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
当时侍女来替她更衣时发现了?这封信, 及时禀报了?他。因着是?周岚月的东西,他怕是?什么要紧的书信,便做主暂且帮她收了起来,现?在?经她一提才想起。
得知没?有丢, 周岚月立马松了?口气, 问道:“没让旁人看见里面的东西吧?”
宁深摇头, 她脸上才重新有了?笑, 放松说:“那就好。这封信是陛下写给?你的,特?地让我转交。”
陛下给?他写信,让周岚月帮忙送交?
他面露疑色, 对面人继续道:“说好了?, 你看完后就算生气, 也不能将火撒在?我身上。”
质地微软的信纸一直被她放在?衣中保管, 好似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让他微蜷了?手指。
心中愈发疑惑, 宁深看了?她一眼,低头拆信。
他看信的时间不长, 却让周岚月感到十?分难熬。好像过了?许久, 他抬起头紧紧盯住她, 手指不自?觉用力, 将薄薄的信纸捏出了?几丝褶皱。
“陛下不在?宫中,秘密去了?蜀州?”
先前传出的抱病不起让他忧心不已, 几次想入宫探望都被找借口拦下,原来是?因为是?假的?
听出他强压着情绪,周岚月脖子一缩, 破罐子破摔道:“哎呀,我就是?个送信跑腿的!陛下那脾气你也知道, 主意定了?谁又能左右!她素日把谢韫宝贝得和什么似的,如今出了?变故,她怎能坐得住!”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宁深明显憋着气,可声音中还是?带了?薄怒。
“陛下特?地嘱咐过,要我在?她离都三四日后再将信交给?你。”周岚月小声:“到时木已成舟,你想阻拦也没?了?法子。”
宁深怎会不明白朱缨的用意,只是?已经到了?这时候,他说什么都已来不及。
深深叹了?口气,他心中还存有理智,一言不发走至桌案旁燃着的烛火前。
手中的信被火舌舔舐,在?铜盆中很快化成了?灰。
“她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没?人阻拦她。”
他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床榻,用手撑着桌案,只听到轻而沉的声音:“你们也帮她瞒着我。”
周岚月日日进承明殿“议事”,长公主留宿宫中行?监国之职,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周岚月心上一颤,一时也忘了?身上的疼痛,“我不能违抗皇命——”
“我明白,我没?有怪你。”
宁深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兄长做得失职。”
“陛下没?想不告诉你,只是?怕你阻拦,才延后了?几日。”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过了?半晌才闷闷道:“她离开时带走了?几个宫中御医和不少珍贵药材,随行?的人有分寸,就算救不下锦城,也一定会保她周全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如此。”
许久,宁深无言叹了?口气,心中千钧重难以言说。他转过身,重新走近床榻,“是?以那晚你贸然行?动,可是?宫中出了?什么差池?”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周岚月点点头。她精神不太好,头晕眼花的,说话一长便要歇一歇,但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一遍。
“现?在?你已知晓,长公主在?宫中,想必也收到了?消息。宫中有异动,指不定是?哪家派来的探子。竟还易了?容,果真高明。”
“只是?那探子已死,若让人得知,岂不是?将陛下称病另有隐情的事变相告诉了?旁人?”
周岚月身子虚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想要宁深帮着想想办法。
“我会进宫与长公主殿下商议。”
宁深略一沉吟,开口道:“此事你不必再忧心。先把身子养好。”
那晚她与人交手的地方实在?偏僻,而周府在?城南与之相隔甚远。当时她身上到处是?血,宁深怕她撑不住,又不能堂而皇之寻个就近的医馆,让全城都得知乾仪卫使因事重伤,匆匆一想距宁府还算近,便不加犹豫把她带了?来,然后秘密寻了?信得过的郎中。
他已向周府传了?密信,告知周岚月在?宁府暂且养伤,并无大碍。
看他面色沉着,应是?心中已有了?考量。她也缓了?缓,松口应了?一声。
朱缨秘密离宫,乾仪卫司并无要务须她操心,唯一要紧的便是?将陛下“抱病”的事牢牢兜好。现?在?她将事情告诉了?宁深,终于?是?有了?个帮手,自?己也能松口气。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周岚月才感觉到唇焦舌燥,探头去看圆几上的茶壶。
顺着她目光向后看,宁深才意识到她醒来后一直没?有饮水,只灌了?一碗又苦又涩的汤药。
他暗自?懊恼,三步并作两步去给?她倒了?杯温水,回来递给?她。
暗赞他有眼色,周岚月接过两口喝完。她擦擦唇角,才闲下的嘴又忍不住,“找长公主?长公主好啊。”
听出她话中的促狭,宁深提醒自?己她受伤刚醒,不要一般见识,只脸色微沉,威胁道:“你若再说这些没?边的东西,我便不管了?。”
“别?呀!”
