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 ◇
◎即便是他也知道,这傻鬼,一双眼和一片唇生的极好。◎
自阿沅掌心处绵延出一道巨大的沟壑裂缝, 大地龟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宛如一张张开的巨口,无数怨灵、恶鬼自忘川河畔、幽冥底下攀爬上来。
阿沅两手又是朝地上重重一击, 猫瞳赤红隐隐泛着兴奋的、狂热的幽光。大声喝道:
“起!”
随着她一声话落, 登时绵延数十里沙地上勃然而生根根硕大的参天藤蔓,阿沅立于陡峭悬崖之上, 她脚下是无底黄泉眼所开的深渊, 身后是万千诡异不断生长的巨型藤蔓, 藤蔓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阿沅眉心火红的花瓣印记烫的灼人,几欲燃烧。
她望着从自深渊底下攀爬而上的无数怨灵恶鬼, 指尖揩去鼻下涌出的热血, 红唇轻启, 呢喃道:“来吧。”
一瞬间,万千花骨朵同时盛开,吐哺着腥红的花蕊, 沁人芳香铺天盖地。
天上是燃烧了半边天红云笼罩的妖星蚩尤旗,底下是一片燃烧的红色花海。
红尘滚滚,天上地下宛如一个炼狱熔炉, 炙烤着人间。
沈琮骇然的看着这一切,看着立于悬崖之上, 乌发翻飞, 白裙曳地, 飓风中婀娜而瘦削的几欲乘风而去的倩影,喃喃着:“这……这都是她做成的?”
芳香悄然袭上, 空师父一声叱喝:“小心!”
沈琮已然昏倒在地, 堕入黑甜的梦境中。梦中河清海晏, 他和时雨步入高堂, 结发为夫妻,红烛燃到天明……
空师父有金钟罩护体,堪堪抵住香粉的袭击,可额上仍然覆了一层冷汗,他咬牙屏住呼吸,回眸看去,万千怨灵恶鬼竟由少女布下的漫天花粉,被操控着,噬咬着行尸,将行尸拖下幽冥、拖入六道轮回中。
她在以她的方式控诉着、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目的。
怨灵恶鬼将行尸拖下幽冥六道,血色的花海起伏,生人则堕入无边由彼岸花香制造的幻梦之中,或是美梦,或是噩梦。他们匍匐在地,扭曲着身形,或是愉悦或是尖叫,丑态毕现。彼岸花香总能勾起人们心中最深沉的渴望。
阿沅俯视着眼前百态,忽然悟了。
什么有教无类、众生平等,什么舍生取义、舍小取大的道理,都是狗屁。
舍谁的生?取谁的义?凭什么由这些站着的人决定?
凭什么!??
跪着的永远是输家,生杀予夺唯有站着!
靠什么站着?
阿沅凝着自己的双手,纤细匀称的双手上血迹斑斑,掌心因唤出黄泉眼汩汩淌着血液。从前,她总是羡慕季陵羡慕薛时雨,羡慕所有人。羡慕他们手中有剑心中有道,而她游走六合之外的孤魂野鬼,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往何处去,修炼也马马虎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所谓修道,她不知为何而修,更不知何为“道”。
人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她的“道”在哪儿呢?
从前她不知,现在她知道了。
唯有变得更强,变得比所有人都强,让曾经俯视她的人都跪在她的脚底下,这就是她的道!
她在践行她的道!
少女的猫瞳陡然更亮,而一张姣好如芙蕖的面容却更加雪白,不光鼻下、唇角,连双目双耳都淌下热血,乌发随风飞扬,眉间的花瓣印记如一团小火焰,整个人如一株燃烧到极致,花开到的萎靡的曼珠沙华。
亡灵在哀嚎,行尸在嘶吼,堕入梦境中的生人在梦呓着。
唯有阿沅嘴角噙着淡笑,双眸晶亮、狂热和嗜血。
满城的彼岸花开到了极致,芳香袭人,仿佛天地都堕入一场瑰丽的梦里。
年轻的僧人远远望去,金色自眼底一晃而过。低声咳着,在空师父的呼喊中晕了过去。
一夜戮战,天将泛白。
书生一步又一步走的艰难,最终还是走到了峭壁之上,背抱住癫狂的阿沅,沁凉的薄唇贴着她的耳廓,喃喃着:“可以了,可以了……"
紧紧的环着她,几乎要把少女单薄的身躯嵌进怀里。
阿沅的双睫微微一颤,在第一抹朝阳的光辉升起时,费尽最后一丝气力关上黄泉眼,昏倒在书生怀里。
一支极细小的藤蔓自阿沅的掌心内伸出,沿着裙边往下,缠绕在阿沅的腰腹上钻了进去。
藤蔓的顶端一触及藏在阿沅腰间的海灵珠战栗的一哆嗦,随即卷着海灵珠又缩回掌心内。
枯竭的识海中忽然汇进一汪汪洋大海,本萎靡至极的花苞吸食了大量的水分,在汪洋中浮浮沉沉,满足的喟叹了一声。
于书生怀中昏睡的阿沅本煞白的脸庞有了一丝血色,闻着鼻尖浅浅的,带着水墨味的冷香,拢起的双眉也渐渐展平了。
旭日渐渐从云层探出头,在黄泉眼合上之际,半瞎李跳了下去。
“阿芙!阿芙!”
他混迹于一片亡灵之中,跌跌撞撞寻找着。
这是后话了。
而在阿沅二人五十步开外,季陵看着阿沅昏倒在书生怀里也体力不支的倒了下去。
他用仅有的灵力抵抗着无孔不入的甜香侵袭,最终还是败了。
他分不清他是败在了彼岸花的花香上,还是……还是那抹瘦削的倩影上。
季陵定定的看着那抹雪白的裙摆堕入了黑暗中。
再睁眼时,天还未亮。
他看着周遭破败的、荒芜的景色有一瞬大脑空白。
忽然小臂传来一阵剧痛,他垂眸看去,一条朱红的小蛇钻入杂草中,忽的就不见了。
他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半个月前,他和阿姐应里正之约来到这个芙蓉镇除妖。
这个小镇确实有些古怪,接连有人投湖自尽却寻不得半点儿妖气的存在。他和阿姐翻遍了古籍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盛开了漫山遍野的所谓的“芙蓉花”上。
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他踏着夜色来到这山坡上,这里同样开满了那诡谲的花朵。
对了,他是故意让那小蛇咬中的。
他在等。
在等是他体内的天魔血厉害还是这……如果这些花确实是传说中的邪物“彼岸花”的话,他很期待,究竟是他身上的天魔血厉害还是这彼岸花更胜一筹。
临行前阿姐告诫他不许一个人单独行动,他点了点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阿姐看了他一眼,又提了一句:“据古籍记载,彼岸花的毒性霸道的很,轻者能勾起心中最深沉的欲念……”
他还记得他当时冷笑了一声:“我心中最深沉的欲念阿姐不知道么?我要杀尽天下的妖!我迟早有一天要找到杀害我们父母的凶手,杀了他!”
说完,他就去了山上。
季陵一直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半夜一个人去山上吹风,这事阿姐知道。所以阿姐没有任何怀疑。
但是今天不同,季陵走之前瞥了眼屋内,瞥了一眼墙角内孤零零的一把油纸伞才转身离开。
此刻他半靠在壁上坐了下来,如果他的猜想没错,如果这些诡异的花真是彼岸花的话,显然彼岸花的宿主有意将彼岸花花粉的毒性藏了起来,那又是如何让那些村民乖乖投湖的呢?
季陵猜测,那条小蛇,以及这个镇上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只要它们以彼岸花为食便同样具备了彼岸花的毒性。
显然他猜对了。
他感受到脑中昏昏沉沉的,忽然一抹幽香浮于鼻尖久久不散。彼岸花的毒是幻毒,仿佛一个甜蜜的诱人的陷阱,在你深陷其中时,凭宿主的意愿,再一击致命。
确实凶险非常。
不过于他无用。
且不论有天魔血在,他自己就是个毒物,彼岸花的毒对他的威胁微乎其微。况且只要是幻境提剑就能破,他天地茫茫的寻找杀父仇人,不知何时,也不知此生能否找到,如果在幻境一尝所愿,哪怕是假的,也不错。
这么想着,洞口忽然传来窸窣声。
他一双寒潭似的桃花眼霎时眯了起来,手抚在腰间的深渊剑上。
思忖片刻闭上了眼,装作受了重伤昏迷的模样。
但宽大的衣袍下,手依旧扣在剑柄上,只待这人一靠近,便一剑砍了他的头颅!
忽的,一缕沁凉的夜风扫过,人逼近了。
季陵紧了手指,正待拔剑出鞘忽然怔住,耳畔幽幽传来一声软软的抱怨:
“怎么……又受伤了……”
季陵愣住了,扣住剑柄的手僵在原地。
寒凉的、细嫩的指尖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衣袖,时不时触着他温热的肌肤,一凉一热,季陵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人靠近了些,他便闻到了来自她发间的熟悉的幽香。
“再受伤叫你的好阿姐给你包扎去,看我还救不救你……”
嘟嘟囔囔的声音顺着夜风飘入耳畔,耳朵……有些痒。
季陵忍着痒意等着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软软糯糯的抱怨,等了许久却久等不来,他终于忍不住掀开了眼帘……
刚睁开眼时还有些模糊,季陵慵懒的靠在身后冰凉的壁上,半睁着眼眸俯视着眼前小小的颅顶上,可爱的小小发旋。
又是这样,这个傻鬼又没发现他偷偷醒了。
季陵抿了抿唇,真是个…
傻鬼。
他极有耐心的盯着瞧,然而好半天这个傻鬼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小臂上被毒蛇咬下的两个小小的带着血迹的洞,季陵等着等着渐渐地不耐烦了。
心里在继续装睡还是装作苏醒中徘徊不定,如果他“醒来”,这个胆子只有绿豆那么大的傻鬼肯定吓得钻回去了,还是再……
季陵难得有迟疑的时候,还是为这种、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本就冷峻的眉眼倏然又森冷了几分,正待张口吓走这小鬼顺便驱走这些莫名其妙的郁结心事,忽然,小臂上贴上了一抹柔软。
他彻底怔住了。
他僵硬着缓缓将眸光投下——
阿沅将唇贴在了他的伤口上,不光如此,一抹滑腻的……卷去了唇边的血迹。
他感到那抹滑腻不断地…吮吸着他小小的伤口……
忽的,自尾椎骨窜起一道惊雷般的战栗。
感受到唇下忽然紧绷的小臂,那抹发旋忽的不动了,少女扬起了头,愕然看着他。
猫瞳惊惶,殷红的唇上还沾着丝丝血迹。
与他阿姐七分相似的面庞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季陵自然知道她是谁,他不爱看她与阿姐七分相似的脸,只爱盯着她一双猫瞳和一片唇。
唯有这两处与阿姐一点也不相似,唯有这两处……这两处……季陵自己也说不清。
但即便是他也知道,这傻鬼,一双眼和一片唇生的极好。
至于哪里好,他也说不清。
此刻在湿漉漉的猫瞳里看到略显漠然和僵硬的自己,不知为何他第一次避开了她的双眼,无处着陆的视线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殷红的、还沾着点点血迹的,湿润的,他知道有多么柔软的唇上。
还有几缕乌发黏在上面。
一抹小舌犹如其胆小的主人藏在贝齿里,他看不见。
他怔怔的盯着,喉结艰涩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耳畔忽然又传来阿姐的声音:
“彼岸花的毒性霸道的很,轻者能勾起心中最深沉的欲念……”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52 ◇
◎剐蹭了点皮就哭个半夜,他阿姐也是女生,怎不像她这么娇气?◎
季陵一瞬间, 恍若被重击,猛地将半身俯压在他臂上的少女挥开,站了起来, 大步朝洞口走去。
“嘶……”
身后传来少女低低的呼痛声, 只一步便能走出这洞口了,不知为何, 他无论如何迈不出这最后一步。
本抚在剑柄的手垂落在身侧, 在袖袍内紧紧握成了拳。
“……疼…”
“好疼啊……”
身后徐徐传来少女低低的软糯的, 宛如幼兽的呼痛声,其实非常的轻, 在夜晚的飓风中支零破碎的散在风里, 季陵其实也没怎么听清可就是迈不出最后一步。
他是知道这个画皮鬼有多么娇气, 一点小磕小碰就能抹半天的泪……
身后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抽泣声。
季陵:“……”
他面色青白不定的立在原地一会儿,身后若有若无的抽泣声很快一抽一搭的,愈演愈烈。
好不可怜。
季陵:“…………”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垂落两侧的拳头紧了又紧,终于沉着脸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麻烦!”转过头来。
少女仍就着方才的姿势跪伏在杂草丛中,眼眶红红的一圈, 捧着手腕低低的抽泣,两只纤细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真的……哭的很惨。
季陵拧着眉看了一会儿, 走过去, 还未及跟前就听到少女的叱声:“你不是要走吗,还回来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 在少女身侧俯下身去, 单膝跪地, 恍若未闻抓过她的手, 她挣了挣,没挣动,又忍不住骂道:“我不要你管,你去找你的好阿姐……”
季陵瞥了她一眼,少女也不甘示弱瞪了回去,猫瞳红了一圈,眼底盈了一片水光映着少年人冷峻的眉眼。
季陵默了一会儿,才道:“…很疼?”
