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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你怎么在这儿?”二人异口同声道!


    孟瑶华瞬间回过味来, 她连忙冲宫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走远些,然后面上做出一派从容淡定的模样,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眼前之人一番。


    他穿着素色的四爪蟒袍, 果然是宗室打扮。


    她之前的猜测被证实, 心里不禁抖了抖,笑道:“小十六, 好久不见。”


    小十六心中的疑惑一点儿也不比她少,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御花园呀!!教习娘子怎么会出现在御花园?这合理吗?!


    孟瑶华看出他眼中的疑惑, 尴尬的强笑一番开始胡诌道:“我是进宫来探望皇后娘娘的, 你呢?”


    小十六眨了眨眼道:“孟将军说你当日拜完寿后回洛阳了,我们在洛阳等了你许久不见你来, 还以为你回南疆去了。”


    “哈哈,是吗?多谢你们惦记, 我当日是回洛阳去了,但途中遇到有人被劫,我们就不敢走了,又折返回了长安。”孟瑶华继续信口胡诌,实则已经快汗流浃背了。


    不知小十六到底信了还是没信, 只见他点了点头后说道:“兄长亦在宫中,得知你无事必会十分开心,我们不妨……”


    孟瑶华现在被惊的魂儿都要跑了,自己身为中宫皇后在宫里见宗室, 还是与她有那种关系的宗室,她是嫌命长了吗?!


    不可不可, 此事万万不可啊!


    况且,现在她肚子里面还揣了个崽儿, 那人的崽儿,万一被人看出端倪来,又是一场血雨腥风,造孽啊!


    所以,她此刻万万不能跟着小十六走!她得赶快想办法把小十六打发了才是。


    然而小十六好不容易见到自家兄长朝思暮想的人,怎可轻易放过?!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住了。


    然而御花园这种地方,来来往往的宫人并不少,有人见皇后与一个少年在搭话,态度颇为亲密,此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引来诸多嫔妃前来打探,尤其是何美人。


    孟瑶华渐渐感觉到御花园的人怎么越来越多?她猛一抬头,还看到了有人在捕蝶,跌跌撞撞要朝这边跑过来了,她赶紧引着小十六去到背人之处说话,还在试图将小十六劝走。


    然而御花园四通八达,哪里有真正的背人之处,她刚一抬头就遥遥望见何美人朝这边过来了,甚至她身后还跟了不少随从。


    孟瑶华深吸一口气道:“皇后娘娘想吃我做的桂花糕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咱们回聊。”说着她转身要走。


    小十六开口问道:“敢问教习娘子在长安何处落脚?”


    “永兴坊,燕子胡同。”


    孟瑶华说完就抬脚离开了,小十六怔怔的想永兴坊燕子胡同为何如此熟悉?


    他一拍脑门反应过来,那不是孟相的府邸吗?!


    然而,他又反应过来教习娘子厨艺颇为一言难尽,她哪里会做什么桂花糕?!刚刚她那番话不过是搪塞自己的罢了。


    等他抬头去看时,四周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他刚欲抬脚去寻,恍然记起御花园与后宫只有一墙之隔,皇兄再如何宠爱他,他也不应该把脚往后宫里迈。


    他转念想了想,决定先去紫极宫,将此事报与皇兄知晓,只有皇兄才能光明正大的进后宫。


    紫极宫内,辛励不仅写了和离诏书,还列了满满几页纸的赏赐给孟氏作为补偿,他自觉待孟氏不薄了。


    弄完这些,他特意着礼部官员去云阳宫宣旨,便是要和离也要离的体面,这次是郑重其事的,不同于前两次的草率和随意。


    等他找到蜜娘之后,直接和蜜娘成亲,蜜娘进宫就可以当皇后,非常完美,想到这里,辛励弯了弯唇角荡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孟瑶华终究是没有吃上桂花糕,因为她先迎来了皇上的和离诏书,还有一大串数都数不清的赏赐,她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御赐之物,心道:难得狗皇帝做了件人事,往后单是抱着这些财物过活,也够丰衣足食一辈子的了。


    她此刻也没有吃桂花糕的心了,连忙命宫人套了马车,把自己的行李搬上去,带着这些行李还有她的嫁妆,正准备高高兴兴的回齐国公府去!


    没想到被一群后妃堵住了门口,有来和她道别的,有来看她热闹的,蒋贵妃盛装打扮,一副赢的胜利的模样,十分高调。


    何美人望着孟瑶华说道:“今晨看着皇后娘娘命人摘桂花,妹妹还想来云阳宫讨块桂花糕吃呢,天有不测风云,没成想皇后娘娘此刻竟是要离宫了。”


    孟瑶华冷眼看着她说完这番话,淡淡笑道:“桂花糕还在灶台上蒸着呢,不急这一时三刻的话,倒可以等等。”


    何美人点点头道:“桂花糕蒸好后,妹妹定会给齐国公府赏一盘,命姐姐也尝尝这宫里的桂花糕是否比外面的更加香甜?”


    “哟,何美人可别这么说,知道的以为你只是嘴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走了你便成了这后宫之主了呢。再者说,齐国公府不缺桂花糕吃,至于何府日后会不会短这个嘴儿,那就不得而知了。”孟瑶华对何美人冷嘲热讽一番后,被夏禾搀扶着登上了回齐国公府的马车,跟她耍嘴皮子,何美人还嫩点。


    何美人涂着朱红蔻丹的指甲险些掐进肉里,她笑着回敬道:“往后的事,谁知道呢,左右今日的桂花糕,我是能吃上的,成嬷嬷,去看看灶台上的桂花糕蒸的如何了?”


    “诺!”一个上了年纪的宫人应声答道。


    然而没过一会儿,成嬷嬷手里拿着一包什么东西,急匆匆的走到何美人身边耳语片刻,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当时还未离场的妃嫔见状,皆有几分好奇,然而宫里一步一是非,有那心眼多的已经转身就走了,不该好奇的最好别好奇,会要人命的。


    偏偏蒋贵妃多嘴问了一句:“你们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


    何美人不怕别人问,就怕别人不问,见蒋贵妃引了这个话头,她顺势说道:“真真是怪事儿,妹妹年轻不认得这是何物?还请姐姐的人过来看一看。”


    蒋贵妃身旁的人扒头一看,见是保胎药渣,药渣里混着灰尘,可见是用过之后丢弃的,而这成嬷嬷刚刚又是从云阳宫里的小厨房走出来的,谁用过这些药不言而喻。


    然而,蒋贵妃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不见得她身边的人都是这副模样,谁敢戳穿皇后宫里的人在用保胎药,这不知是福是祸的火就会先往谁身上烧,自家主子已经是贵妃了,没必要如此冒进,到最后为别人做了嫁衣裳,于是皆摇头说不认得。


    这时不知谁在旁边说了一句:“这不是保胎药吗?”


    何美人适时讲:“快去请太医前来查看!”


    太医被叫来,确认这百分之百是保胎药,何美人忙道:“快快派人将孟氏的马车拦下,这保胎药的事儿,她需得解释明白了。”皇上不在长安久矣,回宫便是处理太皇太后的国丧,根本不可能与人同房,那这是谁在宫里怀上了谁的孩子?!何美人联想到太皇太后丧礼上孟瑶华的种种情态,顿时兴奋的双手颤抖!这事儿必须捅到御前去!


    这厢后宫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小十六来到了紫极宫。


    然而皇上此刻并没有在紫极宫,原来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冥诞,正好法事也做的圆满,国丧之事正式结束,宫中预备了一些纯素席面,给宗室和宰执之臣留用,席间并无酒肉歌舞。


    辛励亦需去露个面,所以小十六这才扑了空。


    小十六见御案上的和离诏书不见了,他抬头问道:“皇兄命人去云阳宫宣旨了?”


    “是啊十六殿下,想必这会儿云阳宫已经空了。”紫极宫的人答道。


    小十六一拍大腿,顾不上别的,忙跑到门外对侍卫连声吩咐道:“快,速速关闭宫门,别让皇后的车马离开皇宫。”


    他吩咐完之后,转身往琼林苑奔去。


    辛励刚刚和离,此刻心情不错,见十六跌跌撞撞的跑来,也不以为失礼,只开口略问了一句:“刚刚找你找不见,去哪了?”


    小十六喘匀气低声说道:“皇兄,臣弟有要事启奏。”


    辛励愣了一下,见他一脸严肃遂问道:“何事?”


    “我看到教习娘子了!”小十六一字一顿的说道。


    辛励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茶盅,面上险些失态,他急忙问道:“何处看到的?”


    “刚刚,在御花园里,她说她来探望皇后娘娘。”小十六用最简洁的话,说着最重要的信息。


    辛励一听这话儿急了,他刚跟孟氏和离了!算算时间,孟氏的马车差不多快要出宫去了!!而他的蜜娘定也在那辆马车上,这如何使得?!


    小十六又连忙说道:“皇兄勿急,我刚刚先到的紫极宫,见御案上的和离诏书不见了,便知皇兄已遣人宣了旨,于是忙令侍卫前去传话,提前封闭宫门,不叫他们放皇后的马车出宫!”


    辛励点了点头欣慰的说道:“好小子,不枉朕疼你一场。”说着,他刚欲起身回紫极宫,便听有人狂喊而来:“臣妾要告发孟氏私通,秽乱后宫!求皇上下旨拦住孟氏的马车!”


    在场的宰执之臣与宗室皇亲纷纷侧目,辛励沉声道:“尔等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何美人兜着那一包安胎药跪至御前道:“回禀皇上,臣妾并没有胡言乱语,孟氏不将此事说清楚,后妃的清誉亦会被影响,更重要的是混淆皇室血脉,天理不容。臣妾求陛下明鉴!”她就是要把孟氏彻底踩到泥坑里,令孟氏再也没有机会被复立。


    说着,她把包着安胎药的锦帕解开道,“这些是从云阳宫的小厨房发现的,千真万确,后宫之中许多人都看见了。”


    辛励:“……”


    孟瑶华吃着梅子干哼着歌,心情十分美妙,真真是一别自觉天地宽!


    然而,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守门的侍卫压根不放她离开,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扣下。


    紧接着圣旨传来,只有一句口谕:速将孟氏捉拿至御前问话。


    第72章


    孟瑶华气急, 瞥了长如龙的装有御赐之物的车队一眼,心道:难道说狗皇帝后悔给她这些财物了?


    那就早说嘛,她虽然不舍, 也不是不能还, 至于这样兴师动众拦着不让她出门吗?


    她刚欲出声, 便听御前侍卫抬头问道:“谁是沈蜜娘?”


    “我!”孟瑶华轻声答道。


    “谁是孟瑶华?”御前侍卫又问了一句。


    “还是我!”孟瑶华硬着头皮答道。


    侍卫疑惑的看了她两眼,不知信没信, 反正跟随在她身边的女眷全部被带走, 一个不留。


    虽然陛下下旨捉拿孟瑶华, 十六殿下强调莫要伤着沈蜜娘, 但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人呢,那孟氏好说歹说也是世家女, 他们亦不好粗暴对待,只让孟氏走到最前面, 他们在后面跟着。


    嗯,虽然没动手,但面上还是挂了一副押送犯人的模样,样貌严肃冷硬到可怖。


    孟瑶华仔细反省了一下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虽然令狗皇帝心烦了些, 但是原则性的大错误没犯,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因为被扣留的原因未知,她在心里猜来猜去的直犯嘀咕。


    一行人沉默着走了半晌,来到琼林苑。


    孟瑶华走在最前面, 她抬头遥遥望了一眼,心中一震, 好像看到一抹熟悉至极的身影,她眨了眨眼, 怀疑自己看错了,暗暗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很疼。


    她快走几步,再抬头望去,见那人果然身披龙袍,昂藏之间似有君威万重,根本不似先前纤纤弱质美少年的情貌!


    她心中大骇!等她看到那人身旁的小十六时,心中唯一升腾的小火苗被熄灭了!不是别人!就是他!!就是他!!!


    她瞬间被气的浑身发抖,深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被欺骗了!!!


    柘黄色绫罗铺就的御座上,端坐着世间最郎艳独绝的人,他单手拈着茶杯无声转动把玩着,静静地等他的蜜娘前来,这次他必不会放她离开,便是绑也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


    至于那孟氏……他抬头若有似无的扫了孟怀鸣一眼,见孟怀鸣面上一派清冷淡定并不见惊慌之色,他勾了勾唇,孟氏的事情就交给孟怀鸣处理吧,他相信孟怀鸣会给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答案的。


    “禀陛下,人已带到。”御前侍卫拱手行礼道。


    辛励漫不经心的抬眸一望,手中的御杯应声落地,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御座之上。


    辛励豁然起身,龙骧虎步来到孟瑶华跟前。


    如今大殿之上,俏生生站着一对璧人。


    辛励懵了!此处应该有孟氏和蜜娘两个女人,然而殿中只站着蜜娘自己?他瞬间如遭雷击,呐呐开口道:“蜜娘?”