她忙讨好道:“剩下的事儿?棘手得很,小的没?那个能耐,还是?要大人多费心。”
其实她心里清楚,此事关乎陛下安危,他哪里会真的不管。
面前人才低低哼了?一声,道:“我现?在?进宫,你留在?房中歇息,莫要折腾。”-
许是?怕扰了?她休息,一整日宁深都没?有再过来。
周岚月一直惦记着宫里的事,昏昏沉沉醒了?几次,想要开口问又舍不下面子差人去找他来。不过好在?信得过他办事,她只在?心里暗诽了?几句,便撑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身在?宁府的事实并不让她感到局促,反而十?分安心,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带着伤起来草草梳洗了?一通,她平时皮实惯了?,行?军打仗时常常不修边幅,不过毕竟不在?自?己的地盘,还是?要注意些形象。
她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午后宁深没?来,竟来了?一位地位更高的,正是?其母郑氏——如今这宁府的老夫人,当今陛下的亲舅母。
郑夫人出自?书香门?第,做了?宁家长媳不久便守了?寡,当年皇宫出了?变故,宁氏主君与长子皆身死,只剩她所?出的一个幼孙。偌大的世家眼看便要败落,不少人等?着看笑话,觊觎着分一杯羹。好在?这位夫人眼界手腕俱是?厉害,硬是?一人逼退了?四面八方来想要趁火打劫的族中旁系,保住了?嫡系的地位。
多年来要操持宁家中馈,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豺狼虎豹,经受的磨难可想而知。现?在?宁深到了?能独撑门?户的年纪,她这个做母亲的总算是?熬出了?头。
周岚月在?宁深面前随意,但对郑夫人印象深刻,是?打心眼里尊敬。
老夫人神色慈爱又疼惜,坐在?床榻旁着人呈上特?地为她炖的汤,她有些紧张地撑着笑,顿时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郑夫人没?有这样的顾虑,甚至在?喝完汤后要扶着她躺下说话。周岚月不敢反抗,却感到更怪异了?。
说话间,她脸上都染上了?红,只觉得在?自?家母亲那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有人去正院报了?信,宁深知道后匆匆赶了?来。三人默契寒暄几句,郑夫人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转,仿佛看透了?一切,然后了?然般笑了?几声,借着还有事离开了?。
房中一时静默,只剩下周岚月和宁深二人。
凭着过去在?军营撩猫逗狗的经验,周岚月隐约明白了?老夫人是?误会了?什么,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她硬着头皮,“宫中的事,你没?与伯母说?”
她重伤进了?宁府,看老夫人方才的神情,怕是?将一整回英雄救美?的戏码都暗暗想出来了?!
宁深同样有些不自?然,避开目光道:“这些事复杂,她不知道也好。”
母亲自?年轻时便操劳,身子骨并不好,若是?知道了?朱缨秘密离宫去了?瘟疫横流的锦城,怕是?要担心得不能安寝。
他只说陛下称病是?在?筹谋做局,并非是?真的抱病,多少让她安心些,打消进宫探望的念头。果然,一听说这个消息,她原本整日恹恹也好了?许多,精神一振竟还来探望他藏在?东院的伤患。
“你安心在?这养伤,剩下的都不必管。”
待耳上热意褪去,他对上她目光,“乾仪卫司那边我已知会苏大人,有要事她会处理。”
苏若胭是?她在?乾仪卫的心腹,也是?朱缨的信臣,这在?朝堂上不是?秘密。但苏若胭是?北司使,要她掌管乾仪卫司所?有的事务不合规矩,也难以服众,少不了?会被韦顺那些不怀好意之人非议。
乾仪使突然消失,北司使接管乾仪卫司,这在?内部必然会卷起风雨,再传到世家耳朵里,前朝想太平都难。
长公主和宁深近日已经足够忙累,她不能再添乱。
“这些都是?小伤,不算大事。”周岚月开口:“我已无大碍,明日便离开。”
“你昏迷两日才醒,什么算大伤?朝堂有事我自?会替你——”
“打住!”
听出宁深带了?恼,她忙抬手打断:“别?再劝我了?啊!你再关心我,我可要多想了?。”
她明显是?故意这样说,好堵住他的嘴。
宁深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止住,最后愣是?在?嘴边转了?个弯没?说出口,过后只能咬牙,勉强平稳道:“周岚月,你最好别?再倒下,白白浪费这几日我付的药钱。”
这狠话放得一点也不狠。
周岚月最是?能屈能伸,拱手道:“必定不会!”
若换了?旁人,此时听到这话便要愧疚道谢,最好明日一大早便将他破费的钱如数还上,如此才叫报答恩情。可周岚月不一样,她脸皮厚,没?人能从她身上抠下一文钱。
况且她知道宁深不在?乎这点小钱,若是?巴巴还了?,岂不是?还显得二人生分?
成功将自?己说服,她笑得越发灿烂,暗想着将来从别?的地方将这恩情还上。
她面容憔悴一身素白,偏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宁深气得牙痒痒,却也没?法再说什么,最后实在?待不下去,在?周岚月真挚的目送下拂袖而去。
从前说她聒噪又跳脱,好像沉不下气,可如今此人不顾自?己身体,一心想着忠君之事,又觉得实在?可恨。
桑乔
错金青鹤香炉中芳烟布绕, 临平宫正殿大案上积着几本奏疏,朱绣柳眉微蹙,位于案后一本一本看过。
“近日?未有异样?,陛下?已经到达锦城, 殿下尽可安心了。”她身边立着照水, 声音沉稳道。
朱缨临走前坚持拒绝了照水和照雪想要跟随的请求, 照雪留在承明殿“侍疾”, 照水到临平宫辅佐朱绣监国。手下两个贴身女官都在宫中如常当差,时不?时出面露个脸,也好减轻他人的怀疑。
朱绣合上奏疏, 轻轻一叹气:“她一日不曾平安回宫, 本宫便一日?不?能安心。”
瘟疫有多凶险自不?必言明, 朱缨执意前去锦城, 她阻拦不?成, 如今日?日?在佛堂上着香, 只愿她能安然无事。
不?过,这?几日?宫中也不?太平。
“承明殿中的宫人可一一细查过了?万不?可再出差池。”她道。
宁深已经来过, 将?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两人秘密商议过后, 终于做出了决定?。将?那假茂春的尸体从宫中运出午门示众, 称天子寝殿混入刺客,其人谋害龙体不?成, 已被当场格杀,病中的陛下?大怒,降下?圣旨决意彻查背后歹人, 宁错杀不?放过。
那旨意上加盖的朱砂色印玺尤为炫目,足见圣上态度之强硬。
朱缨不?在宫中, 这?是他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皇帝遇刺乃是不?祥之事,为避免动?荡,一般会选择隐而不?发,之后再暗中调查凶手。现在将?此事放到了明面上,直接说明陛下?遭刺但未让歹徒得?手,甚至一张圣旨加印,宣称要大力彻查幕后凶手。他们剑走偏锋选了冒险的法子,反倒多了几分可信,让暗处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已经查过,并未发现异动?。”照水答:“好在有惊无险。有了这?次教训,承明殿上下?会更谨慎。”
朱绣点点头,接着道:“周大人受了重伤,想必还要再休养一段时日?。乾仪卫司里有世家的人,怕是不?好糊弄。”
“北司那位苏大人是否可靠?”
