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
◎“这算…什么事啊……”◎
锁链撞击铁壁发出金属相撞的声音, 在这样一个 死寂而焦灼的氛围里尤其显得刺耳。
年轻的僧人双眉微蹙,突如其来的撞击令他头晕目眩,顷刻嘴角泄下一丝血迹。
然而他浅灰色的双眸未见丝毫畏惧, 茫茫然、没有焦点的双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阿沅:“施……”
阿沅越发用力掐着僧人的脖颈高举过头, 指甲狠狠嵌进僧人颈侧的肌肤内,登时僧人口吐一捧鲜血, 汩汩的血流填满阿沅的指缝。
霎时甜香的血味儿盈满鼻尖, 是那些白骨那些肮脏的血完全不能比拟的甜香。
年轻的僧人轻咳着, 似盈满月光的浅灰色双眸仍旧落在阿沅身上,没有丝毫指责也没有丝毫畏惧, 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她, 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 鬼魅横生的少女,仿佛在说“今晚月色真美”似的极自然地陈述一个事实:
“你现在很危……”
阿沅猫瞳血雾浓重:“你找死!”
就在手指将要掐断掌下这截脖颈之时,日头从云层探出, 拂晓的第一抹云隙光落下,得亏季陵一剑劈了天牢的屋顶,僧人手上的锁链反射着日光, 阿沅低低的一声惨叫,松开了他。
漠北的日头就犹如这片漫漫黄沙, 热烈、广阔, 叫人无处遁藏。
阿沅双手捂住脸, 尖叫着、低吼着,踟蹰着该往哪儿跑, 然而这本该潮湿阴暗的天牢因被横削了一片屋顶盛满了金色的阳光, 阿沅裸露在外的皮肤渐渐溃烂, 有了焦味……
年轻的僧人失力的落在地上, 双手撑在地上闷声咳了半晌才缓过来,他闻声,失焦的双眸看向阿沅的方向,默了一会儿,拇指揩去嘴角的血迹,耳侧微动,拖着重重的锁链走到阿沅身侧,触及阿沅裙摆的一刻停住了。
顿了一下,摩挲着解开身上的绣着黑云祥纹的外袍,在外袍兜头罩住阿沅的一瞬间,阿沅犹如一只迅猛的小兽,一手抓住僧人劲瘦的腰侧,一手穿过他的后颈,下一瞬狠狠咬住了僧人颈上尚未止住血,仍在淌血的伤口。
齿间嵌进的一瞬间,僧人一声闷哼,阿沅越发搂紧了他的脖颈,不断噬咬、舔/祗着。身上因太阳照射溃烂的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了。
年轻的僧人眉头拧成川字,如玉的俊容被冷汗浸湿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落在阿沅的肩上,但也只是两指虚虚搭在阿沅的肩侧,想要拉开她,然而这点微末力量阿沅根本没放在眼里,她食髓知味,犹如贪婪的小兽拱在僧人的颈侧,黑袍之下,犹如藤蔓缠绕着大树,两人亲密无间,僧人目不能视,鼻尖嗅着一抹混着血沫味儿的馨香,耳侧闻着少女渐渐不成章法的呼吸声,双眉拧了又拧,落在身侧的双手僵硬的伸在空中,额角太阳穴一股一股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才低声道:“……得罪了。”
一手自黑袍内板过阿沅的肩,另一手正要点在阿沅的眉心处,被阿沅凶狠的叼住了。
年轻的僧人:“……”
僧人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阿沅的愤怒。似乎是在气他打扰了她的进食,阿沅狠狠的咬住口中的长指,待咬出血腥味儿之后像只小猫似的,用舌尖轻轻地舔着,感受到口中的长指一僵,阿沅正欲再咬出道伤口,口中长指倏然抽走,阿沅还未有反应,眉心处被指尖重重一点,霎时磅礴灵力犹如泥牛入海,阿沅呆滞了片刻,合上双眼倒了下来。
正好落在僧人的臂弯上。
金色的阳光洒落全身,阳光下年轻的僧人却流了一身冷汗。
他僵在原地,那只濡/湿的长指微微颤了颤,沉默了好一会儿,佛珠顺着垂落的胳膊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又归于静谧。
年轻的僧人屏了好久的呼吸终于轻轻地吐了口气来。
圣洁而矜雅的俊容苦笑一声,露出些微得救的庆幸:
“这算…什么事啊……”
——
在沈琮拽着书生的胳膊将他一跃带出去之时,城主的偌大家宅一瞬间化作了灰烬。
那些个数也数不尽的森森白骨化为粉尘之时还在瑟瑟发着抖异口同声说着:“住手……住手!吾皇不会饶过你的,吾皇会为我们报仇的!吾皇……”
白骨化为粉尘随着呼啸的飓风散在黄沙之中。
沈琮还在难以置信的喃喃着:“这……这都是那个叫‘阿沅’的小妖干的么……”
沈易俊容苍白,他仰头看着金光闪烁的艳阳,俊容微僵,实在难看的紧,沈琮第一次见到向来言笑晏晏的国师大人脸色这么难看,一时还有那么些微的惧,尤其在看到沈易那神乎其神覆盖全身的雷电之力,他竟已一人之力将这千尺地皮连根拔起!
实力实在是……深不可测。
沈易一手捂着胸口,骤然起身,沈琮愣了一下,忙道:“你要去哪儿?你血都快吐光了吧!?你现在这个情况若不好好休息恐怕……”
只见书生僵在原地没有动了。
沈琮本来就没指望目中无人惯了的国师大人会听他的,毕竟这是个连天王老子都不放眼里的人,圣上说的话他也当个屁。没成想……国师大人这是听进去他的劝诫了?
沈琮急忙凑上前,只见沈易俊容微霜,向来运筹帷幄的俊脸一片茫然,喃喃着:
“我……我感受不到她了……”
登时血染黄沙,书生倒了下去。
沈琮连忙去扶:“国师!”
——
阿沅是被吵醒的。
在一连串念经一样的声音中,虽然声音是很好听的,低沉却不喑哑,如清澈水流淙淙流过,可毕竟扰人清梦,纵是仙乐也难听死了!
她眉头蹙了又蹙,终于不耐得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铺满干稻草的地上微微浮现的一圈金光,仔细看,金光之上,还纂刻着铭文……
阿沅愣住了:“这是……”
“驱魔阵。”
一道清冽的声音接过,与此同时,恼人的念经声停止了。
阿沅顿了一下,闻声怔怔的仰起头,对上了妖僧低垂下来的,望着她的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
阿沅:“……”
此刻的她全然窝在年轻的僧人的怀中,一件宽大的黑袍兜头盖在她身上,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漏出来。
她愣了好半天,才慢慢悠悠想起一些零星的画面,好像是她自己走进大牢里的,然后……然后她掐了妖僧的脖子,然后吸了他的……
阿沅怔住了。
她猛地起身,一下磕到了僧人的下颚,两人同时发出一道闷哼,黑袍滑落的瞬间阳光跟着洒了进来,烫的阿沅一声尖叫,胡乱抓着黑袍又埋首在僧人怀里,惊惶道:
“虽然吸你血是我不对,可是……可是你别杀我啊……”
年轻的僧人顿了一下才道:“不是。”
“……哦。”
那就好,那就好。
阿沅还未回落的心跳又提了起来:“那你是要超度我啊!?”
年轻的僧人:“……”
僧人默了一会儿才道:“贫僧……是再给你驱魅。”
“……祛魅?”
僧人眉目秀致温润,极有耐心的解释道:“施主,贫僧虽不知你发生了何事,但你已然入魔。贫僧为你摆下驱魔真虽然不能将你身上的邪祟祛除干净,但可清明神志,不入迷障。你受邪气侵扰甚重,尚需七日方可除尽邪气……”
徐徐的,不急不缓的声音响在耳侧,又跟念经似的,阿沅本还算清明的大脑被僧人说的一愣一愣的,又变得混沌起来,猫瞳半明半寐之间,红雾若隐若现。
“贫僧会为施主摆下七日驱魔阵,伴着三日清心咒方能……”僧人说到一半,忽然卡壳。
一只小手忽然戳了戳他的劲瘦的腹部,阿沅倒在他怀里慵懒的打了个哈欠,睡眼迷蒙,像只小猫似的:“不说了好不好,头疼。”
年轻的僧人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了滚,当真不说了。
僧人默了一会儿,合上眼又开始念起了清心咒。
阿沅:“……”
极浓的血色自猫瞳一晃而过,阿沅柔弱无骨的小手落在僧人的胸膛前,猫瞳微微眯起,阿沅挑着眉看着年轻的僧人线条优美的下颚:
“我说了头疼,别念了。”
掌心下是跃动的心跳,杀机毕现。
僧人顿了下,睁开双眸,眸色浅浅,无悲无喜:“你受邪气侵扰极易生出杀心,驱魅过程自是痛苦难当,可……”
阿沅不耐烦的打断他:“你怎知是受邪气侵扰而不是我真的想杀你?”
猫瞳底下红雾越来越重。
僧人闻言却是微微一笑:“贫僧知道姑娘不是这种人。”
阿沅笑了:“你知道?连我自己都不能确……”
僧人笃定的又重复了一遍:“贫僧知道的,姑娘不是这种人。”
阿沅一顿,笑意尽收,冷冷的看着僧人没有焦点的双眸:“你知道什么?你我不过这才第二次见……”
僧人笑着摇了摇头:“错,是第三次。虽然时隔多年未见,姑娘笑音一如当年。虽然这么说姑娘可能不信,有人看相识人,而贫僧闻音识人。
姑娘声音清脆悦耳,如玉石相击,是磊落而坦荡的人才拥有的笑声,贫僧,是不会认错的。”
阿沅默了好久,许久才低低回了一句:“闻音识人……谁信你啊,怪人。”
年轻的僧人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接着念起了清心咒,这次阿沅没有再阻止他。
猫瞳里血雾散了许多,不过仍有一丝缠绵在眼底。
她有些不耐得扯了扯领口,她一身白裙子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污,臭死了。
她狐疑的眼神流连在僧人紧闭双眸的俊容上,纵是僧人看不见也能感受到这两股强烈的视线,不由再次停下诵经,睁开眼眸问她:“怎么了?”
阿沅趴在他胸膛前,托着腮,猫瞳微眯,直直盯着他浅灰色的双眸:“你真看不见啊?”
年轻的僧人不由微微仰起头,离身下那人远一些,那抹幽深袭人的香气也就能离他远一些。
他浅灰色的双眸映着阿沅狐疑的表情,点了点头。
阿沅的手落在自己领口的盘扣上,挑着眉看他:“那我换衣裳你也是看不到的喽?”
“自……”
“然”字还未说出口,僧人忽然僵住了,圣洁的俊容一片茫然。
艳阳下,背上顷刻又覆了一层冷汗。
作者有话说: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明天见啦!
第42章 42 ◇
◎“……别这样。”◎
隆谷城内某处农舍。
沈易和薛时雨同样昏迷不醒。
沈琮抚着薛时雨的脉搏, 双眉紧蹙,许久才放下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薛时雨的腕子重新放在被褥里, 掖好被角。
“阿姐怎么样?”
季陵立在床侧, 俊容如霜冻的寒冰,滋滋往外冒着冷气。
沈琮朝他笑道, 只是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过:“皮外伤, 幸亏你及时护住了她的心脉, 所幸没有伤了根基。”
季陵闻言看着薛时雨苍白的睡容一会儿,忽然转身朝外走去, 沈琮奇道:“你去……”
季陵停住了脚步, 门口忽然出现一人, 是大叔,大叔身侧跟着女童,而女童手里抱着一只乌鸦。
大叔奔走而来, 大声道:“糟了!城外行尸大军距隆谷不过三里地,长则五日,短则三日便可抵达隆谷!为数众多, 只怕与隆谷城主口中的‘妖皇’有关。为了隆谷的百姓,也为了长安, 我们必须想个法子阻止!”
沈琮忙道:“空师父是如何知道的?”
女童抚摸着怀里的乌鸦, 一派天真:“是小黑说的。小黑还说有好多好多……”女童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有那么那么多的像一座小山一样多的行尸呢!”
乌鸦在女童怀里两颗黑色的小眼珠一眨一眨竟意外的乖巧。
“月儿生来就能和动物对话,人会说谎, 动物不会。恐怕先前又是将我们关大牢又是现出真身与我们缠斗, 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让行尸突破关内, 叫我们措手不及!眼下城中多是老弱妇孺,小兵们也多是些……”
沈琮突然道:“阿陵你去哪儿!”
季陵堪堪走了两步在门槛前站定,背对着众人,叫人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阿陵,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抵御行尸吧!”
季陵没有说话,唯有落在身侧的双拳攥得紧紧的。
空师父也道:“此刻我们势单力薄,那个小道士已死在了宅内,在下无能,连个全尸也没捞回来。眼下伤的伤,死的死,季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修为颇高……”
空师父一把撩开长衫下摆,竟欲下跪,“在下替隆谷城中万千百姓求……”
一只手稳稳的拖在空师父的胳膊肘上,止住了他下跪的趋势。
“我去。”
极轻而坚定的两字落下,季陵回身抱着深渊剑立在薛时雨床侧,背对着众人,叫人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沈琮看了他一眼,依然是生人勿进的模样,可抱着长剑的手背却青筋盘结,指骨微微泛白。微微露出的下颚线条绷得极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细看之下,似乎是使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
淡淡的疑惑浮现在沈琮的心间,一时竟然叫他忘了城外行尸的威胁。
他方才想去干嘛?
他不是……从来阿姐最好吗?
难道真是为了那个叫“阿沅”的小妖?
这……这不像他啊?
他看了眼季陵,又看了眼床榻上俊容惨白的沈易,摇了摇头叹道:
好家伙,寒冰也有捂热的一天,老铁树也能开花。
这个阿沅姑娘……真是不简单啊。
——
“哈~~~丘!”
朗朗乾坤下,在如炭火一般烘烤的炽阳下,阿沅竟然生生打了个寒颤。
她慵懒的靠在僧人的胸膛前,揉了揉鼻子,带着哑意的嗓音嘀咕着:“谁在骂我啊……”
阿沅戳了戳僧人的胸膛,眯着眼看他,眼底一抹幽红若隐若现:“是不是你呀?”
年轻的僧人:“……”
阿沅猫眼几乎眯成一条线,她两手撑在僧人的胸膛前,微微仰起头,鼻尖几乎快触碰到僧人凸起的喉结,语气危险:“再装瞎作聋的……信不信我现在就脱了衣服呀?”
自从阿沅说了那句“那我换衣裳你也是看不到的喽?”,这和尚就变得怪怪的。
不仅不看她,不回她的话,身体也硬邦邦的,硌得阿沅难受。
要不是此刻艳阳高照的,就是埋沙子里都比这儿强!
在阿沅窸窸窣窣,作势要解开领口时,年轻的僧人终于说话了,他高昂着头颅死活不肯看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贫僧,贫僧…也没有装瞎作聋,贫僧…确实看不见……”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竟然还有些委屈。
阿沅乐了,眼底红雾弥漫:“你既看不见,那我解了衣裳又有什么打紧?放心。“阿沅拍了怕僧人的胸膛,甚是善解人意的模样,”佛祖不会怪你的。”
掌下肌肤全然没有看上去单薄,硬邦邦的像块石头,阿沅拍了一下居然有些疼。
阿沅坏心渐起,也怪这漠北的白天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和尚念经也怪无聊的,阿沅忍不住就给自己找乐子。
这妖僧不是说闻音识人嘛,不是耳朵厉害的紧嘛,阿沅这次动静弄的有些大,大开大合的,还带解说:“我要解衣裳喽。”
“第一颗纽……”
“第二颗……”
“第……”
掌心忽然被一只大手擒住了。
阿沅顿住,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抬眸去看,尾音拖得长长的,眸中尽是趣味盎然的红雾缠绕,鬼魅横生:“你干嘛呀……”
年轻的僧人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松开了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抱歉。”
阿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复又低下头:“第三颗……”
手又被抓住了。
阿沅仰起头,语气危险,然而朱唇微勾带着胜利的笑:“你干嘛?”
年轻的僧人这次没有松手,阿沅敏锐的感觉到抓住自己的这只手微微颤栗着,他默了许久,才道:“……别。”
向来徐徐如淙淙流水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了一层沙哑。单单一个字,不细听还以为是错觉呢。
阿沅挣了挣,那手依然扣着她,这次声音大了不少,带着恳求:“……别这样。”
阿沅爽了。
一扫这僧人在她耳旁絮絮叨叨年纪的烦闷,阿沅眼瞅着一滴汗自僧人优美的额角淌下,语气不耐,脸上的笑容却如涟漪越扩越大:“行了行了,真不经逗!”
年轻的僧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阿沅横了他一眼:“还抓着不放呢?”
僧人一愣,像烫手山芋一样连忙松开手。
小手撞上了僧人双腕的锁链,阿沅轻嘶一声,坏心情丛生,可能季陵这厮说的也没错,妖就是这样,情绪反复捉摸不定的邪、物。
她又不准备放过这可怜的僧人了。
她指尖轻戳着僧人的胸膛,一路下滑,忽然停住,另一手托着腮看他,猫叫似的声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双眸荡着一层柔软的红波:
“和尚,你是在给我念清心咒呢还是再给你自己念呀?你这里……好烫呀。烫到我啦!”
作者有话说:
怕大家误会,没有的事!!!
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我今天调节一下,明天开始还是每晚九点更新嗷!
第43章 43 ◇
◎“你是…不喜欢对方太主动的类型吗?”◎
年轻的僧人一瞬间表情僵硬, 如遭雷劈一般,阿沅看乐了,憋着坏笑, 指尖在僧人僵直的腹部上打着转:“你说, 厉鬼害人会被打入阿鼻地狱,祸害者众, 罪加一等。那诱活佛下凡又是个什么刑罚?是火刑呢, 还是拔舌呢, 还是……”
阿沅作恶的手又被攥住了,僧人有些涩然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施主受邪气侵扰, 会做出一些…违心的事……”
阿沅看着僧人攥住她手腕的手, 笑了:“你倒是越来越熟练了。”阿沅挑着眉看他, “不是违心的哦,我是真的……”
阿沅微微荡漾着红波的眼眸缓缓落在眼前,僧人纹丝合缝的内衫上, 眯了眯眼。
她有记忆的这半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季陵这样把对妖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绝不留活口的手段残酷之辈, 有薛时雨这样正气凛然的名门之后,也有半瞎李这种一看就是黑心的再看果然黑透了的狡诈之徒, 同为妖族的大敌, 不过这些都不是阿沅最讨厌的。
阿沅最讨厌的还是那些自诩名门正派, 手段却比半瞎李这种邪修还要下作的,明明猎杀妖族为了夺得内丹精进修为却要托口为苍生请愿, 肃清妖孽。别说这些除妖师了, 就那一脸和善赠予披风的老妪, 转眼也能为了几枚铜板将他们卖了, 明明之前还口口声声说阿沅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闺女。
真真是太可笑了,话本再好看哪有鲜活的人间精彩啊。
面前这个一脸忍辱负重,似乎马上要跟随佛祖去了的一身浩然正气的僧人,要不是阿沅在幻境之中看到他将琯琯镇压在潭底,还以为他真是个一视同仁,连妖的命都怜惜的圣僧活佛呢。
阿沅拂开了僧人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骗的了大叔,骗的了其他人,骗不了我。你的那些小秘密……”阿沅顿了一下,压低嗓音,“我都知道哦。”
年轻的僧人一顿,俊脸上乍起的薄红褪了一些,脸色更白了一分。
阿沅目不转视盯着,见状,一声冷笑。
露馅了吧?
沉重的铁链在僧人久未见光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几乎凹陷的青紫红痕,阿沅冷笑着拨动僧人束在双腕上冰凉的锁链,还挺沉:“你说这会儿都没人了,也就不用装了吧?戴着多难受啊,你分明就是一个……”
阿沅一顿,凑近了他,在僧人耳畔呵气如兰,“妖僧呐。”
僧人霎时一僵,圣洁的面容血色尽褪,浅灰色的双眸颤动了一下,脸色煞白煞白的。
叫阿沅登时也有些于心不忍。
阿沅大发慈悲的退了下来,抚平他有些褶皱的前襟衣衫:“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况且你是大叔口中的大师、圣僧,而我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小画皮鬼……没人会信我的话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怎么说你也算救了我……”
阿沅一边说着,一边觑着僧人的面色。
满意地看着血色从这样一张圣洁的脸上消失殆尽。她的双手看似抚着僧人褶皱的前襟,其实尾指在流连挑拨着内衫张合的缝隙,猫瞳幽深,血色弥漫。
想她们画皮鬼,画皮容易难画心。越是这样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她越要拔下他虚伪的一层皮来!
