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李御医离开后, 辛励垂眸凉凉的看着她。
孟瑶华心神一紧,抱猫的手轻不可见的一颤,她挺了挺脊梁, 移开视线故意不与他对视。
“我知道你心里没我, 往后不必如此伤害自己。”辛励搁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哎?你站住!”孟瑶华闻言一阵火起, “你以为我在骗你不成?”
辛励蓦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她一字一顿的说道:“难道不是吗?”
“你骗人能自己呕出一口血来?”孟瑶华反驳道。
辛励无心与她争吵, 抬起脚便往门外走。
挂印拖枪狮子猫围绕她的手打转转, 试图能换得一两块可口的糕点吃。
孟瑶华坐在月牙兀旁静静的发呆, 他误解了她, 以为她在骗他,八成认为她是个狠心且不择手段的人。
观他通身气度也知他并非寻常商户人家的子弟, 正因如此,她就更不可能嫁给他了, 姻缘是个火坑,她年幼无知时跳一次就可以了,没必要去跳第二次。
况且,他句句不离嫁娶之事,可见家中并无妻室, 他家里巨富,人物又如此出色,弱冠之龄还未娶妻,想必妻位是留给阿妧姑娘的吧, 她若真嫁给了他,不是鸠占鹊巢是什么?
他只是被一时的欢愉迷了眼, 等醒悟过来,定会为今日的冲动后悔终生的, 况且他虽然不表露,但若有朝一日阿妧姑娘真的找到了,她该如何自处呢?
谁不希望得到一份坚定的感情,而不是被人在两个之中权衡利弊的去抉择,她对他没有救命之恩,只有片刻的露水欢愉,如何能跟他的阿妧姑娘相提并论?
所以,她绝不会嫁给他。
她的眼底一片湿意,一直转来转去的猫咪也安静了下来,蹲在她的手边舔了舔她的手指。
忽然,她的头顶一片阴影,紧接着脸上被一方丝帕胡乱揩拭,她抬头一看,见刚刚走了的人又折返回来,手里端着一盏红枣桂圆羹。
“刚刚不是挺能耐的吗?这会儿哭什么?嗯?”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子紧紧盯着她,问道。
“我没哭!”孟瑶华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一抹,概不承认。
“以为我走了?”辛励将红枣桂圆羹轻轻的放在她面前,猜测道。
“少……”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伸过来的羹匙堵住了嘴巴。
“快吃吧。”辛励撤回持匙的手说道,姑娘是个好姑娘,只她这张嘴巴能气死个人。
孟瑶华接过羹匙自己吃,边吃边瞪他一眼,活像一只发脾气的小猫。
辛励见她肯乖乖的用些东西,不由的放下心来,他摸了摸卧在一旁的乖巧小猫道:“好眼熟的小猫。”
“《相猫经》上赫赫有名的挂印拖枪猫,长的多标致啊。”孟瑶华解释道。
辛励摇了摇头道:“不是,你还记得朝朝吗?”
孟瑶华点了点头,很漂亮的一只鸳鸯曈临清狮子猫,看过就忘不了。
“它在长安的时候,当了父亲,它的儿子就是一只挂印拖枪猫。”辛励说道。
“朝朝是公的?”孟瑶华讶异道。
“嗯。”
“不是……一只公猫被你养的那么娇合适吗?”孟瑶华又想起他那只整日只知撒娇卖萌打滚的狮子猫,她指了指小猫道,“它阿爹也是一只娇生惯养的公猫,和朝朝长得很像。”
辛励愣了一下,说道:“真巧。”可他们之间的缘分却这样薄。
二人说话间,便有人往院子里抬箱子,她透过小轩窗望去,眼底浮现出一丝疑惑。
“我的人在搬东西,生意不忙的时候我会回来住。”辛励解释道。
孟瑶华点了点头,并未阻止什么。
“今早那口血不是为了骗我,可是与你的本命蛊有关?”辛励抬眸问道。
“我不知道,突如其来的一阵心痛,然后就那样了。”孟瑶华如实说道。
“看来你的身子需要尽快恢复,免得节外生枝。”辛励说道。
她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更何况她不想第三次进宫了,第三次进宫她就再也出不来,只能病死宫中。
所以,彻底恢复本命蛊仍然是当务之急,这也意味着她要在第三次进宫前怀上身孕,她抬眼悄无声息的打量了一下面前之人,也不知道经此一役后,他会不会停了避子汤。如果他没有自己停掉避子汤的话,她还得想办法断了他的避子汤,哎,麻烦。
辛励将自己的东西在听风阁安放妥当之后,这才回了宫。
他可以从任何男人手里将她夺过来,唯独不能违背她的心意,勉强她嫁给他,明明知道她一旦彻底恢复本命蛊就会离开他,他还是愿她早日彻底恢复本命蛊,免得她的身子再出其他状况。
他算好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好她不爱他,真的不爱。
他鱼龙白服,神情萧索的坐在高头大马上,溜溜达达的往洛阳紫微城的方向走。
他没注意自己的马经过一个不起眼的作坊,有一双眼睛在怔怔的望向他。
没错,那人正是孟瑶光。
孟瑶光一身朴素的衣衫,她往日里弹琴写字保养得宜的手早已粗糙了许多,她端着一盆沉重的脏水要出门来倒,正巧碰到辛励骑马从坊桥上经过。
她讶异的看着他,紧紧的往一旁躲去,生怕他发现她!然而她多虑了,他正心不在焉的想别的事,显然没有发现她!
她躲在坊墙之后,眼睁睁的看着他行近而后走远。
那是她的未婚夫!那人应是她的未婚夫!
她还记得八岁的时候随母亲入宫参加中秋宴,第一次见到粉雕玉琢犹如仙童下凡般的人,他站在煌煌宫室内犹如一颗大放异彩的明珠,得尽先帝的宠爱,众多皇孙中只有他坐在先帝身侧,俨然一副皇太孙的模样。
太子之嫡子,辛励。
她的内心是欢喜无比的,因为母亲悄悄告诉她,她长大后会嫁与那人为妻。
到了后来,巫蛊之祸突然发生,九重宫阙上的人瞬间摔入卑贱的泥土里,太子身故,太子妃身故,太子一系被人连根拔起,逐出皇城。
齐国公府与太子家的这门婚约被人讳莫如深的遗忘,不被提起,她亦不愿提及,谁愿意和罪人扯上关系?尤其是被女帝深厌的罪人,即使他是皇族身份。
他在边关浴血厮杀,她在长安众星捧月,终是不同命的,她亦有了真正喜欢的人。
然而世事瞬息万变,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用三十年他便有本事从北疆杀回来,直接夺了帝位。
由废太子之子直接登临至尊,他与齐国公府的这桩婚约也被太皇太后提上了台面。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而她的养父却找到她说,与当今天子有婚约的是孟家女,不一定非是她嫁过去。
然而,当时适嫁的只有她和孟瑶华,她若不嫁那只能是孟瑶华嫁,她知道自己没有孟家血脉,这门亲事她不便接,更何况她中意的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孟放。
养父同意她先假死,回到生父身边生活一段时间,这样她就可以不必嫁入天家了。
她答应了,然而一年一年过去了,都两年了,齐国公府那边还没有什么音信,她的养父像是把她这茬儿忘了一样,她七扭八拐的打听到孟瑶华被天家厌弃,被那人遣回了齐国公府,一时心绪复杂。
若当初嫁入天家的人是她呢?她必然不会落一个妒悍不逊的名头,让孟家女跟着蒙羞。
或许她与养父当年的决定是错误的,她离开孟家犹如明珠蒙尘,孟瑶华嫁入天家也变不成凤凰,即便孟瑶华是真正的孟家女又如何呢?!
阿兄已经好久没来看她了,家里正在商量着给她说亲,她的心里愈发的不安,她明亮的眸子看了看愈发粗糙的手,不,她本来可以在长安过养尊处优的日子的,她不应挣扎在泥潭里!
她看着天子骑马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地思量着逃脱泥淖的可行之法,养父大概忘了世间还有她这么位养女存在,那她便让他记起来。
她听说阿兄最近来了洛阳,她想了想走到齐国公府附近守株待兔,见他终于牵着马走出齐国公府,她拔了随身携带的发簪,交给路边玩耍的小童给他递过去,告诉他申时老地方见,报酬是给了那小童一块高粱饴。
她不怕阿兄变心,若阿兄果然也变了心,那么大家一起鱼死网破吧,听说太皇太后在洛阳养病,她可是最厌巫蛊之术了,若知道自己孙媳是个蛊女不知会作何反应呢?
只要齐国公府不把事情做绝,她亦不会将事情做绝,但若齐国公府无情,休怪她无义,本来……那个应该母仪天下的人是她,孟瑶华算什么呢?
那厢孟放接过发簪后,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父亲已经三令五申禁止他再去见阿菁,他犹记的父亲说:“阿菁从出生起便养在齐国公府,一应大家礼仪全都一套不落的学了,但凡她是个沉得住气的,便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横生枝节,那么只要忍耐三年,为父自然愿意替你提亲,了你一桩心愿。然而这才过了一年多,她便沉不住气了,可见她不堪为孟家妇,这门亲事为父不同意,不过她好歹是为父看着长大的,为父亦不会亏待了她。若你坚持要和她在一起,也好,为父权当没你这个儿子,孟家给你的一切都将被收回,你好自为之。”
父亲一定会说到做到的,他确信。然而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阿菁是不会贸然联系他的,他也确信。
他的手紧紧攥了攥簪子,决意先去看看她再说。
第52章
孟瑶光赴约之前, 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只小白瓷葫芦,她之前特意去药铺寻来的。但愿阿兄能如她所愿,这样她就不会用上此物了。
她攥着白瓷葫芦的手有些用力, 整个手腕都在微微发颤, 马上, 马上了,马上她就能脱离这个贫瘠又吃人的屋舍, 脱离贪婪又刻薄的家人, 脱离这样拮据窘迫的日子。
她故意梳妆的极为素雅, 又保留着先前做世家贵女时的精致, 可再如何精致她也配不出一套体面的头面来,只在头上簪了一簇小巧又芬芳的茉莉花, 她洗了几遍手仍然洗不出在齐国公府时的纤纤素手。
没有办法,她悄悄掰了墙角处的半截芦荟叶子, 去屋里弄了一点点蜂蜜出来,想着做个简单的护手油,没成想一抬头还是被祖母发现了。
“天杀的败家子!好不容易攒些蜂蜜留着过年过节时做甜糕给祖宗享用,你此刻却拿来往手上涂抹,你老子有多大的家业供着你这样祸祸?糟蹋年景啊!”说完身形干瘦的老妇扬手就要挥巴掌。
“不!祖母不要!”孟瑶光哀求的看着那刻薄的老妇, 她马上就要出门见兄长了,不要打她。
然而,她的愿望终究落空,干瘦如柴的巴掌还是狠狠地落下来, 拍在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窘迫的站在原地, 眼睁睁的看着手里的芦荟蜂蜜被抢走,未几多时便听到一阵碗碟碰撞的声音, 甚至还有砸吧嘴的声音。
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申时马上就到了,她没有功夫磨蹭了,去屋里取了一层素纱覆在脸上,拿上好不容易淘换来的白瓷葫芦,去见阿兄。
站在漱玉楼的彩棚翠幕前,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与繁华热闹的东都如此格格不入,看着满街穿罗绮华服的人,她却连进漱玉楼讨一杯茶水喝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她只能将阿兄约在这里,这是她最后一点儿可怜的自尊了。
申时初,孟放准时来到漱玉楼前,他看了看宾客盈门的漱玉楼,头一次没有将她领进去。
倒是阿莞恰巧从外面回来,迎头碰上了孟放开口笑道:“孟将军,怎么不进来喝盏茶。”顺势将人请了进去。
不一会儿,上好的碧螺春和几样可口的点心被伙计送往孟放的雅间里。
孟放垂眸看着茶盏中起起伏伏的嫩叶,开口问道:“阿菁,你找我何事?”