    孟瑶华抬头,连连冷笑,而后俯身行礼道:“妾身孟氏见过陛下。”


    他被她笑得心发慌,听见她自报家门后,他仍是不信的摇了摇头,依然坚持已见:“蜜娘!”


    众人都被这一幕整不会了,怎么帝后看上去这么……嗯,陌生又熟悉?!


    全场唯一镇定的只有孟怀鸣!


    何美人手一颤抖,猛然回过神来道:“臣妾告发孟氏私通,秽乱后宫。”


    “混账!”辛励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污蔑皇后,其罪当诛。”


    “保胎药在此,罪证确凿,千真万确,求圣上明鉴!”何美人也是个硬骨头,坚持要告发孟瑶华。


    保胎药三个大字相当有冲击力的冲进孟瑶华的耳朵里!


    她看着何美人捧着的那些残渣,心中一紧,何美人这样信誓旦旦的,这残渣必是从云阳宫的小厨房里被人发现的。


    怎么办?她怀有身孕的事儿马上要被发现了!崽崽它爹是九五之尊,她抢不过的,她瞬间急得眼睛都红了。


    辛励看了看保胎药,看了看孟瑶华的小腹,突然福至心灵,她……她怀有身孕了?


    孟瑶华打了个冷颤,开口咬定:“是给猫喝的!”


    她按下心里的不安,唇畔勾起一抹轻笑,看着辛励说道:“陛下往云阳宫里送过一只雪白的临清狮子猫,您还记得吗?”


    辛励收回视线,身子蓦然一滞,想起了他曾经干的那些荒唐事儿,心间一梗,强撑道:“不错。”


    见他承认,孟瑶华点点头继续道:“云阳宫里有一只通体漆黑的蜜猫,与陛下的狮子猫很是合得来,先前产过一崽儿,最近又怀上,但蜜猫很调皮,伤了身子,云阳宫里的保胎药就是给它熬的。”


    这时,亦有宗室进言道:“话虽如此,为了洗脱嫌疑,还请孟氏自证清白,不妨叫太医院的人来诊脉,一探便知,如此一来也可打消众人心中的疑虑,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辛励凉凉的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朕的后宫,需要给何人交代?”龙威隐隐,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令人瑟瑟发抖,不敢直视。


    辛励口中的偏袒太过,众人神思一凛,不好多言,只一双双眼睛俱都向孟怀鸣看去,孟怀鸣依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神情自若的在袖手旁观。


    有耿直言官开口说道:“孟相,您倒是说句话呀。”


    孟怀鸣悠悠开口道:“此乃陛下家事,臣不便多言。”


    辛励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将云阳宫里的黑猫抓来,一验便知。”辛励给了小十六一个眼神,小十六立刻心领神会,带人去捉猫。


    小十六捉来的黑猫,必定是怀着身孕的啊!


    然而何美人并不服,死咬着孟瑶华不放。她一经出来指认孟瑶华,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荣辱只在一瞬之间,不把孟瑶华彻底踩下去,她少不得落个污蔑皇后的罪名,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孟瑶华冷笑道:“何美人,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验吧。不过也别只验我这一个人,这包保胎药未必不是嫁祸,证明清白不光我一个人要证,所有未随驾洛阳的嫔妃都需要自证。”


    “随驾洛阳的也自证吧。”辛励在后面跟了一句。


    孟瑶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低声道:“朕只有你一个。”


    她气急,扭头不再理他。


    既然要查后宫之事,那琼林苑是摆不开这阵仗了,辛励随即摆驾后宫,招来御医一一诊脉。


    孟瑶华趁机含了一枚药丸,成功避开了御医的耳目。


    后宫之中,倒是何美人的宫里查出个与护卫私通的宫女来。


    辛励借机发作,遣散六宫,嫔妃一个不留。


    孟瑶华:“……”有惊无险的逃过这一劫,没她啥事了,她起身告辞。


    “蜜娘!”辛励叫住她。


    “陛下何事?”孟瑶华淡淡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


    在她冷淡的眼神里,辛励一颗炙热跳动的心缓缓冷静下来,他开口问道:“朕就是蜜娘那个冷心冷肺,不通情趣,难得见面的夫君?”


    “是前夫!前夫!”孟瑶华纠正道,她晃了晃手中的和离诏书,“陛下早已昭告天下。”


    “没……没有,还没来得及发。”辛励辩解道。


    “那你赶紧着,别耽搁我找第二春。”孟瑶华想了想又道,“你不满意我就不满意我,何苦坏我名声,你得澄清我没有对你妒悍不逊!”


    她气鼓鼓的,眼圈都红了!


    “朕没有不满意你。”辛励心尖蓦然钻出一股尖锐的疼痛!


    “我们已经和离了。”孟瑶华提醒他道。


    “不离了,不离了。”辛励伸手欲夺过她手中的诏书扯掉,却蓦然听她说道,“我认可这个结果。”


    他的手瞬间顿住,潋滟的桃花眸子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半晌后方找回自己的声音道:“蜜娘,别说气话!”


    “不是气话,我一介山野女子,确实不堪为后。”孟瑶华梗着脖子说道,“三立三废,陛下应知强扭的瓜不甜。”


    “不甜就蘸蜜吃。”辛励夺过和离诏书,生生将绸缎扯烂,撕成条状,然后不解气的狠踩几脚。


    “陛下想强取豪夺?”孟瑶华见他这副癫狂模样,不禁吓得后退一步,“凭什么?”


    凭什么他厌恶她就得离宫,甚至十余年不见天颜!凭什么他喜欢她就得留在宫里,供他予取予求,她是他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狗吗?!她不愿意,她就是不愿意!


    “凭朕是这天下之主!”辛励向前一步欲要将她揽入怀中,不料她身姿灵巧的很,瞬间就躲了过去,掩在高大的柱子后面,瑟瑟发抖的看着他。


    “蜜娘!”他低声喊了一句。


    “放我离开!不然我就自戕在你面前。”孟瑶华眼疾手快拔掉头上的发簪怼到细嫩的脖颈处说道。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孟瑶华将尖锐的簪头抵近,雪白的脖颈处瞬间溢出嫣红的血珠儿。


    他滞住脚步,凄惶的笑了一下,他怎么忘了,他的蜜娘软硬不吃,心比他还要狠,从不在意他的!甚至不惜拿自己性命为要挟,也不愿和自己在一起。


    “你我夫妻二人对面不相识,本为荒谬之事,可这世上至少有两双眼睛看的分明,来人呀,传旨。”辛励沉声道。


    “奴婢在。”盛福战战兢兢的站了出来。


    “宣孟怀鸣、孟放父子即刻入宫见朕。”辛励看了孟瑶华一眼,淡淡说道。


    孟瑶华一怔,虽然狗皇帝为人狗了点,但这话在理,她爹和她哥真真是辛辛苦苦的两头瞒了!


    不过,这狗不会拿父兄及孟家人的命来威胁她吧?!她惊慌的看了他一眼,觉得这狗能做得出来!


    辛励坐在大殿之中,见她小猫儿探头似的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看他一眼,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哼!他叫狗呢?!她才不要过去!


    云阳宫内,小鱼干喵喵喵的围着辛励直转悠,他大发善心的摸了它脑袋一把叹道:“早就看你像朝朝的儿子,没想到真是……”说着说着,他忽然闭嘴了,因为他想到了小鱼干的来历,他颇为心虚的瞄了孟瑶华一眼。


    孟瑶华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并不搭理他。


    辛励理亏,他抿了抿唇,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她现在怒气冲冲的,一个说不好,恐怕会令事情更糟糕。


    二人互相沉默着,直到孟怀鸣、孟放父子齐齐跪在云阳宫请罪。


    “孟相,你可有话要说?”辛励淡淡的看着孟怀鸣说道。


    孟怀鸣叩首道:“臣万死。”


    “想死容易,先把话说清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说罢,为何如此?”辛励将小鱼干抱到腿上揉搓着,一边撸猫一边审人。


    “陛下,臣想问蜜娘一句话。”孟怀鸣态度虽然诚恳,可并不慌张。


    辛励点了点头道:“讲!”


    “蜜娘,爹问你,你是想走还是想留?”孟怀鸣抬头问向一侧的女儿道。


    孟瑶华嗫嚅了一下,瞥了辛励一眼,没有回答,她自然是想走的,可又担心牵连孟家人。


    孟怀鸣岂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他开口又补充道:“单纯说说你的想法,不用考虑孟家。”


    孟瑶华在孟怀鸣温和的鼓励下,坚定的说道:“女儿想回落月城。”


    “好!”孟怀鸣点点头说道。


    “孟怀鸣,你好大的胆子!”辛励愠怒道。


    “微臣所做的这一切,确实事出有因,但得等到蜜娘平安到达落月城,臣才会合盘道出,望陛下见谅。”孟怀鸣叩首道。


    “孟怀鸣,你真打量朕是什么好脾气吗?”辛励冷声道。


    “臣不敢妄测君心,若陛下因此发落臣,臣也绝无怨言,只是此事是臣一人做的,与蜜娘、放儿无关,也与孟府无关,臣自请革爵入狱以息君怒。”孟怀鸣似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将头顶的官帽取下,轻轻放在一旁说道。


    “父亲!”孟放和孟瑶华齐齐出声道。


    “过来,孩子。”孟怀鸣冲孟瑶华轻声说道。


    孟瑶华缓缓走过去,跪到他身旁,孟怀鸣微微侧了侧身,没受这一跪,他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说道:“父亲定会平安送你回落月城,将你完好无损的交给你母亲,不要怕。”


    孟瑶华哭着点了点头。


    孟怀鸣又道:“你们俩去殿外候着,为父单独跟陛下说几句话。”


    孟放起身搀着孟瑶华出了大殿,随之殿内伺候的宫人亦鱼跃而出,殿内只留了辛励与孟怀鸣二人。


    第73章


    殿外, 孟瑶华问孟放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金公子就是当今圣上的?”


    孟放摸了摸头道:“一开始……”


    孟瑶华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你!戏耍我很有意思?!”她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关键是现在得罪了那位,依他的性子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来!”


    孟放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相信父亲, 不会有事的。”


    孟瑶华一怔, 心中暗道:若兄长做的这一切是父亲指使的, 那……


    此刻她也想进殿去听一听,父亲和他到底在谈论些什么?!


    进殿是进不去了, 她勉强靠在殿门处听一听。


    大殿内, 辛励冷肃的视线放在孟怀鸣身上, 淡声道:“她腹中胎儿, 可是朕的?”


    孟怀鸣呼吸一促,刚欲遮掩, 但听他又说道:“想好再说,你的命只有一条。”


    “是。”孟怀鸣回道。


    辛励不由自主的翘起唇角, 他生的秾丽,笑容却很是浅淡,而后又问道:“能让她彻底恢复本命蛊的不是风月之事,而是身怀六甲,是也不是?”


    孟怀鸣震惊的看了他一眼, 很多事自己没必要说,陛下也能自己抽茧剥丝的想明白,不愧是少年登基的天子,这份聪慧便少有人能及。


    “为何是朕?”辛励继续问道。


    孟怀鸣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得等蜜娘离开长安返回落月城之后, 臣才能说出实情。”


    “为什么?”辛励拧眉问道。


    “若陛下想让小皇子平安降生,只能将蜜娘送回落月城, 她的体质特殊,在中原产子会要她的命的。”孟怀鸣避重就轻道。


    “太皇太后金蝉脱壳之事, 便是你捅给朕的吧。”辛励语气很肯定,他说道,“引朕来护卫落月城,防止落月城落入太皇太后手中,孟相好谋划。”


    “陛下过奖。”孟怀鸣对于自己的坚持分毫不让。


    “蜜娘是你的女儿,她的孩儿亦是你的外孙,你当真舍得出去。”辛励似笑非笑的嘲讽了一句,“想要朕去护一座蛊城?呵,痴人说梦。”


    “陛下可以不答应,臣自当知罪,引颈就戮,绝无二言。”孟怀鸣平静的说道,“孟氏誓死效忠陛下,绝无二心。”


    孟瑶华伏在门外听到这里,她刷的一下子推开了门,气势汹汹的说道:“爹爹,我们不求他,反正南诏王储向落月城求亲了,只要我嫁给他,他的聘礼就是一万人马。”


    辛励瞬间被激怒,他气血翻涌道:“你不是有未婚夫吗?”


    “落月城的女子又不是只能嫁一个男人。”孟瑶华嘴硬道。


    “你!朕就更不能放你走了!”辛励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她气的不轻,“才一万人马,这么寒酸你也看得上。”


    “只要他肯护落月城,他就是好儿郎!”孟瑶华使劲儿往他痛脚上踩,针尖对麦芒。


    “朕不同意!”辛励冷声道,只要他不同意,她休想走出皇宫,飞也不行!


    “我们和离了!全天下都知道,诏书还是陛下亲拟的!”孟瑶华使出杀手锏说道。


    辛励难得理亏气弱,他瞥了一眼地上柘黄色的诏书,气的险些要捶胸顿足了!