少女的猫瞳又鼓了些,瞪着他:“你说呢???”
季陵:“……”
季陵忽的不说了,又听见少女低低叫了声“疼”,他这才现在自己扣住少女的手腕上已然一圈红痕,他默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都没用力。”
“没用力?!”少女瞪圆了眼,“你知不知道我们画皮鬼的皮有多娇贵啊!割破了上哪儿去给我换张皮?”
季陵没回她,待看到腕侧被石屑刮破一片红,点点血珠沁了出来,眉头拧得更紧了,好似沉甸甸的落雪积在眉宇间,更显得少年如冰石做的人,冷漠的不近人情。
其实最开始,他也疑心这小妖是装的。装作一副柔弱可欺、我见犹怜的模样惹得一些人松懈,继而谋得一些她们想要的,或是钱财或是权势或是灵气修为。
他见过的许许多多艳鬼邪祟无一不是这样的,在鬼使神差容这小妖留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冷眼看着她哭,等着她露出马脚,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失望了。
他和阿姐风餐露宿、打打杀杀惯了,小妖跟着也时不时会受些伤,一开始还敢在他面前哭,在他剑指她的咽喉,不耐得说“吵”后,小妖再也不敢在他面前哭了。
很多时候,他当这个小妖并不存在。
这小妖也很识趣,白日不会出现在阿姐面前徒增不快,夜晚便自己躲回油纸伞内,很长一段时间季陵甚至以为这个小妖已经不在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从油纸伞内听到低低的抽泣声,那时他才想起她白日里……似乎受了伤?
不过又如何?
走江湖的受伤何其正常,剐蹭了点皮就哭个半夜,他阿姐也是女生,怎不像她这么娇气?
少年眉头拧成一团,郁郁地盯着不远处的油纸伞,尤其在这样死寂的夜里,那若隐若现的抽泣声无限放大,他额上的青筋鼓了又鼓,他白日绷着弦,唯有晚上才有片刻的休息,此刻被吵得睡不着,心中的暴虐一点点如涟漪般扩大,深渊剑心意相通也在剑鞘内发出鼓动的铮鸣。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做,她哭了多久,他便也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蛛丝看了多久。
甚至还在想着,怎的这么会哭?同样是女子阿姐怎么不像她这么会哭?
不,他就没见阿姐哭过,这画皮鬼莫不是个水鬼?
想着想着,莫名想起那双一看到他就盈起水光的惊惶猫瞳,湿漉漉的,好像他再大点声,她就会落下泪来。
确实是水做的人,好像掐一把就能拧出水来。
这样的人,这样的妖,怎么在这个世上存活啊?这个世界容得下任何人,唯独容不下这样的。
这样的妖,杀了也没劲。
他嗤笑着,耳畔低低的啜泣声终于停了,天也亮了,躁动了一夜的深渊剑也静了下来。
他睁着眼一夜未眠。
他想下一次,下一次再如昨夜,不用他动手,深渊剑第一个飞去结果了她。
死在深渊剑剑下也比死在那些残暴肆虐的邪祟手中好,是她的运气。
然而下一次,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他听着耳边的啜泣声依然烦躁,深渊剑却不再铮鸣了。
为何?
究竟为何??
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也不知自己在烦躁什么,既然深渊剑不动,他便自己解决。
他知道的,自容她留下的那刻起他就后悔了,他不该被她肖似阿姐的脸庞蛊惑了,这是妖的手段,妖天性狡猾,越是弱小的小妖越狡猾,这是个麻烦,这是个错误,他错了,他早该解决掉她的,而不是拖到现在!
他将瑟缩在油纸伞内的小妖揪了出来,看到她惊惶的望着他的湿漉漉的双眼,他……又犹豫了。
他看到少女胳膊流的血,看到少女虎口处密密麻麻的齿印才知道每一夜她都是咬着自己的虎口,拼命咬着才忍住了痛呼出声,因为知道他嫌吵。
季陵也是在这时才知道这画皮鬼是真的极怕疼,她一身皮确比常人细嫩百倍,只堪堪划了道寸长的口子就血流不止,恐怕受的痛楚也是常人的百倍不止,她不是想哭,她是想忍的,终究没忍住。
他,真的误会了。
少女咬着牙看他,微微颤抖着,怕极也疼极,即便如此她仍捂着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来,因为知道他嫌烦。
他嫌烦就很有可能杀了她,她知道。
她知道像她这样小妖该怎么生存。
季陵漠然的看了她一会儿,丢下一枚丹药后去山上吹风。
只有冰凉的夜风拂面,他鼓噪的情绪才终究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还没杀她?
为什么?
他站在山上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无端恶意揣测一名弱女子非君子所为,所以……下次吧。
下次她再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他一定杀了她。
一定——
季陵方才是真的没用力,只虚虚抓了下她的腕便是一圈红痕,听到少女低呼便松开了手,他握惯了剑,手上布满了厚而硬的茧,他从未见过比这画皮鬼更娇嫩的,薄薄的一层近乎透明的粉皮下,连细细的青筋都瞧得见。好似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甚至不敢碰她。
他霜寒着脸,抿着唇看了一会儿,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小瓶膏药放在她身前,绷着脸:“你自己上吧。”
少女看了看自己腕侧的伤口,又看了看他,垮着脸:“我一只手怎么上啊?”
季陵:“……”
季陵默了一会儿,拿起小药瓶,也是第一次给人上药,有些笨拙的在伤口上撒上药后,撕下自己的一角衣袂囫囵的包好,一阵功夫下来居然流了满头的汗。
往常他即便练下一天的剑也不见得流一滴汗,想起这个,季陵抿了抿唇角,脸色更冷了些。
少女嫌弃的看着包得跟猪蹄似的手,撇了撇嘴:“算了,就这样吧。”
季陵微不可查的轻吐出一口气,才低下头将药瓶扔进乾坤袋里,又听见身前传来的软糯娇声:“还有这儿呢!”
他一顿,抬眸看去,只见少女斜躺在他面前,一手将领口剥下,露出修长的脖颈,两枚小巧精致的锁骨,锁骨下仅着一件轻薄的春衫,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隐约粉白的肌肤。
伤口就在那粉白之上,隐约透着红,灼人眼。
沁人的幽香随着罗裳轻解,香扑满面。
季陵呼吸一滞,拿着药瓶的手僵在空中,一双桃花眼倏然变得幽深。
一滴汗沿着他的额角淌下,悄无声息没入衣领中。
少女挑着眉看他,猫瞳微眯,是询问,也是挑衅。
“怎么不继续了?”
季陵顿了一下,将药瓶丢到少女怀里:“自己上。”
少女余下的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口,猫瞳弯成月牙,软软撒着娇:“我看不到,你帮我上嘛。”
季陵的脸色却更冷了,他面无表情拂开少女的手,站了起来,转身便走:“不想上就算了。”
然而才走两步,两只纤细的胳膊从背后抱住了他,脊背顷刻贴上一方柔软。
季陵脚步一顿,滞在了原地。
少女的脸颊贴着他挺拔的脊背蹭了又蹭,像只眷恋的幼兽软软撒着娇:“我都帮你上了那么多次药,你就帮我这一次还不情愿呀?好没良心!”
季陵垂眸凝着紧紧抱着他的小手,眉心拢成一道小山丘,还未张口便又听到身后那人软着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故意任伤口腐烂流血,不就是在等我给你上药包扎嘛。”
感受到身前的躯体幕的僵硬,少女得逞似的额头抵着他的脊背,逗弄似的左晃晃右晃晃,软糯的声音带着堪比利刃的尖锐和得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哦,你是故意受伤,就想我来给你上药,想我的指尖碰触你的伤口,你不知道鲜血对妖的诱惑吗?你知道的,没人比你更清楚了,你等着我忍不住被蛊惑,等着我的唇贴上你的肌肤,等着我的舌……”
倏然,少女交合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了。
少女顿了一下,笑道:“你拽疼我了。”
季陵没说话,他一根一根拨开她的手指,转过身面无表情盯着她,道:
“你不是她。”
少女猫瞳中的茫然一闪而过,笑道:“我不是谁?”
季陵漠然盯着她,盯着眼前衣衫不整、风情毕露的少女,一双桃花眼黑沉沉的:
“你是彼岸花制造的幻境,你不是她。”
少女的猫瞳倏然涌起一层雾,她伸出两指拽着他的一角,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
季陵忽的自嘲地笑了起来:“她不敢碰我,不敢拽我的衣角,甚至,不敢看我的眼。所以……“
深渊剑铮鸣出鞘,直抵少女的咽喉。
季陵面无表情看着她,抿了抿薄唇,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她。”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感谢在2021-11-27 19:23:23~2021-11-28 19:1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3章 53 ◇
◎“真想看看寒冰融化了是什么样子呀……”◎
少女凝着抵在咽喉的剑刃, 神色没有半分变化,睁着雾蒙蒙的一双猫瞳,歪着头看他:“你真要杀我呀?”
季陵还未回答, 她便自顾自的弯着眸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
“你可以试试。”
剑尖往前逼近一寸, 少女纤细的脖颈倏然划破一道红痕,少女娇声叫着:“呀, 好疼!”
季陵单手执剑, 手背鼓起条条青筋, 已是怒极,而剑尖却未再进分毫。
少女口中呼疼, 却仍立在原地, 不偏不倚, 任剑尖刺入她的颈内,血珠顺着薄薄的剑刃滴落在地,她挑着眉看他:“怎么不继续了?”
又在挑衅。
季陵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她, 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少女两指轻点在如寒冰般的剑刃上,猫瞳闪着诡谲的光:
“既然知道我不是她,为什么下不去手?因为你啊……你舍不得。”
季陵一双眸倏然一利, 长剑刺去,少女却化作了一团青烟, 不但没有逃走, 反而飞扑进少年的怀里, 两条藕节般的臂膀水蛇似的搂着他的腰腹,季陵当即抬手打在少女的肩膀上欲推开, 入手却一片温凉的滑腻, 他一怔, 下一秒仿佛被烫伤似的松开了手。
轻薄的春衫曳地, 入目一片刺目的粉白,绵延起伏的优美脊背之上,两条细细的红带勾连着,季陵只垂眸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向来沉稳的气息错乱了几分。
脊背顷刻汗湿了,薄薄的料子黏在身上,呼出气息有些灼热。
少女下颚枕在他的胸膛前,望着他眯着猫瞳,恶劣的笑着:
“你错了,我是她。我是你……想象中的她呀。”
季陵僵直着脖颈,死死盯着虚空,长睫极轻的颤了一下。
少女没有错过,吃吃地笑了两声,手指顽劣的在他胸膛前画着圈圈:“我也远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哦。”
【彼岸花的毒性霸道的很,轻者能勾起心中最深沉的欲……】
少女点起脚尖,朱唇似有若无触着那枚显得孤立无援的、沁着薄薄汗珠的喉结:“我呀……我是你想象中的她,也是你的‘欲’啊。”
桃花眼中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被利刃生生刺开、揭穿的慌乱,带着因狼狈而遮掩的雷霆震怒勃然而生,深渊剑心随意动发出骇人长鸣刺向怀中少女的咽喉,却刺了个空,长剑嵌入山体之中,小山洞跟着晃了晃,空气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真想看看寒冰融化了是什么样子呀……”
季陵重重喘着粗气,胸膛剧烈上下起伏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指骨泛白,手背凸起一根根青筋。
“季…季陵……”
小小的,如猫叫似的声音传来,季陵幕的一怔,扬起了头。
四目相视的一瞬间,洞口处的少女似乎被他赤红的双眸吓到了,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喃喃着:“你……你怎么了?”