孟瑶光一怔,犹如被人当头棒喝,满眼充满了震惊,他不想她吗?竟然只是淡然的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她嗫嚅了一下,低声道:“家里要给我说亲了。”
孟放握着茶盏的手一紧,他猛然抬头问道:“怎会这么快?不是说好三年为期吗?还剩最后一年……”
“提亲的是城东张员外家,许诺的彩礼有很多,我祖母……我祖母她动了念。”孟瑶光半真半假的说道。
孟放闻言松了一口气,他从袖中掏出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道:“这些你先拿着解燃眉之急,只要拖过一年,日子就好过了。”
孟瑶光摇摇头道:“不!阿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将孟放的银票推了回去,她不能让他觉得她是来张口要钱的。
“我知道,这些你先拿着。”孟放说着又将桌上的银票推了过去。
“阿兄,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孟瑶光委屈的看着他说道,“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祖母、父亲一天天的催着,我……能找的借口我都试过了。”即便齐国公府此刻不来提亲,给她一个准话也行啊,为何像完全忘了她这个人一样?!只初始给了些银子便打发了,她本来是可以做皇后的。
她双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一般,情意缠绵的看着他说道:“阿兄,我们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你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嫁给别人吗?”她得时时刻刻点着他,她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为了谁?!
“阿菁!”孟放双目如炬紧紧的盯着她,“你知道的,现在还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才是时机正好?!阿兄,你告诉我,是不是等我嫁给那张员外做填房后才算时机到了。”孟瑶光说道,“我等不了了,我真的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她的面纱顷刻滑落,一只清晰的巴掌印映入孟放眼帘。
孟放惊道:“是谁?谁打了你?”他拍案而起,要拉着孟瑶光去寻个说法。
孟瑶光死也不肯挪动一步,她急切的摇了摇头道:“这便是我每日过的生活,如今我也分明了,是我令阿兄作难了,今日我寻你来此不是为了那几张银票,亦不是非要嫁给你,我是什么身份?”她自嘲的勾了勾唇角说道,“一介寒儒之女,怎可与齐国公府的世子相匹配呢?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孟放被她自暴自弃的言论震惊住了,他呐呐说道:“别这样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齐国公府的大小姐自然长乐无忧,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个蜷缩在市侩里的微末寒门之女,孟公爷想必也看不上我来做他的儿媳,我……我又何苦让所有人都为难呢?”她哭的梨花带雨,声音哽咽道。
孟放胸腔一阵阵酸涩,他开口问道:“假如我不是齐国公府的世子,不是人人艳羡的少年将军,我们两个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男耕女织的过一辈子,你愿意吗?”
孟瑶光一愣,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明白了养父的态度,她就算强行嫁给孟放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去过贫寒的生活,可是苦日子她过得够够的,她当然是不愿意的!
“阿兄就像天空中翱翔的雄鹰,何苦要为我这灌丛中的燕雀自折双翼?”她凄凉的看了他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白瓷葫芦打开,一饮而尽,“此乃牵机,能死在阿兄怀里,对我来讲已是无上的荣幸。”
白瓷葫芦在她手中迅速滑落在地,摔成两截,她的身子渐渐开始抽搐,手足相就,状若牵机。
“阿菁!!阿菁!!你为何这么傻!我娶你,我娶你还不行吗?”孟放被眼前的场景唬住了,他连忙打开雅间的门对伙计说道,“快!快去备马车。”
“阿兄,抱抱我!抱抱我!”她哆嗦着说道,然而牵机这种毒药越是说话抽搐的越是厉害,她的脖颈逐渐僵硬,身子越抽搐越像一张弯弓,她的腹部被搅的生疼,嘴角渐渐溢出一道黑红的血。
她后悔了,纵然牵机药被她勾兑了又勾兑,毒性还是这么烈,仍旧不是她能承受的,她不想死!她不想死的!!可是她就快死了怎么办?!!
她瞬间泪流满面,被毒药控制的身体并不美,甚至还有几分狰狞扭曲,赫然可怖!
孟放急急的打横抱起她,疯了似的往外冲,他亲自驾着马车往歇芳楼的方向赶去,牵机这种烈性毒药寻常郎中根本解不了,御医也不成!只有蜜娘!只有身为蛊医的蜜娘可以!
他驾车一路冲到歇芳楼,腿脚都是软的!
孟瑶华正在听风阁给挂印拖枪猫洗澡,这个小猫咪真是绝,根本不理会凡人给它取的名字,但一闻到小鱼干的味道,它跑的比谁都快!所以,孟瑶华放弃一众或俗或雅的名字,专心致志叫它小鱼干!
前不久辛励把朝朝也放到了听风阁来养,孟瑶华感叹一个大男人都将一只公猫养的香喷喷的,她不能被比下去啊,今天说什么也得捉住小鱼干,给小鱼干洗澡,也要将小鱼干养的香喷喷的,她不是爱攀比,主要是怕小鱼干跟朝朝玩的时候自卑。
真是操碎了一颗当主子的心!
她刚将洗好的小鱼干从水盆里捞出来,听风阁的门便被人撞开了。
“蜜娘,蜜娘,快!!阿菁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她!”孟放抱着孟瑶光闯了进来。
小鱼干被这响动一惊,差点从孟瑶华手里跑脱,夏禾顺手给小鱼干搭了一条干巾,把它从孟瑶华手里抱了出来,不理会这小东西的骂骂咧咧。
孟瑶华连忙站起身来,走过去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她吞了牵机药。”孟放言简意赅的说道。
孟瑶华引着他们去了歇芳楼的密室,孟放小心翼翼的将人放在床上,孟瑶华上前为她诊脉。
片刻后,她从密室的瓶瓶罐罐里掏出些药材来放在一个小石臼里捣碎,她取出一只引毒的蛊,在孟瑶光的手腕处划了一道口子,将蛊小心翼翼的送了进去,然后在孟瑶光的大穴处涂抹上刚刚捣碎的药,蛊顺着药味走,一点点的汲取她血脉中的毒气。
解毒的蛊用了十余只,孟瑶华光洁的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儿,孟瑶光绀紫绀紫的脸色逐渐的恢复正常,身体的抽搐抖动幅度也大大的降低了,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两个时辰过后,孟瑶华终于长舒一口气,将最后一只解毒蛊从她的腕间取出,然后将其手腕上的伤口包裹好,她拍了拍手道:“好了。”
孟瑶华想了想,将兄长叫出密室,寻了个背人的角落说道:“阿兄,说实话,这种毒一旦吞了,不是一点儿影响都没有的,她醒来后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后遗症。”
孟放点了点头,阿菁能够活下来,对他来讲已是大大的幸运,至于别的,他不能贪求的过多。
“还有,我为她解毒的事儿要保密,我不想被人盯上,给落月城惹麻烦,切记切记。”孟瑶华着重嘱咐道。
“放心吧。”孟放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密室里的孟瑶光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她看了看自己腕间的白纱布,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来,她活了,也成功了,既然齐国公府不仁,就休要怪她无义。
第53章
孟瑶华见孟放的衣袍上沾有血迹, 她命人给他备了一件新袍子,歇芳楼的伙计引着他去雅间换衣裳。
孟瑶华想了想,转身回到了密室里, 她望着眼睫不断颤动的孟瑶光, 嗤笑一声道:“既然醒了, 就别装睡了。”
孟瑶光豁然睁开双眼,二人沉默相对而视片刻。
“你自幼在孟家长大, 当了解父亲的脾气。”良久之后, 孟瑶华叹了一口气说道。
“妹妹想说什么?”孟瑶光故意露出一脸无辜的神色, 茫然问道。
“刚我问过兄长了, 你们是从漱玉楼而来,即使再快的马也得花费两刻钟的功夫才能到歇芳楼, 牵机药何其歹毒,复发不过一刻钟就能令人当场毙命。”孟瑶华不欲将话挑的这么明白, 奈何有人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孟瑶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低叹道:“原来妹妹是后悔救了我。”
“哎?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我需要提醒你,我都能看出来的问题,你当父亲看不出来, 你想以此相逼嫁入孟家,难如登天。”孟瑶华提醒道。
孟瑶光轻笑一声说道:“这就不劳妹妹操心了,妹妹在南疆受尽宠爱长大,如今回了孟家又是父兄的掌上明珠, 你如何知道困窘的境地是怎么一步步将人逼疯的?”
孟瑶华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说道:“我认识的孟瑶光不是眼前这种汲汲营营之人,她容貌端秀, 性情娴雅,是长安贵女的标榜。”
“你也说了, 是长安贵女,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祖母要将我嫁给一个沾满铜臭味儿的员外做填房,我如何肯甘心?”孟瑶光似悲似泣的说道。
“那你为何假死?留在孟家你还可以做皇后的,听闻皇帝至今对你念念不忘的。”孟瑶华也很气,她就愿意替嫁吗?!
孟瑶光神色一怔,她难以置信的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孟瑶华蹙了蹙眉说道:“难道不是吗?宫里人都这么说。反正你也没死,不如你去宫里做皇后,我回落月城继续做我的蛊医,我们各归各位,如何?”
孟瑶华心想,眼前之人的性情都歪成了这样,她哪里敢让其进孟府祸家?!干脆,孟瑶光嫌弃生身父亲给她说的亲事不好,那嫁给皇帝吧,听说皇帝年纪也不大,二人本来就有婚约在身,宫人一直说皇帝心悦孟瑶光,想必谈的来,多和和美美的一段姻缘啊,她孟瑶华就不叨扰了,告辞!
孟瑶光眼神闪了闪,她压下心里的念头,作出一番泫然若泣的表情来说道:“在妹妹眼里,我是那种嫌贫爱富之人吗?况且皇帝是跟孟家女有婚约,我一介寒儒之女如何配得上?!你知道我的心意的,我与阿兄……”
孟瑶华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心情听她剖析内心:“好自为之吧。”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密室,着伙计通知孟放速速将此人弄走,而后将这间密室迅速处理掉,从歇芳楼彻底抹除存在的痕迹。
孟瑶华宁可回听风阁看小鱼干和朝朝打架,也不愿听孟瑶光诉说她对兄长的情谊,孟瑶光若真的那么在意兄长,又何必吞药来逼迫他?!
当初孟瑶光口口声声说假死是父亲的主意,为的就是让她成功嫁入天家,她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可思议?!父亲他疯了吗?留着闺秀标杆不嫁入天家,让她一个南疆来的野丫头替嫁?!
八成是父亲为了兄长的名声考虑,这才有了如今的情形。
孟瑶华叹了一口气,心里闷闷堵堵的,夏禾桃枝知她心里不痛快,用逗猫棒指挥小鱼干表演才艺后空翻,逗她开心。
临到晚膳的时候,辛励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提了一方食盒,神神秘秘的冲她一笑,像藏了什么宝贝一样。
孟瑶华净手之后接过了他的食盒,又将他的披风解了挂在屏风上。
夏禾去叫人上膳,桃枝将小鱼干和朝朝引到别处去玩。
辛励满意的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景象,这才感觉像回了家一样,只是还缺个胖娃娃,无妨,他今晚多多努力,胖娃娃也会有的。
他轻轻拍了拍食盒,对孟瑶华说道:“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他颇为得意的笑了笑。
孟瑶华回应道:“那我可得亲自打开看一看了。”
说着,她郑重其事的打开食盒,看到盘中之物时险些裂开。
一盘凉拌鱼腥草!
她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把这盘菜接了出来,摆在餐桌上,想了想她觉得不太妥当,规规矩矩的把这盘菜放到神龛前,供了起来。
辛励大为感动,他眼神示意她打开下一层食盒。
孟瑶华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她慢慢腾腾打开一看,果然还是一盘一模一样的凉拌鱼腥草!!
辛励坐在八仙桌旁说道:“就知道你碰到好吃的会先供给茶神,我特意带了两盘来。”
孟瑶华大为震动!
“这是你家乡的特产,好久没吃了吧,快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辛励递了一双象牙箸给她,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坐等她夸。
长安和洛阳没有吃这个的习惯,南疆人爱吃,然而南疆到洛阳有万里之遥,这盘鱼腥草运到洛阳的时候还如此新鲜,像是刚刚从南疆的地头采摘的一样,期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早已超越了这盘菜的价值。
她心间暖暖的,被人在意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只是她之前有意卖关子,没有说清,她打小就不爱吃鱼腥草!她从南疆跑出来一半是为了寻找彻底恢复本命蛊的法子,一半是为了逃离鱼腥草,真是谢谢他了,时隔两年,哦不,是时隔十四年让她重温“噩梦”。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夹了一大箸放在他的碗里,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辛励心情愉悦的放在嘴里嚼了嚼,笑容在他俊秀的脸上缓缓僵住,然后逐渐消失,他抽了抽嘴角问道:“他也爱吃这个吗?”
孟瑶华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解其意。
“你未婚夫,那个叫春生的。”辛励幽幽的回道。
“他爱吃!”孟瑶华俏脸一红,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晚的事儿,却被辛励一下子误会了去,他夹起一箸凉拌鱼腥草就往嘴里递,边吃边抻脖艰难下咽,他不会比任何人差的!