    “陛下一言九鼎,可不要失信于天下。”孟瑶华再接再厉道。


    “你腹中怀有朕的孩儿!”辛励憋了半天憋的双目通红,他想到这一点儿,立马理直气壮了起来!


    “孩子在我腹中,那就是我的!”孟瑶华跟他吵架是分毫不让。


    孟怀鸣揉了揉额角头痛的说道:“蜜娘,你先出去。”


    亲爹的话不能不听,孟瑶华冷哼一声,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并贴心的为他们关好殿门。


    辛励:“……”他手中的乌木折扇扇柄被齐齐捏断。


    孟怀鸣赶紧给人降火道:“蜜娘这孩子从小被她娘宠坏了,陛下见谅。”


    辛励冷笑两声道:“孟相听到了没有,她要回落月城嫁人!”


    孟怀鸣一噎,低咳了一声,没有搭话。陛下与蜜娘已然和离,蜜娘如何嫁不得人?


    辛励又继续说道:“仅凭这一点儿,朕不可能放她离开。”


    “可陛下也说过,若臣给她找到合适的人家,可以进宫来请赐婚圣旨,陛下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孟怀鸣有理有据的说道。


    辛励从前放出的回旋镖狠狠扎在自己心头上,伤口狰狞,噗噗冒血,他险些被气挺过去。


    “孟相,你是在故意看朕笑话吗?”辛励道。


    “臣不敢,臣有一言陛下不妨听一听。”孟怀鸣拱手行礼正色道,“自古以来,长生久视被不少人视为毕生所求,然追逐者众,得偿所愿者寡,被无辜裹挟其中的受害者,从未断绝。先皇太子是,落月城亦是。只因有传言说落月城圣蛊有增寿之效,落月城便引来许多窥探,无数人因此丧命。陛下乃圣明天子,享有四海,君临天下,落月城寻得陛下庇护,理所应当。”


    辛励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道:“听孟相的意思,朕若不护落月城便是个昏君了。”


    “臣不敢。”孟怀鸣施礼继续说道,“臣年少时曾游学南疆路过落月城。”


    辛励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他不是说怕蛊就没进去吗?


    孟怀鸣尴尬的笑了笑道:“臣不慎从山道上跌落,被蜜娘她娘捡了回去,有幸见识了传说中的圣蛊。”说着,他抬头望了辛励一眼,见辛励神色淡淡的,这才继续说下去,“其实,圣蛊早已沉睡,能不能醒来都是未知数。”


    “那他们抢个什么劲?”辛励问道。


    “就是说嘛。”孟怀鸣道,“大约是增寿的诱惑太大了。”


    “乘黄也能增寿,他们怎么不寻只乘黄骑骑?”辛励锐评道。


    “陛下圣明,然而更重要的是落月城处于十万大山之中,此处华夷错落而居,大小土司辖制,看似蛮荒之地,实则大有可为,进可得南域广阔肥沃土地,退可为荆楚屏障,王天下者不可不谋。”孟怀鸣正襟危坐,一脸肃然道。


    辛励点了点头道:“可朕刚刚听说,落月女子可多夫?”


    孟怀鸣扶额道:“蜜娘瞎掰的,陛下别信。”


    “懂了,前面有块肉,肥瘦不详,但得朕自备炉灶、锅碗瓢盆、调料、薪柴,嗯……还有火夫。”辛励一针见血的总结道。


    孟怀鸣一脸黑线。


    “这不就是打猎了!孟相可真是会找人。”辛励意味深长的说道。


    “陛下意下如何?”孟怀鸣问道。


    “朕不想跟蜜娘和离。”辛励难为情的开口说道。


    “蜜娘只是回落月城产子。”孟怀鸣点头道。


    孟瑶华啪一下子又把门撞开道:“我就是不要你了!”她叉腰强调道,“打死也不要!”


    辛励有了岳丈撑腰,腰杆硬了起来,他捏了捏孟瑶华的小脸道:“你的夫君有百万雄师,你这个小没见识的。”


    “前夫!是前夫!你又不给我用!那有什么用?”孟瑶华挣扎道。


    “谁说不给你用?孟放,进来。”辛励冲门口喊了一句。


    孟放大马金刀的走入殿内,席地而跪道:“臣在。”


    “即刻起,护送蜜娘回落月城产子,大的小的有一个有差池,朕唯你试问。”辛励吩咐道。


    “我们都冷静一下,过后朕亲自去落月城接你。”辛励看着孟瑶华说道。


    孟瑶华刚要跟他吵,但见父亲冲她使眼色,她深知此刻不能跟他呛着来,否则他若真不放自己走,自己也活没治,等到了落月城就到了她的天下,她想有多少夫君那不随她乐意,需要看他脸色?!哼!


    孟放领命,亲自点兵护送孟瑶华回落月城。


    在众人都未曾发觉的时候,皇陵里的封砖被人悄悄打开,有人从里面背了什么跑入夜色之中。


    辛励看着眼前的孟怀鸣道:“朕已派人送蜜娘回去了,也答应了护落月城,孟相这下可以说,为何是朕了吧?”


    辛励直觉这个原因对他很重要!


    “陛下曾在北疆身中奇毒。”孟怀鸣斟酌着开口道。


    辛励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回道:“不错。”


    “陛下可还记得自己的毒是怎么解开的?”孟怀鸣继续问道。


    “得一女子舍命相救。”辛励说道。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可还记得那女子是谁?”孟怀鸣继续提示道。


    “朕当时双目失明……”辛励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他似有若悟的看向孟怀鸣,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他眨了眨眼睛,良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孟相是说……”


    “臣亦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但蜜娘当年是被人从金州的一处溪涧里发现,当时二寸长的金丝本命蛊只剩粟粒般大小,命悬一线,臣派人将她送回落月城,她在落月城昏迷了整整半年,醒来之后忘了一段记忆,将她在金州的所有经历忘了个一干二净。”孟怀鸣轻声叹道,“蜜娘的年纪虽小,但也是落月城数一数二的大蛊医,能让她落得这份惨状的无非两种情况:一她舍本命蛊自保,二她舍本命蛊救人。”


    “臣数次前往北疆查探,越查越不敢深查……陛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臣也是要试试的。”孟怀鸣哽咽道,“孟家女并不是嫁不出去了,非要赖着陛下,亦不是长女临嫁病逝怕天家责罚,才想让蜜娘替嫁,是臣驽钝,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可臣万万想不到,蜜娘在宫中从未得宠过,她的身子一日日弱下去,臣跟她阿娘保证过的,一定会让她活蹦乱跳的回落月城,臣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铤而走险,万幸陛下和蜜娘有缘,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辛励木在当场,他不是没见过她蛊毒发作的模样,不是没见过她给小十六疗毒时的痛苦,他甚至亲身感受过,然而她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为他?!


    到底是怎样椎心泣血之痛,让她生生忘了他?!


    “朕虽然不知那女子容貌,可记得她面部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的……”辛励喃喃说道。


    “陛下说的可是这个?”孟怀鸣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来,“蜜娘容貌姝丽,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敢大剌剌的就出远门去。”


    辛励摸了摸那手感,心中大惊。


    他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云阳宫。


    第74章


    辛励跃上紫骝驹, 长安的风被呼啦啦的甩在身后,他一颗聒噪跳动的心化为一柄长箭,一路向南, 疾驰而去。


    想快些见到她!


    难怪……难怪这么多年来, 只有她会唱和阿妧一模一样的《凉州词》,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是上天终于听到他的祈求, 将她还给了他。


    他真的是天下最笨的人, 整整两年的功夫, 与她对面不曾相识。他的身子早已认出了她, 可心好像蒙了浆糊一样。


    他曾经待她很不好,这才让她伤心失望, 转身回南疆去了,他一定要尽早将她拦下, 与她好好说清楚其中曲折的,他们还有接下来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长相厮守在一起,他会补偿给她更多更多的爱意与欢愉。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呀,理应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切。


    千里奔驰不觉疲倦的骏马在长安官道上卖命奔跑。


    马上就要见到她,辛励的心里仿佛塞满了装满蜂蜜的蜂巢, 稍一挤弄就能流出甘美的甜汁来。


    此刻,孟瑶华的车驾行的不算快,她倚靠在车背上阖目小憩,总算逃脱了那座能吃人的皇宫了, 她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这辈子到底与上辈子不同了。


    她幽幽睁开双目, 抬手看了看雪白的手腕,已停滞恢复的本命蛊竟有开始继续恢复的迹象, 变换虽然缓慢但依旧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摸了摸手腕,心情就更好了。


    以后的日子,有健健康康的身体,有活泼可爱的宝宝,有阿娘舅舅和蛮蛮妹妹,有诸多待她如亲女的长老们,有常开不败的美丽的花,就是没他!多好!


    马车行至渡口边,有大船前来接应她,孟瑶华抬眸看了看,心道自己是雇不起这艘大船的,孟家一时大概也张罗不来这样一艘极尽奢华的大船,她垂了垂眸不愿多想。


    孟放见她不提皇上,他亦不会特意提及给她找不自在,只扶着她登船,她怀着身孕,坐船比坐马车要好受很多。


    孟瑶华领着自己的人和行装,登上了南下的大船,她余光扫了一眼来时路,没说什么。


    大船扬帆起航。


    孟瑶华坐在窗边欣赏水边云端绚丽的晚霞。


    “蜜娘——”她忽然听到有人在遥遥的呼唤她。


    她轻轻皱了皱眉,疑心自己这几日太累,可能听错了。


    她刚拈了一块梅子干欲放入口中,就又听到了一声呼唤:“蜜娘——”


    那声音还有几分熟悉,她狐疑的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什么人,只心下有些奇怪。


    她吃了一块梅子干,端起茶来轻呷两口,忽而又听到有人叫她:“蜜娘——”


    这次声音真切了不少,她啪的一声放下茶盏,探头往窗外一望,瞬间血液倒流,那人竟在徒手爬高船。


    孟瑶华:“……”她心里蓦然一抖,莫非他后悔了!不放她走了?!那可不行!


    她刷的一声把窗子合上了!太惊悚了!然而,动静太大,马上引来他的注意,本来他还在计算着她会在何处,没想到那道关窗户的声音,给了他提示,他瞬间爬了过来。


    “砰砰砰!”外面传来敲窗的声音!


    孟瑶华惊的立马站起身来,她左右看了看,欲寻个挡头防止门外那人破窗而入,寻了半天寻不见,倒是急了她一身汗!


    见敲窗的声音丝毫不减弱,她急忙应道:“别敲了,里面没人!”说完,她懊悔的捂住嘴巴,真真是一孕傻三年,她没有这么笨的,她很为自己腹中的孩儿担忧,大的不笨,笨的肯定是小的那个!


    只听窗外传来那人一声轻笑:“蜜娘,开窗,我只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绝不扰你。”


    “什么话不能正大光明的走门?非得敲窗?我可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孟瑶华回道。


    窗外默了一瞬,孟瑶华抬头张望时,只见那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整整一面窗,咔哒一声被卸了下来。


    那人身着十二章龙袍,笑意盈盈的出现在窗口,人却有几分狼狈,矜贵的柘黄色龙袍被河水洇湿,肩上还有一缕水藻在迎风飘扬,向来梳的一丝不苟的墨发散乱了几绺出来,更凭添了几分落拓的意味。


    孟瑶华后退一步,颤声问道:“你要干嘛?”


    辛励见她一副如避蛇蝎的模样,心头蓦然一蜇,她彻底忘了他!她在怕他!


    他深吸一口气,潋滟的桃花眸子里尽是温柔之色,他双肘撑在窗沿上轻声道:“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的声音极具蛊惑之色,让人不知不觉间放下心防,然而那是对旁人来讲,她孟瑶华可不吃这一套!


    “我想你了,蜜娘,很想很想。”他继续开口说道。


    孟瑶华闻言勃然大怒,她厉声道:“胡说八道,你的和离诏书里可不是这么写的!你恨不得昭告天下,我们和离了!”


    呸!不对,这话怎么听着有几分怨妇之气?!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


    “等我去落月城把你接回来,我们礼部俱礼,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再成亲一次,这次我亲自去齐国公府接亲,一路将你抱回紫极宫,亦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他许诺道。


    “才不嫁给你呢!打死不嫁!”孟瑶华道,“好不容易哄着你和离了,你就别强人所难了好不好!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辛励目光灼灼的看向她,重复了一句:“好不容易哄着我和离是何意?”他的声音缓缓的,沉沉的,却不容人忽视。


    “字面意思。”孟瑶华冷哼一声说道。


    “蜜娘,过来。”辛励看着他说道,“不过来我立马下令命船掉头回长安。”


    孟瑶华乜了他一眼,气呼呼的挪动了几步,不情不愿的来到他跟前道:“你……”


    然而,她一句话刚开了个头,便被他悉数吞了下去,他的吻像他的人一样霸道,不容人质疑,夹杂着千军万马之势,又恍若带着和风细雨般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挣扎又想要沉沦。


    她急急的拍打着他的肩膀,又记起他是挂在窗外的,他的身下是湍急的河流,涛涛水声掩盖了他的孟浪,却掩不住这一波急似一波的情潮,她的双手软软的搭在他的肩膀上,任他予取予求!然而,她不甘心如此,势必要跟他一较高下,她捉他,诱他,然后狠狠地咬他!


