了的诗词,也不关注身边的人,只是神情安静地望着远处的湖面愣神。
明熙远远地扫了一眼,季飞绍正站在桌前,一边淡笑着同旁人说着什么,一边执笔在桌上的宣纸上作诗。
他的长发没有束起来,只是挽了个发髻,余下尽数散在腰后,他此刻的动作腰背微弯,长发顺着脊背滑落在桌前,沾染了几丝墨痕。
季飞绍却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放下笔拍了拍取笑他的同僚。
该说不说,他这张皮囊好好的伪装起来,倒真的能勾到不少闺阁少女。
明熙面无表情地想。
意外地,她竟然在这儿看到了熟人。
刘澍坐在晋修身边,只是听着众人作的诗,时而摇头,也并未上前。
明熙挑眉,他是什么时候跟季飞绍混在一起的。
众人走近了,孙月颜率先娇着嗓子喊道:“季哥哥。”
亭子里的少年们纷纷停下了动作,望见一群姑娘,都有些怔住了。
其中一人反应过来,调笑季飞绍道:“好啊你,说好的作诗会,你居然喊姑娘。”
说罢半天没人回应,那人疑惑地抬头,竟见一向处事不惊,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一张万年微笑脸如今怔在了原地。
失了魂一般的。
再一看,就连那位京城名声享誉的神医,也望着同一个方向发愣。
那人顺着方向看去,只瞧见不知是哪家娇养长大的姑娘,盛装打扮,娇柔欲滴,整张小脸映在精美的发髻之下更显得俏丽万分,让人移不开视线。
佳人不曾察觉自己的容貌有多让人失神,只是觉得无聊般,微蹙着眉头,一脸疲乏模样。
是哪家的姑娘……
在场众人无一不怔愣地想,汴京什么时候来了个这般明丽的可人,她们都未曾听闻过的。
孙月颜见季飞绍没有理会自己,有些羞怒地凑到他跟前又喊了一声:“季哥哥!”
正处在一片恍然和惊艳中的季飞绍猛然回神,艰难地垂眸望了眼她,扯唇笑笑:“月颜妹妹。”
“季哥哥是不是听闻我头疾许久,特地请了晋神医来看呀?”
晋修听闻自己的名讳,垂着眼懒散地望了眼说话的人。
孙月颜还在娇滴滴道:“方才还有人说月颜是在装病,真是可恶。”
明熙毫不留情面地当众翻了个白眼,被一直盯着看的晋修望见了,轻轻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
孙月颜瞧见了,还以为是在对自己笑,心里还不免嘲笑说道,什么冷面疏离的晋神医,这么一看也就那般吗。
她对着晋修道:“这位想必就是晋神医了吧,季哥哥您还不快点让他替我看看,好给胡说之人一个教训。”
“是谁说的?”
晋修倏地开口。
孙月颜没反应过来,皱眉不喜他的狂妄:“什么?”
晋修又恢复那般拒人以千里的疏远,重复道:“是谁说你在装病的?”
孙月颜随意抬了抬下巴,示意了叶明熙的方向:“就那个。”
这样侮辱人又无礼的动作,让在场几人都变了脸色。
叶明芷和刘澍自不必多说,晋修也面若冰霜。
他冷笑一声:“既然姑娘不相信在下学生的诊断,那又何必来找在下呢?”
什么?
孙月颜有些愣住,还没等她说话,晋修已经朝明熙走了过去。
一边走一边道:“怎么不说话?”
明熙有点被吓到了,她没想到晋修会当众说自己是他的学生。
前世确实是,但是这辈子她压根就没有提过此事,晋修的这一句学生恍若又将她拉回了上一世。
明熙闻言尬笑了两声:“没想到先生会说这件事。”
“在渔阳疫病时,你也曾请教了我许多问题,当我的学生不过分吧?”
“自然自然……”
能继承晋修的衣钵,成为神医的学生,说出去只怕人人都上赶着,眼下汴京谁人不晓,季飞绍为陛下从郴州请回来了闻名天下的神医晋修,如今往返于宫殿与季府,深得皇帝厚待。
明熙真受了晋修学生这一身份,往后在京中地位还指不定怎么高呢。
这边二人一来一回说得开心,孙月颜气得脸都快扭曲了。
她直接上手扯了季飞绍的袖子:“季哥哥你看他们啊!居然这样轻贱我!”
季飞绍眼神有些凉,先是扫过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又不经意地扫过她尖锐的下颚角,语气淡淡又危险:“国公府若是不懂如何教导女儿,需不需要在下问候皇后娘娘,将孙姑娘送到皇宫教习?”
他的话实在是有些骇人,孙月颜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季飞绍变换了神色,又笑眯眯道:“既然晋修都说月颜妹妹没问题,下次就不要装病惹我们担心了,知道吗?”
孙月颜喏喏:“知,知道了。”
另一边的明熙同晋修说得开心,她正好不想再待下去,就带着姐姐和晋修准备离开。
她朝一直望着这边的刘澍招手:“小漱,你也过来。”
刘澍本懒散着,听闻她的声音眼睛一下子亮起,临走前随意望了眼书桌上的诗文:“除了季大人那首,其余都不堪入目。”
他巴巴地到明熙跟前,几人正欲离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正巧,我与四殿下约了城中午膳。”
季飞绍望着几人头也不回要走的身影,一双笑眼里没有丝毫的笑意:“叶姑娘若是不麻烦的话,不若也带上我们二人?”
明熙脚步一顿,咬牙切齿地回身。
故意的!他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周边数十双眼睛盯着,季飞绍偏又搬出李怀序这座大山压她。
明熙只得一字一顿道:“当然不麻烦,季大人也请吧。”
几人风风火火地离开,徒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几个姑娘家见帕子都要绞断了的孙月颜,不免低语吐槽道:“她真的跟季大人交好?”
“怎么感觉季大人对叶明熙更感兴趣呢?”
“不止是季大人!还有晋神医,和那个近来得了丞相赏识的刘小公子,看着都很喜欢叶二姑娘!”
“还想装柔弱呢,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啊。”
孙月颜听见了几人的窃窃私语,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咬牙回府去了。
叶明熙,你给我等着!
第75章 心病
虽说是明熙做局, 但最后一行人反倒是跟随季飞绍去了汴京最大的酒楼。
这儿的包厢不比渔阳,是全封闭的,别说听到外面的动静, 就连窗都是几乎锁死的。
与其说是酒楼厢房,倒更像是密谋机密的议事厅。
明熙不自在极了,一直在搓着小指。
他们几人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思,就随意点了两个菜,没过多久就看见又一人推门而去。
李怀序比起初见时长得高大了不少。
那时在行宫别院时,许是年幼营养不良, 身子瘦弱的很, 个头还不如叶明芷。
如今看着健壮了些, 但下弯的眼型依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吞。
他进来,像是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瞥见了叶明芷, 眼睛又一下子亮了。
他巴巴地上前:“明…叶姑娘。”
明熙见他这般, 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她瞪圆了眼睛看了眼李怀序,又转头质询般地望着姐姐。
就像在说,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保持距离?
叶明芷学着她混不吝地耸了耸肩,并未说话。
桌上众人一齐起身给李怀序行礼, 他慌忙摆手:“不必不必, 既然一起来吃饭, 那大家都是朋友, 就不用这么讲究了。”
他顺着季飞绍的指示走到主位,眼睛还一直紧巴巴地望着叶明芷的方向。
季飞绍眯着眼, 轻咳了一声。
他才稍稍红了脸,问道:“今日季大人不是只约了我, 你这又是从哪张罗了这么些人?”
季飞绍淡笑着给他倒茶:“就是那个诗会啊,叶家两位姑娘今日就在隔壁参加宴会,叶二姑娘与晋先生和刘小公子都是旧识,我想着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如就一起吃饭了。”
谁跟你是朋友?
虽心里这样吐槽着,但明熙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
李怀序这才望见明熙的样子,哎了一声:“妹妹几年不见,长得真是越发标志了。”
“四殿下说笑了,”明熙垂眼喝了口茶,嫌苦又轻皱了眉,“殿下千金之躯,民女如何敢套殿下的近乎。”
听她这么说,李怀序紧张地看了看她,又无措地看了眼叶明芷。
见心上人神色淡淡地喝茶,似乎并没有要职责妹妹大胆之言,他眼神有些暗淡。
沉默了许久才尴尬地笑了两声:“若是知道二位姑娘今日也在,那场诗会我也去了。”
他说完又觉得失礼,偷偷瞥了眼叶明芷的方向,见她没有神情不满,松了口气,却也不再说话。
本来就只有他在说,这一闭嘴,闭塞的厢房之中更是安静。
明熙心中叹气,这算什么事儿啊?本想着同几个好友叙叙旧,被季飞绍搞得,谁都不好说话。
她隐晦地瞪了季飞绍一眼,哪知这人感官就有那么灵敏,飞快地抬起眼,与她四目相对上了。
对上明熙那双没来得及收回去,满是怒意的双眼。
季飞绍愣了愣,后又满眼笑意道:“二姑娘有什么想说的,不必在意我们二人。”
他这话说得体贴,明熙心里却满是不忿。
就你会装好人,说就说。
于是真的就旁若无人地唠起家常来。
她问刘澍:“你什么时候到的汴京?我记得也没多久吧。”
刘澍点头,他在汴京时举止要有礼规矩多了,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那个逍遥无拘少年的影子了。
他算了算:“也有几月了,你不是还同大哥他们为我欢送了吗,我出发后几日就到了。”
“我参加了科考中举之后,名次没有多好,我就没跟家里人说,后来我的考卷被主考,当朝的翰林学士赵大人所赏识,将我带在了身边教导。”
明熙大为震惊。
刘澍自小聪慧,她是知道的,在青鹿书院的时候,他总是因为贪玩不愿意写功课,还逃课出去野钓。
但书院的先生们都不太苛责他,因为回回考试,他都能考出不错的成绩。
但她没想到刘澍竟然会被赵大人赏识。
今年科举的主考官,翰林院资历最老的学士赵伦赵大人,是他爹几次三番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老古板,真学士。
听闻此人向来泼辣至极,虽有真才实学但与任何人都不对付。
这样的人居然看上了刘澍,还将其带在身边辅导。
看来是真的喜爱他。
明熙虽心里震惊,但也由衷地为他高兴:“看来你选对了路,来汴京闯一闯果然不一样。”
刘澍闻言却有些沉默,他犹豫道:“家里那边…可还好?”
“好着呢,”明熙撑着脸让他放心:“我走的时候大家都挺精神的,尤其是你姐,吃嘛嘛香。”
“那玉杉呢?”
刘澍嗫嚅半天,还是问出了口:“玉杉过得怎么样?”
