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郴州
回到马车旁, 在前面走的玉杉突然停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明熙看了一眼,望见不远处还有一辆马车,不知道是谁家的。
疑问很快得到了回答, 徐凭仍旧撑着那把纸伞,面目平淡地一步步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
直到知道玉杉面前,他垂眸望着姑娘家红透的眼角,声音波澜不惊:“如何”
“有你什么事?”
玉杉的心情实在算不得美丽,甚至是厌倦,语气有些冲:“你应该知道, 就算我与刘澍不可能, 也不会答应你的吧?”
听到她这句话, 人精一般的徐凭自然明白一切,向来面无表情的男人倏而露出一抹浅淡笑意:“自然。”
他已不可让人抗拒的力道, 将那柄制作华美的纸伞交给了玉杉, 又对二人慢条斯理地行了礼, 飘然离去。
进到马车里, 玉杉随手将那柄伞丢到角落,明熙望了一眼, 神情恹恹,没有说话。
心结一旦解开, 那些怅然失落的心情很快便消散, 玉杉望着明熙, 以为是自己这些事惹了她烦心, 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这些腌臜事, 还要牵扯你陪我。”
明熙自然知道,玉杉的闺中好友, 这几年就是她与刘鸢二人。
刘鸢身为刘澍的弟弟,不想让她知道,选择让自己陪她经历这些脆弱时刻,明熙心里都明白的。
她摇头:“说什么呢,我很庆幸能陪着你。”
“那怎么见你比我还难过的样子?”
明熙垂眼,她想起玉杉之前说的话,声音有些茫然:“你说,青梅竹马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分道扬镳与相看两厌。”
她抬眼望向玉杉,眼睛里满是澄澈的难过:“你说,我与慕箴也会这样吗?我们又会是哪一种结局?”
玉杉震惊,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一句话竟然会让她入心了。
她与慕箴这些年,不仅是他们一伙人,就连渔阳的百姓都看在了眼里。
老实说,大家都已经在心里默默将他们二人化为了一对,日日形影不离的二人,实在难以想象,将来会同别人嫁娶。
看不透的,只有他们二人…不,或许只有眼前这个小娘子而已。
单就慕箴而言,已经很难再有其他人的地位会超越明熙了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玉杉艰难道,“慕公子,怎么能和刘澍比呢。”
她声音苦涩:“我与刘澍,只有我一个人在单方面的付出,这样追逐与被追逐的关系,才会有我说的那种结局。明熙,你与慕公子,从来都是不间断地在奔向对方啊。”
玉杉无法说太多,感情这样朦胧美好的关系,应该由他们双方自己领悟察觉:“慕公子也一定这样想,你如果实在担心,不如去问一问他吧。”
明熙疑惑:“直接问他?”
“是啊,”玉杉摸了摸她的头,“毕竟及时沟通是很重要的,不是吗?”
明熙想了想,觉得也是,回到城内时,她就与玉杉分开,自己去了慕府。
渔阳的慕府只有慕箴和几个下人住着,这几年明熙经常出入,即便主子不在,也都不会拦他。
明熙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她瞧见远处的园林,种满了海棠树。
那是刚来渔阳那年,她和慕箴亲手一棵棵种下的。
那时明熙第一次来慕家作客,景观很好,足见之前慕家人住在这里时的用心,但园林中多是杂草。
慕箴不在意这些,管园林的下人也跟着去了渔阳,他便没有管过。
还是她说,这样不好看,问了慕箴喜欢海棠,于是他们那日兴冲冲地跑到花鸟市场,买了很多很多海棠树的树苗,一点一点种下。
才有今日放眼望去,满园海棠盛放的景观。
她喝着下人们送来的茶点,一边嗅着花香,一边等着慕箴回来。
明熙正愣神的时候,慕箴的脸猛地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
他歪着头,眉眼弯弯地笑:“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
明熙只盯着他,没有说话。
神情很认真,像要通过自己的这双眼睛,来看穿他们二人的未来。
慕箴也没催促,只坐在她对面,手撑着自己下颚向她靠近了些,以便让她更好地观察自己。
就像听话乖巧的狗狗在明熙面前露出了柔软的腹部,毫无防备。
反倒是明熙最先败下阵来,她拧着一双细眉,有些撒娇的意味问他:“阿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慕箴为自己倒了杯茶,见茶壶里出来的是花茶,顿了顿,却还是喝了一口:“活泼的,自信的,明丽亮眼的。”
“喜欢在我面前使小性子的,爱喝甜腻腻的花茶的。”
慕箴含笑望着她:“怎么好好地问这些。”
明熙在心里将他这些条件都理了一遍,觉得他喜欢的像是表姐那般跋扈的性子。
她有些泄气,低眉垂眼道:“那将来有了喜欢的姑娘,还会同我这般好吗?”
许久没听到回答,她抬眼去瞧,望见慕箴的神情很奇怪,看向她的眼睛落寞与无奈。
“不会。”
慕箴轻叹了一口:“不会再有别人了,明熙。”
明熙很想问,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但这句话实在叫她开心,她想,就算是说来哄自己的,就让这句好话在她心里多留一段时日吧。
*
玉杉同刘澍,好像彻底断了联系。
听阿鸢说,后来刘澍跑去罗家找了几次,玉杉都没有见他。
玉杉开始认真工作,议亲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差点踏平了罗家的门槛。
但她统统回绝了。
刘澍好像领悟了她不会回头的决心,春天刚开始时,他便整装上京,去考科举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们小团体的关系,他们照常会时不时聚在一起喝酒打诨,一同出游。
这日,他们一行人在郊外踏青,春日的渔阳风景昳丽,春风和煦,明熙正跟着慕箴放风筝。
每年春天,他们都会两两一组比赛,看谁的风筝飞得高些。
明熙不懂技巧,总是扯得风筝往下坠,得亏慕箴总是靠谱,只顺着风向跑两步,再扯一扯,就又会扶摇而上。
这时他就再把风筝线交给明熙,好像他的目标只是为了明熙开心,而不是为了赢。
明熙正抓着慕箴的手,望着天上遥遥领先的风筝笑得正开心,品秋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姑娘,老夫人让你立刻回府。”
明熙以为府上出了什么事,立即神情紧张道:“怎么了?”
品秋道:“赵将军协同妻女来了渔阳,正在府中说话,老夫人叫你尽快回去。”
赵家?姨母和表姐来了?
明熙立马神色一凛,与众人匆匆告别,马不停蹄回了家。
*
虽不喜欢叶鸿文那厮,但周老夫人梅息芸一向是十分尊重的。
客套的话还没说上两句,门口便传来叫嚷声:“姨母?是姨母来了吗?”
老夫人轻笑一声:“这姑娘倒是叫我养的越发没规矩了,赵夫人见笑了。”
等明熙进了门,梅息芸望见她面容,恍惚了些。
虽然过年时才见过,但每次一见,她都能望见姐姐的影子。
明熙与她娘亲实在太像,不过五官更明媚些,不像姐姐那般柔弱温和。
她同明熙亲热了会,又说了许久体己话。
见屋内只有她二人,明熙问:“不是说表姐也来了?她去哪了?”
提到赵姝意,姨母的笑意淡了些。
“她脸上带了些伤,不便见客,我让她在外头的马车里等了。”
“带伤了?!”
明熙惊呼:“是在军队里受了伤?严不严重?我去看看!”
还不等姨母说上两句,便又跑走了。
来去匆匆,一点也闲不住。
梅息芸欣慰地笑笑:“果然留在渔阳,是个正确的决定啊。”
她对着周氏,满眼感激:“老夫人将明熙,真是养的极好。”
府外的马车围了好几个护卫,倒不像是护住,更像是在看守。
明熙一边疑惑,一边上了车。
只刚进去,便惊得说不出话。
“表,表姐?”
赵姝意像是被狠狠打了一顿,脸上满是红肿挫伤,整个人狼狈的不行,双臂还被束缚着。
虽说伤口都有被好好处理,马车内还燃着安神的香料,但是赵姝意一脸的不耐和倔强,撇眼望见明熙进来,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这是怎么了?”
明熙大骇,上前去捉她的手把脉,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受了一顿打,如今身体正虚弱。
“谁打的你?”
赵姝意冷哼一声:“望见那面那群守着我的人还不明白?是家法。”
“这也太过分了!”明熙愤愤站起身,“为什么要打你?你犯了什么错值得姨夫这样打你?”
还将她整个人捆住。
“没什么啊,”赵姝意轻描淡写道,“不过就是偷躲在他们的马车上,想跟着一块去郴州被发现了而已。”
什么?
明熙瞪大了眼睛:“你们要去郴州?!”
见她这样,赵姝意反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没听说?官家有意让外祖回京,派我爹护送,母亲此次借着清明祭祖,想着正好可以一起带外祖回去。”
如果是这样,去郴州一趟算是正事,不让赵姝意去也就算了,被发现了又何故要动上家法?
赵姝意听了她的疑惑,沉默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当然是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心思啊。”
明熙见她望着自己笑,有些忐忑,她小声问:“什么心思?”
“自然是京中都指挥使司的季大人,也在郴州啊。”
一句话,叫明熙遍体生寒,后背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
明熙望着表姐,神情错愕,惊骇万分:“你是为了要去见季飞绍,才偷跟着姨夫姨母的车去郴州的?”
“为什么?你真的喜欢他?年前的时候我问你,你明明还说不会再与他接触了。”
赵姝意咬牙:“为什么你们都要反对,我虽武学比不上他,但我的家世也并不差劲,怎么就都不同意我与他在一起!”
“我喜欢他!怎么了?我还要与他成婚,不可以吗?!”
明熙如坠冰窖,张皇地嗫嚅着唇瓣,却骇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飞绍究竟是有什么魔力,一定要纠缠上梅家的女儿吗?为了搭上太傅这条线,她不在京城行不通,是不是就选择了赵姝意来把控?
眼见这般情况,只怕季飞绍的计策真的能成功。
如果,如果表姐真的不顾反对,如同前世的她一般嫁给了季飞绍。
前世惨烈的结局好似又在眼前一一浮现,那种轰鸣的暴雨又开始在明熙心中落下。
她重来一生,总不能拿表姐换自己快活吧?!
“我也去。”
赵姝意红着眼抬头:“什么?”
明熙已经冷静下来,她跪坐在表姐身边,为她又上了一遍药。
“郴州,我同你们一起去。”
第62章 摸摸
去郴州一事, 敲定的很快。
毕竟梅大人也是她的亲外祖,郴州也是她的祖家,清明祭祖她也应该一起去。
周氏向来是个开明之人, 有赵将军一家陪同,自然不会出事,她便放手让明熙去了,嘱托让她及时写信回来,便也没再说什么。
姨母听了她的决定,很是高兴。
梅家人与她断绝了关系, 但从来都渴盼着见一面明熙。
对于早逝的大女儿, 梅家人一向是心怀愧疚之意的, 但又因对叶家人的所作所为生气,故而从来没有主动去看过明熙。
久而久之, 明熙都已经记不清外祖长什么样了。
此番前去郴州, 梅息芸也是抱着与父亲和好的目的, 有明熙在, 就不怕他翻脸。
临行之际,明熙去找众人告别, 找到慕箴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不知在看什么文书。
这段时日他好像又开始忙起来, 不知道在忙什么。
听闻明熙的话, 慕箴从繁杂的书文中抬眼, 有些诧异地望向她:“去郴州?”
明熙坐在椅子上, 有些心事重重地摇着腿:“嗯,大概明日就要走了吧。”
“这次不知道要去多久, 但清明后应该会回来吧。”
她咬咬唇,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阿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慕箴没有多震惊,只是平淡问:“为何?”
“之前见过的那位神医晋修,你还记得吗?”明熙恳切地看着他,“他也在郴州,你的身体虽说是好了,但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可怎么办?你陪我一起去郴州,让他再帮你检查一下吧。”
这话当然是托词,慕箴的病已经彻底被治愈,不会再有复发的可能了。
明熙只是潜意识里不想离开他,才会搬出这么个借口。
慕箴不知在思忖什么,许久没说话,好半晌才道:“我让殷寻陪你一起去吧,有什么要交代了,你让晋先生同殷寻说。”
“他有功夫在身,陪着你我也放心,渔阳这边我还有事忙,不能陪着你了,抱歉,明熙。”
这几年的生活顺风顺水,她也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殷寻了。
但殷寻是殷寻,慕箴是慕箴,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明熙又同他闹了许久,见如何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生气地一跺脚。
“等我从郴州回来,我就跟殷寻天下第一好了!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转身从慕府跑了。
慕箴望着她生气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头。
怀生从暗处现身:“都已经打听好了,听闻是去郴州查了盐场,主要是齐家的场子。”
“齐家?”慕箴神情阴了下来,“同父亲交好的那位齐伯父?”
“是,公子打算如何?”
慕箴将桌上的信件都收拾了:“对外称说我病了,概不见客,渔阳这边都交给你来处理。”
怀生皱眉:“是因为叶姑娘的关系,公子要铤而走险吗?”
慕箴只是将桌子都清干净,一些文书尽数丢进了火盆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始终沉默着。
*
出发前一夜,闻冬仍在盘点明熙的行李。
此次出行,只有品秋陪同,闻冬在渔阳等她们回来。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要与姑娘分开这么久,闻冬情绪一直不太好。
明熙将她哄了又哄,说很快就回来,才让她重新笑了起来。
从闻冬的小房间里出来,往院子中走时,明熙自己又开始闷闷不乐。
要与慕箴分别这么久,她又何尝高兴呢。但闻冬好歹还有自己哄,慕箴人呢?
快走到屋子前时,明熙忽听到一阵风声,随即就是鸟雀的叫声。
她想到了什么跑到自己房中,将窗户打开,果然见一人矗立树下。
殷寻正举着小石子准备往她窗户上砸,没想到她忽然打开,动作怔住,有些憨态的可笑。
明熙一下被逗乐:“你干嘛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
她怎么知道,难道要跟他说前世在季府的时候,每晚他来找自己解闷时,就是这样的暗号吧。
明熙一直记在心里,方才一听见,便知道是他来了。
但她只是耸耸肩:“猜的,你来做什么?”
许久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比慕箴还高点,隔着一道窗户,明熙要仰着头看他。
殷寻声音很冷,还有些哑:“公子命我此番护你周全,我不能在人前现身,往后我寻你,便会如方才那样学鸟雀叫三声。”
明熙点点头,又问:“那我要找你呢?”
殷寻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一看,是用黑绳串起的一只骨哨。
“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但若是有什么紧急之处,吹这个哨子,三息之内,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赶到。”
“无论我在哪?”明熙觉得有些好笑,“那万一我偷偷溜出去玩,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吹这个哨子,三息之内你也能到?”