她的职务在内阁,和北司八杆子打不?着,与?之只打过几次照面,对其品性是全然不?知。但掌管诏狱后一直没有出过差漏,想必是个踏实能干的。
“殿下?不?必担忧。苏大人性情?率真,但办事十?分沉稳。她一直跟着周大人,若是信不?过,也不?会让她来掌管诏狱。”照水答。
朱绣这?才放心了些,颔首后垂下?眼,继续提笔阅奏疏。
因着处理政务之便,她多日?来一直住在宫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公主府。如宫中这?样?森严都混进了细作,若有心之人刻意行事,想她府上也不?安全。
她吩咐身侧侍女看好公主府不?可懈怠,思及此,就不?由想起了她那封王却还未开府的幼弟,朱绪。
从前朱缨与?他走的渐渐近,姐弟间情?谊深些也是好事,但就怕这?幼弟随了他那母族,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不?放心,又下?令给景阳宫和裕静宫添了些守卫照看,就称近来宫中不?安全,特派人来保护主子安危——
穿过阴冷潮湿的地道,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算宽阔的厢房。
年轻男子半赤着上身,肩颈间缠着几层绷带,看上去精神不?佳,在听到脚步声后不?顾伤口下?了床,然后原地跪下?。
“父亲。”男子手作揖,忍痛艰声道。
“快起来。”
几步走来的中年男人将?其扶起,声带关切道:“此去一番艰险,吾儿辛苦。”
男子站起身,摇头:“这?是儿子应做之事。”
“那晚我?与?谢韫交手后受了伤,忧其下?令封城通缉,急于逃脱便连夜离开赶路。好在施粥时派去的人已经得?手,父亲放心,别说是他,就算是整个锦城,此次也是凶多吉少?。”
“你?做得?很好,这?次他难逃一死?。”
中年男人满意点头,“女帝孤居深宫卧病不?起,命昭平监国。然昭平性情?和软,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过······”
听父亲这?样?说,年轻男子犹豫道:“女帝出身军营,身子向来康健,此次当真是生了病?”
提到这?茬,中年男人眼中也划过一抹沉色,低声道:“那丫头片子谨慎得?很,身边那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家费了大气力才安插进承明殿的细作,一个消息还未递出便丢了命,竟还被悬尸示众,如此大张旗鼓,不?知是不?是宫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在故意警告。皇宫中又增了布防,如此一来,我?们再想打探就更难了。”
他目光划过面前人,眯了眼,“狡诈至此,倒是像极了她那母亲。”
一提到宁氏,年轻男子眼底便多了按捺不?住的怒色,恨声道:“父亲不?必忧心,儿子定?不?会放过她!”
男人情?绪已经敛下?,微微笑道:“莫把自己逼紧了,切记徐徐图之。”
“儿子知晓。”
男子认真应下?,复又开口,斟酌道:“父亲,其实若没有那假身份,儿便不?必受其制约,日?后行动?也能做得?更好。”
“我?想着,能否找个机会——”
“不?可。”
话?还没说完,便被男人一口否决,“当初让你?顶上那个身份,是为了拉拢北地,好让他诚心与?我?们合作,免其后顾之忧。如今多年的心血将?要得?到回报,你?要让我?们功亏一篑吗?”
他神色冷肃:“别忘了,我?们还要依靠北地的兵力。”
“是儿子思虑不?周。”年轻男子忙低首,“以后定?不?会再提了。”
“无妨,只是父子间闲话?。”
男人神色这?才缓和了些:“你?好好养伤。近日?派人将?山庄门守好,莫要让那病秧子看出端倪。”
“是。”——
天边的火烧云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炙烤一日?的太阳渐渐西斜,马上便要落山。
杨锦澄不?知从哪爬上了屋檐,坐在房顶瓦片上,撑着头向外看。
不?论是府内还是府外,现在都是一样?的冷清,甚至看不?到人。爱热闹的杨锦澄看着这?样?的景象,不?知叹了第几口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绳子专挑细处断,他们锦城今年不?知是什么?狗屎运气,地动?还没过去,便又来了瘟疫,刚缓过气来的城中还没高兴多久,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每日?都能望见城郊焚烧尸体的黑烟,这?样?的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督帅倒下?了,那位美人统领日?日?忙碌见不?到人,他父亲头上多了银丝,就连妹妹也累得?晕头转向。可他呢?商市又被关闭,他日?日?坐在屋檐上游手好闲,什么?忙也帮不?到。
杨锦澄隐隐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个草包。
正长吁短叹着,府邸围墙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他倾身去看,发现是个熟悉的面孔。
“桑乔!”
许久不?见的好友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他惊喜叫了一声,三两步扒到围墙上,“你?回来了!”
叫桑乔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不?知刚从哪里来,一双蓝眼睛却晶亮。他高兴地走了两步,腿上好像受了伤,一瘸一拐的。
杨锦澄看见,急道:“你?腿怎么?了?”
桑乔脸上不?见沮丧,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然后叽里咕噜说了一长段,不?知说了些什么?。
杨锦澄这?些年在商市鱼龙混杂地混久了,不?少?语言都会一点。桑乔说的是突厥话?,他没有完全听懂,但差不?多能领会意思。
“哦,地震时你?在牧县,腿被压伤了,但现在已经快要好了是吗?”他向少?年确认,得?到了一个点头。
一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杨锦澄喜悦道:“我?们中原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面会有好事发生的!”
