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凉夜寂寂, 孟瑶华吓得赶紧捂住嘴巴,她不过是叹了一口气而已,就被他发觉了?
她想了想, 也可能不是她!
这是皇宫大内, 巍巍帝阙, 也能出什么古怪的事情吗?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凉, 情不自禁的离他近了些, 他那么凶, 是可以避邪的吧!
良久, 他的眼睫湿湿的,桃花眼里尽是失意之色, 他顾盼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她的骨灰盒上, 低声温情的问道:“阿妧,是你吗?”
然而,并无人作答。
次日一早,他抱着她的骨灰盒去了大慈恩寺,大尚得道高僧弘文法师正在寺内的佛塔里闭关翻译佛经, 等闲人等亦打扰不得。
然而,辛励他就不是常人。
他以天子之尊跪上二十丈高的佛塔,跪开弘文法师的斋门。
他的额头渗着血,紫胀嫣红一片, 看着吓人,可他却毫不在意, 他所在意的唯有怀中的这方盒子,里面盛着他最心爱的姑娘。
“陛下, 放下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弘文法师搁下手中的笔,叹息道。
孟瑶华看着他额头渗出的血迹,抬手抹了抹,未曾料到好似被烫到了一般,她指尖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十指连心她的心间也跟着蓦然一痛。
忽然,她的怀里被人抛过来一支药膏。
“陛下乃真龙天子,真龙之血不可随意碰触。”一道无悲无喜的声音传来,慈祥而温和,带着普度众生的安宁。
孟瑶华愕然抬头,见刚刚还在交谈的两个人,一个单手支颐浅浅入眠,一个抬眸望向她这里,她不禁问道:“大师看得到我?”
弘文法师略点了点头问道:“娘娘,从何处来?”
“从落月城来。”孟瑶华走过去,跪在辛励身旁,冲弘文法师行了一礼道,“大师,你不会要把我超度了吧?”
弘文法师摇了摇头道:“娘娘阳寿未尽,只是暂时魂魄离体,贫僧超度不得。”
孟瑶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师可知我如何才能回到落月城?”这是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娘娘的心不在落月城,又如何能找到回去的路呢?”弘文法师轻声道。
瞎说!她的心怎么就不在落月城了?!对于弘文法师的话,她并不是很信,而且还觉得得道高僧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见她不信,弘文法师道:“娘娘魂魄离体前,定然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了,走马灯定格在谁身上,您就会回到哪里。”
“这话我是不信的,我怎么会回到前世自己死后的世界?”孟瑶华迟疑的问道。
“因为娘娘的心结在这里。”弘文法师释疑道。
孟瑶华低头沉默不语,她心中思绪万千,然后转头看向浅眠的辛励,她不否认大师的话都是真的,她耿耿于怀替嫁之事,耿耿于怀他对她十年如一日的漠视,甚至哪怕是重生,哪怕知道金公子就是辛励,她也从未想过给他一次机会,她恼了他!并且一直都在恼着!
然而,只有在意才生痴恨,无论她承不承认。
“陛下本是孤龙之命,六亲不靠,情欲淡薄,但与娘娘有了牵绊,这滚滚红尘之中,自有劫数,是陛下的劫,也是娘娘的劫。”弘文法师缓缓说道。
孟瑶华哑然,她抬眸怔怔的看着弘文法师。
“然而劫缘只在一念间,亦可以化劫为缘的,若陛下肯努力,娘娘可以试一试吗?”弘文法师问道。
孟瑶华低头摆弄着袖口的石榴花绣纹,她沉默半晌后小小声问道:“试一试我就可以回到落月城了吗?”
“所有的答案都需娘娘亲自探寻。”弘文法师回道。
“嗯。”孟瑶华轻轻的点了点头,得想办法让辛励这厮把她的骨灰盒送回落月城去,这样她兴许亦能回去了。
见她点头,弘文法师淡淡一笑,像佛前莲一样具有安抚众生的念力。
她低头去一旁给手指涂药膏,辛励不知何时睁开双眼。
他低声喃喃道:“朕不回头。”
弘文法师不再看她,而是专注跟眼前的九五之尊谈起了话:“陛下,人死如灯灭。”
“没有灭,昨晚我还听到了她的叹息声,她想必也是极舍不得我的!”辛励言之确确的说道。
别不要脸!谁舍不得你了!孟瑶华涂抹药膏的动作一顿,气恼的瞪了他一眼。
“陛下想如何?”弘文法师只当没看到她的气急败坏,开口问道。
“她……如今过得好吗?”辛励抿了抿唇,良久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娘娘好不好,取决于陛下好不好?”弘文法师似是而非的答了一句。
然而,不愧是登临至尊之人,辛励迅速领悟到弘文法师话里暗含的意思,他的眼睛迅速亮了亮,而后又低眸深思片刻问道,“朕可以见见她吗?”
弘文法师走入内室,从内室拿出一截很是奇异的蜡烛出来,他特意叮嘱道:“此为犀照,只够燃用一次的,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孟瑶华惊了!她可不愿见到他!
弘文法师几不可见的向她摇了摇头,孟瑶华依旧紧蹙着眉头,离辛励离的远远的,生怕辛励一个想不开点燃犀照,那她与他面面相觑,多尴尬呀!想想就脚趾抠地了!!
然而,辛励接过那截珍贵的犀照,妥帖的放入胸前的衣襟里,他辞别弘文法师,出塔离寺而去。
回到紫极宫,他在无人的时候拿出那截犀照仔细打量着,目光灼灼,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瑶华在他身侧很是提心吊胆了一番。
“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模样呢。”他喃喃自叹道。
他现在每说一句话,她心里都要抖一抖,幸好!幸好这犀照只能燃一次,他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之后,辛励吩咐御前总管太监盛福道:“将皇后的册子及小像拿来。”
盛福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将她大婚之前女官登记的有关她的册子及肖像呈至御前。
辛励一页页翻阅,上面记载着她的身高体重等重要信息,以及身体哪里有痣都有详细描述,孟瑶华乍见这些,脸上热辣辣的,简直要汗流浃背了!
他将册子放在一旁,转手展开她的小像,素眉含烟,眉目多情,画的十分写实,孟瑶华在一旁偷瞄两眼,觉得给她画小像的宫廷画师非常良心。
“疤呢?你的脸上不是有块疤吗?为何没有。”辛励疑惑的问道,思索片刻后,他对盛福说道,“传孟怀鸣!”
未几多时,她爹孟怀鸣出现在紫极宫,辛励开门见山道:“阿妧脸上那块疤呢?”
孟怀鸣心间一梗,开口道:“皇后娘娘仙姿佚貌,哪里来的疤?”
“阿妧的脸上明明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的,很深,她说是小时候碰到劫匪被人砍的。”辛励说道。
“皇后娘娘自幼生活在落月城,她是落月城城主的外甥女,怎么会遇到劫匪?不过是小姑娘头一次去外面闯荡,她又生得这般美貌,没得怕麻烦,这才易了妆容,臣的家里尚有她用过的人皮面具,”孟怀鸣说道。
不一会儿,宫监送上一个小包裹,包裹里有人皮面具,有一个小银铃铛,有她亲笔记录疑难杂症的小册子,汉字写的歪歪扭扭的,时不时会有落月族的文字出没,尽管很简短,不易被人发现,孟瑶华还是一眼看出来了,她那时候应当还不太会写汉字,或者有的汉字一时记不起怎么写,便用落月族文字代替,又怕出门在外,旁人发现她的落月族身份,落月族文字也写的相当简化,一笔带过,估计只有她本人看得懂。
她看着这些东西,她渐渐相信她可能确实与他相遇过。
辛励摸了摸人皮面具,又提起她自小戴到大,后来怎么也找不见了的银铃铛,他眼底一片猩红,喃喃道:“是她!她最爱这个铃铛。”
他将铃铛挂在御案的笔架上,抬手命孟怀鸣退下,紫极宫里的书房里又剩他一个人。
“阿妧,你若来了,就摇一下这个铃铛,好不好?”辛励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悲伤,又有着让人难以拒绝的蛊惑意味。
孟瑶华看着自己最爱的银铃铛,当年她深受重伤之后,最先遇到的原来是父亲的人啊。
她想摸一摸她的银铃铛,谁料她的手刚刚挨上铃铛,铃铛竟然无风自动,响了一下。
孟瑶华:“……”
辛励:“!!!”他几乎喜极而泣!!
他的阿妧终于回来了!
从那以后,他无论说什么话,只要他想要她的回应,他都要盯着铃铛问个不停。
她一般是不理的!
只有一次,他按着她的册子重新给她画了小像,先前她还感叹宫廷画师画的良心,然而看了他画的,她觉得宫廷画师画的也不是那么良心!
他们相依为命时,他已然双目失明。等他眼好了,心却瞎了。
整个前世,他是没有实际见过她的真容的,却将她的小像画的尤为传神,他不仅自己端详欣赏半晌,还偏要问她画的像不像?
为了画这副小像,他已经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她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所以,当他目光灼灼的盯着银铃铛看时,她不情不愿的拨了一下银铃铛,她饿,快命人传膳!
辛励见铃铛响了,开怀万分,当即命人将她的小像裱了,挂在他的书房里。
这厮终于想起用膳来了,孟瑶华松了一口气。
然而,传一道膳他就问她喜不喜欢?她一不做二不休,除了甜的,她一律都拨喜欢。
“阿妧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喜甜食。”他转头吩咐宫人道,“将御膳中的甜食都撤下,以后不必上了。”
哎!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是喜欢吃甜的呀!
她不停的拨弄银铃铛,银铃铛叮铃作响!
“闹脾气了?不想我撤下那些甜的?”辛励低头道,“好,不气,都依你。”
孟瑶华:“……”
她肯拨弄银铃铛了,他心喜万分。
然而,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刚用完晚膳,他在御书房里读了一会书,然后抱着她的银铃铛和骨灰盒回到了寝殿。
“阿妧,我可以亲你吗?”他提着银铃铛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可以!不可以!当然是不可以啦!
银铃铛被她拨弄的荡来荡去!!他低声笑道:“是可以的,对吗?!”
孟瑶华气急,心说:你别自说自话啊!
她的手不停的拨弄银铃铛,他的指尖亦覆了上去,温热的触碰瞬间传到她的指尖,她恍然一愣,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他见银铃铛不响了,瞬间慌了,指尖瞬间撤了回去,口中不停地道歉:“阿妧,别走!别走!刚刚是逗你的,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胡来,别走好吗?”
他态度卑微的像一株野草。
她回过神来,轻轻在银铃上点了三下:不!许!亲!
“嗯,不亲。”他将脸贴在骨灰盒上,郑重的答道。
第82章
她每天都陪在他身边, 偶尔回应一下拨拨银铃铛。
他是乐此不疲了,她却有些无聊,心里一直惦记着落月城, 不知道她刚生的宝宝们怎么样了?她倒是起了几个可还没来得及给孩子留名就晕了, 阿娘和舅舅又都是起名废, 可不能给她的宝宝们随意叫个名字啊!
“会不会无聊?”辛励突然开口问道。
孟瑶华百无聊赖的拨了一下银铃铛:“是。”
辛励抬头,盯着银铃铛思索片刻, 几日后, 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方特殊的玄墨, 他亲自将玄墨晕开, 对她讲道:“阿妧可以蘸着这些墨写字。”说着他往自己的身旁安置了一个兀子,铺了一张白纸, 白纸前面用她的骨灰盒挡着,旁人倒是看不见这张白纸, 也看不见她写了什么。
世上竟有这种好东西?
她指尖蘸了一点儿墨,试探着写道:“我要回落月城,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他身子一滞,神色有些僵,沉默半晌后才轻声许诺道:“等小十六能撑起来的时候, 我会带你回去的。阿妧,别急!”
“都说了,我不叫阿妧!”她反驳道。
“还是没有记起来吗?”他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很快, 他就恢复振作道,“我都一一讲给你听好不好?”
孟瑶华也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只在雪白的纸上落下一个墨点儿, 算是回应他的话。
“我在金州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叫阿妧,如今看来这个名字也是假的。”辛励缓缓说道。
“哼,就是假的,我才不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孟瑶华仿佛扳回了一局,得意洋洋的写道。
“孩子气,玉牒上有你的名字。”辛励哭笑不得的回道。
“居然不是孟氏?”孟瑶华讶异道,她以为他们中原不会留下女子的名讳呢,只留一个随父的姓氏。
“自然不是,你是我的正头娘子,这点儿体面还是有的。”辛励答道。
一说正头娘子的体面,孟瑶华就来气,她有何体面?她有何体面?!她成婚十二年,不见夫君真颜,这便是她的体面?
“呵呵。”她在纸上留下这两个字,似是嘲弄一般,而后又恨恨的写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临嫁前,我爹现给起的,做不得数。”
辛励沉默住了,半晌后就在她以为他要宣她父亲进宫打探一番,然而他没有,他坚决回道:“你曾告诉我你叫阿妧,你就叫阿妧了。”
或许,是阿妧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太过陌生,所以她听他说起金州往事时,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但阿妧的性格又和她很像,阿妧的一些反应也是她会做得出来的,只是她不解自己当年为何会割本命蛊救他?
若说为了扭转蛊人在汉人心目中的形象,也不至于挖自己的本命蛊吧,毕竟代价太大了,难道说真是她少不更事的时候,一朝犯傻?!
孟瑶华深觉不可思议,原来她的本命蛊竟是这么伤的!
察觉到她在发呆,辛励顿了顿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孟瑶华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写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找她?”
辛励的目光落在那个“她”字上,神色复杂难辨,原来……她一直以为这是旁人的事,真的是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不是她,是你。”他执拗的纠正道,“我一直都在找你,从未放弃。”
不对!孟瑶华脑海里灵光一闪,自己在洛阳提阿妧姑娘的时候,辛励明显确定阿妧已经死了,不会再出现,怎么此刻他又信誓旦旦的说他一直在找,从未放弃过,到底是哪个辛励骗了她?前世今生的差别就这么大吗?
“在你未得知真相前,你觉得阿妧还活着吗?”孟瑶华尖锐的问道,如果他回答活着,那他亲口对自己说阿妧死了,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的这个结论?如果他回答死了,死了他还在寻找,可见他心里一直有阿妧这个白月光的,对沈蜜娘是一种消遣和漠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儿。
她叹了一口气,胸口有些闷闷的。
“为何这么问?”辛励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他不答反问道。
这个狡猾的狐狸!孟瑶华愤愤的在心中暗骂道。
“假如……假如你鱼龙白服,在宫外遇到一个长相很是娇艳的女子,你们鱼水相欢很是合拍,有一天她知道了阿妧姑娘的存在,若她主动提及阿妧姑娘,你却说阿妧姑娘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你说这句话心里是如何考量的?”孟瑶华将问题具象化,继续追问道。
辛励看着纸上的白纸玄字,陷入沉思之中,久到孟瑶华都有些打哈欠犯困了,他方才认真的说道:“这个假设不成立。”
“嗯?怎么讲?”孟瑶华听他出声,立马来了精神。
“我不会爱上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辛励声音低沉却肯定,“我不可能和别的女人有鱼水之欢。”
“哎!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她急了!