明熙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望得他如坐针毡。
“她好得很,跟在通判身边做事,许多人都夸赞她。”
刘澍低眉垂眼,却是笑着:“那就好……”
问完了他,明熙又看向一直安静的晋修,面对他,明熙眉眼都温和了些:“晋先生呢?在汴京一切可好?”
晋修已经在吃菜了,挑着寡淡的菜叶吃着,乖巧的样子像一只白兔。
他闻言抬头,轻声应道:“嗯,一切安好。”
“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会同小澍在一起呢。”
晋修望了望刘澍:“今日季大人提到他也会来,想到当初渔阳时我还前去看过他,就想着也跟着来叙叙旧。”
“真的只是叙旧吗?”
明熙不怀好意地挑眉笑道:“难道不是为了帮季大人的心上人诊病的?”
明明是他二人正在叙旧,但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季飞绍笑着插了进来:“不过只是普通朋友,二姑娘可别损人清誉。”
晋修也淡淡解释:“我此前并不知这事,那人冒犯了你,往后我不再去看了。”
季飞绍也跟着道:“是啊,冒犯了二姑娘,等改日我必压着孙姑娘登门道歉。”
“可别。”
明熙冷笑着拒绝,倒不是因为她大度,孙月颜的道歉,她叶明熙受不起,也不愿受。
有季飞绍在,这顿饭终究是让人倒胃口的,明熙也没吃几口,见几人都停了筷子,就匆匆行礼退下。
几人离去之前,晋修还喊住了她。
他凑到明熙面前,望了望身后没人跟上来,慢吞吞道:“虽外面都传我是住在季府的,但实际上我住在京城北边的那座怀兴客栈,往后你若是有事,可以直接去天字房找我。”
明熙有些讶异,与前世不一样的事又出现了。
前世他被季飞绍带回汴京后便一直以客人身份常住季府,后来明熙被关进春棠院,他也一直住在季府上,只是日日都往后宫跑。
以季飞绍强烈的控制欲,怎么会让他一个人住在外面。
晋修只是淡淡地笑:“记住了?”
明熙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懵道:“哦…知道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但总归是有好处,晋修住在外面,往后她去找他也会方便许多。
本想着回京之后要与晋修少些联系,但如今看,倒是没什么关系了。
上了回府的马车,明熙抓着叶明芷的手,严肃地问她:“四殿下是不是还一直在骚扰你啊?”
叶明芷靠在软枕上,神色有些累了:“往后就算再不喜欢他,说话也该礼貌些,他毕竟是皇子。”
明熙皱眉:“我就是忍不了嘛!”
她凑近姐姐的脸:“阿姐,你不会喜欢他吧?”
叶明芷睁开眼,扭着她的脸甩开了:“累死了,我要睡一会,别烦我。”
见她没否认,明熙一下子闹开了。
“不可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他现在对你好,我知道他不是好人的!不可以喜欢他。”
叶明芷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妹妹究竟对四殿下哪来的这么大偏见,但她也看出来明熙不会想说。
她也就不问,闭上眼开始休息。
*
宴会之后又过了几天,明熙在汴京的日子也开始慢慢平稳下来。
一日白天,她在汴京的药坊抓药时,同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大夫聊着天,还说着以后若是忙不过来可以喊她来帮忙。
此前京城内便已经传开,说江湖有名的那位神医晋修有了个关门弟子,就是前不久才回京城来的侯府叶家二姑娘。
京城的药铺大夫们也都稀奇,经过这几日相处,也知道她是个性格善良的好孩子,都十分欢迎她去药坊帮忙。
她这天正找药呢,外头进来一女使,匆忙道:“我家夫人又发病了,请大夫走一遭吧。”
药坊的大夫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了,闻言摇头道:“你家夫人的病你也清楚,咱们都没法子,只能用药材吊着。”
“可是…可是我家夫人今日将药都吐了……”
明熙听见了,她走上前:“你是谁家的?”
哪曾想那位女使认出了她:“二姑娘,我我是慕家的。”
慕家?
明熙瞬间变了脸色:“那你说的,难道是你家杨夫人?”
“正是,”那女使涕泪连连,“夫人自从小公子走后,便一直身体不适,近两年更是眼中,连床都下不来……”
没等她说完,明熙飞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我先回去拿药箱,你在慕府门口等我。”
说罢飞快地回府,拿上了自己的东西,又从院子里找了几味药材,步履匆匆地往隔壁赶去。
女使将她一路带进了后院,再次进到慕家,此刻明熙心里满腹的紧张疑惑。
这几年来,慕箴虽明面上与慕家没有任何联系,但他都有暗地打听汴京的消息。
杨夫人病得这么严重,他们在汴京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下人们见是她抱着个医箱来,都有些愣住。
带路的女使见状呵责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耽误了夫人的病情唯你们是问!”
这才反应过来打开了房门,让二人进去。
房内满满的火炭,只一进去就热得一身的汗。
慕钧正跪坐在床前,握着杨天音的手,低头垂泪,听见声音,他笨拙匆忙地转身:“大夫?是不是大夫来了?”
见到是明熙,他顿了顿:“…明丫头?”
明熙匆匆一瞥,见杨天音已经昏迷,面色惨白,知道情况危急,将药箱放下赶到床前,先是凝心诊了一脉。
慕钧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一旁的女使:“不是让你去请大夫?”
女使也有点紧张:“京城里药坊的大夫我都问了,只说用药吊着夫人,都不愿来,是叶姑娘听闻后愿意跑一趟的。”
慕钧便也没再说什么,他没有听过坊间的传闻,也不清楚明熙擅长药理,只是有人还愿意来看一眼他的夫人,他便觉得应该相信。
他没有再出生打扰,只是擦擦脸上的眼泪,安静等着明熙的诊治。
直到明熙一脸凝重地放下了杨天音消瘦的手腕。
开始飞快地报药名:“柯见草四两,雪明香一钱,辛槐香两钱,干椒半两……”
语速飞快地一口气报了十几味药和剂量,结束后问一旁拿笔墨急得手忙脚乱的女使,问她:“需要重复一遍吗?”
女使摇头:“都记好了。”
“好,”明熙点头,“去抓药吧,越快越好。”
女使得了命,又飞一样地跑了出去。
趁这个空挡,明熙将杨夫人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屋子里本就闷热,被子还盖的那样高,只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想慕伯父问了几句夫人的状况。
“是不是夜夜失眠,睡不好觉,白日里头疾难忍。”
“畏冷,见不得风,一吹就咳喘上不来气?”
慕钧本想着她爱好这方面,却没想到是真的精通,闻言连连点头,眼里满是夫人有救了的喜悦。
“是,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
明熙望着一脸郁气的杨夫人,面无表情道:“夫人这是心病。”
药石难医,就如同前世的她,一模一样。
第76章 传书
明熙开的药也不是什么良方, 就是晋修同她说的,改良后的引香药方。
她心里明白,杨天音的病是心病, 是如同她前世一般积郁过深导致,除了解开心结,根本没有办法。
城中大夫们说得对,这根本就没法治,只能用药吊着。
也亏得明熙前世经验多,除了引香外, 还有几个提精气的方子, 也一并写给了慕伯父。
女使将药材买了回来, 她按照记忆里如法炮制,烘了一模一样呛辣的引香药囊出来, 交给慕伯父。
“我方才写的方子, 每日早晚饭前一服, 至少能让夫人睡得安稳些, 头疼缓和些。”
她又拎起香囊:“至于这个香囊,您挂在夫人床幔上, 日日夜夜闻着,往后再见了风喘不上气, 深嗅一口即可缓解。”
慕钧都一一记下了。
“您有去请过晋修吗?”
对于这个名气颇大的神医, 慕钧自然是请过, 他满含眼泪道:“我带了百万金去请他诊治, 却连面都没有见到就被人赶出了季府。”
明熙:……
她知道晋修不在季府,将慕伯父赶出来八成也是季飞绍的杰作, 她咬了咬牙,安慰道:“没事, 我与他是故交,明日我再去将他带来帮夫人看看。”
慕钧感动得眼泪哗哗:“明丫头,你可真是好孩子。”
明熙顿了顿,还是说道:“伯母的病,乃是心病,若是一日不解开心结,只怕是好不起来的,伯父日常在身旁还是该多规劝规劝。”
这个道理,慕钧又有什么不懂的呢,但他只是闭着眼神情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若是能劝得动,夫人也就不会这般伤神了。”
想到前世自己身边人也总是让她放下吧,往前看,她又何尝能做到呢。
明熙沉默了片刻,抬头坚毅道:“我会努力让伯母好起来的。”
*
从慕府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明熙看了看天色,便没有回家直接奔着城北去了。
她找到晋修所在的客栈,正要上楼找他,就见他背着药箱已经往下走了。
二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愣住了。
晋修:“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吗?”
“急事,天大的急事。”
她语速飞快地将杨夫人的病症说了一通,晋修好像有点着急,拉着她的衣角:“你先跟我来,咱们路上说。”
明熙以为他要出门问诊,便也跟着上了他的马车,行驶过程中,她将前世自己的症状尽可能完善地描述出来。
还没讲到一半,晋修的脸色已经变了,倏地严肃又苍白起来,他猛地抓住明熙的手腕就要诊脉:“你不舒服了?”
“不是我,”明熙没动,让他安心下来才说道,“是住我隔壁的一位夫人,你也应该知道,就是慕箴他娘。”
明熙着急道:“我帮她开了引香的药方,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调理,我看她的情况不是很严重,发病也没多少时日,想着你应该会有办法。”
前世她都强弩之末,只剩出的气了晋修都能把她治得下床走两步,她想杨夫人现在症状还算轻,对晋修来说应该也没什么难度。
晋修点头:“如果情况真如你所说,确实可以治愈,等我们回去之后我就去看看。”
得了他这句话,明熙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她笑着长呼一口气。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下一刻车外就是一道严肃的声音:“车内是何人?”
晋修掀开车帘,递了一块什么东西:“奉季大人之命前来。”
很快,马车又开始往前进。
明熙这才想起来问:“你是去谁家问诊?”
她一边问一边撩开车帘。
却整个人惊在了原地。
红砖高墙,蟠龙彩画,每一棵路过的树,每一块砖瓦,都让她无比的熟悉。
这儿是皇宫。
明熙怔然转头:“你今日来?”
晋修神情淡淡,朝她凑近了些,拍了拍她的手似在安慰:“我来为陛下请脉。”
“你怎么不说!”明熙惊慌失措,神色极度慌乱,在这宫墙之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感到窒息与难耐,“怎么不说!让我下车!我要回去!”