桑乔冲他笑,于是他也笑,继而想起好友是突厥人,急忙问道:“如今锦城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听闻这?疫病最早在突厥出现过,你?是突厥人,可知道救治的法子?”
两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每说一句话?还要手舞足蹈半天,才能领会对方的意思,不?过却都不?嫌累。沟通了许久,得?知此疫暂无解法,他又垮下?肩膀,绝望地捂住脸。
难不?成他们锦城真的没有救了吗?
杨锦澄手遮着眼睛,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他疑惑睁开眼,见桑乔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这?里等着,然后便转身走了。因腿伤步子间跌跌撞撞的,速度却很快,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把手放下?的杨锦澄愣住,不?知桑乔干什么?去了,只好继续爬上屋檐,在此坐着乖乖等。
只是一直到了深夜就寝时分,都没有见人复返,他渐渐动?摇起来。
奇怪,难不?成他会错了意,其实桑乔不?是让他等,而是和他道别?
心里这?样?想着,他还是决意再等等,并没有离开。
“杨锦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他身子一抖,险些从屋檐上摔下?去。
慌忙扶住一边,他艰难回头看去,发现是自家老爹带着怒容赶来,正气势汹汹站在下?面,“给老子下?来!”
“可是桑乔让我?等——”
“桑什么?乔!”
杨茂气得?七窍生烟,他忙碌一天才回府,正欲回院歇息,就听说不?成器的儿子大半夜坐在房顶不?睡觉,还跟府外来历不?明的人说了好一会话?。
当前锦城情?势紧迫,若他不?慎染上瘟疫,岂不?是要让全府一起陷入危难之中!
他手指直直指着杨锦澄,怒道:“立马回房,别再与?府外闲杂人接触!若敢再犯,我?饶不?了你?!”
药方
父亲气恼的声音中气十足, 穿透力极强,杨锦澄挖了挖耳朵,灰溜溜从屋檐下来。
他知道父亲近日劳累,便想着顺着来, 尽量不惹他生气。况且桑乔这个?时辰都?没来, 应该真的?不会来了。
回房匆匆洗漱一通准备就?寝, 他掀开床铺, 开着的窗户外传来几声轻轻的鸟叫。
他清醒了许多,坐在榻上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眼。
他保证不让父亲发现。万一真是桑乔呢?
一通小跑赶到先前的?围墙处, 杨锦澄踮脚去看, 果然是桑乔从远处气?喘吁吁跑来, 与他隔着一道墙, 肩上还背了一筐像草一样的?东西。
“病···有用······”
桑乔也蒙了面纱, 只一双蓝眼睛在月色下闪着亮光。他将?肩上的?竹筐卸下, 然后从围墙上递过来。
杨锦澄能听出他在尽力说中原话,虽然只听懂了几个?字, 但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他怔了半天, 回过神后压抑着心中躁动, 向?好友确认道:“你、你是说, 这个?草药对瘟疫有用,是吗?”
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 他难以自持地跳起来,将?那筐草药接过,眼中放出狂喜的?光。
“桑乔, 谢谢,真的?谢谢!等瘟疫结束, 我请你去喝我们锦城最好的?酒!”
杨锦澄几乎颤抖着手,他没时间再与桑乔说话,道别一句便向?杨茂所在的?正院狂奔而去,而且一路大?叫,全然不顾灌了一肚子风。
“父亲!父亲!”
有救了,他们锦城有救了!-
“怎么样了?”
见?几个?郎中从房中走出,在外焦灼难当正踱步的?朱缨赶忙走到他们面前,急问道。
为首一个?蓄须的?御医沉重地摇摇头,回道:“这几日臣等开了许多方子,将?药材几乎试了个?遍,可都?无?太大?作用。”
几人无?不蒙着面,出了一头的?汗。方才答话的?御医擦了擦额头,心中甚是紧张。
他被派来治疫时本没有太大?压力,只想着小心谨慎,尽力而为,谁知跟随大?部队到达锦城后,发现那传闻离队先行的?宁统领,竟是原本应在皇宫中卧床养病的?陛下!
前来的?几位御医都?是皇宫中侍奉的?老人,如今一把年?纪千里迢迢赶来救人,见?状差点被吓昏过去,无?奈接到圣上保守秘密的?信号,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不知情,称其一声“统领”。
始作俑者朱缨倒是不担心暴露身份,锦城封城后只许进不许出,弄得密不透风,就?算她的?身份被人发现,也传不到外面有心之人的?耳朵里。
“容臣等再想法子······”
几日以来,这样类似的?话朱缨已听过很多次,今日又是如此。
她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宫中的?御医和民间有名?的?郎中都?在这里,却还是毫无?头绪。
“莫要?灰心了,宁统领。”身旁的?女声柔声响起。
杨锦灵为疫病的?事同样劳累多日,面色也不好看。她看着朱缨,关?切道:“川芪已经起了效,又为我们多争出了几日时间,总有希望的?。”
杨锦澄难得起了作用,那晚带着他那突厥好友送来的?一筐川芪,火急火燎从主院拉了杨茂去医馆试药。杨茂不敢耽搁,赶忙派人通知了朱缨,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几个?郎中凑在一起直到半夜,终于将?这加了川芪的?药方制了出来。服下的?患疫之人虽没有完全痊愈,吐血的?症状却明显有了好转。
作为太守的?杨茂自是狂喜,恨不得将?宝贝儿?子抱起来转个?几圈,当晚便下令派人去城郊山上采集川芪制药。
如此一来,锦城的?希望又多了几分,起码能多几日时间翻阅医书,寻找治疫的?有效之法。
朱缨心领她的?安慰,但到底情绪不高,只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之所以能相识,是因为有一次午后朱缨从谢韫房中出来,恰好便在院门碰见?想要?来看望的?杨锦灵。
那时肖远正在门口阻拦,说着将?军不见?任何人,谁知朱缨正正从房中出来。三人面面相觑,分外尴尬。
杨锦灵微愣一瞬,接着神色如常问:“这位大?人便是宁统领?”