“不过,假如这个长相娇艳的姑娘是你的话,我却不知道你就是阿妧,我的身体八成会先一步认出你,这倒是有可能的。”辛励继续说道。
“这个假如不成立!”孟瑶华继续跳脚。
“是啊,这个假如不成立。”辛励低声重复了一句,他的手轻轻的抚上她的骨灰盒,遗憾的说道,“若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孟瑶华心里更闷了,她犹豫了许久方才说道,“你抱着这盒子成亲的那天,我也在的……”
“!!!”这下该轮到辛励不自在了!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自打他知道她就在他身边之后,他就不留人在书房伺候了,命人全部候在门外。
所以,书房内实际就只有他们俩。
饶是这样,辛励依旧红了脸。
“你……你真的不行吗?”孟瑶华疑惑的问道。
辛励窘迫的摊开一张奏折,假咳了两声,装作低头认真批阅奏折的模样,眼睛余光却还瞟着那张白纸。
没有哪个男人会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承认自己不行的!无论真或者假!
“奏折倒了。”白纸上出现四个字。
辛励低眸一看,瞬间将奏折正过来,心里却更加窘迫了。
孟瑶华看着辛励,不知道他这毛病是什么时候添的,反正在洛阳的时候他没这毛病,他威风的很,她有时还需要躲着他走。
难道是他现在年纪大了?
两人罕见的沉默住了。
“你想要吗?”
良久之后,她听他说道,耳边犹如炸开一道惊雷!
她扭头只见他将弘文法师赠他的那截犀照拿了出来。
“此犀照大概能燃一个时辰,应该够用了。”他喃喃低语道,“说到底,我确实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不!不!不!陛下!冷静!你冷静一下!!”孟瑶华吓的三佛出世,五佛升天。
他瞥了一眼白纸,纠正道:“不要叫我陛下,叫我予安。”
“好!好!好!予安,予安,你冷静一下。”孟瑶华战战兢兢的写道,字迹都有些发颤。
他低声笑了,手里把玩着犀照继续说道:“确切的说,是欠你两个洞房花烛夜,金州一个,长安一个。”
“啊?金州还有啊?那不是假成亲吗?”孟瑶华随口接道。
“不是假的,我从来不诓人,许给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郑重的说道,“只是当时情况险急,每日又东奔西逃的,有些草率,便想着等局势稳下来,给你更好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心中盛了无限憾恨。
孟瑶华怔怔的看着他发红的眼圈,一双绝妙的桃花眸子,此时神采暗淡,含着浓浓的失落,她不禁心中一软道:“你已经给了。”
“没有,没有给。”他执拗在旧事里面不肯出来,“那个不算。”
“我是说不久前的那个。”孟瑶华写道,“不是说十二年前的那个,十二年前我未必想嫁你,那时我不过以为自己是个替嫁的。”
“很恨我吧。”他将她的骨灰盒紧紧的抱在怀里,喃喃低问道。
“十二年来,三废三立,我恨冷心薄情的皇帝陛下。”孟瑶华叹了一口气写道,“但那和予安有何关系呢?”
大朵大朵的眼泪砸落在她的骨灰盒上,亦砸落在她的心头。
“你应该恨我的,应该恨的。”他声音闷闷的说道。
此生只许一人,再也没有办法分给别人分毫了,可叹他蠢笨至此,到她死才发觉他的皇后和阿妧是同一个人。
孟瑶华看着他哭,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来,她问道:“你怎么那么凑巧在我咽气之后,立马就知道我……我可能就是阿妧姑娘。我临终之前,我的贴身侍女夏禾应该找过你的,只是被你不耐烦的赶了出来,那个时候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辛励稳坐帝位这么久,当然不会天真的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之前孟怀鸣瞒他,不过是怕他因为她是蛊女,从而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
彼时,他尚且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每次废黜她都是真心的,甚至不止一次跟她的父兄讲别让她进宫了,他没办法做她的丈夫,而且从未阻止过她寻找自己的幸福,所以是谁故意将她拘在宫里的,是谁直到她死才肯将她的身份抖给他的?答案不言而喻。
第83章
辛励神色深深的看着旁边的那张白纸问道:“想回家了?”
孟瑶华罕见的顿了顿, 然后回道:“想。”
“好,等我处理好这件事就亲自送你回落月城。”他承诺道。
“所以,到底是谁将我是阿妧的事情透露给你的, 时间卡的刚刚好, 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孟瑶华继续追问道。
“我的祖母, 太皇太后。”辛励淡淡的答道。
孟瑶华大吃一惊,她右手微微有些颤抖, 可依旧坚持写道:“她不是早就薨逝了吗?”若不是太皇太后薨逝前的最后一道懿旨, 她也不至于在皇宫中蹉跎十二年!
“很意外?”辛励挑眉问道。
“是有几分惊讶。”孟瑶华点了点头说道。
“想不想陪我去个地方?”辛励又问道。
“去哪儿?”孟瑶华疑惑的问道。
“皇陵。”辛励答道。
辛励借由皇后国丧之事亲往皇陵查看, 在背人的时候, 他抱着孟瑶华的骨灰盒亲自前往一处墓室,使内力打开了一道墓门, 里面放的棺椁,盖子是虚虚掩着的, 一看就被人打开过。
孟瑶华跟在辛励身后,往旁边探头一瞧,棺椁里面竟然是空的!按道理来讲,这是太皇太后的墓穴!
啊这……
“果然……”辛励拍了拍袍角处的灰尘冷然说道。
在外面不方便写字,她适时的拨弄响了他腕间系的银铃铛, 想要问他是怎么怀疑到太皇太后身上的。
“当日给我来通风报信的人是楚家的。”辛励淡声说道。
楚家?因为后世辛励处理楚家处理的很早,导致她脑海里对楚家的印象很浅,只知道是太皇太后和楚贤妃的娘家,却未曾料得他们好像图谋不小。
她的脑子快不够用了, 却也知道自己这十二年来一直活在阴谋之中,不可谓不胆寒。
她不知道太皇太后或者是楚家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就是阿妧的?
假如太皇太后其实没死, 只是死遁逃了,那么她悄悄溜走的目的是什么?
孟瑶华现在一脑门儿的官司, 她忽然想到在她重生后的那一世,太皇太后突然薨逝在洛阳大相国寺,她还亲自看过太皇太后的遗体来着,不知道这里面是否也有猫腻。
然而,她的国丧一过,辛励火速立小十六为皇太弟,悉心教导他帝王之道,一方面他加紧时间练兵布阵,她心里却越发的不安了。
她每日话很少,他忙里抽闲道:“怕了?”
她低眉不知该如何作答。
再后来,他时不时的将自己放在紫极宫的寝殿里,不再随身将自己的骨灰盒带到朝堂或者是御书房。
她以为她是不能离开他的,其实是无法离开自己的骨灰盒太远。
她直觉他在悄悄背着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跟她讲,她也不问。
只是他每日披星戴月的回到紫极宫的寝殿里,照例会紧紧的将她的骨灰盒揽在怀里,却什么都不肯多说,只说她快要回家了,很快就会回到落月城了。
他的很快,有十年那么久!
直到有一日,小十六偷偷摸摸进到紫极宫的寝殿来,他不知从何处寻来玄墨,他找到她的骨灰盒,神情严肃认真的将纸墨备好,然后轻轻对着骨灰盒唤了一句:“嫂嫂?”
她当时正在骨灰盒旁打瞌睡,一时没有听见。
他又轻轻唤了一句:“嫂嫂?嫂嫂你在吗?”
她蓦然惊醒,然后指尖沾了墨写道:“小十六?”
“是我!是我!嫂嫂。”他神情激动的回应道。
“何事?”她疑惑的问道,因为这十年间,他从未找过自己,此番前来一定是有要事在身。
“嫂嫂能不能劝劝皇兄,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御驾亲征南疆。”小十六担忧的说道。
“亲征南疆?这是为何?”孟瑶华疑惑的说道。
“虽然皇兄没说,但……但我的人查到,当年皇祖母死遁后就隐匿在南疆。”小十六吞吞吐吐的说道。
“你是怕他们打起来?”孟瑶华写道。
“不是,是担心皇兄会吃亏,这明显是摆给皇兄的局,皇祖母没有十成的把握,不会将自己藏身南疆的事情暴露出来的。”小十六笃定的答道,“朝臣们都不太赞同皇兄御驾亲征南疆,只是皇兄他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臣弟觉得……若他肯听劝的话,一定会听嫂嫂的劝。”
辛励的本事,孟瑶华是知道的,她不禁扬眉写道:“就对你皇兄这么没有信心?”
“可……皇祖母已然得到了落月城的圣蛊啊,凡人之力怎可比拟圣的力量。”小十六叹道。
“什么?落月城圣蛊落在了太皇太后的手里?什么时候的事?”孟瑶华大吃一惊问道,这怎么可能呢,圣蛊是落月城的不传之秘,由母亲亲自守护,不要说外人,就连她想要看一眼都极为不易,怎么可能会落入外族手中,除非……除非落月城出事了。
“臣弟不知。”小十六摇了摇头说道。
忽然哐当一声,紫极宫的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来人愠怒道:“擅闯帝寝,辛宏你好大的胆子!”
小十六惊疑的抬头一看,低声道:“皇兄……”
“给朕滚出去!”辛励怒道,“跪到外面,一会儿再收拾你。”
他迅速走至榻前,拎起一旁的纸迅速扫视一眼,而后将纸攥成一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辛励,小十六说的可都是真的?”孟瑶华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是。”他淡淡的说道,潋滟的桃花眼里却藏着千头百绪。
“你说你从不诓人的。”孟瑶华直觉他没说真话。
他轻轻敲了敲她的骨灰盒道:“嗯,我从不诓人。”意思是说可以骗鬼咯?!孟瑶华气急!
“想不想回落月城?”他又温声问道。
“自然是想的。”孟瑶华迅速写道,这还用问?!
“那就好,很快了。”他深深的看了她的骨灰盒一眼。
他这次所说的很快了,果然很快,没多久他下旨命皇太弟监国,他领重兵御驾亲征,并且又随身携带着她的骨灰盒。
排兵布阵在军中发号施令是以旗子颜色为准的,他的眼睛有暗疾如何能正常的指挥军队?
“你的眼睛如何了?”孟瑶华憋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辛励目露惊诧之色,顿了顿方道:“无事。”
“你不能迅速的分辨旗帜颜色,如何指挥六军?”孟瑶华焦急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分辨不出色彩来?”辛励纳闷的问道,“我掩藏的很好,你不会发现的。”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孟瑶华说道。
“别担心,我会带你回家的。”辛励摸了摸她的骨灰盒安慰道。
然而,大战一触即发,也打的并不轻松,双方各有胜负,但还是辛励牢牢的占着上风,太皇太后的兵马在节节败退,不过太皇太后是不甘心这么失败的。
当孟瑶华在阵前亲眼看到太皇太后真容之后,不禁大吃一惊,她没有得到圣蛊!那绝不是接种圣蛊之后该有的样子。
落月城的蛊是不会将人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太皇太后脸上的皱纹都离奇般的被抚平了,一头白发也变成青丝,她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然而她的黑眼圈很重,脸色又白的吓人,像纸糊的一样,压根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倒像是被什么吸干了精气一般,只留一副干瘪的躯壳在人间。
孟瑶华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看到了太皇太后身旁有个戴着傩神面具的人,此人是南疆的黑蛊师大祭司,世间之事有黑就有白,有善就有恶,有落月城白蛊,就有南疆其他地方的黑蛊。
南疆精通巫蛊之术的不仅仅只有落月城,奈何落月城在世人眼里名气最大,落月城的蛊是白蛊,一心向善,从不害人,如若落月族人用蛊害人一定会遭到极严苛的城规处罚的,然而不是所有的蛊师都是落月城的蛊师,南疆有些蛊术通天的蛊师不归落月城管,他们行事可就肆意的多了,一般亦正亦邪,当然也有专攻邪术的黑蛊师。
这个戴傩神面具的人便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位,他自诩是傩神在人间的化身,十分想跟落月城持有圣蛊的人一较高下,然而落月城圣蛊沉睡,没人能将其唤醒,亦没人单独能与这个黑蛊师大祭司相抗衡。
如今这人公然站在太皇太后身侧,手段又一贯阴险狡诈,于辛励而言是祸非福!
思及此处,孟瑶华在纸上写道:“小心太皇太后身旁那个戴傩神面具的人,此人极其难缠,习得一身黑蛊术,不可硬碰,如果可以,你拿着我的亲笔书信去落月城找救援。”
辛励看罢之后,神色淡淡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孟瑶华低头写信,用的都是落月字,当她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双方开始交战,有辛励亲自掠阵,太皇太后不敢触其锋芒,此为双方最后一战,这一战过后,战事彻底结束。
眼见辛励就要赢了,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群群黑压压的乌鸦出现在交战双方的上空,乌鸦聒噪着往下飞扑,直朝人的眼睛扑去,而且只扑辛励的人马。
这是驭鸦术,解这种邪门蛊术只能蛮蛮来,因为蛮蛮的本命蛊是专门驭蛇、虫、鸟、兽的。
她指着信,焦急的令辛励向落月城求援时,辛励身边的副将疑惑的挠了挠头,看着凭空出现的玄字,纳闷道:“陛下,世间再无落月城了,我们如何求援?”
“闭嘴!”辛励淡淡看了他一眼怒喝道。
孟瑶华如遭雷击!什么叫世间再无落月城?!