“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这儿可是皇宫!”明熙唇色都有些苍白。
曾经的那份无力,绝望,与阳光透不进春棠院时晦暗的每一个阴天的沉闷,似乎都在此刻再次涌了上来。
她都快喘不上气,潮水与暴雨已经淹到她鼻腔之下,漫上来一股潮湿的窒息。
一双手清凉地贴在她脸色。
明熙抬眼望去,望进晋修一双平淡又沉寂的双眼。
“冷静下来,”他平和的声音就像藤蔓,抓住了沉溺水中的明熙,他说,“我在你身边,没事的,不会有人苛责你,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明熙望着他的面容,与记忆中憔悴落魄的形象不同,她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是,没事的。
她慢慢定下心来。
她已经重新来过,曾经的那些岁月已经过去,结束,走到了终结。
眼前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明亮的,快乐的。
明熙垂眼,声音有些哑:“怎么带我来这里?”
她委屈极了,甚至有点想哭,自从待在慕箴身边,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但是皇宫,实在牵扯出太多她不愿意面对的记忆。
她不喜欢这里,无论是因为被困在春棠院,还是姐姐被掩埋咒骂,四四方方的宫墙就像精美的牢笼,让人无法逃脱。
晋修没想到没想到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皱着眉有些懊恼的说道:“抱歉…宫里要我尽快入宫,我以为你有要紧事,只想到让你先跟着我走,方才也没想起来让你先下去。”
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也没什么用了,坐着晋修的马车此刻若要再掉头回去,只怕会更加显眼。
明熙皱眉:“没事,但是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晋修见她冷静下来了,点了点头:“没关系,之前也有小厮跟着我来的,反正你也是我弟子,就当一日我的助手吧。”
将明熙牵扯进来,他也后知后觉感到有些不妥,小声说道:“等回去咱们就去慕府看看,杨夫人的事我一定尽心。”
见他满脸自责,明熙笑了出来:“那可就说好了。”
似乎是提前通传过了,马车一路驶到了乾清宫。
明熙拉着晋修的手下了车,望见门口站着的,依然是李阕的心腹,德全公公。
他较之几年前消瘦了些,望见晋修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恭敬地迎了上来:“大人,您可算来了,陛下今日又咳血了……”
他望见明熙,顿了顿:“这位是?”
晋修没答话,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之前吩咐的药材可准备齐了。”
“齐了齐了的,”德全忙不迭点头,“已经放在小厨房了,大人看是要怎么熬?要不要写个方子让下人们去做?”
“不用,你先将药材送来,等我看过了再说。”
德全听了,急忙使唤身边的人叫把药材都送来。
见他们唯晋修之命是从的殷切态度,明熙在心内纳闷到,前世李阕要到二十九年才亡故,如今还有几年时间,怎么就感觉李阕命不久矣了。
被仔细地搜过身检查过之后,她跟着晋修进了门。
令她出乎意外的,李阕当真半死不活地躺在龙床之上,面色青黑,昏迷不醒,唇边残留着宫人尚未及时拭去的血渍。
这情况看着比杨伯母眼中多了。
晋修坐在塌边,先是诊脉,也不知情况好是不好,他神情自下了马车后就没变过,总是淡淡的。
片刻后自然地往身后伸手,明熙也下意识地将他的药箱打开,挑出一枚最细最长的银针递给他。
前世自认识晋修之后,她便喜欢跟在他身后,占了他小厮的位置,帮他拿针拿药材,都是刻在肌肉里的记忆了。
她也没反应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见晋修拿了针,也没同德全说,毫不犹豫地就往李阕手腕处扎下。
德全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的,差点就要尖叫出来,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模样滑稽又可笑。
晋修连着扎了好几针,下手飞快,一旁的人尚且看不真切。
没一会儿,李阕露出了半截手臂已经被扎得密密麻麻。
他这才停了下来,接过明熙递来的帕子擦手,走了出去。
他将药材都一一看了,为陛下找药,自然都是按最顶尖的品质来,见没什么问题和纰漏,晋修手动将药分了分。
哪些是一会儿拔针后口服的,哪些是要大火熬药的,哪些是日常用来调理身子的。
德全紧张地满头是汗,身后跟着整整三四个人提笔记着晋修的医嘱,等说得差不多了,时间也到了,又回去将针都拔了。
浓黑的污血顺着银针泪泪而下。
李阕的面色看着好了一些,呼吸也平缓了,德全吩咐人将李阕手臂上的污血擦干净了,又将药喂下,这才出了门。
他满面感激地对晋修说:“不愧是季大人找回来的神医,真乃天人也!若不是陛下尚且昏迷着…”
晋修淡淡道:“按我说得药方喝上两日,陛下就会苏醒过来。”
德全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容光焕发,他连连道:“好好好!等陛下醒来后,我必将大人的事一一说明,让陛下好好赏赐。”
晋修有些累了,摆摆手:“那我先出宫了。”
在他殷切的眼神中,明熙跟着晋修一步步出了乾清宫。
还没走出门庭,就见有一人风风火火而来。
“是谁胆敢请宫外的庸医来诊治父皇!若是出了事!你们脑袋统统都别想要了!”
暴躁又满是怒火的声音,明熙偏头绕过晋修的肩膀看去,望见一人人高马大,却面相阴郁,眼下浓重的青黑,衣着华贵无双,几个宫人见拦不住他,纷纷惊恐着一张脸抱着他的身子,还在小声地劝。
“殿下!殿下轻些声!公公交代了!不准任何人进入的!”
“放肆!这大政的天下究竟是我父皇的,还是他一个没了根的宦官的!”
见了这人,明熙心内了然,她没有说话,只是跟紧了晋修。
想也知道,这个宫廷之中能唤李阕父皇的,除了四殿下,怕也就只有与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太子,李怀宜殿下。
见到了晋修和紧跟着的出来的德全,李怀宜扯了唇角冷笑道:“父皇的乾清宫,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了不成?”
德全低声道:“太子!这是晋修神医。”
“什么神医庸医!”李怀宜指着德全满脸怒容,“父皇病重,你不听从太医院的医嘱,从外界找来个乡野村夫,若是父皇死了,你李德全担得起吗?!”
“什么乡野村夫!晋神医是陛下在病重之时就让季大人四处搜寻的神医!是陛下钦点来的!”
李怀宜脾气暴躁,看着就没什么脑子,甚至与她妹妹一般眼下青黑,一看便也是个只知纵欲玩乐,昏天黑地的主。
晋修懒得理会这人的职责,护着明熙就上了马车。
听李德全号令的宫廷内侍将二人安全护送出宫,李怀宜眼神阴鸷地望着李德全,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马车之内,明熙垂眼想着,前世这个时候,李阕有病得这般严重吗?
没有吧,这个时候李阕不说有多强壮,至少还是能够正常应付内政的。
照今日这情形看,莫说三年,就是挺过三个月都难。
明熙皱眉问一言不发的晋修:“陛下是什么病?”
“积劳过度,急气攻心。”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明熙凑近了低声问他,“是中毒吗?”
没人下黑手,好端端地病成这样,谁信?
晋修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老老实实摇头道:“…看不出,但我推测应该是中毒,但是什么毒,就连我也不知。”
明熙:?
“还有你不知道的毒。”
晋修皱着眉笑笑:“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呀。”
“那还能活多久呢。”
晋修顿了顿:“若是幕后黑手能就此打住,两三年吧,但若是侍卫们是个不中用的,大概也就半年时日吧。”
两三年,倒是与前世也能对得上。
明熙没有再说话,过了会才偏头问她:“累不累?不然休息一会儿?”
晋修摇头,敲了敲车门吩咐驾车的小厮:“去慕家。”
既然答应了她,那就干脆一口气看完吧。
*
到慕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门口的小厮听说叶姑娘将那位晋神医带来了,跌跌撞撞地跑去叫人。
慕钧慌得鞋都穿错了一只,跑到二人面前,望了望晋修的脸,小声地问明熙:“这真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医?”
明熙点头:“伯母睡下了吗?没睡的话让他看看吧。”
慕钧连忙点头:“好好,你们跟我来。”
杨夫人并未睡着,但也没醒,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嘴里还说着胡话。
一会儿是“娘就快来陪你了”,一会儿又是“你委不委屈?”
明明微睁着眼睛,却像在梦里,疯疯癫癫的。
床幔边挂满了明熙制作的香囊,整个房间里又闷热又呛辣,只踏进来,明熙就喘不上气的难受。
晋修像是觉察到了,微微停顿转身看她,体贴道:“你去外面等我。”
明熙摇头,她没有那么脆弱,她望向杨夫人,好像看到了以前那个也总是瘫卧在床上的自己。
见她坚持,晋修也没多说,隔着锦帕开始为杨夫人诊脉。
对待将死之人,他总是会先用银针将病人的命先吊回来,见晋修诊完脉就开始写药方,明熙的心先定了定。
至少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等出了门,他将药方交给慕钧,开始交代着汤药和平日里膳食的滋补。
慕钧直直点头。
等出了慕府,天色已经大黑了,明熙问他:“严重吗?早上我看她的情况,很多药方都不适配。”
她拿不准主意,才会去找晋修。
闻言他点头:“没什么的,虽看着厉害,但只刚发病,一切都来得及。”
于是他又教明熙,这种情况还下什么药,已经后续的安排。
明熙一一记下,分别之际,她认真道:“今日谢谢你,晋修。”
他只是温柔地笑,摇摇头:“既是我徒弟,我教你这些也是应该的。”
夜色深沉,她一路目送着晋修的马车离开。
回府之后,叶明芷派越春来问她,忙了一整日不见人影,这么晚才回来,是做什么去了。
明熙三两句话将人打发走,跑了一天,舒舒服服地洗漱完,披散着头发坐在灯下时,踌躇半天,觉得还是应该给慕箴写一封信,告知他这边的情况。
虽不知慕家父母的心结在哪里,顾虑又在哪里,但是伯母病得这般厉害,于情于理,慕箴也应该知道。
下定决心后,她提笔蘸墨,将今日的事一一写下。
从在医馆听闻去看望伯母,再到入宫替李阕诊治,再到晋修已经将伯母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事无巨细,写了厚厚的一整摞。
厚重的一封信被她塞进信封之中,又用精心挑选的火漆封好。
她绵软的声音喊着:“贴贴~”
“叽!”
屋子角落的盆景上,一只羽毛华美的小鸟叫了一声。
闻冬很喜欢这只小鸟,也不愿意一直让它呆在笼子里,贴贴乖巧又安静,也不知道慕箴是怎么养的,这么讨人喜欢。
她便让贴贴自在地待在屋子里,反正它也不会乱跑,总是站在角落桌上的盆景上,自己啄自己的羽毛玩。
这几日闻冬给的伙食有些好,它胖了一圈,变得圆滚滚的,听到明熙的喊声,一团得朝明熙飞来。
明熙蹭了蹭它的头顶,正皱着眉头不知道把信封怎么绑在它身上,贴贴就已经叼着信封,飞快地从窗口飞出去了。
“哎?”