“能到。”
他话说的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坚定的诚恳:“一定能到。”
一向能言善辩的明熙,这次反倒说不出话了。
她只能一遍一遍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哨子,低沉的心情又涌了上来:“你比你家主子那块木头好多了。”
明熙有些委屈地抬眼:“你至少会说话,不像那个闷葫芦,一天到晚只知道忙,连忙些什么都不愿意同我说。”
少女的委屈一泄而出,月光下,殷寻的声音有些苦闷:“公子许是有他的苦衷吧。”
明熙最讨厌听到这二字,她将手抬起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要提他,他最讨厌了!”
她赌气地对殷寻道:“郴州好吃的可多了!本想着能和他一起去,我还做了许久的功课,想跟他一起好好玩玩呢,既然不愿去,那郴州这些好吃的好玩的,就咱们去!”
说着说着,精神又好了些,明熙眉眼弯弯地笑:“这次你陪我,我很高兴,谢谢你,殷寻。”
她道:“晚安。”
殷寻愣愣的,也说了句晚安。
等到窗户重又关闭,他才摸了摸脸上冰冷的面具,许久没有动作。
*
渔阳位于郴州与汴京之间,汴京远,但郴州比较近。
一路紧着赶,四五日也就到了。
准备上路时,天刚蒙蒙亮,品秋在她一旁打着哈欠,明熙握着挂在颈上的骨哨,东张西望的,也没看见殷寻人在哪儿。
她问品秋:“你能看到吗?”
对殷寻也陪同一事,品秋是知道的,闻言她摇头:“他功夫比我好的,我看不出。”
左右乱看着,看到了慕箴的身影。
他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目光对上后,便对明熙笑。
明熙:……
气早就消了,但乍一看到他,还是觉得委屈。
见她不来,慕箴叹了口气,便一步步去找她了。
姨母一家都在旁边,慕箴行礼后,便拉着明熙走到一旁。
“你来做什么?”
听明熙的声音,直到她还在生气,慕箴好脾气地将药瓶放到她手中:“郴州湿热,凝心散泡水喝可缓解焦躁。”
“谁稀罕你的东西。”
作势要扔,慕箴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明熙眨了眨眼,任由他动作,将自己扬起的手臂带了下来。
记忆里,从来都只是自己往他身上贴,每次碰到他,都总要往旁边躲。
这还是头一次,他率先抓住自己的手,还没有松开,还在捏!
明熙后知后觉,只觉一阵热意奔涌,直冲脑门。
怎么人还没到郴州,就已经受不住了。
慕箴低眉垂眼,望着被自己包裹住的小手,软嫩细白,他其实很早就想这么做了,但自小接受的教育让他克己复礼,不该做出这种事。
但明熙的怨气和冷淡也确实让他失了方寸,方才见连送的东西都不要,反射一般兀自抓了她的手。
此刻也不想再松开了。
二人就这么手握着手,闷不吭声,都望着相握的地方,好似要将自己的手盯出一个洞。
明熙忽然想到了什么,想挣脱出来:“殷寻还在……”
“他不在。”
只短短三个字,又制住了明熙的动作,慕箴抬眼望她眼中潋滟水色,只觉心弦都像被人撩动。
他张口,想说什么,对上明熙的眼神,他垂下眼睫,只低头凑近。
“明熙!准备走啦!”
赵姝意的嗓音从不远处而来,就像被撞破了在干坏事,明熙匆忙甩开他的手,舌头打结一般:“我,要走,走了。”
“嗯。”
慕箴收回手,又往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清冷的晨风吹进二人身隙之间,将那阵旖旎的氛围打散。
“我在渔阳等你。”慕箴望着她,眼中尽是柔软,“记得早点回来,我会很想你的,明熙。”
明熙说不出话,只匆匆点头,也忘了说上道别的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坐到马车内,胸腔内的心跳仍旧剧烈,脸上就像被烧了一般愈来愈滚烫。
她捂着脸,好半晌都冷静不下来。
马车内的赵姝意正趴着,她背上的伤还没好,此刻看不见明熙的表情,动作有些狼狈:“帮我上个药吧明熙,我怎么感觉我这背是好不了了呢?干,我爹到底下了多重的手啊。”
絮絮叨叨了好久,身后的人都没有动作,赵姝意疑惑地扭头:“你干嘛呢?”
明熙这才惊醒,她红着一张脸,声音呐呐:“啊?表姐你喊我?”
赵姝意:……魂兮归来!醒醒!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啊!!
第63章 直面
明熙想了很多自己反常的原因, 等到了郴州她都没有想明白。
于是她暂且放下,觉得还是紧着重要的事来。
郴州的气候有些热,让赵姝意的伤口犯了痒, 一行人在郴州的一家客栈安置下,到了房间,赵姝意上手就要挠。
明熙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将人按在床榻上,衣服掀开,轻柔柔地吹气替她止痒。
“表姐为什么会喜欢上季大人呢?”
明熙的声音发闷:“他有那样好, 值当你同姨父姨母吵架?”
赵姝意很久没说话, 只是道:“他也许没那么好, 但至少在汴京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吧?”
她艰难地转头道:“怎么你同父亲母亲一样,都那样不看好他?”
何止是不看好, 明熙心想, 简直想将他挫骨扬灰。
明熙看的出来, 表姐对季飞绍没有太多的深情。
至少在经历了玉杉同刘澍那件事后, 她的感情浅薄多了。
明熙想,或许只是表姐的反叛, 越不看好,反倒叫她越执着。
郴州一行, 只要能让她明白季飞绍这厮不是个好人, 就没问题了。
替赵姝意将伤口处理好了, 明熙推开窗户往外张望了下。
郴州居民不多, 因而街上也没有那么热闹,原先这里籍籍无名, 后来出了个太傅,这儿才渐渐有了人气。
天下苦寒学子都知, 渔阳青鹿,郴州太傅,是他们念不起书时的唯二出路。
梅家位处郴州地势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最高大的屋檐便是梅家。
梅晟作为郴州知州之子,三岁就开始启蒙念书,稳扎稳打考入汴京,再一步步走上太傅之位。
为官三十载,光荣告老还乡,大女儿已逝,小女儿决绝,二老回到郴州,过着捡捡学子教教书的养老日子。
梅息芸知道他们生气自己嫁给了一个莽夫,一直想同他们认错,但寄去郴州的书信被一一打回,知道此番道阻且长,不急于一时,先在客栈安置下了。
她同表姐坐了一会儿,姨母跟着赵将军去拜访郴州的知州大人。
聊了一会儿,她想去看看晋修,想让赵姝意陪她一块,还能让晋修帮忙看看她身上的伤。
赵姝意拒绝了:“那个晋修,是不是就是你常说的那个神医?你两关系好,老朋友叙旧,我就不去了吧。”
明熙想想也是,就问她:“那你在客栈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去吃顿好的。”
赵姝意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客栈的位置离晋修的住处不远,明熙走着就过去了。
阴凉静谧的街巷,这里仍是同记忆中那般两道种满了枫树,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到清凉。
这里没有多少人家,她敲门时,微弱的声音在整条阴凉的小巷中回荡。
敲了许久,才听到有人不耐烦地来开门:“不是说了我家公子病了……”
小厮打开门来,见是个漂亮姑娘站在门前,脸上还挂着和善的笑意。
“我来找晋修先生,他病了吗?”
“啊…”小厮挠了挠脸,声音小了些,“我家公子,公子他是病了,但,”
话还没说完,身后便有匆匆的开门声。
“明熙?”
她抬起眉眼,隔着小厮望见院中跑来的人,倏而笑了:“晋修,好久不见。”
晋修现在院子中央,像在干活将两袖挽起,他的模样比起前世没什么差别,只是望着明熙的那双眼睛,好像欣喜更甚。
他长得比明熙高半个头的样子,望见她,双眼明显一亮,脚步飞快地跑过来,绕过小厮就将人抱在怀里。
“呃?”
明熙没反应过来,便进了一个满是药香的怀抱,去年而来的药味让她熟悉,过紧的拥抱倒叫她陌生。
她试着挣了挣,却被晋修更紧地抱住。
“明熙……”晋修身子微弯,整张脸都埋进她脖颈里,浓长的叹息,“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连说了两遍,语调里的委屈让明熙觉得有些好笑,她咯咯笑了两声:“好了,别抱着我,快起来了。”
晋修不听,或者不愿意松手,直到一只大手桎梏他肩膀。
用了蛮力,叫晋修低声叫了出来,胳膊卸了力,才叫明熙钻了出来。
她轻笑着:“怎么了,在郴州受了什么委屈?”
见他直愣愣望着殷寻发呆,她才一拍脑袋,正准备介绍二人。
晋修却道:“你不是……”
殷寻截了他的话音,抱拳道:“在下殷寻,奉慕公子之命保护叶姑娘,方才多有得罪。”
晋修歪了歪头,神情有些疑惑:“慕公子?”
他二人面面相觑…不对,应该是晋修和殷寻面具面面相觑,明熙打了个喷嚏。
“咱能不能进去说啊,巷子里真的很冷。”
晋修的院子很简约,只有一个晒药的后堂,和两间屋子。
一间自己住,一间是负责照料他的小厮住。
将小厮推到外面买药材时,小厮还摸不着头脑在想,明明说了这段时间无论谁来都称病不见,怎么这个姑娘来了就不一样了。
果真如同话本子若说,他家公子也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纪了吗?
*
院中的三人气氛诡异,或许是只有晋修与殷寻气氛诡异,坐在二人中间吨吨喝着花茶的明熙毫无察觉。
她与晋修说了会话:“我这次来郴州逛逛,应该待不了几日,就是来看看你。”
晋修闻言,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望向殷寻:“那这位?”
明熙撑着脸怨怼:“其实我是想让阿箴陪我来的,你还记得吧?就是之前我付九丝白鹤草让你救的那位公子,我想让你看看他喝的毒会不会复发。”
“可他不愿来,就派了这位来跟着我,若你有什么吩咐他回去说与阿箴听。”
晋修迟缓地接收着明熙话里的讯息,一双眼睛盯着殷寻看,许久才慢吞吞道:“没有。”
“嗯?”
晋修转头看着她:“没有后遗症了,他现在非常健康。”
明熙知道他天才,却没想到居然这么自信,时隔三年,人都没见到呢就会如此断言。
不过晋修的话她也一向深信不疑就是了。
于是她笑笑:“那就好。”
晋修望着她松了口气的神情,拿起茶杯喝了口甜腻的花茶,掩下流转的烟波:“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自己最讨厌被人欺骗吧?”
一直安静坐着的殷寻闻言,请撇过头望了眼殷寻。
他此刻抬头,声音轻轻:“若是有人骗了你,你会怎样的?”
明熙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啊?我还跟你说过这话?”
她想了想:“谁都不喜欢被骗吧,若是有人骗我…不知道,应该会翻脸吧。”
晋修垂眼,轻轻嗯了一声:“这样啊。”
临走的时候,明熙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晋修今日怪怪的,真是太久没见面了吗?”
殷寻跟在她身后,难得没有隐在暗处,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后。
直到自己衣角被轻轻扯住,明熙咦了一声:“怎么了殷寻?”
“姑娘,很讨厌被人骗吗?”
明熙觉得他们今天都有些神叨叨的:“没人会不讨厌吧?”
“若是那人有苦衷呢?”
“停!”明熙伸出手,“你可别学你家公子那一套哈,什么苦不苦衷,这两个字我都听腻了。”
“你若是也这样说话,小心我连你也一同讨厌。”
也?什么意思?
殷寻一下声音都有些结巴:“姑娘,已经讨厌我家公子了吗?”
明熙吐了吐舌头:“谁让他不陪我来的。”
“姑娘一定是在说笑吧?”
“谁知道呢~”
见她面上带笑,殷寻拿不准她的意图,巴巴地追在她身后,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明熙正跑着闹着,在小巷的枫树下穿行,突然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顺便变了。
她猛地抓住身后殷寻的手,声音都在颤抖:“跑…”
殷寻皱眉:“什么?”
眼见那人已经进来,明熙神色变换,强行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扯着殷寻的衣袖,清了清嗓子:“没什么,走吧,你扶着我些。”
殷寻抬眼望见了走来的人影,身量极为高大,穿着一身玄色的外衣,脚步沉稳又迅捷,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男人目视前方,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二人,明熙面上不曾显露,抓着殷寻的手却要将他袖口勾破。
三人快走到跟前时,明熙白着脸屏息,小巷太窄,男人还十分绅士地侧过身让了让,好叫他们二人顺利通过。
此情此景,简直如同今生的第一次见面一样。
在金鸪楼得到皇帝诏令,在楼梯擦身而过的她,与季飞绍。
三年过去,他越来越接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面容俊美,身形高大,还有那对总是暗含危险的打量,狭长的凤眼。
只有身上的冷梅香味较之三年前浅淡了些,其余一切都好似没有改变。
被这个熟悉的场景勾起记忆的似乎并不止她,季飞绍眯了眯眼,歪着头扫了眼明熙。
她低眉垂眼,装作一个怕生又守礼的闺秀形象,轻弯了身子:“多谢公子。”
声音轻糯又小声。
季飞绍重回外人面前温润君子的形象,含笑点了点头,往巷子深处去了。
明熙深呼吸,抓着始终沉默的殷寻,一步步迈向尽头。
季飞绍走的比她快,她依稀听见深处传来他有力的敲门声。
不过这次没敲两下,门便打开了,随后便是晋修的声音。
“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
沉默片刻后,又是一阵关门声。
殷寻回头望了眼,在她耳边小声道:“进去了。”
那一瞬间,明熙的双腿便站不住地往前倒,殷寻将人往回拉,拉近自己怀中。
殷寻的怀抱有些冷硬,许是衣衫里穿着护甲的原因,明熙伏在他胸口,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
冷汗瞬间打湿了衣衫,在见到季飞绍的身影后,紧张与恐惧便攥夺了她的心跳。
强撑着走完这一遭,明熙只觉得自己想吐。
她本来下意识想逃跑,可是后来又想到,自己在渔阳与晋修一同解决过疫病,此番来也是跟着姨母一家,到了郴州拜访一下老朋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没必要跑,也没理由跑。
若是再让季飞绍察觉,她反而更不好解释。
殷寻没有多问她的反常,只是透过那个沉重的玄铁面具,深深望了眼巷尾的方向。
带明熙回到客栈,姨母他们还是没回来,大堂乱哄哄地,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熙上楼,见表姐并不在房间里,她随口问了小厮。
那小厮张望了眼:“是不是天字号房的赵姑娘?哎呦,她可惹了麻烦了!”
明熙只觉自己今日心脏都快要不堪重负:“什么麻烦?”
“听闻今日在药堂,她被齐家那位公子哥儿欺负,路过的陈儒一把将齐家爷推得犯病,如今二人被送到了知州府上问责,你若是要赎人可得跑快些,不然府衙的板子一打,可就没命活了!”
明熙眉头狠跳。
她确实该赶紧去救人,倒不是救赵姝意。
除了赵将军,谁有本事能打她啊?她要不快点去,这姑奶奶若是发起疯来,能把整个知州府都拆了。
第64章 威胁
院中的男人只是坐着, 却无法叫人忽视他的气场。
晋修垂着眼,唇色都有些苍白。
“我派了许多人来寻先生,先生却都避而不见。今日却是开了门, 是不是将我认成了别人?”