那日杨锦澄兴高采烈地从城楼回来,口口声声说着“来了个?绝世大?美人统领”,她早就?好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前去一见?。如今得见?真容,只觉得果然担得起兄长这份赞誉。
肖远回神,赶忙先向?朱缨介绍:“这是杨太守家的?小姐。”
然后又看向?杨锦灵,回道:“这是——”
、
“杨小姐安好,在下宁昭华。”
听肖远卡壳,朱缨不理会他,径直勾了唇看向?面前女子,“来看时予?”
听她称呼如此亲密,杨锦灵心中一动,猜测这位统领与督帅是何种关?系,脸上只温和地笑,冲她屈膝:“见?过宁统领。家父担忧督帅安危,才叫臣女前来探望。既有统领在此看顾,我便不叨扰了。”
杨锦灵走后,肖远忙解释:“杨小姐应是心中惦记着将?军的?救命之恩,才会偶尔来几次。但将?军从来不见?的?,东西也不收。”
“你急什么。”
朱缨倒是没生气?,方才看这位杨小姐言行有分寸,应是个?心中清楚的?,就?算先前有什么想法,经此一次后也该熄了。
不过她听说杨小姐聪慧能干,如今一见?面容秀雅,知书达理,倒让她有些?感兴趣。
杨茂那个?儿?子看起来傻傻的?,女儿?却不错——
郎中和御医的?愁眉苦脸让朱缨看了更焦躁,她不会医术,帮不上什么忙,在这留着反而给他们徒增压力,索性便回去乐兴坊照看谢韫。
房中的?血腥气?较从前淡了些?,但温度还是一样的?高。
患疫之人高烧不退,往往身上发冷,那日谢韫有几分精神,朱缨为哄他高兴,打趣道:“从前你不畏冷,现在可都?还了回来。”
谢韫身上仍不好受,还是苍白着脸色接话:“你这样打趣我,倒让我心里更冷。”
结果当然是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来去把接连多日的?郁气?都?冲散了些?。分明透着床帏不能相触碰,温情却比何时都?多几分。
此时谢韫正在昏睡,朱缨悄悄走近坐下。
朦胧间凝望着他侧脸,她隔着帷帐捏住锦被一角,偷偷帮他向?上掖了掖。
她撑着脸坐了一会儿?,便感觉无?聊,开始自言自语。
“我早就?说不许你来蜀州,你偏不听······”
她声音中略带了怨念,“如今出事了,我千里迢迢跑过来,你倒好,躺在榻上什么都?不用管。”
“皇宫里陪着我不好吗,你为何不喜欢呢?”
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朱缨一叹:“我本还想着晾你几天,你却使?苦肉计。”
“你不在的?时候,我在宫里学刺绣,学打络子······对了,我打了络子。”
忽然想起自己离宫前打好的?那条络子,她精神一振,起身去带来的?包袱中翻找。
“怎么样,还不错吧?”
将?那简简单单的?络子放在手心,朱缨颇为满意。
“你有很多玄青色的?衣裳,我便问了皎皎配什么颜色好,皎皎说豆绿,我便用了。你可别嫌颜色鲜亮不肯戴。”
“等你好了,我亲自给你佩上,可好?”
她看着谢韫的?睡颜许久,而后垂下眼睫,“你何时才能好起来?”
早知道派你来蜀州会遇到此等祸事,饶是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的?。
“你最好识相,谢时予。”
担心怀柔之术不好使?,朱缨语气?中带了威胁,阴测测道:“你若死了,我一定回宫大?行选秀,届时你心有不甘,可别来梦里找我要?名?分。”
“听闻去岁宫宴上孟家二公?子对我一见?倾心,别的?虽不知,可长得倒还不错,纳进宫也不是不行。”
“听皇姐说,许敬川从前和我有过婚约,虽说只是父辈间的?玩笑话,我倒也不介意变成现实,还能拉拢一番许氏。”
“咳——”
朱缨自顾自说着,床榻上昏睡的?人不知何时醒转,猛地咳了两口血。
她大?惊,忙站起身来:“阿韫,你怎么样?”
“你——”
谢韫嘴角还带着血丝,他显然是气?极,深邃的?眉眼处处带着怨气?,哑声控诉道:“你若再说这些?戳我心的?话,我就?是没有病死,也要?被你气?死。”
“我以为你睡着······”
朱缨自知理亏,忙哄道:“只是想想——”
“不许想!”
“好好好。”
病中的?人都?带些?孩子气?,她被结实瞪了一眼,嘴上忙服软:“可要?喝水?”
他摇头。
朱缨继续道:“那继续睡,我就?在这陪你,可好?”
谢韫明显是被她的?絮叨声吵醒的?,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等到帷帐中呼吸声渐渐平稳,她轻轻呼了口气?,起身将?手中的?络子放回包袱中。正欲放下离开,却被其中几张薄薄的?纸吸引了目光。
朱缨皱眉,她记得只让照雪收拾了衣装和盘缠,怎么会有纸?
将?东西拿出来定睛一看,竟发现是几张药方。忍住心中的?异样,她继续向?后翻看,到最后一张时感到字迹有些?熟悉,像是出自陈皎皎之手。
纸上寥寥几行字,大?致意思是她从前收集过历代各地医治不同疫病的?药方,现在凭着记忆将?方子写了下来,希望能对锦城有些?帮助。
朱缨想起得知锦城遭了瘟疫那时,陈皎皎正好在她身边,而她一时被情绪冲昏了头脑,说了些?出格的?话。皎皎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为免她疑心,便自请留宫小住几日。
当晚她便离了宫,这药方应是皎皎匆匆写好后,偷偷托照雪或是照水放进去的?。
朱缨将?几张纸贴在心口。
她知道皎皎会些?医术,这一腔赤诚心意,她无?法不动容。
她将?药方紧紧抓在手中,随后不再犹豫,推门赶往医馆。
这些?治疫的?药方并不好收集,皎皎应是多年?来花了大?气?力。她要?拿去给御医一看,也许就?能从这些?方子中得到启发。
山穷水尽,就?算只有微小的?希望,也值得她一试。
断发
“大人, 不好了!”
