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
大都督掌天下兵马军务, 地方大营呈报军务皆要经他之手上达圣听,同时掌管着一半的兵符。
这是规矩,也是这一官职之所?以位高权重的关键所在。
朱缨合上锦盒,主动牵过谢韫的手。
“明?日把所?有的虎符铜契都拿过来吧。时予, 我要亲眼?看?着它们?才能放心。”
“好。”谢韫静静看?着她?, 最后什么都没问。
他?回握她?手指, 心中悄然浮上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又好像没变。
感受不到她?从来?炽热的心跳。
不过,他?感到不安并不是因为她?要兵符, 相当于收走了他?在朝的实权。
“你手好凉, 快去炭火那边暖一暖。”
“照雪, 拿个汤婆子?过来?!”
过去的场景历历在目, 谢韫手指微微一蜷, 朱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殿外风雪交加, 他?一路骑马过来?,牵马执鞭的手也不可避免地染上寒意?。
而?她?拉着他?手, 却没有了一句提醒和关?心。
可这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明?明?是她?从前一次都不会忽略的日常习惯。
逼自?己忘记那些不着边际, 甚至显得有些矫情的念头,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像是急于拥有一个用于说服自?己的证明?:“阿缨, 你今天是不是累了?”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朱缨望着他?,只轻扯唇角。“没有。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朝夕相对的女子?立于窗前,被飘进缝隙的风雪吹乱了碎发, 那目光依旧是熟悉的目光,却莫名显得疏离——
秦未柳自?小学医, 从没想过走文?武科举的路子?,最近却真真切切感受了一番什么叫“两?耳不闻窗外事”。
不过他?读的不是圣贤书,而?是自?小看?到大的医书。
前人智慧浩如烟海,纵他?自?诩杏林天才,在这些古籍面前也不敢生出骄躁傲气来?。唯有沉下心来?认真拜读,也许就会有新的见识和发现。
毕竟,如果没有突厥人提醒,他?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姜桃与兰草相配有毒这一说。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疑难病疾更是如此。这不,现在拦在他?面前的不就是吗?
其实秦未柳已经有些动摇了,因为他?苦苦找寻了这么久,至今还是一筹莫展。
一味姜桃与岁兰相撞,固然可以令人虚弱,却远不致死。
他?想着,当初宁皇后本就抱病,加之心思郁结,前朝后宫诸事劳累,种种缘由一叠加,可不就是容易使身体出问题吗?
再翻一翻,要是还找不到缘由,他?就也没有办法了。
两?人高的书架旁立着高高的梯子?,他?就站在上面,一本本翻阅那些古旧的医书孤本,一点也不怕失足掉下来?摔着。
照水从承明?殿过来?,推门走进御书馆,环视一周不见有人在,无意?中仰头一望,当即吃惊。
“你为何站在上面看??快下来?!”
“高高在上”的少年——非要算少年也勉强说得过去,不过只看?趴在梯子?上的模样,应该更像吊在树藤间的猴子?。
头发凌乱,衣裳也邋里邋遢,哪里有平日俊秀公子?的体面姿态?
难为了照水,第一反应竟不是立马嫌弃,而?是担心他?危险。
秦九猴子?手里捧了一大摞书,听见声音艰难地向?下看?,发现来?人是谁后惊喜叫了一声,但很快露出慌张的窘态。
“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饶是猴子?也注重在心上人面前的仪态,知道自?己现在这副尊容不堪入目,于是悔恨万分,气得就差在梯子?上跺脚了。
照水没在意?那么多,忙道:“你先下来?,别摔着了!”
“好。”
他?拿着从书架上选出的书乖乖要下来?,低头一看?才迟钝地发现原来?脚下的梯子?那么高,自?己离地面那么远。
在照水面前,他?当然不愿暴露自?己害怕的事实,磨磨蹭蹭下来?两?阶,紧张地出了汗,故作镇定想要再下一阶时却没能踩实,脚下一滑摔了下去。
“啊——”
猴子?大叫,随着一声闷响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里摞得整齐的书也悉数散架,一本又一本东落西?散,在空中划出几道高高低低的弧线。
照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连忙前去查看?他?的状况。“没事吧?”
所?幸没把他?摔出个好歹来?,但秦未柳自?觉丢了大脸。面对她?的关?切,他?坐起身,拨开盖住眼?睛的乱发,只有屈辱地摇了摇头。
“书呢?”他?后知后觉想起来?,忙寻找被自?己扔得到处都是的古书,等到把眼?前所?及的都捡起后,一数竟然少了一本。
秦未柳目光四处搜寻,巡过角落静静燃烧的炭盆时陡然定住。
那一瞬间,他?眼?睛瞪大,仿佛天塌了。
“坏了!我的书!”
他?哀嚎一声,顾不上自?己被摔疼的屁股,连滚带爬跑去炭盆面前,把掉进里面被烧掉一半的书捡了出来?。
“照水,这是孤本,孤本啊!”他?悔不当初,崩溃到几乎想给自?己两?拳。
御书馆里存放的书籍无一不是珍品,就算朱缨不罚他?,他?自?己也要心疼得三天睡不着觉。
看?着他?抓狂的模样,照水拿起那本残书,其上尚有被炭火灼烧过的余热。
她?仔细翻看?一番,又看?过炭盆里已经焦黑的灰烬,是真的没法补救了。
不过,这里面记载的文?字很是陌生呢。
照水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书?”
秦未柳生无可恋地瞅了一眼?,痛心道:“前朝,我还没来?得及看?。”
前朝所?用的是与大魏不同的文?字,照水看?不懂,但秦未柳常年翻阅各个朝代的医书,其中前朝流传下来?的尤其多,多年间也就把前朝文?字学了个七七八八。
珍本已毁的事是定局,他?不想让这负面情绪影响了照水,想着等她?离开自?己再想办法,于是转而?问:“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不忙吗?”
“是陛下准了假。我猜到你没有用饭,想着来?寻你一起。”
被她?这样一说,秦未柳确实感到有些饿了,答应道:“好,那你等我整理一下。”
他?把其他?完好的书放在书案,理了理被自?己压出褶皱的衣袍,眼?睛又飘回到那本烧坏的书身上。
这么厚的好东西?,全被他?一把烧了。
他?忍不住又拿起,捧着残页不忍心丢弃,翻了又翻,却在不经意?扫过某一页时停住了动作。
等等,这里面居然记载了姜桃!
他?忍着激动逐字去看?,虽然字迹被烧去了一半,但好歹还留了一半。
幸运的是,对他?们?有用的地方恰好没有被烧掉,而?是安静地躺在残缺的纸面上,等待着被人发现。
秦未柳目光锁定在一处。
某一刻,他?背后一寒,面上所?有和“兴奋”“高兴”有关?的神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惊惧、震骇迅速占据了上风,甚至出现异样的僵硬感,双手都颤抖起来?。
密密麻麻的晦涩文?字之中,写着一条——
“姜桃性凉,忌与兰草相配,加之苏怯木,生剧毒。”
照水也变得忐忑,低声问:“怎么了?”
他?猝然抬起头,手紧紧握住照水的双肩,慌乱却问得认真:“你们?已经查清楚了吗?在坤宁宫投放姜桃香饵的真的是李氏?”
“证据确凿,不会有冤假。”
照水不懂他?为何这样问,回想起她?去景阳宫宣读圣旨时李氏的神情,很明?显是多年旧事被揭开的解脱模样,听到将要打入冷宫时毫无震惊和不解,甚至还凄然大笑。
“我——”
秦未柳抹了把脸,顾不得与她?解释什么,直接破门而?出,一路狂奔回御医院。
按照古书记载,分别从药屉中称出一钱苏怯木和二钱岁兰花,最后在承明?殿送来?的锦盒里,取出一点香味最浓烈的姜桃花蕊。
他?满头大汗,顶着鸡窝头也无暇在意?,一颗心都悬在即将得到的结果上。
被用作试验品的灰鼠原来?活蹦乱跳,当小家伙骤然翻肚皮四脚朝天,暴死没了气息的那一刻,秦未柳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惨白,最后抱有的那点侥幸也没有了。
“快,我要见陛下——”
他?死死捏着那本残破的医书,踉踉跄跄奔了出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出大乱子?了——
一声破门的重响,乾仪卫鱼贯而?入,霎时间将整座偌大的宅院包围,华美精致的厅堂不复旧日光彩,在乾仪刃的震慑下蒙上一层暗淡。
“你们?要做什么?!”
雍容妇人闻讯从后院赶来?,身后跟着一众子?女小辈,在见到来?人是谁后露出怒容,扬声怒道:“周岚月,你要造反吗?!”
“敢问夫人,本使奉皇命办事,造的是哪门子?反?”周岚月丝毫不惧。
曾经碍于种种原因给李家留几分情面,至少表面过得去,而?现在她?已经得知了全部真相,自?然不会再忍什么。
她?打开手中明?黄色锦绸,气势凌厉扫视一圈:“圣旨在此,王夫人,请吧!”
圣旨当前,众人心头无不一跳,不知出了何事。然而?家主不在府上,无人做主,纵有千般不甘也只能臣服。
王氏身为主母,现在成了整个家族的主心骨。她?思量片刻,带头跪下接旨。
周岚月一字一句宣读,王氏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浑身开始颤抖,在听到最后“抄家下狱”的字眼?后更是保持不住素日的得体,失声道:“这不可能!”
“万事有陛下定夺,无须夫人担忧。”
周岚月的话语看?似安抚,动作却利落不加停顿,吩咐下属:“动手!”
“是!”
身后乾仪卫齐齐应声,气势汹汹快步向?院中去。
王氏见状更是惊乱,冲周岚月高喝:“你敢!”
孤寡
“夫人, 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以为李家还?像过去一样可以呼风唤雨吗?”
周岚月不为所动,望着妇人的目光没有起一丝波澜,平静地向面前人放出一道惊雷:“现在这个时辰, 李尚书?应该已经被收押面圣了。若夫人心有大局, 还?是考虑考虑如何能使圣上网开一面, 保住自己和儿女的性命吧。”
联手戕害中宫皇后、暗铸劣币中饱私囊, 在这样的罪名下?,李士荣和后宫中?的贵太?妃都已难逃一死。
王氏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无非是想诱导自己把这些年知道的事全说出来, 到?时数罪并罚, 李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然而她态度格外坚定, 盯着周岚月发出一声冷笑:“不劳周大人费心。”
说罢她径自站起身, 随后身子?一侧, 竟是任由他们搜, 不再反抗了,而腰板始终高傲地挺直, 如一杆静立的墨竹。
周岚月不语, 心道李家上下?果真团结得可怕, 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想想也是, 之前王氏肯为了夫家狠心舍弃亲弟王良兴,现在又怎会听她的话, 将一切知情的事?和盘托出。
她不再浪费时间?,眼神示意下?属不必客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王氏不动, 李家其?他在场的家眷却没有那样冷静,纷纷想阻拦乾仪卫入室查抄, 而乾仪卫也不是吃素的,腰间?一柄寒光四射的雕镂凤纹短刃就足以震慑。
有人堵门拦路,有人推搡争执,李府陷入一片嘈杂乱声里——
大殿里空荡荡的,侍候的宫人被悉数遣退,就连青瓷白玉制的花樽、焚香的金炉也不见了踪影,皆被在位者下?令撤了下?去。唯有丹漆窗棂与?几张楠木桌案相伴,几乎空旷到?有了回音,处处缺乏人气。
而那高阶上偏偏立了一人。
她独自站在那最高的地方,分明地位尊崇到?了极点,衣着头饰却素净简单,如同在记念什么人,背对着批阅奏疏的书?案,身形挺拔而孤寂。
十?五年,母后……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父皇没能找到?的真相,今日她终于找到?了。
朱缨一手扶住身侧的龙椅,紧扣的手指越收越紧。
她查清了害死母后的真正凶手,心中?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她莫名生出一种疲倦无力的感觉。
仿佛面前都是自己的敌人,而有心者擅长伪装,需要她一个一个亲手撕开那面具,否则就会长久地潜伏在她身旁。
等她何时疏于防备,就突然暴起咬住她的脖子?。
朱缨不发一言,静静望着龙椅后面那宽阔的壁幕。
目光所及无一处不精细,刻金嵌银制出祥云与?海水江崖的图案,龙凤盘虬飞啸雕刻在两侧悬柱上,中?间?则用金丝纹路和古朴珠玉呈现整个国境领土,勾勒出一幅万里盛世的宏阔图景。
这是大魏的江山。
作为朱家的后辈,她身在其?位,一定会不留余力守卫先?祖打?下?的基业,哪怕粉身碎骨。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不问褒贬,只求问心无愧。
“陛下?,人已经在殿外了。”
朱缨周身顿时冷了下?来,道:“带进来。”
侍卫押了一人进殿,鬓发凌乱,衣袍也狼狈地沾上尘土,外表没了昔日的体面,面容神态却不肯屈服。
被毫不尊敬地摔在大殿中?央,他撑起身子?,也不再顾忌什么规矩,直直抬眼迎上天子?,眸光中?满是不甘。
场上只余他与?朱缨二人,后者没有坐回龙椅,立在原地远远望着那阶下?囚,只问:“为什么?”