阿沅睁着一双猫眼,有些茫然,又有些惧怕的看着他。
季陵死死盯了她片刻,咬着牙:“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我听见深渊剑的声音才出来的……”忽然草丛中传来窸窣声,一条朱红小蛇倏然钻了出去,阿沅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明显不正常的少年,恍然大悟,“啊!你是被情花蛇咬了吗!?”
一双猫瞳忽然瞪得圆圆的,本有些畏惧的少女顷刻间就忘记了惧怕,急得抓耳挠腮:“我记得……我记得古籍说若要解情花毒必须……必须……”
傻鬼!
季陵此刻宁可被阿姐劈头盖脸骂也不愿见这画皮小妖,只要一看到她脑海里不由就晃过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以及肌肤之上两根细细的红带……
甜腻的香味仍漂浮在鼻尖,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有股火在烧,他几分羞恼、几分气急败坏的抓住少女的手腕往外推:“出……”
才说出一字,幕的顿住了。
红的唇,雪的肤,两枚小而精致的锁骨,因皮肤清透而薄,隐隐瞧见青色的血管,仿佛能看见其中流动的液体,锁骨之下是微微伏起的……
季陵呼吸一滞,怔住了。
从方才一直到现在,面对少女的挑衅和挑逗他虽气恼,气息还算平稳,
而此刻,他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继而剧烈的狂跳起来。
少女衣衫半露,小脸通红,湿漉漉的猫瞳望着他,张了张口,半天才找回声音:“古、古籍说…情花毒若不……不立即纾解,会爆体而亡的……我……我……”
后面的话说了半天到底没说下去,不光是脸颊,连耳廓、脖颈一直往下都染上了嫣红。
季陵仿佛着魔似的,伸出了手,伸向那纤细的天鹅颈,那颈上细细的青色血管诱着他……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抹仿佛会流动的淡青色时,他的视线落在少女两条交缠在颈上细细的红带,瞬间犹如被灼了一下,本欲轻触的手转而掐住了眼前纤细的脖颈!
阿沅骇了一跳,抬眸看着他,猫眼倏然浮起一层雨雾,朱唇颤颤:“我、我只是想救你……不…不那个、你会死的……”
季陵却仿佛迷失在她一双江南烟雨一般的眸中,好半天才闭了闭眼,从齿间艰难的挤出字眼:“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用阿姐的脸做这种事!”
话落的瞬间,眼前的猫瞳微微一颤,仿佛揉碎的一地月光,一滴泪毫无预兆自眼角淌下,落在季陵手背上,他好似被烫了一下,掐住她脖颈的手极细微的战栗了一瞬。
猫瞳顷刻间盈满了泪,阿沅死死咬着唇,固执的盯着他,不让泪留下来。
不知为何,季陵的心脏好像凭空被刺了一刀,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慌,想要说什么却徒劳的半张着嘴,半天没说出来,只盯着眼前那双烟雨雾霭的,隐隐藏着一丝怨愤的眸子,喃喃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
“我……我不想这样的……”
“阿陵!阿陵!”
季陵恍惚的睁开了双眼,眼前依稀是一张放大的俏白面庞,烟波婉转,带着柔软的哀愁凝着他。
季陵的指尖一颤,倏然抓上女子伸来探向他额上的手腕!
“阿……”
恍惚的视线随着他睁开的双眸变得清晰,季陵有些僵硬的顿了一下,才哑然开口:“阿姐……”
薛时雨骤然松了口气,她也才重伤初愈,面容苍白,向来明艳的容貌也折了三分,倒多了些柔软的脆弱。
“我还担心你醒不来了,幸好,幸好……”
不远处的沈琮眼尖的看到季陵抓着时雨的手,登时站不住了,连忙走过来,不动声色的拉着时雨后退了一步,季陵抓着她腕子的手也便落下了,俊容霜白,仰躺在被褥之上,眸色淡淡,辨不清是什么神色。
沈琮笑道:“醒了就好,虽然大家都身负重伤,不过没有人因此身亡,真是喜事一件。”
见时雨不悦的看着自己,沈琮皱了皱眉:“罢了罢了,不打扰你们姐弟俩说悄悄话了。不过你也才恢复了些,不要太过劳累,阿陵还有我呢!”
说罢亲昵的捏了捏薛时雨的手心,薛时雨瞪了他一眼抽回了手。
沈琮余光瞥了一眼床榻上的季陵,自是做给他看的,按从前这小子一定黑着脸,此刻却盯着屋檐,看也没往他这儿看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颇为无趣。
薛时雨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还不快走?
沈琮笑道:“行,我去看看我家国师大人还要捧着那香炉捧多久。”
见人终于走了,薛时雨才看向季陵,长舒了一口气:“你先前就中了彼岸花的毒,当时我就怕你醒不过来,现在又中了大剂量的彼岸花花粉的毒……”
“阿姐。”季陵幕的打断了她,侧首,黑沉沉的桃花眼泠泠地看着她,“她呢?”
薛时雨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出这个“她”是谁。
“放心,阿沅虽然受了重伤,不过只要在安魂香内调养些时日……”
季陵眉心微蹙着,翻身就要下榻,薛时雨连忙两手按住他的肩又将他摁回了榻上:“她没事,倒是你!你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吗?整整三天!所有人都醒了,就你还沉睡着,你要再不醒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况且阿沅也无意操纵除了恶灵外的人,所以大家睡了一觉便醒了,只有你迟迟醒不来,我思来想去,肯定是你在芙蓉镇时擅自让那饮了花毒的蛇咬了,毒性还残留在体内,可是…可是按理来说你身负天魔血,即便是彼岸花也奈何不了你,更何况是那点微末的毒性……”
季陵忽然道:“是我不想解。”
薛时雨愣住了:“你说什么?”
季陵却避开视线不再说了,只问她:“她在安魂香里?安魂香在哪儿?”
薛时雨狐疑的看着他,什么叫“是我不想解”?他难道一早就知道彼岸花的余毒藏在体内却不解?为何??
薛时雨疑心自己听错了,罢了罢了,他若不想说就是撬开他的嘴也吐不出一个字。薛时雨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放心,那个叫‘沈易’的书生正守着香炉不放呢。”
季陵黑沉的眸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倏然翻身下榻,动作干净利落的薛时雨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薛时雨:“……喂!去哪儿啊!好歹吃一口再走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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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4 ◇
◎谁不爱香香软软的女孩儿呢?◎
一只小小的香炉立于案桌之上。
袅袅的檀香围绕着它, 并伴着一道温润的嗓音徐徐传入:“咳咳……上好的来自天竺的香烛,足足花了十两纹银才从西域商贩那儿买来的,整个隆谷只此一根哦……”
钱当然是沈大人出的, 不过这根香烛确实是书生几乎翻遍了整个隆谷才找着的。
然而檀香袅袅中, 小香炉仍纹丝不动着。
书生不死心,凑近了些, 不断用手扇着风, 可好半天香炉还是没动静。
书生凤眸凝着香炉上黑勋勋的小洞, 叹了口气。
“阿沅,你还在气我当时自作主张将你击晕吗?”
香炉内, 阿沅盘腿坐着, 默不作声。
她是气的, 但现在已经不气了。
人妖殊途,非我族类,没有意义。
她只是懒得说话。
开黄泉眼耗了她太多的灵力了, 识海内彼岸花萎靡不振,自行闭关去了。恐怕没个个把月也恢复不来。也是,黄泉眼哪能说开就开呢?
彼岸花闭关前还特地提醒了阿沅, 非必要之时绝不能再开黄泉眼,搅乱六道轮回之事亘古未有, 只怕她现在已名扬整个幽冥界了, 尤其掌管幽冥秩序的血河大将军绝不会放过她的, 除了避开除妖师,万千阴差更视她为眼中钉。
这可是跟整个幽冥界为敌, 阿沅还是第一次见彼岸花怕成这样, 不过她既然做了也不怕后果, 反正……破罐破摔呗。
她现在需要的是安静, 以及休息。
许久,就在阿沅以为书生要放弃时,又传来了一声更比一声重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
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似的,阿沅眉心拧了起来。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的抚着小香炉的炉顶:“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但别不理我啊……”
阿沅顿了一下,又听见他低低笑着,略带苦涩的声音传来:
“小生好寂寞啊。”
黑暗中,阿沅睁开了双眸,表情滞了许久。
一瞬间她脑海中浮现了书生苦笑着的模样,她习惯了书生总是对她笑,她不是没有看到那双向来含笑的凤眸其实总是带着些疲惫。
不知为何,阿沅心里忽然就酸酸的。
她挠了挠面颊,深深嗅着空中清甜的檀香,忽的感到腹中饥饿,她揉了揉肚子,正准备飘出去呢,忽然听到书生略带讶异的声音:
“……季少侠?”
紧接着她感到小香炉被一双手抱在了怀里,季陵漠然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不是你的东西,放下。”
阿沅:“……”
阿沅又盘腿坐了回去,心想他……
说的是安魂香吧?
——
沈琮听着动静过来的,幸好赶上了,不过怎么想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时愣住了,好久没晃过神。
病弱书生一张清风晓月般的俊容苍白但并不显得羸弱,他慵懒的倚在木柱上,单手捧着香炉,另一手抵在下颚上一边轻咳着,一边凤眸弯成了月牙,看着眼前同样面容苍白的,滋滋往外释放寒气的少年,脾气极好的模样,笑着:
“咳咳咳咳……季少侠,这是何意?”
季陵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香炉,言简意赅:“给我。”
书生仍是好脾气的笑着,只是凤眸里没有一丝笑意,另一只手亲昵的抚在香炉之上一点放下的意思也没有:“如若小生说‘不’呢?”
季陵没再说话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乌沉沉的,腰间长剑在剑鞘中发出鼓噪刺耳的铮鸣声。
沈琮立时走到两人中间赔笑:“这……这都是自己人,有事好好说,好好说……”
他看了左侧的国师大人,再看了看右侧的未来大舅子,在季陵身上多停留了一刻,说实话,他很是吃惊。
没想到对于这小妖的兴趣,或者……可以说是“独占欲”,季陵显然是不亚于国师大人的。
这就奇怪了。
往常这种“独占欲”他只在时雨身上看到。他知道时雨和季陵两家是世交,两人青梅竹马,也知道两人的父母均被仇敌所杀,很长一段时间两人相依为命至今,自然情谊非比寻常,但也因此他非常介意。更何况两人还有口头上的姻亲。
季陵自幼就是孤僻的性子,对任何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唯独对时雨有几分波动,时雨拿他当弟弟看,沈琮可不这么觉得。他是个男人,还是个相当棘手的,令同性也倍感压力的男人,只有时雨还当他是个孩子。
曾经沈琮也以为季陵对时雨有超乎亲人的情感,但现在……其实自上次晚宴他将那位阿沅姑娘扣在怀里,沈琮就已经很震惊了,他原以为只有时雨能调动季陵的情绪,没想到又多了个“意外”。
沈琮瞥了眼国师手上的香炉,眯了眯眼,不管季陵这小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对于这个“意外”他乐意之至。
沈琮果断的选择了站在大舅子这儿,朝国师大人笑道:“阿陵也没什么恶意……”
话说到一半在国师大人淡淡瞥来的的视线里,顿住了。
讪讪地收了话头,只好转头看向季陵:“将安魂香放在沈易这儿也不……”
季陵看也未看他一眼:“我并没有与你说话。”
沈琮:“……”
沈琮脸色青青白白,索性摊手一笑,意思是:打吧打吧,老子不管了!
书生抚着怀中的小香炉,笑道:“我不知季少侠是以何身份来向我讨要安魂香的?若是以薛姑娘亲友的身份大可放心,安魂香由薛姑娘交托与我手的,季少侠不必挂怀。若是以其他身份……恕小生实在想不出季少侠还有何身份来向我讨要?据我所知……”
沈易顿了一下,轻笑了一声,像只狡猾的狐狸,“阿沅并不喜与你相见,季少侠还是莫要自讨没趣的好。”
一瞬间,季陵扣住了腰间的长剑,就在沈琮以为他要拔剑相向时,他竟然忍了下来!