小厮面带惊慌快步走进正院,没成想朱缨也?在,但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向杨茂禀报:“城西闹起来了!”
城西?那不是近日焚烧病逝百姓尸体的地方吗?
“怎么回事?!”杨茂脸色难看, 追问道。
他瞄了一眼朱缨, 见她长眉紧皱, 同样在等小厮答话。
被两个?大人盯着看?, 小厮浑身一抖,忙答道:“城西守军来报了信,说是百姓坚持不愿将家中?人的尸体草草火化, 便与我们的人争起来了。小姐听说了此事, 方才带着人出府去了!”
“谁让她去的, 为?何不拦着!”
听闻杨锦灵竟独自去了城西, 杨茂心中?更是焦急。那地方处处堆着尸体, 又有?失了理?智的百姓, 她去凑什么热闹!
正常来说,人去世?后应有?停尸仪, 再过小殓大殓之礼, 最后奏哀乐出殡送葬, 才算尽了哀荣, 让人入土安息。如今却?因瘟疫不能有?任何拖延,死?后便要立马运走焚烧, 百姓为?此不满反抗也?是人之常情。
先前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事,不过都是被守军顺利解决后,消息才会传到太守府。这次主动向?官府报信求援, 想必事情闹得不小。
若是之前处理?得当,风波就?应渐渐平息, 而不是如现在这样愈演愈烈。驻守的军队中?都是粗人,哪里懂得什么安抚百姓。
朱缨放心不下?,当即起身便走,“我也?去看?看?。”
“哎!统领!”
杨茂怕她出事,赶紧出声去拦,却?被朱缨撂下?一句话,“你?留在府上主持大局,莫要跟来了。”-
几匹快马匆匆奔至城西火场。几条白布经幡半挂未落,不远处陈尸的地方由守军严实看?守,留有?一条通往焚化台的通道。
百姓没法靠近,便层层堵在外围,有?的在恸哭,有?的推搡阻拦,守卫的官兵不能用武力镇压,竭力坚守却?无奈步步后退。
目中?满是萧条凄清,偏偏入耳充斥嘈杂。
朱缨垂目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随从后抬步过去。
“统领当心!”
脚下?突然一震,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物品碎裂的脆响。
朱缨迅速后退一步,覆在面上的纱随着动作?微动。她低首,看?见地上躺了一个?四分五裂的陶瓮,洒出一滩红得发黑的狗血,洇湿了原本干燥的地面。
“狗屁官府夺人安息,是会遭天谴的!”
一道陌生的、尖厉的声音响起,朱缨看?向?发出的方向?,发现是一个?衣衫破落的少年。
他眼眶哭成了深红,此时已经被她带来的随从制服,被迫弯了膝盖跪下?,却?依然盯着这边,高声恨道:“我父母才咽气,连尸骨都没留下?!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少年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眼中?满是恨意,朱缨望着他,心中?生不出半点被冒犯的怒气。
这都是她的子民?。出了瘟疫这样的祸事,却?迟迟找不到解决之法,白白葬送了这么多条性命,是她欠他们的。
“统领······”
抬手挥退身后想要保护的随从,她缓缓向?少年靠近,低声问:“为?何不覆面?”
“我家里人全死?了,我还活什么!”
少年脸上除了沾上的灰土之外别无他物,朱缨没有?答话,而是吩咐随从:“给他覆面。”
“你?们这些残贼何必假惺惺!我不用——”
“我也?没了父母,能明白你?的心情。”
她停下?本欲离开的脚步,对少年道:“你?父母离开前,定嘱咐过你?要好好活着。你?这样不惜命,纵是日后残贼遭了报应,你?也?看?不到。”
面前人冷静劝诫的样子更令少年气急败坏:“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咒自己的!”
“我比你?惜命得多,自然不会咒自己。”
朱缨:“现在肯留在这里与你?们争执的,都是真心想保住锦城的人,我问心无愧。你?若不信,就?活下?去亲眼看?着,看?我会不会遭报应。”
真正的贼都藏在暗处看?好戏呢,哪里会留在锦城,时刻悬着性命与他们共进退?
她不再多说,继续朝前方人群密集处去。
挤进混乱的人潮向?中?心靠近,朱缨身量高挑,远远便看?见杨锦灵被人保护在最中?央,一袭素衣不染纤尘,甚是惹眼。
她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含着焦急的眼,“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说!”
半晌,难以平息的人群才渐渐冷静了些。
杨锦灵压下?心中?紧张,声音清脆:
“近来锦城有?难,是太守府无能,至今仍未找出解疫之法,才让诸位痛失至亲,饱受艰苦。然瘟疫猛如虎,若不尽快焚烧染病尸体,只会让疫情加剧,殃及更多无辜之人。
太守府知?晓大家无法妥帖安葬至亲,却?也?只能出此下?策。锦灵自小在锦城长大,自知?全城上下?对我杨家恩重如山。太守府愿自掏腰包,为?有?亲眷离世?之家多加补贴,以缓诸位失亲之痛!”
她目光恳切,冲着周围人躬身一拜。
杨茂担了多年太守,一直深受百姓爱戴,杨锦灵这个?小姐也?颇有?贤名,与民?相处友善。她急于安抚城中?百姓,却?到底经验不足。
此刻人的情绪最是激不得,本是好心贴补银钱以解平民?生计之愁,现在说出来反倒变了味,听在耳朵里就?成了以钱买命,毫无诚意。
“有?钱怎么了?能让我娘子活过来吗!”
“谁稀罕你?们那几个?臭钱!”
“不许烧!我要带我娘回家!”