晋修没有答话,喝茶的手都有些轻颤。
细微的动作看在季飞绍眼中,他清浅一笑:“明明只是初见,但晋先生好像有些怕我?”
“真是稀奇,季某自认待人谦逊,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怕我。”
听闻这话, 晋修稍稍抬起头, 眼神疑惑。
季飞绍倏地凑近, 直勾勾地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就是方才才从你院中走出去的那位姑娘呀,若我没记错, 是安阳侯府家的叶二姑娘吧?”
“你说巧不巧, 她之前见我, 也总是怕的要命, 你也怕我,据我观察, 你们两还分外相熟?”
“是巧合吗?”
季飞绍的声音温和,却暗含冷意。
晋修灌了自己一杯茶, 眼睫落下一片阴影:“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就说些你懂的。”季飞绍没有过多纠缠, 重新坐了回去, “我需要你跟着我回京, 医治陛下。”
“在下身体不适,不宜上路。”
晋修声音淡淡, 却许久没有回声。
他抬头,见季飞绍若有所思, 他探寻的眼神上下扫视:“你听到我的要求,一点也不奇怪,好像早就知道我的目的一样。”
晋修的心脏一紧,哑口无言。
“奇怪,真的奇怪,像这样的事,我也遇见过。”季飞绍歪头,像是无法理解地自言自语,“你们两,到底是有什么秘密在身上?”
冷汗直流,晋修说不出话来,小指开始痉挛发抖。
还没等季飞绍有下一步动作,院墙那边突然翻进来一个黑衣护卫。
“大人,齐家有变。”
季飞绍面不改色,随意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侍卫鬼魅一般的身影,很快又消失不见。
季飞绍站起身,经过晋修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都有秘密,没关系,记得藏好了。你如今有用,我不动你,但是那位叶姑娘可就不同了。”
明显觉察到手下的躯体僵住,季飞绍俯身,在晋修耳畔低声:“随不随我去汴京。先生掂量着办。”
等到人离去之后,晋修惨白着一张脸,他神情痛苦不堪,浑身都在发抖。
思及明熙那张温暖明媚的面容,他发狠一般拂去桌上茶盏。
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将他的衣袖带湿也毫不在意,晋修坐在满是碎片的潮湿地面,仓皇一笑。
*
另一边,姨夫姨母不知有没有收到信,明熙派品秋去寻,自己赶到知州府。
高门紧闭,还没上前就被两个带刀的侍卫拦下。
明熙急忙道:“我是赵姝意的家人,今日与齐家闹事的那位姑娘,我是来赎她的!”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见她衣着不俗,耐心道:“你说的是赵将军的女儿吧,将军方才同知州大人来了,正在厅堂询问犯人呢。”
明熙闻言,从兜里掏出一袋子碎银:“麻烦二位大人,让我也进去吧,见不到我表姐,实在心里不安。”
那两人掂了掂银子的重量,对视一眼,放她进去了。
厅堂之内,姨父坐在知州身侧,望着台下的赵姝意,脸色难看的要命。
姨母坐在左侧,捂着头紧皱着眉。
大厅正中央跪着一位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身形消瘦,衣着也简朴,伏低叩首,肩背却挺直着。
在男子面前,是站得笔挺的赵姝意,她背着门,正对着堂上父亲与知州,毫不退却。
明熙进来的时候,她正慷慨激昂道:“民女虽不怕骚扰,不畏强权,不怕那姓齐的混蛋,但陈先生为我伤了那齐均,若是因为这样就要治他的罪,要他的命,那这郴州的律法岂不让人可笑?”
梅息芸的眉头已经皱的能夹死苍蝇,低声喝道:“闭嘴!”
“女儿为何要闭嘴!”
赵姝意的声音比她还大,带着要把房顶揭翻的破罐破摔:“女儿又没有做错!陈先生也没有做错!做错事的分明是那齐均!为何要让女儿闭嘴?为何要治陈先生的罪?”
“今日打死了他,明日郴州的姑娘再受欺负,是不是就再也没人敢出头管了?久而久之,郴州的姑娘还敢出门,敢见人吗?”
赵姝意声音尖锐,言语刻薄:“或者说,难道这就是知州大人的意图,要这郴州新开一个律法,叫混账为所欲为,姑娘家们闭门不出,您好在这当土皇帝了?!”
“放肆!”
赵自平等她说完,才猛地一拍桌案:“什么混账话你都敢说!”
行军打仗的镇北将军的一掌,几乎将桌案拍裂,一旁的知州吓得身子一跳,见桌面漫上丝丝裂纹,心里即便有再多的怨怼和怒气,面上也赔上一副小心的笑来:“大人也别气坏了身子,令千金也是性情中人……”
“就你会装老好人,你要真明事理,方才也不会下令将陈先生打死!”
赵姝意挡在男人面前,声音愤慨:“今日我就站在这,我看谁敢上来带他走?!”
明熙听了两耳朵,等到表姐同姨父开始毫无逻辑地开始对骂,她才上前,拉住赵姝意的手,让她安静下来。
姨父见到她,也缓了神色。
只有知州王安宁看了看将军一家人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姑娘是?”
赵自平介绍道:“在下的外甥女,此番随同我们一起来游玩的。”
“哦,”算了算身世,是个没什么背景的,知州的态度有些敷衍,“既是无关人员,还不速速退下。”
明熙规矩地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听闻表姐惹了事,问责也该等相关人员尽数到场时大人再判,如今那齐家人都未到场,大人怎能草率下旨呢?”
赵自平像才想起来:“是啊,既说小女同这位先生害了人,那齐家人呢?”
王安宁讪讪而笑:“将军大人有所不知,这齐家的小公子齐均,自幼就有心脏不好的毛病,今日被这陈儒一推,旧病复发,齐家上下乱成一锅粥了,能不能救回来还不知道呢。”
“救不救得回来是一回事,公平审判是另一回事。”
明熙逻辑清晰,字字恳切:“若是齐家不能派人代替这位齐公子出庭,那不如等这位齐公子治好后再判吧?”
“这,这……”
赵自平顺势道:“在下也觉得这个方法好,不然回头等那齐均康复后,发觉一切都是误会,这陈先生岂不冤枉,大人也岂不是判了桩冤假错案?”
“若是回头传到官家耳朵里,那才叫难听呢。”
王安宁的冷汗瞬间下来,他嗫嚅道:“是…是这样。”
赵自平大方地挥挥手:“那我这不成器的女儿,就留在你们府衙内一阵子,等案件清楚了我再带她走。”
将军的女儿,谁敢扣押?这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他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再说,就看那赵姝意一脸暴怒的模样,只怕人早上关进去,下午牢门就被拆了。
王安宁摸了摸额上冷汗:“将军莫跟我开玩笑了,贵千金今日只怕是受惊了,快快早些回去吧?”
说罢,随意招手道:“来人,将这陈儒带入大牢,等待下次传召!”
赵姝意一听,急得就要上去打人,明熙死死扣住她的手,目光对上时,隐晦地摇了摇头。
被唤作陈儒的先生极为瘦小,侍卫一只手就将他拎起,明熙见他腿上带血,像是之前还受了酷刑,即便站都站不稳了,仍旧目光清灵,他面无血色,却还是望着赵姝意,这个一直在为他说话的小姑娘轻轻摇了头,眼里满是荒芜。
赵姝意不服这个结果,还要上前去找知州理论,被明熙和姨母硬生生拉下了大堂。
“先回客栈,”明熙低声安慰她,“这个知州畏惧姨父的权势,不敢为难表姐你,但那位先生不一样,再争论也救不了人,还是先回去想想办法。”
梅息芸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头:“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妹妹的这般冷静,真是上头了什么话都敢说,就方才你胡咧咧的那一大段,被传到官家耳朵里就够你死一回的了!”
“我不服!”
赵姝意气得眼睛都红了:“分明就是那个杂碎欺负人!要不是我反应慢了,早直接把那厮打死算了!用得着连累别人!”
“你还说!”
一行人正争论着,出了府衙的门,便又听得一阵喧嚣声。
苍老的声音正对着看守的护卫讨伐,言辞激励:“你让王安宁出来!让他出来亲自对着我说!我要亲口问陈儒是犯了什么要命的错!让他这个眼高于顶的知州大人连自己老师都不愿意见!”
“你让他出来!”
老人家满头白发,规规整整地束好,身上衣物虽不算华贵,却也洁净规整,年纪实在是大了,又像受了什么大的打击,身子都佝偻了,神情激昂,满面悲痛,恨不得要以年迈的身体冲进府衙之内。!
一行人都呆愣在了原地,尤其是明熙和梅息芸,二人定在了原地,眼泪控制不住地冲了出来。
那老人就是她的亲外祖,曾经的当朝太傅,梅晟大人。
老人也望了过来,看见明熙的第一眼,便怔愣在了原地。
干枯的嘴唇嗫嚅,他神情恍惚地喊着:“阿苒?”
知道自己样貌像极了母亲,明熙也有太长时间没有与外祖见过面,她眼泪簌簌落下:“外祖……”
一听这声,梅晟清醒了些许,他震惊地上下打量:“你是…是明熙?”
他又瞧见了赵家一行人,望见自己模样没有多大改变的小女儿,怔愣道:“阿芸?”
“你们怎么来郴州了?”
许久未见,梅昔芸眼睛薄红一片:“父亲。”
见他们是从知州府内出来,像是猜到了什么,梅晟脸色有些不好看:“陈儒的案子,与你们也有关?”
他不顾梅昔芸的呼唤,只是朝明熙招手:“明熙,你来,这儿人多口杂,跟外祖回家说。”
字字句句,都没有要搭理将军一家人的意思。
梅昔芸见状,眼泪掉了下来,赵自平见夫人哭,心里也不是滋味,将人搂在了怀里。
明熙抽噎着扑进梅晟怀里,对母亲和老人家的思念倾泻,她揪着梅晟的衣袍嚎啕大哭:“外祖!明熙好害怕!”
“若不是表姐竭力抗衡,陈先生就要被知州大人杀了!明熙害怕,会不会以后在郴州被人欺负啊!”
赵姝意:……方才舌战知州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
梅晟听闻,脸色变了几遭,知道是赵姝意保下了陈儒,他终于正眼瞧了眼几人。
“都先回府,”他沉稳道,“把这件事跟我好好说说!”
第65章 梅家
梅家的门槛极高, 是要明熙抬高了腿才能跨进去的。
为了照顾那些清贫的学生,梅家后院很大,建了不少的房间, 若是有学生与梅晟秉烛夜谈,或是没有住的地方,梅晟便会让他们歇在府中。
梅家世代书香门第,列祖列宗虽没有大出息,却也都是在坐着文书一类的官职,直到梅晟这一代, 一路坐到了太傅的位置。
他爱书, 更爱才, 所以生下了体弱多病,即便偷摸着也要读书的梅昔苒, 他爱怜到了骨子里。
后来梅昔芸为了嫁给一介莽夫, 大女儿匆匆替嫁安阳侯府, 导致后来年纪轻轻就亡故。
以梅晟的话来说, 不读书的人能是什么好人,所以即便目不识丁的赵自平后来坐到了将军的位置, 他也无法认同,也无法原谅。
其实梅晟心里也很自责, 若非自己看错了人, 他最疼爱的女儿也不会死。
痛苦与悔恨不断折磨着两位老人, 没过多久他便辞去了职务, 回到郴州不问世事。
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一眼昔苒的女儿。
明熙的眼睛漆黑明亮,望着人时总是有细碎的光亮在闪烁。
她朝气蓬勃, 健康快乐,是个同昔苒很像, 但又与她截然不同的好孩子。
来到梅家,见到了久违的外祖父母,明熙跪在梅晟的膝头,放声大哭。
前世的自己嫁给了季飞绍后,他十分高兴,季飞绍作为风头无两的探花郎,文武双全,梅晟十分满意。
大婚的时候,拼着年迈的身子千里迢迢来到了汴京,就只为了将母亲曾经的嫁妆头面交给自己。
梅昔苒死后,他们曾去侯府大闹一场,将她的东西都带走了。
后来为了照顾明熙,也为了给她撑腰,二老又留在了汴京。
直到后来季飞绍狼子野心揭示,明熙被锁进宫廷之中,被众人议论时。
梅晟给明熙送了封绝笔信,还没写完就一口血喷出,糊了满信纸豪迈的字迹。
他被活生生气死,暴毙在书房。
后来明熙拿到那封看不出多少字样的书信,梅晟写道,他读了一生的诗书文史,却终究还是看不透人心。
他害了昔苒,害了昔芸,害了明熙。
梅家的姑娘们,竟没有一个和善的结局。
季飞绍毁了她的人生,害了她的家人朋友,苍天有眼让她重来一遭,可以给自己拯救他们的机会。
明熙其实一直都知道,外祖已经不生姨母的气了,他只是看不惯赵自平,和他领回来的赵仲陵。
既然当初他女儿为了你,什么都不顾了,又怎么能这样伤她的心。
后来知道真相后,有许多次梅晟都同自己说,你姨母是多硬的一张嘴啊,就为了这么个秘密,甘愿一辈子同我置气。
所以明熙知道,他同姨母早该和好了。
她哭湿了梅晟的膝头,听着她伤心透顶的哭声,梅晟同妻子林氏恍若看见女儿回来,同他们哭诉。
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后来还是林珍发现了小女儿,迷蒙着一双泪眼问:“是芸儿吗?”
梅息芸忍了十几年的泪水落下,她也哭叫着:“娘——”
同母亲抱在了一起。
最后一家人平复了心情,林珍握着明熙的手,止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脸:“你同你娘,长得可真像啊。”
“你们一行人怎么突然来郴州了。”
说到这,梅晟也想起来:“今日被抓的陈儒,与你们有关系吗?”
众人的眼神都望向了赵姝意,大家都只听了个大概,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梅晟见状,也问赵姝意:“姝儿,你将事情完完整整说出来,陈儒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绝不会做错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姝意闭了闭眼,开始讲述今日繁杂的经历。
*
明熙走后,赵姝意想浅浅睡一觉休息一会儿的。
但是郴州潮湿炎热,后背上的伤总是发痒,她受不住,想要去药堂讨副安神药喝。
赵姝意与明熙不同,她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只身一人去了药堂。
哦,还有两个她爹派来盯着她的侍卫。
赵姝意长得好看,模样随了母亲,五官与明熙有些相似,一双上挑的眼睛明艳动人。
又也许是在军队里蹉跎过,身上还有着寻常姑娘没有的肆意张扬。
她虽漂亮,但在汴京人人都知道她脾气不好,凌厉杀伐的赵家枪被她练得出神入化,没人敢去招惹她。
所以在药堂被人戏弄时,就连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是,真有人不长眼,上赶着找死啊?