明熙愣了愣,跑到窗户对着夜空小声地喊着:“记得要送到渔阳,送到慕箴手上啊!”
回应她的,是无边的夜色,和明亮的月光。
第77章 花雨
天刚亮的时候, 明熙就准备动身去慕府,看看杨夫人情况有没有好转。
刚出院子,就被叶明芷抓个正着。
她浅浅皱眉:“听闻冬说你昨夜子时才睡下, 现在又要出去做什么。”
明熙被她抓着,着急地上蹿下跳:“哎呀,隔壁府的夫人病得厉害,我得去看看。”
“隔壁府?慕府?”叶明芷反应过来,“是你在渔阳交好的那个慕家公子?”
“是呀,就是他娘, 你说奇不奇怪 , 都病成这样了我们在渔阳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明芷想了想:“那听闻冬说昨夜你回来后一直在写字, 是在给他写信?”
这个闻冬,怎么什么都说!
明熙没好气答道:“是。”
叶明芷没再说话, 只是将她松开了:“去吧, 若需要什么补药从仓库里拿就是。”
得了这句话, 明熙又高兴了, 她谢过长姐,挑了几样同闻冬说了声, 一会儿送去隔壁府院,便匆匆走了。
到了慕家, 杨夫人还在睡着, 许是引香起了作用, 她睡得十分香甜。
明熙安静地检查了她的脉相, 见有好转之相,才松了口气出了房门。
对上一脸焦急的慕钧, 她出声安慰:“放心吧伯父,已经好转许多了, 方才我进去都没有吵醒呢,睡得很安稳。”
“好好好,”慕钧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摸了摸眼角的泪水,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这下我终于能放心了。”
明熙写了几张平时滋补的方子给他:“伯母还是因为积郁过深,心事太重导致,平日里伯父要多哄她高兴,实在不行多去旁的地方游山玩水也是好的。”
慕钧叹了又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可她不愿意离开,她说死也要死在汴京,不能留阿荫一个人在这孤苦伶仃的,她要守着才行。”
明熙愣了愣:“……阿荫?”
见她茫然神色,慕钧解释道:“你年岁小,应当不知道,阿荫是…阿箴他大哥。”
什么?
明熙惊诧,她活到如今,就算是上辈子都没有听说过,慕箴还有个大哥?
难怪,难怪旁人都唤他慕二,她还以为是按照慕家大家族内来排序,他居然还有个哥哥?
明熙张口结舌:“那,那他大哥?”
“死了。”慕钧叹了口气,微微有些颤抖,“死了许多年了,就连我们都已经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为什么?”明熙傻愣愣问完,又觉得有些不妥,“我,我能问吗?”
“有什么不能问的,只是当年的事,就连我们也不太清楚。”
慕钧微微仰头,望向天际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是在回忆曾经痛苦的记忆。
“承历十年,也就是十六年前,”一晃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慕钧神情微微恍惚,“文寿侯忤逆案,牵扯出前朝仁宗皇帝亲下渔阳时遇刺一事,当时有人检举揭发,说先帝遇刺皆为文寿侯所为。”
“文寿侯王家举家抄斩,当时这事闹得极大,文寿侯王吉又在朝中任职,此事一出,许多文官死谏为其翻案,却都没成功。”
慕钧抬起满是泪光的双眼:“我那孩儿,自小聪慧,自启蒙起便一路顺遂,后来得了王吉的赏识,一直待在身边教养。”
“文寿侯出事后,我儿不愿相信老师是个做出此番之事的人,孤身进宫为其求情,结果…”
慕钧哽了一下,还是说道:“被,被官家当场杖杀。”
明熙已经全然愣在了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些事,她前世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一点儿都没听说。
见她怔愣,慕钧叹了长气:“先帝遇刺一事就文寿侯之死为终结,此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提起此事,更无人敢提起我儿慕荫,明儿你年纪小,从没听过也是正常之事。”
先帝仁宗皇帝,也就是李阕之父在渔阳遇刺,这事与叶家还有点瓜葛。
叶家恩阳侯的爵位,就是当初明熙祖父在当时一同去渔阳时,事发英勇护驾才得来的。
文寿侯忤逆案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但没想到竟还牵扯出这么一桩沉痛往事。
那照这么算,当初出事时,慕箴才多大?承历十年,他不过才刚刚两岁。
明熙甚至都没有出生。
难怪杨夫人积郁过深,大儿子被仗杀惨死,小儿子又病重远去,有这样一层心结,调养起来只怕是难。
明熙叹了口气,二人还在说话,服侍的女使出来道:“老爷,夫人醒了,说想喝些肉粥。”
这话简直比仙乐都要来得顺耳,慕钧简直是从石凳上跳了起来连忙道:“我这就去!”
明熙也赶忙嘱咐:“记得加些我带来的补药。”
慕钧离去后,明熙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侍女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一进屋内,又是一阵呛辣闷热,杨天音靠在床边,虽仍有些病恹恹的,但至少不再像前几日般疯癫癫的。
她望见明熙,露出浅淡的一个笑来:“听闻这几日一直是你在替我诊治,辛苦你了明熙。”
明熙摇头:“伯母要尽早好起来,我做的一切才是值得。”
杨天音望向床幔边明熙为她做得香囊,轻轻一摇便晃晃悠悠,胖乎乎圆滚滚的。
看了一会,她道:“方才醒来,听到你在与老爷讨论阿荫的事。”
明熙有些惶惶:“是,是我一时好奇,所以……”
杨天音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儿埋在我们心里太多年了,外面没有人敢提,我们也不忍心回想,但这几年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能梦见阿荫。”
她神情恍惚又痛苦:“他浑身是血,双腿尽断,在血泊当中不断地往前爬,爬出长长的,擦不干净的一条血路出来。”
明熙有些不忍心,上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杨天音还在说:“我问他,你疼不疼?他只说了一句话。”
她望着明熙,满眼是泪:“老师是被冤枉的。”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他只说这一句,好像也只记得这一句,这句话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死因,更是他惨死多年后仍旧不能和解的事。”
明熙轻声道:“自文寿侯举家抄斩后,史书上便再没有他的任何记载,但我曾记得书院的夫子曾经说过,作为辅佐过两代帝王的王家,也曾为历次改革做出过卓越的奉献。”
杨天音摇头:“文寿侯一事,我不了解,或许说所有任何官场上的事,我们家都不了解。我家老爷不过就是在渔阳刚发展时运气好了些,投的几家铺子都大肆挣了钱,才有了如今的丰厚家产。”
“当初生了荫儿,真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是荫儿自小就与旁人不同,四岁时,别的孩子都在玩闹,他只抱着史书不愿松手。”
“后来我们问他想要什么,他只说,他要读书。”
“于是我们送他入学堂,渔阳的学堂破旧,也没什么人去读,老爷就找了几家富庶商户,一起大肆投资了青鹿书院,让所有寒门弟子都能读得起书。”
“后来长大些,阿荫又说,不够,他要去汴京,要去科考,他要读遍天下书,为朝廷奉献自己的心血。”
杨天音陷在了回忆里:“那时我们不懂,但阿荫说要去,我们便去,在京城买了房子,忍受文官王侯的冷眼,在这里安家,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局。”
“我们闹过,崩溃过,甚至在他要进宫的时候,去劝阻过。王吉身带侯爵之位,尚且被血洗了全家,你一介尚未科考的布衣,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他说,''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虽百邪,难辟也。'',”杨天音笑了笑,“是不是天真地惹人发笑?”
明熙沉默,她抬头安静道:“或许,这就是慕大哥所向往的结局吧,或许从入宫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文死谏,武死战,为自己的老师辩驳到最后一秒,他至少是骄傲的。”
明熙抓着杨天音的手,恳切说道:“况且,您现在还有阿箴啊,他远在渔阳,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好了,您又病下了,他若是知道,还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杨天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笑了:“或许吧。”
也就是在这时,慕钧端着碗肉粥来了,嘴里还风风火火叫嚷:“烫啊烫!快夫人!我来喂你喝!”
慕钧活力满满的模样将二人逗笑了,明熙站远了,望慕家夫妇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眼眶有些发热。
她正准备离开时,杨天音又将她喊住。
“明熙,”她回头,见杨天音真切地对着她笑,“谢谢,我会慢慢释怀的。”
在心底积攒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往事,今日说了个痛快,明熙的最后一句话也让她有些恍然。
她想,今夜若是再梦见阿荫,她或许就能上前,俯身抱住她痛苦不堪的阿荫,同他真切地说一句:阿娘信你。
*
又过了两日,汴京下了场暴雨。
雨过天晴,迎来真正的暑热,杨夫人也不知是因为晋修的诊治,还是真的走出了梦魇,情况一日日变得好起来。
也或许是因为杨夫人慢慢治愈,明熙的名号也慢慢响亮。
汴京坊间都在传,侯府叶家的二姑娘是神医晋修的弟子,一点也不比太医院的人差。
那些看不起病的,又或是病入膏肓的,都想来侯府碰碰运气。
明熙心善,只要有人来请,便都会上门诊治。
连着几日的繁忙让她有些疲累,又是一日诊疗,她累的说不出话,让闻冬将晚膳摆到小院子里。
她将医箱扔下,站在院子中央等她的饭来,望见角落的那株海棠,有些怔愣。
海棠树已经很大了,原先只比院墙高出些许,如今树冠都已盛开在院墙之上,一半在这边,一半在慕府。
她走到树下,背靠着树干,海棠已经谢了大半,轻微的动作就洋洋洒洒落了不少花瓣残叶下来。
明熙仰头望着繁密的树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好累啊。”
又小声地接了一句:“也好想你。”
“想谁?”
明熙闭着眼哼了一句:“明知故问。”
话刚落下,她觉得有些不对,猛地睁开眼,起身望着那浓密的树冠,死死地盯着,有些不可置信。
“叽!”
忽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鸟鸣。
贴贴自从那夜去送信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以为渔阳路远,它仍耽误在路上。
听到这声叫,明熙睁大了眼:“贴贴?”
“叽!”
圆滚滚的一团从另一边的院墙飞出,直愣愣地扑进了自己怀中。
另一边……
明熙抱着小鸟,神情错愕又茫然。
她小声地喊了一句:“慕箴?”
呼唤的声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将整棵海棠都摇晃起来,树冠左右摇摆,晃下缤纷的一场花雨来。
明熙站在树下,花瓣落满全身,她仍旧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望着被树冠遮挡住的那面院墙。
然后,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带着想念,带着温柔的笑意,带着与自己一样,满身绚丽的花瓣,走到自己面前。
歪头冲着自己笑:“怎么,不认识了?”