看看里头的心是什么样的!
阿沅双手一顿,尾指勾在了僧人前衫交掩的缝隙处,她柔弱无骨的趴伏在僧人的胸膛前,猫眼微眯,眸中的血色、杀机,被她尽数掩盖,化作一抹红痕点缀在微微上扬的眼尾处,魅气横生。
“我说咱也别装了好不好?”阿沅的指尖穿过交掩的衣衫,点在僧人温热的胸膛前,一瞬间,指尖下的身躯似乎战栗了一下。
阿沅满意的眯起眼,故意放柔放缓的声音带着哄:“若不是圣僧出手相救,小女早就在烈日下化作了灰烬……”阿沅一顿,故意加重“圣僧”二字,“小女无以为报,愿…愿以身相许……”
阿沅一眨不眨盯着僧人有些霜白有些僵硬的俊脸,还在纠结还是……还在故作正经啊?
再装下去可就不好玩喽。
阿沅是打定主意,非要看看这个所谓的“大师”、“圣僧”扒下他“圣僧”的皮是个什么模样!
阿沅又探进一根指尖,反正这家伙也看不见,索性不掩藏了,猫似的眼眸里血澄澄的,杀机毕露。偏偏声音却柔媚入骨,馨香丝丝缕缕自她身上袭来,她抿了抿干涩的唇,在僧人耳廓吹着热气:“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不会有人发现的……今日过后,我还是我,而你,还是悲天悯人、不染尘埃的圣僧啊……”
就在阿沅将要探入第三根手指时,手腕被僧人擒住了。
阿沅眯着眼看了他半晌,妖僧还是惨白的一张俊脸,瞧不出情动的苗头,但他……愈来愈滚烫的胸膛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沅幕的笑了:“你是不喜欢对方太主动的类型吗?好啊,那全权交给你好了……”
阿沅一顿,柔媚的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僧人捏着她的手腕,不容置疑的从他的领口处拿下。
阿沅:“……”
阿沅顿了一下,声音沉了下来,旖旎好像一个绮丽的梦不复存在:“你什么意思?”
僧人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望着她,声音有些涩然却异常坚定:“施主你受邪气侵扰的缘故才……才逗弄贫僧。待贫僧为施主祛尽邪气,施主便能恢复正常了。”
话落还微微笑了笑,脸色虽然不好看,却是极力为阿沅露出个安抚的笑。
包容了她一切的无理取闹,似乎还在对她说:“没关系的,我很快就会治好你的,没关系。”
年轻的僧人逆光俯视着她,艳阳在他身上渡了一层金光,好似佛光普照大地。
阿沅:“……”
“………………”
阿沅直接气笑了:“合着我这大半天是白说了是吧?你这秃驴到底听没听懂人话!”
阿沅直接拽过僧人的衣领,一个翻身,宽大的黑袍覆盖下,僧人被她压在了身下,因脊背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眉紧蹙,一声低低的闷哼后,阿沅半跪在僧人身上,双眸赤红一片,直接撕了僧人的内衫:“知道什么是敦伦之乐么?我是要……”
阿沅忽然顿住,愣住了。
“这是……什么啊?”
僧人的内衫被阿沅撕了一大半,因镇日呆在阴暗潮湿的天牢内,露出大半片苍白贫血白玉似的胸膛,虽然在黑袍覆盖下看的不甚清晰,阿沅依然看到密密麻麻的似水墨书写的小字印在僧人的肌肤之上。
从锁骨处一直往下延伸,因皮肤太白愈发凸显其水墨的黑。
“……经文么?还是……”
阿沅忍不住伸出指尖去触摸……
“别碰!”
就在阿沅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僧人胸膛前浓黑的小字时被僧人一把攥住了手。
“我说,你还真是抓我的手抓上瘾了是吧……”
阿沅嗤笑着仰起头,抬眸的一瞬间对上僧人一双浅灰色如琉璃的没有焦距的双眼。
所谓金刚怒目,大抵如此。
那双漂亮的琉璃目骤然迸发出一道璀璨的金光,阿沅一晃,倒在了僧人身上。
下一瞬,年轻的僧人出现在一片浓雾缠绕的迷障之中。
迷雾散去,露出一株硕大肥美的花,不再是花骨朵,已是含苞待放的模样,吐着猩红的花蕊,花瓣足有半个人那么大,飞舞的枝丫上俱是锋利的长刺。
它躺在血池之上,懒懒的打了个饱嗝:“这区区画皮鬼的识海怎么三天两头有人造访啊,烦死了!一个陨落的上神,一个同源本宗的血河大将军……你呢,你又是谁?”
年轻的僧人从浓雾中走来,双手合十,居然向这株硕大的花谦卑的躬了躬身:
“抱歉,贫僧……打扰了。”
血池之上,藤蔓起起伏伏,长刺挥舞尽是威胁。那株硕大的花幽幽吐着花蕊,花瓣轻轻张合着:“一个呢来镇我,一个本想夺走我没夺成。你呢,你这小小僧人为何而来?”
“贫僧…”年轻的僧人一顿,浅灰色的双眸倏然犹如画龙点睛一般点缀了一双金色的瞳孔。掌心凭空出现一比人还高的,金光硕硕的降魔杵。
降魔杵轻点,粘稠的血池犹如退潮登时尽数退却。
僧人一双金眸直直看向盘桓在巨石之上的那株硕大的花,轻声道:
“我来除你……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啾咪!
第44章 44 ◇
◎事实上她也确实在欺负他。◎
阿沅这一觉可谓睡的天昏地暗。
等她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是一汪璀璨的星河,星河的尽头是银月高悬。
徐徐晚风吹来,带走了黄沙的粗粝和燥热, 只余下入秋的湿寒。
她现在……有些恍惚, 有些懵。
此前发生的种种她都清晰的记得,她记得她是如何坠入宅地的无间黑洞的, 记得如何脱困的, 也记得后来是怎样恍恍惚惚来到大牢, 怎样掐住这妖僧的脖子抵在壁上的……
很奇怪,她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记忆里的那人是她, 却又不像她。
但确实, 就是她。
阿沅有些恍惚的想着,入魔什么的……
果然很刺激啊。
锁链摩擦着地面,冷器相交的声音传来, 年轻的僧人自黑暗中走出来,修长的两指伸向阿沅的眉间……
就在指尖将要触及阿沅眉心之时,阿沅陡的清醒过来, 腾腾腾连退三步,脊背贴上冰冷的墙壁, 戒备的看着眼前人。
月光下, 僧人的俊容依稀袒露了出来。
僧人一怔, 触电似的缩回手:“……抱歉。”
阿沅也是一怔。
因为妖僧的面色看上去太不好了。
不能用差来形容,是非常差。只见他苍白的俊容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纠缠不断, 这分明是邪气入体的表现。
阿沅似乎明白了什么, 愣住了。
年轻的僧人垂下眸, 黑气虽纠缠着他却并未入他澄澈如琉璃的浅灰色眼底, 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淡消散、化去。
阿沅常听别人说人死后怨气不散便要请高僧来超度,阿沅原以为左右不过一个除妖,大约是佛门的手段圆滑些,显得不那么残忍而已。原来不是这样的。
这个妖僧是真的,能够净化妖气的。
真是神奇。
然而年轻的僧人微垂下眼眸,十分沮丧和抱歉的模样:“贫僧才疏学浅,未能将施主与你识海中的邪物分离开来……只是尽了些绵薄之力……”
一瞬间阿沅识海里响起尖锐的咆哮:“只是?绵薄之力??你丫斩个妖气都快把我剃光了还绵薄之力!!!”
阿沅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迷雾重重的识海中,硕大的花苞抱着自己光秃秃的枝叶跳脚,其上本密布的长刺全被……修剪没了……
是真秃了。
阿沅:“……”
“………………”
不对,阿沅懵了一瞬看向妖僧:“不光如此……你还把我身上的邪气渡到自己身上了是吧?”
年轻的僧人这次倒是很痛快的点了点头:“不错,施主识海内邪气太过庞大,贫僧在你识海久待于你也有伤害,只好出此下策……抱歉。”
阿沅曾听过佛祖舍身祠虎的传说,只是没想到终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
还是这样一个在她眼中几乎从头到脚刻着“妖僧”二字的僧人身上。
很显然,将邪气渡到自己身上远没有僧人口中说的那么简单。年轻的僧人本秀气的面庞愈加显得羸弱,不过想来也是,她在那宅子底下可是吸食了没有几百也有上千只鬼魅的血液……
不过……为什么?
僧人秀致的眉拧成一个川字,苍白羸弱的面庞上缠绕的黑气渐渐看不见了,愈发凸显脸色的苍白,他轻咳了一声道:“施主识海内的邪物不是凡物,如若不趁早铲除…恐怕,已和施主融为了一体,再要将它铲除已是……”
“你疯了吗?”阿沅忽的打断了他,“为何救我?”
阿沅不理解,也不想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情,她轻嗤一声:“你知道你救了一只妖么?”
僧人被打断并没有半分不愉,老实的点点头:“知道。”
阿沅:“……”
月光下僧人苍白至透明的脸色仿佛几乎要融进银月的光辉中,浅灰色的双眸更是不掺一点杂质,盈盈地没有焦距的看向阿沅的方向,叫阿沅以为自己在欺负他。
事实上她也确实在欺负他。
她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她不信有纯粹的恶,更不信有纯粹的善。她更多是对没有如愿扒下这该死僧人虚伪假面的愤怒。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将琯琯镇压在潭底的啊,他凭什么一副浩然正气的模样?
阿沅轻轻嗤笑了一声,卸力般的仰靠在身后冰冷的壁上,微微仰起头看向僧人,猫瞳里全是讽刺:“你知道我是妖,那你知不知道我要杀你呀?”
僧人愣了一下:“…你要杀我?为何?”
年轻的僧人不过怔了一瞬,复又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脸上又浮现安抚的笑意:“施主只是受了邪气的侵扰,我知施主并不是……”
“是的哦。”阿沅冷冷的看着他,“和尚,别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和你啊有血海深仇,我会杀了你的。“
阿沅抿了抿唇,又说了一遍:”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僧人一顿,脸上浅淡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没有焦点的双眸掠过几丝迷茫,有些无措的在原地立了片刻,许久才摩挲着墙壁,沿着壁角坐了下来,与阿沅面对面而坐。
默了一刻,唇角略微弯起一抹弧度,双眸浅浅望着她的方向:“……是么?贫僧,知道了。”
阿沅一怔。
……就这?
没了???
阿沅咬了咬下唇,忍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僧人似乎被她的动静吓到了,双肩微微一颤,阿沅几步走到他身前,几乎快揪着他耳朵吼了:“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啊???我是要杀你啊,你到底听清楚了没???”
僧人的双眸似乎更迷茫了,他顿了一下才道:“…贫僧…知晓了,多谢姑娘告之。”
阿沅:“……”
“…………”
“………………”
阿沅死死盯着他半天,僧人仍是一张古井无波的俊脸,仿佛天生不会憎恨人。终于暴走了:“你有病吧你!你应该…你应该后悔救我才对啊!”
阿沅两手揪住僧人的衣领,双眸内的愤怒几乎快燃了起来,“你听好了,妖就是妖,我不会因为你给我祛个魅我就会放过你!”
阿沅一顿,手上的力道卸了不少,堪称温柔似水的抚在僧人胸膛,在他耳边徐徐吹着热气:“方才……你是用哪只手抱得我?左手?还是右手?还铺了一层稻草,还给我盖了一层衣裳,好贴心啊和尚。”
眼下这张圣洁的面庞登时染上了胭脂红,好似高高在上的仙一下堕入了凡尘,阿沅一双因怒火显得晶亮的猫瞳终于满意的弯了弯眼角,对嘛,就应该是这样,装什么?
他才不是什么圣僧,他分明是妖僧。
她知道的。
她就知道。
“呐,我问你,老实回答我。”阿沅几乎整个上半身倚在僧人的怀里,眼角微翘,挑着猫眼看他,“在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你有没有偷~摸~我呀?”
话落,阿沅的手应声落在和尚的心口处,眯起双眸看着他。
只要他说个“有”字,便是判了死刑,掌下这颗活蹦乱跳的心脏,阿沅也就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收下了。
“说嘛,有没有?”阿沅的声音越发柔媚危险了起来,轻柔的伴着馨香的暖风扫过玉白的耳廓,“要说实话哦。”
僧人狭长的睫毛极轻的颤了一下:“有……”
阿沅的双眸幕的亮了起来,扣住僧人心门处五指的指甲登时长了半寸。
“或是没有……”僧人微微垂下头颅,浅灰色的双眸对上阿沅的,两人近的呼吸相闻,僧人微掀薄唇,一脸茫然,“很重要吗?”
阿沅一顿。
明明眼前这双眸没有焦点,明明阿沅知道他看不到她,阿沅仍然被这双眸盯得,紧张的咽了咽唾沫。
便见眼前这张薄唇又张合道:“如果我说有……施主会杀了我么?”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阿沅扣住他心门的手,指甲又长了半寸,牢牢摁住其下跃动的心跳,不叫他有半分逃脱的可能。
阿沅抿了抿唇,再次出声时,是连自己也有些讶然的哑:“…是。”
年轻的僧人倏然笑了。
犹如一朵昙花静静绽开,他缓缓敛去唇上的笑意,合上双眼,微微仰起头。
一截修长的、过分苍白的颈便暴露在阿沅眼前。
犹如献祭一般,唇角微扬,一脸释然。年轻的僧人轻声道:
“请动手吧。”
月光如瀑撒在年轻的僧人一张微霜的俊脸上,阿沅眸光一颤,指尖狠狠嵌进手心里。
覆盖在他心门处的手僵直不动。
她不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善,同样不信这世上有真正无欲无求之人。
自她有记忆以来因身为他人口中的邪祟,因太弱小总是受人制肘。藤蔓妖大方的留她在身边饶她一条小命不过为了戏弄于她甚至强迫她,委身于他。季陵没有杀她也不过是看在她一张故意幻化出的肖似薛时雨的面庞。他留她一命也不过是薛时雨那儿得不到的慰藉能在她这儿勉强安慰一二。
她被人轻视太久太久了,久到哪怕得了一点点善意第一反应就是,他在图什么?
果然,这个妖僧果然另有所图。
而他所图的是……
杀了他???
这种奇怪的要求简直…闻所未闻。
年轻的僧人紧闭双眸,许久没有等到回复,即便他目不能视,依然能感觉到围绕、包裹着他的杀气。
只是不知为何,她不动手了。
“……你很想死?”
年轻的僧人双眉微微蹙了一下,睁开了眼。
阿沅静静地看着他,拨动了下束缚他双腕的锁链,轻轻“啊”了一声:“差点忘了,明明知道行尸来袭,大叔跪在你面前求你走你也不走,你本来就是个寻死的怪人啊。”
阿沅双眸中的迷茫之色稍褪,停止拨动锁链的手,挑着眉看他,猫瞳深深瞧不清情绪:“反正都要死了,告诉我嘛,为何一心寻死?你这样我就算杀了你也感觉很没劲啊。”
年轻的僧人顿了一下,才道:“贫僧……作孽太多……”
阿沅逼视他:“怎么个多法?”
僧人浅灰色的瞳眸微微震动了下,却又不说了。
阿沅屏着息看了他一会儿,看来是不肯说了。
手指蜷了蜷,忽的笑了:“行,反正我对你的事也没兴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琯琯……”阿沅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一片平静,“芙蓉镇潭下的女妖琯琯,有印象么?”
“芙蓉潭……女妖?”年轻的僧人怔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贫僧记得。”
阿沅紧紧盯着他:“是不是你将她镇压在潭下的?”
年轻的僧人这下倒毫不犹豫答道:“是。”
倏然之间,阿沅扣在他心门处的尖利的指甲嵌入僧人的皮肉内,一声闷哼,年轻僧人本就微霜的面色更白了。
阿沅冷冷盯着他:“你说你罪孽深重,我姑且信你。只要你说你后悔了,跟琯琯道个歉,我姑且留你个全尸,叫你死得不那么痛……”
“贫僧不悔。”
阿沅幕的止声,豁然抬头:“你说什么?!”
年轻的僧人浅灰色的双眸望着她,没有焦点的瞳孔倒映着阿沅惊怒的脸庞,僧人略略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贫僧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唯有此事,不悔。”
阿沅的双眸倏然漾起一层血雾,低吼从齿间溢出:“你找死!”
手背青筋微凸,正欲一把掏出妖僧的心肝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摩柯大师,空……来了。”
指尖又嵌进僧人皮肉内寸许蓦然停住,僧人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几欲出声的痛呼被他压抑在喉间。
外头又传来沉闷的三声轻响,估计又是大叔磕头了三下。
阿沅面容森冷,死死咬着唇。眸底红雾渐起,但却不似之前那般失去理智了。她知道她自然不是空师父的对手,若空师父知晓她现在在做什么,别说给琯琯报仇了,她自己小命也难保了。
但阿沅也没想象中那么惧怕了,她凑近了妖僧,扣住他心门的五指微微一用力,顷刻血色满了掌心。
热风拂过耳畔,吴侬软语中缠绵不复,惟余森冷:“你知道怎么做。”
僧人薄唇抿得发白,没有让一丝声音泄出来。
空师父对这妖僧的敬重简直入了骨子里,他宁可跪在屋外也不愿进来一步叨扰他。醇厚的声音亦是充满了敬重和小心翼翼:
“摩柯大师,我知你画地为牢,不愿出来咳咳咳……城门外行尸大举入侵……”
阿沅鼻子尖,一下闻出了空师父此刻浑身覆着一层血味儿,连同他自己的,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那些个行尸已经到了啊,所以……我这一觉是睡了几天几夜么?
“咳咳咳……我、沈少侠、季陵小弟力有不逮,撑不住多久了,城内还有十万百姓,更遑论破了隆谷之后的千千万百姓……摩柯大师,我们需要您,大魏的千万的百姓更需要您啊!”
又是咚咚咚数个响头,血味儿更浓重了些。
阿沅在僧人的耳畔轻轻讥笑了声:“喊你去救人呢妖僧。”
年轻的僧人一张俊脸惨白惨白,双眉拧起,拢起一道深深的丘壑。
见屋内不答,空师父愈加大声,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哀恸:“大师!你莫非真要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年轻的僧人登时如遭雷击,眉眼之间掠过浓重的悲怆,却仍死死咬着薄唇没有松口。
许久,涩然的声音传来:“妙空,我已立下毒誓,一日未除尽心中污秽便一日不能踏出这囚牢半步……抱歉。”
屋外传来大叔愈发悲恸的声音:“大师往日不可追,你这又是何苦!”
僧人苦笑一声:“凡事因缘际会,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这便是我的果。妙空,去吧。”
“大师……”
屋外长叹一声,空师父复又磕了三个响头,终究还是走了。
阿沅真是奇了怪了,大叔几次三番跪下求他,他到底为何就是不肯离开这破牢?
阿沅看了眼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又联想到他身上诡异的铭文,等确定大叔走远之后,她微微撑起身子,手却仍覆在僧人心门处,猫瞳微眯:
“你这妖僧,一身的秘密啊……”
僧人微微垂下眸,因脸色过分苍白,愈发凸显太阳穴上鼓起的青筋,他此番拒了大叔内心如何不纠结?
他再一次避过了阿沅的问题,只道:“镇压芙蓉潭下女妖一事,贫僧不悔。”
阿沅咬牙捏紧了掌下的皮肉,只要再一寸她便能触到这妖僧该死的心脏!
僧人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抬眸看向阿沅的方向,没有焦点的双眸澄澈、清晰的倒映出阿沅的面庞,无畏生死,坦坦荡荡:“她死后已化身为厉鬼,太晚了,贫僧无法超度于她,将其镇压于潭下令其无法作害于人间便是最好的法子,贫僧……无悔。”
“你该死…该死!”
阿沅骤然暴怒,双眸赤红一片,指尖已然触到僧人跃动的心脏,却停住了。
年轻的僧人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合上了双眼,似乎在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她死死盯着僧人的面庞,双眸几欲滴出血来,嵌入僧人胸膛的手微微颤抖着,齿间刮破下唇,舌尖属于自己的铁锈味弥漫才叫她堪堪稳住最后一丝理智。
她何尝不知道这妖僧是何意思?