孟瑶华自己不爱吃,如何看不出辛励吃的也艰难无比,她当初确实存了逗逗他的心,可她无法糟蹋他珍贵的真心,她头一次主动夹起了鱼腥草吃了起来,却不知为什么今天的鱼腥草格外美味,她不禁说道:“好吃。”
二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把一盘鱼腥草一抢而光。
晚膳后,二人坐在院子里的紫藤秋千架上乘凉消食。
他揽着她的肩膀抬头看月亮道:“你不喜欢鱼腥草?”
孟瑶华张了张嘴,罕见的顿了一下开口说道:“没有不喜欢。”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喜欢。”辛励回道,“不必佯装成喜欢的模样。”
“你……你也不喜欢!”孟瑶华笃定的说道。
“没有不喜欢,只是第一次吃有些不习惯,多吃两口就好了。”辛励自己倒是继续嘴硬。
“这东西在中原不好找,你定然是花了许多心思吧。”孟瑶华轻声说道。
“没有,碰巧有人从南疆来,带了一些,我看到就买了下来。”辛励说道,他当然不会说沿途用了多少冰,累瘫多少马,运到洛阳来只剩一小箱了。
孟瑶华又不傻,显然不信他的说辞。
“你爱什么?”辛励自然而然的问道。
孟瑶华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道:“一时想不起来。”
“那就留着以后慢慢想,想好告诉我。”他的声音比夜色还有沉还要温柔,她险些就要溺死在这柔情之中。
不要对她这么好,否则她离开的时候会舍不得的,舍不得就会难过,而她不想难过。
紫藤花被夜风一吹悄悄的搭落在她的肩头,他抬手轻轻拂掉紫藤花,脸也越靠越近。
月满之时,月老就会拿着红线来世间溜达,看到有情的男女会把他们紧紧的绑住,是谓红线牵姻缘。
最近天热,孟瑶华穿的单薄,愈发衬的她身段婀娜,玲珑有致。
他只是想亲亲月色下的她,却一发不可收拾。
紫藤秋千架在夜里荡悠悠,坐在秋千上的佳人早被人一把抱起,进了室内。
她刚被放到榻上就挣扎了起来,说是给他留了一壶兰陵酒,非要此时喝了。
若他还饮着避子汤,这酒便可解了避子汤的药效,当然普通的兰陵酒没这药效,今夜的酒被她改良了。
曾有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孟瑶华果然端上两只玉碗来,浅浅斟了,而后与他对饮。
“少喝点,我喝就行了。”辛励不由关心道。
孟瑶华从善如流的浅浅抿了一口,辛励一仰脖干了,他的心思就不在喝酒上。
她又紧接着给他盛满,二人对饮,孟瑶华浅浅的抿一点,辛励全干了。
如此反复几次,一银壶的酒都被辛励喝完,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蓦然靠近他,一抬手解了他的发带,将他的手腕拴在榻头的镂空围栏上。
然而一根发带只能拴一只手,她头脑昏昏的下榻去梳妆台找发带,然而碰洒了一碟樱桃,嫣红的樱桃蹦蹦跳跳各处都是,大部分却落在了辛励的衣袍上。
她就地取材解了他的汗巾子,拴了他的另一只手,然而她一杯倒的酒量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她迷迷糊糊看着满榻的樱桃道:“安郎,你怎么长了这么多嘴。”
辛励:“……”
“罢了,慢慢亲吧。”孟瑶华摇摇晃晃的俯下身来,樱桃落处都留有她的吻。
“蜜娘……”他难耐的闷哼一声。
满园春色只有此处最浓。
等辛励挣脱开被禁锢的双手,孟瑶华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
她的安郎,怎么浑身冒火?
次日清晨,二人一睁眼都被眼前的景色羞到了,辛励特意找了件立领的袍子穿,仍然遮不住长颈上的痕迹。
孟瑶华拿着扑子给他扑了些粉遮掩一二。
他雄赳赳气昂昂回宫处理政事去了。
几日后
辛励却在宫中听闻有传言说什么蛊医现世的事情。
他闻言一怔,直觉不简单。
第54章
清晨, 洛水边有三五妇人成群结队的浣洗衣物。
一位容长脸的干瘦妇人置了一个硕大的木盆放在岸边,抡起棒槌就是一顿猛锤,带着说不出的火气。
“王嫂早啊, 怎么不见你那侄女来浣洗衣物?”有人扭头搭讪道。
“可别提了, 人家啊是小姐命, 干不了喽。”那妇人阴阳怪气的回道。
一听便知里面有故事,众人纷纷竖起耳朵打探道:“可是张家那门亲事说定了?也难怪。”
“呵, 张家算什么, 人家可看不上, 眼巴巴等着做官太太呢。”王嫂嗤笑一声说道。
众人皆知王家这两年新认回一个女儿, 从何处认回的不知道,只看那女娘生的细皮嫩肉, 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大家闺秀的气度,想必之前过得十分不错。
只是一认了王家这门亲, 不出半年,身上的衣裳也旧了,手也糙了,大冷天的常常来河边浣衣,难受又委屈。
想必之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干起活来也笨手笨脚,平日里没少吃婶娘祖母的挂落。
自打王家有了这个女儿,她家其他女眷身上的担子倒是松快了不少,可怜这孩子到底没个亲娘在眼前守着, 日子过得十分潦草。
妇人们在河边浣衣少不得家长里短的闲聊天,大家见这王嫂面露不忿之色, 不禁有几分好奇。
期间有个皮肤黢黑的妇人最是长舌,但凡听见个什么新鲜事儿, 不出一日,半个洛阳城都得知道了,她又好打听,见状不由问道:“张员外家有良田千顷,连宅院的大门都是朱红色的,便是家里养的狗都比别人家的崽娃子肥硕几分,就这她还看不上?”
王家媳妇闻言肉疼的嘶了一声,若家里真拒了张员外这门亲事,她得少捞不少好处,怎能不气,见有人搭讪,她不禁说道:“可不是!”
“这样乖张任性,她爹就没管教?”人们又问道。
“管教又如何?耐得住她以死相逼,竟是生生吞了药,费好大的力气才救活过来。”王家媳妇摇了摇头说道。
“吞药?真真是造孽啊!”众人纷纷感叹道。
“真的假的?别是什么吓唬人的手段?去岁林家新进门的小媳妇跟妯娌发生了口角,气急之下也吞了药,熬了半日把肠子都熬断了,这才痛苦万分的咽了气。”有人接茬儿道,“药石无医呢。”
“自是真的,爱信不信。”王家媳妇把洗好的衣衫往盆里一摔,双手一抬,抱起盆就走了。
王家的邻居见状压低声音接着往下说:“你道她为何一言不合就走了?臊的,昨日王家那丫头是在相好的面前吞的药。”
众人神色一凛,这等败坏门风之事果然不好说出口。
“听说吞的是牵机药,被人送回来的时候,还在时不时的身子颤抖一下呢。送她回来的那小郎君却是个十分俊俏的,怪道她死活不同意张员外那门亲事,张员外跟那小郎君一比,能被比到尘埃里。”王家邻居啧啧称奇道。
“吞了牵机还能救回来?”有人疑问道。
“那小郎君走后,王家婆子也是这么嚷嚷的,那姑娘哭哭啼啼说什么拿虫子吸的,就在城东的一处大茶楼里,叫什么芳的。当时吵嚷的好大声,我们家都能隐隐听到些。”王家邻居说道。
“活虫可救人?”众人纷纷疑惑道。
“活虫能不能救人不知道,八成他们说的是蛊吧。”有个医婆也在一旁浣衣。
众人立马噤若寒蝉,刚刚还叽叽喳喳热闹的不行的河边,这时只闻棒槌捶打衣物的声音。
自巫蛊之祸后,洛阳人人谈蛊色变!
然而王家的这则新鲜事儿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暗中在洛阳市井之间传开了,甚至传到了禁庭。
还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洛阳的茶楼里有蛊医现世之类的。
延庆宫里药气缭绕,宫中女官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太皇太后用药。
有关蛊医现世的消息自然亦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听罢之后摇了摇头道:“若说洛阳茶楼里窝藏着蛊人还有几分可能,说什么蛊医可见是无稽之谈了,蛊医何其珍贵?!终其一生都不见得会踏出南疆一步。”
“万一呢?不妨将人捉来为主子您诊诊脉。”底下的人见太皇太后面容憔悴,不禁提议道。
“放肆!”太皇太后缓缓说出这两个字,却威慑十足,殿内伺候的宫人全部吓的面如土色,急忙跪下请罪道,“太皇太后息怒。”
太皇太后拈了一个蜜饯放入口中,半晌后才问道:“听说陛下最近频频出宫?”
“陛下身边的暗卫十分警觉,我们不敢凑近。”底下的人回道。
“凑近他做什么?承恩侯府怎么没的你们不长记性吗?”太皇太后冷声道。
洛园之主、歇芳楼、蛊人、辛励……
太皇太后手指若有似无的敲着软榻扶手,她突然开口道:“这样,速速查清蛊人流言的源头!尤其是洛园之主和蛊人的关系。”
“是!”手下人领命退出延庆宫。
洛园之主,这个害得楚氏百年大族瞬息倾颓的罪魁祸首,杀她不难,让辛励杀她不易,显然自己对后者感兴趣,太皇太后漠然一笑。
漫漫长夜如泼向世间的浓墨,寒鸦在枝头凄叫几声瞬间扑打着翅膀飞走。
孟瑶光的闺房前蓦然出现一道黑影,比夜色还浓!
突然一道冷如弯月的寒刃抵在了孟瑶光的脖颈上,孟瑶光瞬间惊醒。
“别动!”犹如沙砾般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她差点骇的魂飞魄散,以为是入室抢劫财物的匪贼,连忙低声告饶道:“钱在屋角的瓷坛子里,还请好汉自取。”虽然只有区区三百个铜板,但也可解燃眉之急。
然而那人无动于衷,他压根不是奔着钱财去的,她心里顿时更怕了!!
她只觉腕间一痛,有人挑开了她腕间的伤口,拿细针刺入后拧了拧又瞬间拔出,那人端详片刻后问道:“何人救的你?”
孟瑶光瞬间反应过来,来人不是冲着她去的,她心中大定,面上一副战战兢兢被吓呆了的模样,断断续续的说道:“好汉……莫……莫杀我,是歇芳楼里唱南曲的娘子,跟漱玉楼的当家娘子同台过的。”
那人点了点头,离去。
孟瑶光勾了勾唇角,只要上面的人注意到孟瑶华是蛊人,她那养父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孟瑶华嫁入天家又如何?她是蛊人就注定为天家所不容,不仅如此,一旦孟瑶华蛊女的身份被曝光,孟家也会受牵连,她也不想这样绝情绝义,可孟家太过分了,孟家所有人都不打算拉她一把,那么她只能自救了。
听闻皇帝对自己念念不忘,只要自己换回真实姓名适时出现在皇帝面前,那荣华富贵不就唾手可得了。
太皇太后的人将近日所查到的信息如实汇报。
“哦?这么说洛园之主就是歇芳楼的当家娘子,亦是出手救人的蛊人?”太皇太后继续问道,“可曾见到本人了?”
“她回了洛园,洛园与澄园相连,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底下的人说道。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低声道:“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呢?即便事情是真的,散播传言的人也定有所图。”
“请主子示下。”
“查查她是何来历?”太皇太后吩咐道。
“是洛阳一户寒门小户家的女儿,听说是近两年才认祖归宗的。”底下的人回道。
“定然没这么简单,继续查查她是从哪里被认回去的。”太皇太后说道。
底下的人领命下去,再去王家小院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而且歇芳楼的当家娘子最近一直住在洛园,亦不肯在人前露面了。
太皇太后笑了,她至少被两波人同时盯着,一波是她那好孙儿辛励的人,一波人来历不明,隐在暗处。
事到如今,她还能不明白皇上对洛园之主是蛊人是何态度?!原来他还真有软肋啊,有意思,有意思。
他亲自下场来护的人就一定能护得住吗?那她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活了?
既然那蛊人这么爱救人,那就救吧。
她命人取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盒,奉若珍宝般的捧在手心里,端详片刻后,浑浊的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感慨万千的说道:“老伙计,还得请你出马了。”
这个白瓷盒子曾经助她登上帝位,如今只要操作得宜,亦不会让她失望的。
她将这个白瓷盒子郑重其事的交给心腹道:“过两日就是小十六的生辰了吧,听说他一向好民间曲艺杂耍,届时一定会出宫游乐,你只要趁机将这盒子里的东西扑到他的肌肤上便可,省着些用,没剩多少了。”
这里的东西只有蛊人献祭本命蛊才能解,她真的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辛励会如何选?洛园之主和小十六只能活一个,他到底会选谁呢?