齐均是齐家老夫人的小儿子,齐家家主逝去后,他大哥继承家业,老夫人对这个晚来的小儿子宠的紧,谁都不准苛责了。
齐家是郴州最大的盐商,掌控着南面几座城池细盐的供给。
与渔阳那群商户不同的是,他们齐家是正儿八经入了盐籍,受朝廷的恩赐世世代代都操持着贩盐生意的。
齐均背靠着这样一座大山,又有老夫人护着,无法无天惯了。
他见赵姝意面带郁色,样子生分,以为是郴州哪个养在深宅院中的病美人儿,直接上手就去摸她脸蛋。
赵姝意皱着眉,很快躲了,没让他碰到。
齐均笑着与她越靠越近:“小娘子叫什么?是不是不认识我?我……”
还没等赵姝意出手,一只劲瘦苍白的手径直越过她,将齐均狠狠推到了。
赵姝意回头,望见三十来岁的男子一手捂着嘴正咳着,另一只推齐均的手还未收回。
他虽虚弱,却气势不减,指着倒地不起的齐均怒斥倒:“混账玩意!青天白日欺负姑娘家,在你们齐家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一时之间药堂内陷入混乱之中,齐家的小厮见齐均闭着眼,神情痛苦地起不来身,分分紧张地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得了,其中一个尖声厉喊:“少爷发病了!!来人!快来人!!陈夫子杀人了!!”
赵姝意正皱眉,还没等她搞清楚状况,门外巡查的差役进门,将她与一脸震惊的陈儒制住,前后发生都没有一刻钟的事件,就这么急匆匆被带进了知州府。
到了之后,知州并不在,衙门内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二人按着就要施刑。
赵姝意哪受得了这个气?
她抢了侍卫的棍子,在府衙内开始发疯,见谁打谁,直到知州跟她爹娘问询赶来。
赵姝意本想着,自己将事情说清就没事了,没想到陈儒被他们打了几棍不算,那个王安宁还要将人拖下去打死。
她拼死护在陈儒身前,方才赵姝意那般发疯,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如今竟也没人敢再上前,僵持之际,明熙赶到了。
后面的,众人就都知道了。
说完后,梅府上下一片寂静。
梅晟痛心疾首:“那王安宁也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我原以为他当上官后谄媚了些没什么,只要品性好,就仍是一个好官。没想到竟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一想到险些害了自己最看好的学生,梅晟十分悲痛地摇头:“怪我!若是我当年没有教导他,就没有今日这场祸事,郴州的父母官也不会如此荒唐!”
林珍哭着:“老爷,何必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
众人又是安慰又是劝诫,只有明熙一个人默默无语。
梅息芸觉察到她的沉默,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太快了。”
明熙沉思:“若表姐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今日的闹剧反倒像一个陷阱。为什么陈儒一推齐均就发病了,为什么刚发病巡差就赶到了,为什么知州大人问也不问清楚,感觉一心就要陈先生死呢?”
她步步思索,逻辑明晰:“从发生到下令杖毙陈先生,其中都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甚至都没有派人去齐家问一问齐均的情况,是生是死,有没有脱离危险,二话不说就要杀人,反倒让人疑心这才是他们的目的不是吗?”
这话一说出,众人都要拨云见日一般被点醒了,赵姝意立马跳了起来,神情激动地说:“就是就是!齐家的小厮刚喊完衙差就冲进来抓人了,简直像就蹲在门口等着一样!”
明熙见梅晟一脸震惊,她这个外祖,一生兢兢业业地埋头苦读,就像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人,一心教书,根本无法领会这些所谓的阴谋。
她问道:“这个陈先生,可是有什么仇家?他与齐家有没有恩怨?”
梅晟被问得发蒙,他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他自小清贫,若不是我资助连饭都吃不饱,后来考上功名后一心回到郴州发展,他命不好,妻子难产没了,孩子后来也死了,只剩他孑立一人,没了活着的念想。”
“每日就教教孩子们念书,勉强度日,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仇家呢?”
他想不通,只是反复叹气苦闷道:“我可怜他一身文采却被命运捉弄,本想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让王安宁将陈儒放了。”
“如果无冤无仇,外祖您不说他也会放人的。”
明熙抬眼道,“就像今日,如果心里没鬼,就该同表姐一样被放出来,等齐均好了再一同受训,眼下把人扣着,明摆着就是不想要他好过,只要人死在了牢里,一个没权没势的人,他们到时候怎么编瞎话都行。”
赵姝意一听这话:“那我今夜去牢房守着,我看谁敢乱来!”
明熙摇头:“这事就交给姨父吧,让姨父派两人去知州府,就说表姐担心陈先生的安危,请了自己的护卫来看着,有姨父的身份在,他们也不敢拒绝。”
赵自平点头:“这个简单。”
“最关键的还是齐家那边,齐均到底有没有事,他们家陷害陈先生有什么目的,”明熙望着赵姝意,“今夜表姐同我,偷偷去齐府查一查就知道了。”
梅晟看着他们一行人自说自话,就把事情敲定了。
有些口干舌燥,艰难道:“若是麻烦,我自己也可以……”
“怎么会麻烦呢,”明熙上前两步扑进外祖怀中,眉眼弯弯地笑,“陈先生救了表姐,还是外祖您最喜欢的学生,于情于理,咱们都得救呀。”
“再说了,姨夫姨母又不是外人,都是一家人,顺手的事嘛,对吧?”
梅息芸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梅晟:“是的…爹,都是一家人。”
梅晟很久没说话,拉着明熙的手,停顿了很久很久。
就在明熙都以为要失败的时候,梅晟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夫人,吩咐下人收拾两个院子出来吧,既然都来了郴州,还住客栈像什么话。”
多年的隔阂终于在这一刻破碎,林珍盼女儿盼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她匆忙擦着眼泪,连忙哎了两声。
林珍拉住明熙和赵姝意,一手一个牵着往里走。
*
慕箴收到怀生从渔阳寄来的信时,心里仍在盘算着明熙的反常。
他坐在梅府的房檐上,隐匿在角落看着明熙热热闹闹地在院中同二位老人撒娇。
她就像温暖人心的小太阳一般,总是娇气卖乖,哄得大人巴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就连一向古朴著称的梅晟,都在她面前笑语连连。
他摘了厚重的面具搁在手边,闷了一整日的面容感受到清风抚过时,勾唇浅淡地笑了笑。
也不知是因为这阵恰到好处的春风,还是院中那位小姑娘的明媚笑意。
慕家饲养的信鸽在他身边盘桓时,他伸出长指将它够在了指尖。
怀生的来信简明扼要。
【暗查被发现,齐家有变】
慕箴双眸暗了暗。
是夜,他站在梅家的屋脊之上,圆月就在他身后勾勒,他看着明熙进屋后,估摸着这时候也应该休息了。
他将面具戴上,抬腿往齐家的方向去了。
第66章 秘密
深夜, 赵姝意背着明熙,一个翻身就轻巧地翻进了齐家。
她躲在一棵树后,将背上的人往上掂了掂, 让她更稳地抓着自己。
有些无语地低声说:“其实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怎么行,”明熙本来已经被颠得神志不清,一听这话立即打起精神道,“你个性那么冲动,万一再跟人打起来。”
虽说背着一个人行动也不算难,但赵姝意有些头疼:“齐家这么大, 要怎么找啊?”
“先往里头走, 齐均今日受了伤, 肯定要人照顾,你跟着下人多的地方走。”
想到那个纨绔, 赵姝意咬牙切齿:“死了最好!”
她们一边隐藏着自己, 一边往齐府深处走。
齐家实在是太大, 她们跟着一群捧着瓜果珍馐的侍女往深处走。
穿过一道拱门时, 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呵斥道:“快点!小少爷要的吃食你们都敢这么慢吞吞地送来,月俸都不想要了是吧?”
明熙同赵姝意对视一眼, 知道是走对地方了。
拱门背后就是一处极为奢华的院子,一众侍女端着银盘鱼贯而入。
赵姝意站在树上观察了会儿, 摇了摇头:“侍卫防的太死, 只能从隔壁院子翻到屋脊上, 但不知里面的情况, 怎么办?”
明熙望了望,下颚一抬:“你敲晕个侍女, 我换衣服混进去。”
“你疯了?”赵姝意眼睛一瞪,“今日不行咱们明日再来就是, 干嘛这么拼?”
明熙摇头:“依我看,若是陈儒不死,这个齐均必定是齐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不可能出的来了。”
她指着屋子上头道:“一会儿我进去了,你就从隔壁翻到屋脊上,要是有什么紧急状况你就下来。”
赵姝意还是不同意,她拽着明熙的胳膊:“还不如让我来呢!”
“你傻了?齐均见过你,没事的齐家人世代为商,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你上战场要危险的。”
赵姝意拗不过她,只能听她的安排,她眼睁睁看着明熙披上侍女的外袍,有些心绪复杂:“你在渔阳,都学了些什么啊,怎么现在胆子这么大的?”
明熙笑了笑没说话,捧起掉在地上装满了葡萄的银盘子,混在一队中进了院子。
她低眉垂首,缩着身子,学着千面人的样子一点一点踱着步子往前走。
“快点快点!小少爷今儿个心情不好,惹了他你们一个个都得滚出齐府!”
管事的嬷嬷一直在叫骂,送吃食玉玩的侍女一队又一队的,进了屋又很快出来。
经过嬷嬷身边,许是今夜的人太多,她根本没有觉查出不对劲的地方。
明熙屏息跨进院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
齐均的发病果真就是个骗局,没见过哪个病人胃口还这么好的。
虽说是个院子,但里面宽敞精美的布局,都比得上在渔阳的叶府了。
有鱼池有假山,还有一片巨大的花圃,长廊蜿蜒曲折,经过很多房间,大多都是门窗紧闭的。
直直只有最深处的屋子,两个小厮见又有人来,见怪不怪地拉开了房门。
还没进去,就有一股扑面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屋内极大,齐均应该是在内屋,隔着一道隐隐开着的门传来靡靡乐声。
侍女们将手上的银盘放到门边的桌上便相继离开,明熙站在最后一个,将东西放下后顺势躲到了屏风后面。
外屋的屏风很厚重,与墙壁形成一个隐秘的死角。
明熙沉心等着,开门声不停,放在桌上的盘子不间断地送了进去,门开的时候,明熙能听见更清晰的奏乐声。
还有一个暴躁的少年音。
“究竟要把小爷我闷到什么时候!白天不能出去,晚上还不行,那姓陈的一个废物你们都杀不掉!”
“小少爷耐心些,不过就这两日了,等事情结束,自然……”
门关了,声音又断了。
明熙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齐均一点事儿没有,还能在这纵情享乐。
但是他们在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事……
“喂。”
明熙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然一声冷厉的声音将她激醒。
屏风外正站着个姑娘,与她差不多大的年岁,却身量娇小,只到明熙肩头的高度,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她:“你在这做什么呢?”
明熙心脏狂跳,面上却不显,她将腰间的帕子抽出,低头恭敬道:“奴瞧这屏风有些灰尘,正想着擦一擦呢。”
那姑娘穿着不算好,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她,明熙估不准她是个什么身份,只能先这么应付着。
她听了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嘲弄明熙这句谎言的拙劣:“下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明熙总觉得她这句话意有所指,但还是福了福身往外走。
出了院子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侍女的衣服脱下,赵姝意赶来:“怎么样,没受伤吧?”
明熙摇头道:“今日这出,就是齐家刻意陷害陈先生的,听里头人的意思,陈儒不死,齐均是不会出门的了。”
“他们了解陈儒的性子,所以刻意安排齐均在医馆动手。”
赵姝意冷笑一声:“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将我牵扯了进来,算是彻底踢到铁板了。”
明熙问她:“去府衙吧?”
去看看这位倒霉的陈先生,究竟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
齐苗从齐均院子出来的时候,暗骂了两声。
一心宠溺幼子不管外事的老太太,和一个张扬跋扈早被养废了的少爷。
这个齐府早就烂透了。
她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子,荒凉的与整个齐家格格不入,齐苗坐在院中道:“将你心上人带出来了,行了吧?”
慕箴从暗处现身,坐在她对面。
齐苗举起手:“扯平了?你也别怪我查慕家,谁让你前段时间先查我们这儿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同一个目的吧?”
齐苗夜色中双眼微眯笑了笑:“我只要钱来傍身,这应该是你最不缺的了吧?相对应的,我帮慕家从走私案中脱身,怎么样,要不要合作?”
*
“您说什么?”
明熙微微睁大了眼睛:“齐家伙同当地官僚盐引造假?”
她二人现在陈儒面前,万万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赵姝意怔愣喃喃:“这不就是…走私?”
明熙迅速沉下心来:“陈先生有证据吗?”
“我也是偶然撞破,但我想,真账本总会藏在齐家的某个地方吧。”
陈儒被镣铐锁着,笑着摇头:“但有没有证据,又有何用呢?郴州官商勾结,相互庇佑,即便是告官也怕是只会如同我如今的下场。”
“不!”赵姝意激昂道,“可是上天有眼,让我们一家来了,这郴州知州押的下你们,可压不住我爹!”
陈儒淡淡道:“将军身为武职,无权搜查过问知州府,若是要上报汴京,这段时间只怕早就够齐家人销毁证据了。”
听闻他声音里的死志,想到白日陈儒被拖下去时,只怕已经明白了事无转机。
赵姝意红了眼:“既然先生看的如此明白,白日又为何要帮我?以先生才智,不会想不到是陷阱吧?”
陈儒沉默片刻,后又笑笑:“君子立世,若是为了求生抛却良知,那我又与死了有什么不同?”
“倒也不必如此消极,”明熙突然抬头道,“这件事,有人来解决了。”
“什么意思?”
明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年季飞绍要来郴州了。
其实她之前就在想,若是要去寻晋修,越早来越好才是,为什么两世都选在这一年。
她现在有理由怀疑,季飞绍奉李阙之命暗查走私一事才是真,来找晋修,根本就是个幌子。
明熙没说话,只是拉着赵姝意离开。
季飞绍会管陈儒的死活吗?据她所知,必然不会。
但陈儒有赵家的人保着,齐家轻易动不了手。
只要这么耗下去,等到季飞绍将齐家和贪官污吏一窝端了,就什么也不用发愁。
明熙舒了口气:“回府吧,如今只要姨夫能将陈先生护好,这走私一案,托不了多久了。”
赵姝意什么都没明白,但只要听明熙这么说,她就愿意相信。
二人忙了一整夜,早就累的不行了,眼下只想着赶快回梅府好好睡一觉。
刹那,一阵极为细弱的声音传来。
赵姝意耳尖敏锐地动了动,随即便神色一冷抽出腰间短刀回身一挡。
咯——
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挲声在黑夜中蔓延。
明熙惊地转过身来,望见赵姝意挡在自己身前,黑衣包裹着的男子手持长剑,正压在赵姝意的短刀之上。
赵姝意临危不惧,手上用力,将人弹飞了出去,见暗处又出来了两三个黑影,转头向明熙吼道:“快回府!”