琯琯确为厉鬼,管你大鬼小鬼一旦化作了厉鬼便没有回头路。季陵、薛时雨摆下弑神阵誓要除了琯琯也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天底下都默认的道理。
可是……
可是……
“你说,这天下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妖呢?”
年轻的僧人眉心一颤,一滴滚烫的落在他眉心,他似被灼伤了一般,豁然睁开。
女子低喃着,破碎的声线很快随风飘散,那片刻的脆弱恍若一场错觉。年轻的僧人看不见,目之所见俱是一片虚空,女子不再言语他也便不知她在何处。
唯有落在他心门处的手叫他知道,她还在身侧。
只是围绕身侧的杀气……淡了不少。
就在他疑心女子不再说话时,女子终于又开口了,然而她才模糊的吐出一个音节,僧人忽然摁住阿沅的后脑勺,将她摁在胸膛前,阿沅愕然之间环抱着她一个翻身,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僧人护着她的胳膊被刮破,飞血溅在阿沅的面颊上!
阿沅骤然抬眸,对上一双暗夜中闪着绿光的双眼!
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青白的肌肤犹如龟裂的树皮,是行尸!
眨眼之间大牢本就不堪重负的墙被推翻了,数十个行尸扑将上前!
阿沅听到耳侧妖僧恍然的声音:
“……城破了。”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又是一个翻滚,躲过了行尸抢扑上来的利爪!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骂道:“自己想死别拉上我!松开!”
僧人这才发现他牢牢地将女子扣在怀里,连忙松手,阿沅利落的振臂一挥,围绕在他们四周的行尸退散丈外又飞扑上来!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庙,那个在行尸的围剿下狼狈逃窜的夜晚。
不同的是,那个夜晚阿沅只有逃的份,而现在,短短数天过去,她已能反击了!
阿沅应战之中还未意识到这一点,许是经过宅底和彼岸花神魂融合,此刻哪怕阿沅是凭着本能一阵乱飞乱打,倾泻出的灵力带着彼岸花独有的凛冽杀气,一时这些行尸竟不敢靠近。
不过阿沅就像被绝世高手灌进庞大的内功,空有骇人的内功却不会运用,属于彼岸花暴虐的邪气在身上游走,却寻不得舒适的释放,一会儿磅礴汹涌,灵气扫过,行尸应声哀嚎,双臂皆断。而一会儿却犹如毛毛雨一般,虚打了一招,行尸被晃了一下,好似被戏耍一般,愈发凶猛的扑上前!
行尸越来越多,阿沅很快被逼至角落,独木难支。
加之体内那股属于彼岸花属于幽冥的力量乱窜,要控制它已经很难了,阿沅只觉得游走之处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痛,简直腹背受敌。
很快嘴角溢出了一抹血渍,面白如纸。
即便能反击又如何,恐怕还不如那个狼狈逃窜的夜晚,行尸一个接一个,数量之多源源不绝,今晚极有可能死在行尸的利爪之下。
“呸!”
阿沅吐出口腔内残留的血,看着越来越近,几乎将他们团团包围的行尸,冷笑了一声。
是她大意了,这么多行尸逼近她竟毫无察觉。
呵,死了不算冤枉。
识海内彼岸花毫无动静,这是被妖僧修理怕了么?
对峙之中,一高大的行尸挥着利爪飞扑上来,阿沅振臂反击,然而本该打出去的澎湃灵力游走之间又缩了回去,不仅打了个空,臂上被行尸的利爪撕裂了一道,那回缩的灵力打在了自己身上,阿沅登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在了地上!
本还有些畏惧的行尸个个抢扑上前,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在阿沅眼中化作了一道道残影。
阿沅吃力的挥臂,又打了一个空。
行尸的利爪已呼啸至眼前,要……结束了么?
忽然,一温热的掌心贴于背上,身后传来僧人清润微哑的声音:“闭眼,用心感受。”
一瞬间阿沅的体内好像汇入一道暖流。
属于彼岸花游走的灵力是冰冷的,而这道温热的暖流追逐着那道冰冷的,汇聚的一瞬间,阿沅浑身战栗了一瞬,冰冷刺骨的四肢百骸似乎都熨热了些。
舒服的几乎嘤咛出声。
僧人微微低下头颅,湿热的暖风扫过阿沅的耳畔:“跟着我,顺着这个力道……”
这一瞬间很奇妙,好像被无限拉长,在阿沅眼前是无限趋近的行尸利爪,耳侧是僧人温吞湿热的嗓音——
“打出去。”
僧人话落的瞬间,一冷一热两道灵力终于在阿沅的灵脉交织为一体,随着僧人话落一道打了出去!
阿沅灵气打出的瞬间化为利刃,迫在眉睫的利爪登时齐齐被削了去!
行尸哀嚎片刻又飞扑上前,阿沅双眸微微发亮,抵在她后背的掌心似乎更热了些,有些微微的灼烫。
体内的暖流带着寒流自上到下游走在灵脉之间,好像为她砍去了荆棘,铺了一片康庄大道,阿沅终于能得心应手运用这股力量,掌风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没有一掌是打空的。
很快局势颠倒了过来,阿沅自角落逼出,无任何行尸能逼近她三丈内。
直到体内的暖流消失,抵在后背的掌心撤下,那道暖流已在她体内运转了整整七个循环反复,即便暖流彻底消失不再引导她了,阿沅已然学会了如何运用体内的磅礴的灵力。
最后一掌打出,数十行尸倒在地上彻底不能行动了。阿沅单手掐着最后一个尚有行动力的行尸,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不知被何物削去了半个脑袋,他低吼着,在阿沅掌中挣扎着,阿沅本要掐断他的脖子,忽然一只修长而过分苍白的手抓住了阿沅的手腕:
“且慢。”
阿沅侧眸看去,眉头不耐得皱紧:“干嘛?”
年轻的僧人望着阿沅,踌躇了一会儿道:“施主,可不可以……”
“不可以!”
阿沅是吃过这些行尸的苦头的,唯有将其脖颈斩断或扭断,这些行尸才会彻底死亡,不然别说被削去半个脑袋了,就是双手双脚都削了,这些行尸爬也是要爬来弄你的,麻烦死了!
阿沅疑心是这妖僧过剩的伪善又来作祟了,看见个小孩就动了菩萨心肠。
她不耐得又吼了一遍:“松手!”
然而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语气恳切:“施主……”
忽然挣扎的小行尸一口咬在阿沅的虎口处,阿沅吃痛松了手,僧人耳尖微动,在阿沅勃然大怒要一掌击了他时,听着过耳的疾风,极其精准的一把抓住了小行尸,小行尸也一口咬在了他的胳膊上,登时流了满手的血。
阿沅虽打了个空,却也乐的看着妖僧自食恶果。
既然他想救就救好了,她倒要看看一个瞎子怎么对付行尸。
只见僧人闷哼一声却并不生气,哪怕这小行尸一嘴利牙几乎要在他的胳膊上咬下一块肉来!
更何况这僧人胸膛前还留有阿沅留下的五个窟窿正汩汩淌着血呢。
阿沅想,哪怕她不动手,就这么个流法,最多两个时辰这个妖僧也能血尽而亡。
轻轻一声冷哼,阿沅在旁冷眼看着,看着这妖僧微颤的指尖搜寻了片刻,终于寻到了小行尸的眉心处,小行尸终于舍得放下口中的肉,转而要咬下妖僧的长指,妖僧长指一抵它的眉心处,轻声道:
“散。”
一瞬间小行尸双眸圆睁,浑身僵直不动。
阿沅一愣,只见小行尸青白的肌肤犹如泼墨一般,肉眼可见的盈起一团黑气,那团黑气逼至发间,汹涌的汇入僧人抵在他眉心的长指上。
小行尸身上骇人的青白肌肤渐渐软弱、透明,青色的双眸也逐渐恢复正常。而僧人霜白的俊容盈着一团黑气,周游片刻也消散了。
阿沅看的目不转睛,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原来,这就是祛魅。
这妖僧……也是这样为她祛除邪气的吧。
小行尸的双眸恢复澄澈,他一双圆眼眨了又眨,似乎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双眼登时蓄满了泪,他从年轻的僧人怀里挣脱,跪在僧人面前,不住磕头流泪,充满稚气的哭腔萦绕在半空:“求求圣僧救救我爹,救救我娘,救救我阿姊……我不想变成妖怪,可不可以把我爹娘,把我的阿姊也变回来?我们村一夕之间全变成了这样,我们做错了何事,为何要变成这样的怪物?”
话音一落,不光是僧人一怔,阿沅也愣住了。
“你们……你们不是死后被变成行尸的么?”
小行尸哭着摇头:“不是的,是坏人,是坏人将我们变成这样的……”
即便是阿沅也吃了一惊:“你是说……有人以活人炼行尸?!那人是谁???”
可再问,小行尸却又记不得他口中的坏人是谁,只冲着僧人扣头,央求他救救父母阿姊。
僧人托住了小行尸的双臂,不让他再跪了。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颚异样的绷紧,显然没有从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中缓过来。
阿沅望着这一地的行尸尸骸,本以为他们是苦命的灾民,死后被炼作了行尸。竟然是在活着的时候就被……
这里是一地尸骸,而屋外更是有成百上千的行尸,他们就是皆是以活人炼化而成的……
阿沅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本以为半瞎李是她见过最最疯的邪修了,此人更甚,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耳侧忽然传来僧人轻吟的往生咒,只见僧人盘腿坐下,双目闭上。随着徐徐的往生咒响起,一道轻柔的、阿沅在体内感受过的暖流荡开,一地的行尸残骸在往生咒的浸润下,逐渐褪去骇人的青白肤色,邪气逐渐消散,躯体之上浮起半透明的亡魂,他们朝僧人鞠了一躬后,漂浮着消散在天际。
空中还残留着他们呢喃的声音:“谢谢……”
许久,僧人睁开了眼,黑色缠绕的眉目是怜悯还有震怒。
“这儿哪跟哪儿啊。”
阿沅轻轻撞了僧人一下,拽着他一跃踏上屋顶,举目望去,全是狰狞着面庞咆哮而来的行尸。
阿沅感叹了一声:“这才是人间炼狱啊。”
“哦,忘了,你看不见。”阿沅懊恼的拍了下额角,睇着面前一脸霜白,薄唇紧咬的僧人。
他若真是个心怀苍生的圣僧,只怕此刻不光心碎,气也要气死了吧?
阿沅拍了怕他的背:“我改变主意了!”
僧人闷咳一声,寻声看去。
阿沅瞥了一眼他胸膛汩汩流血的五个骷髅,眉头蹙了蹙,掌心覆盖其上,强劲的灵力渡了过去,伤口终于愈合,不再流血。
阿沅索性送佛送到西,又帮他愈合了被小行尸咬伤的胳膊。
年轻的僧人迷茫的看着她,风沙卷着他宽大的黑袍,俊美的脸上全是不解。
阿沅又拍了怕他的肩,力气之大,不过这次僧人总算不再咯血了。
“想一死了之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知像你们这些苦行僧,有的活活饿死,美名其曰苦修,死后化作舍利,飞升成佛。我不管你造了什么孽,你也想效仿是么?一死就想功过相抵啊?我偏不如你的意!”
阿沅一把拽住僧人的衣领,热气拂在他的面颊上,恶狠狠道,“你要脱离红尘我偏要拽你进来!看不见便给我好好听着!听到这漫山遍野的嘶吼声和哀嚎声了么?躲在囚牢里算什么?你这个懦夫,这才是人间炼狱啊和尚,不是要修行么?不是要赎罪么?我不要你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经历这一遭无间炼狱,听见没?”
年轻的僧人怔怔的凝着阿沅,浅灰色的双眸映着阿沅怒斥的脸庞以及天边犹如火烧的妖星蚩尤旗,许久才喃喃着,轻声道:“是贫僧愚钝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下一秒,僧人双手双脚上的镣铐应声自动脱落了,落在黄沙里,风一卷就被埋在了沙里,再也寻不得了。
阿沅一怔,松开了他。
僧人唇角微弯,冲着阿沅双手合十:“多谢。”
阿沅未答。
只见僧人朝着那行尸大军汹涌而来的方向望去,狂风卷着他的衣角,随风传来僧人清润的嗓音:
“施主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阿沅眯了眯眼,轻哼一声:“说来听听。”
僧人回眸看向她:“如果有那么一天……请施主,杀了我。”
明明知道这妖僧看不见,阿沅却觉得自己是被全心全意注视着的。
明明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一天”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还是未来的哪一天,阿沅只略略思忖了片刻便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僧人的肩上:
“当然!能杀你的…只有我!在此之前,给我好好活着!”
阿沅才将将掌控了身上流窜的灵气下手还是没有轻重,年轻的僧人只觉得被她击中的那一臂几乎都快麻了,他苦笑着,真心实意道:“多谢。”
“啧。”怪人,真是个怪人。求人杀他还要谢谢。阿沅撇了撇嘴,“别忙着谢了。”
她看了眼四周几乎又将他们包围成圈的行尸,一手拽住了僧人的后衣领,忽然道:
“妖僧,试过飞起来的感觉么?”
年轻的僧人一顿,一脸迷茫。
阿沅弯了弯眼,第一次冲这妖僧真心实意的笑了:“走了!”
第45章 45 ◇
◎“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上一章增加了6500字, 记得看啊!)
时间回到三天前,沈易和薛时雨尚昏迷不醒,眼下也只有季陵、空师父、沈琮可堪行动。沈琮先将隆谷城内的百姓疏散开, 季陵和空师父则在城门口布下罗刹阵。
罗刹阵遇神杀神, 遇佛杀佛,可以一挡百。可他们不知行尸到底有多少, 光一个罗刹阵恐怕也是不够的。
这两日空师父、季陵也备下许多符纸, 薛时雨则被沈琮安排在了另一安全处。女童则留下照顾薛时雨。
不过, 这里哪还有什么安全处呢?
所有人都知道行尸大军将会破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两天后, 沈易醒了。
书生本想去寻阿沅的, 在沈琮的哀求下, 选择留下一起御敌。
沈琮本不抱国师苏醒的希望,毕竟他亲眼看到沈易受了多重的伤,那几乎开天辟地的庞大雷电之力, 如斯恐怖,几乎要耗尽了书生的心神,沈琮甚至怀疑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过国师大人就是国师大人, 居然在短短两天就苏醒了,不过想来也知道那样的输出给他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荷, 国师大人面白如纸, 真真似个孱弱的、病弱膏肓的书生, 仿佛一阵风刮来就能将他吹走。
虽然国师大人不能再使出他可怖的力量,不过只要他醒了, 沈琮就莫名有了极大的安全感, 光凭他们几人抵御行尸大军这一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似乎……也没有那么绝望了。
可见, 他还是天真了。
三天后, 行尸入侵,数量远比小女孩从乌鸦眼里看到的还多。
篝火燎原,沈琮浑身浴血,拼命斩下行尸一双利爪之后回身朝季陵、空师父二人吼道:“撑住!只要撑过了今夜,太阳升起便能……”
罗刹阵还是破了。
行尸大军汹涌而来,沈琮登时面如金纸,疾风从耳侧呼啸而过,瓢泼的血淋了他半身,一个可怖的行尸头颅被横切滚落在地。
沈易手持一柄折扇立在他身侧,眸光沉沉扫了他一眼:“沉住气,还不到最后。”
沈琮微微怔愣之后,极快的收起了几乎覆顶的绝望,深呼吸一口气道:“是!”
沈易虽然这样安慰着沈琮,但他如何不知道和这样数量庞大的、不死不休不知痛的行尸相比,不要说撑到太阳升起,很快他们一个个就会灵力枯竭而亡。
而他,重伤未愈又添新伤,会是第一个撑不住的。
折扇在掌心急速翻飞着,所到之处血肉飞溅,行尸们退后寸许,又逼近,沈易轻咳着,扇面俱是他掩下的血,凤眸一片暗沉。
忽的,耳畔随着风传来一道吴侬软语:“这就抵不住啦?”
书生一瞬间以为自己日思夜想,听错了。
书生一顿,眸光一颤,心跳漏了一拍,继而飞速跳跃,几乎快跃出胸腔!
他……他又感受到了她!
沈易跟随着心意,骤然抬眸,对上了阿沅一双鄙夷的猫瞳:“闪开点!”
阿沅轻车熟路拽着他的肩,两人翻转了个个儿,书生又被她护在了身后。
阿沅掌风扫过之处,磅礴的灵力倾泻下来,行尸们无不哀嚎着避让,阿沅和沈易二人也终于有了喘息的片刻。
沈易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阿沅!”
书生一双暗沉的凤眸犹如燃起了两簇篝火,灼热的视线犹如实质一般,阿沅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心跳漏了一拍,偏过头,掩去心底划过的异样感觉,皱着眉嫌弃道:“小声点儿,听到了!”
书生的眼神几乎黏在了她的身上,这段时间,每每闭眼就会回想起在分别的最后一刻,阿沅仓皇的避开了他的手,一脸恐惧的看着他,从他身边逃离。
只要一想起这个画面,沈易就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抓了一把,心如刀绞之余又滋生一些黑暗的情绪。
为何从他身边逃走?
为何这样看我?
为何怕我??
为何?
为何???
太多的为什么在看到阿沅的一瞬,又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书生乖巧的,一如之前站在阿沅背后,一手顿了顿扯住了阿沅一角衣袂,眸光沉沉的看着她:“你可不能再抛下我了。”
末的,又添了一句,“你说过的,你会罩着我的,姑娘可不能反悔啊!”
话落弯了弯眼角,直勾勾盯着阿沅。
一瞬不瞬,都不带眨眼的。
阿沅被书生的眼神盯得发毛,莫名的不敢回视他。方才她抓着妖僧飞过来,将他空投到空师父那儿,听到空师父看到妖僧的惊呼便知道妖僧安全了,就来寻书生了。
她不是没想过书生已死,不过想起他那骇人的□□,好嘛,又被骗了,本以为只会花拳绣腿,没想到还是各中行家!
只怕她都不是书生的对手呢!
阿沅冷哼一声,将衣袂从他掌心拽落:“哼,我看你本事大得很呢!哪里需要我保护,搞不好我还需要你保护呢!”
沈易怔怔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凤眸极快掠过一抹黑,倏然一张向来含笑的俊脸沉了下来。
阿沅不由的后退两步,她……莫名有些怕这样的书生。
阿沅后退的轻微动静似乎将书生从某种幻梦中惊醒,再抬眸看向阿沅时,凤眸只剩下一片澄澈见底的哀伤和慌乱:“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瞒你的,我……”
……这才是书生嘛。
阿沅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她方才一定是看错了。
阿沅转过身,不再看他,振臂一挥将逼近的行尸驱散开,身后传来书生温润的声音:“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一丝苦楚了。”
最后一句轻而重的嗓音刮过耳廓,郑重的仿若某种誓言,热气拂面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阿沅莫名觉得耳朵痒痒的,有点热。
有点慌乱,本就才学会如何掌控体内的灵力,这慌乱的一下,又失了准头,视觉盲区叫行尸有了可乘之机,一时数十行尸飞扑而来,就在利爪将要刺穿阿沅的咽喉之时,一道刺目的亮光闪现,行尸尚未哀嚎嘶吼俱化作了一团焦灰。
阿沅猝然回头,只有书生冲她弯眉浅笑:“怎么了?“继而有些担忧,”受伤了么?”
阿沅愣了一下,缓缓摇头:“……没事。”
又转了过去,对付其他行尸。
耳鬓微湿,俱是冷汗,还有微微霜白的侧脸。
书生全看在了眼里,他凤眸垂下,看向指尖缠绵的一两簇火花,双眉微微蹙起。
看着火花消弭在空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因为……这个么?
——
阿沅一路驱着行尸,同时不忘看几眼空师父和妖僧那儿的方向,沈易在她身后自然将这些目光都收进眼底。
他一边以折扇一路跟切菜似的削着行尸的脑袋,一路血液泼墨似的溅下却无一滴沾染到他的衣角。一边循着阿沅的视线看去,那盲僧也有几分能耐,在空师父的掩护之下,虽目盲却能精准的以指探向行尸的眉心,一触及行尸的眉心,行尸犹如被抽走了魂一样,忽就倒在了地上。
倒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好功夫。
书生状似不经意道:“那僧人怎会出现在此处?莫非是你……”
阿沅头也不回:“是我把他带来的。”
书生凤眸浓黑,瞧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削这些行尸脑袋的速度越快了。血液飞溅,犹如下了一场红色的雨。
书生抿了抿唇,又道:“你这三天……都是和他在一起么?