第84章
最后一场大战, 最终还是辛励赢了,他凭借高强的武功和一往无前的杀意强杀了黑蛊师大祭司巫傩。
但自己也深受重伤,被黑蛊缠住了心脉, 军中没有大蛊医, 辛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孟瑶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她是大蛊医,可她手头没有任何可以施救的工具, 他的蛊毒她看过了, 大约不好解, 她试了好几种方法都不奏效。
她难过的哭了, 如果她的本体在这里的话,她可以用本命蛊试上一试, 可她只是一缕神思,做不了任何事情。
最后大尚的国师听闻此事后, 千里迢迢的从长安赶往南疆,然而辛励已经药石罔医了。
辛励留了一口气给她,他将人挥退,独自在帐中写完传位小十六的遗诏,然后拍了拍她的骨灰盒道:“走了, 送你回家。”
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截犀照,怀里抱着她的骨灰盒。
落月城周围都是湍急的水流,从江岸到江心有百丈之遥,根本没有任何路可走, 他乘一叶扁舟,纯靠内力, 素衣渡江。
到达落月城所处的那座山脚下,他带着她一步一步的攀登高涯, 江风阵阵,江潮不停地在拍打山石,四周人迹罕至。
落月城的花常开不败,在城门外有一株年代久远的红梅树,枝丫繁茂,他们爬上山顶时,那株梅树正开着鲜艳的花朵,风一吹,淡淡的梅香迎面扑来。
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坐在梅花树下,他的部下还在江岸驻扎,不得靠近落月城。
梅花树下只有他自己……哦,或者说是只有他们两个。
他抱着她的骨灰盒,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手中摩挲着那截犀照轻声道:“我想见见你。”
良久之后,白纸上映出一个“好”字。
他擦着火石,瞬间点亮犀照,光亮所及之处,她的身影被慢慢显现出来,孟瑶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是落月服饰,裙摆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孟瑶华:“……”
辛励的目光微微诧异了一下,他招了招手道:“阿妧,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孟瑶华从善如流,静静地坐在他的身侧,他微微扭过头来专注的看着她,微黄的犀照映在他潋滟的桃花眸子里,温柔而又哀伤。
“我的阿妧真好看。”他说。
孟瑶华叹了一口气,她身上的衣着还是生宝宝的那天穿的,经过一天一夜的阵痛挣扎已经十分狼狈不堪了,哪里当得一句好看?她紧张的搓了搓手道:“不好看,我有更漂亮的裙子。”
忽然她肩头一暖,他靠在梅花树上轻轻将她揽入怀中道:“他对你好吗?”
孟瑶华讶异的抬头看他,只听他又问道:“看你的衣着是从落月城出来的?”
孟瑶华点了点头道:“我本来在落月城里好好的,谁知一睁眼回到了长安云阳宫。”
“嗯。”辛励轻轻的应道。
梅花瓣被山风吹落枝头,孟瑶华静静的伏在他怀中道:“听你讲了那么多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吧。”
“好。”辛励轻声答道。
“曾经有一个落月城的姑娘,小小年纪便成了落月城赫赫有名的大蛊医,那时因为巫蛊之祸,中原汉人对南疆蛊人避之如蛇蝎,误解重重,她年少气盛发誓要扭转蛊人在汉人心目中的形象,独自出了落月城,一路北上,救死扶伤。”
“所经手的患者无一不是被疑难杂症所困扰,最后在她的救治下恢复生机,就这样她一路行医一路北走,最后落脚在金州城,她在金州城待的时间最长,却无任何在金州城的记忆,半点也无。”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处落月城了,据说她是被族人在金州城外的一处溪涧中发现的,她昏迷不醒,本命蛊受了很重的伤,族人将她带回落月城,她在落月城昏睡半年之久,族中长老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医好她的本命蛊,她自己亦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她在长安做大官的父亲来信说,找到医治她本命蛊的法子了,她兴致勃勃的告别落月城的亲人,在长老们的护送下来到长安,然而她万万没想到治本命蛊的法子她没得到,却替嫡姐嫁入了天家。”
“成婚十二年,她从未见过她的夫君,旁人都说她的夫君惊才绝艳,少年登基,是少见的明君圣主。她总是见不到他,开始时温热的合卺酒渐渐变凉,云阳宫的喜宴也逐渐变凉,她想着一同嫁入天家的除了她还有两个妃子,夜很深了,他大抵是在别处歇下,不会过来了。她兀自揭下盖头,卸去红妆,倒头睡下。”
“再后来,她逐渐了解到中原的规矩,知道自己是身份低微的外室女,是不配嫁入天家的,那人或许也嫌弃她的出身吧,她开始学着端庄大气,学着中原的规矩,她很努力的在做了,可依旧没有换来那人的半分眼神,她总会以莫须有的罪名被三废三立,最后被太皇太后的懿旨定在宫里,那人碍于孝道不会再废后,她的本命蛊迟迟得不到恢复,身子越来越差,最后被本命蛊释放的蛊毒耗尽所有的生机。”
“她的贴身侍女去紫极宫找那人商量放她回落月城之事,大抵是被人误会成恃病争宠,还未说完她的侍女被赶了出来,可她真的熬不住了,最终还是留了遗言将希望放在父亲身上,终于咽了气,结束这荒唐的一生。”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回到了第一次被夫君撵回家的时候,想着以后还有十二年要熬,她宁可一死也不愿再回去,她飘荡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当初的模样只觉得可悲可怜,她日日询问自己还要继续吗?还要继续吗?不,当然不了。她选择了自尽,怕划一刀不成,深深的划了两刀,她的生命慢慢消散,马上就要结束这一切了,她真的很开心。”
“兴许是她命不该绝,她被及时赶到家的父亲救了回来,不过她死了,又没死,死的是当初迷茫的自己,活下来的是经过十二年深宫囚笼般生活,已经大彻大悟了的自己。当然,她不可能对她的父亲承认她切脉自尽,只推说是释放蛊毒,不过她自己因此元气大伤,身体状况变的更糟糕了。”
“她的父亲在东都洛阳盘下一家热闹的茶楼和一个精致的园子,将这两处家产记在她的名下,送她去洛阳散心。”
“她在洛阳见到了自己的表妹,妹妹带来一些落月城的消息,并且说她的本命蛊有头绪了,不过管不管用得验证过了再说,落月城的女子体质特殊,在怀孕的时候生命最旺盛,到时可以借着这股生机,本命蛊极有可能会自愈。她听闻之后动了心,反正已经出了宫,等她恢复好本命蛊就回落月城去。”
“她在洛阳那段时间,每日在自己的茶楼里欢歌笑舞,过得好不快活!就在她寻觅自己未来孩儿的爹爹时,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少年。”
她讲到这里时,风将犀照的光芒吹得更盛了一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少年自称姓金,带着一个叫小十六的弟弟,每次来歇芳楼都点她唱《凉州词》,只许唱荒腔走板的,后来她才知道少年的心上人跟她有一模一样的嗓音,少年只听《凉州词》,但出手尤为阔绰,楼里的伙计见了他跟见了财神爷一样,每次都是哄着供着。”
“少年长的真好看,她一见便心生欢喜,况且他还吹了一手好笛子,可是他有心上人,对周遭的一切并不感兴趣,所以她从未将目标放在他的身上,歇芳楼很热闹,往来的人并不少,她很快挑到了目标。”
“是个商户出身的年青举子,十分会吟诗作赋,家里有钱,他又有才有颜,关键是出身不高,到时候一旦有什么意外齐国公府也能弹压的住,是个可以招惹的人。就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这事儿被搅黄了,金公子亲自搅的,他将这个年青举子不能人道的事儿抖落的满茶楼都知道,年青举子羞愤之下再也不敢来了,这事儿不了了之。”
“后来,她依旧努力寻找合适的目标人选,金公子一怒之下想出一条毒计,将她毒哑不就行了,她没了与他心上人一模一样的嗓音,他大概也就感觉不到这事儿的别扭之处了,说干就干,你知道的,金公子一向果决。”
“她还是识破了他的奸计,故意气息奄奄的给他唱《凉州词》,祈求他放她一马,他果真心软了,他转身离开歇芳楼,许久没再来。”
“后来他的弟弟小十六找到她,恳求她跟他试一试,并且说就算她没了跟他心上人一模一样的歌喉,他也不会放过她的,因为他的眼睛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偶尔能看到些许色彩。”
“她也就是在那时知道的他的眼睛有问题。”
“她的目标只有怀孕催愈本命蛊,和他试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那人自称商人出身,有钱,有颜,有才,除了性子缺德点儿,倒也还好,她的身子已经越来越不好了,亟待恢复本命蛊。”
“她的步伐只能加快了,有一日她故意薄醉想要引诱他,谁知他很凶对她半点不怜惜,她吓哭了,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劝她不要再这样,她也不想这样,可她的身子很糟糕,已经等不了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她的蛊女身份被暴露,她知道他是极为厌恶蛊人的,听说他的父母因蛊而死,他心里纠结万分,在知道她的本命蛊伤了之后,他与她约法三章,他助她恢复本命蛊,她身体好了之后要立马回落月城,他们永不再相见。”
“他们之间有了鱼水之欢,她的本命蛊竟然奇迹般的开始恢复,然而很快就遇到了瓶颈,只差个小尾巴迟迟长不好,兴许这契机只在怀孕上,但他一直在暗中饮避子汤,她气急!想尽办法去解他的避子汤。”
“期间,她又被太皇太后的懿旨复立两次,她真的很急,因为她知道第三次的时候,她就再也出不来了,她万万不能让太皇太后发出第三道复立懿旨来。”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说想彻底出宫只能先进宫,最后这第三道复立懿旨不是太皇太后发的,是她父亲亲自进宫请的圣旨。”
“然而,好巧不巧,她发觉自己怀孕了。那段时间皇帝一直在洛阳,她名义上是在长安的齐国公府,无论如何,在长安的后妃是不可能有孕的,此事一旦被揭发出来,她和齐国公府都得死。”
“就在这时,太皇太后突然薨在洛阳大相国寺,皇帝亲自扶灵回长安。她暗中作来作去,故意惹人厌烦,天天期盼被皇帝废黜。”
“皇帝终于忍不了她了,下了帝后和离诏书,差一点儿就要昭告天下了,她离宫的那天,她怀有身孕的事儿被后妃发现,告到了御前,她在宫门口被人拦下,带到了御前问话。”
“她一抬眸却是惊了,那金公子正是端坐在御座上的九五之尊,她孩儿的生父。然而,那又如何呢,她已经拿到了帝后和离诏书,她的腹中还有宝宝,只要她回了落月城,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他亲自替她遮掩了怀孕的事实,派她哥哥护送她回落月城。然而,十分不幸的是就在她分娩之后,她一睁眼又回到了长安云阳宫,回到了她前世身故的那一刻。”
孟瑶华不知不觉间泣不成声。
“哭什么呢?”他温热的指腹替她擦去颊间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孟瑶华摇头道。
他抬头望着漫天粉红色的梅花轻声说道:“可真是羡慕他啊。”
犀照已经快燃完了,发出的光芒也暗淡了许多。
“怎样才能消解你心中的恨意,一条命可以吗?当日你在金州城救下我,今日终于有机会还上了。”他低头呢喃道。
“谁要你的命?!谁要你的命了!”孟瑶华大哭道。
“别嫌弃,我只剩这个了,阿妧。”他轻声说道。
“辛励,你故意的?!”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国师那样神通广大,会治不好他?他分明就是拒绝治病,一心求死。
“没有你的人间便不是人间。”他叹息道,“太难熬了,每时每刻都很难熬,我不想再继续熬下去了。”
说着,他口中咳出一道黑血,差一点就扑灭了犀照。
他附在她的耳边低语片刻,然后笑道:“回去吧,他还在等着你。”
他的耳边忽然传来孩子的笑声,如果……如果他能拥有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我叫辛励,字予安,上过疆场,坐过金殿,无论是将军还是皇帝,我一直都是你夫君。阿妧,莫失莫忘。”他提声说道。
孟瑶华的脑海里如山崩海啸一般,涌出了许多记忆碎片,甜蜜的,忧伤的,惊险的,平静的,困苦的,幸福的。
“我阿妧今日面山而誓,与辛励结成夫妻,永世不离不弃。”
“永不相负。”
一拜天地!
他说过的永不相负,辛励从未负过阿妧。
“我叫蜜娘,沈蜜娘,我自幼在落月城长大,是落月城圣女的女儿,是落月城的大蛊医,我在嫁给你之前都叫沈蜜娘的。”
“嗯,蜜娘。”他缓了缓继续说道,“无论是阿妧还是蜜娘,我都永不相负,去吧,推开城门你就可以回家了。”
“那你呢?”孟瑶华说道。
“待会儿你哥哥会上来。”他轻声笑道,“不必担心。”
她回望着他,犀照发出的微黄色的光芒跳跃了一下,而后彻底熄灭。
她堕入无边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是传来一阵阵嘈杂声,有低声交谈的,亦有孩童的笑声,玩闹声。
“醒了,醒了,她终于醒了。”
第85章
孟瑶华缓缓睁开双眼, 母亲、舅舅、蛮蛮正眼巴巴的瞅着她,紧张又兴奋。
静谧了一瞬间,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话, 她的脑子瞬间一乱。
“停停停, 一个一个的说, 别吵到她!”她娘发话了,聒噪的声音顿止。
“宝宝呢?”孟瑶华声音很是沙哑, 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没一会儿, 两张胖乎乎的小脸挤到她面前, 夏禾和桃枝一人抱着一个。
孟瑶华眨了眨眼睛, 惊呆了,她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又睁开眼睛仔细瞧了瞧说道:“你们莫诓我!”
她刚生的孩子,怎么可能长这么大了!!
沈灵坐在她的榻边说道:“孩子,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多久?”孟瑶华抬头问道。
“三年,整整三年!”沈灵叹息道。
“娘亲,抱抱,抱抱。”她的宝宝在跟她撒娇讨要抱抱,她挣扎着坐起身来, 将宝宝抱在怀里,又伸手接了另一个过来。
她将两个小团子揽在怀里,温热绵软的小身子紧紧贴着她,让她一颗心都像泡在温泉里一样。
“乖乖, 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娘亲,孩儿叫麒奴。”男孩开口说道。
孟瑶华点了点头, 嗯,是她留下的名字,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娘亲,我叫兕子。”小姑娘软软的说道。
“???”孟瑶华一脸疑惑道,“你不是该叫麟奴吗?谁给你起的名字叫小牛犊?!”
“小姨母。”小小姑娘胖胖的小手指着蛮蛮说道。
“天地良心,不是我,是段蕤说的。”蛮蛮忙摆了摆手推卸责任道。
“他凭什么给我的孩子取名?”孟瑶华气急。
“他是没资格,可孩子她爹有啊。”沈期幽幽说道。
什么?辛励他有毛病啊,给我女儿取名叫小牛犊!!古往今来,谁家的姑娘叫小牛犊了?!这说出去不让人笑话?!她的小姑娘以后出去怎么抬头做人!
气啊!
孟瑶华咬牙切齿的意味太过明显,兕子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一脸不解的问道:“阿娘不喜欢兕子吗?”
她九死一生生的乖乖崽,她怎么会不喜欢?!她摸了摸小姑娘的扎着的小揪揪说道:“阿娘最喜欢你了。”
麒奴一脸期待的看着她,他长得太过肖似辛励,一双桃花眼简直跟辛励的眼睛一模一样,这会儿水光汪汪的看着她,像一只乞怜的小狗。
她不禁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道:“阿娘也最喜欢麒奴。”
麒奴开心的笑了一下,然后下一刻他又绷紧了小脸儿,一脸沉稳的模样。
孟瑶华叹息道:“你才三岁,别学那老气横秋的模样,小孩子就该多笑笑。”
麒奴难得放开,笑了,兕子从小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塞到孟瑶华嘴里道:“阿娘吃糖。”
甜丝丝的糖块慢慢融化,孟瑶华揽着麒奴与兕子,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甜蜜。
“既然蜜娘醒了,我们可以开山门了。”沈期笑着摸了摸胡须说道,“山下打了三年,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孟瑶华闻言微怔道:“什么打了三年?”