    “嘶!”他吃痛,终于偃旗息鼓,退出战场。


    她斗志昂扬的看着他,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跟她斗,他还嫩点儿。


    然而,他好像并不生气,还是温和的看着她,像包容一个调皮的孩子。


    孟瑶华瞬间收起脸上的得意,冷哼一声道:“陛下跋山涉水,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轻薄我一番的?”


    辛励:“……”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梢,喟叹一声道,“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的声音里暗含着说不清的悲伤与期盼,孟瑶华听得心神一震,她却误以为他说的是他们在洛阳的那一段荒唐时光。


    她收了身上所有的刺,心平气和的看着他说道:“陛下不必为眼前的乱花迷了眼睛,我们就此别过吧。”


    辛励弯了弯唇,咽下喉间的苦涩,他回首眺望了一下绚丽如火的晚霞,半个天边都是红彤彤的一片,像极了长安城盛放的石榴花。


    他想:她此刻所言不是真心的,皆是她忘了他,忘了凉州城的辛小将军,忘了金州城里二人相依为命的时光,他不怪她,亦不怨她,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然而,没关系的,她能爱上辛予安一次就能爱上他第二次。


    想到这里,他扬起秾丽的眉眼,郑重其事的承诺道:“我叫辛励,字予安,上过疆场,坐过金殿,无论是将军还是皇帝,我一直都是你夫君。蜜娘,莫失莫忘。”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保重。”说完,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纵身一跃,落入汤汤渭水之中。


    孟瑶华:“……”她怔怔的看着这人癫来癫去,最后那一幕的深情却永恒的印在她的心头。


    蜜娘,莫失莫忘。失什么?忘什么?


    他没头没尾的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孟瑶华透过窗户往下看,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她心内一惊,回头却看孟放引着一个工匠进来,给她修窗户。


    叮叮当当一阵锤,等终于把窗户安好,她打开窗子往外看时,只见一叶孤舟飘荡在渭水上,舟头那抹柘黄色十分惹眼,她冲他冷哼一声,知他瞧不真切,不禁抡起粉拳气恼的锤了锤窗棱。


    二人此刻尚且不知,此一别,差点成永别。


    辛励立于舟头,看着大船越行越远,他心中自是割舍不得,一直跟了许久,终是被孟怀鸣率人给拦下。


    “陛下,皇陵被盗了,太皇太后仙身失踪。”孟怀鸣禀告道。


    辛励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孟相回去准备吧,朕要御驾亲征。”


    孟怀鸣心神一凛,重重的点了点头。


    大船里,蛮蛮一上来的时候,到处都觉得新鲜,她长这么大见过的船多了,但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船还从未见过,四处走走看看,也不觉累。


    只是心里有些淡淡的无聊,她进了孟瑶华的房间,七扭八拐的说了一顿,最后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句:“也不知小石榴在干嘛?”


    “想他了?”孟瑶华问道。


    “谁想他!满嘴没一句真话!哼!”蛮蛮鼓了鼓腮说道。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小十六,此刻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打算疯狂给他皇兄上书,求皇兄把他封到南疆去。


    第75章


    大船在水路运行一个月, 终于抵达落月城附近。


    然而落月城附近都是暗礁险滩,水流又十分湍急,小舟怕急流, 大船怕暗礁, 大小一应船只都很难进去。


    孟放一边勘察地形, 分配兵马,一边预防山瘴毒虫。


    他命人扎了一顶软轿子, 全程抬着孟瑶华进山, 蛮蛮从袖中掏出一管细长的竹筒来, 她将竹筒里的东西倒出来, 放入水中,水面冒出一串长泡后, 水里的东西不见了。


    前世今生都算上,孟瑶华已经十几年没回落月城了, 如今看着故乡熟悉又陌生的花花草草,心里感慨万千,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小腹,以后她就带着宝宝在此处山水过活了。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水边出现一长串气泡, 蛮蛮仔细看了看,将水里的东西收回竹筒,她抬头观察了一番,然后在孟放耳边耳语片刻, 紧接着一行人跟着孟放和蛮蛮的身后急行。


    众人不知绕过多少道弯,最后在一处草桥边, 有根手腕粗的绳索从水里显现出来,孟放打横抱起孟瑶华, 蛮蛮等人将鞋子拎在手里,踏绳桥而去,稍一放松便有落江被湍急的水流冲走的风险。


    约摸一刻钟后,隐约看见江心的白石山上有一座若隐若现的城池,城池门口的匾额处用花鸟体写着落月两个大字。


    蛮蛮递上牌子,稍后,城门被打开。


    孟瑶华被轻轻放在地上,她闻到一股熟悉至极的花香,唇畔不禁荡起一抹微笑。


    “蜜娘?”她耳边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她抬眸一看,像一阵小旋风急扑到来人怀里,直撞的那人身上的银饰叮咚作响。


    “娘!”孟瑶华小小声儿委委屈屈的喊道,“我好想你呀。”


    “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粘人,让人看了笑话。”那人轻轻抿了抿她鬓边的碎发出口调笑道。


    “没人笑话我。”孟瑶华声音闷闷的,边说边红了眼圈,眼看着要掉金豆豆。


    孟放在一旁认真行礼道:“儿子见过母亲。”


    沈灵抬眸一望,见离开自己多年的儿子已然长大成人,个子比她还要高出一头来,不禁欣慰万分,但看他的眉眼越长越像那人,她嘴角抽了抽,露出一抹笑意来,四平八稳的说道:“一路上辛苦了。”


    “回家的路,算不得辛苦的。”孟放态度恭敬的答道。


    蛮蛮在一旁暗笑道:“我还以为大表兄会答,皇命在身,不敢言苦呢。”


    孟放伸手在她的脑门上弹了弹,无奈道:“你呀。”


    蛮蛮捂着脑袋,躲在一个俊朗的中年男人身后道:“爹爹,大表兄欺负我!”


    那人眉眼间和仙姿佚貌的沈灵有几分仿佛,一看便知二人是兄妹,他听到女儿的控诉,摸了摸女儿的额头,牵着她带领着这群人往城主府去。


    沈灵目光落在孟瑶华的小腹上,她抬起女儿的手腕打量了半晌道:“万幸,我和你舅舅的猜测没错。”


    “阿娘最好了!”孟瑶华甜甜的笑道。


    “你这丫头,惯会甜言蜜语,真不负娘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沈灵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


    一路奔波,孟瑶华怀着身子,最易感到疲倦,用过膳后,她便迷迷糊糊的有些犯困,沈灵将她安排在阁楼里睡觉,还是她离开之前住的那座精巧阁楼。


    孟瑶华双手环着母亲的腰,未多时微微的打起了娇鼾,已然进入香甜的梦乡。


    沈灵见她睡着,将她的手臂放回被窝里,蹑手蹑脚的走出房间,嘱咐夏禾和桃枝仔细看着,她一路出了阁楼,穿过后院直接来到了前堂。


    孟放正在前堂陪舅舅说话,见母亲来了,他起身让座。


    “你父亲怎么舍的让你来落月城?”沈灵开门见山的问道。


    孟放心里颇有几分局促,父母之间的故事他虽然不大清楚,可隐隐约约的也能感受到一点儿,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但也算的上是一对怨侣了,他感觉母亲大抵是不愿见父亲的。


    听得母亲如此问,他耐心答道:“儿子此次前来落月城是受命于陛下。”


    “就是那个暴虐无道的昏君?!”沈灵淡淡问道。


    沈期扶额,一言难尽的看着自家妹妹说道:“阿灵,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人正是蜜娘腹中孩儿的爹爹?”


    啪!沈灵拍案而起,怒道:“什么?!”她拽过孟放的衣领喝道,“孟怀鸣那个老匹夫到底对蜜娘做了什么?他不是说找到了为蜜娘恢复本命蛊的法子吗?原来是要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去换他孟氏的荣华富贵!”


    “娘!娘!息怒!息怒!”孟放扯了扯勒紧的脖领求饶道,“您且听儿子慢慢道来。”


    “你说。”沈灵气呼呼的坐在藤椅上,松开了孟放。


    孟放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到沈灵手上道:“这是父亲的亲笔信,请母亲过目。”


    沈灵瞄了一眼,挥挥手道:“我不认识汉字。”


    沈期接过信来,展开一读,却大惊失色道:“你父亲信中说的可都是真的?”


    孟放接过信来看了一遍道:“按父亲这几年的行事做派,应是千真万确。”


    沈灵不知他们舅甥在打什么哑谜,遂将信接过来一看,皱了皱眉头道:“他也是推测而已,万一不是呢?”


    沈期略一思索后说道:“照蜜娘的身体状况来看,八九不离十了。”


    “就算那人和蜜娘曾经有过一段,蜜娘对他有救命之恩,可我还是不信他们姓辛的,皇族没一个好东西,如今还在落月城外窥伺的就有那劳什子女帝,哦,现在应该称之为太皇太后了。”沈灵说道。


    “陛下对落月城的圣蛊无甚兴趣,他与太皇太后之间也在明争暗斗,父亲便是瞅紧了这个机会,借陛下的势来护落月城,不然太皇太后一发作,没人是她的对手,就连孟家也不行。”孟放在阐述道理的同时为自己亲爹说了两句好话。


    没成想沈灵冷笑连连:“你说你爹听说落月城落难提鞋就跑我信,你说他想办法护落月城,呵呵,这等笑话你去哄蛮蛮,蛮蛮都不信。”


    孟放:“……”行叭,看来母亲对父亲的成见挺深,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是解释不清了,等父亲有空来落月城自己哄吧。


    沈期捋了捋胡须道:“不管怎么说,既然蜜娘腹中的胎儿大有来历,那皇上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会对落月城回护一二的,有了这一二分的回护对其他窥视落月城的势力来讲,不失为一种震慑,这是好事儿。”


    沈灵冷笑一声说道:“这可未必,皇帝子嗣不知凡几,恐怕连他自己也记不得谁是谁了,哥,落月城只能靠我们自己来守护。”


    孟放连忙摆了摆手道:“就蜜娘肚子里这一个,陛下一向不亲近后宫的。”


    沈灵一噎,她悄悄把儿子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儿子在他身边做近卫统领,常在宫里值夜,这事儿可造不得假。”孟放神情认真的说道。


    沈灵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放儿,你说那狗皇帝他是不是不行?哎,这可苦了我的蜜娘。”


    孟放憋红了脸,罕见的沉默了。


    帝闱之事,也不是他该打探的。


    “幸好蜜娘回来了,可不能再吃这样的苦了。”沈灵庆幸的说道。


    孟放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娘,我带了人马来驻守在落月城附近,旁人不敢欺近,您就放心吧。”


    “这里都是你的心腹干将吗?”沈灵认真问道,“我听人讲两都的皇族为了皇位都争成斗鸡眼了,这里面别有旁人安插的细作,你得牢记,想来落月城看为娘,只你一个人来就成,多一个人我都不给你开门。”


    孟放拱手道:“儿子谨记娘亲教诲。”


    “哎,不必这么一板一眼的,你小时候多可爱啊,怎么越大越木,活生生的被你爹养成一只呆头鹅,你可不要学你爹那一套。”沈灵头疼道。


    “是。”孟放答道。


    “娘做了你小时候爱吃的花果膏,快来尝尝。”沈灵将儿子拉去吃甜点了。


    沈期看着母子俩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他亦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房。


    在途中碰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在剥莲蓬,剥一个念叨一声:“他想我……”又剥一个念叨一声,“他不想我……”


    沈期悄悄的站在她身后,低低的咳了两声。


    蛮蛮顿时吓的把手中的莲蓬都丢了,猛然回头一看,嘴里嘟哝道:“阿爹,你吓着我了。”


    沈期俯身把沾了些许灰尘的莲蓬捡起来拍了拍,递到她手中道:“我家蛮蛮在想谁呀?”


    “哈哈,没谁,没谁。”蛮蛮尴尬的干笑两声,将手里剥好的莲子递给沈期道:“阿爹,吃莲子吧!”


    沈期拈起一个莲子,挤掉莲心随意将其丢进口中说道:“你去中原这么久,可有何收获呀?”