指使绿瑚投放姜桃香饵,与?岁兰相配使人虚弱,经过不断调查,朱缨差点就要相信此案止步于此,母后的死只是意外。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秦未柳那边却发现了异常。
如一滴水落入深潭,霎那间?打?破了所有粉饰的风平浪静。
那是一本前朝的医书?,又晦涩又偏奇,记载了众多少见的药材,其?中?就有姜桃。
它太?过古旧,形制格式也不合规,看上去就像民间?三脚猫郎中?写来自娱的书?本,以至于秦未柳并未对它产生过多在意,险些?意外落入炭火里烧毁殆尽——
也许反而应该感谢这一插曲。若非它差点被烧掉,可能他们永远都不会注意到?这本不起眼的医书?。
也就不会知道,姜桃与?岁兰在一起产生的毒性会使苏怯木失去原有的效用,从温润养身的好东西变成剧毒的杀人利器。
中?招之人先?是高热不退陷入昏迷,紧接着气血散乱,发作速度极快,当口?吐鲜血被人察觉时,已经迟到?没有了被救回来的可能。
苏怯木散寒润气,本是极好的补身之物,是坤宁宫经年累月需要的药材,出现在皇后每日都要喝的汤药中?。
李氏借此机会发挥,为哄骗替罪羊为己所用而掩盖真相。
绿瑚只知景阳宫贵妃想要皇后虚弱,却没想到?区区一味香料只消嗅闻就会侵入体内,最终与?喝下?去的药物相配合,轻而易举夺去一条鲜活的人命。
在岁兰和苏怯木已经存在的情况下?,用一味姜桃一击毙命。
没人知道李氏是怎样知道这一阴毒又罕见的法子?的,手段如此缜密,明显不是她一人所为,还?依靠了宫外家族,也就是她兄长李士荣的帮助。
朱缨不关心他们是从何处学来的这种杀人方法,只想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
李氏与?宁氏并无仇怨,若说因?为世家争斗,她不相信。
“为什么?”
李士荣自知大势已去,对待皇帝不再有平日伪装的恭敬。面对质问嘲讽地笑了。
“陛下?不觉得这问题荒谬吗?”他问道,阴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眼中?除了不甘还?有怨恨。
这股恨意太?过于重,远胜过因?为朝堂争斗而产生的矛盾,几乎令朱缨感到?不解。
她不懂李士荣的话,紧紧盯着他:“什么意思?”
见她还?在装作无辜,李士荣心中?的怒意顿时上涌。
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冲上前狠狠掐住她脖子?,直至她窒息而死,再也无法继续惺惺作态。
一样的虚伪,一样的强装正义?,就连应对事?情时的方法和手腕都与?她那母亲如出一辙。
看似宽和良善,实则毒如蛇蝎。
他没有回答,而是勾起一个刺眼的笑容:“你是不是觉得解决了我李氏势力,身边剩下?的就全是对你忠心耿耿的狗?可惜放眼整个朝堂,有几人全心全意忠诚于你?”
他挑衅得明目张胆,朱缨无声眯起眼睛,看不出怒火,仍有令人畏惧的千钧威压。
“昭平的才能并不逊色,却因?身世无缘皇位,只能屈居你之下?,她心中?不会不甘?中?秋那日的刺客真的与?她毫无干系?周岚月为你办事?,看得最重的依旧是周家,忠孝相冲时她不会选择你!若你身上没有一半宁氏的血脉,宁深还?会这样不留余力地拥护你吗?严庚祥呢,现在无非是觉得你在位对大魏有利,以他的声威和地位,有一日你不再合他心意,他照样可以打?着先?帝信臣的旗号得到?臣属拥护,谋划另立新主!”
“哦,还?有谢韫——”
李士荣情绪激动,说到?最后却不再怨毒,反而肆无忌惮地笑了。
“战无不胜的悍将元帅,掌军事?大权的天子?宠臣……你那么信任他,为何就不知那位神秘的渐台主人,实际一直在自己身边呢?”
他话语不停,朱缨垂在袖中?的手颤抖着,明显已经深受其?影响。在听到?最后一句时更是浑身一震,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她忽然想起死在都督府私狱的那个细作,来自于天乐会,暗中?摸出谢韫是渐台主人这个秘密。
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在怀疑谢韫的身份暴露了。
可李士荣是如何得知的?
望着女帝的神情,他面上带着解气的痛快,继续道:“怎么样,很惊讶吧?你视他为左膀右臂,甚至不惜为之空置六宫,他却无时无刻不在防着你!渐台的情报四通八达,你猜他收到?那些?重要消息,会不会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
朱缨自认为自己与?谢韫早过了相互猜疑患得患失的时候,可不知怎的,当李士荣猖狂又笃定的声音传进她耳朵,直接一字一句剖开试图挑拨时,她心中?不断默念“假的、都是假的”,一边却又不可控制地受到?影响,感受到?胃里一阵翻搅。
下?面的人还?在嗤笑,她的忍耐用尽,带着滔天怒火,一手重重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别说了!”
“哈哈哈哈——”
李士荣却不肯停下?,癫狂般地大笑,直呼天子?名讳大肆诅咒:“只是这样就慌神了?人心真真假假,你能看清他们虚伪的真面目吗,你以为你无辜吗!朱缨,你做不了什么青史留名的女君主,注定要像你父亲一样四处猜忌离心,被这个位置搅得孤寡一世不得安宁!”
这番话正正戳中?朱缨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也是她最惧怕,最想要逃避的。
那一刻,她脑中?有一根弦倏然崩断了,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奔下?玉阶冲向他,一只手狠狠掐住了他脖子?。
“住口?!我让你住口?!”
朱缨习武,那力道下?了死手,李士荣自然难以挣脱。
可生死面前,后者不见有任何慌张和恐惧,也不反抗,闭上眼时除了难以呼吸的痛苦,竟有几分好像等候已久的解脱。
当李士荣几近窒息,以为自己就要亡命于此时,那人却没让他如愿。
某一刻,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口?鼻,他如同一滩烂泥重重跌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冷宫
朱缨如梦初醒松开手, 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知道现在不能杀了他。就算要杀,也?不能由她这个皇帝亲手来?。
于是,她强制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努力平稳着声音:“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为什么要?对母后下手?”
像魏都里这样的大?世家?, 之间?有钱权争斗很正常, 但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那道底线,若非深仇大?恨,甚少闹出人?命。
在朱缨的记忆里, 母后为人?磊落, 不屑于那些勾心斗角的阴暗勾当, 不管在前朝还是后宫都声名极佳, 无人?不称赞一声贤后。
李贵妃入宫后, 母后与之相处和睦, 还经常对景阳宫多加关照,从?未有过什么矛盾。
正因如此, 她才?一直对他们?动手的原因耿耿于怀, 也?必须问个清楚。
李士荣终于喘息过来?, 一手撑起身子, 声音又沙又哑:“宁檀在你面前,是不是从?来?都是一副温柔慈母的模样?她做过的那些腌臜事, 是你不知情,还是帮她掩埋太久,自己都要?骗过了自己。”
他抬起头, 双眼?不知何时变得赤红:“当她把手伸向我长姐的那一刻起,她就怪不得我报复!是她该死?!”
朱缨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由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什么长姐……是那位李家?的前家?主?
往事久远,但朱缨还有些印象。
李家?上一辈原本有三个孩子,次子名士荣,幼女名士薇,也?就是先帝的贵妃李氏,当今静王的母妃。
在这两人?之上还有一位长女,名为士节。
有才?华有能力的嫡长女,自然是家?主之位的不二人?选。李士节不负众望地继承了这一位置,在前朝事君出力的同?时也?把李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手下弟妹臣服爱戴,无处不祥和安定。
后来?她嫁与许瞻为正妻,生下了独子许敬川,两大?世家?因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更加亲密。
可好景不长,几年之后,她就因旧疾复发猝然离世,也?葬送了许李两家?短暂的亲昵关系,走向陌路。
没人?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只知最终的结果令人?唏嘘。
李氏家?主、一代重臣就此陨落,李士荣接任其?位,一切逐渐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朱缨神?情惊异,第一反应就是李士荣在骗她。
那时李家?与皇室的关系远没有恶化到现在的程度,相反,李士节在政事上称得上安分守己,毫无保留地辅佐天子。
皇后欣赏她的才?能,经常传召她入宫作伴,就连小朱缨也?曾与她有过数面之缘。
“陛下啊陛下……你竟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而后者此时也?终于确认了她真的不知情,一面感到讽刺,一面撕开那道暗藏心底的血淋淋伤口:“我长姐为何毫无征兆地离去,你以为真是外面所传的那样?旧疾复发,呵,她根本没什么旧疾!那天她从?宫宴回来?,之所以突然暴毙,是因为喝了宁檀下在茶水中的毒!”
他的话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朱缨愣在原地,仿佛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母后与李士节闺中就是手帕交,各自成家?后也?时常相见,曾经还开玩笑说结娃娃亲,要?让她和许敬川订立婚约。
毒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不信吧?我知道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敢相信。”
李士荣大?笑,直到笑出了泪,恨道:”可事实就是如此!长姐去时还不到三十岁,她怎么忍心!”
“所以,你与景阳宫密谋杀害我母后,就是为了报昔日之仇?”朱缨声音艰涩。
李家?老夫人?去得早,李士荣两兄妹几乎是由李士节这个长姐照顾长大?,所谓长姐如母的道理,在他们?之间?体?现得最为鲜明。
李氏儿女感情亲厚,这在魏都从?不是秘密。正因有这一缘故在,世人?才?会对现在的李家?与许敬川这个亲外甥形同?陌路的事诧异不已,至今不明个中缘由。
许家?……对,许家?!
朱缨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反驳李士荣,因为慌乱而不自觉语速加快:“这不可能!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如果真是这样,许瞻身为人?夫合该与你一起报仇,岂会依然效忠父皇和我?他——”
“那是他蠢!”她的话被毫不留情地高声打?断。
提起那人?,李士荣更是又怒又不甘,恨声道:“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放任那人?逍遥法外,他根本没把我长姐当妻子!还有许敬川那没用的孽子,自从?长姐去后,他就与我们?李家?再无干系了!”