自从洛阳坊间流传蛊人现世的流言后,孟瑶华心里便一直惴惴不安的,幸好她出手快,迅速将那间密室处理掉了。
然而安郎却命人来传话,让她速速离开歇芳楼,住到澄园里去,那里防备严密,不会招来莫名其妙的窥探。
孟瑶华想了想,到底不敢托大,她当即坐上马车带上蛮蛮和夏禾、桃枝回到了洛园,由洛园径直坐船来到澄园,对外只说自己在洛园。
她本来想回齐国公府的,倒不是质问兄长什么,只是这事儿一旦传开,孟瑶光其心可诛。
却被父亲传话:若官府暂无动静就听金公子的安排。
孟怀鸣坐在书房,书案前跪着他引以为傲的长子,长子的衣袍上还有两个大脚印子。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孟怀鸣低声怒斥道,“你可知若不是我及时发现周转,你早被太皇太后的人盯上了!如今歇芳楼蛊人的消息满街传,为父相信不是你干的。”
父亲讥诮的语气刺的孟放无地自容。
“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妹妹?什么家族?在你眼里浑然不重要。”孟怀鸣说道,“既然如此,你便……”
“爹,儿子错了!”孟放磕头认错道。
“放儿,你得清楚,人这一辈子有些错误是犯不得的。你只知阿菁吞了药,却不知你带她去找蜜娘是将蜜娘架在火上烤!”孟怀鸣怒道。
“可孩儿如何眼睁睁的看着她自绝在我面前?”孟放想了想说道,“阿菁也是父亲看着长大的,父亲难道就忍心吗?你都不知道她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好好的一个女孩日日被苛责薄待。”
“她离府前带走一千两银子,为父给的。一千两过三年,不难吧。”孟怀鸣看着地上的傻儿子继续说道,“她之前的富贵生活不是因为她是阿菁,而是因为那是齐国公府大小姐该有的体面。她回去后的日子,是她生父给的,属于她的日子。放儿,不是什么东西都理所应当的。”
孟放怔怔的看着父亲,一瞬间哑口无言。
“然而这些和蜜娘的安危比起来,一文不值。你若看不惯我偏疼蜜娘,就看不惯吧。说了这么多,你有问过一句蜜娘如何了?”孟怀鸣淡淡的看着儿子继续说道,“我给你仔细分说分说。”
“其一,洛阳坊间关于蛊人的传言,不是你干的,因为你也是蛊人,你不会自寻死路,而你带着阿菁去歇芳楼诊治的事,除了你、阿菁、蜜娘及蜜娘的心腹清楚内情,不是你,不是蜜娘和她的心腹,你猜是谁传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其二,这事儿一旦流传到禁庭,太皇太后怎么想?陛下怎么想?你有考虑过蜜娘的处境吗?”
孟放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陛下与太皇太后的关系十分微妙,他们若因蜜娘是蛊人这事儿直接斗起来,你推测一下吃亏的是谁?如今看来,陛下接受了蜜娘是蛊女,但这并不代表陛下能接受孟瑶华是蛊女!当初铲除太子一系的余党,你叔祖居功甚伟,你想想这些年来陛下对孟府忽冷忽热的别扭态度。一旦蜜娘是蛊女是孟家女的身份被曝光,谁还会护着她?谁会放过孟府?”
孟放闻言面色十分难看,磕头如捣蒜道:“父亲,儿子错了,我对不起蜜娘。”
“事到如今,为父不妨提醒你,太皇太后当年便是在先帝驾崩之后,凭巫蛊之祸废掉太子,震慑诸子,登基为帝的。你觉得涉及与蛊相关的,会是小事吗?为父就只有蜜娘这么一个女儿。”孟怀鸣叹息道,“这是最后一次,若蜜娘能平安渡过此劫还好,若蜜娘有什么闪失,你知道为父的手段的。”
孟放心中一震,不敢再说什么。
“跪到祠堂领家法去。”孟怀鸣摆了摆手道。
撵走长子,他坐在书房之中写了几个条子,塞到信鸽脚处拴着的信筒里。
天色阴沉沉的,一阵风吹来将一片半枯的叶子吹落在他的书案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55章
上阳宫, 辛励内心很有几分疑惑,明明太皇太后察觉到蜜娘是蛊女了,她有千百种方法以此作筏子向自己发难, 为何延庆宫里一直风平浪静, 毫无动静?
他更相信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于是拨了百来号大内高手在澄园防备,又命人巡查坊间流言的动向及文武百官尤其是言官们的动向。
博山炉旁, 龙涎香袅袅环绕, 辛励微微阖眸靠在龙椅上, 陷入沉思之中, 换位思考假如他是延庆宫那位的话,会如何出招?
突然, 他张开双目道:“小十六呢?”
盛福温声回道:“回禀陛下,十六王爷在偏殿温书呢。”
“将他叫过来。”辛励吩咐道。
小十六单手执书进殿, 以为兄长要查他功课,顿时紧张的不行。
未料,辛励开口说道:“你日后便跟朕同吃同住了。”
小十六闻言,面露难色,他头一次主动将书伸过去说道:“皇兄, 要不你还是抽查我的功课吧。”他还想留些功夫出去玩呢,他不要随时随地黏在兄长身边!
辛励摆了摆手道:“你的生辰快到了,若你这些日子都能老老实实的,朕可以允你一个请求。”
小十六眸光一亮道:“皇兄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辛励应道。
“我生辰那日正好赶上庙会, 我要带蛮蛮去逛庙会。”小十六在兄长面前是藏不住话的。
辛励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多带些人, 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真令人担忧。”
小十六不服气了,他指了指自己的书卷道:“我主要修文, 功夫自然就弱点咯,再者说谁的功夫跟皇兄比不是三脚猫的功夫?”
“少拍马屁!”辛励笑骂一句。
“那天我可以请教习娘子为我做碗长寿面吗?”小十六局促的问道,这也是他的生辰愿望。
辛励睨了他一眼,好整以暇的说道:“你过生辰麻烦我的女人干嘛?”他都还没吃上蜜娘做的长寿面呢。
思及此处,辛励很有几分吃味。
小十六挠了挠头道:“皇兄你也知道,我打襁褓里就是个没娘疼的……”
“打住!”辛励可听不得这话,他顺手拍了小十六后脑勺一下说道,“你若想吃长寿面自己跟她说便是,不用在朕这里前倒三百年后扯三百年的。不过,朕提醒你一句,她不擅烹饪,无论做成什么样子,你都得吃的盆干碗净。”
“好嘞!我不挑食。”小十六兴高采烈的说道,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教习娘子像他嫂嫂,人们都说长嫂如母,那不就是教习娘子像他娘亲了嘛!
等他随兄长去了澄园,小心翼翼的跟孟瑶华提了这番请求之后,孟瑶华拍了拍手,她从来没给人做过长寿面,但念及小十六是个打小没娘的,他便是生活再富足,再不缺一碗面吃,也缺一碗花了心思的长寿面,大概他觉得自己跟他的哥哥好,便将自己看成了他的嫂嫂。
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
孟瑶华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从小十六说出这番请求后,她便开始练习做长寿面。
整整半个月,吃得夏禾和桃枝她们绿着眼睛盼望十六公子赶紧过生辰吧,再拖下去她们就熬不住了!
等到小十六过生辰的这一天,孟瑶华终于做了一顿像样的长寿面出来。
小十六看着自己这碗长寿面,眼里闪着感动的光芒,凭心而论御膳房每年这日都会挖空心思给他做一碗长寿面,然而他知道那不是做给小十六的,那是做给十六王爷的,做给今上最宠爱的幺弟十六王爷的。
孟瑶华、辛励、蛮蛮三人每人从自己碗里挑了一根最长的面条送到小十六碗里,满满一碗长寿面被小十六不间断的吃完。
“很好吃的!”小十六抬头夸赞道。
孟瑶华本来还有些紧张的,见他如此说,顿时如释重负,点点头道:“喜欢就好。”
辛励眸中尽是温柔之色,他挑了一箸面吃了起来,却瞬间愣住。
他是没吃过蜜娘做的长寿面,但他吃过阿妧做的长寿面,这味道何其相似!若不是面条切的还算均匀,也成功煮熟了,他险些要以为这是阿妧做的。
辛励抬头眸色深深的问道:“蜜娘这做面的功夫是哪里学来的?”
孟瑶华笑道:“你们是北人,我当然是跟澄园做面的师傅请教的。”
辛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生辰宴吃过后,孟瑶华送了小十六一支绝品紫毫笔,她说道:“紫毫尖如利刃,愿你执此笔写劲直方正之字。”
小十六郑重接过笔说道:“谢教习娘子贺礼,十六定不负此笔。”
孟瑶华点了点头,蛮蛮拿出自己绣的荷包,是祈福禳灾的图案,里面放了清心安神的草药,小十六接过之后立马挂在腰间的玉带上,末了他还显摆似的面朝辛励拍了拍!
意思是说这个只有他有,旁人没有!这世上有人专门给他绣荷包了!而他权倾天下的兄长只能佩戴尚服局给配的,配来配去都是那几样,毫无意思。
偏偏辛励还真就看的一阵眼热,他的目光探询似的移向孟瑶华,孟瑶华偏了偏头当做没看见,自从绣荷包被狗皇帝羞辱一番后,她再给男人绣荷包她就不姓孟!
庙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小十六带着蛮蛮出了门,辛励悄悄摆了摆手吩咐暗卫跟上,莫让陌生人近小十六的身。
孟瑶华有些艳羡的目送二人离开,如今她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澄园之外伺机而动,她作为风暴眼还是暂且留在澄园吧,免得麻烦,连蛮蛮出门都是乔装打扮的亲娘都认不出来才作罢。
“可是闷了?”辛励牵着她的手在园子里散步。
孟瑶华摇了摇头,这其实不是闷不闷的事儿,这是她头顶悬了一把利剑的事儿,而且这把利剑还是拿头发丝吊着的。
辛励意味深长的问道:“如今你可晓得厉害了?”
孟瑶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道:“说实话我比较担心会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天家可是最忌讳巫蛊之术。”
“你又没害人,心虚什么?”辛励问道。
“不是心虚,无论对错,上位者一个不喜的眼神便有的是人为他们赴汤蹈火,那些死在中原的落月族人也不是每个都罪大恶极合该就戮的。”孟瑶华叹了一口气说道。
“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对你们下手。”辛励承诺道。
“但愿如此。”孟瑶华只能祈求这波流言赶紧过去,风波快些平息,父亲那边想必已经出手了。她希望这些流言可千万不要引起天家的注意,否则她只能强行拖着病体跑回落月城了。
小十六和蛮蛮已经来到了庙会上,蛮蛮来到中原也有段时间了,她亦独自逛过庙会,但庙会上好些东西旁人不讲,她亦不知其妙处。
小十六适时在旁边讲解,他语言诙谐幽默,八分有趣的庙会经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十分有趣了。
二人最后来到一处杂耍的摊位,两个江湖艺人手里撑着小指粗的三尺杆在顶着碟底旋转如飞,每个人手里最多能撑七根这样的杆子,也就能顶七个白瓷碟。
二人一边转碟一边用身体其他部分表演杂耍,双脚、头顶、肩膀都被占了,游人看得兴起,不由起哄高呼道:“嘴上来一个,嘴上来一个。”
有人随手扔了一个茶盏过去,要他们顶着茶盏,在茶盏上放一个碟子,若这个碟子也能转起来,少不了他们的赏钱。
岂料,碟子刚要转起来,有个江湖艺人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他手上的碟子稀里哗啦的掉了下来,亦连累的他的同伴表演失误,碟子稀里哗啦的掉了下来。
有一个碟子直直的冲蛮蛮飞来,随行的暗卫将其用暗器打落,地上的缸、瓮、坛子到处滚来滚去,帷布搭建的棚子突然沾到了火星子瞬间燃烧起来,人群顿时乱成一团,庙会上人很多,到处拥挤成一团。
小十六紧紧牵着蛮蛮的手,护着她从拥挤的人群里挤出来,他也和大部分护卫挤散了,只有寥寥两三个人紧紧跟在他身侧。
小十六瞅了一眼不远处的熊熊火势,和被迫挤散的护卫,心中了悟刚刚这出是冲着他来的,也亏得对方能忍,寻了这么一个巧当对他出手。
他若死了,最难过的便是皇兄。
可见幕后之人是冲着皇兄去的,结合前些日子洛阳传的沸沸扬扬蛊人流言,幕后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讥诮的冷笑,想要轻而易举的拿走他的命?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杀机一触即发!