    蛮蛮咧嘴笑道:“爹,你这话问的像学堂里的老夫子。”她拉着沈期坐在池塘边说道,“还收获呢,您总说落月城危险,非得把我撵出去,我到了外面才知道天下没有比落月城更安全的地方了。我和小石榴光是莫名其妙的暗杀就遭到两波。”


    “谁是小石榴?”沈期抬眸问道。


    “这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是暗杀吗?”蛮蛮看着自家爹爹,十分无语。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吞吞吐吐的说道:“是十六殿下,前姐夫的幺弟。”


    沈期点点头补充道:“也是惹你祸祸我这一池子莲蓬的罪魁祸首。”


    知女莫若父也不是这么个知法吧,蛮蛮叹气。


    第76章


    孟瑶华在落月城总是睡得最香, 她怀着身子,又有母亲在一旁守着,心无挂碍。


    但沈灵一看她嗜睡就怕了呀, 生怕她像之前那样在落月城一睡睡个半年, 醒来身子虚弱不堪, 由是每天都要看看她的本命蛊才安心。


    见她的本命蛊隐隐有恢复的迹象,但不是很快, 沈灵与沈期私下商讨道:“如果那个小皇帝就是蜜娘当年救的人, 他们圆房的时候, 蜜娘的本命蛊便开始恢复, 现在蜜娘怀有身孕几个月了,按说蜜娘的本命蛊恢复的不该这样慢才是, 哥,我是不是有点着急了?”


    沈期略一思索, 沉吟半晌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这样我们请长老们来看一看,心里也好有个底。”


    沈家兄妹把城里的大长老请来,大长老颤颤巍巍的给孟瑶华号了个脉,目露几分诧异道:“蜜娘怀的是双生子。”


    “什么?!”沈灵惊得站起身来, 急得在厅堂里走来走去,落月女子体质特殊没错,怀孕的时候生命力最顽强也没错,但这只是就单胎而言, 双胎就不好说了,有可能一切都跟单胎反着来。


    她叉腰凝眸北望, 半晌才低声喃喃道:“这个狗皇帝!害惨了我的蜜娘。”


    “那这孩子……”到底是留还是不留啊,沈期也是有女儿的人, 这句话到底太残忍,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长老道:“中原有句古话叫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蜜娘怀有双生子只是情况复杂些,并不一定全是不好的事。她除了嗜睡可还有别的状况?”


    沈灵摇了摇头。


    大长老观察了孟瑶华手腕处的本命蛊一番,继续说道:“本命蛊的恢复只是慢了些,并没有出现倒退的情况,看来还不错。”


    有了大长老这番话,沈家兄妹稍稍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三人又去外间说起了别的话,孟瑶华在阁楼里的床榻上,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


    她总记得自己在梦里常常呼唤一个人:“辛小将军,辛小将军。”


    那人会故意板着脸道:“辛将军就辛将军,哪里落得一个小字。”


    “你才舞象之年就能将一军之师了,不叫小将军叫什么?”她悄悄打量了一番他单薄瘦削的身形,理直气壮的将手中的药碗推过去道,“想要当大将军先把这碗药喝了。”


    那人抿了抿唇,也不管温热,将药汁一饮而尽后说道:“你一介弱女子,总跟在我身边也不方便,这几日羌人的探子少,你寻着机会便赶紧逃命去吧。”


    “那可不行,你忘了,我们前日刚对着山川拜了天地,我现在是你已过门的妻子,我跑了好说不好听,被人瞧见你孤零零一个人,人家会笑话你的妻子被羌人捉走啦。”她开口调笑道,毫无忌讳。


    “那是假成亲!”那人听得拳头都硬了。


    “甭管真假,旁人都信了就是真的。”她哈哈大笑道。


    “哼!”他轻哼一声,转过头去,耳朵尖却悄悄的红了。


    门外传来声声鸟雀鸣叫,孟瑶华悠悠转醒,夏禾放下手中的绣架,忙将她从榻上扶起,在她后背垫了两个软枕,她深深缓了一口气,鼻间甚至还能嗅到他身上的青草香。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小腹,已经有些显怀了,或许是怀了他的孩子的缘故,最近总是频频梦到他,每个梦境都很匪夷所思,肯定不是她在想他,是肚子里的乖乖崽在想爹爹了吧。


    她想了想,刚要说他的坏话,便止住了。嗯,算了,有些话是不便给孩子知道的。


    她抬头忽见有人往她的院子里搬些花花草草,不是落月城常见的品类,不禁好奇的问道:“谁弄来的这些花?”


    “是南诏王储送的。”桃枝答道。


    孟瑶华回忆了好半天都没回忆起这个南诏王储的模样来,夏禾见状说道:“就是之前那个姓段的小黑胖子,跟个小地牛似的。”


    孟瑶华想了想,终于记起这南诏王储是何许人也,噗嗤一声开口笑了起来:“也有十年没见了,他现在还那么黑那么胖吗?”


    这时蛮蛮进屋来,听见她们在谈论南诏王储,不禁接过话茬儿来说道:“我前两年倒是见过一面,他现在跟小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如今长得可白了,比锅里的米粉还白。”


    “可见不仅有女大十八变,男大也会十八变的。”夏禾笑道。


    孟瑶华隔着窗子往外一望,见下人正抬着一盆极眼熟的花进来,她神色怔了怔,在洛阳澄园里她照顾过一株同品种的,这种花极难侍弄,那人虽然眼睛不大好使,但又偏爱这种艳丽的花,她替他照顾花,他给她玉枕料子。


    她回过神来低头不语,怎么七拐八拐的又想到他了,她甩了甩头,懊恼的翻身下榻去。


    这时沈灵的婢女东青在屋外低声问道:“小姐还睡着吗?”


    孟瑶华道:“已然醒了,冬青姐姐进来吧。”


    东青掀开珠帘向孟瑶华福了福身道:“南诏的使团来了,夫人说小姐若醒着,可以前去凑凑热闹,里面有小姐的旧相识,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


    孟瑶华点点头道:“回去告诉母亲,说我就来。”


    东青笑了笑,低着头退下。


    蛮蛮后知后觉的说道:“不会是那什么南诏王储亲自来的吧?”


    “看八成是了。”孟瑶华点了点头说道。


    “哎?那姑母还让你出去作甚?上次他就要死要活的非要求亲,我们说你不在落月城,好说歹说总算把这尊佛送走了,没想到他还没死心,这次又来。”蛮蛮扶额,头痛的说道。


    孟瑶华指着自己的小腹,轻声笑道:“无妨,我现在这样,他估计就知难而退了。”


    蛮蛮道:“难说,阿姐,我陪你去吧。”


    孟瑶华梳好妆,由蛮蛮搀扶着向前厅走去。


    前厅果然热闹,落月城一向跟南诏交好,双方每年都有往来,偶尔会有地位尊崇的人亲自率领使团。


    这次南诏使团由王储段蕤亲自带领,所携带的礼物也十分丰厚,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孟瑶华刚刚踏入花厅,花厅里蓦然一静,落针可闻。


    “蜜娘!”


    孟瑶华听到一声惊呼,她顺声抬眸望去,见到一个白到发光的青年朝她阔步走来。


    “我是段蕤,你还记得我吗?”段蕤激动的出声问道。


    孟瑶华顿了顿,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我可能记住的不是你……是个小黑……”她不便再把他童年的诨号拿出来说嘴,遂适时的闭了嘴巴。


    没成想段蕤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开心,他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之前那个小黑胖子就是我。”


    “你现在真白。”孟瑶华感慨道。


    段蕤蹭了蹭自己脸,有粉状物在瞬间抖落,他欣慰的说道:“你喜欢就好。”


    孟瑶华嗫嚅一下,沉默以对:“……”她就说好好的不可能无故变白的,果然涂了粉,看这样子涂的还不少。


    “这次我来是找城主大人和圣女大人来商量我们俩的婚事的。”段蕤继续说道。


    花香浮动,孟瑶华扭头打了个喷嚏,她轻声建议道:“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段世子,你……你能不能洗把脸再过来说话,不要涂粉,就本来的模样就挺好。”


    段蕤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原来蜜娘不喜欢吗?”


    孟瑶华:“……”她又禁不住扭头打了个喷嚏。


    “罢,罢,我洗了便是。”段蕤急匆匆的跑下去,半晌后又急匆匆的跑上来。


    脸上的粉没了,人看上去也顺眼了许多。


    孟瑶华冲他笑了笑。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有点黑是不是?”


    “还好,还好。”孟瑶华说道,眼前这人的肤色是较常人略深一些,如此一来反而衬的五官更加深邃立体,俊朗不凡。


    “只要落月城与南诏联姻,其余的人便不敢觊觎落月城了,我有一万人马做聘礼,蜜娘,你意下如何?”段蕤神色认真的说道,狭长的丹凤眼里隐隐有些难以自抑的期盼。


    孟瑶华叹了一口气,明确拒绝道:“恐怕让段世子失望了,我无意嫁人,更何况现在已怀了身孕。”


    段蕤摇了摇头说道:“没关系的,我会将它视如己出。”


    “段世子大好男儿,什么样的美娇娘求不得?!实在不必在我这里浪费精力。”孟瑶华继续开口劝道。


    “蜜娘,你不懂的,在你身上怎么能说是浪费精力呢?我打见到你的第一面起,这颗心就挂在你身上了。”段蕤低声痴痴说道。


    若是别人说这话,有花言巧语之嫌,但段蕤说的真挚,这么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大家都有目共睹,此番言辞自是真情流露了。


    孟瑶华摇了摇头道:“真的没有结果。”


    段蕤沉默半晌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孟瑶华猛然一惊道:“怎么可能?我只想守着落月城过日子,并无心思考虑男女之事。”


    “我可以入赘的!”段蕤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盖因南诏王就段蕤这一个孩子,他入赘落月城那还了得?!除了段蕤自己,没人同意此事。


    “万万不可。”孟瑶华继续拒绝道,“落月城不招赘婿。”


    见孟瑶华拒绝,南诏使臣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段蕤幽幽的望着孟瑶华,眼神十分受伤,十分挫败。


    南诏王储去落月城求亲的事儿不知怎么,像生了翅膀一样传到长安,辛励大怒!


    他一边驳了小十六第十道请封南疆的奏折,一边明确下诏书昭告天下:落月城沈蜜娘是朕的妻子!谁敢凑上去便是挑衅朕。


    一方面,他派人将洛阳紫微城敬事房档案取出,一页页的填补空白。


    辛励在一旁一边翻档案一边口述:“今年六月,这日三次,这日休沐有五次,这日心情好有四次……”,这些内宫档案都需补齐,不然他的宝宝出生是没办法上皇家玉牒的,甚至会被有心人造谣出身。


    盛福在一旁秉笔记录,末了,心中暗叹:真不愧是陛下,原来在洛阳离宫的那些时日,陛下还做了这么多事儿。


    越听越心惊,盛福记录完毕之后,由衷劝道:“请陛下保重龙体。”在洛阳的那段时日,陛下当真是……龙精虎猛啊。


    辛励闻言横了他一眼道:“朕好着呢。”他现在得想办法尽快赶去落月城,不然她身边那群狂蜂浪蝶很不知道轻重。


    第77章


    辛励诏书一下, 天下皆惊。


    落月城四周蠢蠢欲动的势力更是错愕不已,他们没接触过辛励,不知其秉性到底如何, 可大尚疆域辽阔, 实力雄厚, 那统领大尚的人肯定不好惹。


    众人便是有意去落月城求亲,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暂且按耐下心中的躁动, 不欲与大尚为敌。


    偏偏南诏王储段蕤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找到孟瑶华之后, 态度坚决的说道:“别人都怕尚帝,我是不怕的。既然你已经回了落月城, 可见你心中没他,不过就诏书的内容来看, 他对你尚未死心,正好咱们俩成亲,也好叫他死心。”


    孟瑶华扶额道:“我对你们都无意,还请段世子另觅嘉妇吧。”说完,她绷着脸扶着肚子走了。


    段蕤没皮没脸的在落月城长住下来, 每天在孟瑶华耳旁念叨一遍,都说烈女怕缠郎,他坚信她会被自己的真心打动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然而这对孟瑶华一点儿作用都不起。


    孟瑶华每日被段蕤烦上一遍,回房后都会照着家里的大黑狗的样子, 在纸上画个大大的狗头,狗头上重重的写上两个字:辛狗!若不是这狗, 段蕤兴许早就回南诏了,真是烦不胜烦啊!


    段蕤赖在落月城不走了,辛励听说后更生气了!蜜娘喜欢长得周正的,万一一来二去两个人日久生情,那还了得。


    他连夜宣孟怀鸣入宫,见到孟怀鸣的第一句话便是:“孟相可知这段蕤容貌如何?”


    “应是不及陛下丰神俊朗。”孟怀鸣毫不犹豫的出口回道。


    “说的这样肯定,朕记得孟相不是溜须拍马之人。”辛励犹疑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还是说你见过他?”


