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横斜落花窗,清风扑面送篆烟。
云葳见文昭走远,视线扫过门窗上洒落的斑驳树影,低声提点桃枝:
“您下次留心些,好在没说别的要紧话,否则此刻,我们怕要被关去她的牢里审了。”
“婢子疏忽了。”桃枝心有余悸:
“您放心,婢子去了成衣铺寻人打探消息,事成了。为防人查探,还特意给您买了衣衫遮掩。那人说,您下次直接下令,不必写那么长的信解释原委。”
“嗯。”云葳轻浅的应了一声,转身去拆蜜饯的油纸包。
“姑娘怎没有一点惊喜?”桃枝有些意外云葳的反映。
“殿下方才说了,还问我听没听过念音阁,着实把我吓了个好歹。”
云葳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若干一次事就露馅,我就是史上最蠢的阁主,丢尽了师傅的颜面。”
桃枝的眉头微微皱起:“她这人好像很多疑,不是个好相处的,以后您审慎些。我们找见机会,还是想办法离开此处吧。您要是认了宁夫人,生母在旁,她也不好强留您在此。”
“怕是难了,”云葳嚼着蜜饯:“方才她让我做她府上的典签,是个从八品小官。可若接此事,就成了她的下属,跑不脱了。”
“那您接了没?”桃枝急得直跺脚。
“不想接,可她话里话外的催促,我没好拒绝。”云葳委屈巴巴的回应。
桃枝长叹一声:“姑娘到底怎么想的?当初在青山观应她来这,婢子就深感意外,此处行事不自在啊。”
“我…我没想好。”云葳愈发委屈,捏着蜜饯嘟囔:
“师傅的毕生心血,总得托付个牢靠人。要么是皇族,要么是纯良的重臣。我现在能接触到的只有她,就想看看这人如何嘛。”
“行行行,知道你主意正,既然应了,也只能走着瞧了。”桃枝夺过她塞个不停的蜜饯:
“不能多吃,一个不留神,一大半都没了,牙不要了?”
云葳瘪了瘪嘴,兀自去里屋把文昭嫌弃不动的茶水闷头喝了个干净。
文昭回了书房不多时,槐夏便归来:
“殿下,桃枝只去了蜜饯铺和成衣铺,成衣店里留的久了些,掌柜的说她选了好几套衣衫,好似费时间也正常。”
“嗯。”文昭轻声应承:“让膳房制些时令蜜饯;晚些命管家和余嬷嬷去找云葳,让她挑些新料子做衣裳,再给她裁一套八品官服。”
槐夏听得一愣又一愣,脑子里有三处迷惘:
她家主子不喜甜食是一,云葳的衣衫半月前才给人做了二十套是二,小小年岁给人备官袍,实在意外,是三。
见人不语,文昭淡然出言:“没旁的事,去歇着吧。”
槐夏顶着一头雾水离开了文昭的书房,暗道自家主子最近大抵是思量太多,行止有些反常。
彼时回了自己宅院的宁烨,正在书房中奋笔疾书。
今日文昭有意拉拢宁家,这是个大事,她务必尽快将消息递送给宁烁。毕竟眼下时局,朝中在经历一场洗牌,直接关系到各个权贵世家的生死荣辱。
而宁家的身份很微妙,先前被自然的划去云相一党,今时她与云家决裂,这个阵营同盟自也没有了。
家弟至今未婚,少时与舒府有过婚约,但雍王高门,未必乐意真的将长女嫁过来,是以至今悬而未决。
云葳如今跟着文昭,但却是宁府唯二后嗣里年长的那个,依国朝律例,她是定安侯爵的子代继承人无误。
宁烨和自家弟弟有必要审慎的思量一番,是否要站在文昭的阵营里。
宁烨深知,文昭不容小觑。
世人所见,她步步隐忍,处处求全,好似怯懦怕事。
可她若无依凭,如此行事早就被朝中老狐狸吃干抹净,送去阎罗殿了,怎能在交权后毫发无伤的坐镇襄州躲清静呢?
宁烨将自己关在书房静思一整日,傍晚时分,随侍忽来寻她:
“姑娘,长主府云姐儿派人给您递了口信,说是殿下让她做了个典签的官,让您知道一下。”
宁烨眸光微转,“没了?”
“没了,属下传的是原话,传话的就是云姐儿的身边人,已经走了。”随侍一本正经的回应。
宁烨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对于这个不肯认她的女儿的立场,她也是愈发糊涂了,什么叫知道一下?
真做了文昭的属官,京中早晚会知道,这不就是急切的表明了立场,逼着宁家站队吗?
是夜,宁烨在书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险些将自己转成陀螺。
翌日晨起,云葳方转醒不久,正傻呆傻呆坐在床榻上,抱着锦衾放空自己。
外头传来了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桃枝有些诧异的把人拉出了被窝:“起来坐好,我去看看。”
门闩未落,桃枝的话音还没散,秋宁已推门进来了,身侧的随侍还捧了个青色官服,她瞄着床榻上迷糊的小人,笑言:
“云姑娘,哦不,今日起,该称云典签了。您错过了时辰,还是早些去前头的好。”
云葳顷刻清醒,倦意烟消云散,望见那崭新的官服时,不由得腹诽,文昭的效率也太高了,竟一点拖延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秋宁姑娘,”云葳忽闪着大眼睛思忖良久,“我…还没准备好。况且今日已误了时辰,可否不去?”