不知怎么,朱缨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和恶心,在直冲头顶的耳鸣声中,那尖锐的话声都变得圆而钝。
而那跪在地上毫无礼数的阶下囚继续不停说着,是对多年来?怨恨和怒火的肆意发泄,而非狼狈的求情讨饶。
“你母亲从?来?多思敏感,若非如此,岂会因困守深宫心思郁结?她忘不了长姐与朱景曾有过婚约的事,以为自己的姻缘险些就属于别人?,终于在那天妒忌之心爆发,对长姐痛下杀手!”
“什么果敢磊落,贤明温和,都是她装出来?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是她咎由自取!”
后面他说了什么,朱缨已经听不清了。她僵在原地,如同?手脚都打?上了镣铐,想要?捂着耳朵逃离却一步都挪不动。
“陛下,陛下!”
侍女惊乱的呼声纷纷响起,朱缨眼?前一暗,脱力软了下去——
天色已暮,只有几盏宫灯照亮周围,发出柔和微弱的光。突然从?宫苑里跑出来?一个少年,一身月白单衣在昏暗中尤其?显眼?。
“殿下,不能去啊!”
“殿下,殿下!”
众多侍奉的宫人?缀在后面追着,惊慌失措的劝说和央求声此起彼伏。
而少年不为所动,如同?没听见一样在一座座宫室间?飞奔,丝毫不肯慢下脚步。
“殿下!”
从?裕静宫到冷宫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他一路跑着,在寒冷冬日里也?冒出了汗。
不知道跑了多久,脸颊耳朵因长时间?暴露在寒风里都变得麻木。
直至终于看到一个破旧冷清的大?门,他更加快脚步,不顾前后传来?的惊呼声,用尽全力将门一推——
果然,从?内务司来?的黄门已然立在殿内。几人?听见动静回头。
朱绪顺势一望,正好看见他们?手里的端着的锦盘,里面分别放着鸩酒、匕首和三尺白绫。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暴起,令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黄门手中的托盘已然被扫落在地,毒酒倾洒,匕首颠坠,洁白如雪的绫缎也?沾上泥灰。
“静王殿下,你大?胆!”
办差的黄门太监大?惊失色,尖声斥道:“这是御赐之物,你胆敢毁坏!”
朱绪挡在角落的落魄妇人?前面,与他们?对峙,厉声道:“你也?知道我是陛下亲封的静王,你们?现在要?赐死?的是本宫的生身母亲!”
宫人?遵诏办事,不成想会被横插一脚,面对质问,他们?丝毫不怵,不卑不亢回道:“奴才?们?前来?送李娘娘一程,乃是奉天子旨意。难道静王殿下要?抗旨不遵吗?”
尊贵的贵太妃已成过去,现在阖宫上下谁人?不知李氏是戕害故太后娘娘的凶手?
天子盛怒之下,别说是她,就连李士荣也?自身难保,整个李家?都要?受到牵连。
与长公主朱绣不同?,静王虽为皇室子弟,身上却流着一半李家?的血。等到李家?倒下,还有谁会在意这个受陛下厌弃的王爷?八成又会变回过去那个谁都可以来?踩一脚的小可怜。
“你们?别忘了,陛下还没有下旨发落李尚书,只是令其?下狱候审。李家?尚未颠覆,你们?就敢过来?对我母妃赶尽杀绝,难道不怕事有转机,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朱绪死?死?拦在他们?面前,话语中满是威胁:“陛下身体?康健,为何会突然晕倒?万一苏醒后圣意有变,几位大?人?打?算如何应对呢?”
经历了一段养尊处优的时间?,他立在原地与人?对峙,浑身都有了几分主子的威压。
黄门听了果然面有豫色,彼此相视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事态尚且不明,圣旨初下,大?人?何必操之过急?左右我们?就在冷宫,也?不会逃了去。”
朱绪不动声色上前,从?袖中拿出几两碎银,低声道:“何况,就算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大?可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倘若最后情势转圜,我们?母子逃过一劫,一定记得诸位今日的情谊。”
几人?被这一番话弄得动摇起来?。
毕竟李家?这尊大?佛的结局依然未知,像他们?这些小喽啰想要?活命,最好的办法就是两边都不得罪。
反正陛下要?的是赐死?李氏,他们?拿结果交差,过程并不重要?,依静王的意思拖延一个半个时辰也?无不可。
为首的黄门太监思索着,瞥见地上散落着的毒酒匕首,灵机一动怒斥身后的随从?:“看看,手中东西端不稳,全被打?翻了,这还如何办事!还不赶紧回去再拿一份!”
“是是!”
小黄门没主意,连忙跟随离开了。
烈火
“你何必这样费力, 没用的?。”
阴冷的?内殿里,一道低哑又疲惫的女声响起,正是李氏。
朱绪转过身去看她,眼中怨恨又哀怆, 是平时没有?的?情绪。
何必……何必!
强装的从容和威严悉数垮塌,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 狠狠攥起她手腕, 仿佛并非母子,而是日日盼望对方死去,却又在弥留之际死命挽回的仇敌。
他大吼, 如同被抛弃的?困兽:“你?们不是运筹帷幄吗, 不是不会让人发现的?吗!为什么会被逼着去死!”
李氏依然坐在榻上, 面容比之?前更加消瘦憔悴, 忽而轻笑出?了声, 在空荡荡的?殿中几度回荡。
她没有?回答, 而是抬头打量起这座冷清破败的?宫殿,径自问:“你?瞧这冷宫, 是不是又破又小, 比不上景阳宫万分之?一?”
朱绪没心思?与她寒暄, 目光锁在她脸上, 却见她面露自嘲,红着眼睛道:“早在十几年前, 朱景本就要发落我来这里了。”
他愣神一瞬,旋即脑中掠过?一个令自己不敢相信的?念头,不由瞳孔一缩:“父皇早就知?道是你?杀了宁皇后?”
“他恨毒了我, 恨不得掐死我。”
李氏目中无光,早就看淡了生死, 然而想起昔日之?事,还?是忍不住心起波澜,浑浊的?双眼渐渐变红。
不过?她很快平复下来,发出?轻蔑的?讽笑:“知?道又如何?他只知?是我,却猜不出?我是如何做到的?,自然找不出?证据,也?奈何不了兄长。”
那一瞬,朱绪明白了什么。
自他记事起,父皇就对他极为冷漠,从不会特意来检查他的?课业,有?时甚至数月都不会与他相见,也?从不踏足景阳宫;在前朝政事上不死不休地与世家针锋相对,尤其是对为首的?李家。
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朱绪心头如同被剜去了一块,变得鲜血淋漓。
早在他出?世前,父族与母家的?仇怨就已?经积下了。一个不受任何人期待的?孩子,当然也?不会被任何人爱护和珍视。
李氏突然变得惊乱,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你?舅父呢,你?舅父怎么样了?”
“他还?没死,只是被关在狱中。”
望着她疯癫又无助的?模样,朱绪感到可悲,既是为从未有?过?慈爱的?母亲,也?是为自己。
他突然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母妃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自己的?舅父了。那位出?色的?早逝姨母虽然不常被提起,却让她为了报仇偿命荒废了青春岁月,一生都独自在深宫中蹉跎。
这样深重的?手足情谊,他从未体会过?。
为了一个人甘愿豁出?自己的?性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就好,那就好……”李氏明显松了口气。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竟破天荒地伸出?手,去抚摸自己儿子的?面颊。
“绪儿,你?没有?见过?你?的?姨母。你?不知?道,她是世上最?温柔、最?出?色的?人……”
这声“绪儿”,朱绪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过?了。
一阵异样的?感觉袭来,他感到陌生又无措,想要躲开?,却不自禁地贪恋这份温暖,这份来自一个纯粹的?“母亲”的?温暖。
提起长姐,李氏陷入过?去美好的?回忆里,那双黯淡已?久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声音也?变得亲切而轻柔,听在朱绪耳中,如同在唱小时候哄睡的?歌谣。
她缓缓走到妆台前,打开?梳头用的?桂花油,把那一整瓶都倒在了床帷、衣裙、纱帘上。
“母亲带你?去见见姨母,可好?我们一同离开?,就可以解脱了……”
朱绪静静听着,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仿佛陷进了软和的?棉花堆里。
他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日子了,那样美好,那样自由,可以抛下所有?仇恨恩怨……一切都要结束了。
于是他点点头,取下一盏烛台,亲手点燃了沾满油的?帷帐。
火势渐起,炽热的?温度熏得人眼睛发酸。
李氏浑不在意,冲他道:“朱绪,你?知?道母亲为什么甘愿不要母子亲情,也?要对你?严加管束,不惜偃苗助长吗?”
朱绪没想到埋藏心中多?年的?疑问被她轻易道出?,但如今已?到生死尽头,他顾不得什么,紧张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们李氏的?血脉,你?的?外祖父五岁可作诗,姨母二十入中枢,舅父未至三十已?然官居三品。你?不可能不聪慧,生来就该是天之?骄子。”
她说:“你?生来就担负着责任,既然流着皇家的?血,就应该成为九五至尊,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朱缨是宁檀的?女儿,你?凭什么对她臣服!”
她原本语气平静,却越说越激动。那些事,她终究没能释怀。
朱绪上前一步想要安抚:“母亲,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们——”
“过?不去!朱绪,不可能过?去!”
李氏反应激烈,立刻一把推了过?去,竟将他推得趔趄后退好几步,险些没能站稳。
她晃荡着身形,分明是对亲子说话,出?口却像是刻毒的?诅咒:“你?不可能独自幸福的?,无人喜爱,无人在意,你?注定?要机关算尽,汲汲营营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他面色错愕:“母亲——”
“别叫我母亲!滚,你?给我滚!”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外面传来宫人的?惊呼和求救声,朱绪浑然不觉,步子凌乱地想要再度上前,火舌却猖狂地一卷,登时把碗口粗的?房梁裹了进去,砸下来时发出?一声巨响,把母子二人隔在了两边。
“哈哈哈哈——”
李氏形容狂乱,仰天凄厉地大笑出?声,毫不在意被火焰燎了衣裙下摆。
她目中映出?一片火光,几步向前靠近,隔着横木,用尽全力把朱绪一推——
“滚!”
“我不走!”
“走啊!去夺皇位,去为我们报仇!不要放过?宁家和朱缨!”
朱绪跌出?内殿,一头磕在了门槛上,额头登时红肿一片。
他顾不上疼痛,立刻就要爬回去,在外心急如焚的?宫人看见了,忙鱼贯上前把他扶起拉住。
“殿下,不能去啊!”
“母亲,母亲!”朱绪被众人拉住不能动弹,只能看见里面那人不动如山,渐渐淹没在火海。
李氏远远与他相望,那道盯着他的?目光如同铁的?烙印,深深烙在他心里,留下血肉模糊的?痕迹。
“一定?,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否则,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这是她留给儿子最?后的?话。
下一刻,一扇挟着熊熊大火的?屏风轰然倒下,吞噬了那个寂寥而瘦削的?身影。
朱绪亲眼目睹,在宫人约束下剧烈挣扎的?身子突然不动了,僵硬地如同地下刚挖出?的?尸体,除了一把骨头,什么也?没有?。
眼前是越燃越旺的?大火,他愣愣看着,双眼巡过?了全部目光可及之?处,却再也?没有?找到她。
他脑中像生锈一样变得迟钝,默默想着,刚才她不是说要和自己一起死吗?
怎么现在他没事,她却没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想到什么,两片嘴唇开?始发抖,双手也?在打颤。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带他走。
只是想在弥留之?际唤起那淡薄已?久的?母子情义,好让自己在她死后继承她的?遗志,继续为了仇恨斗个不死不休。
无人喜爱,无人在意……
朱绪浑身失去了力气,甩开?宫人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吼:“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曾自以为是地以为,只要摆脱李家的?荫蔽,离开?从未亲昵过?的?母亲,就可以走出?不见天日的?窒息生活,获得永远的?自由和幸福。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原来,笼与鸟早就融为一体了——
“陛下醒了!”