只见他眉目森冷的可怕,扣在剑柄上的手指骨泛白,以沈琮对他的了解,季陵这个人向来人狠话不多,能下手除掉的绝不多废话两句。也因此他面上耸肩,其实暗中就在防着他动手,毕竟他的脑袋还拴在国师大人的裤腰带上,沈易若不能全须全尾的进京,他也别活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季陵竟然忍住了。
这个数天前还经不住别人言语相激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居然学会了隐忍。
沈易盯着他,凤眸渐渐眯了起来。
季陵周身涌动的凛冽寒风骤然平息了下来,他松开了扣在剑柄上的手,冷冷的盯着沈易,扯唇冷声道:“你又是什么面目呢?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还是……我大魏国师?”
季陵话落之际,不光沈琮怔住了,在不远处一直默默无声的空师父也是一惊:“你是……你是沈国师?”
空师父猛地一拍,大声道:“贫僧早该想到的才对!也是,听闻世上唯有沈国师一人能操纵雷电之力,再无第二人!贫僧早该想到才对!”
沈国师以一人之力平息黄河水患,绵延国祚数载,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是无数修道中人趋之若鹜的存在,万万没想到是如此年轻的青年!
实在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空师父连忙走向沈易:“国师何以来此处?怎的……怎的不早告知?实在是失敬!失敬!”
沈易唇边的笑极淡,缓缓摇了摇头:“不值一提。”
沈易带着淡笑的凤眸重新落在季陵身上,只剩一片清冷。
季陵轻嗤一声:“听闻玉陶公主为了国师大人茶饭不思,人尽皆知。现在又撞上了邪祟陷入昏迷,圣上更因此迁怒,下令捉拿天下修道者……皇城还有位公主等着国师,国师大人怎有空在此?”
沈易飞刀似的眼神登时射向沈琮,玉陶公主于他的一些儿女私事季陵不可能知道,更是机密,只有沈琮……
沈琮登时整个后背都汗湿了,他瞪着季陵:“你……你偷看我写给时雨的信??!”
季陵嗤了一声:“阿姐向来乱丢东西,赤/裸/裸摆在我面前倒成我偷看了?”
沈琮:“……”
沈琮讪笑着对上国师大人投来的杀人飞目,无力地耸了耸肩。
沈易不再看他,只盯着怀中的香炉,片刻后才抬眸看向季陵,凤眸中再也寻不得一丝笑意,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让我拱手相让?”
书生勾唇笑了笑,浓黑的凤眸映着少年隐隐有了一丝成人模样的面庞,笑了笑,轻吐两字,唇角泛着无尽冷意:“没门。”
季陵霎时一双桃花眼微眯,杀机毕现,手如疾电扣在了剑柄之上——
“住手!”
季陵扣住剑柄的手一顿,众人登时将目光齐齐看向门口。
薛时雨手中拿这些草药,瞪着季陵和沈易二人:“都什么时候了,身上的伤还没好就想着动手了???一个个还要不要命了!”
登时,周遭陷入一片浓稠的静默之中。
薛时雨狠狠的瞪了季陵一眼,将手上的草药递给空师父:“暂时只能找到这些草药,快给摩柯大师上药吧。”
空师父忙应下,薛时雨便走到季陵和沈易中间,看了看两人,重重叹了口气,直接伸手探向书生掌心的香炉,书生还牢牢握在手里,薛时雨一时没拿动,只好道:“阿沅姑娘还是安安静静呆在安魂香里比较好吧,由我操控安魂香修复阿沅姑娘身上的伤更事半功倍不是么?”
“安安静静”四个字,薛时雨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书生看了她一会儿,才淡笑着缓缓松开了手:“……交给薛姑娘自是放心的。”
一旁季陵才向薛时雨走了一步,便被薛时雨喝住:“给我站着!好好回房躺着去!”
季陵:“……”
季陵看着一脸怒容的薛时雨,又看了眼薛时雨怀中的小香炉,穿过薛时雨和沈琮二人,无声和一脸淡笑的书生对视了一眼后,方才踏出房门回自己屋去。
见状,薛时雨重重的舒了口气。
沈琮迎了上去:“时雨多亏了你……”
薛时雨瞪着他:“听空师父的,休整三日,你也给我好好呆着!”
沈琮:“……”
话落,薛时雨领着小香炉回了自己的屋。
沈琮忽觉后脖一凉便对上了书生含笑的俊容:“倒不知沈大人是如此长舌之人,聊聊吧,你那些信里都说了什么?”
沈琮:“……………”
——
回到屋后,落了锁。
薛时雨才将小香炉放在案桌之上,轻声道:“放心吧,我把那些聒噪的臭男人都赶跑了,不会再来了,出来吧阿沅?”
小香炉纹丝不动,没有传来丝毫声音。
薛时雨拍了拍头,自顾自道:“是我忙昏了头!你一定还饿着!等着!”
噼里啪啦一连串的响声,又是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很快,一股熟悉的檀香传来。
“快吃吧,正巧碰见书生,叫我带来这根香烛,阿沅?阿沅你听到了么?”
阿沅缩在香炉内,挠了挠面颊,又搔了搔头,奈何腹中饥饿,终于忍不住悄悄飘了出去。
一缕青烟自香炉内飘了出来,卷着香烛正要往香炉里去,被薛时雨拦了下来:”在外头吃吧?“
青烟卷着香烛顿了顿,仍是往香炉去飘去。
阿沅不知香炉外薛时雨是何表情,许久没听见她的声音,忽然小香炉传来一层又一层熨帖的灵力波动,轻柔的抚着她浑身上下的灵脉,舒服的简直快嘤咛出声。
她知道,这是薛时雨正在运功,消耗自己的灵力来快速修复她身上的伤。
阿沅吸食着怀中香烛的清香,恍然想起薛时雨的青鸾佩剑已毁,她本身也受了极重的伤,为何……
她透过小香炉镂空的小洞看了过去,只见薛时雨盘腿坐在香炉前,两手置于香炉顶端,自她掌心绵延出丝丝缕缕的灵气催动着小香炉修复着她身上的伤,而薛时雨本一张明艳的脸蛋煞白煞白的,额头更是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许久她才放下双手,脸上更没了一丝血色。
她颓然的瘫坐在地,徐徐喘了两口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等气喘匀了才从地上站了起来,甚至一时还站不稳,晃了晃……
“小心!”
一缕青烟从小香炉里蹿了出来,化作一道人形托着薛时雨的手臂牢牢稳住身形。
薛时雨看到忽然出现的阿沅,顿了一下,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到我呢。”
阿沅:“……”
阿沅默了一会儿,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后,又要化作一缕青烟飞回香炉内时,薛时雨连忙叫住了她:“阿沅!”
阿沅止住了脚步,许久才转过头来看她:“……叫我干嘛?”
“我……”薛时雨竟有些不好意思,她挠了挠面颊,“我想和你说说话……行么?”
阿沅莫名的看着她:“……说什么?”
薛时雨:“……”
薛时雨顿了下,深呼吸一口气,两眼定定地看着阿沅:“那日在宅子里,若不是将我抛了出去,我一定没命了……我想谢谢你。”
阿沅在薛时雨的双眸中看到自己,她不由屏住了呼吸,偏过头:“不用谢,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
“要谢的!”
阿沅一愣,薛时雨竟然绕了过来,双眸极其郑重的看着阿沅:“要谢的,一定要谢的!谢谢你阿沅!”
阿沅怔怔的看着薛时雨,好半天,脸颊、耳廓、脖颈登时全红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郑重的跟她道谢,还是一个除妖师,还是……还是薛时雨!
阿沅脸上仿佛要烧起来似的,她张了张嘴,半晌才磕磕巴巴的发出声音:“都、都说不用了……况且你也用安魂香帮我了……”
“那我们……那我们……”薛时雨苍白的小脸居然也红了,她这小半生都在和妖魔鬼怪厮杀,从来没有过闺阁女孩的生活,更从没跟香香软软的同龄女孩儿呆过,谁不爱香香软软的女孩儿呢?一时竟然紧张的手足无措,半天没说成一串长句,只能结结巴巴说着,拿眼小心的看着阿沅,“我们能成为朋友吗?”
阿沅愣住了:“啊?”
恍惚间,她忽然记起,那日在宅子里,薛时雨好像是说过“如果你真是我失散人间的妹妹就好了”……
阿沅还在发愣的想着,只见薛时雨小心翼翼的凑到她跟前,眨巴着眼睛看她:
“看起来……我年纪比你大,可以……可以当你姐姐吗?”
作者有话说:
是的,我要发展成姐妹情。
谁不爱香香软软的女孩儿啊!女孩儿的友情就是最棒的!
第55章 55 ◇
◎“他跟我走。”◎
一缕青烟倏然飘进小香炉内, 薛时雨微微一顿,双眸暗了下来。
“那你……早点休息。”
她从榻上起来,踱步至门槛处, 正要将门合上之时, 小香炉内隐隐传来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嗯。”
薛时雨就着原来的姿势怔住了,双手抚在门上好一会儿, 双眸骤然晶亮:“你等着, 姐姐再给你多寻些香烛来!”
门扉被大力地打在壁上晃动着, 香炉内,阿沅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 喃喃着:“……姐姐?”
指尖用力地抓紧了膝上的衣裙, 片刻后又松了下来, 她将头颅埋在双臂之内,微微露出的耳尖红红的,低低的又唤了一声:
“姐姐……”
袅袅安魂香围绕着她, 由外而内熨帖着她微凉的肌肤,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如梦呓般喃喃着:
“我有…姐姐了……”
——
三日后, 隆谷城外。
残留的行尸和遍地的断肢残臂堆成了一座小山丘,烈焰焚烧着, 照亮了一方天。灰黑色的浓烟宛如一条黑龙升腾入苍穹。
摩柯清润而悲悯的轻吟声盘旋其上, 往生咒带着众残缺的终于得到安息的魂灵飘往天际。
憧憧的火光映在众人的面庞之上, 落下道道阴影滞留的沟壑。
空师父:“诸位还记得隆谷城主死前口中所唤的‘妖皇’么?”
众人闻声看向他,薛时雨怀中抱着小小香炉, 侧眸看去。
空师父眉头紧锁:“贫僧于弑神阵中……也曾从这些行尸口中听到。”
众人默了下来, 不光空师父听到了, 他们也都听到了。这些行尸包括那诡异的隆谷城主恐怕都受那个“妖皇”所指使。
究竟是何人将千万活人炼作行尸, 操控千万行尸直抵长安的方向,其目的究竟是什么?简直不敢深想。
沈琮当即道:“我已写下飞书寄往长安……”
季陵扯唇嗤笑:“你以为会有人信么?”
沈琮闻言叹了口气:“确实,若非亲眼相见……我也是不信的。”
“贫僧观这些行尸皆是黄河上游遭受水患的灾民,实不相瞒,贫僧此行也正是为此。”
沈琮沉吟道:“近月来的连绵骤雨,黄河水泛滥成灾,造成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以空师父所见……”
“并不单单是天灾人祸。”空师父忽而将目光转向一侧,眸色淡淡的书生身上,“幸得遇见国师大人,空有一事请教大人。”
沈易忙摆手:“小生如今一介布衣,担不起一声‘国师大人’,空师父但说无妨。”
“三年前国师平定黄河水患,皆因黄河内有蛇妖作祟。而近月来的接连大雨不亚于甚至……更甚三年前。”
沈易了然道:“空师父的意思是有邪祟作恶?”
“恐怕就是那‘妖皇’了吧!此事事态严重绝不能耽搁!”沈琮顿了一下,看向沈易,“我一人人微言轻,国师大人,你还是和我一同面圣,唯有从你口中说出,如此荒诞的事陛下才能信一二……”
国师大人想也不想推了:“不去。”
沈琮顿了一下,凑近沈易低声道:“为何?!你知道我此番出来的目的便是将你带回皇……”
“‘回’?”沈易轻轻笑了声,“你管去皇宫叫‘回’?我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和皇室有半分关系,你要回自回,别拉上我。”
沈琮一梗,见沈易眸光浅淡,心知这位国师大人一旦下了决心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不过他本来也做好了国师自然不肯好好配合的打算,此行能顺利找到沈易,已经比想象中顺利多了,心想反正人找到了,暂且跟在国师身后,不能急。
“贫僧沿途一路行来,天灾、人祸,见惯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空师父说话时,小女童便依偎在他身边,瞧着乖巧的很。
“若要知道这位‘妖皇’究竟为何方妖孽,必须得去黄河上游瞧一瞧,此番这位‘妖皇’的能耐大家也都看到了,贫僧一人之力恐怕不行,诸位……”
薛时雨当即抢先道:“除妖伏魔,我辈己任,怎能此时袖手旁观!空师父,我与阿陵随你一同前去!”