阿沅其实没怎么细听书生说了什么,她一副身心几乎全投向了空师父二人那儿。尤其在空师父身上几乎没几块好肉,几乎踉踉跄跄的,快要护不住那妖僧时。
她确实是有些担心妖僧,毕竟才对人家说了“取你狗命的只能是我”,其实也变相承诺了起码在今天,她会护他。
为何会许下这样的承诺,一是她想手刃妖僧为琯琯复仇,二则是,她也同样希望妖僧能超度这万千行尸。
这千万行尸因何为行尸非他们所愿,阿沅同为妖看着小行尸哭嚎着消散在空中,心有戚戚,自有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更何况这些皆是由一个个活人炼成的行尸啊,他们不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行尸,分明是一个个哭泣的怨魂啊。
因这缘由,妖僧即便要死也不能是今天!
阿沅全然听不见书生跟她说什么了,她一把抓住书生的肩一跃上城墙,这里暂且是安全的,行尸还爬不上来。
“你受了重伤就别动了,在这等着,我等会儿来找你!”
阿沅余光瞥见大叔已然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之后,便一刻也等不住了,将书生安置在城墙之上甩下一句话便要匆匆飞至妖僧身旁相助。
她本想化作一缕青烟的,快一些,没想到还没化成,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阿沅回眸瞪着书生:“干嘛呢干嘛呢?”
阿沅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往妖僧那儿看。
只见年轻的僧人兀自立在黄沙之上,密密麻麻的行尸围绕着他,距离他有些远,阿沅只能远远瞧见他一袭翻飞在飓风中的黑袍,受伤是一定的,也不知重不重……
万一就这么挂了,阿沅上哪儿去找第二个僧人给这些可怜的怨魂超度啊???
奈何书生攥住她手腕的手犹如铁钳一般,她居然挣不动!
她侧眸看着书生一脸孱弱的病样,不知为何,手上的力道大的吓人!她都有些疼了!
阿沅咬着牙:“你干嘛?”
书生双眸浓黑,犹如一潭黑色的旋涡,将一切情绪吸了进去,最后只剩下虚无。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一道隐蔽的诡异感自尾椎骨直直往上窜,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又来了,这古怪的感觉!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书生阿沅有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畏惧。
阿沅不禁咽了咽唾沫,再出口时,语气软了不少:“你……干嘛啊?”
沈易死死抓着阿沅的手腕,感受到掌心的手腕微微有些退缩之后,他才终于抿了抿唇道:“你要去救他?”
阿沅点了点头。
莫名的偏了视线,不敢直视书生的双眸。
不对,她在……心虚什么????
阿沅很快将这丝怪异的感觉压在心底,见书生又不说话了,阿沅无从细究这诡异的畏惧感从何而来,她此刻就想着那妖僧争气点,撑到她去救他啊!
同时她也敏感的感觉到书生似乎……不开心?
因为他惯常的笑容此刻一丝也没有了。
阿沅闹不清他在想什么,只好耐住性子道:“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书生竟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时手依然攥着阿沅的,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阿沅:“……”
阿沅无语的同时,余光不受控的瞥向妖僧的方向……
她是真的很担心啊!!!
妖僧人影还没看到,忽然腕上传来一下疼痛,又很快消失。阿沅就是脾气再好也被激起了怒意,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是对付行尸也比对付这破书生舒服!
她瞪着书生,猫瞳几乎快喷出火来:“你发什么病啊!我要去救他是因为唯有他才能超度这些亡魂,你不知道,他们不是死后才变成行尸的,而是活着的时候便被……”
书生静静地看着她,凤眸倒映着阿沅色若芙蕖的面庞:“与我何干?”
阿沅愣住了:“你……说什么?”
书生拽着阿沅微微一用力,阿沅便一步上前差点撞进书生的怀里。
阿沅微微一怔,抬眸便对上书生俯视着她的一双浓黑凤眸。
书生薄唇微掀,俊脸没什么表情,只盯着阿沅的一双猫瞳,一字一句道:“行尸于我无关,隆谷于我无关,长安于我无关,天下百姓于我无关。阿沅,你与我有关。”
阿沅双睫猛地一颤,似翻飞的蝶翅。
下一瞬,书生松开了她。
松开她腕子的手转而揽住她的肩,下一秒两人从高耸的城墙上轻盈落下。
阿沅怔愣了一瞬,连忙道:“你……”
书生凤眸微垂,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要救他么?”
阿沅愣愣的点点头,忽又摇摇头:“不对!你不是受伤撑不住了么?你还是呆在城墙上……”
书生折扇轻轻一掀,平地起风,朝他二人狰狞跑来的数十行尸皆被飓风卷上了数十丈高空,重重落下,好半天没起来!
阿沅屏住呼吸,愣住了。
书生眼尾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觉得我可以帮得上忙,你觉得呢?”
阿沅:“……”
阿沅挠了挠小巧的鼻梁又挠了挠脸颊,顾左右而言其他,含糊道:“嗯……还凑合吧。”
书生极低的轻笑一声,揽着她一路飞驰,顷刻之间就到了空师父和妖僧那儿。
阿沅看到妖僧的一瞬,幕的双眸发亮,还活着!
不过瞅着也确实只剩半条命了,一张苍白的俊脸被血糊的几乎看不清原来的肤色了!
阿沅连忙挣开书生的怀抱,扯着裙摆将要奔向妖僧时,又被书生擒住手腕动不了了!
这次不用分析,阿沅就是神经再大条也看出书生一张笑若清风晓月的俊脸几乎黑成了锅碳,这是……真生气了。
阿沅看到书生一时兴奋太过,浑然忘了这茬!
在她惴惴不安之时,书生轻摇折扇,疾风扫过,逼近他们的行尸皆被疾风斩断了头颅!
书生松开了阿沅的手腕,又轻轻扯了扯阿沅的衣袂,将她衣裙上的褶皱抚平,才对她说:“去吧。”
没有笑。
凤眼里只有浓如墨的黑,没有丝毫笑意。
阿沅:“……”
阿沅抿了抿唇,两只小手蜷了又蜷,低头呐呐道:“那……那我走了……”
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回头看,书生依旧在原地看着她。
面无表情,一双凤眸黑勋勋的,瞧不出什么情绪。
不知为何,阿沅忽然就觉得,好难过啊。
书生不开心,连带着她也有些情绪低落了。
真不舒服。
沈易凝着阿沅的背影,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
指尖狠狠嵌进掌心,唯有十指连心的刺痛才能将他暴虐的心绪死死压住,以至于……不吓到她。
他漠然的看着阿沅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忽的,停住了。
阿沅忽的调转过来,小跑着冲向沈易,脚下没有把握好力道,直直撞进了书生怀里!
沉闷的一声,书生被撞得微微后退半步,两手下意识揽住了阿沅,惊愕的看着埋首在他怀里的人。
阿沅抚着额头从他怀里抬起了头,轻“嘶”了一声,跑的太猛了。
这书生的胸膛石头做的么???
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冲书生凶巴巴道:“等我回来!”
书生怔怔的看着她,一瞬或者几息之后,本静如死水的胸腔某物剧烈的跃动起来,几乎快跃出胸膛!
阿沅冲他挥了挥拳头,佯装威胁:“就在这儿等我,不准乱跑!”
见书生怔愣的看着她,半天没反应,阿沅蹙了蹙眉,想起一旁半死不活的妖僧,算了,不管了!
她推开书生,这次不再犹豫,冲向那眼瞅只剩一口气的妖僧,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下次不准再把我一人扔下,我真的会生气的。”
阿沅狂奔的脚步微滞,唇角微勾,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随即便钻入那固如铁桶般的密密麻麻的行尸之中。
沈易看着那抹倩影终于钻入行尸之中再看不到一角衣袂了,才收回视线。抿紧的薄唇略微松弛,低低一声轻笑后,跃动的不成章法的心脏也终于归为平静。
轻轻呼出一口气后,指尖揩去嘴角淌下的一道血渍。周身忽然窜起一道又一道交织的青紫电流,于城门外,于外侧将不断涌进的行尸俱化为了焦炭。
阿沅一边不断拍打着身侧的行尸,掌风凌厉,所到之处硬生生倒逼这些行尸三丈之外,硬是在这一圈又一圈固若金汤的“行尸围墙”内劈出一条路来!
阿沅一边打着一边高声叫着:“妖僧!摩柯!是死是活回句话啊!”
许久,就在阿沅以为这妖僧真的要挂了,隐隐约约传来他清润而涩然的嗓音:“施主……我在这儿……”
猫叫似的。
不过足以让阿沅振奋了!
又是一阵凌厉的掌风扫过,阿沅高声唤着:“等着!我马上来救你!在我没来之前不准死……不对!我来了你也不准死!听见没有!!!”
“施…主……贫僧知道了……”
小可怜,好像马上要断气了似的。
阿沅一急,忽的冲识海内的彼岸花喊道:“哥!爷!大爷!借你的藤玩玩行不?”
血池之内,被僧人剃光了刺郁郁寡欢的硕大花苞缓缓从血池之中冒出头:“……哈?”
下一秒阿沅的双手掌心凭空伸出两道硕大的藤蔓,藤蔓越伸越长,阿沅使劲一挥,藤蔓带着呼啸的疾风,将这些密密麻麻的行尸全卷到了天上!
没了密集的行尸,视野终于开阔,阿沅看着远处单膝跪地的一抹黑色人影喝道:
“妖僧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阿沅足尖一点,急速飞了过去,那道身影应声扭过头,刹那之间阿沅差点被自己弄出的藤蔓绊个狗吃屎。
那人转了过来,如千里冰封的俊容看到她的刹那瞳孔紧缩——
是季陵。
作者有话说:
汪汪汪
第46章 46 ◇
◎“妖僧,可以啊你!”◎
夜还很长。
阿沅脚步踉跄了两下, 才堪堪站定。
盯着季陵冷沉的桃花眼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紧张。
还有,害怕。
不知为何,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 在这厮脸上就是骇人的紧。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阿沅跟了季陵三年,浸于他的淫/威日久, 别的没学会, 光学会看他脸色了。
不过曾经的阿沅能极快的, 几乎一秒之内分辨出他是生气的还是开心的,当然极少数有开心的时候, 屈指可数的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时候也是, 据他所说也是被她蠢到才笑的……剩下的几乎要么是面无表情, 生人勿进。要么则是和薛时雨争吵被气得板着一副冰山脸的模样。
如果这厮的情绪可以当作一门学问的话,大致可以分为“没生气,就是脸臭”、“气”、“很气”、“给我死”。
这四种情绪在他一张冰山一样的俊脸通常看不太出来, 阿沅也是在他身边呆久了才能从他一双桃花眼里揣摩出端倪。
从前她看一眼就知道了,但现在,尤其在阔别短短三月之后, 她反而看不懂了。
他一双桃花眼浓得见不到底,按理说即便没到“给我死”的程度, 介于“气”和“很气”之间也是有的。
不过……又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阿沅脑中思绪纷杂, 双脚跟钉在原地上似的, 再也没往前走一步。
季陵忽然站起来,阿沅也好似突然惊醒般下意识后退半步, 季陵眸光凛冽如刀扫过阿沅后退的那一小半步似乎……瞳仁更黑了。
阿沅:“……”
她这下可以确定绝对是到了“给我死”的地步!
季陵一起身就露出了身后的妖僧。妖僧俊脸苍白如雪, 单膝跪地, 一旁空师父也脸色极差, 他搀扶起妖僧,高声唤着:“摩柯大师!摩柯大师!”
妖僧一双眸闭得紧紧的,好似……好似圆寂了一般……
阿沅当下哪里还管这厮,连忙跑去,与季陵擦肩而过的瞬间倏然被抓住了腕子。
季陵冷沉的眸子扫过阿沅掌心的藤蔓,眸光尖利的一缩,死死抓着她的腕子,几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和识海内的邪物融为一体了?”
季陵问的奇怪,举动更是莫名其妙,阿沅只觉得腕子都要被这厮弄断了!
又发疯!
阿沅死命挣,挣不开,猫瞳被气得红红的,毫不示弱瞪着他:“什么叫‘融为一体’?它就长在我脑子里不走了,我还能赶它出去不成??!”
季陵只钳着她的腕子,盯着她,墨瞳似乎凝着一股风暴,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和那邪物融为一体了?”
阿沅眸光一颤,真的是有些害怕。但她没有再后退,她捏紧了小手,双眸因为盛怒显得晶晶亮:“你管我有没有融为一体?松手!”
阿沅话音刚落,季陵冷峻的眉眼犹如覆了层冰霜,越发用力攥住掌心的腕子,力气之大仿佛要折断它。一声又一声质问阿沅:“你知道和邪物融为一体什么后果吗?你会被它吞噬,会生不如死失去神志,你也会变成一个邪……”
阿沅冷笑着打断他:“我只知道没有我你们已经死了。”
倏然之间,掌心的藤蔓疯涨,一瞬间犹如葫芦串一样将飞扑至他们四面八方的行尸自一个接一个太阳穴穿过,藤蔓回收,这些上一秒还张牙舞爪的行尸下一秒便落在了地上,不能动弹。
那些回收的藤蔓并未完全回阿沅掌心内,而是将季陵包拢起来,带着长刺的藤蔓抵在他的咽喉处,阿沅微微仰头,盯着那双曾经令她畏惧的、欢喜的、又恨又爱的冷冽双眸,漠然道:
“松,还是不松?”
她也不知道她和季陵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一见面就吵乃至到现在,横刀相向,但是她不悔。
甚至非常、非常、非常痛快!!!
好像吐了陈年的郁气,畅快得很!
短短三月她已看不透季陵了,可对季陵来说,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就是要让这厮知道,她不是从前的她了,他再也不能折辱于她了!
阿沅死死瞪着季陵,眼眶一圈微微泛着粉,她咬着唇,有些委屈,更多是怨和恨。
季陵眸光触及阿沅眼尾的那抹红痕,不知为何,心尖好似被小刀刺了一下,怔住了。攥住她手腕的指尖微微一顿,松开了些。
“施主……贫僧已为她斩去妖气,所幸尚未和彼岸花融合……”
妖僧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阿沅当即眸光移到了他身上,眼瞅着快咽气了,阿沅登时推开了季陵,一时也未察觉方才还攥得死紧的手怎么就一推就松了,她忙疾步走到妖僧身边。
妖僧的状况太不好了,在他四周全是已被他度化的行尸,层层叠叠的数目众多,短短时间他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但还是太少太少了。于这千万行尸仍是杯水车薪。
何况这妖僧祛魅首先将邪气渡到己身,完全是舍命相陪,即便他体内灵力浩瀚如海面对这千万行尸也是独木难支,况且之前单单为了她祛魅恐怕已消耗了一半的灵力,现在……只怕灵力快要枯竭了。
那可不成,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阿沅直接一掌囫囵拍在了妖僧的肩上,睁着一双猫瞳恐吓他:“给我撑住了!”
妖僧霎时嘴角溢出一抹血痕,将要闭上的双眸睁开了些,苦笑道:“贫僧…知晓了……”
空师父登时怒目圆睁:“你这小妖竟敢对摩柯大师不……”
倏然一片沾血的冰凌穿透行尸的头颅射在空师父脚下。
只差那么一寸就能穿透他的脚掌。
空师父一顿,脑门登时一抹虚汗冒下。
他抬眸和季陵投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不知为何,明明是冲着行尸的杀气空师父却莫名觉得是冲着他来的……
季陵只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的移开眸。提剑冲那再次卷土重来的行尸砍去。
空师父抹了抹额上的虚汗,看错了吧……
空师父略略松了口气,余光瞥向摩柯大师时,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阿沅扒着妖僧宽大的黑袍,闻言头也不回道:“你也瞎了?没看到我在扒他衣服吗?”
“不是……我当然看到了!”空师父一时被这小妖的大胆行为震惊的无以复加,眼见摩柯大师只剩一件薄薄的雪白中衣,马上要被这大胆的小妖从肩上扒拉下来,马上拽住了即将滑落的前襟,勉强护住了大师的清白。
“你在作甚?!你姑娘家家的……怎能随意扒男子的衣裳!”
阿沅扒了半天衣裳实在不耐烦,一用力,直接撕了!
雪白的中衣霎时成了碎片,露出了年轻僧人线条流畅,瘦削但并不过分消瘦的背部,本苍白如雪的肌肤上书写着密密麻麻水墨经文。
从优美的肩胛骨没入凹陷而劲瘦的腰上,好似美玉浸于浓墨中,神圣的静穆中又透着一丝妖冶。
阿沅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实在是……
美不胜收。
空师父勃然大怒,一双豹眼几乎都快从眼眶瞪出来,双臂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登时鼓起,胀大了一倍!
“大胆小妖,你怎敢如此对大师不敬!”
空师父将要一拳击向阿沅时,本双目合拢的年轻僧人忽然微微掀开半合的眼帘,轻声道:
“妙空,住手。”
空师父的掌风堪堪停在阿沅的耳侧,僵直不动。
掌风拂起阿沅鬓边的一缕乱发又落下。阿沅神色未动,盘腿坐于僧人身后,双手掌心贴于僧人微凉的背部,掌心相触的一瞬间浩瀚如海的,属于彼岸花寒凉彻骨的幽冥灵力自阿沅的掌心疯狂汇入僧人体内!
阿沅学着记忆中妖僧之前灌入灵力帮她捋顺灵脉,以同样的方法将彼岸花的灵力灌入他的灵脉中,按常理说,他们一冷一热的灵力本就相冲,尤其她贸然将这来自幽冥的浩瀚灵力灌入僧人温热的灵脉之中,阿沅随着灵力的游走明显的感觉到那本温热的灵脉好似被冰冻住了,一寸寸冰封,掌下温凉的肌肤也一点点变得冰寒、僵硬,这是他的身体在排斥不属于他身上的灵力。
甚至很有可能就这样死了。
像她们妖怪的身躯没那么讲究随便捶打,但血肉之躯妄图吞下来自幽冥的灵力,是痴人说梦,不爆体而亡就不错了。
阿沅在赌。
她想,既然妖僧能将邪气渡到自己身上消解掉,那他的身躯无异就是个可以转化的熔炉,她在赌属于彼岸花的灵力渡到他身上能不能转化成属于他自己的暖阳灵力,若是不成……
死便死吧。
也算是死在她手里了。
阿沅掌下的肌肤愈冷,她身上就愈热。内里小衫顷刻间就汗湿了,额间也是一片细密的汗珠。
空师父看着年轻的僧人本就霜白的面容一寸寸灰白,仿佛行将就木,半睁的浅灰色双眸渐渐失去了神采……
停住在阿沅耳侧的手掌震颤着,僧人犹言在耳,终是没能下去手,长叹一声,竟捂面哭泣。
“摩柯大师,是空无能……摩柯大师……”
阿沅眉头紧了又紧,忍不住睁开眼:“哭丧呢你……”
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的僧人浑身僵硬,双目半阖,面容泛青,一动不动。
阿沅怔了一会儿,从他背上撤下双手,板过僧人的身躯,瞪大眼珠,双手自上而下检查了一遍:“真死了???”
空师父涕泗横流,不再犹豫一掌劈向阿沅:“你这妖女还要折辱摩柯大师到何时!”
掌风带着搬山填海的雷霆之势劈下,自阿沅的发梢上忽然,毫无预兆的被一只手擒住了!
年轻的僧人依旧低垂着头颅,未见他挪动半分,他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手精准无误的抓住了空师父有阿沅三个腕子粗的手腕!
且,空师父看似肌肉勃发的胳臂在僧人修长的,一看就适合吟诗作画、坐佛念经的瘦削指骨内一动不能动!
阿沅和空师父霎时将眸光投向低垂着头颅,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僧人看去,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许久,终于传来僧人有些嘶哑的低沉声音:“贫僧…无事……”
阿沅和空师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空师父几乎瘫在地上,一阵心潮澎湃,激动地语无伦次:“大、大师,空还以为…还以为……”
阿沅一巴掌呼在僧人的肩上:“妖僧,可以啊你!”
空师父登时就要驳斥这女妖对大师的不敬,临到口想起还是这小妖救了大师,张着嘴巴晾了许久才将原先的话咽了下去,磕磕绊绊道:“大师法号‘摩柯’,不要一口一个‘妖僧’叫着……”
妖僧终于缓慢的抬起头颅,如阿沅所料,脸上的青色消退了不少,冰凉的肌肤也渐渐温热起来,他在慢慢转化着体内不属于他的幽冥灵力。
她赌对了!