床前侍女高兴的?声音响起,朱缨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反应是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无奈头晕脑胀,没等起来又跌了回去。
谢韫听说她晕倒后立刻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就在床边守着,见她脸色不佳,还?是扶着让她躺好,一边掖了掖被角。
“现在感觉怎么样?”
朱缨还?没缓过?来,没有?接话,只皱眉闭着眼,一手按太阳穴。
谢韫轻叹,知?道她还?走不出?那件事,于是也?不再多?说,安静地接过?宫人捧着的?药碗,试过?不烫后问:“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军营多?年养下的?习惯让朱缨早就没了过?往的?娇气,反而觉得一勺一勺喂着喝会让药更苦。
果然,她听了要起身,谢韫扶她坐起来。
碗沿凑近唇边时,她却忽然停住了,转头扫向殿中厉声道:“哪里在焚香?都灭了!”
声中又怒又慌,谢韫想起什么,再看一眼她不肯喝的?汤药更是明白,顿时感到心疼,执起她手耐心道:“放心,这里没有?焚香,也?没有?放置花瓶。”
指间传来令人安心的?温热,朱缨的?眼睫不再剧烈颤动,缓缓冷静下来。
平息了急喘的?气息,她再度低眉注视手中的?汤药,终于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一晕弄得她难受不已?,先前熬夜晚睡批奏疏欠下的?债,都在这一回爆发了。
什么气急攻心,她暗想,还?是身体不如从前了。
痛别
苦而涩的味道在舌尖喉咙打转, 使朱缨脑中清明了不少。
她漱过口,头靠在谢韫肩头,疲惫道:“没事了,让我靠一会儿吧。”
宫人识趣退了出去。他任由她靠着, 摸她垂下的乌发, 顺滑得如缎子一般。
过了许久, 那阵晕眩感好了许多, 她直起身体下床,谢韫见状问:“你才刚醒,不再睡一会儿吗?”
她摇头, 快步要去更衣, 一边机械地说:“我去宁府找舅母, 我要去问一问当?年的旧事……”
宁皇后与李士节的恩怨乃是两人之间的私事, 郑夫人虽为宁家长?嫂, 岂会连这等事都全然知晓?
谢韫一听就知她现在状态不对, 上前拦住不让她乱来,话中意味明显:“李士荣的话也许有假, 但他们联手害了宁皇后却是证据确凿。”
朱缨凌乱的脚步停下, 一手扶住身边的桌案, 最后双腿发软, 瘫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她习惯了谋夺和算计,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眼见李家就要倾覆, 作为人君,她合该加紧攻势整肃朝堂,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可作为人子, 她却放任自己的私情越过大义,更急于?得到?那个令自己耿耿于?怀的答案。
她仰头, 哑声道:“母后不可能害人的。”
午夜梦回?时,她常常看?见母亲温婉和善的面庞,柔声细语问可有吃饱穿暖,生活是否舒心。
从将军到?皇后,母后名满天下,人人都夸赞她,爱戴她。不愿伤害任何人的人,最终只伤害了自己。
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呢?
女子唇色苍白,满面憔悴,谢韫心尖一抽,柔声回?应她:“我知道。你不信,我们就查。”
她一边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一边却生出了逃避的心思,突然说:“有酒吗?”
谢韫皱眉,声音低而柔和,态度却强硬:“不可以。”
“我想喝。”
“你白日才吐过血,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朱缨那点残存的耐心和理智同时耗尽。
天阴雨湿,窗外乌云暗卷,忽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霎时照亮了昏暗的宫殿。
转瞬即逝的亮光里,彼此的面庞也变得陌生了。
她眼眸因情绪起伏而发红,一字一句警告:“我是君,你是臣。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听从我的命令,不可以质疑,也不可以反驳!”
闪光过后,“轰隆”一声怒吼紧接而至。
冬雨寒进?骨子里,四?季常绿的枝叶被?细密的雨点连连击打,好像哀声求情。
谢韫这次没有说话。
他保持蹲身的动作,面容是平静的,可眼神却那样复杂,有滞涩,有陌生。
朱缨逼视着他,声音沙哑:“那个细作不是天乐会的吗,他已?经死了那么久,为什么会让李士荣知道你是渐台主人?还?是说渐台早已?经不再干净,成了各方势力横行?之地?!”
面对她的质问,谢韫喉结滚动,片刻后缓慢地问:“阿缨,你在怀疑我?”
他凝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连声音都变了,只是他没注意。
他满怀期待地望进?她眸子,希望能从中抓住别扭的自责和闪躲,哪怕只有半分也好。
现在的情势太混乱了,李氏倒台,旧事尚且不明,自己也刚从昏迷中苏醒,心绪不宁就容易说重?话,这不能怪她。
他想先?一步服软道歉,像从前偶起争执时那样无所顾忌地拥住她。两个人日日在一起难免会有摩擦,谁先?求和,谁后赔罪,这些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两心相悦的。
关?于?谁是谁非的任何道理,总要等到?心情顺畅了再对彼此讲。
然而,谢韫没有看?到?自己期盼的东西。
她的眼不再像从前那样亮如星辰,瞅着他时总是含着生机和光芒,而是遍布凌厉和冷意。
许是他的目光令她清醒过来,朱缨猛地别开眼,明明身在室内,却感觉如坠冰窟,心中悲寒。
所谓高处不胜寒,她从前不信,如今却必须承认。
登基三年,她终于?还?是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原谅我,原谅我……”
她不断地低喃,急促喘息着圈住他脖子,胡乱凑上去掩饰内心的仓皇。
谢韫感受得到?她的无措,长?臂紧紧揽住她腰,用同等热烈的回?应给?予她安抚。
一时间呼吸交缠,难舍难分,仿佛上一瞬所有的不愉快都是幻象。
然而现在,他和她心中所想终究是截然不同的。
争吵后突如其来的亲昵,一个以为是和好的开端,一个当?作最后的吻别。
许久后,两人分开。朱缨静静凝望着他的面容,那样熟悉,那样令她眷恋。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声音也艰滞起来,偏偏装作若无其事:“统一铸币已?经推行?了这么久,各地呈上的文书里都说效果很好,只是不知为何,两江一带迟迟不见消息,令我有些忧心。阿韫,你愿意回?去替我看?看?吗?”
谢韫以为她已?经调整过来,这番话却如兜头一盆冷水。
他僵住,觉得是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你想让我走?”
“是回?你的家——”
“你不在,那里不是我的家。”
谢韫少见的红了眼,几乎放下了所有尊严在挽留:“现在连我也变成不值得你信任的人了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做皇帝,我就做你的辅臣,我们一起留在魏都,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回?忆起以前的点滴,朱缨更觉痛彻心扉,如同在心口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她崩溃地捂住脸,蜷缩起身子:“时予,别再逼我了。”
谢韫的话戛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想要紧紧拥住她的双手抬起又顿住,终于?颓然垂了下去。
原来她方才说的“原谅我”,是这个意思。
裂隙不会突然显现,其实一直都有预兆,只是那时他们没有意识到?,傻傻的以为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口角。
撑了这么久,他知道,她已?经太累了-
“陛下,督帅怎么走了?外面还?下着雨呢!”
照雪拿着一壶酒进?来,竟见朱缨衣衫单薄坐在地上,惊道:“地上寒凉,陛下才苏醒,怎么能坐在这里?”
朱缨身心俱疲,没有让照雪扶起,只是眼神空洞摇摇头,从她手上拿过酒壶。
“再也不会回?来了。”朱缨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她还?是坐着的姿势,捏着酒壶端详,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液顺着壶嘴和自己指间汩汩流出,竟没来由地笑了。
她把酒壶凑近,却没能拿稳,未至嘴边已?经滚落,最终没能喝上一口。
酒香四?溢,悉数洒在了衣裙和地上。
不过朱缨没有恼怒,依旧是笑着的,只是越笑越苦涩,泪珠从眼角悄然滑落。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今天之前的任何一天,她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与他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父皇不能给?予母后,他们却可以许给?对方。
现在她终于?明白,世间纷杂,除了情爱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就算两厢情愿,也有可能遗憾收场。
他们已?不能再多爱彼此半分了。
可相爱与相守,始终是两码事——
谢韫离开魏都的那天,朱缨没有去送。
随着一众人马离去,偌大的一座都督府就这样冷清下去,也沉寂了承明殿日日都有的嬉笑声。
圣旨上所写的奉命南下巡查和加官晋爵,在世人眼里都是受天子宠信的象征,可皇宫和朝廷的人都听到?了那晚的风声。
冬雷隆隆,督帅从皇帝寝殿冒着大雨离开,没有撑伞,没有回?头。
从大都督到?江陵王,看?上去是一样的尊贵体面,实际上却是调离了朝廷中枢。南下两江一带巡查各地官府铸币实况,仿佛是个蒙受信任的好差事,然而不能再常伴天子左右,无异是失去了圣心眷顾。
这一查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皇帝又不曾提到?归期,可不就是变相的驱逐吗?只不过是说法体面些罢了。
无人敢多加议论,但人人心里都门清。
这段起于?少年时的缱绻情谊,算是无疾而终了——
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世家李氏谋害已?故太后的案子令举世皆惊,抄家下狱、斩首流放,景阳宫太妃畏罪自焚,一场大火,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烧了个尽。
皇帝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铲除李家后,下一步就是料理朝堂上残余的一众余党附庸。
几日之间,大臣们有的因罪被?发落,有的主动告老避祸,人心惶惶。
这样紧张的氛围里,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也异常沉默。她依旧勤政,平静地早起练武、召见大臣议事、填补各处官职空缺,尽力地把合适的人安放进?合适的位置。
有人犯错,抖如筛糠地下跪求饶,她神色不怒不惊,只漠然下令处置惩罚,只有公事公办,再无过多情绪。
处事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
这样的皇帝更令众臣感到?压迫,当?差办事自觉更加尽心尽力之余,到?底如天子一样少了几分精神气。
朱缨抱恙初愈,除了批阅奏疏也无事可做,偶尔闲暇了喜欢去花园里看?一看?梅花,累了就倚在凉亭中稍作歇息,毫不在意刺骨的寒风从裘氅缝隙里钻进?皮肤。
忠纯
整日眼前都是满眼的雪白, 有时无非再多几?点红。
她感到有些乏味,拿起一块酥饼吃着。
陈皎皎知道近来变故颇多,有心想要入宫陪伴,却忧心朱缨事务缠身反而感到不耐, 于是不敢贸然叨扰, 只经常差人向宫里送些自己做的精致糕饼, 聊表关切之心。
这些糖水点心都是费功夫的东西, 朱缨虽不曾与她相见,一腔真?心实意却真?切感受得到。
“消雪天寒凉,陛下若感到疲乏, 不如早些回?去, 以免受凉染上风寒。”宁深关切道。
作为嫡亲的表兄, 宁深则没?有皎皎那?样的顾虑。他不知阿缨和谢韫那?晚发生了何事, 只担心她心思郁结不能释怀。
前有姑母薨逝真?相大白, 她若被?击垮, 整个大魏就没?了主心骨。
朱缨默然摇了摇头。
她不愿留在室内。里面太闷太热,让她的心也跟着捂上一层厚厚的棉, 就要不能跳动。只有身处寒冷中, 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还在呼吸, 血液还在哗哗流动。
“我问?过母亲, 前事久
依誮
远,她虽不能一一谙熟于心, 却能回?忆起个大致。”宁深斟酌着开口。
为了巩固势力、保持血统,皇室与显赫世家常结秦晋之好。先帝朱景与李家嫡长女士节就曾有过婚约,然而双方并无任何男女情意, 只是由着父母之命定下的联姻之语,后来两方都心有所属, 强求无益,这桩婚事也就体面地散去了。
故太后宁檀少?年时入了军营,在魏都的好友不多,李士节就算一个。当?时看来,区区一桩没?有感情的旧日婚约并没?有影响这份友情,反而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真?挚和亲密。
朱景登基后,宁檀入主中宫,李士节则嫁与许家,与夫婿一起成为了帝后的左膀右臂。
逝者已矣,无人知晓个中细节,宁深无法?查清什么,只能通过老一辈人的记忆和描述,尽力帮朱缨走?出心结。
“李士节死后,许瞻至今没?有续弦,家中也只有许敬川这一个嫡子?,想必夫妻间是感情深厚的,先帝待姑母如何自?也不必说。她们都是豁达通透的人,各自?成家幸福,怎会?像李士荣说的那?样为情反目。”
宁深宽慰:“陛下英明,岂会?不懂此道理?,就知那?事发生的可能性极小。”
朱缨静静听着。她当?然明白,只是事关生母声誉,她不得真?相,那?点愁思就顽固地笼罩在心头-
说起许家,那?天散朝后,许瞻曾来求见她。
对于该如何处置李氏部分亲眷,尤其是许敬川,朱缨本就已经看在其父的面子?上法?外开恩,不曾令其刺字发配,流放岭南。
他闲散纨绔,但?终有一日要继承许氏,到了那?时,皇室怎能安然入睡。
况且,就许瞻本人来说,即便多年为避嫌与李家甚为疏远,但?李士节始终是他的妻子?,膝下有共同孕育的子?嗣。
李家怀着那?样大的仇恨,对母后杀了李士节一事深信不疑,一心想要报仇。许瞻为人清醒不假,但?作为夫婿,这么多年来,他心中就不会?有半点动摇?