季陵看了薛时雨一眼,晦涩的目光又瞥了眼她怀里的小香炉,微微蹙了蹙眉。
“如此甚好!”空师父抚掌大笑,又看向沈易、沈琮二人,“你们二人呢?”
沈琮看着沈易俊逸非凡的侧脸,眯着眼笑:“国师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这是赖定他了。
空师父闻言看向沈易:“国师大人何意?”
沈易一双凤眸微挑,视线便定在了薛时雨怀里的小香炉上,正要启唇时,那厢低吟的往生咒消弭无声,取而代之的是僧人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咳嗽声。
空师父连忙踱步去,扶起年轻的僧人:“摩柯大师!”
年轻的僧人俊逸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连续三日超度,诵读往生咒令他筋疲力尽,几欲昏厥。他摆了摆手,避开了空师父的手,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空师父微微叹了一口气:“摩柯大师,我知你不欲离开此处,也知大师自有深意。事态严峻,空不能再陪大师多逗留了,今夜安顿了大师便上路了……”
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娇娇的吴侬软语:
“他跟我走。”
众人一愣,闻声看向薛时雨怀中的小香炉。
阿沅从小香炉里飘了出来,看着空师父,扬了扬下颚:“我也跟你去。”
空师父双眸一亮:“如此甚……”
阿沅笑了笑:“想什么呢?当然不会给你们除妖啦。”
话落又化作了一缕青烟钻回了香炉内。
空师父:“……”
薛时雨挠了挠面颊:“舍妹顽劣,师父莫怪…莫怪。”
小香炉内闷闷的又传出一道声音:“妖……和尚,你跟还是不跟我走?你这条命都是我的,别忘了!”
那厢咳了半天终于止住声音的僧人,闻言苦笑了一声,在空师父惊愕非常的目光中含笑点了点头:
“自是……不敢忘。麻烦了,施主。”
一瞬间季陵、书生不约而同把目光放在和尚身上,前者乌沉沉的一双桃花眼,眼神不善。后者凤眸深似海,瞧不清喜怒,半晌才勾了勾唇,对空师父道:“我也去。”
仍是眸色浅淡,言笑晏晏的模样,只是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小季、小易:淦!千妨万妨被一个和尚弯路超车了!!!
摩柯睁着没有焦点的双眼:施主说的什么…贫僧怎么听不懂?
小易眯眼:听不懂?
小季……亮剑!
第56章 56 ◇
◎“你不开心,不是吗?”◎
“此行路途遥远, 往黄河之路多崎岖凶险,事态紧急更不可耽搁,诸位收拾一番, 即刻出发如何?”
在座的都是跑江湖跑惯了的, 当即附和,各自回屋整理, 空师父忽的叫住了沈易:“国师大人, 稍留片刻。”
沈易微感诧异, 笑道:“空师父莫要再唤我‘国师’了,折煞学生了。空师父所谓何事?”
“那贫僧便唤‘沈小友’了。”空师父脸上的笑微微敛起, 道, “沈小友可还记得将我们束缚在这隆谷的索仙咒?贫僧今早特地往隆谷城边界查看, 索仙咒已解了。”
沈易闻言眉心微微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空师父的意思是…解咒之人即幕后黑手很可能就在隆谷城中。”
“不错。”空师父点点头,眉心拢成一道小山丘, “此人是谁是何目的,我们全然不知,此事只怕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棘手。”
“空师父所言甚是。”
沈易抿唇道, 忽的又听空师父道,“还有一事, 便是那阿沅姑娘……”
沈易顿了一下, 笑道:“怎么了?”
空师父眉心皱得更深:“贫僧活到这个年岁从未见过这等奇事!她竟将……竟将六道恶鬼放了出来!她竟能控制百鬼!如果贫僧没看错的话, 那可是传说中的‘黄泉眼’?她竟能开启传说中的‘黄泉眼’!”
书生含笑着点点头:“不错。确实意想不到,很厉害呢。”
隐隐有骄傲之感。
“不, 贫僧要说的不是这个!”空师父神情骤然紧张起来, “操纵六道恶鬼何其可怕的能力!若……”
书生忽的打断了他, 俊脸上仍是浅笑淡然的模样, 但莫名的疏离了几分:“若不是阿沅出手相助,你我,包括这隆谷数万百姓早已魂断黄泉,空师父莫不是忘了?”
“贫僧自然不敢忘!只是阿沅姑娘已叫魔物吞食了心智,已堕入成了厉鬼,黄泉眼于她手中只会……”
书生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忽然道:“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真难做啊。说什么厉鬼,我看人心比鬼蜮难测多了,空师父…你说是么?”
空师父顿住了,脸上掠过羞赧之色:“贫僧…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书生勾了勾唇,眼角微弯,眸中笑意未达眼底,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此话在我这说了便罢了,莫要在阿沅面前说,她听了……会难过的。”
书生冲他笑了一下,转头离开,仍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可空师父莫名就觉得有些冷。
尤其是方才落在他肩上的手,看似轻飘飘的,没有带任何力道,可莫名就有一股电流窜过身体带来的战栗感,因为极快,他甚至以为是错觉。
“妙空。”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是摩柯大师。
年轻的僧人一直盘腿坐于他们身后,方才一直未言,双眸紧闭着,叫人以为陷入了昏睡。
空师父急忙上前:“摩柯大……”
年轻的僧人忽然睁开了双眸,一双没有焦点的灰色眸子定定地锁在空师父脸上,忽道:“慎言。”
向来面容悲悯含笑的僧人少见的板了脸色。
空师父怔愣了好一会儿,面色通红,惭愧不已,双手合十,深深弯下腰来:“是空……错了。”
“你不该同我说。”
年轻的僧人复又合上了双眼,女童枕在僧人膝上嬉闹着,空师父僵在原地,一时只有女童的嬉闹声盘旋在空中。
不多时一伙人便已整装待发,临行前空师父特地到薛时雨跟前询问可否见阿沅姑娘一面,阿沅打着哈欠懒洋洋从香炉里飘出来,这空师父好生奇怪,一张孔武憨厚的脸憋的老红却半天说不出话,只呐呐重复着“惭愧惭愧、抱歉抱歉”,给阿沅整不会了,飘回香炉内,寻思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个啥,索性就不想了。
后来的数天阿沅就呆在香炉内,未再出现。一是因为开黄泉眼损耗太过,须得好好调养,二则是薛时雨宠她太过,日日用灵力驱动安魂香修复她的魂魄不说,还变着花样给她寻好吃的,且沈琮不知哪儿弄来的一顶帐子,薛时雨原是不愿,她和季陵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不觉哪里不妥,沈琮却偏偏半强硬的将唯一的一顶小帐子塞给她,她和薛时雨倒真如亲姐妹似的日日食宿在一处,临睡前总会在帐子里说些体己话。
阿沅一直以为薛时雨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奇女子,是她错了,蒙上了被子,薛时雨也和一般女孩没什么两样,也会嬉笑也会打闹。
有时看着薛时雨沉睡的毫无防备的睡颜,阿沅才想起毕竟她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啊。
阿沅盯着入了神,小心翼翼的将手臂搭在了薛时雨的腰上,薛时雨忽然一动,阿沅霎时顿住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僵在了原地。
薛时雨眉间蹙了蹙却没醒,仍是双眸紧闭的模样,然而手却抓着阿沅扣在她腰上的手,反手握住她的掌心,扣住了她的手圈紧了自己的腰,阿沅便以背抱薛时雨的姿势抱紧了她。
阿沅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耳边又传来些微均匀的呼吸声才缓过神来,即便在小帐子里也冷飕飕的,何况她本就身体寒凉,薛时雨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
明明是死寂的夜,阿沅却觉得她的世界里好像绽放了无数朵绚烂的花儿,一瞬间好像天亮了,亮堂堂的。她紧紧搂着薛时雨的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她夜晚本不睡的,却也闭上了双眼,顺着那道均匀和缓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这期间,书生总是过来寻她,都被薛时雨以调养魂魄为由打发了回去,反正阿沅着实是过了一段时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
是夜,燃起了篝火。众人围坐于篝火旁,阿沅一如往常在香炉内吸食着香烛,隐隐约约听到空师父和沈琮的交谈。
“空师父,你确定是这条路么?”
“唔……容贫僧再细看一番……”
“空师父你上次也这么说……”
阿沅趴伏在小香炉镂空的小孔里,逡巡了一圈,看着明灭火光的映照下,众人不甚开怀的面容,即便她镇日呆在香炉内也知道这几天光在这打转了,连带着她在香炉内也有些晕头转向的,没劲。
阿沅本想收回目光又钻回香炉内继续浅眠的,不期然撞上一双乌沉沉的桃花眼。隔着篝火的烟火缭绕,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阿沅顿了一下,随即想到她能从小孔里看到季陵,但季陵是肯定瞧不见她的。然而下一秒这厮就往她这儿走来了!
该死!
“阿姐。”
季陵走到薛时雨面前,目光一顿便落在了薛时雨膝上的小香炉上。
“你来了……”薛时雨忽然一顿,安魂香是她心神相通的神器,阿沅前脚才飘离安魂香,她后脚就知道了。她抚着额笑道,“又跑去哪儿玩儿了……”
这才抬头看向季陵,“阿陵,找我何事?”
季陵眼眸微垂,盯着那小小的香炉,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紧,最终松开。抿了抿唇,只字未言,直接转头走了,薛时雨连忙叫住他:“走什么啊。”
她拍了拍身侧的干草垛,“来,陪我坐会儿。”
那厢阿沅远远看着薛时雨和季陵并列而坐的背影,轻轻“啧”了两声,轻声道:“真般配啊……”
“什么?”
身旁摩柯一双浅灰色的眸子茫茫然的看着她。
阿沅看了一眼他没有焦点的茫然双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幸好你看不见。”
年轻的僧人更茫然了:“什么?”
阿沅轻笑着,最后看了一眼并列而坐的两人,篝火跃动的火苗在他俩依偎的背影上描上一道金边,那么和谐,仿若天生就该如此相偎相依。
这段时间她不是不知道季陵数次投来的目光,他总是这样,总是在薛时雨看不见的角落默默注视着她,她贪恋着呆在薛时雨身边被当做妹妹一般的疼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但也不能总把人霸着。
阿沅盯着季陵微微露出的一小半侧脸,哪怕再炙热的火焰也不能融化他寒冰似的俊容半分。
好啦好啦,把人还你了。
阿沅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微僵的脸,不再看他们,一巴掌拍在了摩柯的肩上:“没什么,要你能看见我就不找你玩儿了。”
僧人秀致的长眉微微蹙起:“这是何意?”
阿沅有些不耐烦:“你这和尚怎么总爱刨根问……”
“姑娘又为何明明不开心却要装作欢喜的模样呢?”
阿沅愣住了:“……你说什么?”
摩柯定定的看着她,浅灰色的眸子映着阿沅略显僵硬的芙蓉面,清润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微微张了张唇,方道:“你不开心,不是吗?”
阿沅望着那双浅灰色眸中小小的自己,怔住了,许久方捂着肚子笑道:“都说目盲之人,其他感官敏锐的很,原来是真的啊。”
明明看不见,年轻的僧人却精准的望着她的方向,望着那双猫瞳道:“贫僧目盲,心不盲。”
阿沅顿住了,许久才盘腿坐在僧人面前,双手托着下巴,就这么仰着头看他,猫瞳微眯,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扯了扯唇,轻嗤了一声,玩味的芙蓉面全是恶劣的笑:“你说的都对行了吧?因为你看不见,因为你是个瞎子,因为我不想叫别人看见我面上的表情,所以来找你玩儿,这么说你满意了吗和尚?”
因摩柯打坐静养的缘故,他们位于篝火的背面,于众人不远处。而摩柯盘腿坐于树荫下打坐,巨树的背后立着一人,他背靠在巨树上,抱臂望着天边一弯银月。
听着少女顽劣的调笑声,原紧闭的凤眸微微掀起,指尖轻轻点在臂弯之上,薄唇微掀,点着臂弯的指尖一顿,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喃喃着:
“……别人?”