“自你分娩那日,山下就打起来了,后来你昏迷,圣蛊醒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下令关了山门,将外界与落月城彻底隔绝开来,除了蛮蛮能少量收到南诏那边的消息,山外的一切都是未知。”沈期开口解释道。
蛮蛮走过来说道:“是陛下的人和企图闯落月城的人打起来了,陛下亲自率兵驻扎在落月城附近的江岸边,后来又清理南疆叛乱的各部,还有一些黑蛊师。最近要决战了。”
“什么?”孟瑶华大惊失色,她连忙问道,“辛励就在山脚下?”
她恍然记起梦中之事,哪里还坐得住,她急声说道:“快快打开山门,我要出去一趟。”她真的怕他故意去作死!这事儿,他又不是没干过!
“既然开山门,我们落月城就无法独善其身了,准备应战。”沈期说道,“如今圣蛊醒了,我们再不必怕任何人。”
“谁唤醒的?”孟瑶华下榻,被夏禾搀扶到了梳妆台旁。
一旁的小姑娘骄傲的说道:“阿娘猜猜。”
“是我的小兕子?!”孟瑶华低头摸了摸围绕在她身旁的小姑娘。
“还有哥哥。”小兕子抢答道。
“真正的圣蛊其实是一对双生蛊,之前有血脉强大的前辈唤醒单只圣蛊,反噬都很大,大家都以为圣蛊本来就霸道,没想到竟是如此。”沈灵说道。
“他们身上都种了圣蛊?”孟瑶华问道。
小兕子指着手腕上桂圆大小的繁丽花纹道:“圣蛊好看,我要。”
孟瑶华将她抱在腿上说道:“喜欢好看的,这点儿随为娘。”
“蜜娘,你也别怪娘自作主张,这两个小家伙生下来时,情况并不好,是圣蛊及时被唤醒,救了这两个小家伙一命。”沈灵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也是这两个孩子跟落月城有缘。”
孟瑶华紧紧抱着小兕子道:“是阿娘对不住你们。”
“可是阿娘也努力了呀。”麒奴在一旁说道,“小姨母说阿娘是为了生我们才长睡不起的。”
“哎?说到这个,阿姐,你的本命蛊怎么样了?”蛮蛮凑过来问道。
孟瑶华伸出胳膊一看,本命蛊完好如初的在她的手腕处,两寸来长的一根细如发丝般的金丝医蛊。
“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你们两个小宝贝简直是小福星。”蛮蛮抱起麒奴来亲道。
麒奴立马伸出手来,推了推蛮蛮,挣扎着从蛮蛮怀中跳了下来,一张小脸憋的通红,羞愤的看着她说道:“小姨母不要随意亲我抱我,我是大孩子了。”
“豆丁大的孩子。”孟瑶华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想必她陷入沉睡的这段时日,小小的孩子心思敏感,又是当哥哥的,便比寻常孩童沉稳不少,可当娘的醒了,有何风雨自有她来担,她的宝宝们就负责快快乐乐就好。
屋内一片其乐融融,忽然有人进门来说道:“城主,山门处发现了一封信。”
沈期拿过来展开一看,顿时面沉似水。
沈灵接过来一看,不禁说道:“哎呀!糟了!”
蛮蛮凑过来一看,看了两行就拿起来塞到孟瑶华手里道:“阿姐,快看看这个吧!”
孟瑶华低眸一目十行看完,连声说道:“夏禾,速速命人去备轿辇!要结实耐用的!”
“乘我的轿辇出去。”沈灵说道,“你刚刚才醒,身子还弱着,我的八个护法各个身怀绝技,定能护你一护!”
孟瑶华点了点头道:“也好。”她迅速挽了个发髻,戴上落月城特有的银花冠,桃枝早就将她要穿的衣裙捧了出来,沈期沈灵兄妹出门应付迎战之事。
孟瑶华收拾妥当之后,她开口说道:“蛮蛮,你随我去。”
“阿娘,听说外面很危险,虽然不知道阿娘出去做什么,孩儿愿意随阿娘一道前往。”麒奴在一旁仰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央求道。
孟瑶华想了想也对,有圣蛊在侧,确实方便许多,她俯身抱起了麒奴就往外走。
“小兕子也去,小兕子也去。”小兕子在后面紧紧的追了上来。
孟瑶华认真看着小兕子道:“兕子乖,在家和外祖母玩。”
“哥哥!”小兕子抬头看向麒奴,豆大的泪珠儿还挂在眼眶,欲落不落。
麒奴从怀里掏出一支五彩风车递给她说道:“在外面不许贪玩,听阿娘的话。”
“嗯!”小兕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麒奴扭头看着母亲道:“阿娘,小兕子很乖的,我们不要抛下她。”
孟瑶华受不了半点儿这双桃花眼央求的神色,只得点点头,示意蛮蛮抱上小兕子。
落月城山门洞开,一阵阵空灵的乐声自天际响起,荡涤人心。
江岸的将士们情不自禁的抬头仰望落月城的方向。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落月城开城门了!”
“这阵势是落月城圣女?”
众人时不时听到一两声孩童的笑声,对岸的兵卒开始向落月城的方向射箭,然而并伤不到落月城分毫。
段蕤骑马站在江头仔细观摩了一会儿说道:“我瞅着怎么像是蜜娘醒了,想起出来散散心了?”
孟放点了点头道:“十分有可能。”
忽然一驾轿辇顺着一道铁锁,顺空而下,踏江而来,对岸时不时有冷箭射出,却总也射不中轿辇。
甚至有黑蛊师对着轿辇施蛊,麒奴眸中寒光一闪,冷声道:“不自量力!”那语气口吻和他阿爹像了十成十。
他刚欲抬手教训,被孟瑶华一把拉住:“我儿,这群杂碎不值得你出手。”
“可他们明摆着欺负娘亲。”麒奴急声道。
“自有人教训他们。”孟瑶华淡淡说道。
果不其然,江岸一侧有人拉劲弩,齐齐向对岸射去。
“好强的工事。”麒奴双眸亮晶晶的,兴致勃勃的看着那边说道,他时常跟舅公看落月城的防事,落月城就没有这么厉害的武器。
孟瑶华出现在江心,江两岸的兵卒俱都精神抖擞,大战一触即发。
孟瑶华将小兕子抱在怀里,双手捂住她的眼睛和耳朵,怕她害怕。
孰料小家伙煞有介事的扒开她的手道:“哥哥不怕,我也不怕。”
“我是哥哥,自然不怕的。”麒奴挺了挺胸脯说道,他的小身子微微战栗,不过他不是怕人,他恐高。
刚才抬轿的人走太快,简直是俯冲下来的,他躲在娘亲怀里都不敢往下看,小兕子只关心她的风车转的快不快,心大的只知道开怀大笑,不过这样也好,恐高的是他,不是妹妹。
抬轿的人掠江而过,管弦齐奏,这不是普通的乐声,乐声之下操控着蛊物,谨防有黑蛊师大规模袭击。
这时,有个护法开口唱起了山歌,用落月语唱的,中原人是听不懂的,但段蕤和孟放听的真真的。
“我就是蜜娘思念的那情郎!”段蕤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我看不见得。”孟放瞥了一眼中军大帐,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时辰差不了,下令三军道:“发动总攻,生擒敌首,其他杀无赦!”
“是,将军!”众位副将领命行事。
江面硝烟四起,冲杀声阵阵,焚毁的战船不计其数。
孟瑶华在大尚那边看了又看,一直没看到辛励,心里不禁敲起了鼓。
她绕过双方交战的地方,直直朝营帐这边行来,孟放和段蕤在前线指挥作战,忙的顾不上她,后面守帐的士兵不认识她,以为是对岸潜藏的黑蛊师杀了过来,忙齐齐亮了枪刃,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孟瑶华拿出一方黄花梨木镂雕的盒子,里面藏着一方私印,是辛励当年亲手给她的。
然而,即便如此,守帐的士兵也不放她进去,她心里一急不禁高声喊道:“辛励,你出来!辛予安!辛予安!”
守帐的士兵一听,好家伙,面前这容貌艳丽的女子竟然直呼陛下名讳,这还了得。
帐内无丝毫动静,仿佛里面没人一样,可辛励不在阵前,此处防备又这么森严,他十有八九在帐内,却不应答。
孟瑶华心中升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她脸色寒了寒,对着左右护法们说道:“闯帐!”
“是!”八大护法得令,开始列阵准备攻营。
“慢着!”营内款款走出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来,他捋须笑道,“娘娘还是这么风风火火。”
“老国师?!”孟瑶华一见此人心里一凉!辛励不是会带国师出征的人,如今老国师从辛励的帐中走出,不言而喻!
“娘娘与两位小殿下随臣来吧。”国师挥了挥拂尘说道。
孟瑶华一手牵一个,随老国师入帐中,蛮蛮和八大护法在帐外等候。
中军大帐很宽敞,案几、沙盘依次陈列,甚至一旁还摆放着辛励的盔甲和长枪,然后此刻帐内很静,甚至有缕缕药香传来,里面却无随从仆人迎候,想必是怕人多眼杂。
辛励安静的睡在柘黄色的御榻上,悄无声息的,甚至连有人进帐都不知晓。
孟瑶华忙走向前去,刷的一下子掀开他身上盖着的锦被,低头一看,他的胸膛处果然有块巴掌大的黑印,跟梦中最后要他命的黑丝蛊缠心一模一样!
她颤抖着放下锦被,抬头问国师道:“国师大人,多久了?”
“五日了,七日之前,对岸的叛军纠结了南疆的黑蛊师欲对我军发动主攻,孟将军和段世子建议向落月城求助,孟将军亲自写了书信,然而段世子联系落月城的渠道被对面的黑蛊师截断,书信发不出去。孟将军只好单枪匹马亲自去落月城走一趟,奈何当时落月城山门大闭,他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与落月城取得联系。”
“陛下说,对面黑蛊师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重点还是那个叫巫傩的大祭司。奈何此人不仅将黑蛊玩得炉火纯青,拳脚功夫亦是不错,莫说段世子,就连孟将军都不是对手,最后是陛下提/枪单杀了巫傩,但也不可避免的被邪门的黑蛊缠上。”
“臣本在钦天监夜观星象,见荧惑守心之兆,便快马加鞭往南疆赶,饶是如此还是晚了一步,陛下已然受了重伤,听孟将军讲陛下强撑到鸣鼓收金回营时,回来吐了一口黑血便晕死了过去。”
孟瑶华听完国师的叙述,轻轻点了点头,还好还好,是五天不是七天,他还有救。
“国师大人,我要带他回落月城。”孟瑶华郑重其事的说道。
“我们不同意!”有几个副将掀帐而入,神情激愤,“若不是为了那劳什子落月城,陛下何至于落得这般境地?!先时的巫蛊之祸直接要了先太子先太子妃的命,如今南疆的黑蛊师都纠结在对岸,我听说有些白蛊师也投了对岸,你们落月城不是一直独善其身吗?今日大开山门便直直朝我军营帐而来,试图带走陛下,意欲何为?”
“诸位将军,我若不带走他,两日后他必死无疑!”孟瑶华神情严肃的说道。
“我朝国师医术高超,陛下的事就不劳落月城操心了。”那群副将仍是不松口。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麒奴皱眉说道:“我听明白了,明明有救人的法子你们却拦着不要,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吧?”
“你这黄口小儿切莫血口喷人!”副将们怒气冲冲的说道。
“不得无礼,此乃陛下之子。”国师在一旁悠悠的说道。
副将们憋的脸色通红,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他们是有所耳闻的,有关陛下为何死死守在落月城外,三年不曾离开过半步。
但见那小童模样神似陛下,又得国师亲口证明,想来传闻也有几分真。
孟瑶华见众人不说话了,刚欲吩咐人将辛励搬走,只见孟放阔步走进营帐说道:“走不了了。”
“为何?”孟瑶华问道。
“这一战我们虽然大获全胜,但刚刚江上起火,埋在江里的暗桩都被损毁了,便是立马修缮也得耗费半月时日。”孟放回道。
孟瑶华:“……”
孟放刚要抱一抱麒奴和小兕子,但见自己一身血污,有些不合适,遂对孟瑶华说道:“蜜娘先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转身顺走了帐中那几个横眉冷眼的副将,徒留国师与孟瑶华、龙凤胎在帐内。
小兕子正是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她见榻上无声无息的躺着一个人,自己也啪嗒啪嗒翻身上榻,将五彩风车放在那人枕边,她悄悄推了推他,没醒,她有些疑惑。
但她看到他胸膛处的黑印,伸手摸了摸,不一会儿手中提出一条黑线似的东西。
孟瑶华连忙惊呼:“我的儿!”
“娘亲,他怎么把黑线扎进心窝窝里?”小兕子不解的问道。
不知何时,辛励嘴角溢出一抹黑血来。
“小兕子别扯那些黑线!”麒奴出声制止道。
小兕子听话的将手抽回,将黑线甩在一旁的炭盆里,只听刺啦一声,黑线被火苗焚成灰烬。
“哎,真是难搞。”小兕子抄起一旁的五彩风车吹了吹。
孟瑶华一直有听说过圣蛊是世间最厉害的蛊,却没有真正见识过圣蛊的威力,她修行蛊术这么多年也做不到徒手将蛊虫从人身体里拔出,小兕子才三岁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做到。
她摸了摸小兕子的冲天小揪揪说道:“别急,有你拔蛊虫的时候。”
说话间,孟放换了一身干净的铠甲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他一把将麒奴举起来颠了颠,边颠边大声笑道:“乖!叫大舅舅!”
麒奴从未跟人这样玩耍过,但感觉还不赖,就是……嗯,不太稳重。
“大舅舅是什么?”小兕子不懂就问。
“大舅舅就是娘亲的哥哥。”孟瑶华温和的答道。
“啊!娘亲也有哥哥吗?”她亮晶晶的看着孟放,孟放将麒奴放下,伸手将她抱过来笑道,“是呀,乖乖崽,叫个大舅舅听听。”
“大舅舅!”小兕子叫的又脆又甜,她喜欢被大舅舅抛高高!