    孟怀鸣不自在的碰了碰鼻子,语气里有几分别扭道:“臣虽没见过他,但见过他父亲南诏王段成,容貌甚陋若屠狗之辈。”


    “哦。”辛励故意拉长语调说道,“段蕤长得不好看朕就放心了。”蜜娘最是个以貌取人的,吃过自己这样的山珍海味后,想必会从奢入俭难。


    但段蕤一直住在落月城也不是个事儿,辛励想了想后说道:“今年的大朝会邀南诏王储来长安觐见,省的他没事儿往蜜娘跟前晃悠,也怪烦的。”


    “只是南诏数年不来朝觐见,这次也未必会来。”孟怀鸣沉吟片刻说道。


    “不来?六军已备,打到他来为止。”辛励冷笑道,如今北疆已定,南疆这团乱麻也是时候理出个头绪来了。


    段蕤还在落月城磨孟瑶华,未料被自家父王强行召回南诏。


    南诏王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儿子怒斥道:“你没事儿刺激那煞星作甚?南诏这份家业真的不够你作!”说着,他把一封金黄色的册子甩到儿子头上道,“看看!”


    段蕤掀开册子,大略的读了一遍道:“不就是去长安参加大朝会吗?我去。”


    “你去不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临近这几个小国,谁先冲长安服软,谁便会招人耻笑,为西南各部族所蔑视,便是大会盟的盟主选拔也会绕过我们南诏去。”南诏王痛心疾首道。


    熟料,段蕤唇畔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道:“大会盟的盟主?是什么值得人期待的位子吗?先前尚朝北境不稳,给了西南各部喘息的机会,西南各部本应借此机会脱离尚朝自立,然而大会盟选出来的都是什么?不去尚都进贡就能沾沾自喜好半天,白白错失了成事的大好机会,现在尚朝已经缓过来了,西南各部还继续玩这一套?!”真的是让人不知所谓。


    “尚帝钦点你前去长安,你不会真去吧?”南诏王犹犹豫豫的说道。


    “嗯。”段蕤敛下眸中神色,点点头道,“我正好想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敢将蜜娘占为己有?”


    南诏王:“……”他沉默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而后开口嘱托道,“遇见叫孟怀鸣的人躲远点儿。”


    段蕤皱眉道:“为何?”


    “那是蜜娘的生父。”南诏王低声道。


    段蕤看着父亲一脸猪肝色,不禁暗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的情敌呢。


    段蕤北上之前嘱咐南诏王道:“父王,大会盟的事儿,南诏走个过场就得了,千万别往深处纠缠,还有看着落月城,别让旁人将落月城欺负了去。”


    “本王需要你嘱咐?!”南诏王冷飕飕的看了他一眼,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年关将至,孟瑶华的身子越来越重了,她怀着双生子,肚子比一般的孕妇要大些。


    没了段蕤整日在她耳边念叨,这些时日她倒是清净了不少。


    她一心琢磨起两个孩子的名字来,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男孩和女孩的名字得各想一对才是。


    琢磨着琢磨着,她又进入甜甜的梦乡。


    饶是她再心大,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之处,如此嗜睡也不知是好是坏?!


    然而,只要本命蛊无碍她便无碍。


    长安城内,重重帝阙。


    辛励和小十六在吵架,本来辛励性子稳重又冷厉,是跟人吵不起来的,奈何小十六连续上了十几道折子之后,俱被辛励驳回了,小十六一气之下,自己裹了小包袱,离家出走了。


    他因牵了宫里跑的最快的马而被管马的官员及时发现,这才踏上官道就被辛励派人捉了回来,此刻正跪在紫极宫面壁思过。


    “你知错了吗?”辛励目光沉沉的问道。


    “说心里话,没有。”小十六依旧嘴硬,“过完年我就十五岁了,皇子十四岁就可出宫立府,皇兄为何总捉住我不放?我要去南疆。”


    “你知道南疆是何地?南疆不仅仅有落月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土司统领的各个部族,不仅人情复杂,地势亦复杂万分,你赤手空拳往南疆闯,被那群蛮子逮到吊起来吃肉。”辛励半真半假的吓唬道。


    “皇兄十八岁彻底平定北疆,我是皇兄的胞弟,志存高远也有错吗?”小十六梗着脖子反驳道。


    “年后朕亲自率军前往南疆,你留下来监国。”辛励轻声说道,“有孟怀鸣辅佐你,出不了什么差池的,你也长大了,是该砺练砺练了。”


    小十六闻言,心内一惊,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的问道:“我?”


    “嗯,就是你,晋王或是秦王的封号你喜欢哪一个?告诉朕,朕命礼部备下。”辛励问道。


    小十六瞳孔一震,大尚皇子封太子之前都是先封秦王或者晋王,毫无例外。这两个封号十分贵重,是从不轻易封人的。


    小十六一瞬间破防了,他眼圈红红的问道:“如今皇嫂嫂也找到了,我也马上就有小皇侄了,皇兄为何还要出此下策?你这么做不是恩宠,是要置臣弟于死地!”


    辛励抚上他的眼角抹了一把道:“刚还问朕要封地,这会儿就哭鼻子,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反正你也要抛弃我了,我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你若真打算将江山社稷托付于我,我扭头就吃喝玩乐,当个败家子,给你把家业都败光。”小十六委屈道。


    “浑小子,专门气朕不是?”辛励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谁说朕不要你了,朕此去南疆吉凶难料,只是早早做些准备罢了。”


    “我喜欢‘楚’这个封号,皇兄若封不如封这个,不然就不是封号了,而是催命符,我……我还是想长命百岁的。”小十六哀求道。


    辛励睨了他一眼,凉凉的说道:“你还是先面壁思过吧。”


    家里有个叛逆弟弟还真不好搞,辛励就纳闷了,起先皇室为了“秦”“晋”封号数次大打出手,怎么到了他这一辈就送不出去了,自己给小十六请的都是翰林院里正经的夫子,怎么教出小十六这么个贪玩叛逆的弟弟来?


    也许他也不是叛逆,只是极度渴望亲情,害怕被抛下。


    辛励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的明月静静地出神,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娃娃怎么样了?娃娃乖不乖?有没有闹她?


    皇祖母遁去南疆也有些时日了,如果他猜测不错的话,皇祖母会选蜜娘临盆的时候动手,向落月城发难,南疆情势复杂,到时候又免不了一场血战。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在辛励肩头。


    长生久视?他心中暗自冷笑,怎么有人活了一把年纪还是那么天真?这世上没有任何一项昂贵之物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落月城持圣蛊久矣,怎么接种过此蛊的人寥寥无几?那当然是因为常人根本付不起圣蛊所需要的代价。


    从生到死,顺应天时,才是自然之道。


    凡人能够做到的,无非是让有限的人生变得无限精彩。


    “喵喵喵~”辛励脚边转来两只猫,一只朝朝一只小鱼干。


    辛励将小鱼干拎上膝头道:“你娘不要你了是不是?无妨跟着爹也是一样的。”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把酥脆的小鱼干来,一根一根的喂给它吃。


    他不禁想起了在金州的时候,她磨着自己非得要养一只猫咪,等他给她喂了一只猫,她却跑了。


    不想了,越想越气,等他亲自去南疆把她捉回来便是了。


    第78章


    芳菲四月, 孟瑶华临盆在即。


    因为落月城城主沈氏一族的血脉过于特殊,新生儿的血极有可能唤醒沉睡的圣蛊,引来各方势力的争夺, 落月城打开春之后就谢绝外客入城了, 并且将城内的外客一一辞别, 到孟瑶华生产之前都不会再开城门。


    由于圣蛊沉睡多年,落月城的蛊现在其实处于半失控的状态, 若不是有孟瑶华的医蛊和极严苛的城规存在, 落月城的蛊或许早就失控了。


    而且自蛮蛮降生之后, 沈氏一直再无新的血脉诞生, 这么多年来,圣蛊也一直在沉睡, 没人能将其唤醒。


    沈氏兄妹既紧张又期待,或许……


    孟瑶华倒没想那么多, 听说双生子极难生养,她只愿这两个小的都能健健康康的,有个壮实的好身体,以后能快快乐乐的在落月城长大,如此她就心满意足了。


    产室、稳婆、乳娘早就预备好了, 只等着她临盆呢。


    她看了看自己的本命蛊,十个月过去了,本命蛊的恢复仍是很缓慢,直至现在都没有完全恢复, 她暗中蹙了蹙眉,有些疑惑不解。


    哎, 她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自己能够运气好些, 撑过生产这一关。


    辛励将小十六安排在长安监国,他率领大军奔赴南疆,一路同行的南诏王储段蕤:“……”


    段蕤深刻怀疑这厮千里迢迢把自己从南诏召到长安,就是为了给他做向导的!都说中原人诡计多端,果然!果然啊!


    他来时还能坐软轿呢,回去时全程骑马狂奔,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终于到傍晚的时候,兵将在驻营扎寨,他扶着屁股从马上爬下来,一瘸一拐的往篝火旁边凑。


    辛励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沉默的垂下眸去继续烤野鸡。


    “我说陛下,您就不能早些时候出发,为何要这样赶?再这么赶下去,我小命都要没了。”段蕤坐在辛励的下首抱怨道。


    辛励嫌弃的看了他一眼,放了大心!就这等弱鸡,蜜娘肯定不会喜欢的,想了想,他说道:“若是你们南诏多贡些米粮上来,朕倒可以考虑命大军提前出发。”


    段蕤立马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辛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你若想少吃些苦头,就尽量给朕指好路,少拖延时间。”


    段蕤:“……那好吧。”反正他也想快些回去,好去见蜜娘,他算明白蜜娘为何大着肚子也要回落月城了,就辛励这样专横的人,谁跟他过得下去?!


    段蕤接到南诏的消息,今年的大会盟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多了一些生面孔,而且往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南趾国,今年格外高调,大有将盟主之位收入彀中之态。


    结合眼前之人的急行军,他的心如坠冰窟一般,很明显,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他早已传信回去,建议父亲在家中装病,暂时不去掺和大会盟的事情。


    段蕤正出神想着,忽然有什么朝他飞来,他顺势抬手将其接住,是一只烤的油光水滑的野鸡,上面还洒了椒盐,香喷喷的令人闻之食指大动。


    他抬头看了那人一眼,低头撕了一块鸡腿吃。


    “听说你和蜜娘自幼相识?”辛励淡淡的开口问道。


    段蕤勾了勾唇角道:“自然,按你们中原的话来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辛励冷哼一声:“落月城可有个叫春生的人。”


    段蕤眨了眨眼,刚想问那是谁?但见辛励脸色沉沉,电光火石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他慢条斯理的吹了吹鸡腿肉,神情自若的胡说八道:“正是在下。”


    辛励瞬间将手中的匕首攥紧,打算到南疆就将眼前这厮烤了算了,他醋意横生的打量了段蕤两眼,左右看不顺眼。


    段蕤有种被孤狼盯上的错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而起,直往心里钻,额头冷汗直流,他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可能开大了,于是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开始找补道:“在下也不知道谁是春生,蜜娘跟陛下说的?”


    辛励眸中划过一丝错愕,他犹疑的问道:“你果然不知?”


    “我在落月城住过许多时日,就没听说过这个人。”段蕤干干的笑了两声解释道。


    辛励拧眉,决定亲自到落月城把这人找出来,宰掉。


    段蕤身上的那重威压顿消,他庆幸的拍了拍胸脯,香喷喷的烤鸡也瞬间索然乏味。


    “你果真不叫春生?”辛励淡淡的看着他,目光如炬。


    “我的小名叫阿牛。”段蕤双颊微红,低声说道,“我父王只得了我一个,说贱名好养活。”


    辛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普通农户辛辛苦苦攒三年家当都不一定能买一头牛,你这名也不贱啊。”


    段蕤:“……”


    辛励目带得意之色道:“朕给朕和蜜娘的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叫兕子。”


    “那陛下可取少了,蜜娘怀的是双生子。”段蕤说道。


    “什么?!”辛励诧异道,“双生子?”


    段蕤点点头道:“陛下不知道吗?”


    辛励他还真不知道,他抿了抿唇,站起身来说道:“别扎营了,继续赶路。”


    “哎……哎……”段蕤拎着啃了半个的烤鸡,不明所以。


    “双生子十有八九会早产,我们没有时间了。”辛励急道。


    果不其然,孟瑶华提前发动了!


    她捧着大大的肚子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


    稳婆在一边嘱咐道:“小姐,先别用力,现在还没到用力的时候。”


    蛮蛮在外面给她熬参汤,一张小脸吓得惨白,生孩子竟然这么痛吗?她这辈子都不要嫁人不要生孩子了!光听阿姐在里间的呼痛声就够渗人的了。


    沈灵在门外急的转圈圈,一边担心女儿太过痛苦,一边担心女儿的本命蛊会在生产之后停止恢复。


    沈期在城中坐阵,以防不怀好意之人趁机作乱。


    诸位长老在蛊楼坐阵,看看小家伙们会唤醒哪只蛊?


    一天过去了,孟瑶华还没将孩子生下来。


    落月城外却热闹了。


    辛励率大军日夜兼程,终于赶到落月城附近的江岸,他抬眸遥望江心处的落月城,目光悠远。


    段蕤站在旁边道:“因为蜜娘要生产,落月城很早之前就不准外人进了。”


    辛励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忽而有士兵惊呼道:“怎么江边的草都开花了?”