小十六拍了拍蛮蛮的肩道:“小妖女,庙会也逛完了,我要干点男人该干的事了,现在让护卫带你回澄园。”
蛮蛮抬头问道:“我现在也是男人了,男人该干什么事儿是我不能干的?”
“那个!你要跟着我去吗?”小十六故意指向不远处花红柳绿的楼阁,似笑非笑的说道。
蛮蛮俏脸一红,知道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她叉腰道:“不要脸!你敢!我告诉你哥去!”
“这个给你。”他将手里的白玉雕磨喝乐递过去说道,“这个给你,别瞎告我的状!”
说完,他暗示护卫将蛮蛮带走。
护卫是辛励的,得到的帝令只有保护十六王爷,听他要他们带着一个小姑娘走,如何肯从!
“少主!”护卫并不赞同小十六的决定。
“我支使不动你们吗?”小十六似笑非笑的说道,“算哪门子少主呢。”
“属下不敢!”
小十六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他话音刚落,楼上突然猝不及防的泼下一杯茶水来,眼见要兜头泼向蛮蛮,说时迟那时快他猛的将蛮蛮往旁边一推。
他的手掌却溅上了几滴茶水,明明是夏天,茶水却凝成一股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等着呢。
小十六迅速甩了甩手,将手上的茶渍甩掉,他打了个手势命人去楼上看看。
蛮蛮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土凑过来急切的问道:“小石榴,你没事吧?”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说道,“烫到没?给我看看。”
小十六缓了缓神色,巧妙的避开她的手道:“没事,不去就不去,回家。”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没拉蛮蛮的手,快到澄园的时候他突然说道:“这下你认得路了吧。”
蛮蛮疑惑的说道:“都快到澄园了,你不进去?”
小十六强自忍住打寒颤的念头,跺了跺脚道:“小妖女,我还有几个同窗需要联络,一会儿再回去,你快进去吧。”
蛮蛮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小十六,突然她跑进门里说道:“你还没死心?想……想去那种地方!看我不让你哥锤你的!你等着!”说着,她迅速跑掉。
小十六看了看不远处澄园的匾额,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的对暗影处说道:“送我回宫!速传太医!”说完便晕倒在了街旁。
蛮蛮透过门缝儿,看着他被暗卫抱走,眼睛雾蒙蒙的,他就死倔死倔吧,什么都不肯说!
她已经尽快往回跑了!回来的路上,他一直不肯拉她的手,刚刚强撑着不肯进澄园,那茶水果然有蹊跷!
都是因为她,他才会这样的!她迅速抹了一把泪,头也不回的往园子里面跑去!他哥哥那么厉害,一定会有办法的!
第56章
蛮蛮哭着跑回澄园, 猛的推开枕月轩的门,孟瑶华和辛励惊的齐齐抬头看向她。
“小石榴出事了!”蛮蛮哽咽着将她们在庙会上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辛励迅速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去。
孟瑶华将蛮蛮拉到桌案旁坐下, 吩咐夏禾和桃枝给她净脸, 她随着追出门外, 只是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她只好回了内室。
“阿姐,那盏茶本来是要泼到我身上的, 如果小石榴不推开我的话, 不会落到这种地步。”蛮蛮自责的说道。
孟瑶华摸了摸蛮蛮的脑袋, 安抚道:“不是你的错, 刚刚你们就到澄园外了,怎么不把他扶进来?让阿姐看看他也好啊。”
蛮蛮一怔, 眼睛里还噙着晶莹的泪珠,她闻言摇了摇头道:“他若想回到这里, 便不会费心将我先诓进来了。”
孟瑶华沉默的点了点头。
“阿姐,你说小石榴去哪里了呢?他现在怎么样了?”蛮蛮担忧的问道。
“大概回家了吧。”孟瑶华若有所思的说道。
却说辛励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上阳宫。
偏殿里已经聚了一群御医,小十六坐在书案前一边奋笔疾书,左胳膊搭在一块药枕上, 有御医在为他号脉。
已然到了夏天,偏殿里却生了三个火盆,小十六身上搭着一件狐裘。
“小十六,怎么样了?”辛励回宫, 众人纷纷跪拜行礼,他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小十六跟前。
“无大碍, 就是有点冷。”小十六话音刚落便打了个喷嚏。
辛励抬头看了正在诊脉的御医一眼,太医院的院正适时的将辛励请了出去, 在外间低声说道:“回禀陛下,十六殿下的脉象极为古怪,看似只是普通的风寒,可他的寒症在逐步加重,刚刚只点了一个火盆,还没过一个时辰呢,就又增了两个火盆,再这样下去寒气凝住血脉,危矣。”
“尔等可有解决之策?”辛励肃声问道。
“十六殿□□内的寒毒太过迅猛,臣等并不敢贸然用药,热药的药效若不能有效阻止寒毒,便会激得寒毒更加肆无忌惮。”院正战战兢兢的说道。
“这么说尔等并无对策?”辛励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帝王之威尽显,院正吓的额头冷汗直流,两股战战,忙跪地战战兢兢的说道,“臣等自当竭力而为。”
“咳咳,皇兄……”小十六紧紧裹着狐裘大氅立在宫门之侧,半截身子隐在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色。
辛励豁然回头,他惊道:“出来做什么?回去!”
“十六有几句心里话,想对皇兄说。”小十六低声说道。
辛励摆了摆手命院正下去与其他御医共同商议解毒之法,他阔步走到小十六面前道:“不用担心,朕定会为你寻得解毒之法。”
小十六将手上的信纸交给辛励道:“皇兄按这个方向去查,定会有所收获。”
辛励接过信纸看了两眼,表情端肃凝重,他紧紧攥着拳头险些将这几页纸捏碎,眸中戾气横生。
“庙会很热闹,我今天很开心。”小十六低声说道,“后来,那些人点着一个杂耍摊子,人群互相拥挤推搡,慌张四散。哥,我很讨厌这些争斗,总用无辜之人的命来填补。”
“朕知道了。”良久,辛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安心养病便是,勿要多思。”
小十六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殿内。
十六殿下遇刺,皇帝辍朝三日。
孟放奉旨调查十六殿下遇刺事件,却越查越心惊,终于在父亲下值之后,他神色凝重的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他将查到的证据摆在父亲面前,却见父亲毫无意外之色,他惊诧道:“父亲早就知道了?”
孟怀鸣点了点头道:“这便是天家薄情。”
“依父亲之见,孩儿该不该将此结果呈至御前。”孟放犹豫的问道,一旦涉及皇权争斗,世家子本能的要慎之又慎,因为他所做出的每个选择都将关系到家族命运,有时候荣辱只在一念之间。
“十六殿下怎么样了?”孟怀鸣不答反问道。
孟放摇了摇头道:“情形不大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呈上去吧。”孟怀鸣说道,“说起来,十六殿下落到这般境地也是因你之过。”
孟放猛然一惊,始知自己当初的决定错的有多么离谱,牵一发而动全身。
孟放将证据呈至御前时,辛励正在偏殿亲自给小十六喂药,浅浅半碗药喂了半个时辰,辛励捧着药碗险些要将碗打碎。
他深吸一口气道:“十六,我带你回澄园见蛮蛮。”
小十六摇了摇头拒绝道:“不去,我不想让蛮蛮看到我这幅模样。”他见辛励还想说话,不由继续劝说道,“她们的身份一旦曝光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血雨腥风,难保不会是另外一场巫蛊之祸。”
“你叫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吗?”辛励沉声道。
“以我一人之命,阻万千人白白送命,值了。”小十六释然的说道。
辛励震在了当场,他怔愣片刻才喃喃说道:“当年他也是这样说的,你不记得他,却像极了他。”
小十六知道皇兄说的是谁,是他并没有什么印象的父亲。
“可结果呢?杀戮会因此而停止吗?并不会。”辛励低声道。
“所以说嘛,我并不适合当帝王。”小十六浅浅笑了笑说道,“虽然皇兄不爱听,但我真的很羡慕十二皇兄的,做个富贵闲人在天家来讲,是莫大的福气,可惜呀,我从小便欠缺这种运气。”
“别说了,十六,别说了。”辛励一向沉稳的声音充满了哽咽。
“我都想好了,等我满了十五岁,就问皇兄讨要一块物阜民丰的封地,每日在封地府邸吃喝玩乐,光唱小曲儿的就雇八个。”小十六憧憬的说道。
“临安好不好?等你好起来朕就将临安封给你。”辛励说道。
小十六摇了摇头道:“会遭人妒忌的。”
“你若好不了,朕便屠了这紫微城。”辛励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洛阳紫微城里只住了三个主子:皇帝、太皇太后和十六王爷。
十六王爷薨了,那不就只剩皇帝和太皇太后了嘛!
小十六闻言一震,他不禁急喘几口气,古往今来有君王软禁生母的,没有君王亲自杀了祖母的,众人口诛笔伐,刀笔吏刻于汗青之上,是要遗臭万年的,他努力撑着一口气道:“我……我不死!”
正当这时,盛福进殿来报道:“回禀陛下,孟将军求见。”
辛励道:“让他进来!”
孟放进殿行礼,将这几天查到的证据递给辛励。
辛励垂首翻了翻,他冷笑一声,走出殿外,孟放随着跟了出来。
“点人,去看一看朕的好祖母。”辛励肃然吩咐道。
孟放闻言一凛,他拱了拱手道:“末将领命!”
辛励杀气腾腾的赶到太皇太后寝殿时,太皇太后宫里的人都愣住了,而后跪地山呼:“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励没有理会,径直走进殿内,他一把将宝剑竖插在太皇太后面前的几案上,淡淡说道:“药呢!”
他敢这样问,就抓住了太皇太后对小十六下手的确凿证据。
太皇太后睁开微阖的凤眸道:“陛下神通广大,能找不到小小的驱毒之法?”
辛励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挥了挥手道:“搜!”
新组建的近卫唯辛励马首是瞻,刀山火海都下的,更何况是搜查太皇太后的宫室。
“辛励,你太过无状!”太皇太后怒斥道。
“哪比得上你心狠手辣,彼此彼此罢了。”辛励反唇相讥道。
一向奋笔疾书的起居郎顿时傻了眼,他词穷了,不知该如何记录这一段,好像怎么记都感觉脖颈凉凉的,但作为史官他得保持节操,于是凝塞片刻他提笔写道:“甲辰年丙寅月丁巳日辰时末刻,帝诣太皇太后宫中请药,心甚切。”
太皇太后勾了勾唇,似是在等着他自投罗网,她的宫殿里到处藏满了带刀侍卫,双方争斗一触即发。
“辛励,你这是要逼宫吗?”太皇太后问道。
“朕乃天下之主,何处去不得?”辛励淡淡的回道。
正在这时,老国师颤颤巍巍的从钦天监赶来太皇太后宫中,还没进门就急呼道:“陛下息怒,娘娘息怒,稍稍停一下,等等老臣。”
太皇太后抬眸看着他缓缓跨过宫槛道:“老神仙,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老国师努力喘匀了气,朝太皇太后拱了拱手,走至辛励面前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辛励抬脚与他走至一旁,二人在殿外相谈片刻,显然辛励的脸色不是很好,孟放跟在一旁听了个大概。
他顿了顿说道:“若要人献祭本命蛊,末将倒是可以帮上忙。”
辛励锐利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两眼,不置可否。
最后,离开太皇太后宫里的时候,辛励低声对太皇太后说道:“小十六出生的时候,祖母还亲自抱过他,说诸多皇子皇孙中,他长得最像你。呵,朕说这些做什么呢?连亲生儿女都不在乎的人,孙儿又算什么呢。”
他自嘲的勾了勾唇角扬声道:“传朕旨意,太皇太后身子已然大好,即日起便无需饮药。”他看了看太皇太后阴沉的脸留下一句话道,“宫中药材短缺,事有缓急,小十六那里离不开药,皇祖母会理解朕的做法吧,等小十六什么时候完好如初,祖母的药也就可以恢复供应了。”
“辛励,你!”太皇太后怒斥一声,却不知骂他什么好!