低低的一声轻笑,狭长的凤眸映着天边一弯银月,呼出的一口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
他品咂着唇内寒凉的冷气,长睫之下,眸深似海,冷冷自嘲道:
“原来我是‘别人’啊。”
第57章 57 ◇
◎“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因为你看不见, 因为你是个瞎子,因为我不想叫别人看见我面上的表情,所以来找你玩儿, 这么说你满意了吗和尚?”
最后一句少女几乎是低吼说出的, 年轻的僧人狭长的双睫如蝴蝶振翅般颤了一下,愣住了, 随即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然而四周已没了少女的气息。
她走了。
年轻的僧人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 圣洁的俊容带着迷茫和困惑,他睁着一双毫无焦点的浅灰色双眸四处望了望, 除了一片黑还是一片黑。
和往常一样, 没有任何区别。他明明早就习惯了, 此刻却有些憎恶自己的目盲。
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寻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他……
“又搞砸了吧?”
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响在耳侧, 于僧人身前是一滩浅浅的水洼,水洼映着天边一弧银月以及一闪而过的一张与他十分肖像的、邪肆的面庞。
年轻的僧人略略滞了一瞬,原困惑的表情借着夜色的掩盖尽数藏了起来, 他尾指轻轻一弹,水洼无风泛起波澜, 哪有什么邪肆的面庞, 只有一池破碎的月光。
僧人盘腿坐于树荫下, 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复又合上了双眸。
——
阿沅既然说了给薛时雨和季陵独处的机会, 她便不会那么不识趣的挑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
她遥遥看着火光中并肩而坐的两人, 季陵背对着她, 她虽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但从薛时雨侧眸望着他,许久未见的松弛笑颜上可以看出,起码是次不错的谈话。
于他们不远处,同阿沅一样望着薛时雨、季陵二人的沈琮眉头紧了又紧,终是忍不住朝攀谈的二人走去。
阿沅盯着季陵这厮挺拔的背影想着,就当是还了那日他替她消化了大半阵法反噬的情吧,她化作一缕青烟悄无声息飘到沈琮身边,沈琮脚步略略一滞,眉心一拧,袖内双手化作利爪正要反手击向身后之时,一条臂膀势如疾风,肉眼几乎看不清是从何处、何时出手的,已然重重击中沈琮的后颈,刹那间沈琮浑身瘫软,倒了下来,倒在那条臂膀上。
与此同时,阿沅也探手击向沈琮,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牢牢抓住!
阿沅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冷冽而熟悉的声音:
“你知道若没我出手,你已经被他击穿腰腹了么?”
阿沅怔怔的仰头看去,书生一手擒着她,而另一手上挂着昏迷的沈琮,因背对着一片燃烧的炽烈篝火和一片暗淡的月光,越发显得俊容森冷、漠然。
就这么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一瞬间书生陌生的好似另一个人。另一个……令阿沅有些畏惧的、陌生的人。
她不喜欢。
阿沅忍不住微微后退,可手却被书生牢牢拽在手里,见她欲挣扎的动静,拽住她的手带着几分愠怒霎时加了力道,阿沅吃痛的蹙了蹙眉,仰头瞪着面前的人,怒道:
“你……你不准这么看我!”
沈易微微一顿,少女一双猫瞳怒视着他,猫瞳因怒火显得亮晶晶的,里头跃动着燃烧的火苗,而她本人比燃烧的篝火更加的炙热、浓烈。
不知是不是因彼岸花认主的原因,几日在安魂香内调养,和彼岸花彻底融合的缘故,再次见到她,恍若脱胎换骨一般,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眼波流转,却觉得……哪里好似不一样了。
是她眉心多了抹好似胭脂般的花瓣印记吗?
不是。
是她向来温软怯怯的目光多了恼人的火苗,好似灼灼盛开的花儿,彼岸花浓郁的香浸染着她,她的眼尾、眉梢,从发间到指尖无一不散发着不自知的魅惑、妖冶、萎靡的风情吗?
也不是。
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
好似一株含羞待放的花骨朵终于盛开了,灼灼逼人,诱人采撷,却又生出荆棘利刺,警醒着、放肆的、几乎是挑衅的告诉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她会伤人的。
沈易就这么凝着她,眸色陡的更沉了几分,好似一汪平静的湖面之下,沸腾着叫人看不清的黑色风暴,似乎在等在着某个时机,一击即中,将人吞入腹中!
被这样一双带着明显侵略性的眼神注视着,阿沅莫名的心慌起来,她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怪怪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停止流动了。
当然最怪的还是眼前的病书生!
他半天都不说话,眼也不眨只盯着她,阿沅被他只手擒着,不知为何,化不了青烟,只能被迫迎上那双叫她从头到脚几乎窜起一阵战栗般的鸡皮疙瘩的眼神,有些恼羞成怒的冲他低吼着:
“我不喜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身后篝火霹雳燃烧着,书生眉心动了动,修为越高之人,尤其是像书生这种天生雷电之力加身,已臻化境,心神和周遭和万物几乎跃动着同样的脉搏和心跳,能极快的感应到天地万物的变化,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瞥了眼胳膊肘上挂着的某人,有些嫌弃的皱了皱眉头,一把将这晕倒的某人掼在了地上,在落地之际一脚将他揣进了阴影处,抓着阿沅腕子的手仍不放,倏然扯过了她的腕子消失在了原地。
季陵忽然扭过头,眸光似剑盯着黑勋勋的某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
正与他交谈的薛时雨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空荡荡的山石角落,晚风穿过,呼呼的风声宛若恶魔低语。
见季陵微微紧绷的侧脸,薛时雨骤然紧张了起来,两指倏然扣住了腰间的符纸:“怎么?有妖气?”
季陵盯着疾风卷着地上的烟沙,顿了顿才回过头:“无事,我看错了。”
薛时雨骤然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然而季陵盯着眼前剧烈燃烧的篝火上跃动的飞焰,双眉仍是紧皱的。
薛时雨觑了觑他的面色,宽慰道:“没事,越是偏僻的地方山精鬼魅越多,你是对的,多多留意总是好的……”
季陵忽的打断了她,终是不耐得抬眸看向薛时雨:“阿姐支吾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薛时雨顿了一下,才道:“臭小子,阿姐跟你闲聊几句还不行?”
季陵盯了她一会儿,就在薛时雨快被盯着受不住时,季陵忽然站起来:“既然阿姐没事就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一声清叱,薛时雨叫住了他:“阿陵!”
季陵站定,回眸,面无表情盯着她。
薛时雨妥协般的深深叹了口气,与人拐着弯攀谈本也不是她的强项,她还是喜欢单刀直入,索性直接道:
“你和阿沅怎么回事?”
季陵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薛时雨会问这个,向来冷峻的面庞像坚实的大地忽然龟裂出一条缝,由那条缝延伸,冷漠的俊脸带着一丝异样的僵硬。
坚不可摧的寒冰终于露了一丝破绽。
薛时雨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连珠炮似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总往我这儿看,你想见阿沅对不对?你俩怪怪的,是不是互相躲着对方?从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和阿沅怎么认识的,我知道你不是小孩了,你长大了,你有自己的心事,我不去过问。所以过去三年,即便我知道阿沅一直跟着我们,你不说我便当做不知道,因为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阿陵,你要知道,人和妖并无不同。人心易碎,妖也同样。有些伤害造成了,哪怕痊愈了,仍会留下疤痕。”
季陵盯着薛时雨,面容带着异样的紧绷和茫然,负在身后双手蜷了又蜷,指骨泛白。有些无措更多的是茫然:“……阿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时雨又是深深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季陵的肩:“阿陵……我不想你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一瞬间指甲嵌进了皮肉内,季陵死死握着双拳,暖黄的焰火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上,脸色竟然霜白了几分。
薛时雨顿了一下,双眸陡然凌厉了起来,瞪着他,“更何况此次多亏阿沅出手相救,我们几个才侥幸活了下来!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我不管你以前如何,阿沅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你日后须得……”
“时间不早了,阿姐早点睡吧。”
季陵忽的打断了薛时雨的话,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修长挺拔的身影顷刻间就被暗色吞没了。
“喂……”薛时雨烦躁的挠了挠发,看了一眼膝上的小香炉,阿沅还未归。
薛时雨郁郁吐出口气,喃喃道,“算了,慢慢来吧。”
——
那厢于山体的背面,没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没了窸窸窣窣惹人厌的人声,夜风也静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和面前……
睁着一双浓黑凤眸,面无表情盯着她的男人。
阿沅眉心蹙了又蹙,正待开口时,书生率先开口道:“你太小瞧沈琮了,他有一半鲛人血脉,方才一击足以让你命丧当场。”
阿沅:“……”
阿沅顿了一下,身后顷刻间汗湿了一片。她有些后怕的挠了挠面颊:“是、是吗……”
忽的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沈琮竟有鲛人血脉!
他……他竟是个半妖不成?!
书生轻飘飘的看似无意,却告诉了她这么一个不亚于晴天惊雷般的消息!
忽然间,一切怪异之处好像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季陵如此厌恶沈琮,恐怕不止因为沈琮对薛时雨有意,因沈琮是个半妖,而天底下没有比季陵更厌恶妖的了,难怪……
“为何突然袭击沈琮?”
阿沅摆了摆手:“我没想真的伤他,就是……就是想击晕他……”
阿沅仍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消息中,一时难以消化。
季陵定是知道这个消息才会对沈琮如此厌恶,薛时雨也定是知道的,可她仍然喜欢上了有半妖血脉的沈琮……
季陵这厮知道,肯定更气了吧……
“你现在在想什么?”
阿沅一时无暇他顾,隐隐约约听到书生的声音,摆了摆手敷衍了过去:“没什么……”
倏然,一缕沁凉的风拂面,阿沅忽的背抵在巨石之上,两手被一手举起束在山体上,粗粝的指腹贴着她的下颚,紧接着下颚被两指掐着挑了起来。
阿沅被迫瞬间堕入了一双乌沉的凤眼中。
阿沅在近在咫尺的凤眸中看到了面容错愕的自己。那道寒凉冷冽的声音也跟着夜风贴了过来,就落在她耳畔:
“你现在,在想谁?”
阿沅怔住,不禁微微咽了下唾沫。
书生凝着她,眸光泠泠,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忽的笑了,笑容冷冷的,带着无尽的自嘲:
“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第58章 58 ◇
◎“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推开我。”◎
阿沅眸光震颤着, 朱唇张了张,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
书生仍是笑着看着她的模样:“我是不是想错了?”
阿沅怔了下,一时忘了挣扎:“……什么?”
“我总想着不能吓到你, 总想着来日方长, 总想着只要花一些时间一切就会恢复如前……可是我明明已经找到了你,你明明就在我身边, 为什么仿佛离我更远了?”书生拧着眉, 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他低声说着,似乎也并不期待阿沅的回答, 喃喃自语着。
然而书生这个状态却比方才死盯着她的眼神, 更令阿沅觉得心慌。
说不出缘由, 她直觉这样的书生是不对的,是很危险的。
更奇怪的是,看着这样的书生, 她莫名其妙的……有一丝心痛。
真是奇怪。
阿沅结结巴巴道:“喂……你、你怎么了?你……”
书生喃喃自语的话语一顿,戛然而止。忽的抬眸凝着她,眯了眯凤眸, 道:
“这是报复吧?”
阿沅彻底愣住了:“什么??”
书生乌沉沉的凤眸死死盯着她,见她的下颚微微泛红, 愣了一下, 掐住她下颚的两指松开了些, 却并未完全放开,而是若有似无的摩挲着指腹下滑腻的肌肤, 逼视着她, 轻声道:
“阿沅, 你恨我。”
阿沅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书生的状态很!不!对!劲!
她忍着身上被禁锢的不适,这种感觉太糟了,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他掌心徒劳挣扎的一尾鱼,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她尽量放缓语气,试图让书生冷静,即便书生看上去确实很冷静,但阿沅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是假的。内里藏着足以吞噬人的疯狂!
“你……沈易,你冷静一点,你、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修炼总是多有磨难,入魔的修士何其之多,她也入过魔,知道那个感受。阿沅越想越有可能,“你冷静一下,我去找妖僧,他有办法……”
“为什么我就在你面前你还想着别人?!”