果不其然,拥挤的人潮听完后更是激动,复又开始推搡和?反抗,守卫的官兵也?有?些招架不住,一时间乱成了一团。
杨锦灵站在中?央,在骚乱中?难以保持平衡,又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无法控制地踩到了裙摆。
她惊呼一声,眼见就?要摔倒。
电光火石间人群中?伸出一只手,看?起来白皙不似武夫,却?又分外有?力,抓住她的手臂没让她倒下?,在她站稳后很快使力,将人从混乱中?拉出,带到旁边高出地面一截的石台上。
脱离了危险,杨锦灵惊魂未定,余光瞥见一抹高挑的烟灰色身影。
她微微抬头去看?,发现是刚才带她逃出的人竟是朱缨,正皱眉不语,艳丽的丹凤眼望着下?面的哄吵和?狼藉。
“宁统领——”
听到杨锦灵的低唤,朱缨侧首轻轻一点头,松开她的手臂扫视一周,接着提裙利落跳下?石台,朝安置焚化炉的位置靠近。
杨锦灵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微怔望着她背影,一时忘了阻拦。
“你?们要做什么!”
陌生的灰衣女子看?上去地位不凡,几步被她走出了气势汹汹之感。反应过来的百姓都急了,无不担心亲眷的尸身,纷纷转向?朱缨的方向?奔去。
这场瘟疫来得急迫,能临时组建出这高而宽阔的焚化台实属不易,由于出了波折,里面燃烧的火苗渐渐熄了,但周围的高温依然不减。
扑面而来的灼热感熏得朱缨眼睛发酸,就?算戴着层层面纱,也?照样能闻到尸体腐烂焚化的腥臭气味。
现在顾不上这些,行至焚化台前,她转身面向?涌来的百姓,从袖中?拿出一块铜符。
“我是朝廷钦差,请容我一言。”
“诸位的意愿我已明了,也?理?解诸位让至亲入土为?安、下?葬安息的心。可如今已到了这般境地,想必诸位心中?也?清楚,若我们拖延焚化尸身,只会让这瘟疫更加猖獗,将更多生者送入虎口,最后葬送整个?锦城。”
“这些时日虽然艰难,但我们为?全城下?放了缓解疫病的汤药,也?算是有?些收获。说起来,这药方中?有?味重要的药材,还是太守家的公子找来的。朝廷和?太守府都没有?放弃锦城,我等自会拼尽全力。”
她停顿一下?,继续道:“诸位如有?至亲已然离世?,他们身在九泉之下?,也?必不愿看?到诸位白白放弃了生机,只为?一个?体面周全的丧仪。逝者已矣,生者尚在,望诸位能够体谅官府,齐心为?锦城的日后着想。”
拥挤的人群平静了些,却?还是有?人质疑:“死?的又不是你?家人,你?当然说得好听!”
“我也?经历过丧亲之痛,不会不懂诸位。听闻杨太守爱民?如子,这些年从未亏待过百姓,诸位生长在锦城,想必比我更清楚,他不会坐视不管。”
朱缨垂下?眼,“诸位受苦,官员的境遇同样如此,绝无置身事外。诸位应已听闻,从魏都来的总督谢大人本是因地动才奉命来蜀州赈灾,而今也?染上了疫病,日日昏迷咳血,高烧不醒。他是陛下?极为?看?重的人,我们绝不会让他在锦城送了命,也?不会让整个?锦城送命。”
她话音落下?,一时没有?人说话。
片刻后,有?个?妇人控制不住情绪,压抑地恸哭出声。
“我儿还不到十岁,如今早早夭折,却?连个?丧仪都不能有?······”
妇人一哭,人群中?的悲伤情绪顿时弥漫,方才的极端和?强横如墙一般快速坍塌,只剩下?一片失去亲眷的无助和?伤怀。
“家中?就?剩我一人了,可怎么活啊······”
“我明白······”
朱缨不是养在深宫的娇娇公主,了解百姓的艰苦不易,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蹲下?身,未染纤尘的衣裙也?沾上了一层灰,“待到此难过去,锦城便再无波折。朝廷会开仓下?放钱粮,为?辞世?之人开碑立冢,让锦城上下?依旧富庶无忧。”
这是她作?为?皇帝的许诺。
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朱缨深知?不能再拖,站起身吩咐:“来人,点火。”
几个?火把向?焚化台贴近,火舌渐渐卷起扩散,最后蔓延至整个?高台,吞噬了曾焚烧过的余烬。
热意如浪般侵袭而来,将朱缨眼中?的泪很快蒸干,她凝了神色,从守军腰间抽出佩剑。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她伸出手撩过发丝,接着将长剑靠近颈间,毫不犹豫用力一挥。
一缕青丝应声而断,轻飘飘落在手中?。
“这缕发丝,便当作?我对诸位的承诺。”
随着几声错落的惊呼,朱缨走到高台边,然后伸出手,任由发丝无声无息飞入烈火之中?,转瞬间化作?飞灰,无影无踪。
她直视众人,一字一顿:
“上到朝廷钦差,下?至守军兵卒,誓与锦城百姓共进退。如有?欺假,我愿遭天罚雷劈,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碰触
断发立誓的分量极重, 底下的百姓本就失了亲眷,心?中已然极其哀伤,如今见了这副场面,俱是动容万分, 低头哽咽不能言语。
他们大多?是锦城土生土长的人, 又怎会不在意家乡的存亡。前有杨锦灵诚心?致歉, 后有朱缨恳切陈情, 纵是最初心中的诉求再坚决,如今也软化消散了。
其实他们都?明白道理,只是心底过不去这个坎。
“······”
高台上, 那身形坚韧又挺拔, 杨锦灵怔然望着, 好像有一股温暖而强劲的潮水从心?头倾泻而?过, 让她自身体里涌起翻海倒江般的力量, 将?不安与忧愁堆垒起的高山几乎冲垮, 最后没落成一个苟延残喘的小小山坡。
眼前?的难题终于解决,朱缨心?中百味杂陈, 化作一个温和的笑意。
她走?下高台, 向守军统领嘱咐了几句, 便欲上马离开。还没牵上马缰, 远处一人面带喜色,同是策马匆匆而?来。
这人她见过, 是杨茂身边的属官。
“统领,大喜!”