有这种疑虑在,就算朱缨从前对他再信任,现在也不能不心存迟疑。
许瞻当?然感激于她的网开一面,也不会?不懂天子?的顾虑,所以他主动前来求见,捧着那?象征内阁首辅大权的印鉴,称年事已高,自?请致仕隐退。
在他说完后,朱缨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许氏这一辈人丁不丰,若不算旁系,主支为官政绩斐然者唯许瞻一人而已。官场上没?有亲眷扶持而踽踽独行,还能有如此成绩,可见品行才能之高。
朱缨之所以器重他,此为重要缘由之一。二则许家子?弟不好结党,鲜有的几?个门?生官位不高,却都是踏实肯干的,让她愿意把事务交到他们手上,自?己也能放心。
许家地位高,底气?却从来都来自?家主一人,旁支亲戚实力不足,难以对嫡系进行有力的簇拥支撑。
今许瞻请辞,表面上是自?己放弃了位极人臣的尊荣和权力,但?一旦离朝,许家就再也没?有了簪缨世家本有的底气?,很快就会?退出魏都世家的中心。
如此一来,许瞻竟要摘去家族的实权势力,使整个许家退居幕后,成为享名声美誉和爵位勋禄的空壳。
朱缨沉吟半晌,问?出的却是:“许卿,李士荣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臣不敢断言。”
许瞻长跪面前,并未正面回?答,出口不加任何犹豫:“既无证据,臣不信他人断言,只信自?己亲眼所见——太后娘娘人品贵重,赏罚分明。本是清白之人,何需自?证清白。”
朱缨平静望着他,良久一哂,是许久没?有过的释然和宽慰:“许瞻,父皇和母后没?白用你。”
话说到此,她也明白了许瞻为何选择退守辞官。
他既然能在结党营私面前不为所动,多年独善其身,自?然也能看穿诡计阴谋,隔离任何挑拨影响。
诚然此抉择太过决绝,但?无疑是明哲保身的上上之选。经年累积下来,许氏富贵勋庸不绝,论荣勋名衔再无家族可堪与之比肩,只要族中谨慎不犯大错,足以子?孙后世代代安定无忧。
当?前女帝打压世家收权举动已成定局,与其不长眼地争斗,还不如早日退后。
当?构不成任何威胁时,自?然就不存在什么猜忌怀疑,变得无比安全了。
坚韧通透的忠纯之臣,不会?被?荣华权势迷了双眼。
“臣万死不辞。”
许瞻听言伏地一叩,言辞恳切:“除臣之外,想必陛下还对犬子?甚是挂心吧?臣愿以先帝之命立誓,小子?敬川生母虽为李氏,然其母早逝,母子?情谊极为淡薄,多年来与李家关系亦是生疏,甚少?往来,绝未参与李氏族人所谓‘报仇’之事,望陛下明察!”
他话已然说到这里,虽然不是自?己亲自?查过的结果,朱缨依然心头一松。
她展颜,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意:“朕知晓了。”
许瞻走?了,朝野又会?是一番大震动。失去一干老臣会?让她短时间内捉襟见肘,但?同时也是引入新鲜血液,提拔有才干新人的好机会?。
朱缨终是应允,命人接下了他的首辅印鉴和吏部纹章。
她话语温和,却不容置喙:“许公子?在外云游已久,爱卿归家后,便让他回?家陪伴吧。”
“臣也这样打算。”终于卸下肩头重担,许瞻也满面轻松。
寒暄过后,昔日老臣叩拜行礼,起身告退,行至门?口时,又听皇帝道:
“近日事务繁杂,魏都不太平。爱卿好不容易赋闲,不如就和家中亲眷一起好生歇息一段时日,无事便不要出府了。”
许瞻脚步顿住一瞬,回?首神情依然如旧,恭声道:“臣遵命。”
朱缨目送他离去,眸色无声一暗,情绪格外复杂。
又是强制召其子?回?都,又是变相软禁全府,自?己这猜疑心可真?是强得可以-
一块酥饼很快吃完,朱缨啜了口热茶:“既然是往事,我只希望它到这里就结束,莫要再牵扯出许多是非来。”
“凶手已然伏法?,放心吧。”
宁深道:“近日前朝空出了不少?官位要职,陛下着意提拔心腹填补,只是……大都督一职,不知陛下怎样打算?”
掌天下军兵大权者权高位尊,非天子?极度信重之人不可担任,还必须是熟谙兵家事、军功足以服众的武将元帅。
从前谢韫在时无人不服,如今他离开,这一位置便空缺出来。
他知道现在问?这种问?题是在揭朱缨的伤疤,可事关朝廷大事,他不得不上心。
“无人可任就空置,我自?己也可以。”
朱缨心中已有了主意,低垂着眼:“天下兵权集于我一人之手,不是更安心吗?”
这样一来,皇帝直接收权于己身,确实更方便,也少?一层隐患。
她的话不合旧制,但?规矩是人定的。宁深听罢没?什么异议,道:“如此也好。”
两人说着话,远处传来一阵窸窣踩雪的脚步声,是周岚月回?来了。
她今天没?穿官服,和宁深彼此一通气?就进宫来了,想的都是要让朱缨散散心,恐她一人憋出什么岔子?来。
然而,当?两人一左一右,围在朱缨身边时才觉察出不对劲。
作孽,他们两个成双成对让她坐在中间,这是故意来给人添堵的吧?
周岚月可不是那?种喜欢踩人一脚的假朋友,当?然不会?让朱缨受这种委屈,聊了没?多久就说想去逛一逛皇家的大花园,找了个由头溜远了,自?觉把空间留给了兄妹俩。
今已过去半个时辰,周岚月想着时间差不多便回?来了,动静闹得颇大,远远朝亭子?这边吹了个口哨:“久等了!”
宁深定睛一望,顿感不好。
她在宫里游荡一圈,回?来怎么还搬了东西??
民间管抠门?爱财之人称铁公鸡,有人借此调侃周岚月,她却不能苟同,还颇为自?豪地纠正——铁公鸡之语一般拿来形容一毛不拔之人,而她周某不仅不花自?己的钱,还能在一来二去中反令别人破费,沾走?一身财宝。
如此来看,铁公鸡已经不足以描述她高深的功力,该是“糖稀公鸡”更为合适!
“陛下,瞧瞧我拿了什么?”
好在周岚月这次良心觉醒,没?有干那?等缺德事,兴冲冲回?到亭子?里挨着朱缨坐下,手里抱着一小盆绿植。
朱缨不懂这些花花草草,只能看出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枝叶油亮油亮的。
她眼含诧异:“现在天冷,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要害
“我特地去花房拿的, 那?里暖和。”
周岚月心情颇佳:“听花匠说叫竹柏,怎么样,好看吧?一会儿你带回承明殿,多鲜亮啊。”
朱缨闻言别开眼, 兴致缺缺拒绝:“我不要——”
周岚月一啧, 当即驳回了她的拒绝:“这东西不香又不臭, 为什?么不要?你那?宫殿现在整日冷冷清清没点活气, 亏你也待得下去。”
李家的事在朱缨心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自那?以后?,凡是有香气的花草都被清出了承明殿, 连安神静气的香料都成了禁物, 不许再焚烧。
整座宫室除了人以外?再无活物生机, 俨然一个仅供皇帝起居的冰冷金笼。
“……”
宫人不敢出言相?劝, 周岚月却不怕。
朱缨无法?, 默默瞥了那?盆绿青青的小树几眼, 强迫自己?接受的话?倒也觉得还可以-
已经在外?面闲坐许久,朱缨感?到疲乏, 便没有多留二人, 独自回了承明殿。
照水问:“陛下, 昨日伊南公主差人递了信来, 见是不见?”