阿沅的猫瞳因为兴奋晶晶亮,年轻的僧人似乎也被她兴奋的情绪感染了,没有焦点的浅淡双眸落在她身上,眼尾微弯,浅灰色的双眸好似盛了一弯银河与天边的星河交相辉映,他动了动喉结,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的哑:“……多谢。”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很聪明。”
阿沅因这三个字双眸更璀璨了些,连天边闪烁的星河也比不上!
这还是……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聪明!!!
阿沅因这短短的三字,脸庞浮起两抹兴奋的嫣红,嘴上却装作浑不在意。她轻哼一声,复又坐在僧人身后,嘴角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吐出的话却嫌弃的很:“呵,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这废了半天劲,现在你这小命完全属于我的了!给我仔细点活好了!听见没?”
僧人笑着点点头,牵动胸腔带动沉闷的声响,比那书生还活像个痨病鬼。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句:“贫僧知晓了……”
双眸仍是暗淡的,瘦削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阿沅眉心皱了又皱,挠了挠头,鬓发更乱了:“呐,你实在是太弱了,我就勉为其难再输你点儿灵力吧,免得你等会儿撑不住又……”
阿沅说着说着,双手掌心将要贴于僧人光/裸的脊背上,忽然身后刮起了凛冽的寒风伴着黄沙,尚还未贴上,突然被人揪着后衣领提了起来。
阿沅顿了一下:“???”
幕的抬头对上季陵一双寒潭似的桃花眼。
季陵眯着眼看她,似笑非笑:
“我来。”
话落就将她丢在一旁,和空师父面面相觑。
阿沅:“?”
空师父:“???”
他们一齐看向执剑立在年轻僧人背后的季陵,寒风裹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森冷而俊美的面容犹如地下罗刹一般,这哪儿是来救人啊?
分明是来杀人的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最近确实忙飞了…
还有一章万字更新,修修改改大概11点左右发,可能更晚一些,等不及的明天再看吧!
第47章 47 ◇
◎“我这辈子最讨厌听话了!”◎
阿沅和空师父登时拔腿跑向那二人, 季陵立在僧人背后,眸光低垂,俯视着他, 犹如看一只蝼蚁。
视线停留在其布满水墨笔迹经文的脊背上微微一顿, 似有所想。
“咳咳……不必劳烦施主了……贫僧体内多亏女施主相助,灵力充盈, 只需一些时间消化…已够了……”
“喂!”阿沅小跑上前, 冲着季陵叫道, “你不准伤害他听到没有!”
季陵眉心一蹙,回眸看她, 双眸黑勋勋的:“你说什么?”
阿沅顿了一下, 抿了抿干涩的唇, 上前一步挡在僧人身前,深吸一口气,毫不示弱迎上他冷沉的眸光:“我说!你不能动他!他现在……我罩着了!”
季陵眸子倏然一利, 大步上前,紧紧盯着她,阿沅硬逼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又一次, 她又一次挡在了别人身前对他横眉相向。
季陵紧紧盯着她许久,就在阿沅以为他要忍不住一剑劈了她时, 终于说话了。
他嗤笑一声, 眸中无尽嘲讽:“书生你也罩, 和尚你也罩……阿沅,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滥屠滥杀的疯子么?”
阿沅顿了一下:“我……”
季陵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 提剑转身走向又一层奔涌上来的行尸。
阿沅这时候才发现季陵几乎浑身浴血, 身上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 薄唇微微泛白。他这人长了嘴也不说, 哪怕受了再重的伤,从来都是四下无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自己默默处理。
小伤大多也就放着,有的时候受了极重的伤,哪怕深可见骨,也是随便抹了一层草药便将将入睡。
糙的很。
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那时阿沅镇日栖在他身边的油纸伞里,也只有等到夜半三更,等到这厮熟睡过去才悄摸从伞内钻出来。
一边腹诽着,一边替他将伤口小心包好,一边还要谨小慎微,就怕把他弄醒。
没法子啊,他要挂了,她再上哪儿去找人庇护她啊?而且,她也确实看不过眼。
她看不过他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样子。
人有多少命能糟践呢?他是没成鬼不知道啊,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能跑能跳吃香喝辣的,成了鬼之后只有香烛能吃!成天只能躲在阴凉阴暗的地方,看他到时还糙不糙!
每一次阿沅就跟田螺姑娘一样,包扎好伤口之后就钻回油纸伞里补眠,白天则乐的看他盯着包扎好的伤口发呆,偷笑他傻。
后来才发现,他娘的,傻的人是她!
说来也奇怪,薛时雨跟季陵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两人逞强的臭脾气简直一模一样。
明明受了重伤就是咬牙不松口,好似松口了就显得自己弱了一般,不过阿沅也能理解,乱世之中强者为尊,尤其像她这样凤毛麟角的女除妖师更要比一般的男修士更能吃苦才行,一点都不能示弱。
不过,在季陵面前也这样,未免也太要强了。
阿沅看着薛时雨隐藏在身后渗血的手臂,摇了摇头睡了过去。
当夜就看到季陵这厮偷摸进了他阿姐的房,阿沅当时就警铃大作,化作一缕青烟跟了过去。
心想这厮终于按捺不住要向他阿姐表白了???
不对,三更半夜他想干嘛???
难不成她也被这厮一副冰山脸骗了过去,其实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禽兽?!!!
阿沅脑海乱成一锅粥,才飘到门缝中便听到这厮喃喃如梦呓的声音:“阿姐,从来都是你为我包扎……今夜,让我为你包扎吧。”
门缝之中,阿沅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包扎好薛时雨的手臂,小心的掀开一角被子将手臂放进去,又小心翼翼的掖好被角……
阿沅飘回了油纸伞内,恍惚想着,原来他也是有……这样的一面啊。
原来傻的人是她啊……
真是,蠢死了!
往后季陵这厮仍然如此,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伤口淌血就淌血吧,潇洒的很。
阿沅憋着一股气,掐着自己大腿暗暗发誓,再也不给这厮包扎了!他想死就去死吧!
关她什么事!
可是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最终还是动摇了,垂着头给这厮上药包扎。
她一边恨恨的瞪着季陵略显苍白睡容一边想,她是为了自己,才不是为了他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毕竟一路还要靠这厮庇护,就这么死了未免……未免太不划算了!
于是乎,日子就这么活着,白天这厮受伤,晚上阿沅憋着气给他包扎,然后时不时还要看这厮偷摸半夜去给薛时雨包扎伤口。
气着气着阿沅也就麻木了。
随便吧,大家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
可有一天,许是从未被这厮发现过,阿沅也就松懈了,她竟被季陵逮个正着。
当时这厮为了猎杀豹子精摆下弑神阵,受了有史以来,起码是阿沅见过的最重的伤。薛时雨其实已经给这厮上过药了,但薛时雨这个女中豪杰舞得动长剑,手上的活就没那么细致了,阿沅眼瞅着她草药囫囵一抹便走了,那骇人的从左肩横贯到腰腹的伤口,还有好长一段没抹到呢……
于是半夜阿沅不得不拆了薛时雨裹得跟臭裹脚布似的布条,重新上了一次药。她想着这么重的伤,这厮肯定睡死了过去,没成想,她抹了整整两遍草药,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一抬头就对上了季陵怔怔盯着她的目光。
阿沅愣了一下,一瞬间头脑空白。
下一秒就化作一缕青烟冲进了油纸伞内,瑟瑟发抖。
为什么害怕,又为什么一直隐瞒,因为她知道这厮除了薛时雨不让任何人近身的。
这厮有洁癖的,更遑论触碰他了!
好害怕啊……
他会杀了我吗?
他……他又会把我投到炉火里去么?
阿沅就这么惴惴不安在油纸伞里呆了好久好久,肚子饿得实在不行才悄摸探出头来,一出来就看到面前摆着的三四根香烛,顿了一下,偷偷拿了一根又拿了一根进去。
后来季陵这厮仍然是隔三差五的受伤,阿沅一开始实在是不敢再擅自帮他包扎了,但不知是不是鬼怪的原因,她对鲜血极其的敏感。
她即便强制自己不要再去管了,但那血珠滴落在地的声响在她耳边无限放大、放大……
她越是不让自己去想,越是被这些声响折磨,简直快疯魔了,最终还是认命的悄摸又去给他包扎,这次她一碰,季陵一双寒冰的桃花眼倏然就睁开了。
阿沅登时浑身都僵住了。
然而……季陵只看了她一眼就将眼合上了。
阿沅:“???”
愣住了。
好半会儿才提着心吊着胆给他包扎好伤口,包扎完不敢多停留直接飘回油纸伞内。一晚上胸腔砰砰跳个不听。
隔天发现,油纸伞外多了一根香烛。
阿沅盯了一会儿,伸出小手抓了回去。
后来每一次季陵受伤,阿沅都会给他包扎。隔天,油纸伞外总会出现一只香烛。
哪怕季陵和薛时雨二人风餐露宿,实在兜里没几两钱,但每一次只要阿沅给他包扎了伤口,伞外总会出现一根香烛。
阿沅那点梗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郁气,也就散了。
甚至偶尔还会生出一些荒唐的想法,好似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还……
“施主?施主?”
阿沅骤然回神:“你……你叫我?”
妖僧又重新穿回了他那宽大的黑袍,失焦的双眸寻声望向她,粲然一笑:“贫僧还以为施主走远了,不在此处。”
阿沅暗暗松了口气,从悠长的记忆中抽身,晃了晃头,连忙将这些莫名其妙的回忆冲散!
妖僧眉头微微蹙起,看着她的方向:“怎么了?”
阿沅摆手:“没事。”
眼见这妖僧肤色如常甚至气色更好了,心里明白他到底将渡与他的灵力化为己用,阿沅虽说赌了一把,倒也没想到真的奏效!
将灵力渡与他人又化为己用简直闻所未闻,阿沅踱步到僧人身边,撞了撞他的肩:“你这体质也太厉害了吧!若人人将灵力渡给你一些,你岂不是……岂不是不用修炼就能成天下第一了!!!”
年轻的僧人闻言一僵,阿沅没放在心上,只听见空师父传来的震耳欲聋的佛门狮吼功:“我想到办法了,你们来助我!”
阿沅本也没准备听妖僧的回答,听见空师父的话便抓住了妖僧的领子,道:“走了!”
——
那厢沈易单手执扇,另一手掩住口鼻,一路在密密麻麻的行尸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止不住的血从指缝中淌下。
沈琮执剑在沈易身边切西瓜似的给行尸开瓢,一边冲着几乎杀红了眼的书生大声道:“国师大人,哎呦我的国师大人,求您悠着点!您的身体情况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三年前,天降异色,妖星大作。
天降灾祸,黄水水漫短短数日竟淹死数百万之众。据传国师为阻天降横祸,以身为祭,猝然长眠七日,肉身不腐不化,七日后竟自苏醒,只是心跳声极其微弱,无数大能修士为其诊治,好好一颗心居然少了半颗!
都说国师是将半颗心脏祭给了神明,这才止了黄河水患,救下天下百姓,国师也因此缠绵病榻三年之久。
多少神医已然下了国师命不久矣的决断,公主更是为此几乎快哭瞎了眼。谁知好好养病的某人忽然就不见了。公主几乎快把皇宫的地皮都给掀了,求生求死的,甚至铸了大错,长眠于寝宫内,呼吸还在,心跳也还在,就是醒不来。
说是被鬼魂魇住了,求遍天下奇人也没法子唤醒。陛下这才命御前统领沈琮奉命天涯海角来寻国师。
并且是下了死令,国师若是不从,提头面圣也是行的。
可见陛下将唯一掌上明珠的错全算在了国师身上,也不顾国师为大魏谋下的福祉。
沈琮当然知道那句“提头面圣”只能是气话,要提头也只能提他的,若是他不能让国师大人全须全尾的送回去的话。
当然除了圣上的命令,沈琮也是极其尊崇和尊敬国师大人的,本来他们也是挚友。
国师不比常人,从前的国师呼风唤雨的,现在的国师可只有小半颗心脏在跳啊,之前以雷霆之力把地给掀了,沈琮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就怕国师大人撑不住,此刻又是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哪有眼睁睁看着兄弟送死的?
书生恍若未闻,折扇刮过,疾风所到之处带着雷霆之威,恍若神祇降临。
而那喉间的闷咳却一声更重一声。
沈琮扫了一眼,远远的,几乎快成为一个小白点的姑娘。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那英明神、阴险狡诈的国师大人竟也成了为搏美人一笑的愣头青了!
沈琮焦躁的挠了挠头面,一边削着行尸一边埋头苦劝:“国师大人,我这是奉了陛下的谕旨特来寻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跟陛下……跟公主交代啊……”
沈易冷笑一声,凤眸全是森冷:“我的生死与他们何干?”
沈琮当即反驳:“您是天下人的国师,怎么能与陛……与我们无关呢?!!”
“这狗屁国师爱当你去当去!”
疾风一扫,书生足尖一踏,乘着疾风寻那抹飘逸的白裙而去。
沈琮落在身后疾呼着,既然好声好气的不听劝,他也就破罐破摔,就差破口大骂了:“你悠着点啊!虽说行尸棘手,你别行尸还没解决你先倒下了!倒时我看佳人面前你的脸往哪儿……”
“放”字还未说出口,一道疾风扫过来,削了他一缕发,额上刮了一道伤口。
沈琮怔了一瞬,破口大骂:“沈易!你丫别以为是国师就了不起啊……”
“我想到办法了,你们来助我!”
佛门狮吼功传来,震得沈琮差点喷出一口血。
沈琮一顿,不再迟疑,御剑寻声疾去。
——
“怎么他也在啊!”
阿沅瞪着空师父身后的半瞎李,猫瞳里全是不可思议。
半瞎李阴恻恻看了阿沅一眼,独目伸出青色的长舌一卷,阿沅浑身打了个激灵,偏过头去不再看。
空师父:“这位李修士与姑娘或许有些误会……不过此刻大敌当前,不求二位摒弃前嫌,但求二位同舟共济,一同御敌才是要紧。”
阿沅轻哼了一声,勉强同意了。
也是,虽然这半瞎李腌臜事做多了,可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多个人也多份力,想来他也不会蠢到反将他们一军,若是他想被行尸分食了的话。
她可是亲眼见过这厮跪在地上痛哭求血河大将军饶他一命的,这么惜命的人,不会的。
倏然,身旁掠过一缕疾风,书生踏着清风缓缓落在她身边,瞧见阿沅唇角如涟漪扩散出一抹笑痕,又见阿沅一手揪着僧人的衣领,两人凑在一块儿,倒是极亲密的样子,唇角的笑便淡了下去。
微微敛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沈琮跟着沈易身后御剑飞来,见国师大人将掌心的血掩在身后,不让身边的佳人瞧见,越发觉得痛心疾首起来。
原来堂堂国师大人遗落了凡心,也跟一般的痴情人没什么不同。
沈琮嘀咕着,倒是多看了阿沅几眼。
国师大人出了皇宫也才三个月,跟这小妖相识也不过半月时间吧?公主苦苦追了数年,就差把刀架在国师脖子上逼他做驸马了,可怜公主一片芳心啊,这小妖就这么点时间就把国师大人俘虏了?
厉害啊。
而在沈琮眼中越发高大的某人,此刻小心瞥着不远处,季陵执剑立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修长的背影无限萧瑟。
阿沅多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抓着她的腕下,微微用力,暖风拂过耳畔:“衣衫都抓皱了。”
阿沅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她还抓着妖僧的领子,遂松开了手。
书生握着她的手腕却未松手,微微一用力,阿沅已站在他的身侧,书生对着面前双目失焦的年轻僧人歉然一笑:“抱歉,阿沅确实顽皮了些,没受伤吧?”
阿沅皱眉看了他一眼:“跟他那么客气干嘛?”
书生只看着她摇了摇头,又冲僧人歉然道:“摩柯大师,海涵。”
摩柯茫茫然看着他们的方向,粲然一笑,双手合十对着书生和阿沅二人行了个礼,便寻声走向空师父的方向。
阿沅简直莫名其妙:“你跟他那么客气干嘛?”
书生一双凤眸泠泠的落在阿沅一张芙蓉面上,循循善诱道:“人即为大师,我们自当恭敬一些,有何不对?”
阿沅撇嘴:“就你们这些迂腐的书生礼节多。”
书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阿沅不大舒服,见书生还握着她的腕子不放,挣了挣没挣开,皱眉道:“喂……”
书生忽的微微扬了扬下颚,扯开话题:“空师父有话说。”
阿沅也就忘了要书生松手的事。
此刻他们一群人站在城楼之上,地下是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行尸,哪怕他们戮战半宿,还是不够。
季陵用十里冰霜暂且封了城门,虽能挡一时,但要不了多久,很快就能被攻破了。
“照这样下去我们必输,不仅护不住城门,也要落个葬身尸腹的下场。”
沈琮忙道:“空师父若有计策,但说无妨!”
空师父点点头:“我确有一计,须各位鼎力相助才行!”
半瞎李:“别磨蹭了,快说!”
空师父望着城地下乌泱泱的行尸,双眸湿润,怆然泪下:“苍生皆苦,以活人炼行尸何其残暴所为!”
空师父转而看向众人,“此千万行尸杀是杀不尽的,他们不过受奸人所害又有何错!为了身后的黎民百姓,也为了身前这些苦难的怨灵们,望他们身前所受之苦既消,死后登西方极乐……”
空师父话还没说完,阿沅第一个伸手:“我来助你!”
猫瞳晶晶亮,泛着一层波光,极是动容。
书生看了一眼,无声笑了一下,攥紧了掌心纤细的腕子。
沈琮也道:“空师父你就说罢,我们都来助你!”
空师父笑了声,连说三个“好”字。
“摩柯大师有超度众生之能,然一个一个点化超度太慢也太消耗灵力了!但辅以我佛门狮吼功便能事半功倍,此间功法需要各位护阵方可运行。摩柯大师位于阵心,我必须为坤位佐以狮吼,其他乾位、天位、地位各有一人护法即可,只是……只是……”
阿沅也急了:“快说快说!”
怎么大叔看着五大三粗的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
空师父面色为难:“只是这阵眼的‘死门’必须由一人镇守,若是阵破,阵法反噬第一人便是‘死门’……”
半瞎李当即道:“老夫可不去死门啊。”
阿沅松了口气,还当是什么,当即道:“我去!”
话落,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行!”
“不可!”
说“不行”的是阿沅身侧的书生,说“不可”的是一直沉默,突然出声的季陵。
两人的视线极快的交汇了一眼不约而同落在空师父身上,又不约而同道:
“我去。”
阿沅:“……”
没看出这俩……什么时候这么有默契了???
半瞎李阴邪的独目在阿沅、书生、季陵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阿沅身上,嘿嘿一笑,意有所指道:
“姑娘……好手段。”
阿沅:“……”
她发誓,等这事了了她一定要拔了这糟老头的长舌!
书生话落,又换作沈琮大声道:“不可!国……你一书生凑什么热闹!还嫌命不够大么!”
沈易眼刀刮过去,沈琮愣是顶住来自国师大人的强大威压,开玩笑,若是国师死了,他即便活过今夜也难活着面圣了。
沈琮苦笑着:“书生就算了,不然我去……”
“我去。”
季陵抱剑,冷冷的打断他。
沈琮想起此刻尚未苏醒的薛时雨,季陵是时雨的唯一的家人了,若是季陵没了,时雨又该怎样痛苦?时雨漂泊一生,他不愿时雨再经受任何生离和死别了。
如果非要有一人……
思及此,沈琮上前一步:“还是我……”
“抱歉,诸位。”空师父打断了众人的话。忽然侧眸看向阿沅,盯着阿沅,不动了。
沈易的双眸倏然掠过一抹暗光,紧紧握住了阿沅的腕子。
阿沅顿了一下,伸出一根小指指了指自己,了然道:“空师父想让我去守‘死门’?”
空师父沉重的点了点头,难掩一脸愧疚:“此刻,我们几人多身负重伤。贫僧观姑娘方才灌入磅礴灵力于摩柯大师体内,虽不知姑娘体内神物为何物,灵气之浩然庞大,叫人望而生畏。且……且……”
空师父迟迟说不了口,阿沅就替他说了:“且我就一小小画皮鬼,我不呆死门谁呆死门?‘死门’于我的影响是最小的,反正都死过一次了,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去最为合适对吧?行啊,我本来也想去的……”
“不行。”沈易冷冷地打断她,“我去。”
季陵也道:“她不行!我……”
阿沅忍无可忍甩掉书生的手:“我都说了我去了,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烦不烦啊!”