秋宁敛眸浅笑,直接把官袍给她放在了妆台前:
“您唤我秋宁就是,殿下已将您的名字在府上登记造册。至于无故旷官,这话您还是自己去回禀殿下吧,婢子做不了主。话带到了,婢子告退。”
听得这话,云葳心里咯噔一声,文昭这是铁了心把她拉上贼船了,登记造册的速度简直惊人。
出事那日她头脑一热冲出去给人作证洗冤,大抵是事出紧急的无奈。可文昭很会把握机会,如此一折腾,直接替她向外界表明了立场。
秋宁走得毫无留恋,桃枝飞速的合拢了房门,不无担忧道:
“怎么办?昨日才给宁夫人递送了消息,可夫人还没来,殿下倒是催您了。做了这官,云相该当你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怕的也不是云相。”云葳双手撑着下巴发愁:
“我怕阁中人误会我的立场,也怕定安侯府因此被云相针对,我不想牵累无辜的人。如今陛下和长公主互相争斗,朝堂里水深火热,稍不留神就是送命。”
“婢子说句实在的,”桃枝不忍见云葳小小年岁满腹愁思:
“林老走前的话,我听得懂。其实你才是她留在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而佐政良臣自是效命君主,姑娘能选的,只有陛下和长公主二人,不是吗?早选晚选,也无甚不同。”
“师傅想我凭一己之力走入朝堂,可我自认没那个能耐。”云葳不是个有自信的人:
“我只想把她老人家的心血给出去,甚至想过此生都不涉足帝京的尔虞我诈,步步谋算。若我自幼长在相府,没这个自在,可我野了多年,有了旁的选择啊。”
“老阁主的心血正在床上长吁短叹呢,”桃枝哂笑一声,直言嘲讽:
“你把自己给出去?天天自怨自艾,自贬自损。那本《凝华辑要》洋洋洒洒好几卷,你当真到手半日就背过了?你就没想过,是林老一早把关窍都教给了你?”
“姑姑别骂了。”云葳嘟着小嘴下了床,“我…我去找那女魔头就是了,给我更衣吧。”
桃枝给人整理着官袍的腰带,开解道:
“别太往心里去,以后你是要考功名,堂堂正正做大官的。这就是个练手的小事,自在些就是了啊。”
云葳闷闷的点了头,她从未料到,逼迫她走出心结,往前迈一步,身披官服的人,竟是文昭。
大魏科举不论出身,年岁在七至五十五岁之间都可应考。先前林老劝她去试,她从无勇气真的立身科场。
也因此,林老直到西去,都未曾见到云葳考个功名来证明自身的实力,成了毕生的遗憾。
“走了。”云葳别了下耳后碎发,转了身就去扒门把手。
“不吃早饭了?”桃枝不无疑惑的在后唤她。
云葳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她才没胃口。
不过半刻光景,云葳便现身于文昭房门大开的书房屋檐下。
晨起的微光笼罩着瘦弱的小丫头,令文昭有些晃神儿。
“进来吧。”文昭见人规矩的候在回廊处,语调轻柔的唤她:
“来得挺快,秋宁方才分明说,你刚刚还在赖床。”
“殿下恕罪。”云葳快步近前,将身子弯成了虾米模样。
一阵瓷盏碰撞的脆响自上首传来,文昭幽幽出言:
“今早的燕窝放了太多糖,孤不喜欢,你吃了吧。”
云葳有些懵,眨巴着眼睛不知所措。不是来当值吗?任务是吃燕窝?还是甜甜的那种?
文昭见她傻乎乎的杵着不动,淡淡道:
“孤得给你立个规矩,以后孤有令,你若让孤重复,自去廊下跪上一刻自省。听明白了吗?”
云葳一惊,这算是下马威吗?她慌忙出言:“是,臣女谨记。”
“还愣着?该做甚?”文昭忍住自己的急脾气,瞧着依旧呆愣的云葳,一脸的无可奈何。
云葳听着文昭凌厉的话音,胸口一紧,脚步匆匆的跑去了廊下,掀起衣裙就跪了下去,那叫一个乖。
文昭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愤然给了书案一拳头,扬声质问:“你脑子扔床上了?!回来!”
云葳被文昭彻底折腾糊涂了,战战兢兢的爬起来走了进去,在文昭犀利如刀的目光注视下,十分不自在的伸手探上了那碗燕窝,小眼神儿胆怯的瞄着文昭的反应,生怕自己再会错了意。
文昭咬着后槽牙,脸色铁青的抱臂靠着椅子,微微阖眸轻叹,心中暗道:
自己有这么吓人么?难道不是云葳的脑子有毛病吗?
等着云葳慢条斯理,一声不敢发的闷头吃完了燕窝,文昭才睁眼瞧她,沉吟半晌,无奈吩咐:
“自去找长史寻两本书读,今日没你的事,下去吧。”
“是。”云葳撒丫子就跑,溜得比兔子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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