明熙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看,似乎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因为这场景实在是太过梦幻,天边晚霞还在如烈焰般燃烧,海棠花簌簌而落,落了他们满头满身,贴贴仍在她怀中叽叽地叫。
明熙缓缓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侧。
慕箴乖顺地将整张脸埋进她小小的手心,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歪着脸望着她,还是在笑。
自记忆里,慕箴面对她的每时每刻,笑容都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所呈现给她的,永远是最好,最漂亮的一张面容。
手下温热的触感和呼吸,无一不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明熙这才喟叹一声,猛地上前抱住了来人。
慕箴一怔,身子发僵,有些手足无措:“明熙?”
他以为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受了委屈。
明熙只是低声说:“安静些,让我抱一会儿。”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这几日外出诊治,早出晚归,她虽然极为开心,却也是非常累的。
病患将她试作救世主,百姓称她有慈悲心,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压力和疲倦。
现在慕箴来了,她可以短暂地在他怀中停一会儿。
只做他一个人的好友,一个人的明熙。
慕箴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仍旧僵硬的手,回抱住了她。
并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数日的疲倦与劳累在此刻烟消云散,明熙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和浅淡的海水咸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收到你的信后,便连夜赶来了。”
“不怕了吗?”
慕箴笑了笑:“偷跑来的,我就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哪也不去,就让待在渔阳的怀生,替我生上一段时日的病吧。”
明熙噗嗤一声笑,又问:“去看过伯母了吗?”
“嗯,”慕箴声音轻了些,“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帮了他们,明熙。”
明熙领了他的情,抬眼去看他,眉眼弯弯道:“见到你,伯母应当好些了吧?”
“好像没有,”慕箴有些苦恼地皱眉笑了,“见到我,她哭得有些厉害,我是不是吓到她了?”
明熙摇头:“哭出来,就好了。”
内心的郁结发泄出来,她才能不回头地往前走。
“叽叽叽!”
二人仍旧抱着,被一直挤在怀里的贴贴终于出声抗议。
明熙同他视线对上,都咧唇一笑,后退一步,将鸟放了出来。
贴贴一得空隙,立刻飞远了,明熙望着它往前院飞去,想着可能是去找闻冬了,便也没管。
“我说它怎么这么久没回来呢,你带着它回来的?”
“嗯,想着干脆一起来好了。”
闻冬的饭还没有来,她饿得有些发晕,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问他:“你吃了吗?”
慕箴摇头:“我不饿。”
“哦,”明熙搓了搓手指,瞥了他一眼,被慕箴察觉,问她,“怎么了?”
“前两日去看伯母的事,她同我讲了些事,”明熙小心翼翼地看他,“是关于你大哥的。”
慕箴神情平静:“嗯,怎么了?”
“你不介意?”明熙问,“我知道这些事,你不会介意吗?”
慕箴奇怪地看着她,有些好笑:“这有什么?我以为你知道,你若是好奇,我也可以跟你说。”
“没什么好介意的,明熙,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第78章 真相
闻冬这几日被大姑娘缠着问东问西, 姑娘又明确警告她不要再乱说话让姐姐担心。
她去小厨房取晚膳时,又被大姑娘和夫人撞上了。
叶明芷正掺着何淑散步,皱眉看着她手中的托盘道:“去哪里?”
闻冬小声道:“姑娘刚回府, 说是累极了,要在院子里吃。”
“我是不是跟你说了,让你看着点姑娘,别让她总是这么累?”
叶明芷轻声呵责:“你也该顾着点自家姑娘的身子吧?”
闻冬始终低着头,一直小声地说是,何淑见状笑着拉了拉叶明芷:“好了, 同她发什么火, 妹妹如今沉心自己喜欢的事,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希望看到的吗?”
叶明芷没处说理,嘀咕了句谁想管, 又扶着何淑离开了。
走远了还听见她吩咐的声音。
“把库房的雪莲熬汤送去给姑娘。”
闻冬应了, 正沉闷着往库房走, 一声鸟叫清脆。
她转头, 见羽毛漂亮的小鸟已经站在自己肩头,眼睛滴溜溜地转, 望着自己。
闻冬心情又高兴起来:“你回来啦?”
“叽!”
“今天偷点姑娘的雪莲汤给你喝好不好?”
“叽!”
*
闻冬端着食盒回院子,见品秋守在院前, 奇怪问道:“在这做什么呢?”
品秋瘪瘪嘴:“姑娘让我守着。”
闻冬:?都在自家院子里了, 还要守什么呢?
她端着食盒进去, 望见院中的二人, 有些无奈。
闻冬将饭菜端出来,轻声问她家姑娘:“需要再去拿一份饭菜吗?”
明熙饿惨了, 她望一桌的饭菜,往嘴里派了一块肉摇头:“够了, 我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下去吧,别让别人过来。”
等人走了,明熙灌了自己一碗汤,才缓了过来。
慕箴一边给她布菜,一边让她慢点:“这几日累坏了吧。”
明熙点头,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她有点发饭晕,直愣愣地望着慕箴发呆。
她又想起二人没结束的话题,问慕箴:“你当年会选择回渔阳,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件事?”
慕箴支着头:“是也不是吧,其实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真要翻案是很困难的,我这几年暗地搜寻线索,也没找到多少。”
怪不得。
明熙突然了悟,怪不得他要叫自己殷寻。
殷寻,荫寻。
他是不是也想用这个方式,找回属于慕荫的真相呢?
“但其实我离京,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因为我父母。”
伯父伯母?明熙眼神疑惑。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既然决定一路陪着她走下去,保着她,护着她的话。
慕箴眼神平静:“你知道我的名字,是谁取的吗?”
明熙猜测:“…伯母?”
“不是,”慕箴笑了一笑,“是当今圣上。”
李阙?!
明熙张口结舌:“可,可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重视我们家,为什么会亲自为一个商户之子取名。”
像猜到她心中所想,慕箴将她疑惑说了出来。
他望着明熙,声音轻到像是在叹气:“他为我取名箴字,是在劝告…不如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妄图肖想仕途一路。”
明熙怔在了原地,猜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说,慕荫大哥也是因为…”
“其实这也是我三年前才明白过来的,”慕箴望向院中那株繁盛的海棠树,“或许是因为我大哥实在太过耀眼,身为商贾之家的孩子,慕家当年手握盐铁农田几大经济,生意蔓延举国上下,这样人家中突然出了个天生的读书人。”
“我大哥他自启蒙起,每一个夫子都竭力夸耀,他一路顺畅地考到汴京,还没有科举时,就已经名冠天下。当时我年纪小,仍旧记得我娘抱着我满面荣光道,”
慕箴苦笑:“今日文寿侯王吉大人收了阿荫为徒,甚至在陛下面前直言不讳地夸赞,”
“此子风华绝代,状元三公任尔挑选。”
明熙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凉。
她蓦然湿了眼眶:“所以,这才是他真正的,”
“或许圣上自那时起,就已经看我们家不顺眼了吧,”慕箴淡淡说着,“那年宫宴,文寿侯还特地将大哥带在身边,想让他结识一些文官,结果圣上钦点,同他说了一句话。”
慕箴歪头指着自己:“听闻你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弟弟,原先的名字不好,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海。不如就起一个箴字。”
“所有人都以为,是圣上看重大哥,所以赐名与我,是要他将来认真辅佐。”
“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其实是圣上暗中的警告,富甲一方商贾之子若是未来位极人臣,只手遮天,圣上怎么会同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明熙点头:“你三年前,虽不及你大哥,却依旧学识不浅,你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所以你,”
说到这,明熙有点哽咽,慕箴却觉得没什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
“所以我自服毒药,远离京城。”
难怪,明熙猝然掉下了眼泪,慕箴见了,皱眉无奈地笑。
他坐近了,用袖子轻轻擦去滚滚而下的眼泪。
难怪,明熙看着眼前这样再温柔不过的人,心如刀绞地想着,他为了伯母敢偷偷回来,可能也是因为她在给他的信中提到过,李阙病重,活不了多久了。
就连在前世,慕箴回京,也是在李怀序继位之后的事情。
李阙忌惮慕家的孩子,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大政财政吃紧的状况下,更是垂涎慕家的钱财。
若是慕箴没有牺牲自己,若是慕箴这两年没有暗中帮助,渔阳义卖,郴州盐行,这还是她知道的。
在她不知道的背后,这几年来,只要慕箴行差踏错一步,可能换来的就是慕家的覆灭。
眼泪仿佛无法停止一般,沾湿了慕箴一大片衣袖。
他为所有人考虑过了,伯父伯母,他大哥,甚至是明熙。
可他独独没有考虑过自己。
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药,毁了自己的身体,远离京城。
他对自己从小喜爱的姑娘选择了放手,明面上以身退局,暗地里仍在维护慕家和调查他大哥的真相。
明熙泣不成声,她终于明白了慕箴的一切。
他的沉默,他的病痛,他一切荒唐又不合理的选择。
她抓着慕箴潮湿的衣袖,快要哭晕过去:“那你呢?”
明熙一字一顿:“慕箴,那你呢?你的人生要怎么办呢?”
她还问什么呢?
慕箴的人生,她不是最清楚了吗?
前世慕家夫人思子成疾,等到慕箴收到信时,早已无法挽回。
李阙病逝,李怀序上位,慕箴的身体也因为毒药的摧残病痛缠身,他暗中撑过了李阙对慕家的贪念,却也永远失去了母亲。
慕均痛失爱妻,听闻也很快逝去,慕箴守着偌大家业,他那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他为了救自己,散尽了家产,为自己毫不犹豫地赴死时,他那时在想什么?
明熙不知道答案,或许这辈子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眼下她只知道扯着慕箴的袖子,泪如雨下地嚎啕大哭。
慕箴见她这般,实在有些手足无措,他甚至有些无奈地心想,自己才刚回来,就已经惹了两个最珍视的女人痛哭不止。
他的一颗心,总是被明熙的眼泪泡得酸酸疼疼。
若是在之前,他只会笨拙地让她别再哭了。
但如今见明熙为自己的苦痛和晦暗的未来流泪,他竟然有种病态的满足。
于是他伸手,将人整个搂进怀中,长长地喟叹一声:“多心疼我一些吧,明熙。”
然后就这样,再也舍不得离开我身边。
*
见慕箴又顺着院墙翻回去时,明熙问他:“你岂不是要一直躲着?”
慕箴站在墙头:“嗯,先躲一阵吧,若是官家身子好一些了,我就回渔阳了。”
他此次回来,就是被明熙写的信吓到了,但既然明熙向他保证了他母亲已无大碍,他也就放心了。
若是李阙死了还好,若是晋修将他治好了,他还是得会渔阳去。
明熙又问:“你大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死的呢?”