孟放领着龙凤胎出去玩,孟瑶华专心在大帐里给辛励切脉,与国师探讨治疗方法。
“臣先时头痛如何将陛下体内的黑蛊取出,如今看小殿下既有此绝技,倒是解了臣的后顾之忧。”国师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道。
孟瑶华忧虑道:“如今黑蛊集中在他的心脉上,断然取出恐会对他的心脉有所损伤,不得不再三慎重才是。”
“心脉关窍众多,不知娘娘是否擅长金针定穴之术?”国师问道。
“尚可。”孟瑶华答道。
国师拈须思索道:“臣与娘娘需同时施针同时定穴才行,如此一来能最大程度的护住陛下心脉,禁止蛊虫到处乱窜。”
孟瑶华与国师去军医的帐中磨合金针之术。
小兕子和麒奴蹦蹦跳跳的又回到了中军大帐,因为侍卫都守在了帐外,帐内此时恰巧没人。
小兕子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辛励,惊讶的对麒奴说道:“哥哥,这个人长得和你好像啊!他是谁?为何阿娘一醒来就找他?”
麒奴之前听旁人叫此人陛下,又说他是陛下之子,可见他与此人是有些关系的。
小兕子看着榻上之人的胸膛黑乎乎的,突然想起小姨母给自己讲的山林精怪的故事,此处树林茂密,是故事里精怪常常出没的地方,他胸膛又黑乎乎的,又闭着眼睛睡觉,所以他该不会是小姨母口中的黑瞎子吧!一旦他睁开眼睛是要吃人的!
且看她定他一定!
她拿了一只桃木梳子,一把小剪刀,她将他的头发打散,然后用小剪刀将柘黄色的榻单剪成一条一条的碎布,她用桃木梳子取了一绺头发梳了梳,然后用碎布扎好,好累!她央哥哥给她剪布条,她来施法扎辫子,兄妹二人配合十分默契。
等孟瑶华掀帘进帐时,辛励被两个孩子祸祸的不成样子了,她头一大忙道:“你们在做甚?”
“阿娘,我们在降妖除魔!”小兕子正气凛然的说道。
孟瑶华扶额,她将手中的药箱放下,走过来解释道:“这个人不是妖也不是魔,是你们阿爹。”
“阿爹?就是舅公和小姨母那样的关系吗?”麒奴抬头问道。
“嗯,正是。”孟瑶华点头说道。
小兕子一脸遗憾的撅了噘嘴,自己当英雄的机会就这么溜了,却平白多出一个阿爹来。
第86章
孟瑶华命蛮蛮带着龙凤胎去外面玩, 她打了一盆清水来,亲自给他擦拭了一番,这人可真是俊, 从她在金州城遇见他的第一面起, 就觉得他俊的离谱。
否则自己也不会鬼迷心窍了去收留他,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好看。
她解了兕子扎上去的布条, 然后拿桃木梳子一点点的将他的长发梳通, 他的头发又黑又粗又硬又密, 难整理的很, 像他的脾气一样,说一不二, 十分霸道又执拗,一声不吭的在江岸边守了三年, 若……若是她不肯见他呢。
她叹了一口气,将双生子剪碎的榻单撤下,又给他换了一块完好无损的,好歹是九五之尊,这点儿体面还是要有的。
她低眸轻声说道:“双生子正是贪玩的年纪, 你这给人做爹爹的,莫怪莫怪。”她素来知道他最爱整洁,怕他醒来之后不喜,便又继续开口说道, “他们虽然淘气了些,可也是你的崽儿, 你醒来自己教育吧,养不教, 父之过,你说是吧!”
他胸口处的黑印有渐渐扩大的趋势,为他疗伤事不宜迟。
孟瑶华和国师忙活到大半夜,终于一点一点的将辛励的心脉护住,两只小的在母亲的指导下开始抽黑丝蛊,兕子已经困得两眼皮打架了,可见哥哥没睡,她也在努力坚持着。
终于,等辛励呕出一大口黑血,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几人才算大功告成。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孟瑶华收拾妥当抱着两小只去安寝。
他已无大碍,等明天天一亮,她就带着双生子回落月城去,虽然江里的暗桩被战火焚毁了,但还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走,只是当时要抬着他,不太方便走。如今不用将他抬到落月城诊治了,她是完全可以走的。
嗯,等两小只睡醒就走,其余的事儿国师和军中的郎中可以处理。
孟放特意给她们三人搭了一个帐篷,孟瑶华抱着双生子浅浅的睡了。
次日一醒来,她着急忙慌的收拾东西,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就要跟孟放作别。
段蕤一夜未睡,打扫完战场后便急急的过来了,三年了,他好不容易见到蜜娘,怎甘心让她说走就走?
两人一起挽留她!
孟瑶华扫了一眼中军大帐道:“家里还有事,况且这是军中,女子不便逗留。”
孟放了然,怕是妹妹觉得见了陛下徒增尴尬烦恼,见妹妹坚持要走,遂也不再多说什么。
就在众人依依惜别之际,中军大帐的帐帘突然掀开了,从里面踉跄的奔出一道身影,颓颓乎如玉山将倾,他如泼墨般的长发并未梳起,慵懒的披在胸前身后,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意味。
他拎着一个匆匆收拾好的小包裹,十分潦草的背在肩上。
孟瑶华抬眸大震,目光瞬间犹疑躲闪开来,双生子已经被蛮蛮抱上了轿辇,一行人在轿辇旁正等着她呢,她转身就急匆匆的往轿辇那边走。
辛励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从后面追来,他虽然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着,但长腿一迈,一步顶孟瑶华两步。
没多久,孟瑶华被他急急追上。
她的衣角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她瞬间停了脚步,低声说道:“回去吧,他们还在等着你。”
辛励坚持不撒手,唇色淡薄如水,微微泛着病弱的苍白,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子却愈发的清澈,他牢牢的看着她,任她怎么劝都不肯放手。
孟瑶华扯了扯,无法将自己的衣角从他手中抽出,她不禁叹了一口气劝道:“大战刚刚结束,这里离不得你,我要回落月城了,你切莫这么跟着。”
辛励摇了摇头,紧张的往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不禁朝她靠近两步,眸中神色十分局促不安,像是看什么陌生且危险的地方。
孟瑶华:“……”她感觉略微有哪里不对劲?!
“辛励?”她抬眸看着他,叫了他一声。
他低眸看着她,用自己另一只手指了指喉咙,然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口不能言。
孟瑶华:“!!!”什么情况?!黑丝蛊的毒性这么大的吗?都将人毒哑了??!她觉得事情有点大,而且明显感觉他状态不大对,她回过身来牵着他往帐里走。
哪知他抗拒非常,死活不愿!不仅自己不走,还拖着她不让她走!
他说不出话来,急的脸上额头直冒汗,绝妙的桃花眼尾微微泛红,他似乎对军帐很是抗拒。
孟瑶华扶额,她提声命人准备笔墨纸砚来,然后就地写字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辛励怔怔的看着她的字,眸中风起云涌,只是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低垂着,遮盖住了这一切,他唇畔露出一弯深深的笑意来,又瞬间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
见她将笔递给他,他顿了顿然后规规整整的提笔写道:“我会努力赚钱养家的,别不要我。”
“???”孟瑶华一脸疑惑,辛励顺手将笔递给她,她瞬间反应过来道:“你耳朵没坏吧?”
辛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耳朵还是好的。
孟瑶华放心的将笔推了回去:“那还好,我问你答。”
辛励乖巧的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笔捏的牢牢的。
孟瑶华思索良久之后,说道:“我们和离了。”
辛励在纸上急切的写道:“绝无可能,我不同意。”
“和离书是你亲手写的!”孟瑶华补充道。
辛励豁然抬头,手中的笔瞬间脱落,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他慌忙拾起笔来写道:“我可以读书考取功名养家糊口的,我不参军,不离开你,我们不要因为参军的事闹别扭好不好?”
“???”孟瑶华看完他写的字一脸疑惑,单个字她都认识,怎么合起来她一句都看不懂?!
“陛下?”孟瑶华试探的叫了一声。
哪知辛励眸中错愕惊慌不已,他左右看了看,见她叫的是自己,就更慌了。
“我还干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手指有些发颤,心虚的问道。
“啊?不是……”孟瑶华彻底呆了,合着他不仅口不能言,记忆也乱了?
不对!很不对劲!辛励记忆再如何乱也是武将出身,没道理一觉醒来就认定自己是个读书人的,黑蛊师手段阴狠,说不定他被夺舍了?!
孟瑶华心思慌乱了一下,又瞬间冷静了下来,她指了指自己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蜜娘!”他斩钉截铁的写道。
“我还叫什么?”孟瑶华继续问道。
“瑶华。”他淡定写道。
“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告诉你的那个名字叫什么?”
“阿妧。”他扬眉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一只摇着尾巴等待夸赞的小狗。
孟瑶华皱着眉,对倒是对,但还是感觉怪怪的,她继续问道:“你叫什么?”
他嗫嚅了一下,眸中的神色很受伤,但还是提笔写道:“为夫姓金名翊,家在金州城,耕读为生。”
孟瑶华:“……我们什么时候成的亲?”
“娘子失忆了吗?”他紧张的看着她,担忧的继续写道,“我们凤和十年八月初三,在金州成的亲呀。”
凤和十年八月初三是他们为躲避羌人的探子,假成亲的日子!!金翊这个化名也是那个时候起的!
孟瑶华十分确定,他记忆错乱了!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文弱书生,那段时间他身中奇毒,确实用书生身份遮掩过。
他记得金州的事儿,不像是夺舍,更像是脑袋乱了,也忘记了自己皇族身份,忘记了自己是九五之尊。
孟瑶华指了指军帐道:“那些帐篷里住的都是你的人。”
辛励惊呆了,他急急写道:“不是的,他们不是我的人,只有你才是我的人。”
孟瑶华挥了挥手,提声道:“哥,过来一下。”
孟放仰首阔步而来,走到她二人身边问道:“怎么了,蜜娘?”
孟瑶华指了指辛励说道:“你告诉他,你是不是他的属下?”
孟放眼神呆了一下,不太明白当前状况,狐疑的看了妹妹一眼,他行武将之礼跪在辛励面前道:“末将孟放,见过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励身子微微一抖,骇然后退,差点被江边的石头绊倒在地,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他口不能言,模样甚是可怜的看着孟瑶华,提笔哆哆嗦嗦的写道:“这种杀头的玩笑万万开不得,我知道岳父大人对我多有不满,我会努力的,我拿了包裹出来,我们速速离开这里,被其他人听见就不好了。”
孟放疑惑的看着辛励奋笔疾书写的这段话,也懵了,他悄悄的把孟瑶华拉到一旁问道:“陛下这是?”
“约摸是脑子坏了。”孟瑶华正好背对着辛励,低声说道,唯恐被他听见伤了自尊。
孟放半信半疑的抬头向辛励那边张望了一下,见辛励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甚至被江风一吹,还轻咳两声,除了身子弱些,哪哪都再正常不过了。
他不愧是帝座前首个得力干将,立马心领神会,他挠挠头,看了自己妹妹一眼,煞有介事的说道:“陛下眼下这种情况,确实不适合待在军中,南疆叛乱好不容易被镇压下去,若此等消息被有心人探听去,难保敌对势力不会死灰复燃,南疆又将燃起战火,生灵涂炭。”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带他回落月城?”孟瑶华说道。
“然也,想必是陛下身体内余毒未清,才会造成这种情况,你将他接回去调养一段时间,等他恢复正常了再将他送回来也不迟。”孟放说道。
孟瑶华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军中这边……”
“无妨,我们决战已胜,都是些扫尾休整的事宜,我看着就行了。”孟放说道。
孟瑶华勉为其难的牵着辛励的手往轿辇那边去。
蛮蛮见了辛励,微微愣了一下。
辛励十分温和且友好的向她点头示意,蛮蛮像见了鬼一样。
麒奴和兕子正在轿辇里玩挑红线,见辛励进来了微微吃了一惊。
孟瑶华张口就来,对辛励说道:“这是我跟别人生的孩子,我们是真的和离了。”
兕子刚想反驳,被麒奴暗中截下话头,他扬起小脸很有礼貌的叫人:“叔叔好,我叫麒奴。”阿娘为了生他和兕子,过得十分不易,阿娘说的话他得听,爹爹就在眼前,早一会儿认晚一会儿认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在军营里叫了许多叔叔,暂且叫这人叔叔,这人应该不会生气的吧!
辛励听到眼前这个跟自己容貌如出一辙的小鬼叫自己叔叔,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他眼中的潮意顿了顿,不情不愿的收了回去。
“叔叔好,我叫兕子。”小兕子虽然不解为什么阿爹变成叔叔了,但哥哥怎么叫她就怎么叫,总归是没错的。
小兕子的容貌一半像孟瑶华,一半像辛励,她那双圆溜溜葡萄似的杏眼则跟孟瑶华像了个十成十,如今正甜甜的看着辛励,辛励心头涌起无尽的暖意。
他十分自来熟的将小兕子抱在怀里,这是他的小兕子,是他的!
“叔叔,你的眼圈怎么红了?”小兕子抬头问道。
“……”辛励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只听孟瑶华说道,“大抵是外面江风太大,吹的吧,麒奴,兕子,这个叔叔病了,不能说话。”
“啊?这么可怜?”兕子同情的看着辛励,从兜里掏出半颗糖来,依依不舍的送进他口中道,“兕子还以为抽出黑丝蛊,叔叔已经好了呢。”
辛励一顿,生受了来自女儿的同情。不急慢慢来,已经很好了,他在外面领兵三年,终于父凭子贵,又靠着身体病弱,挣来一个踏足落月城的机会。
只要进了城,一切皆有转圜。
双生子终是会认祖归宗的!
八大护法抬着轿辇,走了密道,本来还算宽大的轿辇,坐了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后,瞬间逼仄拥挤起来,孟瑶华甚至觉得有些呼吸不畅,脸上的红晕就没消散过。
风呼啦啦的吹过,辛励不禁低咳两声,孟瑶华将他的包裹抖开,见是两件粗布衣衫,她顿时一阵沉默。
她抽出一件摊开,又抽出一件继续摊开,将两套衣衫叠在一起围在他的身上道:“难为你能从帝帐里找到这么两件衣裳来。”
辛励低咳着欲要找笔写字,找了半日没找见,他失笑的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等到了落月城,麒奴与兕子已经跟他玩的很好,打成一片了。
落月城主府内,孟瑶华朝自家娘亲介绍道:“阿娘,这是金公子。”
沈灵微微一怔,瞬间反应了过来,她轻轻的点了点头,传说中令南疆蛊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帝王,竟然生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难怪女儿会喜欢,确实好看,一下子就将段家小子比下去了。
“这是家母。”孟瑶华朝辛励说道,辛励恭敬的点了点头,行了个晚辈作揖礼。
沈灵蹙起眉来打量了他一番,摸不着头脑,听说此子颇为张狂,怎么今日比猫咪还乖?