明熙知道自己只会拖后腿,闻言转头飞快地跑远。
一个黑影见状,提剑就要追上去。
赵姝意鬼魅一般地身影闪至那人面前,面上带着一抹怒笑:“想去找她,问我了没有?”
说即,一刀砍下。
*
明熙没命地跑。
重生以后,在渔阳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她都忘了在前世,自己时常这样被人追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时的感受,是这样不安痛苦的了。
噌——
冷光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划出一道血痕。
明熙短促地叫了一声,捂着流血的耳朵跌坐在地。
一槟长剑插在她面前,明熙转头去看,又是两道黑影追上了自己。
表姐呢?
明熙面色惨白地想,赵姝意还好吗?是齐家派来的人?将军府的人都敢下手吗?
疑问不停歇地在她脑中乱转,直到黑衣人朝着她面门挥剑之时,明熙仓促地叼着颈中挂着的骨哨死命一吹。
不知是没力气还是哨子被堵住了,只发出很低弱的一声闷响。
明熙望着在自己面前砍下的见光,害怕地闭眼在心中埋怨。
殷寻给的这是什么破哨子?!!
冷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明熙却并没有感到痛意。
她睁开眼,殷寻挡在她身前,漂亮的手指径直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血液低落下来,汇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只见他抬腿,瘦长有力穿着厚重长靴,一脚踏在黑影胸口,将人踹飞了出去。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明熙呆愣愣地想,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第67章 渣滓
在慕箴眼里看来, 她就像是吓坏了一般,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心里满是后怕的惊悸。
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画面。
他顾不上其他, 越来越多的黑影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慕箴将人搂在怀里,比拿在手里的剑还要稳。
蹲在一处暗角时,慕箴将人按在自己胸口,等待着危险过去。
明熙被死死捂住,连视线都被遮挡, 整个人像被嵌进了他的怀中。
她有些抵触, 心里还挂念着赵姝意, 微微动弹了下悄声道:“我表姐……”
“嘘。”
慕箴将人按的更紧,躲避的紧张让他声音有些哑:“赵姑娘身手不俗, 别担心。”
明熙有些闷热, 脸颊都开始发烫。
心想说殷寻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 这样抱着人不撒手就连慕箴也……
明熙心里微微顿了顿, 她又想到了方才殷寻踹出的那一脚。
她确实看到过,一模一样的, 就在三年前的青鹿书院,被程兴欺负, 慕箴赶来救她时。
那个时候, 慕箴也是一脚踢中程兴胸膛正中央, 将人踹飞了出去。
明熙心下有点空, 一般来说,侍从会和主子用一模一样的招数吗?
不仅仅是招数, 动作,习惯, 还有殷寻此刻处于危急时下意识的熟稔。
让她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前世的时候,她其实一直没有见到过慕箴,自始至终与她接触的,都是这个奉了慕箴之命前来汴京护着她带她离开的殷寻。
可以说一开始在她心里,对殷寻都比对慕箴来的熟悉。
安静了好一会儿,黑影们好像已经离开了,明熙被人松开的时候还有着发蒙。
面前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脸不敢朝她的方向看:“抱歉,方才情急,我护送你回梅府吧。”
没有过问为什么大半夜出门,没有质疑为什么会有人追杀她。
忠心,强大,缄默。
这是一个暗卫必须要做到的法则。
明熙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侧颜,金属面具扣住他大半张脸,也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那流畅的下颚越看越觉得熟悉。
忽然想到白日,晋修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如果有人欺骗你,你会生气吗?】
明熙闭了眼,心乱如麻,将所有思绪抛却脑后。
再睁开眼时,她道:“先带我去找表姐吧。”
情况危急,她实在担心赵姝意的安危。
找到赵姝意的时候,她正眉眼阴沉。
望见明熙来,神情稍稍好转些,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明熙摇头,正准备转头道她有殷寻,却发现人又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神出鬼没的。
赵姝意没在意她是怎么逃脱的,拎着手中的长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熙望见,咦了一声:“这是刺客的剑吗?”
“嗯。”赵姝意眼带阴鸷,声音都有些阴沉沉的,“你来看。”
剑长且直,剑刃闪着极为锋利的高光。
明熙没看出什么门道:“怎么了?”
“这些刺客用的剑,都没有烙印,大政的律法规定,即便是百姓家中的柴刀,也必须刻上印迹,以标明来源。”
明熙想了想:“既是刺客,没有烙印也是正常的吧。”
“可他们的长剑,材料都用的硒钢。”
赵姝意一弹剑刃,发出一声脆响,剑光印在她脸上,照出一片阴郁神色。
“硒钢昂贵且稀有,大都用在行兵用具上,比如我爹军营中,用的就是这样材质的刀剑。”
明熙忽然一阵冷意,与赵姝意对视,听见她说。
“你明白吗明熙,这说明今夜行刺我们的,不可能是齐家的人。”
是知州想要他们闭嘴,还是季飞绍背后的朝廷?
一晚上的奔波,明熙累狠了,她摇头道:“别想了,已经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等二人回了梅府,安然睡下之后,慕箴也不敢离开。
生怕今夜又跑出去,所以就在梅府屋檐上对付了一夜。
*
第二日醒来时,明熙被一阵好闻的熏香包裹着。
清冷绵长的香味,让她瞬间清醒了。
她坐起身,见品秋拨弄着香炉,回身见她醒了,说着:“这是老太太方才送来的,说是在姑娘醒前点上。”
明熙嗯了一声:“姨母之前跟我说过,我母亲生前就喜欢闻这味香。”
她洗漱完毕后,跪坐在梳妆台前,明熙睡得是母亲出嫁前的闺房,看得出来二老一直精心打理着。
不仅没有一点儿灰尘,就连处处都充满生活的气息,好像昨日都还有人在这里居住。
明熙翻了下梳妆盒,里面钗环首饰不多,样子也都朴素,她没有动,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将盒子推了回去。
品秋有些担心她:“姑娘?”
她笑笑:“没事儿。”
重来一遭,她已经收获了很多很多宠爱了。
家人们的,朋友的,还有慕箴的。
她早就已经不是前世只会在被窝里哭着想念母亲的孩子了。
明熙随意收拾了下,问道:“姨母家那边都起了吗?”
“起了,他们说昨夜姑娘忙了大半夜,就没叫你吃早膳了,赵姑娘一早就出门了。”
明熙动作一顿:“去哪了?”
品秋摇头:“没有说,不过我看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明熙有些惴惴,她赶忙出门。
听闻赵姝意一早就去了酒馆,明熙便径直赶去。
*
赵姝意将人约到了厢房内,首当其冲问道:“陈儒昨夜险些被人杀了。”
“跟你有关系吗?”
坐在对面的季飞绍笑意淡淡:“赵姑娘真是说笑了,在下来郴州是奉陛下之命有要事要办,自不会做多余之事。”
赵姝意没说话,只是掏出昨夜刺客们的长剑放在二人中间。
“陈儒被害时,刺客用的也是这样的长剑。”她抬头,眼神冷冷,“能如此大规模锻造硒钢作武器的,除了我爹的越琥营,便只有大人手下的队伍了。”
赵姝意望着他逼问道:“看在我们在汴京时常喝酒切磋的份上,你告诉我,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季飞绍沉默了一会儿,颇为无奈地笑了。
“我手下的人真是没有脑子,怎么赵姑娘也敢下手啊。”
他好像又变成了在京城会与她一同谈心喝酒的,熟悉的同僚。
季飞绍拿起那柄长剑,在剑刃处弹了下,啧了一声:“内行人就是麻烦。”
赵姝意见他默认,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这么做?!”
“当时是官家的意思啊。”季飞绍混不吝地坐着,一手持剑一手撑着自己的脸,“既然你们查了齐家又去看了陈儒,应当知道此番我来郴州的目的了?”
“大政财政吃紧,区区商户却都过得比天子还要逍遥,若是安分守己也罢,却还要贪心地去挣那些不该挣的,陛下如何能容忍。”
“那为什么还要杀陈儒?为什么要杀我们?!”
季飞绍忽然爽朗地笑了两声,摆摆手:“抱歉啊小姝,真是我疏忽了,我只是下令追杀所有探视陈儒的人,没想到他们这么蠢,认不出将军府的姑娘。”
他明明在笑着,说出的话却寒凉无比:“至于陈儒,他可能必须得死吧。”
“毕竟你知道,陛下缺钱,若是郴州的官员们连根拔了,新官选拔,走马上任,接手适应,这些都是劳民伤财的,只要不是什么大错,陛下是不会轻易更替官员的,更何况牵扯到的是整个郴州的上层。”
“此次只要能顺利将齐家人拉下水,将盐行收回朝廷,官员们被震慑一番,这就最顺利不过的结局。”
季飞绍亲昵地喊着她的乳名,就好像他们仍在汴京的酒馆里说着明日要去哪个练武场比划两下,看看她的赵家枪有没有退步。
但不是,赵姝意遍体生寒,陈儒的生死,在这个人眼中好似还没有手中的长剑来的重要。
她想起自己刚跟着父兄入军营时,她大哥赵伯祁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虽然我们在战场杀敌无数,但永远要对生命保有一颗慈悲之心。”
她又想到明熙这些年总是在她耳旁的喋喋不休。
“她说的是对的。”赵姝意怔愣喃喃,“你根本就是个恶鬼。”
即便被称为恶鬼,季飞绍也依旧是面带春风的浅笑。
“谁说的?你那个妹妹,叶明熙?”他一字一顿,好像在口中拒绝这个名字。
脑海中回想起一个稚嫩的身影,勾起了他还算愉悦的记忆。
他起身道:“看在咱两的交情劝你一句,陈儒的事不要管了,等过两日回京再请你喝酒。”
说罢带着剑离开。
他说的那样潇洒,好像陈儒的死不过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明明郴州那样闷热,坐在窗边沐浴着日光的赵姝意,却仍旧感觉寒冷。
从心底升起的,无法压抑的寒冷。
贪官污吏只需被敲打,而陈儒那样的正义之士却因得知的真相而必须要死。
他们赵家所忠诚的,她用这条命去奉献守卫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位帝王?
*
明熙赶到时,问清了厢房便快速跑上楼,将木质地板踩得砰砰响。
直到撞到什么人被扶了一把,明熙仓促抬头:“谢谢……”
她愣住了。
季飞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些戏谑。
明熙猛地垂头,往一旁让去,但许久没有动作。
她强装镇定抬头,季飞绍正歪头打量她,见状笑道:“久别重逢,不打个招呼吗?”
鬼跟你久别重逢,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见了才好。
明熙心中暗骂,面上却面无表情俯身行礼:“见过季大人。”
“原来还记得我啊,”季飞绍笑得凤眼眯起来,“见你方才不说话,以为你忘了呢。”
“小女不敢妄自攀附大人。”
季飞绍垂眸望了一眼她低顺的眉眼,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眼前的姑娘眉眼明丽,模样娇俏,她不该是这样沉恹恹的神色,这让他无端觉得烦躁。
她该是肆意,娇衿,像方才自己远远就听到的上楼声那般,充满活力的。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渔阳秀丽的行宫别院,眼前人对自己说的那番惊人言语。
“如今还在做我的春-梦吗?”
明熙猛地抬起脸,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愤怒和惊诧。
她立刻左右看了眼,发觉没有人听到他这番疯言,这才眉眼紧皱地叱骂:“你疯了?!”
明熙再也装不下去,出言嘲讽道:“还让我尽快忘了那些,自己倒是记得清楚,我看这些年念念不忘的,是大人您吧?”
“哦不对,大人怎么会念念不忘,大人还要忙着与我那表姐打好关系,好依附她背后的将军府和梅府不是吗?”
季飞绍被她逗笑了,很奇怪的,好像自从知道了这人看透了自己,就连伪装都懒得做了。
于是他凑近:“如何?要不要考虑以身救姐?我看你们姐妹的感情还挺好的吗。”
反正都是梅晟的孙女,季飞绍想,比起赵姝意,或许眼前这人更合自己胃口。
明熙一阵恶寒,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即使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天仙,我也不会痴迷到无法自拔。”
季飞绍神情淡了淡。
明熙唇角一扯,还了他一个满是嘲弄的嗤笑:“怎么,季大人忘了曾经自己说过的话了?如今还想吃回头草,可别叫旁人知晓,到时再丢尽了颜面。”
肆无忌惮的嘲讽让季飞绍眼神有些冷意,他深深望了明熙一眼,终归是没再继续纠缠,稍一转头,便干脆离去了。
明熙站在台阶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嫌恶的呸了一声。
“渣滓。”
第68章 识破
找到赵姝意时, 她正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
听到动静回身时,看见明熙一脸关切,她落了泪:“你是对的, 明熙,是我太蠢了。”
明熙上前抱住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日一早,我爹就跑来问我,昨夜是不是去见了陈先生。”
赵姝意埋在她怀中说道:“我将昨夜我们遇险的事都与他说了,我爹面色很不好看,我再三追问他才告诉我。”
“昨夜我们走后不久, 便有人去刺杀陈先生, 听闻刺客身手比我爹手下的人还好, 若非我爹昨夜留心,派了暗卫守着, 恐怕人早就死了。”
区区郴州, 怎么可能有能力比肩将军府的侍卫。
赵姝意即便再蠢, 也能猜到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将二人的交谈都说了出来, 明熙听后长叹一口气,不知是在为表姐终于看清了那人真面目而庆幸, 还是在为李榷的选择感到悲愤。
明熙安抚道:“其实救下陈先生的办法,也是有的。”
赵姝意瞬间从她怀中抬起脸, 满是泪的一张脸狼狈的很:“怎么救?”
“季飞绍所要的, 无非就是揭发齐家, 震慑当地官员, 收回盐行的利润为国有,至于陈儒这个人, 并不是非死不可的。”
明熙想,季飞绍或许并不知道陈儒和梅晟的关系, 他如今最缺的就是文臣的簇拥,为了在梅晟面前留下好印象,只要上述结果能够得到,区区一个陈儒,保下也无可厚非。
只要能将齐家盐引造假一案提前揭露……
她想到了昨夜见到的那位姑娘,她那时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总感觉是在暗指什么。
一方面让赵姝意去府衙看好陈儒,一旦情况有变立刻将人带到梅府中藏起来。
一方面给品秋描述了那位姑娘的样貌,让她去盯紧齐府,若是那姑娘出门了就立即通知她。
果不其然,当天傍晚,品秋便回来赴命,只是神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
品秋道:“那位是齐府不受宠的七姑娘,名叫齐苗,听闻是婢生子,平时存在感很低,今夜她出门去见了……”
她飞快地看了眼明熙,语气别扭:“去见了殷寻。”
明熙霍然站起:“殷寻??”
“是……”品秋道,“我跟着她到了一座茶馆,与她相约之人便是殷寻。”
明熙隐隐有了些许猜测,便不敢耽误地问了地址。
*
齐苗有些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东西摔到桌上:“你在羞辱我?我说了可以帮你脱身,你今日还去找我爹谈什么?”