慕箴就坐在院墙之上,望着那轮明月,想到那个温文尔雅,满身抱负的少年形象。
“或许此前官家就一直想对他下手,却没有合适的契机吧。”
“文寿侯一案后,官家顺理成章解决了很多相关的人员,但我大哥当时与王吉大人毕竟相识不久,若是没有进宫,可能也不会死吧。”
慕箴苦涩地笑了笑:“但也就是因为他毅然决然地进了宫,他才会是那个名冠汴京的慕荫吧。”
明熙目送着他离去,闹心装的都是慕家兄弟两的故事。
沉甸甸,黑压压,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呆傻傻地洗漱沐浴,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拉开。
一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她抬眼望去,看见叶明熙只着一身中衣,散着头发,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外袍就来找她了。
“又发生什么事了?”
叶明芷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妹妹,在渔阳呆了几年,虽是变得坚强有主见,性子也活泼了些,但总有许多秘密,许多烦忧。
就比如今日傍晚,又不知在院子里见了什么人,哭声大到她在前院都听的清清楚楚。
明熙没有说话,只是往里面躺了躺,又眼巴巴地望着她。
叶明芷心一下就软了,她上了床躺在她身边,见明熙一下钻进自己怀里,也不说话,她就将人抱起,又叹了口气。
“将来我若是嫁了人,你可怎么办?”
哪知一听这话,明熙立刻抬起头,十分紧张道:“姐姐要嫁给谁?四殿下吗?”
“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家,我也都听你的不与他来往。”
叶明芷望着她的眼睛,幽幽道:“但明熙,人家可是四殿下,人家若是说要娶谁,你觉得哪个姑娘家是可以说不嫁的?”
是啊,从来都是她说不能让姐姐嫁给李怀序。
但李怀序若真的说要娶她姐姐,他们叶家,谁有那个能力拒绝?
明熙往她怀里钻,赌气一般:“会有办法的。”
她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姐姐再入魔窟的。
第79章 平乱
“姐姐, 十六年前的文寿侯谋逆案相关的,你知道吗?”
叶明芷沉默半晌:“方才在你院中的人是慕箴?他回来了?”
明熙不说话了。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好猜啊,刚同人说完话就来问文寿侯之事, 与她身边人有关系的,可不就只有慕箴吗。
叶明芷拍了拍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可不要牵扯进去,知道吗?”
明熙没说话,只是依偎在姐姐怀里,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
“如果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痴迷我姐姐, 怎么预防他将来向我姐姐提亲呢?”
慕箴正坐在院墙下看书, 闻言抬头望向坐在树干上的明熙。
她胆子变大了, 坐在高大的树干上摇摇晃晃,却背对着他, 好像就坐在自己院中的树上自言自语一样。
慕箴却知道, 她是在问自己。
他翻了一页书, 轻声道:“若是四殿下的话, 恐怕没有办法吧?”
明熙一听,抓着树干站起来, 瞪着一双眼:“为什么?我是想不到才问你的哎,你也不知道?”
“四殿下对叶姑娘一片痴情, 除非身死, 恐怕让他放弃, 没有那么容易吧。”
明熙沉默了。
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李怀序自始至终都对她姐姐情深不寿。
明熙一下从树上蹦下,像是在对对面的慕箴说, 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总有办法让他放弃的!”
*
找到李怀序时,他正在上次的饭庄与季飞绍吃饭。
明熙敲门, 见季飞绍也在,有些怔住了。
季飞绍望见她,也呆了一瞬,随即眉眼带笑道:“有事吗?”
明熙凉凉地望了他一眼,又望向李怀序:“四殿下,可以单独聊聊吗?”
季飞绍一瞬间眼底阴鸷下来,偏头望了眼身旁的人。
李怀序闻言,有些惊讶站起:“找我?”
像是想到什么,眼下浮上三分热意:“是…是你姐姐她,”
“四殿下,”明熙打断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先随我来吧?”
李怀序不明所以,但还是巴巴地跟着明熙出去了。
心上人心尖上的妹妹,就是他心尖上的妹妹。
走到拐角处,李怀序还十分温和地问她:“明熙,有什么事吗?”
丝毫不在意她方才的无礼。
明熙见他这样,反倒有些沉默。
李怀序这人,是坏人吗?
平心而论,他虽过于平庸,但至少有一颗纯真之心,他对姐姐,对自己,向来都是言听计从,温和至极的。
但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依附季飞绍,迟早会成为他手下傀儡的事实。
一旦将来他被季飞绍辅佐上位,姐姐成为皇后,就算他能摆脱控制,摆脱季飞绍。
姐姐未来一生,还是要葬送在皇宫之中。
皇宫就是吃人的魔窟,囚禁了她姐妹两的一生,这辈子,绝对不可以再重蹈覆辙。
于是明熙神情认真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此话一出,一直笑着的李怀序瞬间眉眼凝重,身子也站直了,好像在说着誓言一般虔诚:“喜欢。”
短短二字,被他说得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明熙轻轻摇头:“不可以。”
她同样坚定道:“你不要再喜欢她了。”
李怀序面色一变,还没等他说话,明熙又接着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只要身背一道战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朝圣上讨要一道赐婚的圣旨,但四殿下,我请你,不要这样做。”
明熙眉眼认真地看着他:“我的姐姐,爱读书,更爱山水,你不知道吧,深墙大院养出来的闺阁女子,向往得是踏遍江山的每一寸风景。”
这还是前世,她们一起被困于深宫,姐姐同她说的。
那时她才明白,叶明芷前半生为了稳固侯府,将自己困在叶府之中,没有踏出过京城半步。
嫁给季飞绍后,又被困在宫墙之内。
她的一生就像困在笼中的鸟,从木笼到金丝锦笼,没有差别,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你能给她吗?”
面对明熙的质问,李怀序的脸白了又白,他还是强撑道:“我能。”
“你不能!”明熙厉声道,“做不到的事,就不应该轻易承诺。”
“你当我任性也好,蛮横不讲理也罢,不要试图挑战我在姐姐心中的地位。”
明熙的眼中带着火一样的决绝,她凑近李怀序,掐紧他的手腕,声音低弱带着狠意威胁道:“你说,我和你,姐姐会怎么选呢?”
李怀序毫不挣扎,苍白地抿唇笑了笑:“当时是你。”
安阳侯府叶家的大姑娘,将自己的妹妹放在心尖尖上宠着,这是整个汴京人尽皆知的事实。
“明熙妹妹,她当然会选你。”
明熙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内心也不好受,浅皱了皱眉:“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多谢你的成全,四殿下。”
明熙深深望了他一眼:“北朔干旱,易走水。”
“嗯?”
李怀序抬眼望了她,还没问是什么意思,就见明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厢房之中,季飞绍整个人气压极低,心情十分不好似的,见他进来,眼刀凉飕飕地飞了过来。
“说了什么?”
李怀序失神一样坐在椅上,摇摇头没说话。
刹那,一阵剧痛,李怀序忍不住痛呼出声,他手腕被季飞绍毫不留情地扼住,狠狠向后掰去,扭曲的疼痛让他白净的一张脸都变了形。
季飞绍声音阴沉沉地:“趁我还有耐心,说。”
李怀序咬紧牙关,这一瞬间,他竟然首先想到的是,明熙莫不是跟季飞绍学的威胁人,怎么二人动作习惯都这般相似。
他低声道:“让我…离她姐姐远点。”
季飞绍挑眉:“没了?”
“嗯……”
他一松手,李怀序整个人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季飞绍给他倒了杯茶,又言笑晏晏道:“早说不就完了?不过二姑娘真狠的心啊,她姐姐也不过小小侯爷的庶出女儿,配你绰绰有余,怎么就不行了。”
他话语慢慢都是讥讽和看清,李怀序脸色铁青,没有说话,抬眼满含怒气和警告地瞪了他。
季飞绍并不理睬,只是贴近身子蛊惑一般说道:“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将人彻底掌控在手心之中吗?”
“北朔就要战乱了,眼下这个情形,陛下病重,岌岌可危,太子是一定不会愿意领兵出征的了。”
季飞绍声音带着笑:“我替你将陛下的命撑着,你去将战功带回来,求一道圣旨,这人自然就是你的了。”
刹那间,就如同晴天霹雳,李怀序看鬼一般惊愕地望着季飞绍。
他的眼神让对面的人不喜,季飞绍皱眉:“做什么这样看我?”
一模一样。
竟然同明熙妹妹说的一模一样,李怀序惊骇地看了看他,又低头去想。
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若是今日明熙没有来这一遭,他一定会心动,然后按照季飞绍规定的计划去做,就算是死在北朔,也要把那战功带回汴京,用作通行证来迎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但是每一步,都被明熙看穿了。
李怀序的面色变了又变。
季飞绍不耐烦道:“怎么样?做不做?”
他突然明白了明熙最后那句话的涵义,他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好,我去。”
*
明熙从街上出来,又转而去了晋修的住处。
近来李阕的症状稳定了些,但仍旧下不来床,晋修虽也忙,却不用日日夜夜守在宫里。
明熙来的时候,晋修正在看医书,见她过来,有些意外:“今日怎么过来了?”
就连他也听闻了,明熙最近医治城中百姓的事,想来也是忙得很,突然来他这,只怕是又出了什么事。
明熙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在宫中为陛下看诊,有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晋修歪头,疑惑地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明熙咬了咬唇瓣,还是大胆说道:“我今日去找四殿下,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你平日里多帮忙留意些,给他备些清心解毒的药膳好吗?”
对李怀序说了那样多伤人的话,她还是不忍心。
想到前世李怀序被季飞绍下毒,从缠绵病榻到驾崩,其中不过短短三年时间。
明熙不相信季飞绍会铤而走险给他下如此烈性之药,一定是在平日里日积月累的慢性药。
方才对话时,她刻意抓着人的手腕简单试了脉搏,没有中毒的迹象,但也说不准是她没能看出来。
明熙想,他夺走了李怀序最珍爱的人,那自己还他一条命,也算扯平了。
将来他与自己姐姐,桥归桥,路归路,就不要再继续奢求了。
晋修一瞬间了悟了她的意图,他低眉垂眼道:“嗯,我知道了。”
明熙见他答应了,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数十张银票:“我说的很认真的,你可不要忽视了啊,我拿自己的私房钱请你做这件事。”
还没等她数完,细长的手指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
晋修神情平淡地将她的钱全都又收回她的小荷包里:“我不要你的钱。”
“那怎么行,我请你做事嘛。”
“你给过我九丝白鹤草了。”
明熙眨眨眼,差点没想起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多少年也一样,那仙草名贵,够我为你做一辈子的事了。”
晋修声音淡淡:“一辈子。”
他着重强调。
明熙哦了一声,也没多想,只谢谢他:“那摆脱你啦,等四殿下回来后,你再帮他好好看看。”
等人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晋修才慢慢将视线从医书上移开。
他哪里看得下去呢,自从听见少女上楼的声音,手上这本医书,就再也没读进去一个字了。
先是季飞绍,再是慕箴,眼下又出来一个李怀序。
晋修不免出神地想,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排在哪里呢?