在朱缨等?人料理往事的这段时间里,原本李士荣在位的礼部尚书一职由?可靠之人迅速补上, 并未招致太多不便。
紧锣密鼓的交往和商议下,朝廷与突厥使团议和一事还算顺利。
现在大致的条件和章程都已拟好,只等?最?后?的盖印和交换文书, 这件大事就?算彻底收了尾。
日前?伊格王子已经带着多数使臣踏上归程,伊南公主则留在魏都, 等?候程序最?后?结束。
朱缨听?说后?并无意外?。
伊格打得一手好算盘,想是认为和谈条件拟定后?的区区扫尾无足轻重,急于回到王庭表现;伊南作为表面上的弱势方无从选择,只有被留在魏都待诏。
殊不知看似天真的少女很是精明,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想起伊南曾把秘密情报坦诚告知与她,朱缨担心又有异常,让照水传召她入宫。
不幸的是,还真让她猜中了。
伊南从殿外?进来,行过礼后?奉上一支信筒,看花纹样式明显来自突厥。
“记得中原有句古话?,叫做‘壹引其?纲,万目皆张。[1]’陛下,我想我们抓住那?个要害了。”
突厥境内有地方名叫璜州,其?间有一大型兵器库,当地属官暗查账目,竟发现每年制造出的兵械有三分之一流入大魏。
事情败露后?,掌管这座兵器库的管事畏罪潜逃,直穿边境,于大魏青州一带没了身影。
众人费尽心力搜查此人,进入魏国后?依旧遍寻不获,几方查探顺藤摸瓜,最?后?才发现其?早已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青州守军里一名不起眼的守备官。
横过边境更名换姓,甚至改换国籍、置办新的户籍,一整套手段做下来完整又迅速,若非大魏这边早有人接应,单凭他一个突厥小官的能耐是万万办不到的。
他与人里应外?合走私官造军械,年年流入的最?终地点正是这座守军营。
青州地处极北,在这里,真正说的算的人不是太守,而是东北王陈则义。同时青州、肃州、羌州紧邻,他因军功在身练兵经验丰富,所以身领训练三地守军之责多年。
朱缨合上信,心惊之下反而显得平静。
她曾有过关于北地勾结突厥的揣测,但这种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被她抛去脑后?。
毕竟陈霖和皎皎多年一直羁留魏都,即便他们的父母用心有异,总要顾及一双儿女的性命。
排除这样的可能后?,她只忧心东北王在地方培植势力过于庞大,时间一长危及朝廷统治,于是不止一次派人前?去查探过是否有异动,自己?的心腹派去过,也曾出动渐台,但得到的结果无一不是正常。
她面色如常,不动声色道:“多谢伊南公主提醒,朕会派人前?去北地仔细查探。关于那?些流失的兵械,大魏必定一一奉还,不使贵国蒙受损失。”
这封信件上的内容到底只是推测,到了现在,其?实她对陈则义的怀疑之心并不强烈,更倾向于是陵州军营里出了突厥的内应,如一干将领长官之类的。
“出了这样的事,两?国都有过失,伊南这次来不是想要陛下返还军械,只是想与魏国互相?通个气,方便铲除彼此国内的隐患。”
伊南看出她态度不热切,最?后?加了把火:“之所以没有刚才说出来,是怕陛下不相?信,也不愿让这种丑闻流出自己?国家。那?位属官——也就?是现在青州军营的守备官曹朗,我派去的搜查之人在他家中搜出了半年前?写给仓温的密信,那?上面盖着东北王的私印,而且熟练使用了突厥文字,其?中商谈内容不是别的,正是走私璜州军械的事。”
这番话?使朱缨大为震诧,心头猛地一跳,手指扣紧桌沿。
仓温,上一任突厥可汗。
他当权时屡屡推动边境开战,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强烈的野心,妄图蚕食侵略大魏领土。
“我知道口?说无凭,陛下可能无法?尽信。”伊南继续道:“可惜敌对之人有所察觉,我的人在途中遇上刺客截杀,应对时保管不利,那?封信随之被毁坏。但请陛下不要对东北一带放松警惕,毕竟那?里的一举一动,或许也关系着我突厥的安定。”
伊南的担心并非毫无根据。
现在突厥可汗虽然是伊南的父亲仓云,但仓温旧部叛逃,依然踪迹不定四处为患。倘若陈则义与仓温勾结为真,届时助其?残余势力反扑,不仅大魏内部动荡,突厥也会再度陷入战火。
所以,那?个被称为曹朗的突厥人很有可能多年来在突厥与大魏左右逢源,充当两?人的信使。
如若真是如此,他们之间会相?互透露什?么消息、流通什?么资源,谁也不知道。
所谓臣属大魏的一方王侯,有可能已经被突厥人策反了。
思及此,朱缨道:“朕明白公主的意思了。”
伊南走后?,她胸膛起伏大了些,问道:“照水,今年年初北地传回述职文书,你还记得是怎么说的吗?”
稻香草长,可保三州晏然;兵强马壮,堪护半境安稳。
“众王侯驻守四方不易,多年未见,朕着实想念,想来质子们也思念父母。”
朱缨定下心神:“恰巧将近年关了,传朕旨意,命有儿女在都为质的王侯不日返回魏都,一家团聚之余,也好陪朕过个年节。”
若只是场误会,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只看作是圆皎皎一个心愿。
若真有什?么……
她眼神变冷,松烟墨顺着狼毫尖尖乍然滴落,渗入纸背炸开一团黑花——
初日当空,密雪融融。
宽阔的府宅前?挂上了灯笼,小厮侍女在外?迎接客人,门庭若市。
“怡景郡主安好。”
“郡主生辰安,妹妹在此贺喜了。”
面对宾客的道贺,陈皎皎始终面上带笑,一一谢过,一边要招呼前?来赴宴的长辈尊者入内,分外?忙碌。
今日腊月初七,是她的生辰。
皎皎挂念朱缨,本不打算怎样庆祝,只想着到了那?日给自己?做一碗长寿面,如此就?算了了。可朱缨记得她的生辰,早早命人送来了礼物。
是件银蓝色雪云缎制成的宽袖礼衣,衣摆裙角滚边处绣满了小指甲盖那?样大的南海珍珠,熹光下光彩莹润,美不胜收。
天子重视,便给其?他人传递了信号,于是几日间贺礼无数,她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了。
“郡主面色红润,看起来身子康健了不少,当是这段时日日子舒心,真真是好。”着绿衣的贵妇人身形富态。
皎皎认得,这是睿远侯张淇,去年才把自己?花心的夫婿休了。
“谢张娘娘[2]关心。”
她回以一笑,欠身表示恭敬,又听?另一位庆阳伯夫人说话?了:“郡主得圣上关怀,有龙气庇佑,自然一切病痛艰难都畏惧而散了,可不是长命百岁的有福之人吗?”
“瞧郡主身上的衣裳,应该就?是陛下赏的那?件镶满珍珠的礼服吧?美衣衬美人,果真是名不虚传。”
听?人说起朱缨,场面话?好像都变得真诚了许多。
她不由?羞赧,连连细声客套:“夫人谬赞了。”
陈皎皎深居简出,从前?是最?不起眼的质子,空有一个郡主名号,如今蒙受天子宠眷,那?就?是顶顶尊贵的真郡主了,谁人敢不捧着敬着。
众人七嘴八舌奉承着,其?中有人问起:“听?闻陈世子抱病已久,如今不见人,是在房中歇息吗?不知可有好些了?”
皎皎摇了摇头,答:“劳夫人挂怀。家兄身子弱,仍在温泉山庄养病,恐今日不能出面相?见了。”
众人面露遗憾,继续关切了几句,很快便把这桩事忘却脑后?。
毕竟陈皎皎才是得圣心的人,陈霖在或不在,并不重要。
于是话?题又被引到皎皎身上,有贵女主动邀约:“临近年关,街上夜夜都有花灯看呢。不如今晚我做东组个局,找几家小姐同去猜谜赏灯,在广胜楼同进晚饭。郡主若不嫌弃,可愿赏光一起?”
话?音落下,又有几家贵女应和说要同去,然而陈皎皎与她们并不相?熟。
她面露为难,婉声如实道:“对不住,陛下提前?派人来传了话?,今晚要召皎皎入宫……”
“无妨,无妨。想想也是,生辰这样大的日子,以圣上对郡主的上心程度,怎会不传召见面呢?想是要设御宴,亲自为郡主庆祝呢!”
“听?说陛下已下令命各方王侯归都过年,东北王和王妃不日就?要回来了。众位质子多年留在魏都,如今都将要与家人团聚了,难说不是托郡主的福呢!”
一想起将要一家团聚,陈皎皎微红的面颊上明显带上几分喜悦,压抑着心头激动,回应道:“高二姑娘过誉了。就?要见到父王和母妃了,皎皎确实甚是欢喜。”
众人一听?,又连声恭维起来。
乐师
招待全部客人落座后, 陈皎皎有些疲累,离席更衣。
“小姐瞧见那些人?的样子了吗?真是解气!”
昔儿见四下无人?,跟在身后小声道:“明明未向他们下帖子,偏巴巴儿地过来, 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 仿佛全然不记得从前冷待刁难我们的时候了。”
“都是往事, 过去便过去了。这样?的话, 以后可莫要再说。”陈皎皎告诫。
昔儿小声嘟囔:“奴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做派,只说这一次。”
皎皎没说什么,只无奈笑了笑。
天下人?皆知趋利避害的道理, 从前她无所依靠, 在魏都这权贵遍地的地方最?是不起眼, 别人?对她冷淡疏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主仆向正?厅走, 不知谁家孩童在打闹, 三?四个一路结伴叫着跑着, 闹出不小的动静。
皎皎见状莞尔,主动弯下身子, 想?柔声问一句是谁家的孩子。谁知小儿顽劣, 也不看路, 没能?及时停住脚步, 直接把她撞倒在地。
“郡主!”
侍女婆子惊呼,忙上?前围住关切。
两妇人?姗姗来迟, 看样?子是孩童的母亲,知晓状况后连连向陈皎皎赔罪。
所幸她摔得不重,由侍女扶起后对二人?道了句:“我无事, 夫人?不必介怀。”
妇人?放下心来。陈皎皎与她们客套几句,吩咐侍女带宾客归席。
“小姐, 没事吧?”众人?走后,昔儿再度问起。
她摇了摇头,才走动几步,听身后随侍大呼:“小姐,您的衣裳!”
陈皎皎回头一望,发现身后裙摆不知何时被花圃里的枝桠刮到,点缀的颗颗珍珠脱离了穿成的丝线,滚落一地。
如此?贵重的衣裳,听闻缝制所用的都是金丝银线,钉珠子也尤为费工夫,想?要修复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况这是御赐之物,怎能?就?这样?损坏了!
“快在附近找一找!”
皎皎面色骤然变白,连忙弯腰寻找滚落的珍珠,侍女们也跟着四处找起来。
忙乱间,忽然有一双兽纹长?靴和一角直裰出现在她视线中,看装束明显是个地位不低的男人?,弯腰替她捡起了一粒珠子。
那珠子落在一旁花圃中,若非来人?眼力好,怕就?要一直埋没在泥土里了。
“多谢孟帅。”
陈皎皎直起身子,在发现是谁后感激一福,从他掌心接过了珠子。
她早命人?递出请帖,方才清点到场宾客名册未见到他,还以为他不会过来了。
孟翊作揖回礼,解释道:“军中有事务突发,处理耽搁了些时间,这才来迟了,望郡主勿怪。”
“这是贺礼,愿郡主生辰安康。”
皎皎再度道谢,命昔儿接过那将近两尺宽的锦盒。
里面是一套精致非常的马具,有马鞍、马镫、络头,还有一些说不上?来名字的饰件,全部是用上?好的织锦布料和珊瑚玛瑙等宝石所制,一看就?知是用了心的。
真好,正?好可以配在那匹西北小马身上?。
皎皎爱惜地摸了摸,嘱咐下人?收好,对面前人?说:“孟帅之前送来的小马很温顺,也很亲人?。”
“合郡主心意就?好。”
听出她喜欢,孟翊也露出点笑意:“郡主若有兴致,大可找一日去马场放放风。马儿喜欢奔跑,会与郡主相处得很好的。”
陈皎皎想?象了一下在马背上?肆意驰骋的场景,不由心生向往,奈何身子的情况摆在面前,她只有量力而行,顶多与马儿一起快一些散步罢了。
不过,去马场游玩的建议确实是好,她一定会找机会试试的。
陈皎皎打定主意,忍着局促:“好,只是马术这门学问很是深奥,陈府上?下无人?懂得。若往后皎皎有何不懂的地方,可不可以请教孟帅?”
她的话令孟翊明显一怔,但很快恢复如初,温声回应道:“当然。郡主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派人?来寻我。”
“有孟帅答允,我便放心了。”皎皎眼睛轻弯,心下松了口气。
她想?起兄长?说过的话,是喜欢她与孟元帅多走动的,她也很愿意交这个朋友。看孟帅的态度,应该也对她并无不喜之意,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话。
既然如此?,她定会珍惜这段友谊的——
天色暗下来,宫里点起华灯,佳肴初上?,宴席虽不大,却?是极有排场的。
“这算什么麻烦?改日你拿进宫来,朕再令绣娘去补就?是了,左右能?替你补好。”
坐在侧席的少女满面愁容加歉意,朱缨听罢哭笑不得:“今日是你的生辰,莫要哭丧个脸,打起精神来。”
一件衣裳而已,就?算再金贵,还能?宝贝过人?不成?