蛮蛮在一侧悄声说道:“姑母,他脑子坏了。”
沈灵了然的点了点头,见是自己女儿带回来的人,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孟瑶华少带他出门,免得让族人瞧见忍不住给他一板砖,叫他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黑蛊白蛊乱杀一气。
辛励就这么在城主府里住下了,本来他的房间离孟瑶华的房间极远,偏偏他会作妖,生生被他作近了不少距离。
他换了新的院落,里面栽满了茂密的竹林,幽篁清静,雅意非常,确实是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
有一天,段蕤那个家伙进城来,真的信了他脑子坏了,由是在他面前态度硬气嚣张了不少。
段蕤手里拿着啃了半个的苹果,一指竹林道:“你可知这里之前住的人是谁?”
辛励气定神闲的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段蕤不疑有他,大剌剌的说道:“这是前落月城赘婿孟怀鸣的旧居!孟怀鸣你知道是谁吧?!就是蜜娘她爹,说来此地真是个风水宝地,谁住谁离,哈哈哈。”
辛励余光瞥见那道窈窕的身影越走越近,他不禁低咳起来,压抑且痛苦,叫人听了心疼不已。
孟瑶华听见他的咳嗽声,不禁急走几步过来说道:“不是见好了吗?怎么还是咳的这么厉害?”
辛励柔柔弱弱的看了孟瑶华一眼,又看了段蕤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他坚强的拿起笔写道:“不怪段蕤。”
“啊?”段蕤惊了,辛励咳嗽关他什么事儿?!
夏禾答疑解惑道:“段世子,金公子不能受凉不能受气,此处天气温宜指定是没有受凉的道理。”
段蕤将口中的苹果艰难咽下,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看向辛励,但见辛励脆弱不堪的伏在榻间饮药,那模样真是我见犹怜!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委屈,但强忍着不说的。
孟瑶华的人在她的示意下将段蕤请走了。
段蕤手里拿着苹果核,惊呆了,不是……这就是大尚皇帝的实力吗?竟恐怖如斯!他见过辛励疆场之上悍勇无双的模样,一杆银枪强杀南疆蛊人都畏惧的巫傩大祭司,真可谓是有勇有谋,这样的人能在女皇手里夺得帝位,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段蕤实在没料到辛励云淡风轻间竟能引得蜜娘命人将他叉出去!既横加诬陷,又挑拨离间,真真是……段蕤坐在城主府的池塘边怀疑人生,辛励这厮真的脑子坏了吗?他怎么觉得辛励的脑子还是那么好使,甚至更甚从前了呢,这一定不是他的错觉吧!
“我会努力上进的,等我身体好些就去江南游学,争取早日搏得功名。”辛励信誓旦旦的写道。
孟瑶华点了点头,她拿过他的手来,指着他手上虎口处的薄茧道:“你打小就是个武将,是练枪的,读什么书?”
没想到辛励坚持写道:“怎么会?这一定是我练字练的!我定会更加刻苦,不会叫人瞧不起你的。”
“行行行,读读读!”孟瑶华摆了摆手说道。
辛励为了多跟她待一会儿,极力寻找话题,他绞尽脑汁的问道:“蜜娘不喜欢读书的?”
“呵!”孟瑶华双手叉腰道,“我就不喜欢人,我喜欢家里那条大黑狗,你还能蹲地上汪汪两声不成?!”
“有何不可?!”辛励蹲在榻间,双臂垂在双腿两侧,他刚欲低咳两声,似有所感的往窗头一望,见两只小脑袋整齐的趴在窗口,旁边还趴着一只黑黢黢毛茸茸的大脑袋,嘴巴哈着气,两人一狗正专心致志的看着他。
辛励:“……”他面色微微的泛红,本来是夫妻间的闺房情趣,被孩子和狗子目睹了个正着,不觉有几分窘迫。
然而他这副模样不知怎的逗笑了她,她笑的前仰后合,窗外的两个孩子也跟着笑,他坐在榻上招了招手,将两个孩子叫进来,大黑狗也跟着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蹲坐在他的床榻前面,汪汪叫了两声。
辛励:“……”就你有嘴!就你会叫!就你会招人喜欢!
跟狗吃完醋,辛励抬眸但见美妻娇儿尽在身侧,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他不禁露出一个十分和煦的笑容来,比窗外的暖阳更柔和。
孟瑶华看着大黑狗和辛励,竟一时不知谁更狗些。
她一瞬间感慨万千,她也不知此时对辛励是何种态度,前世今生两世纠缠,几经生死,如今又已和离,她的心好像已经麻木了,就像腊冬雪夜冻僵在深山的行人,冷不知冷,热不知热,只麻木的蜷缩成一团,不肯向前也没有余地后退。
说到底,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辛励?彻底放开他吧,在得知他有难的时候,她心急如焚,然而在他转危为安后,她第一个念头还是想躲起来,牵着双生子一道躲起来。
在她的梦境结束前,犀照之前,他拥着她与她耳鬓厮磨,低声问道:“如果我们还有来世,你会再次爱上我吗?”
她不知道。
他又问:“那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爱你?”良久,他又叹息道,“不给机会也没关系,我只喜欢你。”
我只喜欢你。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边萦绕,她蓦然抬头望去,直直的撞进那双璀璨的桃花眸子里。
第87章
辛励在落月城住了月余, 依孟瑶华多年的行医经验,他体内的余毒应是清理干净了,可脑子一直坏着, 让她疑惑不已。
担心黑蛊师大祭司巫傩的肮脏手段, 怕他跟辛励对决的时候, 留有什么阴招,别是有什么蛊虫钻到辛励的脑子里去了吧!
这日, 孟瑶华闲暇之余, 去了辛励暂居的院子。
还未走近, 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双生子跟大黑狗在追逐打闹,辛励坐在凉亭里吹笛子, 笛声清丽悠扬,宛如天籁一般。
孟瑶华驻足, 心道:这人虽然脑子坏了,本事倒没忘。
小兕子跑的太快,将虎头鞋跑掉了,人也眼见着要跌倒,说时迟那时快, 辛励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凉亭,身法敏捷的将小兕子稳稳扶住,声音低沉悦耳:“当心!”
下一刻,他直接把小兕子抱起来拍了拍, 见小兕子不怕了,又一把将她举过头顶, 小兕子开心的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一旁的梨花说道:“爹爹, 我要摘梨花!”
好一个父女相亲其乐融融的场面!
孟瑶华收回迈出去的步伐,扭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怒气冲冲的想:自己简直多余担心他!谁有他会装!谁有他会装!不是爱装吗?!一次让他装个够!
她想了想,去药室配了几十种世间最苦之药,温在吊子上熬了整整一天一夜,等苦涩都渗透到药汁里,她亲手倒了药与他送去。
得知她要来,辛励提前虚弱不堪的躺在榻上,眼神脆弱如琉璃。
孟瑶华真挚的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安郎,你这身子迟迟不好,可能身体里还有余毒,为避免余毒渗入骨髓,需得改个药方子吃了,你放心只要坚持吃上一段时日,身子定会恢复如初的。”说着,她将自己精心熬制的药汤利索奉上。
辛励不疑有他,顺手接过,一饮而尽,差点没苦的立马喷出来,他这辈子最不爱吃苦,每次喝寻常药都是忍了又忍,更别说是孟瑶华亲手调制过的苦药。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这股翻江倒海的苦意咽下,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摸到案头的笔,深吸了一口气写道:“蜜娘有心了!”
孟瑶华看着他这一番作态,心中暗暗冷笑道:“该!”
见他扭头看过来,孟瑶华浅浅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都是我身为蛊医,应该做的。”
辛励生无可恋的叹了一口气。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孟瑶华接过碗来说道:“这段时日安郎待我之心,我岂无所感?只是我带着双生子怎好离了他们的生父,再嫁予你?”
“???”辛励一脸疑惑的凝眉看着她,双生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他心中一清二楚,他不信她不清楚,可听她如此说,他的内心还是一股一股的冒酸水,她是不是趁着他病了,在故意气他?很好,她的目的达到了。
然而,辛励还是低估了孟瑶华,她何止想气他,她简直想气死他!
孟瑶华见他变了脸色,于是再接再厉道:“早在嫁给你之前,我是有未婚夫的,他的名字叫春生,只是缘分阴错阳差,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娶妻,咱们俩和离之后……”
孟瑶华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辛励在纸上凌厉的写道:“我问过段蕤了,落月城没人叫春生!”
她蓦然一噎,不肯服输道:“段蕤才来过落月城几次?他对落月城的了解也有限,我真有个叫春生的未婚夫。之前南诏想要与落月城结亲,就因为这个没结成。”
“下个月我就成亲了。”孟瑶华语不惊人死不休,“和我的未婚夫春生。”
辛励豁然抬头道:“我不同意!”
孟瑶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不装了?”
辛励赧然!
片刻后他抬头道:“这门亲事我不同意!谁敢娶你,我杀谁。”
“辛励,你威胁我?”孟瑶华气急!
“不是威胁,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辛励慵懒的靠在凉榻上,他单手转着手中的玉笛,气息凛冽充满杀意。
孟瑶华愕然抬头,眼前这人兢兢业业的扮演了多日的病猫,却不会因为扮演而真正成为病猫,他仍旧是那个逡巡领地的百兽之王,威慑所有敢冒犯他的野兽。
她冷笑一声说道:“既然皇帝陛下身体已无大碍,那就请离开落月城吧。”
“你撵我走?”他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她。
“昔日陛下回护落月城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但也不至于要以身相许吧。”孟瑶华回道。
“朕护落月城是因为朕的妻子俱在此城。”辛励头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朕,可见是被她气狠了,“然而蜜娘坚持与朕划清界限。”
“你待怎样?”孟瑶华忐忑的问了一句,“陛下不会如此小气,为此事踏平落月城吧。”
“不至于。”辛励摩挲着莹玉光洁的笛身道,“要么,你和我成亲。要么,我带走双生子,另外好好跟落月城算算这三年的军饷开销。”
“放……”孟瑶华将那个屁字咽了下去,她顿了顿说道,“你大放什么厥词?!双生子是我生的,生父也不是你,你凭什么带走他们,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在洛阳与你有过那么多次,一次都没有怀上,我与他一夜春宵就怀上双生子,陛下呀陛下,这就是缘分。”
“更何况,大尚南疆本就不稳,你平定北方之后,会坐视南疆叛乱不管?!早打晚打都得打,没有落月城,这一仗也不可避免,到时候史书记载的卓越功勋是你的,军饷却要我们落月城来出是何道理?”孟瑶华气鼓鼓的说道。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辛励闻言沉默良久之后轻声问道。
“我怎么想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讲理!”孟瑶华说道。
“你到底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九五之尊的辛励?”辛励继续问道。
孟瑶华抿了抿唇,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辛励将气鼓鼓的人扶在软榻上坐好道:“我年幼时受巫蛊之苦甚矣,我的爹娘皆是因此而亡,如今我的祖母又借此与我反目成仇,我恨蛊人不假,因此也做了许多错事,手段过于狠辣,性情又暴虐,可是蜜娘,但凡我退后一步将死无葬身之地。”
孟瑶华沉默半晌才道:“我们落月城的蛊人是不一样的,脏的不是蛊,而是人心。你在落月城潜伏月余,当真只是想与我再续前缘吗?”
若他只是为了护落月城而来,或者为了平定南疆而来,如今战事消弭,为何城下却无丝毫退兵之兆?
之前他佯装记忆错乱,脑子坏了,她倒未过多怀疑什么?
如今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装的,她由不得多想!
她所惧怕的,无非是他借着爱护之名,行摧毁落月城之事。还是怪她!竟然会一时心软一时头热,却忘了眼前这人到底是纵横捭阖的君王!
她真的倦了,也不愿再次嫁给他天天过这种勾心斗角的生活。
“辛励,我们开诚布公的谈一次,说出你的真实目的。”孟瑶华故作镇定的说道。
“双生子的生父到底是谁?”辛励依旧慵懒的靠在凉榻上,修长的手指拈了一枚甜津津的蜜饯放入口中,仔细咀嚼起来。
“是狗!”孟瑶华张口回道。
辛励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沓纸来,每张纸上都画了一个大大的狗头,大黑狗的脑袋轮廓,中间却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辛狗”!
他似笑非笑的敲着白纸中间那两个大字道:“是这只狗吗?”
孟瑶华别扭的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纸,惊愕道:“这些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没什么,家里的小狗叼来的。”辛励闲闲的答道。
孟瑶华了然,定然是双生子拿给他看的,她一时愤然说道:“你到底想怎样?”
“狗饿了,想啃骨头。”辛励抛开那一沓纸,认真看着她水灵灵的杏眸说道,“你要知道一条饿狗比一条疯狗更可怕。”他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慢条斯理的说道,“更何况我又饿又疯。”
孟瑶华浑身战栗,她一把甩开他的手,猛的站起身来说道:“陛下请自重。”
辛励收回手来,朗声开怀大笑,他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蜜娘嘴里听到这句话。”
孟瑶华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既然蜜娘亲口承认双生子是我的,那此事便有另一种解决办法。”辛励游刃有余的说道。
“何解?”孟瑶华问道。
“到底是双生子的外家。”辛励思量道,“我总不会去赶尽杀绝。”
孟瑶华听到这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落月城的蛊悉数被毁去,人皆可得一命。”辛励提议道。
“呵,草民可真是要谢主隆恩了。”孟瑶华嘲弄的说道,“凭什么你说毁就毁,数年前的巫蛊之祸明明是掌权之人利欲熏心,拿蛊做筏子,搅弄长安风云,人人都说陛下是明君圣主,难道不知即便没了蛊,也会有其他东西出来兴风作浪吗?偏偏最应约束的人最放肆,反而把一切罪过推到蛊上,不觉得十分可笑吗?”
辛励单手敲着案几说道:“既然如此,蜜娘不妨与我打个赌,若我从城主府走出去,能平安出得落月城,我放过落月城所有人,不毁蛊,不杀人。若我不能平安出得落月城,落月城如何处置皆听我言,蜜娘也要重新嫁给我,如何?”
孟瑶华想了想说道:“不可,加一条你必须受的是蛊伤后面的约定才作数。而且,你需得乔装打扮一番,不然人人都知你的身份,被你杀过亲人的,岂不是要冲上来向你寻仇?”
“成交!”辛励说道。
第88章
孟瑶华忐忑的看了他一眼, 之前他费尽心机潜进落月城,不惜装痴卖傻,怎么这次这么痛快的就提出了这个赌约?
他可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
她稳了稳心神, 心中暗道:自己应该对落月城的蛊人有信心才对!