    不仅是江边的草开花了,远处的山上也开出了花朵,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


    辛励看了段蕤一眼,段蕤心中也很疑惑,虽然南疆气候温暖,植被长青,但每种花也都是有时节的,并不会出现这种所有的花一起开放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同寻常之处。


    在江岸的一处山坳坳里,有个带着傩神面具的祭祀阴冷的笑道:“好啊,好,时隔多年,落月城的圣蛊终于要醒了。”


    落月城内,孟瑶华被剧烈腹痛折腾的奄奄一息,她惨白着脸色,清凌凌的杏眼无神的睁着,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这两个孩子带到世间。


    她喝了一盅参汤后,攥紧手中的海马,拼尽所有力气,喉咙嘶哑难辨早已发不出声来了,忽觉身下一松,稳婆连声笑道:“出来了,出来了一个,小姐别泄气,还有一个呢。”


    孟瑶华双眸失神,她仿佛看到了辛励,她摇了摇头暗笑,这怎么可能?!她不可能在落月城看到他的。


    但眼前的景象却无比真实,他双眸间蒙着白布,脸色苍白若透明,正躺在一间破旧的土房子里,房子虽然破旧但很整洁,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深吸一口气,泪水却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你此生厌蛊至极,若知自己是被蛊女所救,必不能接受吧。”


    “哎,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假扮你妻子这么久,却连个小手都不舍得给我拉拉。”她泄愤似的摸上了他冰冷的手继续道,“我可以吻你吗?辛小将军。”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她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神态万分虔诚的在他的唇畔印下一吻,仿佛这个吻足以慰藉她此后的一生。


    大朵大朵的泪花落下,滴落在他俊若神明的脸上。


    她抬起身子,抹了一把泪轻声说道:“不要怕,等你醒来就一切都好了。”


    她不会让他溺毙在噩梦之中。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去,脸上的“伤疤”被她揭下……


    “小姐,别睡!还有一个呢!”她耳边乱哄哄的,可是她好困!


    身下传来一股股的剧痛,她强撑着精神抬头看了一眼,猛然回过神来她在生产,她却再也使不上力气。


    经验老道的稳婆顺着她的腹部按摩,忽觉身下又是一松,她困倦的阖上了眼睛,口中若有似无的念了一句:“辛励。”


    落月城外,辛励心中似有所觉,他凝了凝眉仿佛听到蜜娘在叫他,他望着落月城的方向道:“我在。”


    此刻,落月城内乱成一片。


    圣蛊醒了。


    孟瑶华睡了。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是龙凤胎,但不知是谁唤醒了圣蛊。


    落月城外也乱成了一团。


    潜伏在落月附近的人试图攻城,跟辛励的人打了起来。


    第79章


    禁庭春昼, 红香绿玉争透。


    正值花朝节,头上插着鲜嫩迎春花的小宫娥三五成群聚在浓荫之下巧斗百草,一旁放着锦囊、东珠、美玉等彩头。


    一阵风过, 差点被急行的人踢散唐突了去, 惹得娇俏的宫娥们杏眼圆睁, 刚要分说几句,却见是太医们便都识趣儿的噤了声, 如秋后寒蝉一般, 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云阳宫的那位怕是不行了。”


    “嘘!这话你也敢说, 不要命了?!”


    “哎呀, 怕什么,我们可是蒋贵妃跟前的人。”两个关系亲密的小宫娥压低了声音说话。


    云阳宫是大尚皇后的寝殿, 却生生被孟瑶华住成了冷宫模样,谁不知她这皇后当的颇不得帝心, 她与皇帝大婚十二年,却从来没见过皇帝是何模样?圆的?扁的?


    逢年过节,宫宴庆典,亦从来不会让她出席,她就这么被渐渐遗忘在深宫牢笼里, 没人记起亦不得解脱。


    人人都说,皇帝心里有人了,而她孟瑶华只是个鸠占鹊巢的,活该被冷落一生, 本来嘛,不属于她的荣华富贵, 贸然伸手去拿,会遭报应的。


    明明已是三月天, 孟瑶华仍觉得浑身寒意刺骨,连灵魂都仿佛浸入冰窟窿一样。


    侍立在一旁的桃枝见她在打摆子,忙又给她围了一层厚厚的锦被,可她还是冷。


    桃枝瞬间红了眼睛,出声安抚道:“娘娘请再候一候,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摇了摇头,心知肚明自己这副身子已经药石罔效了,太医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不死心的往窗外望了望,只见一株开得正艳的海棠在随风轻荡。


    桃枝见状,忙低声说道:“主子,夏禾已经去紫极宫请陛下了。”


    她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想要挤出一个微笑来却是不能了,她虽然身子病的糊涂,心里却是门儿清,她的贴身大丫鬟夏禾早就从紫极宫回来了,此刻正坐在偏殿里哭。


    夏禾去紫极宫请皇帝来看看她,皇帝却冷冰冰的回了一句:“有病找太医,找朕做什么?朕又不是药。”


    孟瑶华晃了晃神,唇角努力挂起一抹苦笑。


    本来,她作为孟相的外室女儿,是没什么资格嫁入皇家的,原本要嫁给皇帝的是她嫡姐孟瑶光,可谁知嫡姐是个没福气的,未等出嫁便香消玉殒了。


    孟家女临嫁病逝,于天家而言是大大的晦气,他爹连夜把她从南疆骗回长安,说是为她寻了门顶顶好的亲事,将她打扮一番强塞入花轿中。


    可谁也没告诉她,她嫁的是当今天子!


    成亲那日金尊玉贵的皇帝没有亲自来迎亲,而是派了宗亲和礼部官员来替他迎亲,那日他们也并未正式拜天地,由着礼部缩减了大婚流程,走完几个必要的环节,将她送去了云阳宫,与她一同嫁进来的还有两名妃子,蒋贵妃与楚贤妃。


    当晚,雪下的很厚,云阳宫的酒菜渐渐变凉,她叹了一口气独自揭下红盖头。


    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任凭前朝如何风起云涌,伴随着她的无非是当皇后还是当道姑,成婚十二年她被三废三立,成了皇帝与父亲斗法的牺牲品,神仙打架,小鬼先死,她终是熬不住了。


    到死,都没有见过皇帝一面。


    孟瑶华挣扎着坐起身来,她命人取来她的针线篓与女红匣子,看着码的整整齐齐的十二个香囊,自从嫁人之后每年花朝节她都会绣上一个,从鸳鸯戏水的期盼到青竹华松的静默,手艺从生疏渐渐娴熟,香囊却是一个都未曾有机会送出。


    也是送过的,只是都被人退了回来,说皇后当母仪天下,不必花心思在这些针针线线上,花朝节这天大尚女子都会送自己缝制的香囊给情郎的,他不是她的情郎,当拒。


    但,他是她的夫君啊。


    可,他是吗?


    在汉家习俗里,成亲是要拜堂、喝合卺酒、入洞房的。


    他一样也没做过,又算她哪门子的夫君呢?


    思及此处,孟瑶华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使尽浑身力气抄起一旁冰冷的剪刀,哆哆嗦嗦的将这些锦囊一一绞碎,她的心情逐渐亮堂起来,从此之后,她自由了。


    “娘娘……”桃枝在一旁低声啜泣,“太医来了。”


    孟瑶华累的大汗淋漓,她趴在榻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良久之后,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在云阳宫里受冷落十二年,之所以还能请得动太医,还多亏她有个权势滔天的丞相父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是吗?


    孟瑶华突然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丝讥讽的笑容来,她先前以为皇帝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以外室女的身份嫁给他,辱没了他的脸面,心中很是伤情了一阵,又自以为是的做了不少蠢事试图弥补一二。


    后来才得知,他心里有人。


    可惜,他心爱的姑娘死了。


    这门婚事被她爹联手太皇太后钻了空子。


    她是嫁入了天家,可也承了皇帝十二年的怒火,他生生羞辱折磨了她十二年!他娶她不过是为了羞辱她爹而已。


    她这一生啊,甚荒唐。


    孟瑶华低低的笑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有大朵大朵绚丽的火烧云,像洒金的锦绣团案一样惹眼,在她原本的家乡落月城会经常看到这样的美景,却在帝都长安不多见。


    “桃枝……”她无力的叫唤了一句。


    “娘娘,奴婢在。”侍女桃枝连忙伏在她面前。


    孟瑶华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切要记牢。”


    桃枝泪如雨下,连忙点点头。


    “我们的家乡与长安的规矩不大一样,丧事从简,你一定要告诉我父亲,将我的骨灰带回落月城安葬。”孟瑶华强撑着枯槁的面容看着她,似是等她的回答。


    “可……可大尚历来都是帝后合葬在皇陵的。”桃枝喃喃道。


    “不……不麻烦他了。”孟瑶华摇了摇头,她之前遣夏禾去寻皇帝也是为了言说此事,奈何夏禾话还没说完就被赶了出来,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死了,以后自有别的皇后与他合葬,没什么打紧的,我只是想回我的故乡而已,你只需将我的话带给我父亲,成不成,看父亲吧。”


    孟瑶华环视一遭空空落落的宫室,她轻声说道:“我的衣物首饰,你们几个大丫鬟分分吧,不值几个钱,权做一点子心意,没人要的,烧了吧。”


    这些年她在宫里不好过,宫里需要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她除了年节的一些绸缎锡器赏赐再无其他进项,她嫁进来时带的嫁妆已经暗地里七七八八的典当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些金银首饰撑门面而已,不过,在这里也没什么门面需要她撑。


    罢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吧。


    “别让夏禾在偏殿里哭了,你们带着其他宫娥太监撤出云阳宫吧,我要回家了,就……就此别过。”孟瑶华撑着一口气说道,“别……别为我哭泣,这是好事儿,好事儿。”


    “娘娘……”


    孟瑶华顿了顿说道:“宫里视宫妃自尽为大不祥,我这一走你们难免受牵累,待会儿将那群太医请进来,有他们作证我并非自尽而亡,实属油尽灯枯,寿终正寝的。”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还不给娘娘收整仪容,送娘娘体体面面的走。”夏禾在偏殿里哭罢,隐在角落里听完皇后的话后,忍住胸中的悲痛,狂奔而来。


    两个在她做姑娘时就跟她的贴身侍女忙给她擦拭完身子,将为数不多的干净鲜亮衣裳挑挑拣拣给她换上,这一通折腾下来,她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她挥了挥手,命人将太医请进来。


    太医战战兢兢的请脉一看,已然是死脉,回天乏术了,摇了摇头,说些固本培元的场面话退下了。


    桃枝端来一套亡者用的玉器,这是主子嫁妆里唯一不能典当的东西。


    夏禾一看,眉脚跳了跳,这怎么用?主子至死都是处子之身,根本用不完这套玉器,可这些东西哪有分开来用的?!


    “主子打定主意要火葬,没有这套玉器,一场大火过后,到处烧的一塌糊涂,我们如何给她收殓?”桃枝红着眼眶说道。


    “铺在榻上吧……”孟瑶华挣扎着说道。


    一通忙活过后,终是准备妥善了,殿内伺候的人都已撤下,孟瑶华这一生了无牵挂,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将手中握着的灯烛拥入怀中,抱烛火而眠,如此便可不冷了。


    病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


    花朝节,长安城的花都落了。


    孟瑶华香魂袅袅,直往南去,落月城才是她的家。


    盛春本该葳蕤,奈何草木一朝枯尽,深黄与浅黄间,她看到一抹柘黄色撕心裂肺的朝云阳宫扑去。


    孟瑶华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回到了云阳宫,回到了自己前世病故的地方。


    云阳宫被熊熊烈火吞噬,那红色比长安城的石榴花还要浓艳,她看着辛励不要命的往里闯。


    他边闯边大声喊道:“阿妧!阿妧!”


    夏禾和桃枝从偏殿中出来,并未吩咐人救火。


    盛福带着人急匆匆的赶来,御林军人手一个水桶,然而在大火面前这点水算不得什么!