*
中秋前期,北朔暴乱,李阕病重之间,派赵家父子上阵平息动乱。
官家一病不起,时局不稳,李阕命太子李怀宜随军出征,以风寒发热为由拒绝,气得李阕摔了杯盏,当庭叱骂。
就在此时,一向被人忽视的四殿下李怀序站出,表明愿意替兄出征,前往北朔。
明熙得到消息时,大军在三日后出发。
听闻赵姝意此次一意孤行,也要跟着父兄前往战场,姨夫姨母家法棍都打断了三根,也没有阻止她的想法。
明熙来看她的时候,赵姝意趴在床上,后背血肉模糊,满是伤痕。
她有些心疼道:“你都伤成这样,还要去?”
“区区小伤,算什么事?”赵姝意嘴硬道,“我擦了金疮药,两日就能好,这次北朔我是去定了,你可别劝我。”
明熙点头:“我才不劝你呢。”
“就算你劝我…啊?”
明熙心里明白的很,此次北朔之行大获全胜,赵姝意练了这么多年,一点儿也不比她大哥差,依然如此,她想去,为什么不能去。
她只是有些无语:“是不是傻,好好劝姨母就是了,犯得着赌气让他们这么打你?”
“我怎么劝?!那两人死活就是不听,我能怎么劝?”
明熙摇摇头,自己去找姨母说去了。
“此次北朔动乱不过是因为听闻了官家病重的消息,有些骚动,不会严重的,况且表姐这几年你也看在眼里,难道就比伯祁大哥差吗?”
梅息芸皱眉:“你是来当我的说客的?”
明熙继续晓之以理道:“况且当初表姐选择当女将,您还十分支持,怎么如今要上战场,反倒后悔了?”
“说归说,这能一样吗?战场上刀枪无眼的……”
“可表姐选择的呀,表姐都不怕,您怕什么呢?”
明熙说:“这汴京城中闺中女子,大多草草嫁人糊涂一生,若是不让表姐打拼出自己的天地来,您愿意看到她那样的性子,将来在婆家被蹉跎?”
“此次北朔,是表姐能证明自己,且危险性最小的一次机会了,您真的要她放弃吗?”
梅息芸沉默了。
赵姝意在家发了几日的疯都没用的,明熙一来就解决了。
她躺在床上难免羡慕到,若不是脑子不行,她真想当个文人,兵不血刃,这也太牛了。
明熙从赵家回来,正好赶上叶鸿文下朝,他对何淑道:“明日一早军队出征,我作为官员要去城门口送一送。你身子大了,就在家中休息吧。”
他又对着两个女儿道:“你们也跟着一起去。”
明熙望了眼叶明芷,心里沉闷的难受。
第二日天不亮,她简单梳洗后便起床。
姐妹二人同叶鸿文坐了一辆马车,往城门口赶去。
叶明芷神情还是清冷冷的,很长一段时日,汴京都在传,叶家那位才貌双全的大姑娘,美则美矣,但就是个十足的冰美人,总是面无表情的,看不出神色。
有叶鸿文在,明熙就算想问些什么,也终究是没有开口。
时间虽早,天都刚蒙蒙亮,但城门处已经聚集了大批大批的群众和官员。
全城人都知今日赵将军一家同四皇子要出军北伐,这也算是汴京的习俗,每到这个时候,他们都是要早早地来送一送的。
祈求他们一路顺利,百战百胜。
等了许久,大批的军马终于连绵不绝地走过,赵家父女同李怀序骑马在军队的中央,伯祁大哥则走在最后。
明熙同赵姝意挥了挥手,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朝她扔了过去。
轻飘飘的小东西被身着战甲的赵姝意轻而易举地接住,厚甲覆盖的双手,她轻轻打开,望见一片小小的护身符躺在自己手心。
赵姝意笑弯了眉眼,冲着明熙使劲地招手,不断地冲她说着什么。
人声鼎沸,赵姝意以为她这个傻妹妹一定是听不见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明熙远远望见她飒爽地骑在高马之上,神情明媚又昂扬,是她前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肆意。
她看得真切,赵姝意唇瓣张合,对自己说,我会平安回来的。
虽然明熙很想说,这句话实在不是那么吉利,但她还是笑笑,朝她用力地招手。
她顺着视线往后看,忽然看不到人了,正疑惑间,人群之中一阵喧哗。
她抬头,望见李怀序一身华贵,跌跌撞撞挤开人群,朝着这边跑来。
明熙:……
她颇为无奈地看着李怀序气喘吁吁地走进她们,先是眼眶通红地望着叶明芷,想说什么,又顿住,小心翼翼地望着明熙,可怜巴巴道:“我想同你姐姐说句话。”
明熙深吸一口气:“需要我离开吗?”
“不用不用,”见她不反对,李怀序又紧张地望向叶明芷,期期艾艾地又说不出话来。
叶明芷淡淡地望向他身后已经有些骚动的人群,听不出语气:“殿下,您该走了。”
“明芷,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但是我要去战场了,”李怀序结结巴巴地说着,又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平安符。
见有些皱了,李怀序又慌乱地努力用手去抚平:“怎么,怎么这么丑了。”
叶明芷见他这样,猜到了什么:“平安符应该别人送给你的。”
怎么轮到他来给她送。
李怀序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抿紧唇道:“我,我知道不会有人给我送,所以我自己给我自己求了这一道府。”
他紧张地捏在手里,力气大到快要把小小的东西扯碎,李怀序声音听着都快要哭出来:“明芷,我可以把它给你,如果我能活着回来的话,你再把它还给我,好吗?”
他不奢望能从叶明芷这收到平安符,心酸一点地说,他不奢望任何人能送他。
他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到这个好办法,能卑劣地,哄骗自己,如果这一次能成功回来,他就能变相收到明芷给他的平安符了!
李怀序说完,十分紧张地望着叶明芷,见她眉眼平淡地望着自己,许久没有动作,眼中失望快要凝结成实物蔓延而出。
果然。
果然这个要求还是太过分了吗?
赵将军已经在喊他,就在李怀序准备转身的时候,叶明芷飞快地抽走了他手中皱巴巴的平安符。
“去吧。”叶明芷难得的,对他露出一个平淡的笑,“殿下,祝您平安归来。”
一瞬间,李怀序就像打满了鸡血,只觉得下一秒去了战场,就能以一敌百,奋勇之前。
激动到满脸充血,通红一片,他结巴道:“好,好的。”
明熙就站在一旁,旁观了这场闹剧,觉得有些好笑。
她喊住准备离开的李怀序:“四殿下还记得我说的话吧。”
李怀序神情一下子又低落下来:“记得的,回来不能向你姐姐提亲。”
“不是这句!”见叶明芷挑眉,探寻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咬牙道,“干旱,易失火!”
“记住这句话,你们都会没事的,知道吗?”
李怀序眼神又敬畏认真起来,他点头:“我记住了,妹妹。”
明熙:“……不许这么喊我。”
回去的路上,姐妹二人没有再跟着父亲一起坐车,而是手牵着手,一起在街上慢慢走着。
明熙一直狐疑地朝她脸上望。
叶明芷眼神凉凉地看向她:“干什么?”
“其实姐姐你若是喜欢四殿下,可以跟我说的,”明熙憋了憋,还是说道,“我就不会说那些让你讨厌他之类的话了。”
“包括去威胁四殿下说不准让他娶我吗?”
明熙顿了顿,心虚地小声嘟囔:“我也没有威胁……”
叶明芷掐了她的脸,用了力狠狠扭着:“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四殿下,我不过一个庶女,还轮得着去挑人家?”
“怎么轮不到!”明熙听不得这句话,瞬间忘了脸上的疼痛,叫嚷道,“何况什么嫡庶的,在渔阳我早就让祖母将你记到母亲名下了,以后不要说这些了!”
等到二人回了府,明熙才怔愣想,好像姐姐还是没跟她说,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四殿下啊。
*
大军离京后,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八月中旬,中秋刚过,何淑生下了一个男婴,起名叶明涵。
小男孩很是乖巧,不哭也不闹,望见明熙时,总是伸手要抱。
明熙很意外,因为前上一世,何淑一直到叶家出事,都没有孩子。
这个出现在记忆之外的孩子,分外黏着明熙,见到她就要抱,何淑都笑着说:“看来他也知道是姐姐的保胎药保佑了他成功出生呢。”
被小孩子依赖的时候,总会让她想起上辈子分外可怜的侄儿,每每抱着弟弟想到他,明熙总要偷偷掉上两颗眼泪。
叶明涵满月酒时,她请慕箴如法炮制,在自己准备的长命锁背面,篆一些保佑平安的经文。
二人坐在慕箴的小院子里,她靠着慕箴,见他手上动作,白玉指节是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漂亮景色。
明熙枕在慕箴的肩膀上,他每刻一笔,头下的肌肉就会用力僵硬,将她逗得咯咯直笑。
慕箴眉眼温柔:“这么喜欢弟弟?”
“喜欢。”明熙毫不犹豫道,“他可香可软了,总是对我笑,姐姐还说,等他学会说话了,第一句一定是姐姐。”
说到这,她有些苦恼地皱眉:“不对,他有两个姐姐,应该教他喊二姐,这样才知道第一个喊得人是我。”
明熙一说起话来就打不住,慕箴一边忙着手下的动作,一边分出心神来听她说话。
听着听着,就会不自觉笑得灿烂。
她二人平日里的相处,总是这么平静安宁。
倏地,一阵惊慌的声音自隔壁传来,是闻冬对着院墙在喊她:“姑娘,快回来呀姑娘,出大事了!”
二人都一愣,慕箴随即道:“快去吧,我刻完了给你放到树干上。”
明熙朝他告别,匆匆翻回了院子,她从树上滑下,问一脸焦急的闻冬:“什么事儿?”
“有,有有……”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来,闻冬急得满脸通红,原地蹦了蹦,“有人求亲来了!!!”!
明熙下意识就以为是李怀序,大骇道:“四殿下不是去北朔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姐姐怎么说?”
“哎呀,不是四殿下,也不是大姑娘!”
闻冬终于缓了下来,快速又急迫道:“是礼部哪个什么官家的公子,来求娶姑娘你的!”
啊?
明熙彻底怔在了原地,半天缓不过来。
不是,前世的剧本里,也没这一出啊?