她亲自给他化妆打扮, 甚至用上了人皮面具, 又用香囊遮盖住了他身上原本的气息,让外面的蛊人认不出他来。
不到半日, 一个姿容绝色的翩翩公子被装扮成了普通平民百姓的模样, 不过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子, 是遮都遮不住的风华绝代。
孟瑶华叹了一口气, 在他的眼帘上画了一道丑陋狰狞且逼真的疤痕,这样一来就好多了。
虽然落月城居于江心的独山之上, 可规模并不算小,城主府又居于落月城中央, 此时正好午时,单凭脚力的话,得需半日功夫才能走出城门,到那时城门正好因宵禁关闭。
事不宜迟,二人不再磨蹭, 都想一试真章。
辛励展了展粗棉布衣袖,轻声道:“赌约开始,我走了。”
孟瑶华背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嗯。”
“蜜娘, 我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不打算转过身来看看我吗?”辛励问道。
“快走吧!”孟瑶华轻轻跺了一脚, 快步走进里屋,催促道。
辛励失笑的摇了摇头, 阔步走出门去,当然……走的是城主府的后门。
落月城很漂亮,是中原见识不到的奇异美景,整个城池坐落在江心的独峰之上,位于高处的人家甚至能推窗见远处江水涌动,城内有四季都开不败的花,所以城中的街道上色彩十分浓艳亮丽却不流俗,到处都是生机盎然。
这里真美啊,明明是人间烟火却像是世外桃源。
街道旁有耍蛇人在训金线蛇表演,青壮的父亲肩膀上架着小儿在一旁驻足观看,辛励微微走上前去欲瞧个究竟,被一旁的人好心止住道:“站远些吧,这蛇性子烈,不小心被它咬住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辛励听劝,止住了脚步,他顿了顿又朝前走去,街市上人声鼎沸,有热气腾腾的刚出炉的肉包子,还有五色米做的五彩糍粑,浓香甜蜜的桂花汤圆。
他临出门前,她塞了他一把零碎的银钱做花用,他买了两块中原少见的五彩糍粑,一块抹了鲜辣酱,一块夹了鱼腥草,他吃了夹了鱼腥草的那块,将另一块裹了纸妥帖的放入怀中,她最喜欢吃辣口的了。
他看了看旁边的桂花汤圆,决定下次带双生子来吃,两个小的跟他一样喜欢吃甜的。
他低头咬了一口夹着鱼腥草的五彩糍粑,抬脚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孟瑶华立于院中听竹声婆娑,他走了,院子里很静,屋内还留有淡淡的龙涎香,他的气息。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匆匆回了自己的阁楼,用过午膳之后歪倒在美人榻上小憩,睡自然也是睡不着的,不知道他到哪儿了?他腿长步子大,想必比寻常人走得快,现在还没消息传来,可见一路很顺利。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医书来仔细看了起来,没多久医书上的字开始跳起来打架,她迷迷糊糊的将书一丢,歪倒在一侧胡乱睡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一激灵,清醒过来,过了晌午天色已经发暗了。
“主子快别睡了,再睡下去晚上走了困可要难熬了。”夏禾进门来,手里还搬着一盆极难伺候的药花。
孟瑶华睡眼惺忪,揉了揉酸痛的脖颈道:“怎么把它搬进来了?”
“外面要变天了,这小东西娇气,只好提前搬进来。”夏禾说道。
孟瑶华皱眉仔细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心思不属的回忆着刚刚惊醒她的梦境,心里慢慢升腾起几分不安,她披了一件防雨的披风踏上木屐开始往外走。
“外面快下雨了,主子出去作甚?”桃枝错愕的问道。
“无事,去去就来。”孟瑶华又揽了一件宽大的披风出去。
天色渐渐变暗,天边隐雷滚滚,时辰不早了,出摊的商贩急忙收摊回家,刚刚还热闹非常的街市,随着雨点的落下渐渐变得冷清,不一会儿宽敞的街道人迹罕至。
“卖花咯,卖花咯,有人买花吗?”有个身躯瘦弱的小女孩艰难的搂着一只大花篮,还在沿街叫卖,只是落月城本来就不缺鲜花,这会儿街上又没人,她的花很难卖出去。
“客官,买花吗?”小女孩听到脚步声站定,她睁着一双迷蒙的大眼睛,眼睛上蒙着一层白膜,一看便是双目失明的可怜人。
辛励也双目失明过,自然知道其中滋味不好过,他掏出身上仅有的零碎银子递给小女孩道:“就买这些银钱的花吧,小姑娘,外面下雨了,快回家吧。”
小女孩颠了颠手中的银钱,露出一个惊喜又满意的笑容来,她分出几粒碎银子还给辛励道:“谢谢哥哥,这些就够了!”说着,她将鲜花取出一并交给辛励,自己挎着花篮蹦蹦跳跳的回家去了。
辛励低头看着手中妍丽的花朵,城门就在眼前了,出了城门才算赌约结束。
天空电闪雷鸣,太阳今日也早早的隐退,黑夜竟然提前来临了。
他手中捧着花,快步走到城门前,竟发现守城的人在关城门,他奇怪道:“不是还有半个时辰吗?”
守城的人说道:“下这么大的雨,还出城做什么?提早关了城门好回家睡觉,小伙子,你也别往外走了,回去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辛励道:“等一等,我出城门略站一站就回来。”
守城门的人不解的看了他两眼道:“你没在消遣小老儿我吧?”
辛励掏出买花后仅剩的一些碎银抛给他道:“怎敢?只是听说城外有一株红梅十分漂亮,家妻快过生辰了,最爱不过红梅,我想摘给她看。”
守城门的人挥了挥手道:“快去快回!”
辛励刚欲踏出城门,忽然定了定说道:“我突然想起来了,城下江里的鱼也很肥美,我今晚要下山去,先不回来了,老丈还请速速关城门吧!”
“小伙子,外面下着雨,山路又滑,江潮又汹涌湍急,哪里适合现在就下山去?快回来吧,等明天打晴了再去也不迟。”守城门的人衷心劝道。
“无事。”辛励从容的说道。
守城门的人见他铁了心要出城去,将自己常用的斗笠蓑衣拿来递给他道,“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能不披件蓑衣出去?小伙子,拿着!”
辛励接过蓑衣,道谢后,从城门处跨了出去。
辛励脚步暂停,定眸看着隐在暗处的寒光说道,“今夜雨大,还请老丈关紧城门,莫要胡乱开门。”他说罢,便伸手一拍,从地上拍出一截石桩子来,迅速将石桩子从城门外拍进城门内,直直的矗立在两扇城门合拢处,这下便是守城的人也开不了城门了。
守城门的人大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功夫!但此刻他只觉得诡异!
辛励披好蓑衣,戴好斗笠,看着夜雨中忽隐忽现的寒光道:“再继续躲躲藏藏下去,就没意思了。”
“呵呵,没想到九五之尊也有被人扫地出门的一天,辛励小儿,拿命来!”夜空中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要打架便打架,哪来那么多废话!”辛励袖间的玉笛瞬间滑落在手中,笛身被剥去,只留一道近似透明的浅影出来,竟是上古名剑承影。
杀机一触即发!
“知道你武艺天下无双,可在南疆谁会用武功杀人?”那人戴着恶鬼面具突然闪现在辛励面前道,“你用手中银枪杀得了我哥哥巫傩,却不可能杀得了我。”
他的手中突然出现十多个冒着红光的蛊虫,那红光其实是蛊虫诡异而又血腥的眼睛,沙沙的咀嚼声传来,听得人心底一片寒凉。
“只要狙杀了你,不仅尚朝要乱,落月城也活不过明天。”那人嚣张且肆意的说道。
“巫傩倒没你话多。”辛励冷淡的勾了勾唇角说道。
“所以他死得快。”那人浪荡的笑道,“我是巫影,是比巫傩更强的存在。”
“那可不一定。”辛励冷笑道。
瞬间,那些长着红色眼睛的蛊虫朝辛励飞来,却仿佛碰到什么透明的屏障一般齐刷刷的被人斩落在脚下。
巫影袖间飞出八只蜘蛛,迅速结网,不一会儿一张两尺宽的毒网朝辛励扑来,毒网绿幽幽的,雨水滴落在上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雨天更适合黑蛊术的施展,被黑蛊碰过的雨水全被同化成了毒液。
与黑蛊师对阵,丝毫不能马虎,辛励全神贯注的见招拆招。
城门外传来一阵阵刀剑碰撞的声音,守城人亦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连忙爬上眺望台,只见刚刚那小伙子在城外跟人打起来了,来人招式狠绝,一看便知是黑蛊师的手段,到底是个人仇杀还是冲着落月城来的,他不得而知。只是此刻城门被石桩子堵住了,他当即不敢耽搁,着人冒雨禀告城主。
哒哒哒,耳边传来一阵骑马的声音,守城人急忙回头去看,天色暗沉他不知来者何人。
“开城门!”一声娇喝传来。
他听出是大蛊医的声音,遂急急忙忙的下了瞭望台,开口解释道:“小姐,城门被人堵死了,打不开。”
孟瑶华亦看到了城门闭合处的石桩子,她稍稍侧耳就听到了城门外激烈的打斗声,心神一凛。
她翻身下马,急急的朝瞭望台而去,她登上瞭望台,只见外面漆黑一片,耳边传来一阵阵刀剑相击声和嗡嗡的蛊虫声。
外面人数不少,孟瑶华低声吩咐道:“取火把来!”
落月城周围的城墙上冒雨出现重重火把,将城外的杀机照亮。
一百来个蛊术超绝的黑蛊师在围攻辛励一个。
黑蛊虫遮天蔽日而来,填满整个夜空,被落月城的火把一照,皆焦躁不安起来。
孟瑶华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黑蛊师显然是有备而来!饶是辛励武艺再高,也难以应对这么些人,她忙命人在箭簇上抹上专门针对黑蛊的药物,对着那群蛊师齐射。
辛励与巫影打的难舍难分,巫影看着倾天而下的箭雨狂笑道:“落月城还是那么喜欢不自量力!”
瞬间火起,黑蛊被这阵火光激的疯狂朝落月城扑去。
“来的正好!”孟瑶华冷笑道,“姓巫的,你不会以为落月城是吃素的吧。”
落月城密宝吸蛊石被人抬来,黑蛊噼里啪啦的往吸蛊石上撞去,黑蛊师召都召不回来,已然失控!
黑蛊师没了蛊,跟地里的萝卜白菜有什么区别?
孟瑶华一边整饬焚毁黑蛊,一边高声喊道:“辛励,我马上开城门放你进来!”
“蜜娘,别开城门!”辛励提声喊道,“他的手段可不止于此。”
“看来皇帝陛下对我了解还挺多的。”巫影与辛励缠斗之际还不忘阴阳怪气几句。
“我可不像你,蠢的会前来送死。”跟辛励手中之剑一样锋利的是辛励的口舌。
“可惜呀,你千番算计,还是漏算了。”巫影的臂膀上多了一道伤口,他瞬间撤出十余步出去,出声喊道,“看了这么长时间的热闹,该你出来亮亮相了。”
一股奇异的浓香传来,有个僧人模样打扮的天竺人缓缓走进众人的视野。
巫影大笑道:“纵使全南疆的蛊人都惧落月城圣蛊,你们也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例外。”
今夜,就是你们的死期。
第89章
扑向落月城的黑蛊在天竺僧人散出的那股异香的刺激下, 纷纷回撤,竟然真的能够摆脱吸蛊石的影响。
只是它们看上去更加疯狂了,沙沙的咀嚼声变得更加聒噪, 让人心烦意乱。
独山之下, 孟放亲自率领将士登山, 手中的鹰爪绳甩得飞快。
巫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放肆狞笑道:“本座特意给落月城送的见面礼,可还满意?”
天竺僧人手中捻着佛珠, 唇畔溢出一声声诡谲的梵唱, 然而所有听过梵唱的人都心绪不宁, 烦躁异常。
“嘿!这个邪门和尚!”孟瑶华暗啐一句, 刚要出手。
突然天际传来一阵清明的仙乐,众人耳间的聒噪烦闷瞬间土崩瓦解, 孟瑶华回头一看,是阿娘来了。
沈灵的驾辇落在高高的城墙上, 她款款走出驾辇,瞥了一眼城下道:“巫影,多年不见你倒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么鬼鬼祟祟的像是见不得人一样。”
不知沈灵哪句话踩到了他的痛点,他瞬间暴起, 亮出手中的毒蛊朝沈灵袭来:“圣女,你可不是我的对手,把你们落月城的圣蛊请出来吧。”
“凭你也配?!”沈灵与孟瑶华异口同声的骂道。
所有接到消息登上城墙的落月族人都站在沈灵这边,随时准备应战。
巫影见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禁有些好笑道:“当初你非得看上什么迂腐的酸儒,还是个中原人, 一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若是择了我们兄弟,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沦落?我落月城好着呢,既然你来送死,就休怪我手下无情。”沈灵轻蔑的笑道,她容颜极盛,若月下仙葩一般醉人心神。
孟瑶华看看城下跟妖僧缠斗在一起的辛励,看看城墙上跟巫影缠斗在一起的阿娘,亦亮出了看家本领,她虽然不会功夫,但十分擅长甩金针,把金针当成暗器来甩也未尝不可。
落月城的长老们固守蛊楼,麒奴和兕子被抱到了沈期身边,被沈期和近卫保护了起来,他们都太小了,不适合出去应战。
蛮蛮爬上城墙,她的本命蛊本来就可以驭些虫鱼鸟兽,在这场战局中为落月城赢的不少优势。
然而最焦灼的,还是辛励与天竺僧人的对决。
那天竺僧人不知修了什么邪门功法,竟有些刀枪不入的本事在,他身上的异香和口中的梵唱颇有种扰乱人心的效果,辛励对上他,并不能时时处于上风。
孟瑶华心中焦急,她灵机一动开口唱《凉州词》给辛励鼓劲助威。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辛励的耳朵里瞬间只捕捉到《凉州词》的曲调,心下大定,出剑的速度就更快了,他一直察觉到这妖僧一直阖着眼与他对决,便猜测他的命门在眼眸。
思及此处,辛励当机立断用承影去挑妖僧的眼睛,未料妖僧像察觉到极度危险一样,瞬间睁开双眼。
辛励大吃一惊,他看到了一双绿幽幽的竖瞳,那根本不是人应该拥有的眼睛,竖瞳阴气森森的望向辛励,竖瞳的主人用一句生硬的汉话说道:“找死!”