陈皎皎面上?的自责少了一点,小声道:“只是觉得浪费了陛下的心意。早知如此?,今日就?不穿出去招摇了。”
今日朱缨拿出了私库里上?好的满月酿,寿星酒量太小,只便宜了周岚月。
她一边窃喜,拿着酒盏不忘插话:“这话说的。陛下送你衣裳,还能?是让你供起来的嘛?当然是想?让你穿喽。”
于是朱绣也笑:“周大人?说的正?是。如此?大好的日子,快高?兴起来吧。”
经长?公主一说,陈皎皎想?起前段时日朝廷上?发生的事情,暗暗多了几分担忧,想?着难得有机会能?让阿缨姐姐心情好些,她可不能?扫了兴。
“是皎皎多思了。”
殿里并无生疏的外人?,她展颜,主动捧起酒盏:“兄长?不在府上?,今晚幸有诸位姐姐陪我过生辰,皎皎敬一杯。”
“满月酿甜却?醉人?,你慢点喝。”
她仰头饮酒,朱缨忙嘱咐,不由无奈摇了摇头,也一饮而尽。
“你若喜欢那衣裳,我再送你几件不同的。珊瑚、翡翠、碧玺,镶什么不行?随你挑。”
因为东北王的缘故,从前她不是没有连带着怀疑过皎皎,而今却?已下定心思。
陈则义是陈则义,皎皎是皎皎,不论最?后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对她的态度都会如初。
她对皎皎好,是因为皎皎值得这样?好,而不是因为她是什么人?的女儿。
教坊司排了新的歌舞乐曲,今天热闹,朱缨特意命人?安排了。笙箫悠放,舞点婉转,处处是欢欣升平的气氛。
朱缨的态度太过平静,说话时眉眼含笑,全然看不出之前消沉的样?子。
周岚月摸不清,忍不住偏头凑近右侧席位:“殿下,我瞧着她这副模样?,着实正?常得令人?害怕。这么久过去,她可与你说过之前的事?”
朱绣摇摇头,望着主位有些忧虑:“若她真能?这样?快地走出来,反倒令我安心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一整夜后,谢韫从大都督变成了江陵王,率一众部下离开了魏都。朱缨给了他极大的尊荣,甚至把江北极为富庶的几座城池赐给他作封地。
然而,但凡是了解一些的人?都不可能?看不透。调离中央至地方,哪怕是富庶之地也是明升暗贬,所谓南下巡察之职等同于没有,说句大白话,不就?是分道扬镳两不相干了吗?
朱绣没做过皇帝,当然也从未肖想?过,但能?够想?象到在其位需要承担的压力之重。
她知道近来变故太多,令阿缨的状态有些异常,仿佛看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猜疑的纱,待人?待物也提不起兴致。为了助其走出阴霾,她曾想?法子在外物色了几个面容清秀的良家少年,本想?着送进宫讨她欢心,却?也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自那以后,朱绣就?知道这种问题旁人?无法插手?,只能?自己调整,期间需要付出时间和耐心,也不可避免地要经历坎坷,留下不平。
但身为姐妹,朱绣不希望她做出令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阿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认定一个东西就?不会轻易放手?,对事对人?也是一样?。
青梅竹马,生死并肩,哪里能?够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结束。
这厢她们心中在想?什么,朱缨不知道,好像也没有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赏舞听曲、饮酒用膳,认认真真在对待为皎皎而办的生辰宴。
一曲结束,她勾起唇角,扬声道了一句:“教坊司有心了。赏!”
当今圣上?一贯不喜歌舞享乐之事,教坊司冷落许久,谁料这次会被点名选中,还得到了御赐的奖赏。
众伶人?舞伎自是喜不自胜,忙垂首上?前跪拜谢恩:“谢陛下赏——”
“哐当——”
正?叩首时,人?群里忽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重响。
上?好的古琴被摔落在地上?,断了好几根弦,是名乐师不慎踩着了前面人?的衣摆,为稳住身形一时不察,手?中抱着的琴便飞了出去。
天子面前失仪,乐师吓得不轻,忙走出队伍跪下,慌忙俯首请罪。
朱缨今日心情不差,也没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毁了兴致。
望着下面浑身发抖埋着头的少年,她没打算为难,随意摆了摆手?:“无妨,退下吧。”
“谢陛下!”乐师战战兢兢起身。
“这——!”
乐师抬起头的一瞬间,举座皆惊,陈皎皎等人?神色微变,周岚月也放下了凑到唇边的酒盏。
他的这双眼,怎么……
众人?大气不敢出,纷纷下意识望向那最?尊之人?。
朱缨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是原本安坐的姿态有所改变,那双沉寂许久的丹凤眼死死盯着他。
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中带着某种期盼,命令道:“走上?前来。”
“是。”少年乐师不明真相,抬起头时面含疑惑,但不敢忤逆圣意,只有上?前。
他一步步走着,心中打鼓,可始终无人?发话,只有一直向前走,最?后走上?重重金阶,到了皇帝面前。
弗玉
天威当前, 少年惶恐到腿脚发软,跪在她脚边:“陛下……”
“抬起头来。”头顶传来一道女声。
他依言抬首,迎上上位女子的目光,顿时愣住了——他地位卑下, 从未有幸得见天颜。
原来, 天子竟是这般绝色的女子。
只?是陛下的目光令他心头微颤, 那双眸中神采似喜似忧, 浮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明?明?注视着他,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朱缨听到自己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首,报上自己的姓名:“回陛下, 草民沈弗玉, 宛平伯沈昌正是家父。”
门?庭衰落空有爵位的家族, 无依无靠, 不在任何势力阵营中。
“宛平伯。”她轻声?重复:“有心了。”
朱缨捏住他下巴使之抬头, 手指缓缓摩挲, 如同把玩一具精致的玉雕花瓶。
少年容色俊秀,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 颇有一番芝兰玉树的书卷气质, 那双眼睛却如春日逢寒星, 英气而疏朗的轮廓像极了谢韫。
“你的琴弹得很好。”她说:“留在宫中吧。”——
接连几位重臣离开, 朝堂事务短期内周转效率就低了些,个中要?务少不得皇帝操心。
其实近来政务不少, 朱缨腾出时?间?为?陈皎皎办了生?辰宴,结束后回到承明?殿,照样?需要?把当日的奏疏看完。
一众侍从深知天子的脾性, 故都没有出声?打搅,只?静静等待。
朱缨提笔批阅, 低着头一边问:“许家最近有什么动静?”
照水答:“很是安分?。如陛下所言,除了平日负责采买用度的小厮,其他人?一步都没有出过许府的大门?。其间?有曾经出自许氏的门?生?想要?前去探望和送些东西,也被一一劝了回去。”
“许氏一族,果真乖顺识趣。”朱缨轻叹。
若她心大一些,足以忽略那件事,应该真的会重用许瞻直到他告老致仕。
“许敬川呢,可有回到许府?”她问。
照水为?难:“这……回来传信的人?并未提及此事。想是许公子回魏都路程遥远,尚未归家。”
朱缨落笔的动作一顿。
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就算许敬川在越州云游,接到信后返回魏都时?间?也够用,现在却还没有消息。
“不如派人?前去查探一番?”
“不必了。”朱缨摇头:“且再等三五天吧。”
许瞻及全族都在魏都安安分?分?,只?要?他们老实,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一个常年在外闲云野鹤的人?,归来的路途上有波折,耽搁些时?间?也是正常。
两人?说完话?,朱缨的奏疏也差不多批完。她合上最后一本,揉了揉眉心。
照雪方才?出寝宫一趟,现在急匆匆回来了。
“怎么了?”朱缨问。
照雪脸色有些奇怪,禀报说出实情:“陛下,江如蓝把沈公子送来了,就在殿外呢,拦还是不拦?”
朱缨听言一愣,顿时?明?白了用意。
江如蓝是宫中负责内庭燕亵之事的彤史?女官,从前后宫冷清,她久无用功之处,而今总算听说皇帝往后宫带了一人?,可不就积极起来了吗?
“是带他走过来的,还是坐了青雀如意车?”
见照雪不语,她便?明?白了是后者。
这机灵的江大人?啊,直接越过她决定了侍寝之事呢。
现如今她身边无人?,贸然领了个男人?进宫,众人?操之过急会错意也无可厚非。
朱缨微哂,道:“不必拦了,让他进来吧。”
过了片刻,沈弗玉跟在照雪身后亦步亦趋进来,身上披风一脱,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素衣。
明?明?应该受了凉,他却脸上红扑扑的,动作间?难掩局促不安,行过礼后就站在朱缨十步开外,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朱缨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站那么远做什么,靠近些。”
皇帝之命谁敢不从,沈弗玉只?踌躇了一下就动了,几步走到她面前,又像在宴席上的那样?跪在她裙边。
“让奴来侍奉陛下……”
少年虽青涩,但明?显是经过专人?调教过的,如对待什么宝物一样?虔诚捧起她手,细嫩白皙的脸蛋随之凑近,想要?贴在她手心,像只?乞怜的流浪小狗。
朱缨一手撑着头,颇感?新奇地任他动作:“奴?你是侯伯之子,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哎?”沈弗玉小声?疑惑,动作也顿住,微愣的模样?看上去更好欺负了。
原来天子面前,不是所有人?都是奴啊。
他思考着怎么做,试探着想把从前嬷嬷教过的话?重说一遍:“那,让臣来侍奉陛……”
朱缨没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问:“你叫什么来着?”
沈弗玉哽住。不到两个时?辰前才?问过的,怎么忘了呢?
他明?白自己只?是个不被人?放在心上的玩物,一时?有些惆怅,但完全不敢表现出来,老老实实又说了一遍。
沈弗玉。
“佐携之‘扶’?[1]”朱缨挑眉,问。
“……不是。”
他垂下头,不情不愿回:“弓穿二箭之‘弗’。”
朱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不由失笑:“你倒是给自己寻了个好解释。”
弗玉弗玉,不就是说他不是美玉而是石头?可见这沈家对他真的毫无重视和喜爱,也难怪会不顾他的大好前程,设计献媚把人?送进宫来。
沈弗玉猜到会被一眼看穿,泄气地坐在地上不说话?。
家里看似有个伯爵的荣勋,实际上远不如表面那样?体面,年年入不敷出,身为?不得宠的庶子,没人?关注他有没有读书开蒙。新帝登基后,族中长辈说他生?了双能报答家族的眼睛,要?送他去谋个好前程。
他喜不自胜,屁颠屁颠跟着去了,结果稀里糊涂学了一堆吹拉弹唱和侍奉女君的功夫。
沈弗玉抬头偷偷瞟她,见天子微阖着眼,看上去颇为?疲倦,不过就算如此也没有损坏半点美感?,好看得如天上来的神仙一样?,幽幽烛火一照,鼻侧那一点痣最是惑人?。
能让陛下念念不忘甚至寻找替身的人?,真想见一见那位大都督是何等风采。
听说是他走了,才?轮得到自己钻空子。
趁此机会,他又去探朱缨的手指,一边侧脸顺势贴在她膝头冰凉的绣花布料上:“臣伺候陛下就寝……”
朱缨身子没动,却也没反抗,静静垂眼望着他,心中想的却是:要?是谢韫也这般姿态卑微跪着,她恐怕早就心疼地拉他起来,捏一下脸或赏一个吻,直接坐在地上和他说话?也有可能。
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必了,让江如蓝给你安排个住处。”
这样?想着,她没了心思陪眼前人?周旋,把人?撂在一边,径自起身向寝宫去-
洗漱过后,朱缨独自擦干湿发,见照雪神色微妙,问:“怎么?”
照雪跟在她身后,笑着说:“我还以为?陛下真打算宠幸沈公子呢。”
陛下下令留下沈弗玉,沈氏一族的富贵算是等来了。她本还感?到意外,却没想过有睹‘人?’思人?这一办法?呢。
“就算真的宠幸又如何?”
朱缨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话?语中的情绪颇为?冷漠:“别说是我,就算是民间?的普通女子,与上一任断了往来,难道还要?为?他守节?”