“你这样,难道不怕日后追查起来,将慕家也牵扯进去吗?”
慕箴将摔在桌上杂乱的挂牌和账本整理好,一条条看过,见慕家在郴州所有的盐行证明都在这里,这才喝了口茶。
“我来郴州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本就不需要旁人帮忙。”
况且官家铲平齐家,是因为背后官商相护,造假走私,只要将郴州盐行这块肉吃到嘴里,暗地里那些波涌,李榷才不会在乎。
齐苗愠怒道:“这算什么?宁愿上赶着被我爹嘲笑也不要我来帮忙?你不信任我?你也因为我是女子就看轻我?”
突然以经营有难的托词来向齐家主交换慕家在郴州的生意,齐家与慕家也算是生意场上相处了很久的朋友了。
只是齐家主这人向来愚蠢自傲,面对找上门来的世侄的请求,竟是连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明着暗着说了许多嘲讽的话,慕箴都面有难色的接受,许是这副窝囊的神情取悦了他,大手一挥将慕家在郴州盐行的生意摘得干干净净。
还给了慕箴比市价更高的价钱。
慕箴掏出那叠厚如书本的银票,抽出了几张放在桌前。
齐苗:……
“你什么意思?”
她脸色冷了下来,这才真真正正地动了怒气:“可怜我?”
慕箴只觉得麻烦,他平淡道:“你救了明熙,这是你应得的。”
“不是说了那件事已经扯平了吗?”
扯平?
慕箴眼睫低垂,心里暗道,明熙的安危,怎么能那样轻而易举地扯平。
他像是开始不耐烦了,声音有些低沉:“救了我珍视的,用你珍视的来交换,很公平。”
齐苗顿了顿,还是上前拿起数了数。
……整整十万两。
她原本想着从齐家脱身后,能从慕箴这诈笔百余两银子傍身就够了。
没想到这人如此豁达,即便是她那锦衣玉食的小叔叔,也无法这般阔绰吧。
齐苗有些无语地想,就这他爹还嘲讽慕家落寞呢。
这十万两,她肆意逍遥活几辈子都不是问题。
突然一阵开门声,齐苗转头望见一路赶来喘息不止的明熙,挑了挑眉:“哦豁,你的心头肉来了。”
明熙:?
“谢谢你的慷慨,不过我从不收不属于我的东西,”齐苗将银票放下,“就不打扰你们了。”
“等等!”明熙拉住要走的她,一本正经道,“我是来找你的。”
齐苗:?
慕箴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只是伸手摸了摸面具,见仍好好戴在脸上,才又怔怔放下来。
“你那天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不是齐家的人吗?为什么要帮我?”
明熙的疑问流畅快速地说出,让齐苗有些招架不住。
她自小被人欺负,摸爬滚打地长大,说出去只怕别人都不信,家大业大的盐商齐家,竟还会有个从小饿肚子的姑娘。
齐苗早慧,隐忍,足够审时度势,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她学会察言观色,应付所有虚与委蛇的人。
但像明熙这般赤忱明亮的人,她实在是没什么抵抗力。
同明熙说了自己与慕家公子的交易后,见她有些怔愣。
“所以…你的目的也是要齐家遭殃?”
齐苗皱眉:“我可没这么说,齐家遭不遭殃都不关我的事,我的目的是在齐家出事之前溜之大吉。”
明熙看了眼被她扔在桌上的银票,点头道:“所以你现在要走?有钱吗?”
齐苗有些难堪:“我总有办法的!”
明熙眼睛一下变得明亮无比:“那不然这样,你将这钱收着,你帮我一个忙!”
“让贪污案这两日就揭发,越快越好!”
齐苗无语道:“可以是可以,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一旁一直安静聆听的慕箴起身,将慕家在郴州所有的挂牌账本拢在角落,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
丢下去时,不过几息之间,火焰顷刻燃起,逐渐吞噬慕家在郴州的所有关联。
“若是身为齐家的你,想要助成这件事应该很容易吧,”火光在慕箴眼里跳动,他声音淡淡,“就算你成功脱身,没有足够多的金银傍身,你又怎么生存下去呢。”
“办成这件事,十万两就真正属于你了。”
齐苗想了想,让齐家尽早倒台而已,换往后余生的富贵,也挺值得的。
“行吧。”她拍了拍厚厚一沓银票,揣进怀里,“你们两也真是够坏的呢~”
她没再说什么,回齐府准备去了。
茶室里只剩下二人,和墙角那堆仍在燃烧的火堆。
明熙走到他身旁:“烧的是慕家在郴州的账本?”
“嗯。”
“做得这么着急,不怕日后被查出来?”
面对明熙,就全然没有了面对齐苗时的不耐烦。
慕箴耐心解释道:“等李榷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前如何,之后如何,他都不会在意的。”
“是不是有点冒险?”
“在这个世道,若想要明哲保身,就必须冒险。”
明熙听后沉默了很久,问:“包括骗我吗?”
慕箴没有回答。
明熙转脸去看他,看他的身形,看他露出来的下颚一角,看他始终戴在脸上,就像枷锁一样束缚住的沉重面具。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上前两步,凑得更近了些。
明熙垫起脚,呼吸打在他下颚,她轻声问:“我可以看吗?”
我可以看这块面具之下,究竟是谁吗?
慕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了腰,好让明熙能够轻而易举地摘下。
他从来都没有要瞒她的心思,明熙忽然这样想到,只要她开口求证,他就一定会配合。
明熙屏息,手指搭到面具边缘时,两个人都轻轻一颤。
她被玄铁的材质冰到,有些微抖地抓住面具边缘。
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具被打磨得很薄,却依旧很重。
沉甸甸的一大块玄色金属面具被摘下,朗润如星月的一张面容重又出现在明熙眼前。
精致的眉眼,温柔的神情,以及熟稔的那颗微红的唇下小痣。
让明熙恍若以为在渔阳的那场脸红心动的告别,就发生在刚刚不久。
她望着慕箴带着歉意的,微微下压的双眉,声音有些哑:“为什么瞒着我?”
她的神情让慕箴有些意外。
明熙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悲伤,心疼和被压抑至死的歉意。
他直起腰,垂眸望着明熙:“…抱歉,我不是刻意的,只是我不能出面处理慕家的事,所以才捏造了一个身份。”
他话都还没说完,明熙的眼泪簌簌落下,就像失控的流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却与往日不同,没有撒娇似的哭叫,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满是脆弱与不可置信。
这反倒让慕箴更加心疼。
他抬起如玉的手指,不住地摩挲明熙的脸,妄图去止住那些好像永不止息的泪水。
慕箴不知道自己的隐瞒真的会让明熙崩溃成眼前这般模样,他害怕极了,想到了昨日晋修那番话语,生怕明熙因为隐瞒和欺骗与他决绝。
他手足无措,再也没有了在齐苗面前的平静无波,就连声音也开始发抖:“对不起,对不起,你很生气吗,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明熙,原谅我吧……”
可明熙要原谅他什么呢?
原谅他前世铤而走险陪在她身边的每一个深夜?
原谅他带自己离京又被季飞绍断首后曝尸荒野的结局?
还是原谅他双重身份都在保护自己,而她朝夕相处却始终都没有认出来?
明熙崩溃了,就好像回到自己刚刚重生,在普觉寺第一眼见到慕箴那时的心情一般。
如潮水一般的愧意和剧烈的疼痛充盈了她的一整颗心脏,它们化作酸涩的泪水倾泻而出,疯狂叫嚣着。
“对不起……”
明熙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慕箴微愣,还没等他说什么,明熙抱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都在抽噎着颤抖:“回家,我要回家。”
“好,好你别激动……”
她哭得实在太伤心,让慕箴都快无法呼吸,他紧紧搂住怀中的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声音都细弱卑微,唯恐再惊扰了她:“我带你回梅家……”
慕箴将人抱在怀里,又将大氅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脚步飞快地在屋檐上翻飞,一路赶回了梅府。
明熙缩在他怀中,快要把眼泪都哭干。
她无法面对慕箴,只望他一眼,沉沉的自责和心碎就要将她拽入深渊。
好像又回到了刚目睹慕箴身死的那一时刻,每天睁眼闭眼都是无边的悔恨。
明熙在这一刻成了一个懦弱的胆小鬼,对着慕箴满面的歉意和担忧,她只说不出话地反复摇头,然后逃跑似的进了屋子。
慕箴望着她仓促离去的身影,和一路上都没有停过的,口中崩溃喃喃的对不起。
心如刀割。
他不知道明熙发生了什么,有着怎样惨痛的记忆。
只知道她这样哭,已经被晋修治愈的胸腔,又开始死亡般的窒息和堵塞。
快要将他杀死。
晚间时,明熙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掉了太多眼泪的她双眼开始酸涩,头也剧烈地疼。
她恍若记起前世时,第一次见到殷寻时,她也是这般无休止的头疼。
*
李怀序刚病发昏迷那几年,明熙总是睡不好,头一阵一阵地刺痛。
晋修来给她开过许多安神的药,但从来不见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那段时日,她抑郁,沉闷,整个人情绪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季飞绍也不想面对这样病恹恹的她,离京出征去了。
有一日,叶明芷来季府找她,自从李怀序病重倒下后,她总是忙得脚不沾地,虽同在汴京之中,姐妹两却许久没有见面。
没有传召,下人们也都被赶了出去,叶明芷握着她的手,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曾经与你一起长大的那个慕家孩子?”
明熙不明白许久未见的姐姐,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些,她皱着眉道:“慕箴?我记得他,怎么了?”
叶明芷看了看身边的侍卫,收到示意得知季飞绍安排的人都被挡在了屋外,凑近妹妹耳畔轻声道:“我托付他带你离京,今日他派了个暗卫来,等他那边打点好了,你便跟着他走。”
语出惊人,明熙惊诧地好半晌没有说出话,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瘦长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进来。
明熙抬眼去瞧,看不真切,只瞧见他面上一大块玄色的金属面具,看着就冰冷坚硬,给人十足的距离感。
“这是殷寻。”
殷寻当时干脆利落跪在他面前,俯身恭敬,沉默不语。
长长的马尾发丝坠地,像生长的藤蔓蔓延到自己脚边。
他的头发很漂亮,透着细润的光泽,明熙皱了眉,弯腰捞起他的发丝。
也就是那时,殷寻抬眼,透过面具细长的缝隙与她对视。
那是明熙和他见的第一面,充满了质疑与不信任。
明熙让他起来,又面无表情地对叶明芷说:“我不需要,没人可以带走我,这只会惹怒季飞绍那个疯子而已,娘娘将他带回去吧。”
叶明芷还没说话,殷寻就已经开口,声音喑哑:“公子交代了,若不能带走姑娘,寻不可离府。”
斩钉截铁的话语,不容商量的语气,让本就头疼的明熙有些火大。
“那你就留在季府里好了,”她发火道,“等季飞绍回来或是被侍卫抓住了,看你后不后悔。”
后来几日,明熙都没有再见到此人,她之前特地向府中的侍卫交代了,若是近几日在府中抓到什么飞贼歹人,都先与她支会一声。
也不知是已经走了,还是府中下人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就算抓住了也没有通传她。
毕竟如今季飞绍几近掌握天下大权,真面目慢慢显露,季夫人已经不是季夫人,而是季飞绍胜利时候随手扔在府中,利用结束之后的报废品而已。
明熙的头痛一直没好,这日她一个人在后花园散心,坐在秋千椅上,却没有玩的心思,一下又一下地揉弄着额角。
“姑娘头痛吗?”
倏地一声,将明熙吓得睁开眼,望见的就是前两日才认识的殷寻,此刻正端正地跪在自己身前,微微仰头望着自己。
明熙惊得语无伦次:“你…你还在?”
她想,这人要么走了,要么死了,却没想到真的可以一直不被发现地躲在季府之中。
殷寻仍旧带着那副面具,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通过他的声音来判断这人的情绪。
“姑娘还在这,寻不可离开。”
平淡如水,却带着坚定的忠心。
明熙皱眉:“我不需要你救,我与慕箴交际不深,你们也犯不着为我拼命。”
殷寻沉默了好久,像是被她这句无情的话语刺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熙也不管她,只自顾自地揉自己的头。
她没什么力气,揉了再久也没有什么用。
闭着眼叹气时,一只冰冷的手指按在她太阳穴的位置。
明熙睁开眼,方才还跪在面前的人鬼魅一般地站在自己身后,手上用了些力帮自己揉着。
她大骇,面上瞬间没了血色,两三步躲得远了些,左右张望后才怒斥他:“你疯了?在季府敢近我的身,真的不怕死了?”
殷寻只是看着她惊惶害怕的神情,整个人有些低落伤心一般,声音发紧:“姑娘别担心,你身边的守卫已经被我调走了。”
又不等她说话,他将人推到秋千上,给她按着头。
“姑娘睡不好?这样头疼会好一些吗?”
确实好了很多,但明熙仍旧心有余悸,表情严肃道:“在季府你要喊我夫人。”
“可姑娘如今还想做这个夫人吗?”
明熙缄默,又苦笑:“哪由得我愿不愿意呢?”
“自然由得,”殷寻的声音放轻,“这便是我来的目的,只要姑娘不愿,刀山火海,在下都会带姑娘离开。”
明熙没有再接话,因为她自己知道事情不像他说的那般简单。
可是原本坚定封闭的内心,也逐渐开始产生一丝动摇。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离开呢?
离开去到一个连季飞绍都找不到的地方,她的人生会变得不一样吗?
不知谁开始哼鸣一些温柔的曲调,在柔和的按揉下,让明熙有些昏昏欲睡。
一个冰冷疏离,不见天日的暗卫,怎么还会哼唱哄人睡觉的歌谣呢?
明熙睡了两个时辰,在傍晚时醒来,她抱着盖在身上的厚重毯子,有些混沌地这样想着。
后来,她就知道殷寻一直待在季府之中。
明熙不知他躲在了哪里,平日也看不见他,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
因为只要自己轻轻喊他,即便是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喃喃声响,殷寻都会在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为她献上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明熙会在季府无人的地方纵情欢笑,她开始重新明媚起来,也不再头痛。
晋修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因为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明熙身上的大多毛病都来源于心理,只有能有人让她开怀,病痛自然能够减轻。
一开始她很害怕晋修会写信告诉季飞绍,因为毕竟是跟着他来到京城的,晋修在她眼里,一直是效忠季飞绍的。
可是他并没有,他总是站得远远地驻足望着明熙的小院子,望着她不再失眠,不再伤心,甚至在浇水时都能偶然地笑一笑。
晋修只是看着,他没有走近,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这么安静地看了一会,面上带上一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浅淡笑意。
他为明熙的病痛花费了太多的心血,明熙睡不好的这段时日,他也憔悴得不成人样。
晋修想,只要她能重新找回笑容,私下瞒着季飞绍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他才不会去在意。
殷寻来到季府的那段时光,是明熙后来阴暗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夜里,她摒弃下人,将所有人赶出了屋子,听到二人约定的鸟鸣声,明熙带着灿烂笑意去开了窗。
接过殷寻手中的一捧海棠,有些好笑道:“你真的很喜欢海棠花呢。”
她将花草插到花瓶里,想到了什么:“我记得曾经在叶府时,院子里也有一颗海棠树。”
“姑娘不喜欢吗?”