天竺僧人手中的佛珠瞬间散成一圈儿,将辛励团团围住。
然而,辛励手中的承影剑乃上古宝剑,因为材质特殊,坚硬锋利无比,最关键的是承影只有一道浅淡的影子,根本看不到剑身,辛励挥剑招式又快又凌厉,这会儿没了扰人心神的梵唱,他出招更利索了些。
“辛励,想办法离他三丈之外。”孟瑶华在城墙上喊道。
“好!”辛励忙中抽闲,答了一句。
孟瑶华手持一把特制的火弩,瞄向天竺僧人。
辛励手中剑一挥,佛珠悉数爆裂开来,里面都是南疆蛊人见都没见过的诡异蛊虫,连辛励附近的黑蛊师都情不自禁的急退几步,显然是危险异常。
辛励手中的承影剑往下一抵,他撑着剑身弹起的力度迅速跳出那个蛊毒圈子,承影剑顺势往前一斩,毒蛊被剑气尽数推向天竺僧人,饶是天竺僧人自己都禁不住后退了几步。
孟瑶华瞅准机会向天竺僧人的方向射出一道火弩!
“腾!”的一声,火弩射中天竺僧人的肩头,天竺僧人像疯了一样扑向落月城,他流出的血已经不是红色的,而是泛着荧荧绿光的鬼绿色,凡是天竺僧人靠的近的黑蛊师皆瞬间中了剧毒应声倒下。
孟瑶华见状大吃一惊,手中连连射出三道火弩,每一道都正中天竺僧人的身上,只是这个妖僧虽然被辛励消耗掉了大量力气,护身的功法也不那么奏效了,可身中数箭的他仿佛拥有不死之身一样。
在场的众人也十分错愕!都没有见过此等离奇之事。
但不能让他攀上城墙是所有落月族人的共识,箭雨纷纷朝下射去!有些甚至没有任何准头,乱射一气,甚至朝辛励飞去的箭都不在少数。
孟瑶华心神一凛,大声说道:“停!谁准你们胡乱射的!”
“小姐,不能让此等妖人进城来!”族人焦急的说道。
天竺僧人前行的速度并不慢,很快闯到城下。
就在这时,巫影突然落在孟瑶华身侧,一把将孟瑶华推下城墙!
“蜜娘!”沈灵与辛励齐声喊道。
孟瑶华只觉得耳边一阵阵疾风呼啸而过,身体在迅速下坠,她的心鼓噪的仿佛随时要跳出来一样。
她往下坠落,天竺妖僧往上攀爬,他们很快便会相撞!
说时迟那时快,辛励收起承影剑,飞身而起,他要赶在天竺妖僧之前将孟瑶华接住,并且转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拼尽所有的力气往城墙上飞跃,黑蛊师们见状纷纷出动手中剩余的毒蛊往辛励的方向飞扑而去!
一步!两步!三步!
天竺僧人身上的毒气已经吸入辛励口鼻之中,他身子一滞,剧烈的疼痛窜遍全身,他仍旧提住一口气继续前行,越过天竺僧人,直接将孟瑶华揽入怀中。
“别怕!”他低头对怀中之人轻声说道,几个腾挪之间,他带着她在城墙底下站定。
孟瑶华心魂未定的看着他,他的唇色已渐渐地发紫,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想来已是强弩之末。
“你中毒了?”她问道。
“问题不大。”辛励抹了一把唇角溢出的毒血,而后说道,“我去拦住那个天竺僧人,你命城中之人放火弩!”
“辛励!”孟瑶华在他身后喊道!
“等我回来再说。”辛励顿了顿说道,说罢,他转身又往城墙一跃,去抓那个天竺僧人,天竺僧人动作迟缓下来,但仍然在城墙上爬动。
辛励揪住天竺僧人的胳膊往下一拧,一把亦将他扯了下来,他提声命令道:“放火弩!”
“别放!”孟瑶华跑过去,然后萧萧箭雨将她和辛励彻底隔绝开来。
城下火起!
“陛下!”孟放终于带着人爬上江心独山!
“处置剩余的黑蛊师。”辛励冷静的说道,“快!”
孟放的人手起刀落和黑蛊师打成一团。
孟放朝辛励那边走去,他一把扯住往里闯的孟瑶华。
“哥,你拦我做什么?救他!救他啊!”孟瑶华思喊道。
孟放将她揽在怀里,一言不发!其实,他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南疆那群黑蛊师不会因为巫傩的死就此消停,尤其是被捉住的太皇太后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更加肯定了他关于这些黑蛊师留有后手的猜测。
段蕤曾说这些年在黑蛊师中最活跃的是巫傩、巫影兄弟二人,巫傩已被陛下强杀,但朝廷的人一直寻不到巫影,有人说他早已远走海外,有人说他早已暴毙他乡,无论哪种朝廷势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陛下以身做饵,这才诱得他们出现,没成想竟然是这样!
天竺僧人肺腑之中燃起熊熊烈火,可依旧被辛励牢牢的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浓重的毒烟一波一波的往外散,天佑落月城,风正往城外的方向吹,毒烟半点落不到城中。
辛励感觉不到天竺僧人挣扎了,他抽出承影剑,一剑将其定在石块之上。
他的四肢百骸早已麻木不堪,毒血大口大口的往外溢,他回望了孟瑶华一眼,口中轻声说道:“再见了。”而后高大的身躯重重倒下,空中的雨紧锣密鼓的落下,在泥泞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蘑菇似的水泡。
城中人见天竺僧人已彻底死透,纷纷停止射箭。
孟瑶华挣开孟放的钳制,迅速奔向辛励!
她一把将他抱起来问道:“辛励,辛励,你怎么样了?”
辛励被雨水呛的低声咳嗽了起来,他幽幽转醒道:“我身上这件蓑衣是守城老丈的,还有一顶蓑笠在打斗中扯坏了,你替我赔他一件新的好不好?”
“你起来自己赔!”孟瑶华哭道。
“别哭了,你下个月就要做新娘子了,再哭下去就不吉利了,我原本是要杀了那人的,如今看来,有人照顾你的后半生,也挺好。”辛励断断续续的说道,身子却愈来愈凉了。
“没有!我骗你的!没人娶我!”孟瑶华说道。
辛励一怔,开口问道:“春生他……”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孟瑶华打断道:“不仅落月城没这个人,整个大尚都没有,那是一本冷门话本里的男主,他有女主的。”
“你啊!我现在倒希望有这么一个人……”辛励轻叹了一口气道。
话音未落,他的手重重垂下!
“辛励!”孟瑶华恐慌的喊道。
第90章
天竺僧人暴毙, 其余的黑蛊师被孟放带上来的人包了饺子,落月城合众族人之力拿下巫影,关到落月城的地牢里。
但, 辛励他……
耳边是风声、雨声、脚步声, 孟瑶华俱都充耳不闻。
孟放劝过一次, 段蕤劝过一次,沈灵劝过一次, 就连在城中坐阵的沈期都抱着双生子来劝她, 瓢泼的雨许久没有落在她和辛励身上, 麒奴打着一把青竹伞轻声说道:“娘亲, 我们回家吧。”
孟瑶华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有听见, 当她抽/出利刃要为他解毒的时候,被人狠狠地止住了, 他们说这种天竺奇毒天生与蛊物相克,蛊医想要给他解毒简直是自寻死路。
国师被人请上落月城,也只摇头叹气道:“传信给孟相吧。”辛励出征前与孟怀鸣约定,若他回不去了,直接让监国摄政的小十六登基为帝。
孟放摇了摇头道:“且慢, 如今南疆初定就传出此等消息,与江山社稷无益,要密不发丧。”
孟瑶华恍然抬头问道:“发什么丧?谁死了?”
众人屏息,鸦雀无声。
孟瑶华进进出出落月城秘宝阁, 把城中珍藏的药材挑挑拣拣俱放在了一个浴桶之中,又命人烧了足够多的水,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辛励拖了进去。
没有死!她不信他会死!他是整个大尚最能打的人,没人可以杀死他!
她慢慢嚼着那块夹了鲜辣酱的五彩糍粑, 糍粑已经彻底凉掉,曾经煎的焦黄的地方变的冷硬无比,她知道这是他给她买的,他是打算回来跟她一同分享的,曾郑重的拿油纸包了,妥帖的放在怀里,他会回来的,她坚信无比。
阁楼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连夏禾和桃枝都被她撵出去了,双生子被沈期哄到别处去睡觉,沈灵、孟放、段蕤、族中长老们俱都被关在门外。
“娘……”孟放不忍心再往下说了,因为孟瑶华这个行为已经持续了三天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只会在命人换热水的时候出声,旁的时候就坐着月牙兀,趴在浴桶沿上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辛励看。
“问世间情为何物?”段蕤怅然若失的叹道,他算是自幼与孟瑶华相识,在他的印象里她对所有人都淡淡的,他一直以为是她性子冷,如今他算是悟了,只是不稀罕罢了。
她对辛励可一点儿都不冷,或是吵吵闹闹,或是生死相依,他们之间很难再插足进去第三个人,连那对可爱的双生子都不行。
段蕤坐在阁楼的阶前,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如果他是辛励的话,可以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吗?无论多少次,他都摇了摇头,大抵是不能的吧,一则他确实没有辛励厉害,二则他确实没有辛励那种对她毫不保留的胸怀。
莫说他站在辛励的位置了,便是他站在南诏王储的位置,如果落月城和南诏利益相左的话,他还会对她十年如一日的追逐与喜爱吗?这个问题不能想,想就是输了。
他忽而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扭头看过去,是孟放坐在了他的身边。
“汉营里这么闲吗?”段蕤问道。
“一堆的事儿,如今最紧要的就是怎么把陛下……运回长安。”这几日连轴转下来,孟放的头发都愁秃不少,妹妹眼见着魔怔了,落月城不放人,他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蜜娘她精神头儿那么大吗?”段蕤顿了顿,提议道,“要不来点硬的,你进去把她敲晕,然后再把陛下抬出来,趁着天黑赶紧下山去。”
“你是想让蜜娘彻底崩溃,然后趁虚而入吗?”孟放问道,“硬来不行,不然你觉得院子里那么多侍卫是做什么的?”
“防着我们的?”段蕤难以置信的问道。
孟放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还不笨。”
“为何?”段蕤问道,“落月城防着我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防?”
孟放指了指孟瑶华的屋子道:“落月城说了算的,在那里。”
段蕤瞬间更加五味陈杂了,这样明晃晃的偏爱不是谁都配享的,他叹了一口气道:“陛下都咽气三天了,再泡下去人都烂了。孟放,你着人多准备些鲍鱼腌货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孟放猝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让你多备些鲍鱼?”段蕤说道。
“不是,上一句!”孟放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问道。
“陛下都咽气三天了。”段蕤被他盯着浑身发毛,怔怔的说道。
孟放一拍大腿,利索的站起身来,朝阁楼的房门走去,他悄悄捅破一个窟窿眼,见室内药气缭绕的,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等了一会儿,仔细定睛一瞧,心下大惊!
原先直挺挺、硬邦邦,连坐都不会坐的陛下,如今已经能稳稳的坐在浴桶里了。
段蕤也凑过来瞧了瞧,被孟放一把推开道:“这是我妹妹的闺房,你乱看什么?”
段蕤理不直气不壮,只好沉默是金:“……”
片刻后,他将孟放拉到一旁神秘兮兮的问道:“我刚刚隐隐绰绰的看到陛下只露了个脑袋出来,他的四肢不会被蜜娘打折了吧。”
孟放听闻他的胡说八道之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再造谣我把你的腿打折。”
段蕤是打不过孟放的,他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躲了躲继续说道:“那他是怎么坐下的,我们回来那日,他明明就……”都僵了。
孟放心下惊犹未定,他命人将门窗上的窟窿眼糊上,然后一把将段蕤薅了出去。
孟瑶华依旧守在药浴桶旁,手里噼里吧啦的拨弄着算盘,去中原一趟,在歇芳楼当了很久的当家娘子,旁的没学会,竟学会算账了,花销收支算的门清。
她如今列了个名贵药材清单,折合成银两都登记在册,她一边拨弄算盘一边感叹道:“你是吞金兽吗?花钱如流水!怪不得要称帝,寻常人家也养活不起你啊。”
药桶里的人毫无所觉,依旧紧阖双眸。缭绕的药气从烫热的药桶里钻出来,如一尺轻纱罩在他的脸上。
孟瑶华又在噼里啪啦声中继续说道:“打起架来就不要命了,这些年来你是空长岁数,每次都是你身中奇毒,你们中原的郎中又都很稀松二五眼,明明是个帝王,天天过着命悬一线的日子,令人心吊胆的,没有姑娘肯嫁给你,奇怪吗?这不很正常吗?谁乐意一不小心就守寡,况且你们中原的规矩很奇怪哎,不仅不许女子三夫四妾的,反而女子改嫁都要受人指指点点,你说这合理吗?”
她终于将今天的账目更新清楚,然后一晃算盘道:“你还问我讨要军饷,你再不醒就倒欠我银子了,还有金州的花用也算上,双生子的抚养费,这些你都得给的。人家都说亲兄弟明算账,况且是我们……你说对吧。好了,不应答就算你默认了,我也不是那等刻薄之人,最后会将零头给你抹掉的。”
她将月牙兀移了移,离他的药浴桶更近了些,她双肘支撑在药桶沿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她不敢合眼,一旦合眼就有人冲进来把药桶抬出去,把他捞出来带回长安。
他应当也是不喜欢长安帝阙的,不然她怎么会在洛阳的坊间与他相遇?她怎么会在金州的山野与他相遇?
她已经无数次想起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子看着她的样子,无神的,失神的,惊讶的,动情的,温柔的,甜蜜的,盛怒的,哀求的,最后都化成平静的样子。
“蜜娘,我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不打算转过身来看看我吗?”
那天临走之前,他是这样说的吧!他早就合计好了一切!他将她蒙在鼓里,什么都不肯说!自己生他的气不是很正常吗?
可他万万不该因为她生气了,就迟迟不肯醒过来啊。
孟瑶华拍了拍药汤道:“狗男人!狗男人!”轻轻飞溅起来的药花扑洒在他的脸上,扰的他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鼓了鼓嘴说道:“皇帝陛下幸临落月城,也是要交房租的!”她想了想她梦中所见的他的排场,无论是出巡还是宴饮,都奢华至极,靡费甚巨,一看就知道得要不少银子,她给他弄不来这些排场,但城门外那些驻扎的汉军得需要吃喝吧,她们落月城有给补贴的,这部分钱也得算在他的头上吧。
她定了定,试探的问道:“一天算你一万两如何?城主家真的没有余粮了!”
她的手在药汤里游来荡去,缓缓的靠近他,在将要触碰到他的时候又瞬间离开,她连摸他一下就都不敢,那个雨夜冰冷的触感侵入她的骨髓,连她的灵魂也开始无端战栗。
她在借着药汤的余温,在他的下颌前隔着空气虚虚捏了捏,又立马撤了回去,她跌跌撞撞的跑进书房里拿来笔墨,十分幼稚的在他的药浴桶旁画了一个大大的狗头,狗头中央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斗大的汉字:辛狗!
你若死了,会便宜很多人,亦会多死很多人,旁的不说,你祖母还活着,你觉得小十六能斗得过她吗?
孟瑶华心中暗暗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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