沈易骤然低吼,眼尾红红的,逼视她的眸光带着几分凶狠。
阿沅浑身难以抑制的抖了一下,被书生彻底吓到了。
未说尽的话卡在喉头,嘴唇微微颤着,半天未说出话来。
她这才发现书生眼底布满了血丝。细密的血丝像一张网似的,凤眸中小小的她就在这张血丝做的网里。
书生额头抵着她的额,眼眶眼尾俱是红的,死死凝着她,呢喃着:“阿沅,你恨我。你恨我那日为什么不早一些回来,你恨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找到你……”
阿沅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忍不住挣扎道:“我根本不恨你,我也听不懂……”
然而掐住她下颚的两指却不容她逃避,他掐着阿沅的下颚,迫使阿沅仰面凝着他,书生盯着眼下这双晶亮的猫瞳,凤眸亦是璀璨,带着诡异的红,抿了抿唇,轻声道:
“你喜欢他?”
阿沅顿了一下,忽然腾地满脸通红,明明书生也未点名谁,她却仿佛被刺了一刀,结结巴巴的,瞪着他:“你说什么?!我、我能喜欢谁啊……”
书生笑了:“你果然喜欢他。”
【你说,什么样的感情叫一个女孩无名无分的,像个影子一样跟了三年呢?】
沈琮那厮居然说的是真的。
明明在笑,眼尾却愈发的红,好似……好似哭了一般。
书生忽然卸了力一般,松开了钳制住阿沅双腕的手,松开了掐住了她下颚的两指,微微躬着,头颅抵靠在阿沅的肩上,鸦羽般的长发落了阿沅满身。
阿沅怔住了,方才被戳破心事的慌乱陡的都消散了,她有些呐呐地看着书生,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
“……你到底怎么了?”
许久,就在阿沅以为书生不会再说话时,忽然肩上传来一道利齿嵌进皮肉的剧痛!
书生居然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阿沅低叫了一声,一拳砸在了书生的肩上:“你干什么!”
然而书生却死咬着她的肩不放,也不知书生把她带到哪儿,举目望去俱是一片黑,她想呼救还不成!
她拼命双手推拒着书生的肩,又捶又打的,此时她今非昔比,身负彼岸花的幽冥灵力,一拳下去也够书生吃苦头的,然而他两臂死死箍着她的腰,埋在她颈间任她捶打,即便嘴角淌下一道血丝也不放,许久才松开了唇,瞧着轻薄的春衫被他濡/湿了一片,瞧着阿沅雪白刺目的肤上一圈沁出血珠的齿印,终于满意的低笑起来,薄唇舔/吻着牙印上沁出的血珠,呢喃着:
“三年……才三年……”
阿沅终于寻到机会,毫不客气的一掌击在他的胸膛前,沈易骤然被击落在身后的山体之上,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阿沅愣了一下,本想上前扶起他,又生生止住了,芙蓉面上泛着一层薄红,不知是气还是羞,或者都有。恨恨的瞪着书生:“你到底想干嘛?疯了你!”
“我是疯了。”书生笑着揩去唇边的血渍,捂着胸膛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缓步走向阿沅,一边凶狠的瞪着她,眸光唯有落在她肩上他制造的牙印上才柔软了一些。
终于,他又走到了她面前,凤眸泠泠的看着她:
“阿沅,这是惩罚,这是你忘了我的惩罚。”
阿沅震住了,被书生凤眸中浓烈的恨意震住了,一时竟然忘了制止他,又叫他逼上了跟前。
说什么她恨他,明明是他恨她才对。
书生凤眸红通通的,真似哭了一般。他复又张开了双臂圈住她的腰,额头枕在她的颈上,阿沅浑身僵住,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许是书生看上去太过可怜,她居然没有推开他。
书生凝着那尚且鲜红的牙印,温凉的薄唇似有若无的触碰着它,轻声道:
“是以前我对你太好了么?是不是只有疼痛才能叫你记住我?”
阿沅:“……”
阿沅微张着唇却不知说什么,忽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好似电流般流遍全身,书生居然……居然又隔着薄薄的春衫爱怜的、犹如一只小兽般舔/吻那方小小的牙印,时不时用牙齿研磨着一小块凹凸不平的肌肤。
方才他咬的有多狠,此刻他舔/吻得就有多怜惜。
肩上的濡湿温热和周身浸润在沁凉的夜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时她只觉得肩上那片肌肤好似被火灼烧般滚烫。
一片死寂的夜中,好似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
她能敏锐的感觉到那抹柔软是如何濡湿她的春衫,也能感觉到夜风刮过裸/露肌肤带来的令人惊悚般的战栗感。浑身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脚趾不禁微微蜷缩着,她紧闭着双眸,两手紧紧握成拳头,死死咬着下嘴唇,浑身轻颤着……
“想走的话,现在就可以推开我。”
长睫犹如振翅的蝴蝶尾翼,阿沅微微睁开了双眸,便和枕在她颈上,默然凝着她的凤眸撞上了。
眼尾的红痕尚未褪去,凤眸晶亮得望着她。
不甘、愤恨……脆弱,都藏在这双眸里。
阿沅怔怔的凝着,似乎被这双眸中血丝做的网网住了,在她愣神时,圈住她腰肢的双臂仿佛怕她后悔似的倏然收紧,紧接着缠绵在她肩上的热气终于散了,转而吹拂在她的面上。
书生的视线落在她泛着斑斑红痕的唇上,眉心拧了拧,俯身下去,薄唇贴着她的唇角,轻声道:“咬嘴唇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啊……松开。”
阿沅幕的顿了一下,脑子好像灌了一壶又一壶的佳酿,昏昏沉沉的,居然顺从地松开了唇。
下一秒,低低的一声:“唔……”
紧接着不光肩上,唇…也失守了。
第59章 59 ◇
◎“玉陶虽醒着,却满口唤着你的名字……”◎
然后攻城略地, 接连失守,连呜咽声也尽数被贪婪的吞食了。
圈在她腰上的双臂真似网一般,她居然挣不脱。
阿沅甚至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她好像被又啃又咬的, 她快呼吸不来,她害怕极了, 然后……然后她就哭了。
因她的哭泣终于止住了这场暴行。
她好像……哭倒在书生怀里好久好久, 后来的印象便是书生哭笑不得的, 不厌其烦的哄着她,哄着哄着, 又要去咬她的唇, 去寻她的舌, 她似乎气极又推了他一把,化作了一缕青烟飞走,蹿回了小帐子的香炉内。
那时已是下半夜了。
薛时雨似有所感, 睁开了困顿的双眸,盯着安魂香:“阿沅……你回来了?”
许久不见回应。
薛时雨清醒了几分,往常入夜, 阿沅都是化作了人形同她宿一个被窝下的,而现在却躲在香炉里不出声……
薛时雨登时紧张了起来:“发生了什么吗?”
许久香炉内才传出声音:“……没事, 你先睡吧。”
“真的没事?”
阿沅从香炉里飘了出来, 却是背对着薛时雨的, 猛地扯过薄被盖住了自己,薄被下传来阿沅闷闷的声音:“不早了, 早点睡吧!”
薛时雨:“……哦, 好。”
薛时雨虽然觉得有些奇怪, 还是笑了笑掖紧了她的被角:“那就睡吧。”
直到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阿沅才拉下被子钻出来,大口大口呼着新鲜的空气,一张小脸红彤彤,好似涂了胭脂一般。
不光如此,她两手抚着自己的双颊,一阵又一阵的热潮,好似小火炉一样,唇上更是火辣辣的,书生的气息仿佛还在……
阿沅盯着小帐子尖尖的圆顶,好半天恍过神,骤然又扯过薄被盖住自己,无声尖叫着!
今夜不光死书生怪怪的,她也怪怪的!!!
都怪他!
都怪那个死书生!!
害她也不对劲了!!!
然而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书生怎样圈着她的腰,怎样堵着她的唇攻城略地。睁眼却又想起缠绵在颈侧的纠缠不休的湿/热……
她余光瞥去,左侧肩上薄薄的春衫早已干了,然而清透的薄纱下,那小小的牙印越发的显眼……
阿沅:“………………”
倏然,本在小案桌上的香炉滚落在地,薛时雨蓦然一惊醒了过来,身侧薄被敞开,是空的。
薛时雨揉了揉惺忪的眼,捡起落在地上的香炉:“阿沅你真的没……”
“我没事!我、我要修炼,你睡吧!”
“你真的……”
“真的真的!你快睡吧!”
“……好吧。”
好吧,她不光看不懂季陵了,也阿沅也看不懂了。
薛时雨无声叹了口气,睡了过去。
而香炉内,阿沅额头埋在膝上,两手捂住脑袋,念咒般低声道:“快忘掉快忘掉快忘掉啊……”
——
又是几日过去,这几日不知为何,阿沅怎么也不肯从香炉内出来,就连夜晚也是呆在香炉里。
按理来说,在灵力驱动安魂香下,半月过去了,魂魄应该修的七七八八了,没人比薛时雨更清楚了,然而阿沅就是不肯出来。
甚至用香烛诱她也不肯,薛时雨心里着急因前几日还发生了个怪事,沈琮不是为何被人击晕在地,而他们竟无一人发现!
若是有妖袭击一定是大妖。
众人跟着提心吊胆过了几天,却无事发生,便也放了下来。眼下有更急的事,他们迷了路。
“空师父,你确定是这条路么?”
“贫僧记得是这条啊……”
沈琮有些绝望:“空师父你昨日、前天、大前天都是这么说的!”
“这……这……”
真是出师未捷,还想去黄河上游查探呢,才入了关口就迷了路。
入了夜,众人再次围坐于篝火旁。
相较于前几日还有说有笑的,今日俱面色沉沉,不太好看。
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空师父是个路痴,而这里只有空师父曾经游历过黄河流域……不,除了他,还有一人。
便是三年前剿灭霍乱黄河的蛇妖,国师大人沈易。
空师父忙道:“沈小友,你三年前曾奉旨剿灭了黄河水妖,可还记得路?”
书生摇了摇头:“抱歉,黄河流域九曲十八弯,时隔数载,小生也记不清了。”
“唉,这……这当如何……”空师父抚着额叹息。
又陷入了困境。
众人长吁短叹的,就连摩柯大师也面露为难。
而书生却仍是一副清风晓月的模样,似乎未受这些坏情绪的影响,甚至揽过了为众人烹调美食的差事,经他手中炙烤的食物竟无一不鲜美。
今夜也是,围坐的众多愁眉苦脸下,唯有书生老神在在的在篝火中炙烤着林中采来的鲜菇,又一一分发给诸位。短短几日空师父似乎老了十岁,他接过手中的鲜菇,看着书生笑若朗月入怀的面庞长叹一声:
“枉贫僧白活这诸多年月,沈小友之阔然心境实非我能敌!”
沈易笑道:“空师父过谦了。”
空师父苦笑一声,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暖黄的篝火映在书生一张玉白的面庞上,好似美玉生辉,即便做着庖厨之事,居然连拿着烤串的身影都犹如手执文墨般风雅,实在令人啧啧赞叹。
忽的他的肩膀被人撞了撞,书生侧眸看去,对上沈琮一张笑脸,莞尔一笑道:“沈大人,何事?”
“无事无事。”沈琮在他身边坐下,眯着眼看他,道,“大家愁眉苦脸的,国师近来心情不错啊?发生了什么好事,和兄弟分享分享?”
书生笑着递给他一串鲜菇:“小生日日和你们一处,何来什么好事?”
沈琮毫不客气接过,三两口直接食了,一阵真心实意的赞叹后,忽的凑近书生,压低嗓子道:“日日?我怎么记得有一日国师消失了呢?而那一日我恰巧不知被什么击晕了……国师大人,你说巧不巧?”
“巧,也不巧。”书生一双凤眸弯成月牙,笑望着沈琮,“看沈大人怎么想了。”
沈琮:“……”
沈琮终是忍不住咬牙道:“哪来的山精野怪我根本不信!出手如此之快的,唯有国师大人了吧?”
书生笑着点了点头:“是我又何如?”
沈琮:“…………”
沈琮咬牙:“为何打我?”