回到上阳宫,孟放将小十六抱上去澄园的马车,他再三对辛励保证道:“蜜娘不会有事的。”因为身上带本命蛊的,不止有她。
第57章
小十六里里外外裹足了厚重衣物毡毯, 他在马车里强自挣扎道:“我不离宫,孟将军快把我送回去。”
辛励换好衣衫后掀帘进来,将小十六抱在怀里, 孟放亲自坐在马车前赶车。
三人驾着马车急急赶往澄园。
小十六见没人听他的, 不禁努了努嘴说道:“别去澄园, 否则我立刻自绝。”他话音刚落,背后一麻, 失去了意识。
辛励看着憔悴不堪的幺弟, 疼惜的为他掖了掖被角, 小东西年纪不大倒学会威胁人了, 还是让他先睡一会儿吧。
蛮蛮此刻心慌慌的,她这几日颇为坐立不安, 食不下咽,虽然有消息递过来说他并无大碍, 但只要没有见到他,她终归是放心不下的。
“阿姐,你说小石榴他到底怎么样了?”蛮蛮焦虑的说道。
孟瑶华正在花架前制胭脂,她闻言低眉沉思了一下,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安郎了, 这在她这次回洛阳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莫说是蛮蛮就连她都心里惴惴不安的,听得蛮蛮如此问, 她只能故作镇定,浅笑了一下说道:“想必无碍, 大概在修养身体吧。”
她话音未落,枕月轩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辛励抱着小十六神色凝重的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孟放。
她与蛮蛮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蛮蛮率先反应了过来,跑过去问道:“小石榴,你怎么样了?”
辛励察觉到锦被里的人蛄蛹了一下,他一边抱着小十六往室内走,一边用眼神示意孟瑶华跟上来。
几人来到室内,辛励将小十六放在软榻上,他开门见山的说道:“目前,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救他。”
蛮蛮看着奄奄一息的小十六失声痛哭道:“怎么才可以救他?金公子你就别卖关子了。”
“蛊,本命蛊。”辛励环视了众人一圈语气凝重的说道。
孟瑶华、孟放、蛮蛮都是蛊人,孟放自幼在长安长大没有听说过,孟瑶华和蛮蛮都是知道的,落月城有个禁术叫做以蛊换命,又称以命换命。
这是指在极端的情况下,蛊人是可以割出自己的本命蛊给非蛊人疗伤救命的,但本命蛊何其珍贵,普通的蛊人一旦失去本命蛊,是会丧命的。
莫说普通蛊人,便是孟瑶华这种大蛊医都不敢让本命蛊离体太久。
蛮蛮握着小十六冰凉的手,毫不犹豫的说道:“他是因我才会变成这样的,我愿意为他解毒……”
“我不同意。”孟瑶华果断打断蛮蛮的话,她凑上前看了看小十六,坐下来为他诊脉。
片刻后,她抬眸道:“是寒趸,用世间极寒之物制成的毒。”
“阿姐……”蛮蛮抬眸看着孟瑶华,她眼里的神色却愈发坚定。
“你叫我阿娘都没用,我不同意你割出本命蛊替小十六解毒。”孟瑶华一口回绝道,她抬眸看向辛励道,“你们汉人有种酷刑叫凌迟,亦称为千刀万剐之刑,挖出蛊人的本命蛊无异于凌迟她,因为本命蛊早已蛊人的身体丝丝相连,割舍不得。”
蛮蛮脱口而出道:“我愿意!阿姐当年可以,我也可以!”
辛励目光深沉的投向孟瑶华,只见孟瑶华说道:“我只是取了一截本命蛊,并不是整个将它挖了出来,有区别的。”
“有什么区别?你知不知道他们将你送回落月城的时候,你的本命蛊只剩一粟大小,几乎微不可见。”蛮蛮痛哭道。
孟瑶华将她揽入怀中安慰道:“别哭了,正因为阿姐做过类似的事,才不能让你也尝到这种苦头,阿姐作为落月城最好的蛊医都落得这般田地,摊在你头上压根就没有活命的机会。”
孟放拱手对辛励说道:“金公子,在下想与她们单独说两句话。”
辛励点了点头,站远了些,孟放走到她们面前,拍了拍两个妹妹的肩膀,低声道:“我是你们的哥哥,让我来吧。”
“此事与阿兄无关。”孟瑶华摇了摇头否定道。
“当初若不是我带着阿菁来找你,也不会引得他人窥探,终究是我的错。”孟放愧疚的说道。
孟瑶华淡淡看了他一眼,她松开蛮蛮,起身缓缓来到辛励面前问道:“金公子,我想知道你的意思。”
“我只想让小十六活着。”辛励沉声道。
“无论什么代价都肯付?”孟瑶华问道。
“不计任何代价。”辛励掷地有声的答道。
“好!我要的不多,连我阿兄都对你毕恭毕敬,想必金公子不是什么简单的商贾之子,我来救小十六,不过我有个条件。”孟瑶华镇静的说道。
“讲!”
“保我落月城十四年无忧。”孟瑶华答道。
“我答应你。”说着,他拿出一柄精致的黄花梨木镂雕盒子,里面藏着一方私印,他将印信递了过去道,“口说无凭,此乃我的私印,你们若遇到麻烦打开这个镂雕盒子即可。”
孟瑶华接过镂雕盒子放进衣袖里:“成交!”
“不打开看看吗?”辛励问道。
“我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拿小十六的性命开玩笑。”孟瑶华肯定的说道,此刻她尚且不知只要她打开盒子就能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确实不是什么商贾之子,而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孟瑶华拿到辛励的承诺,她对众人说道:“别争了,都出去。”
“蜜娘!”
“阿姐!”
“夏禾、桃枝进来。”孟瑶华对着门口喊了一句,二人应声推门而入。
“把他们俩拖出去,省的碍事儿。”孟瑶华挽了挽袖子说道。
“你要做什么?”辛励大惊失色道。
“救你弟弟啊。”孟瑶华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
“自然有我的法子来救,你报酬都付了,我肯定不会诓你。”孟瑶华一副“你放心吧”的表情,反而让辛励提心吊胆起来,他直言,“你要挖自己的本命蛊?”
“我的本命蛊还没彻底恢复,可不能再挖了,不过谁让小十六是个有福气的,能遇到我。”孟瑶华浅浅笑了一下说道,“放心,我绝不坑他,你也出去吧,碍事儿。”
众人齐齐被孟瑶华赶出房间,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起来。
小十六躺在榻上,牙齿打颤,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孟瑶华提了自己的药箱来,给小十六喂了一枚丹药,然后问人要来四个火盆将屋子里的气温升高,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拿出一柄雪白的匕首来,撒了些烈酒在上面,然后放在烛火上反复烧了一会儿。
等烧的差不多了,她拿过小十六的左腕利索的划了一道,然而刀口处血气凝滞,已经呈现带流不流的状态了,孟瑶华叹了一口气,喊小十六的贴身侍从进来,将小十六身上的衣物都扒开,将她给的药粉都拍到小十六的身上。
片刻后,小十六左腕的刀口处终于开始往外滴血了,孟瑶华又命人都出去。
她照着自己的腕间划了一道,用药引出本命蛊,然后让本命蛊伏在小十六腕间吸食寒毒。
一股窜心的寒意钻进孟瑶华体内,她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溢出一声痛呼。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孟瑶华轻声叹道。
若赶在她的本命蛊完好的时候,这个毒虽然凶险,但着实算不上什么。
罢了,本命蛊恢复本来就有那人的功劳,她如今将这份谢意回馈给他兄弟,理所应当。
她若不如此,依着那人的霸道性子,一定能做出按着蛮蛮强挖本命蛊的事儿来。
兄长是齐国公世子,他是蛊人的身份一旦曝光,那齐国公府八成会迎来灭顶之灾,祖母一把年纪了,不能再因为这种事受累。
孟瑶华勾了勾唇角,万分庆幸自己是蛊医,有自己在,所有的人都不用死,而且落月城得人十四年的庇护,很划算,她没有吃亏。
小十六逐渐恢复了意识,他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意,他轻轻动了动手指,被人一把按住。
“别乱动!”孟瑶华轻声提醒道。
小十六转了转眼眸,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心里大吃一惊,他不能接受以命换命的解毒法子!
“教习娘子……”他出声道,“万万不可!”
孟瑶华本命蛊的状态并不好,小十六一动,它仿佛受惊一样,想要缩回她的体内。
孟瑶华及时察觉到,又挖了一勺药安抚它,嘴里却没好气的说道:“老实点,我都收了你哥的诊金!”
“可……可你也会死的!”小十六抿了抿唇说道。
“呸呸呸!童言无忌!!别瞎咒我,我活的好好的!还要长命百岁呢。”孟瑶华说道。
小十六说了几句话便有些脱力,他强撑着眼睛看暖黄烛光里的人,如果自己的娘亲活着,肯定也是如此漂亮,如此善良的吧,一腔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假如……假如教习娘子能嫁给皇兄多好啊,他喜欢她来当自己的嫂嫂。
这么凶险的毒当然不是一次就能解决的,孟瑶华估量着本命蛊差不多快到极限了,她将本命蛊召回体内,然后将小十六的伤口包扎好,吩咐人抬来一只大药桶,她开了药浴的方子,命人将其备齐。
她不给小十六解毒的时候,小十六就在药桶里泡着。
收拾完这一切,孟瑶华一溜烟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脚底发软,看到软榻的瞬间,她倒了上去。
“主子!”夏禾担忧的惊呼一声。
“都出去!”孟瑶华摆了摆手吩咐道。
夏禾和桃枝无法,只好退出房门,主子比她们精通医术,她们在此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孟瑶华撑着身子,往嘴里塞了一条锦帕,她扬起匕首在趴在脉络里的本命蛊尾部轻轻划了一刀。
大量寒毒混着血液喷薄而出,一瞬间的疼痛锥心蚀骨,她死死咬着锦帕,眼泪大朵大朵的往下落。
忽然,门一下子被人从外面推开!
第58章
孟瑶华体内的本命蛊躁动不安, 她在寒毒散发之后强撑着止住了血。
疼!真是太疼了!
可本命蛊又伤了,得好好修养一阵子了,躁动的本命蛊扯动的她的经脉一阵阵又麻又疼。
忽然, 榻上的软褥塌陷下去, 有人坐到了她的身旁, 他解开她胡乱包扎的布条,重新给她涂了金疮药, 用干净的布条规规整整的给她包扎好, 临了还扎了个蝴蝶结。
他伸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 紧紧的。
“又冷又疼, 可真是难熬啊。”她缩在他的怀里抱怨道。
“那为何还要救人?”辛励低声问道。
“你那么有权有势,我哥都敬你, 小十六又是因救蛮蛮才中毒的,依你的性子, 十分有可能将我妹妹拉出去强挖本命蛊,我这是爱护妹妹!”孟瑶华理直气壮的说道。
“老……”他顿了顿将“国师”二字咽下去,转口道,“一个老者告诉我,这个毒只有蛊人能解, 若是寻常蛊人须得献祭本命蛊,蛊医不用。”
他的手摸了摸她受伤包扎的地方,本命蛊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她身上那股难受劲儿缓了缓, 她不禁有些诧异道:“说来奇怪,我的本命蛊好像格外亲近你。”
“大概我是个好人吧。”辛励看着她说道, “我不会动蛮蛮的。”
他当初还试图将她毒哑呢,这人的心狠手辣劲儿超出常人想象, 千万试探不得。孟瑶华揣着明白装糊涂,姑且信了他这番话。
“孟放……他也是蛊人吧。”辛励状似无意的问道。
孟瑶华赶紧摇头否认道:“不是,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蛊人的。”
辛励抱着她叹了口气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对他怎么样。”倒是孟放信誓旦旦又视死如归的说可以救小十六且不会让蜜娘受伤,很是可疑。
“谢谢你,蜜娘。”辛励附在她耳边真诚的说道。
她知道现在他的心里很感动,但她不希望他将这份感动化为别的什么情愫,她们之间终将只是露水情缘,不适合牵扯过多,于是她沉思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我也并非没得好处的,希望安郎能信守自己许下的承诺。”
她抬眸认真说道,“幕后之人是冲着蛊人去的,也是冲着你去的,小十六只是无辜受牵连,下寒趸这样的毒,只有蛊人才能解开的毒,对方大概是逼你在我和小十六之间择其一吧。”
辛励沉默着,没有说话,因为她说得都对,而且她话里话外都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撇的清清楚楚的,宁可提及别的,也不肯施舍他些许情谊,他心里闷闷的。
二人相拥良久,互相沉默着。
“安郎。”孟瑶华突然柔声说道,“你的父母受巫蛊之祸牵连而死,你的兄弟又被蛊人所救,我只盼着你在遇到与蛊人相关的事情时,心里不要只埋着仇恨,我们蛊人也有好的。”
半晌后,辛励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蜜娘与十六这场选择仍然还在进行中,他不信他的皇祖母就这点儿手段。
“如果中毒的不是十六,你还会救吗?”辛励突然提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孟瑶华一愣,她抬眸道:“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能救还是救的吧,医者仁心。”
“你刚刚明明都痛的哭了,想必极其难过吧。饶是这样,还救吗?”辛励继续问道。
“我只是哭了,可病人却捡回了一条命,是我赚了呀。”孟瑶华抽抽搭搭的说道,语气却有几分娇柔和委屈。
辛励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专注的感受着她的呼吸和心跳,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至极的吻,不带一丝情欲。
孟瑶华冰凉的身躯在他温热的怀里渐渐回暖,本命蛊也被很好的安抚住了,伤口处被涂了上好的金疮药也不疼了,这人还真是她的药呢。
辛励见她不哭了,很有几分昏昏欲睡的模样,他也没有唤她的贴身婢女进来伺候,只亲力亲为的起身去铺床。
谁知他刚刚离开她,她体内的本命蛊又躁动不安起来,扯的孟瑶华半边身子又痛又麻,她的瞌睡虫瞬间跑的无影无踪,她不禁蹙了蹙眉道:“别走!”