城楼底下,传来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很快城门就要破了!
沈易和季陵皆把眸光投到阿沅身上,季陵一双桃花眼黑沉沉的,阿沅一秒判断出这是气炸了,不是“很气”就是“给我死”的程度。
书生一双凤眸几多隐忍,他试图又去拽阿沅的手,软下声音:“阿沅,让我去吧,你在我身旁护着我就行了,乖,听话……”
“听个屁!“阿沅甩开书生的手,低吼,”我这辈子最讨厌听话了!”
书生僵住,被甩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季陵紧紧的盯着阿沅,执剑的手指骨泛白。
阿沅低笑着,长睫如振翅的蝶翼:“你们是我的谁啊,凭什么替我做选择?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们是听不懂么?你们……算老几啊?”
一瞬间,沈琮明显的看到,国师大人藏在身后,铺满鲜血的掌心倏然攥紧。
季陵只盯着阿沅,眸光森冷,好像一具没有什么情感的冰雕。
阿沅轻轻吸了吸鼻子,大步上前走到空师父身前,眸光明亮,大声道:“这个‘死门’我是守定了,谁也别跟我抢!”
柔柔如晚风的吴侬软语却字字掷地有声。
目盲的僧人望向出声的方向,唇角微弯,粲然一笑。
狂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静了一瞬,传来空师父高昂的声音:“好好好!姑娘……姑娘真是好样的!贫僧嘴笨,不会夸人,姑娘真是好样的!”
阿沅还是不习惯被人这么夸,有些羞赧的摆了摆手:“空师父,快开始吧,城门都要破了都。”
是半眼也没给书生和季陵半分眼色。
“好好好……”
空师父当即跃下城墙,阿沅等人也跟着跃下,于城门内,空师父在原地就着满地黄沙画下乾坤八卦,这会儿功夫沈琮悄摸走上前,肩肘撞了撞可怜的国师大人,低声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看上这小妖,弃我大魏第一美人,玉陶公主于不顾……”
沈琮话还没说话,被国师的阴鸷的凤眼骇的生生吞下了下半句话。
后颈登时沁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他两指在唇边比了个“×”,讪笑着退后,作鹌鹑状。
不一会儿,空师父的阵法就画好了。半瞎李眼尖,于奇门遁甲也是精通的,当即占去了“乾位”。
阿沅循着“死门”站了上前,”死门“位于阵眼处,正好就在妖僧面前。
她甫一站定,身旁左右两处“天位”和“地位”便被人占去了。
阿沅站在季陵和书生中间:“……”
真他娘的巧。
阿沅绷着脸,索性不说话。
她还在气头上呢。
左侧传来季陵身上嗖嗖的凉意,愣是叫她连打了三个喷嚏。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左侧的霜寒似乎降了一些。
阿沅瞥了一眼左侧季陵冷峻的侧脸,立马收回视线。
臭脸他娘的是摆给谁看的!!!
不能看,一看火气又上来了。
平心——静气——
平心——静气——
阿沅默念着,幽幽吐出一口郁气。忽然右侧衣袂被人轻轻拽了拽。
阿沅额角一抽,没理。
那人又拽了一下。
阿沅攥紧了拳,仍是没理。
那人又又又锲而不舍的拽了一下。
阿沅忍无可忍侧眸,大声道:“干嘛啊!”
书生面容微霜,愕然的看着她。
阿沅因为愤怒,双眸显得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因而也清晰的映照出书生一张俊雅微霜的面庞,怎么……怎么显得这么无辜啊???
忽然身后传来妖僧愧疚的温润嗓音:“抱歉……施主……”
阿沅登时浑身僵住。
在书生无辜的眼神中,阿沅僵硬的,一点一点扭过身,阴恻恻盯着妖僧,咬牙道:“是、你、扯、我、啊?”
年轻的僧人羞赧的垂下头:“妙空在诵护法咒,我不欲出声打扰他,便扯了扯施主垂落的衣袂……“
阿沅没好气道:“干嘛!”
僧人愈加愧疚:”我是想提醒施主莫担心,贫僧位于你后侧,定会护你的。没想到倒是惹了施主不快……罪过,罪过。”
阿沅顿了一下,皮笑肉不笑:“你护好自己就行了!还有,没事别扯我衣服!”
虽说和尚出于好心,可是害她出了好大的糗!
啊啊啊啊!还是该亲手杀了他!!!
年轻的僧人苦笑着道歉:“是贫僧考虑不周,抱歉……”
阿沅不再理他,扭过头去,眼神恨恨的目不斜视盯着前方,决计不往左右施舍半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她右侧的衣衫微微动了一下。
阿沅蹙眉,又是妖僧在扯她衣摆?
不对,她刚警告过,妖僧应该没这个胆子。
阿沅又等了一会儿,衣袂不再动了,想必刚才是……被风吹得吧?
阿沅郁郁的想着,忽然右侧的小指被一温热的指腹触碰着,阿沅一怔。
紧接着,那人的温热的指腹勾住了她的小指,两人的衣摆都很长,隐藏在层层衣衫之内,没人看到。
这下没跑了!
肯定不是妖僧!她投怀送抱妖僧都避她如蛇蝎,怎可能是妖僧?!
只能是——
阿沅侧眸,豁然抬眉对上书生一双完成月牙的凤眼,他轻声说着:“不气了好不好?”
说着,小指勾着她的,还晃了晃,盯着阿沅一双猫瞳,软言好语连说了三次:“不气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啊?”
好像在撒娇。
阿沅:“……”
冰凉的夜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热了……有些燥的慌。
阿沅张了张嘴,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书生笑着挑了挑眉,向来儒雅无害的俊容横生一股恣意,他轻吟着,调侃着:“这么爱生气,以后可怎么办啊……”
说着还不忘晃她的小指。
阿沅:“……”
“………………”
阿沅要甩开他,而他烦人的小指却勾着她的不放。
耳畔隐隐约约随风传来书生细碎的声音:“以后都听你的,别气啦,再气就不漂亮啦……”
阿沅刚想反唇相讥“谁稀罕你听我的!”,忽然脚下空师父画的阵法随着空师父的护法咒念完,自妖僧的脚下浮起一条条璀璨的金光汇向旁支的众人脚下,空师父大喝一声:“阵成!”
阵成的一瞬间,金光浮现又消失。
那消失的瞬间,阿沅似乎看到季陵侧眸看了她……一眼?
准确说也不是看她,眼尾微微下垂,似乎瞥了一眼她和书生相扣的小指……
不可能,被层层衣衫遮着,他想看也看不到……
不对不对!
阿沅连忙抽走自己手,缩回衣袖内,怎么也不肯把手拿出来了。
书生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怕把她惹恼了,倒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阿沅瞥了一眼季陵紧绷的侧脸,心想,看错了吧?
反正他脸臭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管他呢。
她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守好她的“死门”!
他们觉得她做不到,她偏要做给他们看!
她不想再做依附于人的菟丝花了,她有能力护自己,生死由天,她是自由的,她也有自己的道要走!
城门破了。
与此同时,空师父怒吼一声:“阵启!”
闪着金光的阵法随着空师父一声令下,绵延数里,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阵心,以他为中心,西面八方的方位各站着一人,行尸怒吼着狰狞着汹涌而来。
阿沅猫瞳微眯,双手掌心绵延出细长的藤蔓,身后僧人娟娟如溪流的梵音经空师父的狮吼功相佐响彻天地。
佛海浩瀚,禅音袅袅,犹如佛陀降下福音,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即便是身为画皮鬼的阿沅也觉得神台清明,仿佛被无边佛法洗礼了一遍,舒适极了。
然而这些行尸们不是这样的。
它们愈加嘶吼着,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犹如野兽般的“桀桀”嘶吼声,似乎在与体内的邪气做着困兽之争。
空师父吼道:“不够!再来!”
阵法愈加扩大了一里,梵音经空师父的狮吼功也愈加高亢、嘹亮。
行尸们的抗争也越来越激烈。
它们身形扭曲抽搐着,有些被无边梵音击溃,仰倒在地,青白的面容上团着越来越重的黑气,在挣扎着抽离体外。半透明的魂魄带着佛法洒下的微金飘然飞往西天,冲着年轻僧人的方向,双手合十,歉然哀鸣道:“谢谢……谢谢……”
然而更多的是冲着阿沅等人飞扑而来。
阿沅挥着藤蔓,季陵和沈琮执剑,书生摇着他的折扇,至于半瞎李……管他呢。
一时竟无行尸能接近他们三丈之内。
但很快,形式就逆转了。
他们这群人本也是伤的伤,残的残,能撑多久全靠一口气。即便是阿沅仗着体内的彼岸花,也开始捉襟见肘了。
彼岸花之所以有如此浩瀚的灵力也是靠着宅底吸食的成百上千人的血液,尤其在她又灌了大半灵气给妖僧,此刻,很快难以为继。
不过阿沅咬咬牙,还是几人中情况最好的。
在她右侧的书生率先一口血喷出,浸湿了扇面,阿沅骇了一大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叫行尸在小臂上挠了一道口子,登时数十行尸的利爪直扑她的咽喉而来!
季陵深渊剑气横扫而过,劈了一半行尸头颅,为什么只劈一半,因为他也快到极限了!阿沅被剑光一晃,下意识闭上眼,下一秒就被人揪着后衣领扯下,摁入一个沁着幽幽冷香的怀抱之中,忽然灼热的血溅上她的脸颊,有一滴恰好就落在她的唇上。
阿沅被那唇上的甜香诱着,情不自禁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霎时记忆中那蚀骨的,足以叫人智昏的甜香,仅仅一滴就能勾起她心底的渴望和熟稔!
这是……书生的血!
阿沅猝然抬眸,只见书生单手搂着她,横臂箍着她的肩颈,数只扑向她咽喉的利爪此刻狠狠嵌进书生的臂膀内,血色四溅。
书生一扬折扇,这数十行尸的头颅便尽数断了。
书生闷咳一声,单膝跪地,手指蜷了蜷,折扇无力的落在地上。
尘土飞扬,本还算精致的扇面,红的黑的黄的糊成一团,破破烂烂的,不能用了。
书生脸色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本浅淡的薄唇被血染得嫣红。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对她扯出一抹笑:“后面可能得劳烦……阿沅护我了……”
“我……我还说要护你周全……真没用啊我……”
阿沅怔怔的看着他,嘴巴一扁,眼圈倏然红了。
沈易本想给她擦泪的,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擦成,他连动动手的力气也没了。
望着她,凤眸弯成一道月牙,有些无奈的哄着:“唉,别哭……我命硬的很,死不了的……”
“唉,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那厢空师父还在怒吼:“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无边梵音如波浪翻涌,多数行尸倒在了地上,仍有众多不死不休,飞扑上前!
阿沅赤红的双眸一利,掌心藤蔓犹如两条长蛇,倏然之间穿透个个行尸的咽喉,阿沅振臂一挥,全甩到了天边!
她从书生的怀抱里挣脱出,用藤蔓顷刻间在书生四周缠绕围驻成一个犹如鸟巢般密不通风的小树屋,阿沅转身之际,一抹温热轻轻触碰了她的小指又瞬间消失。
阿沅回眸看去,是书生的小指勾了勾她却又无力的垂下。
“你在这儿呆着,我……”
“答应我,不要逞强。”书生凤眸泠泠地看着她,唇边没有一丝笑意,又重复了一遍,“阿沅,答应我,我宁可你……”
话音一顿,书生忽的笑了,卸力般的仰躺在地,唇角噙着浅笑,对她说:“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在这儿等你。”
阿沅微微一怔,又听见书生轻轻叹了口气,对她说,带着央求:“拜托……尽量别让自己受伤好吗?”
阿沅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最后一片树叶合上,以防万一,阿沅还给他留了条呼吸的缝。
等看不到书生了,她连忙背过身去,拍了拍脸,使劲又拍了拍。
四周仍有行尸飞来,藤蔓自动就将这些行尸绞杀了。
她拍了好半会儿,脸上的热潮还是没有降下来。
阿沅扶额,有些郁闷的想着——
鬼也是会生病发烧的吗???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她此刻不光要护好脚下的“死门”,书生的“天位”也得护好!
阿沅深呼吸一口气,她能做到的!
阿沅掌心的藤蔓倏然变得三尺厚,带着呼啸之势卷着飞扑上来的行尸送上天去!
她甚至还帮身侧的季陵连卷带削连连逼退了不少行尸呢!
见季陵这厮徐徐扫过的清冷视线,阿沅轻哼一声,双藤龙飞凤舞的,翻着各种花活,即便她真的、真的要到了极限,快没了一丝灵力了!
但也绝不能让这厮看低!
低低一声嗤笑,阿沅疑心自己听错了,侧眸看去,这厮还是一副臭脸,身上倒受了不少伤。
哼,爱逞强的臭小子!
她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瞥了一眼这厮的深渊剑,剑锋仍是凌厉的,但也卷不起霜花了。
他也到极限了吧?
其实不光他俩,包括空师父和妖僧,所有人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所幸空师父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他们苦心支撑着阵法其实都是在拖时间,给阵法蓄力。而蓄力的目的便是将空师父的狮吼功发挥到极致,一击便叫这些行尸全部超度了去!
空师父吼道:“阵法已落成!都躲到我身……”
倏然,一只手当胸横穿了空师父的胸膛!
血沫四溅,空师父犹如机械般怔怔回头:“为……为什么……”
半瞎李蜷缩的独目吐出青紫的长舌卷了一圈在飞溅在脸上的血舔舐干净,阴邪一笑:
“老夫杀人惯了,想杀就杀,还需要理由吗?”
下一秒,位于阵心紧闭双眸的年轻僧人骤然睁开双眼,望着阿沅的方位,厉声道:“小心!”
阿沅只觉得神魂犹如被撕扯般的剧痛,一股汹涌、磅礴的力道反噬着她,下一瞬她被这股力道骤然抛去阵外,半空之中,她余光瞥见一抹玄色的身影追着她来了,紧接着一只有力的大手抓着她的腕子,天旋地转间她嵌入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
下一秒她连同她身后的那堵坚硬的胸膛一齐重重砸向城墙之上!
一声低沉的闷哼,灼热的血淌进她的颈内。
烫的她,浑身一颤。
作者有话说:
我可能还会再忙个一两天,忙完就能恢复日更啦!
第48章 48 ◇
◎“我来纠正我的错。”◎
阿沅猝然抬眸, 便堕入一双熟稔的,寒潭似的桃花眼里。
她眸光震颤着:“你……”
刀削似的薄唇殷红,季陵望了她一眼, 再度将她摁入怀里, 身后那双遒劲有力的双臂搂着她,急速坠落之际, 浩然霜寒剑气涌出, 卷着两人的衣袍微微浮起, 稍稍缓了落势,不过也只是稍稍, 落地之时季陵环抱住阿沅仍是垫在身下, 又是一声极低的闷哼, 热血浸湿了阿沅的白裙。
阿沅连忙从他身上爬起,身上蚀骨的痛意还在,不过好了许多。不绝的鲜血从季陵嘴角涌出, 他仰躺在黄沙地上,双目微合,俊容霜白, 犹如一块破碎的玉,好似……好似再也睁不开眼。
阿沅茫茫然看了他一会儿, 知道他爱洁, 拿衣袖去擦他唇角的瘀血, 可是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又见他左肋下被利石贯穿, 血染黄沙, 流了一地。
阿沅垂眸盯了一会儿, 好似被刺了一下, 她连忙撕下裙摆,几次试图去包扎他肋下的伤口却指尖颤抖着,没有下去手。
一声嗤笑:“这才多久……生疏了?”
阿沅眸光颤了一下,扔下掌心撕成条的衣袂,双手掌心伸出细嫩的枝叶钻进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内,阿沅指尖微微使力,细密的枝条包裹住横贯他肋下的利石,她看了一眼季陵,季陵再度合上双眼,面容惨白没有半丝血色,下颚绷得紧紧的。
阿沅不再迟疑,掌心一用力,利石被拔了出来,血沫溅在了她小巧而挺翘的鼻梁上。
她没有迟疑,双手掌心覆在他肋下巨大的伤口上,掌心冰寒,一股阴寒的灵气汇入其中,不一会儿便止住了血。
阿沅卸力般的瘫在坐地,额间一片冷汗。掌风扫过,在他们四周筑起高高的荆棘筑起的篱,暂且防住飞扑而来的行尸。
整个过程,季陵没有发出任何一声闷哼。许久,他微微蹙了下眉头,好似玉做的人活了起来,睁开了双眸。
他先扫了一眼肋下堪堪止住血的狰狞伤口,又看了一眼散落在身侧的,沾染上黄沙和鲜血的一条一条衣袂,长睫颤了一下,目光怔忡,许久没说话。
“你为何……”阿沅有些懊丧的抓了抓头发,纠结半天,说了句,“……谢了。”
阿沅不知季陵又发的什么疯,她不傻。她知道自己之所以现在还能又蹦又跳的,是因为阵法反噬的绝大部分的冲力都被季陵这厮受了。
阿沅有点烦,她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跟这厮扯平关系,越是扯不平。到现在,一团乱麻。
她也不想再去问他为何这么做,多半又是自讨没趣。
她和这厮,从头到尾,就是一笔烂账。
阿沅挠了挠面颊又抓了抓头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喂,是你非要救我的,我可没求你救我啊……”
说了半天这厮也没什么反应,阿沅眉心皱了皱,看了过去,却见他目光怔忡的看着地上,地上是她随手丢去的一角衣袂和一些行尸的残肢断臂,满地的污秽,也不知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却见他忽然低笑了一声:“等了半天,还以为……”
黄沙卷着那角沾泥带血的衣袂飘向空中,他顿了一下,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原地只剩些残肢断臂,以及浸透血污的沙砾。
他僵在半空的指尖顿了一下,落了下来。双眸倏然沉了下去,眸中只余无尽的黑。
飓风卷着呼啸而来的属于行尸的嘶吼声迫在眉睫,阿沅没听见也无暇再将注意力放在这厮身上了,反正没死就行。
她看向阵心处——
半瞎李的右手横贯空师父的心口处,空师父仰天长啸一声,翻身抓住半瞎李与他身体不符的瘦削臂膀,在半瞎李怔愣的眼神中,生生折断了他的臂膀,抓握着他的肩将他扔去了行尸堆中!
独臂脱离身躯,血沫横飞,空师父如一座小山般倒在了地上。
位于阵心的年轻僧人口吐一捧鲜血,浩渺梵音消逝于天际。
阵毁了。
一夕之间,千万行尸反扑,百鬼哀恸。
阿沅眸光一利,抓着季陵的衣领一跃,飞向阵心处,将季陵放置地上,双手掌心重重的击在地上,大喝一声,纤弱的手背鼓起条条青筋,登时自他们四周的黄土沙地上生起根根粗壮的树身藤蔓将他们包围起来,一滴又一滴血液滴落在手背上,淌在黄沙里。
阿沅这才发现,不光嘴角,她的鼻腔也淌下了血。
她灵脉内,灵气空空荡荡,升腾而上的藤蔓枝叶将将到了半身的高度就难以为继了。
然而她双手不能离开地面,她此刻是强撑着一口气筑起这道藩篱,若是藩篱未筑成就离了地……
扑面而来的利爪和行尸狰狞面庞在阿沅眼中越来越大,她双手震颤着仍未脱离地面,就在行尸利爪即将刺破她的眼球之际,被沈琮挽剑齐根斩断!
阿沅和沈琮飞快对视一眼,沈琮执剑于阿沅身侧斩杀行尸,阿沅深呼吸,灵脉之中汇集剩下的全部灵力,大喝一声,藤蔓疯狂窜起,将他们勉强包拢成一个小型的球,行尸被阻挡在了外面,间或从层层叠叠的树枝藤蔓的间隙探进来,撕咬怒吼着,不过彼岸花的藤蔓何其坚韧,暂时能阻挡一二。
藩篱一落成,沈琮就倒在了地上剧烈喘息着,而阿沅半跪在地,抬手一抹将鼻下两抹血痕抹去。
她到尽头了,再也生不出一丝丝的灵力了。
她看了眼四周,沈琮、季陵、妖僧摩柯以及先前就被她放进小木屋的书生一个个全都半死不活的,到了极限。
尤其是空师父,被半瞎李贯穿了心门,她咬牙,忍住阵法反噬还残留的刺痛踱步到空师父身边,空师父胸口处赫然一个大洞,红的白的全翻了出来。
阿沅眉心一蹙,识海内唤着:“哥!爷!彼岸花大爷!”