    救不了火便救人吧,御前侍卫不要命的往里冲,甚至不惜以下犯上将皇帝敲晕后带出。


    那些人毫无所觉的穿过她的身形,她像个透明人一样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切。


    他不是说病了就找太医吗?他又不是药,那为何还要朝走水的云阳宫里闯呢?十二年他都未曾踏足过。


    然而,侍卫们将昏迷的他送回紫极宫,她好像被一股大力扯拽着,也跟着他来到紫极宫。


    他双眉紧紧拧着,睡的极不踏实。盛福在外间低声吩咐道:“等云阳宫的火停了,再来紫极宫禀告。”


    众人应声离去。


    孟瑶华之前从未踏足过紫极宫,很有几分新奇感,不禁这儿翻翻那儿看看,她的身体能够无声无息的穿过名贵的桌椅,亦能一不小心就跨到他的御榻上,然后低眸打量他的睡颜。


    摸着良心讲,他生得可真好看,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儿郎。


    然而,她还是想回到落月城去,她记得她刚生了两个宝宝,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睁眼就回到了长安,简直离奇。


    不知过了多久,御榻上的人幽幽转醒,她正盯着他看呢,愣不愣的吓她一跳,她立马手忙脚乱的站直身体,余光瞄到他似乎没有发现她,这才放下心来。


    “盛福……”他低声唤道,声音很是沙哑不堪。


    “奴婢在。”盛福在御榻帘外答道。


    “摆驾云阳宫。”他从御榻上摸索着爬起来,御榻两侧柘黄色的帷帐被人拉起,昏黄的烛光映了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分外惨淡。


    “陛下,云阳宫的火熄了,孟相前来已经把娘娘的……骸……骸骨接走了。”盛福哆哆嗦嗦的答道。


    那人闻言沉默半晌道:“出宫,去齐国公府。”


    宫门其实已经落了锁,但得了御令,也必须得开门放行。


    孟瑶华像一缕风一样又被他扯着走,他阔步而行走得很急,她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万幸盛福很快给他安排了一顶步辇,他坐在辇上,单手支颐,神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能享福孟瑶华绝不受罪,她也坐在步辇上,在他没占满的缝隙间夹道生存。


    齐国公府离长安皇城很近,出宫后没多大会儿便到了。


    齐国公府已经挂了白幡和纸钱堆儿,朱门硕大的兽首上系了孝绫,宫监向前敲门说明来意。


    没成想被人一下子将门关上道:“贵客请回吧,齐国公府不欢迎你。”


    孟瑶华在御辇上明显感觉身侧之人呼吸一滞,他收敛了冷冽的气息,下辇之后亲自跪在齐国公府门口。


    盛福亲自叫门,片刻后,孟怀鸣出来了,淡声说道:“陛下这又是何苦?”


    “请孟相将阿妧还给我。”辛励沉声说道。


    孟怀鸣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里没有阿妧,只有我的女儿孟瑶华,陛下请回吧,您的大礼孟家消受不起。”


    “岳父大人,请将她还给我。”辛励一边叩首一边哀求道。


    “陛下,臣将她送入宫中十二载,三废三立,病死宫中,您未曾看过一眼,关心过一句,如今她走了,唯一的愿望便是回落月城安葬,请陛下念在孟家先祖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份上,念在孟家数代赤胆忠心的份上,放过她吧。你们没有这种缘分,又何必强求呢,人死如灯灭,万事已成空。”孟怀鸣泣涕涟涟,声音数度哽咽。


    “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她!我愿用余生来恕罪。”辛励喃喃自语道。


    “又有何用呢?”孟怀鸣神色萧索的哀叹一句。


    孟怀鸣坚持不给,辛励坚持要,这世上就没有辛励要不到的东西,天还未亮殿前司的人就将孟家搜了个底朝天,将她的骨灰搜了出去。


    孟瑶华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她隐在夜风里唏嘘不已,辛励这厮怎么在哪儿都是这么一言难尽?!


    辛励得偿所愿,抱着她的骨灰盒,扬长而去。


    第80章


    孟瑶华看着自己的骨灰盒成了辛励的随身之物, 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他睡觉时要放在枕边,上朝时要抱在身侧, 就连御书房的御案上都有专门的一块地方是给那盒子腾出来的。


    她每日在梦里天不亮就被迫拉着跟辛励一起上朝, 每天夜里要跟他分享紫极宫宽敞的御榻, 甚至连他沐浴的时候她都得不得已在旁边观看,万幸这人还稍微有那么一点点的底线, 如厕时不抱着她的骨灰盒, 否则她真的要闹了!


    她想回落月城去, 她怀疑是她的骨灰盒还在辛励手里, 她才迟迟回不到落月城,她心里很急!


    父亲抢不过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 每日急得在宫殿外打转。


    他依旧我行我素,全然当做她还活在世间, 甚至还时不时的对着骨灰盒聊上两句,对此她真的很抓狂:“……”


    终于,她的父亲忍不住了,跪在御书房里沉声道:“陛下可知她是蛊女?”


    他抬眸讶然一怔。


    父亲见他有所触动,不由再接再厉说道:“她是蛊女, 陛下此生不是最厌蛊人了吗?又何必将她放在身边?”


    “孟相,此事玩笑不得。”他淡然开口道。


    她的父亲摇了摇头道:“事到如今,臣不敢有所隐瞒,皇后娘娘是臣的亲生女儿, 她的身世臣再清楚不过。”


    “不敢有所隐瞒?你瞒了朕整整十二年,又当如何解释?”他开口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听得他如此说,她的父亲也怒了, 声音不禁有些绷紧道:“哪怕陛下肯见她一见,跟她说上两句话,难道真的不会发现什么吗?十二年了,陛下从未在她活着的时候去过云阳宫,若臣知道她一直过得是那种日子,放她在落月城多好!又何必送她入宫。”


    孟瑶华看着父亲气得发抖的身影,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她又听父亲说道:“陛下怪臣有所欺瞒,可知臣为何会如此?”


    她的父亲凄惶的笑了一下道:“当年陛下在北疆身中奇毒,本来无药可治,可后来一夕之间又离奇的解了毒,世间传闻陛下乃是天命之人,有幸得神女相救,却甚少有人知道是臣的女儿几乎舍掉自己的本命蛊,倾尽所有力气将陛下从地狱拉回人间。”


    他闻言瞳孔一缩,豁然起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父亲深吸一口气道:“她在救了陛下之后就失去了那段记忆,想必是到死都没记起来,她曾与陛下在金州相依为命过。”


    这下不仅仅辛励震惊了,连孟瑶华都惊诧非常!她怎么不记得她在洛阳之前见过辛励??!


    辛励的容貌十分出众,放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若自己之前就见过他,是绝不会忘的,她敢肯定!然而,父亲却说……却说……


    她猛然向腕间扫了一眼,见到尚未完全恢复好的本命蛊,突然沉默了。


    原来……原来她的本命蛊是这么伤的!是为他而伤的?!


    正当她思绪烦乱之际,又听父亲说道:“臣的人发现她时,她的本命蛊本来有两寸长却只剩粟粒大小,她为何会早逝?就是因为本命蛊迟迟未恢复,逐渐抽光了她所有的生机。”


    他目光沉沉的看着她的父亲说道:“如何才能够救她?”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臣恳请陛下将她还给臣,臣带她回落月城安葬!”她的父亲摇了摇头说道。


    “朕在问你如何才能救她?”他显然听不进任何话去,只对这个问题穷追不舍。


    “她死了,救不了了!”她的父亲突然崩溃掉,“臣将她送入宫中是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他却从中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目光灼灼的问道:“是不是只要朕与她做真正的夫妻,就能救她一救?”


    孟瑶华听到这里也着实一惊,她以为自己只是替孟瑶光嫁入天家,未曾料到其间还有这些隐情!


    她的父亲终究没讨回她的骨灰盒便被宫监抬回了齐国公府!


    然而,接下来的事,她不仅仅是震惊,她有理由怀疑辛励这厮真的疯了!因为是个正常人都干不出这事儿来。


    他令工部重新修缮了云阳宫,云阳宫被大火煅烧过的痕迹被全部抹除,很快便恢复了原样,而且还是她在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很快,云阳宫又被装饰成她大婚那日的模样,不,还要精细百倍,因为是他亲自领人布置的,每个细节他都亲自过目,甚至小到铺喜床的大枣、花生、桂圆、莲子要用哪个地方的贡品,就连这些他都要一一操心到。


    孟瑶华跟在他身侧感慨万千,一个男人爱与不爱的差别竟然如此大,他也不是冷心冷肺之人,可他比冷心冷肺之人更令人心生寒意,活着的孟瑶华从未享受过这些,这便是人们所说的死后哀荣吗?!


    她此刻已经回忆不出为何会救他?她真的没有这段记忆,若不是听父亲说,她亦想不到她与辛励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大抵是挖本命蛊的时候太痛了,痛的她忘记了关于他的所有。


    她不禁抬眸观察身侧之人,如今她必须在他三尺内的范围里出没,超脱这个范围便会被一股未知的引力拽回来,大抵是她的骨灰盒还抱在此人怀里的缘故吧。


    宫人很快把云阳宫的喜房布置一新,辛励也换了一身大红色的喜袍,他甚至还贴心的往她的骨灰盒上系了大红色的绸缎。


    孟瑶华:“……”真的大可不必!


    天一擦黑,他抱着她的骨灰盒进了云阳宫,喜宴被宫人们一一呈上,比孟瑶华曾见过的那场喜宴可精致豪华多了,她心里不禁很气,她又吃不到,这厮做给谁看呢?没得浪费粮食!


    每呈上一道菜,他就拍拍她的骨灰盒亲自向她介绍这道菜的来历及寓意,还有为何会出现在喜宴上?说完,他都要亲自蒯一小勺放在她的骨灰盒面前的碟子上,孟瑶华是个贪嘴的,自己忍不住凑上去闻闻,虽然吃不到,但也知这喜肴色香味俱全,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他给她盛一些,他自己亦紧接着用一些,一场喜宴下来,她面前的碟子上堆积如山,他将盘子接过来又重新吃一遍,他曾是手握长枪威震北疆的少年将军,可此刻却拿不稳一双象牙箸,他的手战栗着,越吃越快!


    “阿妧,这个很好吃的,你怎么不吃呀?是不是喜宴不合胃口?我再叫人做新的来。”他声音低沉中带着哽咽。


    孟瑶华看的心间一抖,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妧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们都说你死了,不!我不信!我的阿妧是不会死的!”他双眼猩红,偏执且癫狂的说道。


    用膳完毕,自然到了入洞房的环节了。


    孟瑶华在一旁睁大眼睛,她好奇还会发生什么离谱的事情?


    这时候宫人俱被遣散,偌大的喜床上,孤零零的坐着辛励和她的骨灰盒,感谢皇帝陛下的贴心,还知道把那些花生大枣之类的抚到一边去,没有硌到她的骨灰盒。


    龙凤喜烛默默地燃着,他修长的手放在她的骨灰盒上,良久他才说道:“娘子,我们该安寝了。”


    这事儿孟瑶华不陌生,她每天都要睡在他身侧,她以为今晚也一样,却未曾料到,他会先将喜帐落下,她好奇啊,她就跟着偷摸摸的钻进喜帐里,见他缓缓将喜袍褪下,一件一件的。


    停!别脱了!可以了!她羞赧的捂起了眼睛,虽然他没有哪里是她没见过的,可乍然一见还是忍不住会害羞,像今晚的新嫁娘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安抚道:“别羞,夫妻间的敦伦之礼乃人之常情。”


    她缩在床角,纤细白嫩的手指渐渐移开了一点,她抬头一看又大吃一惊,那人在深情款款的吻她的骨灰盒。


    “!!!”孟瑶华内心在疯狂尖叫!!这怎么可以!!她的骨灰盒脏了!!他不会对着一个骨灰盒这样这样又那样那样吧!!


    她疯狂冲过去,誓死捍卫她的骨灰盒的贞操!她推了推他没有推动,她急的满头大汗,推不动人就去推骨灰盒呀,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去移动骨灰盒,然而她的身体在骨灰盒处穿来穿去,并不能移动骨灰盒分毫。


    她气的在他的身上拍打了起来,谁要你亲?!谁要你亲了呀?!!不要脸!!登徒子!!孟浪儿!!!


    他毫无所觉,依旧在抱着她的骨灰盒亲!孟瑶华气急!!她恨恨的跳下榻去,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他不知在帐内做了什么,她又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


    她一个不妨跌在榻上,蓦然看见他将她的骨灰盒放在胸口处,他单手遮挡住自己的眼睛,身子一颤一颤的,有清凌的泪花从他眼尾滴落下来。


    他在哭。


    孟瑶华呐呐无言,坐在喜榻上无声的看着这一幕,她很少见他哭的。


    她记得在长安的元夕节上,她不准他亲她,他也偷偷的哭了,那天夜里飘着鹅毛大雪,他的泪珠滴到她的唇间,若不是那温热的触感,真的好像幻觉一般,这么大人了,还是个哭包。


    彼时,她尚不知他的天子身份,他亦不知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们以为彼此之间隔着天堑,却原来是对面不相识,原来他们没有做夫妻的缘分是注定的。


    她的眼角似乎也有湿意,她伸手摸了摸,却是没有的。


    她拍了拍他的手,别哭了,一个大男人家羞不羞!要是让外人知道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是个会躲在榻上哭的哭包,他还要脸不要,她的骨灰盒都被他亲了,他还想怎样?


    “我不是故意冷落你的,你也看到了,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去拥有你。”他声音闷闷的,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孟瑶华似有所觉的看了他那里一眼,十分平坦!


    她:“……”


    她是见过他情难自抑、气势汹汹的模样的,否则她的本命蛊是无法开始恢复的。可他此时的状况,却大大的出乎她的意料。


    她的骨灰盒的贞/操是保住了,可她却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她蹲在他面前,仔细的打量了他片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哎!


    辛励猛然惊觉,他狐疑的坐起身来左右张望了片刻出声道:“谁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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