这个礼部家的什么公子,谁啊?都不认识怎么敢来提亲的?
第80章 赤忱
慕箴在自己院中, 是能隐约听到对面的声音的。
也不知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这,二人讨论的声音极大,每一句都让他听得真切。
慕箴思绪乱了, 手下动作也停顿片刻,字形有些歪,这对篆刻了数年的他来说,实在是不该犯得错误。
他怔愣抬眼,下意识想去追寻明熙的身影。
院墙将他二人隔阂开来,他只看到那棵高大的海棠树。
片片凋零, 繁盛不再。
大风经过, 吹动树上茂密的枝叶, 也撩动了慕箴眼中一片苦涩。
*
明熙一头雾水跟着闻冬往前厅去的时候,头皮一阵发麻。
“不是, 我又不认识人家, 为什么要我过去啊, 直接回绝了不行吗?”
叶明芷正在半道上等着她, 听到了这句话,眉头又皱了起来:“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待人接物,礼字先行, 人家大大方方登门提亲, 你若是不愿意, 自然也要亲口去说。”
她扯着百般不情愿的妹妹, 一步步朝着前厅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给她介绍起那人的情况。
“来人是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陆津, 今年年初时刚通过科考去了史院做编撰,我打听过了, 此人性子虽然有些骄矜,但科考名次不错,平日里为人处世也没什么负面之说。”
叶明芷条条框框说得极为详细:“听闻他是亲自说服了父母及大哥,带着一家子来登门的,诚意自然没的说,模样我方才也看了,颇为英俊。”
最后临到门口,叶明芷才停下来转过头面对她:“如果要嫁人,此人家庭条件,家人性情,仕途前景,在汴京都属于上乘,但是,”
她说了很多,但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叶明芷认真地看着一脸懵懂的妹妹:“男女嫁娶条件虽然占很大一部分,但最最重要的,还得是你自己的心意。”
“若是不喜欢,明熙,不必勉强你自己,大胆拒绝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姐姐都会为你兜底的。”
有了姐姐最后这句话,明熙忽然又不害怕了。
她望着前厅虚掩着的门,定了定心神,浅笑道:“好。”
叶明芷这才牵着她,推开了门。
刚一进去,还没等明熙看清楚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都是谁,坐在一旁的一位少年已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眼神灼灼地望着她,还没说话,脸上已是通红一片。
“噗、”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妇人掩唇笑了笑,“叶夫人见笑了,我还真从未见过我家这小霸王这般莽撞的模样。”
明熙便知道了,说话的这位恐怕就是今日上门的陆家夫人,刚一直直勾勾望着自己的,就是那来提亲的陆津本人。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少年人长得高大,一点儿也不像文官家里出来的,眉眼浓重,五官英挺,活生生像个武夫的模样。
听闻姐姐说他在史官担任编撰,她又垂眼去望了一眼他的手。
骨感分明,手指修长,一只手大到能轻松握住她的肩膀。
明熙很喜欢手好看的人,不免有些放松下来。
见她一直安静地望着少年,也不说话,叶明芷皱眉轻声说了她一句:“怎么也不行礼?”
陆夫人十分和蔼地摇手:“今日来的,说不准都是未来的家里人,不必在意那些虚礼,这就是二姑娘吧。”
她上前牵住明熙的另一只手,笑意都止不住:“果然长得水灵灵的,怪不得我家混小子见一眼就忘不了。”
明熙冲妇人甜甜一笑,听她这样说,又不自觉地盯着陆津看。
陆津一直被她这样打量,脖子都红了,却不自觉地站得更直,还偷偷地挺了挺胸,好叫人看得更仔细。
陆夫人见他也不说话,急得上前推人:“说话啊!”
陆津猛地反应过来,揉着脑袋结结巴巴道:“我,我…”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城南湖中的荷花开了,你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此话一出,满堂皆笑。
陆津见两边家长都在哄笑,脸红的都快滴血。
陆夫人坐回位子,同身旁的何淑笑道:“哎哟,我家这霸王,从小就被我和他爹宠坏了,在家里横行霸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矜持的样子。”
何淑也笑:“我从前也听闻过呢,陆家二公子文武双全,性子像火一样热烈,我之前还觉得有些忐忑,今日一见,倒觉得这孩子可爱的紧。”
两边家长笑得一团和气,只有明熙一直安静地看着他。
实话说,明熙一直没想起这人是谁,她确确实实不认识他,更不记得哪里有见过他。
她想了想,点头:“好啊。”
她一说话,屋子里的人又静了下来,就连叶明芷也偏头看她。
陆津不可置信道:“什么?”
明熙平淡说道:“去看荷花,你带我去。”
陆津面上一喜,露出一个遮掩不住的笑来,明熙看到他唇瓣边竟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更显得孩子气。
他问:“现在去?”
明熙歪头:“现在就去,不行吗?”
“行!”心上人都发话了,能有什么不行,别说是看荷花,就是要悬崖边的仙草,他也能给人摘来。
陆津立刻上前两步,冲劲满满道:“走!我们现在就去。”
说罢二人扔下了满座的家长,在叶府牵了两匹马便走了。
何淑有些茫然,她在深宅中长大,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姑娘被提亲,直接领着人跑了。
这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也拿不准啊。
叶鸿文今日也不在,她拿不准主意,只能求救一般地看向屋中央的叶明芷。
叶明芷浅浅一笑:“抱歉,家中妹妹被我惯坏了,不识礼数。”
“妹妹年纪还小,许是不懂情爱,想要自己与陆二公子单独相处相处,要不各位先在叶府用个便饭?”
叶明芷话说得得体,陆家人也不是什么蛮横的人家,几位家长也都开明的表示,孩子的事也确实该让孩子做主。
饭也没留下吃,相互又聊了几句,打道回府了。
留下何淑结结巴巴地问叶明芷:“这算是谈成了,还是没谈成啊?”
叶明芷叹了口气:“陆家人也是讲理,知道要看明熙的意思,等她回来再说吧。”
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她难免动气,想着回来定要拎着她耳朵好好教训一番。
*
话题中心的二人一路纵马疾驰,没一会儿就到了陆津口中的城南湖边。
下马后,明熙熟练又飒爽地拨了下飘扬的发带,斜着眼睛望了眼一旁的陆津。
微风,湖畔,盛开的荷花和发丝舞动的少女。
他早就已经看呆了,痴傻傻地站在一旁,见她望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我不知道你还会骑马。”
明熙点头:“我会骑马,钓鱼,还会在泥巴堆里挖蘑菇,上山下水,我都喜欢。”
她望着眼前局促的少年:“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讨厌被关在家里,我讨厌相夫教子,更讨厌敬茶行礼那些乱七八糟的礼节。”
见他已经完全呆住了,明熙笑了笑:“怎么样,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样?现在还喜欢我吗?”
少年本来在思索着什么,一听这话立马站直,神情坚毅道:“喜欢!”
“就算你天天在家睡到晚上不起来我也喜欢!”
明熙被他的赤忱逗笑,十分疑惑道:“我们有见过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见她这么问,陆津知道她对自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有些失落地小声说:“你刚回汴京的时候,来过季大人举办的诗会,后来你带着几个人一起走了。”
明熙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陆津哀怨地看着她:“我那天也在呢,一直望着你,可你看都没看我一眼。”
明熙皱起眉头,十分认真地回想,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见他耷拉着一张脸,明熙笑道:“那不还是不认识吗,顶多说有个一面之缘。”
“对你来说可能是一面之缘,对我而言,只见了你一眼,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陆津面对她,虽然一直红着脸,但说出的话大胆,也看得出他本身的性子确实如姐姐说得那般洒脱肆意。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想同你一直在一起,未来的每一天,起床睁眼时有你,上榻入睡时也有你。”
这么一段话,他说得磕磕绊绊的,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这是我让我大哥教我说得情话,听说姑娘家都喜欢听这个,可我还没背熟练。”
他望着明熙,少年澄澈的双眼明亮又赤诚:“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生生世世都对你好的。虽然说我现在只是小小的一个编撰,但我会为了你,努力地往上爬的!”
这番话剖开了少年一颗火热的真心,明熙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但她听了陆津的话,却有些发愣。
想同他一直在一起,未来的每一天,睁眼入睡,都有他。
很奇怪的,明熙想到的不是与他未来的畅享,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竟然是慕箴那张精致的面容。
她有些晃神,春风拂动,二人就站在湖边,眼前就是京中人人称赞的菡萏盛开的美景,却没一个人分神去看一眼。
陆津望得她思索得神情,紧张地浑身冒汗,口干舌燥,恨不得押下下半辈子所有的好运,来赌面前少女的一个点头。
良久之后,明熙才慢慢抬起眼,眼中情绪平淡无波。
明明她还没开口,陆津却突然感觉大白天的,就像一盆冰水倒下,从头凉到了脚。
“谢谢你喜欢我。”明熙珍而又重地说道,“但是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陆津满脸惨白,失魂落魄地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你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
明熙不懂,她只是摇头:“只是你方才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并不想要。”
明熙话说得直白:“睁眼入睡之类,还有往后余生,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会过得安稳,但我不会开心。”
“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她不顾陆津受伤的神情,翻身上马,有些急迫道:“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陆公子,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若是有机会,往后可以出来一起喝茶。”
陆津望着少女灵动又决绝的身影,眼角都有些红了。
明熙一路纵马,飞快地想要回府。
汴京骑马的女儿家实在少见,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包括在街上办事的季飞绍。
一旁的侍从皱眉:“大人,街上纵马是不是该抓回去关两天禁闭?”
季飞绍一向不喜欢看见,但今日却并没有反应,还看了那侍从一眼,眼含警告。
侍从便自觉地闭上了嘴。
“嗯?不是说叶家的二姑娘是同陆二公子一同出去的吗?怎么就她一个了。”
听闻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季飞绍皱眉:“同谁?陆津?”
“是他,”见大人感兴趣,手下的人接着说道,“今日陆家人去叶家向这位二姑娘提亲了,后来二人一同纵马去了湖边,想来是要成了吧。”
“陆二公子也不小了,若真谈好了,成亲估计也……”
几人没敢在说话。
季飞绍扯断了手中的毛笔,眼神沉沉地望向明熙远去的方向。
*
明熙一路快马加鞭,趁着叶明芷没发现她的时候,一路偷摸着溜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爬上海棠树干,扒着院墙往另一边一看。
咯吱咯吱、
慕箴还是笔直地坐在那里,继续手中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动静。
好像自己只是刚刚离开了一会儿。
又是一阵大风吹过,飘落的花瓣扰乱了明熙的视线。
等她再看过去,慕箴视线已经望了过来,放下了手中的篆刻刀,安静地与他对视。
少年平静的眼神里,好似有大雾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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