然而许久都没传来彼岸花的应声。
“咳咳……贫僧天生心窍长在右侧与常人相佐,无……无事……咳咳咳……”
空师父一边咳着一边吐血,阿沅连忙去扶他,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听说佛门一招金钟罩也是护体术,细看下,空师父的伤口确实骇人,但体内隐隐冒着金光,虽骇人但不再流血了。
阿沅松了口气。
“小芙!小芙!你来见见我!见见我!我来找你了!我来找你了!”
外头传来半瞎李犹如失了心智的怒吼声,顺着藤蔓交叠的缝隙看去,于众多行尸的包围撕咬之中,这疯子又哭又笑的,居然借此又在施行他的血术召唤阵!
是她忘了,他们都忘了,半瞎李本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疯子,是她忘了!
是啊,那日他用季陵的血液浇注,用井泉童子的血,甚至不惜断了自己的双臂也要从地下唤起亡妻,此刻百鬼倾巢,于他不是天生的血液浇注的屠杀场吗?!
该死,是她忘了!
生人的哀嚎声源源不断传来,行尸嗅着人味儿,侵入农舍,抓着妇孺、婴儿生食。
阿沅甚至看到了那个骗了她的老妪。
老妪紧紧地护在少女身上,任行尸撕咬着她的血肉也死死护着身下的少女。
即便年迈,即便被噬咬得鲜血淋漓没几块好肉了,即便……死了,仍然护着少女。
少女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唤着:“阿母……阿母……”
原来……她没骗我啊。
她确实有个女儿,并且,很爱很爱她。
她没有骗我。
阿沅看的出神了,身后忽然传来空师父带着巨大悲怆的声音:“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咳咳……咳咳咳咳……”
可最终少女还是被行尸揪出来分食了。
老妪被吞噬得,一张面目只剩了半张脸。惟余的独眼被血色浸染,未曾合眼,怔怔地映着女儿被行尸分食直至殆尽的画面……
阿沅回过神,看向空师父:“什么办法?”
“弑神阵。”
并不是空师父说的,阿沅闻言一僵,机械的转过身,看向身后,半靠在藩篱之上季陵:“弑神……阵?”
季陵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俊容直直看着阿沅,缓慢而坚定的点头。
这本也是他们原来的计划。
此刻赤红的血月高悬,丑时,也是阴气最重的时候,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最坏的打算,拖到阴气最重最盛的此刻开启弑神阵,诛杀千万行尸!
没人比阿沅更清楚什么是“弑神阵”了。弑神阵一出,神鬼难阻。即便是上古大妖也能将之绞杀殆尽,神魂消弭于天际,莫说登西方极乐或是下六道炼狱,这是将之斩杀除名的阵法,直接在天道里抹杀了它的存在!
阿沅当即摇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同情这些凡人……可是、可是这些也并非行尸所愿!他们也都是被控制的!他们不想这样的,他们所受之苦不下于这些凡人!”
季陵一双浓黑的桃花眼冷冷的看着她,不为所动。阿沅咬咬牙,笑道:“也是,我跟你说什么?”
她转头冲向空师父:“空师父是你说的,是你说妖与人无异,你是我…你是我见过最好最真挚的除妖师了!你知道他们受了多少苦!你也愿为了超度他们摆下阵法……”
空师父苦笑着摇头,脸上淌下两行泪水:“非我所愿,可事已至此,一边是千万黎民百姓,一边是千万行尸走肉,自古事难两全,唯有…唯有舍弃……”
阿沅冷笑:“唯有舍弃妖?好一个众生平等,阿弥陀佛啊。”
阿沅蹲下,一把扯住身旁,盘腿打坐的僧人,猫瞳隐隐泛着红,盯着年轻盲僧惨白的俊容,厉声道:“你呢?别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想的,我救你出来难道是为了杀我同类啊?”
年轻的僧人眉间蹙了蹙,浅灰色的没有焦点的双眸怜悯又悲伤:“我知姑娘心中悲痛,然佛有八苦,谓……”
阿沅拽着僧人的衣领一把掼在地上!
“姑娘不可!”
季陵只睁着浓黑的眸子看着阿沅没有说话。
阿沅单手扼住僧人的咽喉,忽的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该信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众生平等,有教无类……你们听得到凡人在哭,听不到那些亡灵在哭吗?你们是听不到吗?不,你们是不在乎……”
“是我错了,是我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你们……人心易变,你们既为人,怎么可能从妖的立场想……是我错了,是我太天真了……”
阿沅喃喃着,居高临下看着僧人逐渐青白的俊脸,“我错了,我们都错了。现在——“
阿沅猫瞳微眯,杀气一闪而过。”我来纠正我的错。”
既然人妖殊途,永远不可能为伍,那就杀光除妖师就好啦。
首先,就从这该死的妖僧开始!
“摩柯大师!”
在纤细的手掌即将掏向僧人的胸腔之时,一只修长的如玉的大手鬼魅般出现,包裹住阿沅的。
阿沅顿住,抬眸,猫瞳危险的眯起:
“你不好好呆在我给你筑好的藩篱之内,跑出来干嘛?书…生?”
书生一双凤眸倒映着阿沅赤红的双眸,他的大手仍包裹着她的。一声声闷哼从胸腔内传来,好像马上就要乘风西去。
他朝阿沅扯出疲惫而虚弱的笑,一贯的纵容和宠溺,间或夹杂着几分复杂的隐忍和深情。
他低咳着,笑道:“咳咳……谁又惹你生气了?”
自后方对着后脖一道利落的横劈。
阿沅的双眸幕的睁大,倒在了书生宽阔的臂弯内。
黑暗倾巢覆盖之下,隐隐听到书生宛若涓流的叹息声萦绕耳畔: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对不起,阿沅。”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明天见啦!
第49章 49 ◇
◎别怨我。◎
“季陵小兄弟, 还动得了么?”
空师父单手只起身体,望向季陵。
此计恰是季陵小弟所提,也由他主阵。万万没想到小小年纪竟会此等失传已久的上古阵法, 真是后生可畏啊。
季陵拇指揩去唇角的血丝, 俊脸苍白,摇了摇头。起身后状似无意瞥了一眼枕在书生膝上陷入昏睡的少女, 眼睑微垂覆下阴霾, 抬眸时只剩一片面无表情的寡淡。
他执剑走到空师父身边, 两指从袖内拿出一道符纸,轻声道:“开始吧。”
话落的瞬间, 两指间的符纸倏然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苗。
——
沈易半靠在藩篱之上, 阿沅枕在他的膝上, 如云乌发下,雪肤红唇,双眉微微蹙着, 似乎陷入了梦魇中。
书生许久才压抑住喉间的低咳,他凝着膝上的芙蓉面一会儿,才两指轻柔的将她凌乱的鬓发挽到耳后, 指尖沿着细嫩的脸侧往上,将她蹙起的双眉轻轻抚平。
直到抚平了眉间的褶皱, 那微微带着粗粝的指腹仍眷恋的缠绵在膝上少女秀致的眉宇和微微泛着红痕的眼尾上。
是受了委屈啊, 哪怕睡着了眉头依旧倔强的皱起, 眼尾红红的,鼻尖也是红红的, 两颊微微鼓起, 像只生闷气的小仓鼠。
怪可怜的。
跟从前一样, 一点没变。
书生点了点她的鼻尖, 到底没舍得捏一捏。
凤眸如水,自秀致的眉,到卷翘的长睫,到小巧而挺翘的鼻梁再到嫣红的朱唇,指尖也随着视线轻柔地按压在樱唇上,摩挲了片刻,凤眸波诡暗涌。
阿沅,我可以纵容你胡闹,可以纵容你的任性,可以纵容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但,我不能让你送死。
我不能、也不可能再犯同样的错。
别怨我。
好吗?
柔软的朱唇在修长苍白的指腹下越显殷红、湿润。书生盯着入了神,情不自禁低下头颅,凤眸渐渐幽深……
忽然一顿,豁然掀起眼眸看向前方——
和一双浅灰色的双眸撞了个正着。
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不远处,没有焦点的浅灰色双眸正茫茫然望着他们的方向。
僧人看不见,只望着他们的方向,亦或是望着他们身后,无数行尸咆哮声的来处。沈易凤眸微眯,打量了他一会儿,单手环着少女轻巧的头颅,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僧人的视线。
复又合上双眼,无声调息着体内几近枯竭的灵力。
——
阿沅自一片混沌中浑浑噩噩的沉浮着。
忽而面庞被一东西柔软的扫过,她蹙了蹙眉,不耐得嘤咛了一声,没管。
那东西便又扫了过来,阿沅被弄得烦了,索性偏过脸,那东西终于没办法再扫过来,然而,忽的鼻腔、唇缝、双耳猛地灌进冰凉而甜腻的液体,一阵窒息、坠落的恐惧涌上,她猛地睁开双眼,直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雾,浓雾散尽,她才发现及腰的长发黏腻的沾在了一起,不光头发,双手、双脚,乃至全身全都湿漉漉的,沾满了黏腻的……血色。
她置身于一片血池之中。
阿沅怔了一瞬,猛地站起,倏然从血池中窜出一条藤蔓卷着她的腰腹又将她拽了下来!血液兜头浇下,甜腻的属于血液的腥香不断往鼻腔钻,然而阿沅一点儿不觉得香甜或者饥饿,只觉得阴寒恐惧。
这里她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了,这是她的识海。
几次心神相通,她并不是第一次见,但却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血池之中伸出一支细细的嫩柳枝叶扫过她的脸,将她略显僵硬的脸扭到正面迎上一株缠绕在巨石之上吐蕊的花苞上。
花苞吐着猩红的蕊,对她说:“你不是要找吾么?”
阿沅:“……”
细细的枝柳绕过她的颈,好似撒娇般轻轻蹭着,而阿沅只觉得从头到脚窜起一阵鸡皮疙瘩,她余光撇着,嫩柳之上又生出细小的刺仿佛逗弄一样,若有似无的刮着她的咽喉。
阿沅:“…………”
阿沅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讪笑道:“你……你听错了吧……”
“听错了?”花苞吐出一丝花蕊勾起阿沅的下颚,“之前不是还‘哥’啊‘爷’啊叫着,现在怎么不叫了?”
阿沅:“………………”
阿沅僵着脸没说话,事实上恐惧已牢牢扼住她的咽喉,比之在宅底见到那群骷髅恶鬼更甚。
她知道自己脑子里住了个邪物恶鬼,却是第一次像这样直面它的强大。
明明是在她的识海,但在这株尚且只是花苞的彼岸花面前她却像个蝼蚁般渺小。
“又是借我的力,又是借我的藤,胆子不小嘛。”花苞吐着腥红的蕊,一边说着一边用它的蕊丝扫着阿沅的脸颊,声音幕的低了下来,“吾堂堂幽冥圣物是你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吗?你好大的胆子!”
阿沅登时脸色一白,腿都软了下去。
她没栽进血池内,也栽不进。阿沅这才发现这血池不似她之前所见,浅的很,薄薄的一滩血渍,好似一面镜子一般,花苞虽硕大却没之前看上去饱满了,显然是血少了,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藤蔓卷着她的咽喉和四肢将她慢慢举起:“你看看,你看看吾何时受过这种气!既为吾宿主是何其的荣幸!哪个不是好声好气侍奉于我?!你个小妖,识海小得翻个身都不行便罢了,连最最基本的血都紧着吾!吾是吸食血长大的,不是那该死的连味儿都没的香烛!你可知晓!!???”
难怪怎么唤它也唤不出来,这是吃不饱喝不够,营养跟不上,闹脾气呢。
阿沅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啊……”
想它上古圣物彼岸花,奢靡妖娆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栽了跟头,小小识海接连来人闯入,好不容易饱食一顿终于长了那么一丁点大就被剃秃了,这小妖光去厮杀却又不进补与它,明明是嗜血的小妖食的什么素!
气煞它也!!!
既然心意相通,阿沅自然知道这花要气炸了,忙说:“又、又不是我非要当你宿主……要不,要不换……”
蕊丝扫过她的脸颊犹如一柄利刃擦过脸畔又离开:“要换人可以,吾求之不得,你先去死一死吧。”
阿沅顿了一下,不说话了。
想来琯琯是神魂皆消,彼岸花没的选才选她成了新宿主,也就是说,如果要摆脱彼岸花……除非她死!
这根本不是摆脱不摆脱的问题,这是死不死的问题!
难怪妖僧说她说没救了,一个劲道歉呢……
……这事大了。
阿沅小脸苍白,一时没察觉藤蔓忽然将她轻柔的放了下来。
蕊丝拍打着她的脸颊,唤醒她的魂:“想什么呢?你倒提醒吾了,吾确有一法子。”
阿沅愣了一下:“什么法子?”
藤蔓勾着她的下颚引着她向下看去——
“你不是要救它们么?”
那一滩浅浅的血池犹如镜子映出外头一片屠杀场。
数道蓝色光柱投下,季陵位于阵心,空师父、沈琮分列两侧为他护阵,那些个狰狞面庞的行尸一旦踏进光柱之内随即化作了飞烟,哀嚎遍天。
所谓“弑神阵”,即便是神也要剥一层皮,也在所难逃。
行尸一踏入阵心,滔天威压之下短暂的恢复了神志。他们哀嚎着,痛哭着,有的一头撞柱意图冲出满是肃杀的阵去,有的跪在地上,一遍一遍磕头,求着季陵三人饶恕。
“我只是个庄稼汉,我什么都不知道,求少侠求壮士饶命啊!”
“奴家不知犯了什么错,皆是那恶人、那恶人所为!奴家上有老,下有小,饶过奴家吧……”
“呜呜呜呜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你们不去抓坏人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
“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纪,杀就杀了吧,可否饶过我的孙儿,他还小,还那么小啊……”
“我们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求壮士们饶命呐……”
阿沅怔怔的看着,她看到空师父闭上双眸,脸色苍白,眼角淌下热泪似是不忍。沈琮偏过头去,不再看。而季陵——
他仍是那副刀枪不入、冷漠到极致的冰山脸,如那日居高临下看着下跪的她一般,冷冷的看着阵心不断冲他磕头下跪的老人、妇孺、孩子……
不为所动。
那些个佝偻的背影顷刻间就化作了飞烟,很快又有一波又一波的行尸闯入阵心……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季陵仍是那样漠然俯视着,犹如神祇看着蝼蚁,徒劳的挣扎。
“住手,住手啊!”
双手狠狠的砸向血镜,画面一瞬间扭曲撕裂,除了沾了满手血腥,很快又恢复如常,画面中,行尸不断哭嚎着撞向光柱,可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仍然被无情地绞杀于阵中。
“住手啊……住手……”
阿沅颓然的滑坐在地,满是血污的双手捂住面,微微颤抖着,喃喃着。
藤蔓绕过她的肩,犹如一只臂弯将她轻柔的揽在怀里。顶端又伸出一抹绿芽,绿芽之上盛开出一朵小小的花苞亲昵的蹭着她的鬓发,花苞吐蕊,一丝极淡极香甜的香飘向阿沅。
“你知吾缘何为幽冥圣物么?”
恍惚间,阿沅听到彼岸花的声音。
她的脑子晃晃悠悠的,这股熟悉而又甜腻的香顷刻就将她从尸山血海中拉了出来,转眼堕入一个香甜的梦境里。
“所谓‘彼岸花’——”藤蔓勾着阿沅的手,牵着她,眼前的雾散了,化作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小路两侧乃至小路的尽头,遍地盛开着奢靡至浓烈的彼岸花,好似一片燃烧的火。
浮于她鼻尖的香甜越发浓郁,她置身于彼岸花海中,呼吸之间全是这股浓烈而沁人的香。
藤蔓牵着她走上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徘徊于黄泉路上,盛开于忘川河下,黄泉碧落,这便是‘彼岸花’。”
最后一字落下时,藤蔓已牵着阿沅的手走到了小路的尽头,一片静谧幽深的水潭。
阿沅垂眸看去,看见剔透如明镜的潭面上映着她红通通的一双猫瞳。潭底是一片火烧似的彼岸花。
很快,潭面的景象变了,变成一众老弱妇孺磕头跪求着季陵三人。
阿沅歪头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极力在想这些人是谁,她为何熟悉却又记不得他们的名讳……
忽然,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犹如揉皱的宣纸,画面消失了。
藤蔓绕着她的颈侧,盛开于小道两旁的彼岸花亲昵的勾着她裸/露的脚踝,波动的水面静了下来。
仍是那副画面,却又不是。
画面中的人还是那些人,脸却全然变了个模样。
那高高在上的三人变成了一群身着锦衣华服、大腹便便的所谓“上等人”。
而底下那群叩首的,大多衣衫褴褛,面目全非。莫名的,其中一个娇小的,紧紧依偎在妇人身旁的孩童的脸吸引了她的注意。
阿沅怔怔的盯着,那模糊的脸忽然有了轮廓。
灰头土脸的一张小脸,嘴巴因为干涸龟裂着,仔细看才能看出轮廓还算秀致,只是太瘦太瘦了,两颊微微凹陷着,越发凸显一双猫似的小眼又黑又圆……
阿沅愣住了。
是她。
这个小孩虽小,但她认出了,这是她的脸。
这是……她。
小孩死死拽住身旁妇人的手,猫似的眼里全是泪,她凄惶的喊着:“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妇人一巴掌刮在小孩脸上,登时小孩的脸被打偏了过去,红肿一片。妇人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砾下,一下又一下对着这群官爷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命贱得很,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妇人说着搂过另一侧同样过分瘦削的男童,声泪俱下,“官老爷行行好,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
浑然不觉,阿沅咬破了下唇,一股铁锈腥味弥漫开来。
她垂眸看去,那仍然被大手狠狠摁进黄沙里的小女孩,仅微微露出的一小块侧脸,同样,同她一般,嘴角溢出一丝血珠。
这,确实是她。
她确定了。
作者有话说:
12点再更新一章今天的!
第50章 50 ◇
◎“邪物邪物邪物的……你真是惹毛我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藤蔓勾着阿沅的下颚, 怜爱的轻抚着她咬破了的下唇瓣,吮吸着唇上沁出的血珠,“逝者已矣来者犹可追, 忘川河便是面映照前尘过往的镜子。你在看它, 殊不知,镜子也在观你啊。”
倏然之间, 画面又变了。
密密麻麻行尸的包围之中, 老妪死死的将少女护在身下, 任凭身上的血肉被撕咬殆尽,少女一声又一声哀恸的唤着:“阿母!阿母!阿母你松开我!”
水纹急速波动, 画面又是一变。
妇人死死将女童的头颅摁在黄沙里, 一下又一下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 命贱得很……”
女童挣扎着,呜咽着轻声唤着:“阿母……阿母……”
阿沅一双猫瞳逐渐染上血色。
碎片的画面在她眼下急速波动变化着。
【阿母!你松开我阿母!】
【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 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你松开我阿母……】
【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
【阿母!阿母!你松开……】
【官老爷行行好, 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
……
本静静打坐的书生忽的睁开了双眼,垂眸落下。
臂弯之上, 阿沅面色苍白, 双眉紧蹙, 冷汗淋漓。浑身轻颤着,嘴里似乎在嘤咛着什么, 似乎陷入一场梦魇之中。
沈易剑眉微蹙, 凝目看了一会儿, 拭去了阿沅额间的冷汗, 轻声唤着:“阿沅,阿沅。”
阿沅浑身轻颤着,才拭去的冷汗,额间顷刻间又是一片细密的汗珠。
书生揽着怀中的少女,犹如握着一块寒冰,倏然之间又极热,怀里的身躯烫的吓人,可转眼之间又入手寒凉。
沈易凤眸黑沉如深渊,食指一咬,沁出一抹血珠,正要将沾着血珠的指尖贴于阿沅的眉心时,一只手忽然挡在面前。
年轻的僧人睁着一双浅灰色的毫无焦点的双眸望着他:“贫僧曾为女施主祛过魅,让我来……稳妥些。”
沈易静静地看着他,凤眸微眯,僧人仍是睁着一双回眸,虽然眸中没有焦点,却异常坚定。
怀中少女又是一声嘤咛,下唇被咬破,沁出血珠。
书生看了一眼,复将视线落在僧人身上,顿了一下,正色道:“多谢大师。”
僧人摇了摇头:“应当的。”
僧人闭上双眸,一手立于身前,另一手,虽目盲,两指精准的点向少女的眉心之上,然而就在僧人修长的手指即将落在少女的眉心处时,倏然被一只极为冰寒的手抓住了。
阿沅忽的张开双眼,一片赤红。
沈易、摩柯皆是一怔,摩柯极快反应过来,忙道:“不,她并未真正苏醒!她体内的邪……”
一声刺耳的骨裂之声,阿沅竟然生生将僧人的手指掰断了!