辛励见她面色有异,忙又转身回来问道:“怎么了?”
“我疼,别走!”孟瑶华如实说道。
辛励点点头坐下,又将她抱在怀里,他提声叫了她的贴身婢女进来铺床,他只专心致志的抱着她。
夏禾和桃枝利索的将床铺好,又给她净了手和脸,这才福了福身告退下去。
辛励抱着她走过去,二人片刻不离身,相拥着躺下,孟瑶华极难为情的说道:“不是我缠着你,是本命蛊这小东西在作怪!”
“嗯,还疼吗?”辛励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道。
“你……你抱着我就不疼了。”太粘人了,孟瑶华实在是有些羞于启齿。
“好,一直抱着你。”辛励揽着她的腰身与她交颈而眠。
孟瑶华依旧觉得这种情况太奇怪了,她想了想不好意思的在他耳边提议道:“要不今晚我们也试试?”
“你不累?”辛励低声道。
“主要试试今晚那个了,明天我的本命蛊会不会有变化。”孟瑶华说道,“累是很累的,有劳金公子了。”
辛励支起身子打量了她片刻,确认她的状态还算好,方才说道:“敢不从命。”
她是躺着没使力气,只用一把甜糯的嗓子就能勾魂摄魄。
最后他抱着她释放时,仍有些意犹未尽。
孟瑶华推了他一把道:“你暂且离开我的身子,我看看身上还疼不疼。”
辛励默默蹭蹭的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手,手也离开。”孟瑶华有气无力的指挥道。
辛励闻言看了她一眼,缓缓将手拿开,只在她身子不远的地方停着,以防她又疼。
孟瑶华却奇迹般的没有再疼,她沉默一瞬后又道:“你先下去!”
辛励见她面无异色,穿鞋站在床边。
孟瑶华身体有些微微的不舒服,倒不至于是疼,她彻底郁闷了,这人还真是她的药啊。
她拍了拍床铺道:“上来吧。”
辛励从善如流,利索的翻身上来,将她紧紧的揽在怀里,低声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
孟瑶华点了点头,神疲心倦的窝在他的怀里打起了轻鼾,入睡前唯一的念头便是她觉得她的本命蛊缠上眼前这人了。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二人相拥着醒来,一晚上只保持这一个睡姿,压的半边身子都有些僵,她躺平活动了一下筋骨,自己的手却被那人瞬间握住,原来他还担心她离了他会疼,下意识的要挨着她,片刻不离身。
“蜜娘。”他轻声叫道。
“嗯?”孟瑶华活动通了血脉,转头望向他。
“你们南疆有没有那种蛊,将一个人身上的疼痛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辛励目光灼灼的看着她说道。
“你问这个干嘛?”孟瑶华有些惊诧,她以为他对蛊的忌讳程度,肯让自己给他弟弟解毒已是极限,怎么还会打听这样的事儿。
“自是没有的!”孟瑶华一口回绝了他。
“是么?”辛励显然不信,他欺身过来,腻在她的雪颈之间闷声闷气的回道:“我不想让你疼了,你疼我也疼。”
“你疼什么?”孟瑶华好奇的问道,伤在她身上呢。
“心里疼。”沉默良久,辛励叹了一口气说道,“与其两个人都疼,不如只有我一个人疼。”
“瞎说!”孟瑶华显然不信他这套说辞,过于甜言蜜语了!她才不会上当受骗呢!
“好!你说没有这种蛊,待会儿我去问蛮蛮。”辛励说道。
蛮蛮是个天真烂漫的,哪里经得起这种老谋深算的人盘问,孟瑶华自是不依的,她嗫嚅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道:“有倒是有,可我收了你的诊金,你若替我分担疼痛,诊金不会大打折扣吧。”
“不会。”辛励斩钉截铁的说道,这个小娘子就不会说个软和话,非得气死他才肯善罢甘休。
孟瑶华将这个大狗狗似的男人推到一旁,她抬腕解了腕间的蝴蝶结,本命蛊果然恢复了六七分,神奇。
这个男人药效不赖,她心情很好,双手捧着他的脸,奖赏似的给了他一个甜吻。
他瞬间笑开了花,拉着她加深了这个吻,然而亲着亲着两个人都有些把持不住,又来了一次。
在她将要攀上高峰时,他磨着她说道:“给我种上那只蛊,嗯?”
她的三魂七魄都快被他撞飞又扯回,反反复复,她哪里还有余力考虑蛊不蛊的,只紧紧的抱着他,口中情不自禁的溢出一声娇吟。
“嗯……”
他终于肯放过她,给她一个痛快。
在辛励的死缠烂打下,孟瑶华终于做了一个临时蛊给他,能将疼痛转移。
“很疼很疼的。”孟瑶华犹疑的看着他说道。
“嗯。”辛励应的云淡风轻,他是男人,自然是不怕疼的,再者说,他再怎么疼也好过他看着她疼却无能为力。
孟瑶华塞了一块豆糖给他:“待会儿给小十六解毒的时候,你含一块豆糖,疼的厉害了就将糖咬碎,甜甜的很解疼。”
他垂眸看着她,潋滟的桃花眼里风雨如晦,这世间再甜的糖都不如她解疼。
第59章
二人推门而入的时候, 蛮蛮正在给小十六喂药。
小十六喝完药后,蛮蛮给他嘴里塞了一个蜜饯道:“过会儿我再来看你。”说着,她冲孟瑶华和辛励笑了笑, 端着药碗走了出去。
孟瑶华将药箱放在药桶旁边, 她见小十六的面色红润了不少, 心里略略放下心来。
小十六倒是非常意外在这个时候看到自家兄长,他不由问道:“哥, 你怎么来了?”
辛励淡定的点了点头道:“来看看你。”
小十六不疑有他, 一切准备就绪, 孟瑶华示意辛励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又用自己的本命蛊去吸食寒毒。
几乎是在瞬间,辛励感到一股极寒的痛意直往全身窜, 他面色紧绷的抿了抿唇,手指瞬间紧握成拳。
原来, 这就是她那晚感受到的痛苦吗?!他心底暗暗的想。
孟瑶华忙中抽闲,扭头悄悄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煞白,身子都僵住了,想必疼的不轻。
“教习娘子……”小十六突然开口道。
“怎么了?”孟瑶华瞬间回过神来, 低头看向他问道。
“可以给我讲讲你和蛮蛮的故乡吗?”小十六轻声问道。
“我们的故乡啊,在南疆十万大山深处,在泉涧与明月之间,那里有纵横四野的溪流, 有常开不败的花朵,当然亦有瘴气和毒蛇虫蚁, 所以我们那里的人擅长炼蛊、控蛊、驱蛊,用蛊术驱赶蒙在明月上的污秽。”孟瑶华陷入回忆之中, 娓娓道来。
“你们那里人人都有本命蛊吗?”小十六好奇的问道。
“基本上是这样的。”孟瑶华答道。
“那蛮蛮的本命蛊是什么?”小十六好奇的问道。
“这个需得你亲自问她。”孟瑶华笑了笑答道。
小十六点点头,岔开话题道:“那里想必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他看辛励一眼,低声说道,“有机会真想亲自去看一看。”
“等你的身子完全恢复之后再说。”辛励忍着剧痛,淡声说道。
孟瑶华看了辛励一眼,心里大写一个服字,这人真是能忍,都疼成这样了,还能神情淡然的聊天,果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
她估摸着快到了本命蛊的承受极限了,结束了这次解毒。
收拾好一切,二人走出房门。
孟瑶华刚要说些什么,一扭头辛励虚伏在她的肩膀上,一副不堪承受的模样。
她心内一惊,忙将人扶回院子。
他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将薄衫都打透了。
孟瑶华将本命蛊里的寒毒都释放出来,辛励险些要疼晕过去。
他不是没受过伤,在北疆领兵的时候,受伤是家常便饭,但疼到这样钻心蚀骨的伤,少之又少。
他脸色苍白着,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心头却钻出一股十分庆幸的情绪,幸好这世间有这种蛊,可以让他代她受过,他多疼一点儿,她就少疼一些,真好啊。
孟瑶华将他扶至软榻上,叮嘱道:“你靠在这里歇一歇。”
辛励略点了点头,一双绝美的桃花眸子更加潋滟清澈了。
她低垂着眉眼,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思一动,啪叽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浅浅的亲亲。
他的眸子瞬间亮了亮,犹如跳跃的火焰一般。
“睡一会儿吧,醒来就好了。”孟瑶华轻轻的说道,“我给你唱首《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辛励休息片刻靠在她的肩膀上渐渐的沉入梦境之中。
凉州城失陷,羌人派出小股小股的探子佯装成汉人模样悄悄在金州城摸查,摸查一个叫辛励的汉将。
金州城郊外,一户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里,他头顶着一片白菜萝卜悄声躲在菜窖里,身上的毒已经蔓延开了,他只能凭借一腔惊人的自制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招来探子。
突然,他的头顶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轻盈欢快,似是个姑娘家,但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头顶蓦然一轻,他手中的匕首瞬间送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他听到一声闷响,一个有些狼狈的声音传来:“喂,我说你这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千辛万苦的为你引开那些舌头,却险些丧命在你手里。”
他的鼻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菜窖顶上确实有位姑娘。
他双手一撑,利索的跳出菜窖,淡淡的说道:“谢了。”说着,凭着感觉向门口走去。
“哎,你走反了。”她出声提醒道。
他怔怔的愣在原地,像一只呆头鹅。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问道:“看你脚上穿的军靴都有些破旧了,是月前从凉州方向撤下来的兵吧。”
他神色蓦然一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别这么紧张,我是这一块的郎中,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随口一问,我叫阿妧,你叫什么?”那姑娘娇俏的说道。
辛励仍旧一言不发,摸索着向门口走去。
“行吧,看来你这名字比大姑娘的闺名还金贵,不说就不说吧,不过你身上的毒再不解的话,也没两天好活头了,你现在站住还有救。”姑娘提醒道。
“报酬?”辛励冷声问道。
“等我真的把你治好再说。”姑娘说道。
“辛励。”他淡淡说道。
“你就是那个……”姑娘震惊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难怪这些日子羌人如此猖獗,真是造孽啊!”
他在这个小院子里住了下来,每日听她絮絮叨叨,每日听她手忙脚乱,每日都要喝比黄连还要苦的药,他的毒一直没有解。
他不知这一相逢到底是劫还是缘?
嘴边突然传来一阵苦涩,似真似幻的梦境猝然破碎,他猛然睁开眼睛,见蜜娘在喂他吃药。
他睡眼惺忪,摇了摇头避开汤匙,声音带着浓睡初醒后的沙哑:“好端端的给我吃药做什么?”
孟瑶华道:“把你体内的那个转移疼痛的蛊逼出来呀,那是个临时蛊,总在你体内并不好。”
他点了点头,起身靠在倚背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片刻后,临时蛊被逼出,他的眼底彻底清明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出声问道:“蜜娘。”
“嗯?”孟瑶华闻言抬头看向他道,“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有种让人慢慢丧失五感的毒,先是双目失明,再是失去嗅觉,然后是味觉,听觉等。”辛励缓缓说道,“这样的毒要完全恢复如初,需要怎么解?”
孟瑶华皱眉想了想,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印象,她摇了摇头道:“闻所未闻,可能要碰到了才知道。”她知道他在说自己当年中的那种奇毒,本是药石罔医的,却又被莫名其妙的解开,很是离奇,她听十六推测是阿妧姑娘以命换命救了他,莫非这阿妧姑娘也是个蛊人?