明熙笑着摇头:“她太耀眼美好,这样的花并不属于我。”
“怎么会呢,”殷寻站在窗外,声音轻柔,“或许只是姑娘不知道,你在旁人眼里也是很耀眼的。”
明熙被逗笑,她又问了一遍那个已经问了许多遍的问题:“慕公子和你,为什么这么执意要救我呢?”
“因为在我们眼中,您很耀眼。”
这些时日,已经听了无数遍大差不差的回答,但只有这一次,明熙真正相信了。
因为殷寻的声音那么真诚果决,带着至死不渝的坚定。
第69章 抱我
她耀眼吗?
明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年少时, 她总是被欺负,那时的她是怯懦又无助的。
后来遇见季飞绍,她的世界短暂的光明了一会儿, 后来她才明白,耀眼的不是她,而是在她眼中肆意张扬的季飞绍。
她待在他身边,好像这样自己也能被照亮。
明熙自卑了大半辈子,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殷寻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语气铿锵, 坚定地让明熙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她浅浅地露出一抹笑, 刚认识那会儿, 听到这种话她还会皱着眉让他别再说,如今却只是沉默地接受了。
海棠绽放在花瓶之中, 花枝向四周舒展坠落, 弥漫着自由和散漫的美丽。
“真漂亮。”她抚着那些花, 轻声道, “比在园中看着要美多了。”
殷寻听闻她的话:“自然,这是从城南的山脚采来的。”
“城南?”
明熙转身去望他:“我以为你是在季府里摘得呢, 为什么要去那里?”
“姑娘长久地闷在深宅之中,看得花也是院中的花, 我想姑娘一时半会走不出去, 就算看看外面的花花草草也是好的。”
明熙听了他的话, 眼眶瞬间就酸涩了。
她立刻转过身, 不愿叫殷寻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姑娘还是不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明熙仰头,季府的屋顶, 就算是泥瓦材料用的也是最顶尖的。
保暖,安全, 密不透风,待在这样的屋子里,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围墙将她包裹。
“太难了,”明熙喃喃自语,“会被季飞绍发现的,会被他抓住的。”
她不想同殷寻继续这样的话题,道了声晚安后,她将窗户关上,躺在被窝里甚至想着。
若是季飞绍可以慢一点回来,只要有殷寻陪着,这般生活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捱。
却万万没想到,没过两天,季飞绍便班师回朝。
他回来没有同任何人说,以至于明熙坐在园中插花时,同闻冬说说笑笑着,转头就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他。
甚至是身穿重甲,没有第一时间进宫而是直接回了府。
也不知是看了有多久,悄无声息的,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她。
明熙看到他的一瞬间,面色肉眼可见的飞速苍白,手上的花摔在桌上,她另一只手拿着剪刀,戳伤了自己的指尖。
血渍滴滴落下,她仍未察觉,只神色惊骇地望着他。
季飞绍面无表情,一步步朝他走来。
越来越近,明熙身子开始微颤,直到季飞绍一把抓住她滴血的手,恶劣地用力,将血挤得更多,红艳艳的一大滴凝在指头上,像一颗漂亮的红色宝石。
明熙不知是痛是怕,呼吸的声音带点抽泣。
“瞎了吗?看不到夫人受伤了?”
季飞绍声音阴冷地快要结冰,望着闻冬的眼神阴鸷的骇人。
闻冬这才反应过来,白着脸脚步匆匆地去找药。
视线转到明熙脸上,见她低眉垂眼,依旧是自己走前那般病恹恹的样子,皱眉不快道:“我听府中下人说你这段时日病情好些了。”
他上下扫视了一圈,冷嗤一声:“看来都是谣言。”
“今日过后,便是太尉夫人了,高兴些吧,别再这样愁眉不展地叫人倒胃口。”
明熙以为他是回来将重甲换下,但没想到只是同自己说了两句话就进了宫。
看着季飞绍远去的背景,明熙这才慢慢回过神。
自那日之后,她再没有见过殷寻。
白日里府中被季飞绍的重甲兵团团包围,晚上他与自己同床共枕,不留分毫余地和空隙。
明熙甚至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见不到殷寻的日日夜夜,她焦虑到快要发疯。
她开始真的去认真思考逃离的可能性。
据殷寻所说,他会买通自己身边的几个内侍,然后在季飞绍不在京城的日子,以进宫陪娘娘的理由出府,再在路上换几路马车,一路飞快逃离汴京。
这个计划听着可行,但风险太大,那日,明熙在府中焦灼不安,于是她问了闻冬和知夏。
“你们觉得汴京好吗?若是离开汴京,你们会喜欢吗?”
那时的她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自己这句愚不可及的问题,将整个计划推向了失败。
后来在那个雨夜,本该离开汴京的季飞绍带兵将她抓了回来。
逃跑失败,知夏背叛,慕箴断首。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明熙几欲死去。
被关进后宫春棠院的那日,她整个人都是被季飞绍拎在手里的。
春棠院是荒废许久的冷宫了,这几日宫中的下人们连夜收拾,也勉强刚刚能住人。
只是这儿的光线不好,整个小院子看着阴沉沉的。
明熙恍惚地走了进去,好像踩到了什么,她以为是没清扫干净的垃圾,却在低头看清的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片残破的玄色面具。
她站不稳般,原地晃了晃,张皇失措地转身去看季飞绍。
也在这时,终于对他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声音哑的厉害,也颤抖的厉害:“你把他怎么了?”
像是看到了满意的表情,季飞绍恶劣地笑了笑,他三两步上前,捏住明熙瘦削的下巴,凑得极近。
“杀啦。”
尾声带着愉悦的上扬:“死得透透的,这都是因为你,知道吗?”
季飞绍面上在笑,声音却寒凉:“都是因为你要跑,才害死了那么多人,知道吗?”
明熙终于受不住,发出尖锐的哭喊。
她想到在季府时,白日里送到自己房中的折纸,傍晚见面时递给自己的野花,睡不着头痛时,殷寻总会给自己按着额角,哼唱温柔的歌谣。
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哀默大过于心死,自那日之后,明熙就再也没有下过床了。
她总是躺着,怔愣地望着床幔,整日整日地落泪。
她再也看不了花开,听不得曲调,闭上眼就是慕箴断首时的骇人场景。
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会让她觉得痛苦,她再次开始整夜睡不着觉。
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陪伴她。
*
明熙是哭醒的。
她醒来时,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察觉到身旁的声音,她偏头去看,窝在鼻梁处一滩眼泪因这动作顺着落下,又沾湿了一小片枕头。
屋内的人让她意外。
竟然是晋修。
他正将药材装进一个小荷包里,见她醒了,将荷包放在她枕旁。
“你睡了一整日了。”
晋修坐在她身旁,望着窗外的晚霞淡淡道:“你家人都快吓疯了,你在睡梦中被魇住了,止不住地哭。慕箴找到我,求我来看一看你。”
明熙眨眨眼,明明睡得很久,却还是感到疲倦:“郴州今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昏睡一整日,最先关注的,竟还是这些。
晋修给她喂了杯水,垂眼道:“盐商齐家的账本和造假的盐引都被捅了出来,季大人在处理了,至于你们要保的那位先生,今日一早就被送到了这里,季大人同梅大人喝了盏茶,便没再要人。”
明熙顿时感觉奇怪,这些事是谁告诉他的?
晋修没等她问,自己说道:“季大人前不久找到我,这几日我都在他身边。”
“或许也会跟他回京吧。”
明熙没有意外,只是叹息。
“你是怎么看出来他是慕箴的?”
知她此次皆是心病,晋修很担心她会再次变成记忆里那样,见她醒来虽精神不济,但至少有在好好对话。
便松了口气:“行医时望闻问切,同一个人的体态形体,我还是能看清楚的。”
晋修歪头看她:“慕公子很担心你,他以为是自己瞒了你这件事,才让你伤心过度。”
明熙慢慢坐起,接了晋修递过来的外袍披上,她摇头:“是我无法面对。”
“明明与他朝夕相处,他也从来没有要瞒我的意思,只要我能察觉,他都会毫不避讳地承认。”
明熙将脸埋进手里:“明明对不起他的人是我,认不出他的也是我,一开始我说要让他开心,我却连人都认不出,我原来是这么盲目自大。”
“可是你已经让他开心了啊。”
听闻晋修的声音,明熙抬眼。
他望着自己,和声道:“你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不就是他一直所祈求的吗?”
“我不了解你们曾经的故事,但至少今日慕箴他来找我,他对你的那些担忧与害怕,全都不是假的。”
他轻轻拍着明熙的肩背:“如今你们相伴多年,曾经的人和事,过去了就把它忘了吧。”
“你要往前看,才不会沉醉往事,积郁过深。”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劈的明熙瞪大了眼睛。
一模一样的话。
前世晋修也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透过朦胧的泪水,只看见晋修一双明亮的眼睛。
“先生……您?”
晋修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淡淡笑了笑:“既然并没有大碍,就早点出来吧,慕箴和你表姐他们,就快要急疯了。”
明熙怔愣地坐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晋修收拾东西的身影。
不。
诡异的猜测才刚冒了个头就又被她按下,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怎么可能还会再发生呢。
晋修是晋修,就算重来多少次,他也依旧是他,说出一样的话来,并不稀奇。
但是明熙还是嗫嚅地喊住他:“先生,若是将来,您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同我说,好吗?”
明熙泪眼婆娑:“我已经,无法接受第二次隐瞒了。”
晋修轻轻浅浅地笑,没有疑惑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只是温声答应:“好。”
他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将门带好。
明熙下床,望向了晋修方才一直看着的窗户。
她想到了什么,上前两步拉开了。
慕箴就站在窗外,望着天际烧的一片又一片绚烂的晚霞。
听见声音,他回身看来,先是张开了唇,又什么都没说,神色变换几次,只是对着明熙露出一个笑。
明熙看着他,看着这个不论前世今生,都在用自己的全部来保护自己的人。
她朝着窗外身后,烈焰一般的云彩下,站着被窗棂分隔的二人。
明熙不喜欢,于是她轻声地说:“慕箴,抱抱我。”
慕箴永远臣服于叶明熙。
也是不告诉她,是因为他也想以殷寻的身份能够贴身守护在她身边,能够对她做出心底真正想做的,俯首为臣。
永远也不会对明熙的话拒绝,排斥和反对。
殷寻这个身份,一开始只是自己用来暗查慕家用的。
后来它变成明熙的保护伞,慕箴情绪的倾泻口。
在明熙昏睡时,他一直站在窗边,望飞鸟,望云彩,望郴州的太阳和月亮。
他祈祷无数遍,只要能留在明熙身边,只要她不生自己的气,即便什么要求他都愿意做。
更何况是抱她这样一个,自己都渴盼的诉求。
于是慕箴毫不犹豫,生怕她反悔一般,手掌一撑便轻又快地跳了进来。
他将明熙抱住,用余生的忠诚和爱慕。
二人互相将对方抱得用力,密不可分,好像这样,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生生世世。
第70章 猫儿
抱了很久, 明熙都没有松手,也没有说话。
慕箴心里惴惴,感受着她紧搂着自己的脖颈, 小声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明熙窝在他怀里,慢慢摇了摇头。
乖巧的姑娘像只猫一样,毛茸茸的发丝蹭着自己,慕箴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温暖的潮水浸泡着,整个人飘飘忽忽。
他摸了摸明熙脑后,又将人抱得更紧:“那, 还生我的气吗?”
“我怎么舍得。”
明熙声音还有些哑:“阿箴, 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她在慕箴怀里抬起头,一双被眼泪浸透的双眼显得润泽朦胧:“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前世一个人承受我的冷漠, 疏远和凄惨的结局。
慕箴没明白她的意思, 摇头道:“别说这三个字。”
无论发生什么, 他都听不得。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都不想听明熙对他说对不起。
因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代表歉疚或拒绝。
他不想让明熙拥有这些负面的情绪, 也私心地不想让二人分得那么清楚明白。
明熙领会了他的意思,浅浅一笑:“那就不说, 没想到我会睡这么久, 已经调理好啦。”
她话锋一转:“方才听晋修说, 齐家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慕箴点头:“齐苗做得很快, 今日一早季大人就已经收到了所有罪证,他本想着立刻去牢狱灭了陈儒的口, 但与梅大人谈话后也没再说什么。”
“郴州的官员得知季大人来此的目的后,想必如今都惶惶不可终日吧。”
明熙垂眼道:“他们做了那样的事, 到头来也不会有任何处罚,想想也真是叫人寒心。”
她松了手,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渔阳?”
慕箴笑笑:“跟你一块走,你们应该也就在这两日了吧。”
赵家此次目的是为了请梅晟回京,来郴州却碰着这么大的事,耽误了这么久,如今尘埃落定,是时候该回去了。
明熙点头:“那我去问问,你等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她来之前本就找了许多想与慕箴一起吃的店,本以为没机会了。
既然来了,那肯定要好好玩一趟了。
出门后,门外赵姝意一脸焦急地在转圈。
见她出来了,三两步上前问她:“好点了吗?怎么突然病倒了,那个什么神医说你没什么事,是不是骗子啊?”
晋修若是知道有人说他是骗子,指不定又要怀疑自己。
明熙笑了笑:“我真没什么事,那个是我朋友可不是什么骗子啊,听他说齐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赵姝意神色变得有些晦暗:“嗯,就如你所说,季飞绍真的很在意外祖,得知陈先生与外祖的关系后,便没有再要人了。”
“这个郴州,真是够让人恶心的。”
明熙问:“什么时候回京?外祖的事有说吗?”
“说了。”
赵姝意苦笑道:“但是他不愿意走。”
“知道了郴州这些污糟事后,他老人家实在无法接受官家这样的决定。”
梅晟读了一辈子书,将半生都贡献给了朝廷,兢兢业业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学生都险些保不住。
或许读不读书,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这几日相处,他也看出赵自平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反倒是自己倾心培养出来的学生王安宁,身为知州,不为国为民,只是勾结齐家及一应官员走私造假,从中获利。
梅晟心灰意冷,不愿再回汴京,他甘愿闲云野鹤,教授清贫白丁,也不想再回朝堂,去面对官家了。
梅晟不愿意回去,赵自平也不能离京太久,众人便决定这几日便走。
梅昔芸本想着同女儿在郴州多陪二位一段时日,却被梅晟摆摆手拒绝。
“郴州湿热,与汴京环境大相径庭,你们长住也不适应,再说我与你母亲日子清净惯了,你们常回来看看就行。”
梅晟都这么说了,大家也不再多坚持,这日傍晚,明熙同家人们一块热热闹闹地吃了晚膳,夜风习习,趁着赵姝意在自己院子里练枪时,她偷偷跑了出去。
刚出了梅府没两步,她准备喊慕箴,只一抬头,他便已经站在自己身旁,垂眸望着自己浅笑了。
慕箴的眼睛笑起来时,瞳孔的颜色会显得更加透亮。
满月的清晖自二人身后洒下,更称得他眉眼如画。
他今日还像特地打扮过一番,耳旁的鬓发坠着亮闪闪的银链子,明熙拉着他那尾发丝摇晃着:“去吃东西?”