“阿沅!”
“无事,我来!”僧人咬牙忍住剧痛,面容惨白,另一手登时如闪电一般探向阿沅的眉心!
一瞬间,再次置身于层层浓雾叠嶂之中。
僧人右手食指已被折断,他顿了一下,换左手抹了下双眸,左手落下时,一片金光闪过,灰眸里闪烁着两抹璀金,金光烁烁。
左手掌心更凭空出现了根降魔杵,降魔杵轻点,浓雾散尽,露出其后——
少女双眸紧闭,浑身被藤蔓犹如蚕茧似的缠绕成一团。而巨大的花苞就在少女背后,吐着猩红的蕊丝,花瓣覆在阿沅身上,少女一半的身躯已入了花蕊之中。
僧人金眸倏地一缩,降魔杵直指花苞,沉声道:“不该贪慕你不该得的东西,放了她。”
“如若我不肯呢?”
花苞吐着蕊丝,血池之上生出细小的枝蔓,探了探僧人被阿沅折断的食指,又顺着足踝往上,吮吸着这幅身躯上遍体鳞伤的伤口,满足的喟叹一声:“你重伤至此,连护体咒都施展不出来,和尚,现在的你不是我对手,该向我求饶的……是你呀。”
“如此……“年轻的僧人单手立于身前,冲那硕大的花苞微微鞠了一躬,”便恕贫僧无礼了。”
降魔杵点地,金光大作。
那厢阿沅仍立在忘川河头,怔怔的盯着波纹诡谲的水面。
水面之上只有小女孩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骨瘦嶙峋的小手拽着身旁的妇人,不敢多用力,生怕妇人生气,只敢轻轻拽着妇人的一角衣料,犹如被抛弃的小狗,小声哀求着:“阿母别送我走……我会乖的,我不再抢弟弟吃的了,你别送我走,别送我走……阿母……”
“阿母……”
周遭的彼岸花不再伺机而动,它们鼓噪着,绵延出无数只细嫩的蕊丝缠上阿沅,扯着她的足踝不断往忘川水下走去。
香气愈浓,水渐渐没过她的小腿、膝盖,不断往上蔓延着,吞没着她……
水下的曼珠沙华也扯着她往水底深处拖……
伴着香气徐徐飘入耳内是彼岸花缠绵如丝的声音:“知道为何吾为幽冥圣物么?因为只有吾才能开启黄泉眼,何谓‘黄泉眼’?黄泉眼就在你脚下呀,你想救他们是吗?我可以帮你啊。”
“只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只要……”猩红的蕊丝贴着阿沅的耳畔,从她的双耳、双眼、口鼻之间穿入进去,“只要你将你的身躯献祭于吾,吾自然会帮你啦,包括你恨的,曾经加害于你的,吾都会替你一一报仇的,所以,把你的身躯……交给我吧……”
“好孩子,交给我吧,你要的,吾都能替你达成……”
——
“阿母……”
“阿母……”
沈易附耳在阿沅唇边,待听清阿沅唤的“阿母”时,微微怔松了一瞬,他直起身看向阿沅。
阿沅双目赤红,喃喃细语着,眼眶泛着水渍的波光。
“想娘亲了么?”
书生的心脏好像塌了一角,他伸去拇指,无限怜爱的揩了揩阿沅湿润的眼角,见她依旧紧紧咬着下唇,他轻柔的拨开已被咬的血迹斑斑的下唇,轻叹了一声,“这个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呢……”
书生在那殷红的唇上多看了几眼,偏过头,而后顿了一下,他的指腹被咬住了。
沈易蹙眉看了一眼阿沅,仍是双目赤红的,失了神的模样。他又看向盘腿坐于阿沅身前的摩柯大师。
年轻的僧人双目紧闭,两指仍抵着阿沅的眉心,倏然,嘴角溢出一抹血丝。
僧人骤然吐出一捧血来,淅淅沥沥,淋在黄沙之上。
书生凤眸一凝,“大师!”尚未喊出口,虎口传来剧痛,他侧眸看去,阿沅双目赤红的,齿间嵌进他的肌肤,狠狠咬住他的虎口。
血液飞速流失,书生方才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骤然惨白,他涩然道:“阿沅……”
——
僧人左手持着降魔杵,单膝跪地,大口大口的血不断从嘴角涌下,身上更是血迹斑斑。
他右手将唇角的血渍抹去,抬眉看去,那硕大的花苞几乎快把少女吞没了。
他眉心弯下深深的丘壑,几次欲扶着降魔杵站起都失败了。
“别挣扎了,你没戏唱了和尚。”
僧人低咳着,朝几乎全身都陷进花苞里的少女大声喝道:“姑娘!醒过来!别被它骗了!醒过来!”
“她听不到的,她已经……是我的了!”花苞笑得花枝乱颤,张着血盆大口吞没着少女,少女只余一角裙摆可见了。
“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和尚——”血池之内生出藤蔓缠着僧人的足踝将他固定在原地,彼岸花的声音顿了一下,饶有兴致道,“你可不像你表现得那么大义凛然啊。”
如明镜般的血池映着僧人一张惨白而圣洁的俊容,忽而血池里的“僧人”自己动了起来,脸还是同一张脸,池内的“僧人”忽然眨了下眼睛和僧人对视,僧人一怔。
只见池内的“他”同样的眉眼,唇角一勾,眼尾一挑,横生邪气和恣意。
一朝从佛堕入了佛。
年轻的僧人睁着一双金眸,望着池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俊容煞白,彻底怔住了。
彼岸花吐着猩红的蕊,娇笑着:“你这和尚,真有意思。”
话音刚落,缠绕在僧人脚踝的藤蔓突生长刺,瞬间刺入僧人的皮肉内!
彼岸花笑的恣意:“怪有意思的,留下来陪我吧和尚。”
——
僧人倏然浑身一颤,倒在了地上。
“阿沅!”
阿沅仍恶狠狠咬着沈易的虎口,沈易能感到他皮下的血液正在飞速的流失,阿沅仿佛一瞬间又变回那个受血液掌控的她。
书生凤眸尽是阴霾,无奈咬破另一手指尖,双指探向阿沅的眉心,还未探入,便被阿沅另一只手以迅雷之速擒住,反手钳住!
力气之大几乎快折断书生的手臂!
“你……”书生顿了一下,凝着双眸赤红的阿沅,凤眸好似凝聚着一团黑色的风暴,“你不是阿沅。”
双目赤红的、仿佛失了魂的少女,一双猫瞳犹如某种冷血动物缓缓的转了转眼珠,弯了弯眉,低沉的声音从腹腔内发出:“不错嘛,终于发现了。”
书生一瞬间凤眸紧缩。
“阿沅”红眸闪烁着兴奋的光:“啊~啊~啊~,我记得你的血,我认得你……就是你在这小妖识海内留下半颗雷电之力的火种吧?呦,就是被你这厮害得,不然我早夺了这小妖的身躯,哪里用得着废这么大功夫!”
沈易冷冷的看着她:“你以为你得手了么?”
“不然呢?就这小小画皮鬼也妄图抵挡吾?痴人说梦!”
“阿沅”咬着书生的虎口,疯狂汲取的血液,双眸越来越亮,“啊啊啊~上神的血就是不一样,光一滴抵得上一年修为,我若吸干了你岂不直接臻入化境,直接羽化登仙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不会的。”
沈易想也不想,冷冷打断。
哪怕此刻他脸色苍白如雪,本就身受重伤,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了。
“阿沅”饶有兴致:“为何?”
“因你不是她,你也不可能成为她。她也绝不会这么做的。”书生笃定道。
“阿沅”静默了一会儿,骤然爆发出大笑:“吾也在这小妖的识海里呆了一段时日了,这小妖懦弱胆小,明明是妖连血都不敢吸,明明是妖,连缚鸡之力的凡人都能将她欺侮,能成什么事啊?将肉身献予吾就是她最好的……”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远远比你想的强大。”
书生一顿,语气缓了下来。双眸直直看着双目赤红的阿沅:“阿沅,我知道你听得到。”
“哈!吾敬你是上神才忍让你至此。她已经被吾吞噬了,是全然听不……”
书生丝毫没理会这腹语,只盯着阿沅的双眸道:“阿沅,醒过来吧,你可以做到的。”
“都跟你说了她听不到,现在我才是这副躯体的……”
“你什么都不是!”书生勃然大怒,凤眸目眦欲裂,一派清逸风流荡然无存,“你只是个屈服于本性的邪物,算个什么东西?而我认识的阿沅——”
书生狠狠盯着阿沅无神的红眸,指甲嵌进掌心,一字一句道,“聪明,善良,苦他人所苦。她嗜血却不为血所困,她与欲望做抗争,她和全天下的人,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都不一样,她就是她,一个有点的胆小的姑娘,也是我认识的,日日夜夜想要守护在身侧的姑娘。”
“阿沅,我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求求你,醒过来吧。”
“阿沅。”
忘川地下,阿沅眉心一动。
犹如水草般附着在她身上的藤蔓越发紧的将她裹起,她的七窍全被猩红的蕊丝占据了,只需一刻,最多只需一刻,就能溺毙她,就能彻底占据这幅躯体!
“啊~真是感人啊~差点我也感动了呢!好啦,游戏也玩够了,上神大人,我们忘川河畔见吧。”
毕竟虎口处的血太少了,吸食也慢,见书生面无血色,一阵风也能刮倒他似的,同那僧人一样再没反抗之力后,“阿沅”松开了他的虎口,而沈易就在等这一刻!
就在“阿沅”松口,转而去咬他的颈侧之际,沈易猛地挣开她的钳制,一把扼住她的咽喉,另一手,沾血的两指直直抵在她的眉心处!
凤眸鎏金,大声喝道:“阿沅!”
一瞬间浓雾缠绕的识海内,那株硕大的花苞骤然发出一声哀嚎,原隐形在她身上的缠绕着青紫雷电的锁链忽的又亮了起来!
卧伏在血池之上喘气的僧人眸光一闪。
不过这道锁链只亮了一瞬就灭了。
因为书生太虚弱了,顷刻之间便被“阿沅”一掌打中心脉,重重的砸在藩篱之上。
不过这短短的一瞬也够了。
忘川河下,阿沅倏然睁开眸。
眨了又眨。
有些懵。
混沌的大脑终于有了短暂的清明。
腥红的蕊丝仍往她七窍里钻,拽着她不断往忘川深处游去。
快了,快了。
就快了。
马上就成功了。
“把你的躯体交给我吧孩子,你的恨、你的怨、你的不平,你不是要救他们么?吾都会一一帮你……”
“不用你帮。”阿沅顿了一下,歪头,“你为啥要帮我?”
纷乱的蕊丝凝了一瞬,继续道:“以尔之力无异蚍蜉撼树。只要你将躯……”
“撼树就撼树吧,自己的事自己做,你娘……”阿沅顿了一下,继续道,“你娘没教过你么?”
蕊丝默了一瞬。
被水淹没口鼻的感觉实在难受,阿沅又想起了那日入寒潭拔镇魂钉的遭遇,这水下的越深,胸口就跟要爆炸了似的,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尤其被这些乱糟糟的藤蔓包裹着,阿沅的心情也跟着乱糟糟的。
窝火。
“我不陪你玩儿了,我不喜欢这儿,我要上去了。”阿沅挣扎着,往上游。
“不行!”水下无数曼珠沙华狂舞,犹如一只只手拖着阿沅往下坠,耳边爆发出尖锐的吼叫声,“你不能上去,你必须留在这儿!”
“真不讲理!我都说了我不想呆在这儿!”阿沅窝火的撕扯着身上的蕊丝,然而这些蕊丝越扯缠的越紧,越发将她往深处拖。
阿沅渐渐急了起来。
忽然耳侧传来清润的梵音,这是清心咒,她在大牢里被迫听了无数遍,倒着都会背了。
阿沅愣了一瞬,不再扯身上的蕊丝,闭上双眸,跟着耳畔似有若无的梵音心中同样默念着。
——
藤蔓卷着僧人的足踝将他重重抛起摔在地上!
僧人又是一口血喷出,被迫中断了清心咒。
血池之上,同他一模一样却邪肆非常的脸,此刻挑着眉看他,讥笑他。
僧人偏过视线,不去看“他”。
又是一条藤蔓抽来,狠狠抽在僧人的脊背上,登时黑袍裂了一条长口,僧人闷哼一声,俊容苍白如雪,花苞张着猩红的大口咆哮道:“尔敢!??”
藤蔓再次高高扬起,欲抽打在僧人脊背上,然而这次却僵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摩柯喘着粗气看向那几乎被吞没进花苞内,只余一角白裙的少女。
吞吐着蕊丝的花苞忽然不动了。
一只细白的小手扼住了它的茎叶。
花苞顿了一下,笑道:“你想干什么?想杀我啊?就凭你这区区画皮小妖?”
那手岿然不动掐着茎叶,闷闷的传来阿沅略显清冷的声音:“反正死过一次了,信不信折了你?”
花苞又是一顿,猝然一笑:“折了我,你亦会死。”
“哦。”那只小手毅然狠掐了下去!
“喂喂喂喂喂!等等等等等一下!我这根茎嫩得很!”彼岸花恐慌地乱叫起来,“你不怕死的吗!!!”
“啊,果然,别人要杀你挺难的,但我是你的宿主啊,这对我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么?竟然被你唬过去了,好生气啊。”话音一顿,吴侬软语中居然带着一丝笑意,“放心吧,我死过,不疼的,主仆一场,我手快一点就是了。”
彼岸花:“……”
“………………………………”
那手再次攥紧了根茎,忽然,花苞大吐活人,瞬间又变成了小小的缠绕在巨石上的花骨朵,躲在巨石背后。
而阿沅连打了三个喷嚏才将腻死人的花粉冲散干净。
她揉着鼻子,余光看到半躺在血池之上遍体鳞伤的摩柯,弯了弯眼角,打了个招呼:“呦,你也在啊。方才听到清心咒就知道你这厮……呸,就知大师也来了,谢啦。”
年轻的僧人愣了一下,怔怔的点了点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大师”,而不是“妖僧、妖僧”的叫着。
“嗤。”
极低的一声嗤笑,血池之中,满脸邪肆的“他”讥讽的看着他。
僧人眼眸微垂,金眸消失又变成一双没有焦点的浅灰色瞳孔。他手掌拂去,水纹荡漾,那张讥笑着他的脸就不见了。
“这事儿没完呢!”
僧人一顿,抬眸看去,阿沅将藏在巨石身后的花骨朵揪了出来,狠狠地、碾在鞋底。
居高临下俯视着它:“再敢动小心思,你猜我会怎么做?”
猫瞳一片漠然,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踩在彼岸花脆弱的根茎上。
彼岸花吱哇乱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阿沅一顿,只见本在她鞋底的花骨朵伸出细小的藤蔓绕着她的足踝,花骨朵讨好似的蹭蹭她:“以后主人叫小的往东小的绝不敢往西!主人最好主人最棒!小花以后都听主人的!”
阿沅:“……”
这才多久就从“小妖小妖”的变成“主人”了?
阿沅默了半晌才收回脚,憋了一句:“……识时务。”
花骨朵又是蹭了蹭,倏然伸出一小藤蔓从花蕊中拔下一根蕊丝,卷着蕊丝欢快的舞到阿沅面前。
阿沅:“……”
阿沅一脸莫名,指尖一触及蕊丝,蕊丝就钻入她的肌肤内不见了。
阿沅一怔,忽然眉心犹如火烧一般烫灼了一下,阿沅皱着眉轻“唔”一声,转眼这股烫伤又消失无形了。正要发问这株贼心不死的花骨朵,却见花骨头冲她盈盈鞠了个躬:“这是小花给主人的见面礼,主人请一定要收下!”
阿沅:“……哦,好。”
僧人低咳着支起身体,忽然身旁一双手托着他的臂弯,拉起他。他低咳着尚未道谢,便听到耳畔幽幽传来的声音:“这个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就容不下我们呢?”
阿沅凝着血池之上,季陵三人操控着弑神阵,无数行尸冲他们跪拜却又转眼被无情绞杀于阵中。
僧人一愣,阿沅却也不用他回答,自言自语道:“凭什么这个世界由他们说了算?真不公平。”
僧人彻底怔住了。
总觉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阿沅带着僧人出了识海,瞬间两人神魂归位。
阿沅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眸中赤红褪了一些。
书生就守在她身边,方才胸口又吃了一拳,此刻面如金纸,说他是鬼也不会有人怀疑。
沈易看到阿沅嗡动的双眸心中一喜,然而看到她眉心跃然,犹如烫在其上的火红的彼岸花印记,凤眸一缩,心脏犹如被利刃刺了一刀,涌出巨大的恐慌。
“阿沅……”
阿沅朝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倏然莞尔一笑:“逗你玩儿呢,没被它吞掉,放心吧。”
沈易跃到嗓子眼的心脏这才回落,还砰砰跳个不停。
他一把抓住了阿沅的手:“阿……”
阿沅却反手握住他的双肩,半强迫的让他坐在地上:“你受了很重的伤,应该休息。我有事要处理,你在这等我。”
沈易当即皱眉:“不……”
阿沅却又堵住了他的话,赤色未消的双眸直直看着他:“乖一点,听话,好吗?”
书生顿了一下,怔住了。
手指蜷了又蜷,最终叹了一口气:“去吧,当心。”
阿沅这才笑着冲他眨了下眼:“等我回来!”
一晃眼就化作了一抹青烟钻出了藩篱。
书生仰靠在藩篱上,喘着粗气,望着同样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僧人,凤眸幽幽,卷着一团黑色的风暴:
“大师,可否将识海内发生的一切,告之于我?”
——
弑神阵内。
阿沅倏然出现于阵眼中,抓过身旁一只行尸便摁在了位于阵心的光柱上。
顷刻间,光柱内的符纸被行尸撕毁了,光柱消失了,阵心的光柱塌了,其余光柱接二连三也塌了。
得亏她有经验,知道这该死的弑神阵怎么破。
也是季陵大意了,想着都是行尸,便没派人守着阵眼的光柱。
这弑神阵也就这么毁了。
顺利的阿沅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空师父、沈琮同时大喝:“你做什么!”
季陵看着骤然出现在阵心的阿沅瞳孔一缩,瞬间飞驰下去,握住了她的肩,厉声道:“谁让你出现在这里的?你知不知道只要是邪物出现在阵内就会被绞……”
阿沅转过了身,季陵眸光凝在她眉心的火红花瓣印记上,呼吸一滞。一双桃花眼瞬间染上沉甸甸的风霜,他两手紧紧握住阿沅的肩,浑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戾气喷涌而出:
“彼岸花认主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和邪物融为了一体,你彻底入魔沦为了邪……”
阿沅拂开了他的手,抻了抻有些酸涩的胳膊,挑着眉看他,赤色的猫瞳泠泠,没有一丝温度:
“邪物邪物邪物的……你真是惹毛我了。”
季陵一怔,愣住了。
阿沅抻了抻左臂,又抻了抻右臂,终于舒服了。她望着眼前成片成片汹涌而来的行尸,一双赤色的猫瞳忽然涌起两簇炽热的火焰,带着诡异的高涨的兴奋,两手掌心重重击打在地上,头也不回喝道:
“季陵,看好了,这是你最瞧不起的妖做成的!”
倏然之间,自阿沅掌心之下,黄土地赫然裂开一道豁口!
豁口之下是无尽的深渊,深渊底部燃着一片火烧似的曼珠沙华。
彼岸花甜腻的花香涤荡开来,阿沅冲着那无尽深渊叫道:“害羞什么呢,快出来吧!”
一只又一只、一群又一群怨灵、恶鬼淌过忘川,行过黄过路,爬上这陡崖峭壁,终于来到这万丈红尘。
登时,天上地下都成了炼狱。
幽冥深处,酆都大帝。
血河大将军徒手捏碎一颗鲛人龙珠。紫眸泠泠,雷霆震怒:
“你说什么?”
牛头马面跪在地上战栗不已:
“回、回将军,黄泉眼开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一点点黑化,变。态惹……
至于黑化和变那啥的程度…看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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