听孟瑶华如此说,辛励神色莫测的看了她一眼复问道:“蜜娘去过……”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稍等。”孟瑶华起身前去开门。
蛮蛮低声说道:“阿姐,小十六要找你说话,就……就只找你。”说着,便悄悄往她背后瞄了一眼,没见到那人便松了一口气。
孟瑶华回到内室跟辛励告别,转身跟蛮蛮来到了小十六的住处。
药气氤氲,小十六只一个脑袋露出药桶外,他看着孟瑶华款款而来,浅浅笑了一下,而后正色问道:“教习娘子,我哥怎么样了?”
孟瑶华闻言一愣,她有些惊叹小十六的敏锐,不知他从哪儿看出来的不寻常之处?
小十六不等她问,便兀自答道:“教习娘子可能不知道,我哥是个惯来能忍的,他一忍痛便双目发直。”
“原来如此。”孟瑶华点点头说道,“他没事儿,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小十六担忧的说道:“我怕他的体内还留有当年的余毒。”
“这你放心好了,他保证是澄园里最活蹦乱跳的那个。”孟瑶华安慰他道。
“教习娘子,谢谢你。”小十六态度诚恳的说道,当然这不是他最想说的话,他是想求她当他嫂嫂的,可……看她如今的态度,怕是有些难,罢了,他再从别处下手吧。
孟瑶华如何看不出小十六的欲言又止,见他终是没有说出来,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安慰他好好休息,借口还有事,逃也似的离开了。
小十六:“……”他哥的情路怎么能坎坷成这般模样,明明他哥是世上第一好儿郎来着,教习娘子为何不接受呢?
他神色有些郁郁,常常翘起的嘴角也垂了下去,蛮蛮见他今天心事重重的,拿了一只皮影逗他开心。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蛮蛮,你说你阿姐喜欢什么样的儿郎?”
蛮蛮手里的皮影戏一收,随口道:“不是你哥那样的吗?”
哎!是就好了,他们之间明显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膜。
小十六见蛮蛮手中皮影有些起卷了,便说道:“墙角柜子的盒子里有一只新的,玩那个吧。”
蛮蛮点了点头,从善如流的去他的柜子里找,不料一打开柜门掉出一件大团窠四爪蟒袍来,蛮蛮捡到之后好奇的打量了两眼,给他塞了回去。
她拿着新皮影来到小十六面前道:“你柜子里那件绯袍还挺好看的。”
小十六一怔问道:“什么绯袍?”
“就是绣着四个爪的那个。”蛮蛮道。
小十六瞬间汗流浃背了,想必是以前落在澄园的,他忘了命人收起来了,他磕磕巴巴的扯谎道:“那是戏袍,当然好看啦!”
蛮蛮悄悄对他说道:“我不告诉你哥,你别紧张。”
小十六心道:我哪是怕我哥知道,我是怕你知道啊!
忽然他一愣,他为何不让蛮蛮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不是最怕落月城受人欺负吗?假如她知道他的亲王身份,百利而无一害呀!
第60章
待辛励来看望小十六的时候, 小十六故意将蛮蛮支了出去,他靠在坚实的桶壁上低声说道:“哥,蛮蛮发现了我的蟒袍。”
辛励顿了顿, 然后问道:“她认出来了?”
小十六摇了摇头说道:“那倒没有, 我说那是戏袍就给圆过去了。”
“哦?你有别的想法?”若非如此, 自己这个鬼精鬼精的弟弟没必要将这个小插曲告诉自己了,辛励如是想。
“哥, 我想让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小十六说道。
“恐怕不妥。”辛励摇了摇头说道, “当初我们跟沈氏姐妹熟络起来, 凭借的就是商人之子的身份, 假使她们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还会同我们接近吗?”
见小十六沉默不语, 辛励又道:“皇族与落月城因为之前的巫蛊之祸,闹得十分不愉快。”
小十六闻言一滞, 他沉默良久之后,开口轻声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哥,我先探探蛮蛮的口风,若时机合适就提,不合适就暂且不提。”
辛励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 也不好再相劝,况且他只是探探口风,也好,遂轻轻点了点头。
“哥, 等我满了十五岁,可以被封到南疆去吗?”小十六期待的看着辛励的眼睛问道。
“先前是谁问我讨要一块物阜民丰的封地的?”辛励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了, 我还是喜欢将璞石亲手雕琢成精美的玉器。”小十六抿唇笑道。
“以后有你忙的,先不要想那么多。”辛励没说允也没说不允。
小十六见兄长这是预备拖延他分封的事儿, 于是决定先发制人:“先说好,属于侄子的活儿我可不干。”
“你哪来的侄子?”辛励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头起身走了。
小十六怔怔的想,也是,跟他同一个父王的亲兄弟们,死的死,看破红尘的看破红尘,病的病,花天酒地的花天酒地,年幼的年幼,唯一一个正常的是个痴情种。
他哪来的侄子?!但此刻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小十六心里迅速盘算着,恨不得立马身子恢复如初,他好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蛮蛮开始陆陆续续的在小十六的柜子里发现暗刻四爪蟒纹的六合朝靴、龙首螭纹玉带钩等皇族之物,然而毫无意外都被小十六解释为戏装。
蛮蛮想了想,语重心长的劝道:“你哥不是还期待你考取功名吗?你如此留恋瓦舍梨园之事,他可就要生气了。”
小十六见时机成熟,开口道:“也不是贪玩啦,我一直窝在澄园养病也怪闷的,多亏你时时来陪我,我预备病好之后亲自排演一出戏请你看,这些家什不得备齐了?”
“什么戏?”蛮蛮好奇的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十六反而卖起了关子。
如此又过了一些时日,小十六终于不用时时泡药桶了,澄园里瞬间热闹了起来。
辛励不好玩乐之事,但前段时间一直怕小十六闷着,遂命教坊司搭了一个班子来澄园逗小十六开心,如今小十六身子大好了,正好可以陪小十六拍戏,拍的正是《皇孙入阵曲》这一段,讲的是辛励当年勇夺凉州之事。
锣鼓通天,旌旗如云,三尺戏台上热闹非凡。
小十六亲自换上戏袍,披甲上阵扮演他哥辛励,辛励在台下看得一阵眼角抽搐,不过他还是有意无意的将目光瞟向孟瑶华,见她一直神色淡淡的,心里不禁一凉。
她果然不喜欢原本的他,辛励紧了紧手中的折扇,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的神色。
然而蛮蛮却看得十分兴高采烈,又拍掌又叫好!!
等小十六从戏台上下来,蛮蛮忙走过去给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儿,两小只手牵手去后台卸妆。
小十六状似无意的问蛮蛮道:“刚刚我可威风?”
蛮蛮疯狂的点头:“小石榴最棒了!”
小十六闻言挺直了腰板,拍了拍胸膛道:“当今圣上是我的榜样。”
蛮蛮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了僵,她突然想起来这个当今圣上是她姐夫来着,而且连着两次将她阿姐撵出宫,心眼坏的很,不是什么好人,若小十六的榜样是他的话,那……那怎么能行!!好好的少年跟个负心汉学什么?!多晦气啊!
于是她郑重其事的拍了拍小十六的肩膀道:“石榴,你还是做自己吧,别随意将他人当做榜样。”
“嗯??为何?”小十六疑惑的问道,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蛮蛮怎么突然变了脸色,她果然不喜欢皇族吗?
蛮蛮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说道:“此乃秘辛,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你听了也别到处去说。”
小十六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他竖起耳朵,仔细听蛮蛮说道:“我有个姐姐,当然不是澄园的这个姐姐了,是另外一个姐姐。”蛮蛮将孟瑶华的信息模糊了一下,继续说道,“先前被家人送进了宫里,然而两年内被那皇帝撵出来两次,可见当今圣上是个极为负心薄幸之人,古往今来那么多有情有义的英雄人物你不学,好好的学他作甚!”
小十六张了张嘴巴,嗫嚅了一下,仍旧哑口无言!蛮蛮说的这个姐姐,不就是孟放的妹妹嘛!那不就是他哥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嘛!也确实被他哥以奇奇怪怪的理由逐出宫两次!蛮蛮不喜欢皇帝的原因找到了!那她对其他皇族的态度呢?
思及此处,小十六继续试探着说道:“那助当今圣上反攻羌人的荣安郡王总是好的吧?”
蛮蛮摇了摇头道:“戏台之上都是好的,下了戏台就难说了,当年迫害我们落月族人的便有这荣安郡王的手笔,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啊,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十六叹了一口气问道:“如果这些辛氏皇族里有人不与落月城为敌呢?”
“那他一定活不久。”蛮蛮面带些许讥诮的说道,“而且这笔账七拐八拐的还是会算到我们落月城头上,真碰上这样的人,我们还是敬而远之吧,比如当年的永章太子。”
永章太子是辛励和小十六的生父。
小十六擦拭脸上粉彩的动作一顿,半面妆半面擦拭干净的素脸,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泾渭分明。
良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喟叹一声承诺道:“会有这样的人的,且能长长久久的活着。”
“哎,谁知道呢。”蛮蛮不甚在意的说道。
“如果有这样的人,你愿意喜欢他吗?”长久的沈默后,小十六突然开口问道。
有哪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不觊觎落月城圣蛊呢?不觊觎的都死了,觊觎的反而活了下来,辛氏皇族不都是这个样子吗?除非有对圣蛊不感兴趣的人将其取而代之,蛮蛮如是想。
她恍然回过神来,目光很认真的落在小十六身上,仔细打量了他半天,然后压低声音道:“我明白了,小石榴。”
小十六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他不自在的说道:“你明白什么了?”
“说了这么多,你……你们家不会是想……”她纠结的指了指小十六放在一旁的戏袍道,“取而代之吧!”他刚刚一直在旁敲侧击她对辛氏皇族的态度,肯定是有原因的,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推测最靠谱。
她打量过小十六房间里的那些物件,与真正的戏装还是有些区别的,平民百姓家里窝藏逾制的皇族用品,是何居心,一目了然啊!
小十六一怔,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想的倒是挺多!
见小十六一时间沉默住了,蛮蛮捏了捏衣角道:“放……放心吧!我不给你们说出去的,不过你们起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声,我好提前跑回落月城!”
小十六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说道:“安心,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呢,连累不到你。”
蛮蛮叉腰道:“好哇,你竟然变着法的嘲笑我矮!”
两小只瞬间打闹成一团,好不欢乐!
末了,蛮蛮悄悄离了小十六,摸到孟瑶华跟前,她神秘兮兮的单独将孟瑶华拉了出来说道:“阿姐,我觉得大事不妙了!”
“怎么了?”孟瑶华好奇的问道。
“阿姐,不瞒你说,我觉得金氏兄弟二人是极危险的人物。”蛮蛮信誓旦旦的说道。
“你这小丫头何出此言?”孟瑶华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有几分好笑的问道。
“我觉得他们在图谋不轨!”蛮蛮左右看了看,见没人靠近就又将声音压低了两分继续说道,“我在小石榴的房间里无意间发现了好几件逾制的东西,小石榴只说是戏装,我看着与寻常戏装又不大像。”
孟瑶华心里一紧,她低声问道:“可发现了龙袍之类的?”
蛮蛮摇了摇头道:“是四个爪的蟒袍。”
孟瑶华点了点头道:“那还好,那还好!”
“好什么呀,看小石榴唯他哥那个马首是瞻劲儿,那龙袍怎么也不会放在小石榴的房间里吧!”蛮蛮有理有据的说道。
孟瑶华一寻思,对呀!
“阿姐,要不咱们跑吧。”蛮蛮缓缓出声道。
孟瑶华抬头看了一眼澄园里富丽堂皇的装饰,心里蓦然化了一个魂儿,又想到兄长对金公子的恭敬态度,想那金公子也绝非凡品,金通辛,难道他的真实姓氏原本是辛?
大尚国姓就是辛!
若那金公子果真是天潢贵胄,看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不奇怪,想到这里,孟瑶华拍了拍蛮蛮的手道:“你先别急,我来暗中探探澄园里到底有没有龙袍,等找到龙袍证据确凿之后,咱们立马跑路,不趟这浑水。”
自从女帝代辛之后,宗室皇位争夺颇为频繁,乱糟糟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凡是个姓辛的,总想过来分一杯羹,宗室谋反基本已成常态,他们兄弟若果然是辛氏子孙,有这样的心思倒也正常,只是她们不想跟着一起去送死啊!
待她打探清楚,若金氏兄弟果有谋反之心,她一定带着蛮蛮提前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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