书生笑:“想打便打了。”
沈琮:“………………”
沈琮气得牙痒痒的,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偏偏又拿书生没办法,他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认命似的道:“算了,我哪敢追究国师大人!我也不跟你打嘴皮子了,沈易,宫中来信,玉陶醒了。”
书生略略滞了一下,风眸中的笑意淡了些,盯着烟火中慢慢蜷曲焦黑的鲜菇,淡淡道:“醒了不是更好么?你也可以回去复命了吧。”
沈琮隐晦的看了一眼周围,低声道:“不好,按信中所说…似乎更差了!玉陶虽醒着,却满口唤着你的名字……”
书生眉心霎时拢成一道小山丘,眉梢眼角仅有的一丝笑意也消了,凤眸泠泠,透着不耐与厌恶:“她唤着我的名又如何?我欠他皇室的于三年前早已还清了,她唤我一次名便要叫我去?好大的脸面。”
沈琮急道:“自不是这个意思!你知玉陶待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知道你眼下守着你的阿沅姑娘不肯离半步,不过你放心,陛下信中提及,只要你将玉陶魇症治好了,之后玉陶再要死要活绝不再烦你!”
沈易冷笑:“好一个‘绝不再烦’,当我沈易是何人?皇室任意驱使的阿猫阿狗么?”
书生漠然看着烈焰中焦黑的鲜菇,忽然起身,将鲜菇全部掷于烈焰中,火苗瞬间吞没了,吐着灰黑的烟。
书生毫不吝惜转身离去,忽的身后传来沈琮低沉的声音:“你知道陛下的手段,你可以不在乎,可如果涉及到阿沅姑娘呢?”
书生一顿,回过神,冷冷俯视着他,凤眸俱是令人胆寒的冷意:
“再说一遍?”
沈琮悄然扼住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顶住国师大人的滔滔威压,抿了抿干涩的唇,道:
“阿沅姑娘……就是曾经侍奉在玉陶公主身侧的小姜婢女吧?”
书生凤眸倏然眯了起来。
无形的覆于身上的威压如山一般盖了下来,沈琮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才将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儿压了下来,望着面色如修罗的国师大人,笑道:“原来只是有几分怀疑……看国师大人这面色,现在可以确定了,阿沅姑娘确为小姜婢女。国师大人……”
沈琮顿了一下,道,“沈易,我不是以下属的身份同你说,接下来的话,我是以兄弟的身份告诉你,我既能猜的到,那陛下也能猜得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的爪牙远比你想象的可怖。你可以不在乎,可是阿沅姑娘呢?她可以不在乎她的亲人么?”
书生倏然凤眸一利,指甲狠狠嵌进皮肉内。
俊容少见的,覆了一层寒霜。
覆于身上的威压稍轻了些,沈琮喘了些粗气站了起来,走到国师大人身边,拍了拍国师大人的肩,感受到掌下紧绷的肌肉,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放心,陛下千金之尊,一言既出,既然言明了只要治好了玉陶的魇症便不再束缚于你,我知你找了阿沅姑娘整整三年,眼下人不是找着了吗?你只需要回皇城将玉陶的魇症治好,未来多的是时间和阿沅姑娘相聚不是么?”
见国师大人微微泛青的侧脸,沈琮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苦笑道,“若你不放心,有时雨守着,阿沅姑娘定当无事。以你的手段修为,治玉陶区区一个魇症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么?来回脚程快的话,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就这么个理儿,你怎么还转不过来啊国师大人?”
第60章 60 ◇
◎你有病吧?◎
沈易定定地看着沈琮, 忽的掀唇一笑:
“当我是傻子么?”
沈琮脸上的笑霎时僵在唇边:“你听我……”
沈易打断了他的话,冷冷的看着他,凤眸流转着诡谲的鎏光, 上前一步, 沈琮便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沈易见状不再上前却是轻轻笑了, 他指尖点了点沈琮, 笑意未达眼底:
“告诉你的主子, 胆敢威胁我的人…他是头一个。动手之前记住了,我既可替他除黄河水患绵延国祚数载, 做你大魏的盾, 也可做刺向大魏的刀, 记住了么?”
沈琮瞳眸一缩,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横插了进来:“你们……怎么了?”
薛时雨看了看面色泛青的沈琮又看了看一旁少见的面容冷沉的书生,怔住了。
沈易闻言笑了笑:“无事, 只不过方才一把鲜菇不慎落入火里,沈大人没饱腹正闹脾气呢,我再去林子里采些吧。”
与沈琮擦肩而过时, 沈易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他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气归气, 要一字不漏的传达啊, 沈大人。”
沈易勾着唇负手离开, 身后隐隐传来薛时雨的嘲弄声:“你是小孩吗?吃不饱还生气,幸好国师脾气好……”
转身之际无人时, 书生含笑的双眸骤然冷了下来, 扯了扯唇:
“啧……麻烦。”
袖内双拳紧握着, 手背上勃发一条一条犹如卧龙盘旋的青筋。
——
沈琮狠狠搓了把脸, 望着薛时雨笑道:“你怎么来了?”
薛时雨狐疑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真没事?这几天怎么一个两个都怪怪的……”
沈琮扯了扯微僵的嘴角,揉了揉她的发:“别想了,找我什么事?”
“不想说就不想说吧,随你。”薛时雨冷哼一声,道,“有看到安魂香么?阿沅定是又去哪儿玩儿了,我自醒来后就没看见……”
沈琮忽的朝前努了努嘴:“不在那儿么?”
薛时雨顿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小女娃捧着小香炉凑近那镂空的小洞往里瞧,嘴里嘟囔着:“……人呢?人呢?我明明看到了小人……”
女孩泄气的倒拿着香炉,使劲晃着它,吼着:“出来!快出来!”
薛时雨:“……”
女孩似乎极为不满,竟然将香炉掷了出去!
薛时雨登时瞪大了双眸:“小心!”
小香炉被抛掷高空,正要坠入山涧湖泊时,一缕寒风伴着霜花卷了过去,香炉陡的转了个方向,随即便落在一柄长剑上,顺着剑身滚落,落入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上。
薛时雨骤然松了口气,急忙奔去:“幸好幸好,幸好阿陵你及时出手……”
薛时雨伸出手探向季陵怀中的小香炉:“给我吧。”
季陵抿了抿唇,看向掌心的小香炉,手指无声的蜷了蜷。
薛时雨的手在空中滞了一会儿,奇怪道:“…嗯?”
那名唤“月儿”的女孩儿小跑着过来,嘴里尖叫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小人儿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
季陵眉心猝然一皱,犹如皑皑霜雪积压在眉宇上,俊容幕的沉了几分,将小香炉塞到薛时雨手上便向小孩儿那儿走去,薛时雨叫道:“阿陵!”
小女孩儿似乎被季陵冷沉的脸色骇到,倒是不敢接近了,嘴巴一扁直接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是我的!小人儿是我的!你们都是坏人!你们不许抢!不许抢!”
季陵的脸色却愈加阴沉,执剑径直走向小女孩,薛时雨忙道:“算了阿陵!小孩儿不懂事罢了……”
“不懂事?”季陵眸色更冷,执剑的手背指骨泛白,青筋根根凸起,他向来是寡言的、冷漠的,却是第一次这样厉声斥责,还是对一个孩子,“在她的年岁你已可以独自在野外生存,我也已斩杀了第一只凶兽,不懂事?一句不懂事便可抵消掉她所做的?倘若方才不是我,阿沅便已坠入无间崖底,你可知道?!一句‘不懂事’便可抵消了?!!”
最后一句,季陵几乎是低吼出声的,本艳若桃李的俊容犹如修罗一般,立于女孩儿面前,俯视着她,女孩儿哭闹的声音幕的一顿,继而愈加崩溃的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呜坏人!坏人!月儿好害怕……坏人!坏人!”
季陵浓黑的眸俯视着女孩儿,逐渐的眯起双眸,握紧了剑柄,深渊剑颤颤发出鼓噪的骇人铮鸣……
“阿陵!”薛时雨咬牙,空出的另一手去摸腰间的符纸,忽然眼前掠过一抹青色,紧接着掌上的香炉一轻,她顿了一下,凝神看去,阿沅已化作了人形挡在女孩儿身前,而季陵的剑尖恰好指向她的咽喉!
“阿沅!”
即便是自认对季陵有些熟悉的阿沅也被他周身的杀气骇了一跳,这厮……这厮是真的想杀了月儿!
阿沅蹙着眉顶住了季陵身上泄下的威压,莫名其妙看着他:
“你……你干嘛?”
你有病吧?
而季陵看到阿沅的一瞬,瞳眸一缩,深渊剑剑随意动颤栗了一瞬,被他死死握在掌心才恢复平静。这一小小的插曲,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暌违多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阿沅。
阿沅与他记忆中的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或许是因她眉心多了一抹几欲燃烧的花瓣印记吧,若说从前的阿沅如烟雨一般,是躲在阴影的,稍微大声一点儿就会瑟瑟发抖的小兔,现在的她就像她眉心燃烧的一小团焰火一样,灼人。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的相见永远是这样的,短兵相接,相向而视。她总会为了另一个人挡在身前,迎上他的剑刃。
仿若他们天生就是仇敌,泾渭分明。
明明……明明之前她都是躲在他身后的。
明明一直以来他们……才是一起的,才对。
季陵脸色异样的紧绷,俊容更是阴沉下来。然直抵阿沅咽喉的剑锋却收了起来,他浓黑的一双桃花眸定定地看着阿沅,薄唇抿了抿有些微微的泛白,顿了下才道:
“让开。”
“不是……你有病吧?”阿沅难以置信瞪着他,“我知道你厌恶妖,可你至于对一个小女娃动手么?”
“方才若不是我,你……”季陵幕的一顿,俊容冷的令人胆寒,直直盯着阿沅,竟然分毫不让,“此行之路多有凶险,她若再如此取闹,届时又当如何?既做错了事,便当吃些教训,与她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无关!”
阿沅:“……”
阿沅愣了好半天,不耐得挠挠头,愈发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既然如此那你先教训我吧!月儿有什么错?是我拉着她陪我玩儿的躲猫猫,不是……”
阿沅忽的一顿,仰着头莫名其妙看着他,“我俩玩儿我们的躲猫猫,你至于……至于生这么大气么?”
季陵蓦然一僵,只见小女孩儿几乎缠在了阿沅身上哭闹撒娇:“呜呜呜呜姐姐那人好凶!我好害怕!”
那厢薛时雨举着小香炉,望着阿沅和月儿二人嗔怪道:“还不是你们胡闹!”
余光瞥见那香炉镂空的小洞上缠着一些细小的藤蔓,方才她们……确实是在玩耍。
见薛时雨过来,阿沅完全不惧季陵了,她本来也不怕他!
她当即向薛时雨撒娇打小报告:“不是吧,躲猫猫也不让玩,太过分了吧!什么人啊……”
凛冽的剑光一晃,阿沅顿了一下,未尽的话卡在咽喉。
便见长剑入鞘,季陵忽然就走了。
修长而挺拔的身躯有些些微的……僵硬。
阿沅怔了一下,心头无名火起,搂着抽泣的月儿,连珠炮似的向薛时雨告状:“不是……就这么结束了?我们做错了什么他、他把人吓哭了就这么若无其事的走了??只不过玩个游戏,至于发这么大的火么?!!”
薛时雨哭笑不得的哄着这一大一小,扭头看了眼逐渐被夜色吞没的修长背影,略感欣慰的想,本以为他没听进去,想来那夜的话他也有几分入了耳的……
薛时雨揉了揉阿沅的发:“给他点儿时间,阿陵别扭了半辈子……他一定会向你道歉的,我保证。”
季陵这厮会道歉???
可能吗???
就是天塌了也不可能吧!
一想到这厮会道歉,阿沅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吓得。
阿沅轻哼了一声,有些酸溜溜的:“还是‘阿弟’好是吧?你当然会帮他说话了……”
薛时雨:“知弟莫若姐嘛,阿陵性子倔了些,人不坏的……”
阿沅摆了摆手,嫌弃道:“算了算了,不找我们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薛时雨忽然道:“阿陵也不是喜欢找人麻烦的性格。”
阿沅顿了下,茫然道:“啊?”
薛时雨笑着又揉了揉阿沅的发:“其他人自然不会,只是阿沅你……以后或许会辛苦些。”
阿沅更茫然了:“……辛苦什么?”
薛时雨却不再说了,只道:“你跟月儿也该饿了吧?这儿还有些香烛,只是荒山野岭的,还是紧着些吃比较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每晚9点更新,断更学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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