她虽话这么说,但已经吃过晚膳,吃不下多少东西了,晚上出来也不过是想跟慕箴一起在郴州的街头走一走。
这儿的晚间也有许多卖吃食的小贩,没见过的,新奇的明熙都会买一份,然后闻闻味道,给慕箴吃。
然后问他好不好吃,吃起来什么感觉。
慕箴虽虽吃食没多少讲究,但面对明熙求知的眼神,他还是尽可能地去描绘她买来的事物。
尽可能将味道形容得最贴切。
他吃的不多,点心甜糕这些饱腹的东西他也就吃了一两个,就拎在手里。
他们在晚间的夜风中走着,说说笑笑,在走到湖边时望见有一群流浪的猫。
明熙将他手里的点心捻了一个出来,凑到猫群面前,将蜂蜜做的点心碾碎在手心,笑眯眯地看一群小猫舔舐。
密密麻麻地酥痒让明熙咯咯地笑。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在晚间飞舞,明熙不爱宝石玉簪,她总是喜欢用绸带来绑自己的头发。
今日出门,她挑了一天翠色的发带来搭配自己水绿色的裙子,长裙是纱布材质,层层叠叠的布料交织,让她看起来像初春下凡而来的小仙子。
慕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望了一会,唇角带上不自觉地笑。
他想起年幼时,自己曾经问过母亲。
杨天音貌美不可方物,而他爹除了早年做生意有点闲钱以外,傻里傻气,也没有英俊的样貌。
为何会喜欢上他爹呢。
那时他爹气的锤了他好几个脑瓜崩,嘴里嚷嚷着你爹我也没有那么差劲吧。
杨天音就一直笑着看他们玩闹,后来对他说。
跟慕均在一起时,她总会感到十分的平静安宁,只是望着他的身影,都会忘记时间的流逝。
因为你会看着这个人,回忆与他过往的往昔,幻想未来快乐的相处。
只要他能陪在自己身边,那就是幸福无比的。
杨天音的声音在慕箴此刻的内心震慑回荡。
阿箴,等你以后也遇到这样的人你就明白了,明白什么是爱。
什么是平静的幸福。
他已经明白了,或许早就已经明白,只是今日才发现而已。
磅礴盛大的爱意从胸腔处膨胀,一直从眼睛里冒出来,如果明熙此刻回头,就能看见慕箴望向她的,缱绻无比的神情。
慕箴上前,往掌心倒了些水,也在明熙身边蹲下。
他的手比明熙的要大多了,水流盛在他掌心,像小小的湖海。
猫猫吃得满嘴碎渣,又埋到慕箴手心里去喝水。
明熙见它们吃饱了,拍了拍手里的碎屑,挨到慕箴身边,一起看猫猫喝水。
大政平和,不缺挨饿的人,却到处都是挨饿的猫猫狗狗。
这群流浪猫儿各个瘦骨嶙峋,郴州冬天湿冷,也不知它们是怎么撑过来的。
明熙蹲的有点累了,将头靠在慕箴肩上,有些伤感:“等过两天我们都走了,还有谁来管它们呢。”
“它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们这么喂,是不是更不负责啊。”
慕箴偏头,见她眉眼带愁容,细微地蹭了蹭她的发顶。
“可以开家收容所。”
慕箴低声说:“慕家在郴州的产业还有一些,等明日我去找个靠谱的掌柜,让他在郴州建个收容所。”
“慕家的产业每家养几只,剩下的可以集中收养。”
一听这话,明熙抬头看他:“会不会很麻烦?”
慕箴轻笑:“不过几个毛孩子,这有什么麻烦,你若是担心,不仅是郴州,渔阳,汴京,只要是慕家产业绵延的地方,都可以建立。”
“这得花多少银子。”明熙觉得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皱眉认真想,“不然我每月的月银……”
她突然想到,自己几年前在渔阳拍卖时,自己还欠着他钱呢。
一开始她每月都记得给慕箴银子,他也从来不推辞,只笑一声收下。
后来自己忘了,他也没说过,直到今天才想起来。
明熙皱眉:“我都忘了,我是不是还欠着你银子呢?”
慕箴哈哈笑出来:“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明熙不开心地推了推他:“你别装傻,你肯定记得,你也不提醒我。”
“这次要收养这群猫,肯定又是一大笔银子,是我要你做的,费用我得跟你平摊。”
慕箴掌心的水被喝得差不多了,零散的水珠被他弹到猫咪脸上。
小猫被凉得浑身一抖,甩了甩后又乖巧地去□□被沾湿的毛毛。
慕箴点点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头,笑得温柔:“几只毛毛,要不了多少银子。”
明熙:……
明熙偏头看他:“你喊它们毛毛?”
慕箴:“没有啊,我喊的猫猫。”
“明明就是毛毛!”她羞红了脸,不知是气还是恼站起来,“不许喊!”
“为什么?”慕箴跟着站起来歪头,“明熙这么霸道?”
明熙咬了咬唇:“就是不许这么喊,毛毛…毛毛是我……”
虽然她不喜欢这个乳名,但毕竟是她娘亲自给她取得。
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不可以叫别人。
至少慕箴不可以。
慕箴见她这样,心里一片柔软,他凑近低声问道:“那我可以叫吗?毛毛?”
明明是自己最讨厌的名字,明明别人一叫,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那会灰暗无光的年岁。
但慕箴眼下这样喊她,又没觉得有多排斥,心底反倒有些痒痒的。
就像这群猫猫们毛茸茸的尾巴,轻轻从她心尖上飞快掠过。
心跳如擂鼓,上涨的热意又蔓延到脸上,之前在渔阳告别时那阵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明熙不想叫慕箴察觉,于是她低下头去。
“也不是不行……”
她声音微小的像在哼唧,明熙扭捏道:“只有我们两的时候,你也可以叫。”
反正慕箴也知道自己这个乳名,只要他们独处时不叫别人听到,那喊一喊,也没什么关系吧。
得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特权,慕箴轻笑。
他又凑得近了些,微弯腰,将脸贴近明熙的颈侧,带着笑意小声喊到:“毛毛。”
少年温柔的声音伴随着热气,喷洒在明熙耳畔,毛毛二字明明再简单不过,却被他喊得柔情万分,语调百转千回。
轻声细语在她脑海中轰鸣作响,明熙从耳畔开始,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一股惊人的灼意从脸颊处一路向下燃烧,将她露出的脖颈和锁骨都烧的一片粉红。
明熙猛地捂住自己耳朵,羞恼让她眼泪汪汪,她张牙舞爪道:“不许那样叫!”
“唉?”慕箴歪头,“可是你刚刚都同意了。”
明熙不想做言而无信的小人,却也不想再听他用那样肉麻的语气喊自己。
见他唇瓣微张,以为又要喊,蹦跳着就要去捂他的唇。
“不许叫了不许!”
明熙蹦蹦跳跳,柔白的手时不时地擦过慕箴的唇,他被这模样的明熙逗得哈哈大笑,一手微护着她的后腰,一手抓住了明熙的手。
她作为侯府的千金,自小养尊处优,明明身条瘦弱的很,手却肉乎乎的,伸直的时候还能看见小小的肉窝。
慕箴的手因这几年不间断的篆刻,指腹和掌心处布满茧子,将明熙的手紧紧控在手心,只觉触手温软,就像抓了一团温暖的泉水。
本是想拉住明熙,叫她不要再胡闹,二人十指交握时,却都不自觉地愣住。
他们才猛然惊觉,不知不觉笑闹间,已经近到呼吸都在交缠。
明熙一直在闹着,呼吸有些急促,姑娘家呼出的气都是香喷喷热乎乎的,频率极快地洒在慕箴喉结处,异样的感官让他不自觉咽了口水。
脖颈处的凸起上下动了动,好像以为这样就能逃离气息的折磨。
然而细微的动作结束,喉结下坠重回原位,照样逃不过那阵温热的吐息。
明熙抬眼去望他,眼睛明亮亮的。
二人身子贴在一起,她也倚在慕箴怀中。
她觉得不够,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够。
几乎是靠着本能的渴望和反应,明熙蹭着他的身子垫起脚,将自己的小脸往上凑得更近了些。
慕箴就那样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炙热的眼神都快要将她烫穿。
她垫啊垫啊,嗯?怎么突然垫不动了?
“唔?”
明熙迷蒙地低头去看,方才才啃了一块点心的猫猫们咬着她的裙摆,见她低头,又齐齐吐出来,喵了一声。
噗嗤、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又或许是两人都笑了。
方才旖旎的氛围消散了,慕箴笑着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将距离拉开。
见明熙没好气地叉腰道:“做什么,都吃了一块饼了,饿太久不能吃太多知道吗?”
“喵喵~”
“撒娇也没用!”
“喵喵~”
“别以为你们可爱我就会心软哦!”
“喵喵~”
“好吧好吧,那就再吃一块……”
明熙实在受不了它们热切又可怜巴巴的眼神,又在手心里揉碎了一块点心,蹲下身去喂它们。
慕箴也跟着给它们喂水。
折腾完一圈,天已经黑了,街上人也少了许多,慕箴送明熙回梅府。
二人的手心此刻都有些黏腻,慕箴将手随意冲洗干净后,见明熙正等着,见他将自己收拾好了,又理所当然地将双手伸到慕箴面前。
慕箴很喜欢她下意识的熟稔和依赖。
于是他隐晦地笑了,不同于潦草的自己,他拧开水壶,先是给她冲洗了一会。
凉水淅淅沥沥从明熙掌心滑过又落下,慕箴用锦帕沾湿,耐心又仔细地给她擦过每一根手指。
最后再拿干爽的第二块帕子擦干,连指缝间都是清爽干净的,慕箴才算结束。
临走的时候,明熙还一步三回头地回身去看。
慕箴摸摸她的头:“放心吧,我会安顿好它们再离开郴州的。”
明熙点了点头。
*
离开前一天,明熙去找晋修告别。
她知道他要等季飞绍处理完郴州的事再一起去京城,明熙笑道:“说不准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汴京了。”
晋修给她倒了杯花茶,神色有些低沉。
明熙凑近去看他:“怎么了?不开心吗?”
“你还会去汴京吗?”晋修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低声道,“你若是,在渔阳过得开心的话,汴京,也不用去吧。”
晋修很痛苦。
一方面,他十分期待能在汴京与明熙重逢,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实在是明白。
回到汴京,就势必会扯进皇城的纠纷当中,就又有可能重复前世痛苦的经历。
其实明熙最好的结局,就是一辈子待在渔阳,与慕箴长长久久在一起,做一个没心没肺,天真快乐的姑娘。
但那就意味着,他们二人今日一别后,可能此生都不复相见。
但即便如此,晋修回想起前世那场在他心中永不止息的暴雨,他还是希望明熙能不要回京。
见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好就行。
但明熙笑着摇头:“你在想什么?我总归是要回去的啊。”
承历二十九年,天子病逝,李怀序弑兄上位后,处理了一大批拥趸太子的官员。
叶鸿文也是其中一个。
虽不知京城聚变今生还会不会发生,会不会提前或延后,但是明熙要回京是肯定的事。
她虽不喜叶鸿文,但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被斩首。
晋修听了后,不知为什么,神情更低落了。
低着头闷闷地喝茶。
明熙笑笑:“怎么了,不想见我?也可以啊,如果觉得我丢人,下次汴京再见面时我就装不认识你好了。”
说着说着她演了起来,双手合在下颚处惊讶道:“哇!这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晋神医吧!”
晋修被她逗乐,笑了出来。
“这才对嘛,”明熙拍拍他的头,“好啦,我回去啦,咱们回头汴京见啦。”
晋修将人送到门口,明熙刚拉开门,就顿在了原地。
她瞬间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行礼:“季大人。”
季飞绍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扫视了沉默的二人,笑道:“季某真有如此吓人?怎的一见了我都不继续说笑了。”
明熙皮笑肉不笑:“季大人哪里的话。”
说罢就要离开。
“叶姑娘。”
还没走出两步,季飞绍的一句呼喊将她钉在原地。
明熙慢慢转身。
“为了让齐苗相助,恐怕花费了大力气吧。”
明熙歪头:“民女怎么听不懂季大人在说什么?”
季飞绍不理会他的装傻,只是继续说着:“你同慕家那位,关系很好?”
一提到慕箴,明熙瞬间就像炸毛的猫一般,她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
季飞绍好像只是想将她惹恼,然后欣赏她鲜活的带着怒意的神情。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只是想跟你说一句,区区一个梅晟,其实不足以让我退步。”
“你们想保陈儒,我看的可是叶姑娘的面子。”
季飞绍凤眼眯起,眼里闪过戏谑的光亮:“我很期待,往后与你们在汴京的相处哦。”
叶明熙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在面对这个最大的梦魇时,她的心脏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抽痛。
就好像下一刻就要再呕出一团浓稠的血来。
但或许是因为季飞绍提到了慕箴的原因,她虽然依旧害怕,但至少能够勇敢面对。
慕箴是谁,是她叶明熙此生发誓一定要保的人。
虽然她柔弱,人微言轻,可能什么也做不到,但她就是有一颗坚定无比的心。
谁也不能伤害慕箴。
上辈子他为了保护自己断首,那么今生,她也愿意为了慕箴去死。
“是吗?”
明熙神情淡淡,眉眼却透着一股冷意:“那我们京城见吧。”
没有豪言壮志,也没有被惹怒后的污言秽语,明熙只是十分平淡的,留下了一句像是寒暄的话语。
随即便毫不犹豫地离开。
望见那个眼神,季飞绍唇角上扬。
此次彬州之行,也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无趣。
至少在这里见到了故人,见到了那个比年幼时,让人更感兴趣了的“老朋友”。
*
疯子!疯子!疯子季飞绍!
明熙气得快要呕血,坐在轿中发疯一般地捶打着软枕。
等我去跟表姐学赵家枪,将你打得屁滚尿流!
明熙还沉浸在怒火当中,品秋在外面咦了一声:“那不是殷寻吗,在码头干什么呢?”
慕箴?
明熙撩开车帘,望见他又戴上了那块面具,正站在码头与人交谈。
还没等明熙看清,品秋已经喊了出来:“是姑娘你之前一直挂心的齐姑娘啊,他们不会好上了吧?”
哈??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是明熙还是忍不住心生一团火气。
好家伙,我方才在跟姓季的唇枪舌战,还在心里上演为你死的感人桥段。
你在这里跟小姑娘说说笑笑。
这像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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