“臣没这个意思。”照雪本想嬉笑一番逗她开心,不成想触了霉头,暗道自己太?蠢,不敢再说什么。
朱缨没心思和她过不去,只?摆了摆手:“朕乏了,退下吧。”
这不怪她。毕竟除了她们,连她和谢韫自己也以为?会就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过一辈子。
众人?应声?退下,朱缨回到龙榻前。
近日事太?多,成堆的奏疏放在书案上,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92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宴席赏花之类的事也只?是听起来轻松。从天不亮醒来要?一直忙碌到深夜,现在一沾床榻,那股困倦之意便?席卷而至了。
宫人?早就铺好床被,但也只?是铺好了一侧,另一边枕被皆完好叠在床头。
没有主子发话?,她们不敢贸然整理原有的东西,只?怕一不留神揣测错圣意,惹了圣怒。
朱缨只?当没看见,平时?起居视若无物,于是一应旧物就一直留在那里。
她一手垫在脑后,阖着眼酝酿睡意。
李氏已完,贵太?妃李氏自焚而死,大火燃了一整夜,将整座景阳宫连同里面的人?烧成了灰烬。
当时?静王朱绪就在外面,在见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后突然发了狂,从黄门?手上夺过原本赐给其母的鸩酒,险些一杯灌进肚里,好在被眼疾手快的宫人?及时?打翻。
朱绪出生?于母后薨逝的第二年,没有参与当年的事,但终究是李家的血脉。
她不愿赶尽杀绝,背上一个杀害手足的污名,只?令他于裕静宫禁足,终生?不得出。
虽为?姐弟,但最好这一生?都不要?再相见了。
朱缨脑中全是乱七八糟的事,终究不能放空自己,最后越想越清醒,反而不困了。
寝殿只?点了一盏烛台,昏暗中,一声?烦躁的“啧”分?外突兀,辗转反侧的声?响随之而至。
“什么时?辰了?”她扬声?问。
“回陛下,丑时?二刻了。”守夜的宫女听见动静忙回应,试探道:“陛下睡不安稳,可要?用一碗安神汤?”
“不必了。”朱缨道。
那东西通常是提前喝的,她现在喝,岂不是被苦得更清醒了。
她又翻了个身,一条腿伸出被子,摆成了一个毫无规矩可言的姿势。
好在床榻间?没有御史?规训,陛下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好无聊,没人?可抱。
没过一会儿,她又动了,把身侧空着的枕头竖了过来抱着,算是起到个聊胜于无的陪睡作用。
人?都走了,还白白占她这么大位置。
山庄
她气不过, 径自挪动身体占据了大半个床,又隔着自己的被子踹了一脚那人的被子,没想到却踢到一角硬硬的东西。
脚尖摸索一番,像是个?盒子。
朱缨来了精神, 撑起身体坐起来。掀开盒盖一看,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墨玉雕刻的纹章, 是渐台的印信。
可以驱使内部任何手下, 象征着渐台主人的印信。
“……”
她长长吸了口气,突然眼眶中一酸,只有仓皇仰起头, 才?让泪艰难逆流回去。
天下世家豪族费尽门路心机都?没能窥探万一的东西, 他十?几年的心血。
一句没提, 就?这样安静地?, 拱手送给了她。
他这样做的意思, 她怎么会不懂?
上交兵权、送上渐台, 他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说明——所有令她心生顾虑的东西,他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全部奉上。
她到底……到底在怀疑他什么呢?
朱缨想起从前, 自己早与他谈论过这些问题。那时正值仲春, 江北草长莺飞, 正是宜人的好光景。
月色澄澈, 军营里?的瞭望塔上,她站在他面前亲口许下承诺:“不忧不惧, 不猜不疑。”
今夜没有月亮,却?令她想起一句: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 人似当时否?[1]
她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印信,仿佛上面还有温度, 透过玉石传到自己手上。
朱缨还记得自己昔日的憧憬。她期盼着有一日能回到皇宫与父皇再见,如果可?以,最好自己爱的人都?在身边,人人都?能长命百岁。而她也不用担负天大?的责任,安心做好二公主,身边总是有人为她撑腰。
可?她知道这样的心愿难以实现。如若父皇百年之后由?皇姐继位,她就?做一位闲散的长公主,不管是回到魏都?还是留在江北都?好,到时开牙建府,向?新帝求一道赐婚的旨意,与江北谢氏永结为好;如若父皇希望由?她继位,她就?回到魏都?,带他吃江北没有的白玉酥和软糕,要他位极人臣,做自己最器重的心腹大?臣,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除了父皇母后之外自己最重要的人。
这些事,明明她一件一件都?做到了。
可?是时予,到了现在,我竟亲手推开你离去——
生辰过后,陈皎皎一直留在自家府上,却?不是如从前那样冷冷清清,把自己闷在房中,而是因为喜悦。
一想到将要迎接的事,她几乎欢喜得难以入睡。自从七岁那年离家,他们一家就?再也没有团圆过,这次年关,终于能再度与家人相见。
陈皎皎忍不住在脑中想象他们的模样。多年过去,不知幼弟永儿身量长了多少,现在可?有兄长高?父王和母妃呢,是不是脸上会多出?几道皱纹?
她还记得,自己儿时最喜爱家乡的蒸花露和蜜糍团,母妃那样心细,也许就?会想起,再不远万里?为她带一些来。
一边如是想着,皎皎便难以控制地?心焦起来,雀跃之余更觉得手头的活计必要,于是更加认真地?埋头拿起针线。
这么多年了,她都?未能在父母膝下尽孝,更无福陪在胞弟身边玩耍,一尽姐姐的心意。
如今即将见面,她自然要备下自己精心准备的见面礼,不说有多贵重,一套护膝、一件棉衣总是不可?少的。
不过,兄长那边……
想起陈霖,皎皎不由?担忧。
兄长日日都?在按郎中开好的房子喝药,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补品,加之在温泉山庄静养,身子理应日日康健起来,可?不知怎的,总是不见好转。
负责照看兄长身体的是魏都?有名的方郎中,一直在山庄陪伴他,听?闻祖上在宫中当差,医术比起当今御医司资历最老?的御医也不遑多让。
说起来,她已有数月没有与他见面,询问兄长的身体状况了。
作为跟随陈府多年的郎中,他自然最了解兄长的身子。非是皎皎不相信他的医术,只是这病况拖了太久,届时父母到来,看着兄长虚弱的模样,定然不会放心的。
剪断最后一点线头,陈皎皎举起来检查一番,十?分满意地?把护膝小心叠好,收进了精致的匣子。
左右已经做完一对,她思忖片刻,索性?唤昔儿备马车,打算更衣前去温泉山庄一趟。
昔儿不赞成:“小姐,都?这样晚了,为何不明日再去呢?”
陈皎皎也不知为何,难得固执了一次:“我去瞧一眼才?能安心,不然,今晚定然睡不好觉了。”
山庄是陈府的产业,但由?于兄长静养的缘故,她极少踏足,甚至对其中院落布局之类的都?不甚熟悉。
她悄悄地?过去,只想隔着窗户远远探望一眼,不会发出?声?音的。
这样,总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待马车缓缓停在山庄门外,露出?陈皎皎的面容时,守卫震惊,脱口而出?道:“郡主?!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不必惊动兄长,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冬日寒风阵阵,天色已暗。皎皎没放在心上,只简单交代了来意,扶着昔儿的手准备进去。
“郡主!”奇怪的是,守卫竟反常地?拦住了她,像是全然忘了什么尊卑礼数。
皎皎皱眉。那守卫像也意识到不妥,却?没有收手,而是挤出?个?笑:“山庄远在郊外,郡主从府上来一次要费不少时间。如今天已黑了,若郡主探望过世子再踏上归程,回去怕就?要到深夜了。不如改日再过来,也好与世子——”
“大?胆!听?你话中之意,竟是要替郡主做决定了?”
这番话听?起来是在为陈皎皎考虑,但若细细一想就?能察觉出?异常。
既知路程遥远,而现在她已经站在这里?,若真为了替她节约时间早日归府,就?该立刻放自己进去,也好速去速回,而非说什么“改日再来”。
昔儿听?出?问题,于是高声?将他打断,又道:“别忘了这山庄在陈府名下,就?连你们也是陈府的奴才?,郡主才?是主人。你这般作态,是想要郡主将你发卖了去吗?!”
“奴才?不敢!”
两方正在门外对峙,里?面听?见动静的管事终于姗姗而至。
“哎哟,是郡主来了!怎的不事先?知会老?奴一声?,未早早守在门口迎接,是老?奴的过失!”
曾管事急匆匆赶来,面上堆着笑一顿奉承,转向?守卫时神色陡变,狠狠一个?耳光扇去,厉声?呵斥:“你这狗奴才?,不想活了是不是!郡主来了你都?敢拦!”
他变脸太快,下手也太狠辣,陈皎皎不由?退后一步,有些看不下去地?轻声?制止:“算了。曾管事,快带我进去吧。”
“哎,是是!”
曾管事面露谄媚,一路点头哈腰,陈皎皎几次想说话都?被堵了回去,而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介绍着眼前的院落:“这里?是芳华院,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处泉池,房中布局开阔,温暖如春。郡主今晚就?留宿此处,有何需要都?可?命侍女寻老?奴……”
皎皎此次过来的目的并?非是泡温泉享乐,只是想要见兄长一面。
眼见他引自己到偏院,而非兄长所居的主院,她语气中带上几分急切:“曾管事,我兄长是不是就?住在净竹轩?现在就?领我过去吧,我只在窗外看一眼,不会打扰他养病的。”
许是看她着实着急,曾管事终于收起那副神情,语气真切:“郡主放心,世子殿下一切都?好。不过世子已经歇下,老?奴想着,若郡主实在挂心世子的身子,不如先?与方郎中见一面?他日日照看世子,就?住在净竹轩旁的偏院里?呢。”
皎皎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兄长不通药理,不如郎中知道得清楚,既然如此,她先?去方郎中处询问一番也无不可?。
“那就?请郡主在此稍等片刻,老?奴去把郎中唤来。”曾管事应下,退了出?去。
山庄当空莫名爆开一朵绚丽的烟花,皎皎不疑有他,面带忧愁叹了口气。
方郎中来得很快,听?闻郡主大?驾光临,自然不敢怠慢,陈皎皎问什么也称得上对答如流,可?见平日悉心为陈霖调理身子,没有怠慢。
见他尽心,皎皎的心放下了一多半,道:“宫中经常降下赏赐,其中不乏珍贵的药材补物,也许有哥哥用得上的,方郎中若得空,这几日可?来府上挑选一趟,也为自己带些称心的物什回去。”
对面人态度不卑不亢:“郡主费心了。只是世子身体弱,前些日子才?换了新药方,现在看来效果尚好,若贸然增添其他药材补身,恐药性?对冲,反而耽误了去。”
“至于赏赐……”
方郎中是聪明人,听?得懂她话中之意,恭敬回绝:“小人蒙世子与郡主信任,有幸留在山庄为世子调理身体,现下已是衣食无忧,不敢再领受抬爱。只求往后依旧常伴世子身侧照看,便是小人的福气了。”
“你这样说,我便不强求了。”
他话语恳切,皎皎也不好再说什么,余光瞥见桌上放置着一沓新新旧旧的药方,问道:“这是我兄长的药方吗?”
“回郡主的话,正是。”
皎皎点头,拿到近处查看。
这些是兄长多年来使用过的药方。顽疾难愈,郎中便会隔段时间开出?一副新的药方用以尝试,坚持喝半月一月的功夫,若有细微见效便继续使用,后续在此方上加以改动;若完全无效,则再配新的药方,重新来过。
皎皎翻阅一遍,目光锁定到拿到手时放在最上面的一张。
方郎中任她翻看,面色如初,不忘介绍:“这是世子最近在喝的药方,在上一副的基础上添了几位药材,倒是效果颇佳。”
皎皎一笑作为回应,目光静静扫过写于其上的药材和剂量时,心头却?涌起一阵异样。
金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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