属官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下马拜道:“您快去乐兴坊医馆看看吧!诸位郎中制出的新药方起作用了!”
“起作用了?”
朱缨喃喃重复了一遍, 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的心?陷入狂跳,几乎是颤着手拉紧了马缰, 翻身上马。
乐兴坊,乐兴坊······
她心?中机械地默念,口?中一喝:“驾!”-
朱缨心?中又急又喜,一路飞驰还未到下马,已经看见不少人熙熙攘攘拥在医馆堂前?,几乎挤出了门槛。
先前?担忧瘟疫扩散,还特?地立了规矩要遮面避谈,与人保持距离,如今竟也不顾了。
她避开众人从门口?跨进。里面的杨茂眼角还是红的,笑纹却藏也藏不住,发现她进来忙来迎。
“统领,大喜啊!”
接连被报了两?次喜,她心?中更是难抑,“果真能治了?”
“今早试的药起效后,几位医官和郎中又找了几人试药,现在还在里屋照看着呢,还没有出来。不过已有一会儿时间了,应是不会太久。”
杨茂凑近,低声喜道:“多?半是成?了!”
压抑许久后猛地又看见希望,反而?让朱缨不敢轻易相信,怕是空欢喜一场。
她略有紧张的抿唇一应,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喜悦。杨茂向后退一步,郑重揖道:“老臣代锦城百姓,谢过宁统领大恩,谢过朝廷大恩!”
这样的架势让朱缨毫不怀疑,若不是要隐瞒身份,他准要跪下给自己叩两?个头。
眼见馆中其他人也停下手头的事跟着躬身拜,她微有局促,又感?到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为首的杨茂面带感?激,向她答话。
蜀州先前?从未害过疫病,是以治疫经验不多?,有相关记载的医书更是稀少,自她带来几个御医后,压力才小了许多?,也算有了方向和头绪。那日她从谢韫房中出来便来了医馆,将?陈皎皎给她的药方交给了他们。本是死马当活马医,一群御医郎中连着试了两?日,从中得了些启发,按照锦城的状况将?原药方修改增补一通,然后给患了瘟疫的人试了试,不料最后竟真起了效。
最初试药的几人如今高烧已退,咳血头晕的症状也好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是皎皎的功劳。
“诸位不必如此。不过是歪打正着,我愧不敢当。”
她也不由弯了眉眼,“功劳最大的当属几位郎中先生,杨大人可?要重重的赏。”
杨茂当然不会吝啬,点?头一口?应下,称这是自然。
朱缨笑了一下,继续向医馆里走?。有郎中正在抓药,身边的小徒弟一刻不停地捣着药,看上去却没有一丝疲累,干劲十足。
这应该就是此次药方中的药材了。
药桌后忙碌的人看到朱缨都?笑着打招呼,到处洋溢着欢欣,之前?的沉颓无形中被一扫而?空。
她一一颔首,低头去看那些挑出的药材,其中一味莫名让她觉得眼熟,不确定?开口?:“这是何物?”
“是岁兰叶。”
一个郎中笑答:“若无统领给的药方,恐怕我等怎么也不会想到用这味药。”
“为何?”
“岁兰花和叶皆可?入药,有降火止燥之效,但真正治病开药方时并不多?见,还是多?作观赏之用。那天?看了统领给的药方,其中有岁兰与川芪相配的做法,本想着随意一试,都?以为成?不了,谁知还真起了效。我等遍翻医书,从未见过这样配药的记载,能发现岁兰这一新效用,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从前?见到岁兰都?是在桌上的花瓶里,对于能够药用,朱缨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由感?叹,锦城命不该绝。
她真不知该如何感?谢皎皎,等到回去,定?要给她厚厚封赏。
“烧退了!”
“成?了,真的成?了!”
听到里屋年迈御医激动的欢呼,朱缨手一抖,呼吸急促转身去看。
方才紧闭的房门砰的一下打开,里面的人冲出,与守在外面的人一起沸腾,整个医馆顿时被喜极而?泣的声响和情难自禁的拥抱填满。
“我们有救了!锦城有救了!”
身边是许久都?未曾听到的轻松和愉悦之声,朱缨站在人群之后,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轰然落了地。
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本想放声大笑,抑或是不顾一切地大哭也好,身体却不受控制,被狂潮般袭来的畅快和喜悦激得难以动弹。
成?了,都?结束了······
朱缨恍惚地想。这下,她是真切感?受到情绪攻心?的滋味了。
她眼前?渐渐黑沉下来,脱力向后倒去——
“锦城危难已解,陛下,这便启程吧。”
朱缨怔怔,“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面前?人向后退了一步,唇边的笑一如从前?,口?中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陛下忘了,江北才是我的家。”
她面露仓皇,不停说着“朕不准”,伸手想抓住他衣袖挽留,却怎么也抓不住,如雾般轻柔的布料从她手中滑过,不留下一丝痕迹。
“阿缨,醒醒!”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朱缨猛地惊醒。
她坐起身剧烈喘息,出了一身的冷汗,一时没有从方才的梦境中回神。
直到有微凉的手指拭去她额头薄汗,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再次响起,“做噩梦了?”
她慢慢侧首去看。
朱缨昏迷才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凝望着面前?人没有说话,只茫然地想:怎么谢韫坐着,自己却躺着?
他就坐在床边看她,两?人离得很近,虽然脸色依旧略有苍白,却几乎没有了之前?的病态。
之前?的记忆倾泻而?来,才让朱缨后知后觉想起,乐兴坊医馆制出了治疫的药方。
现在谢韫就在她面前?,没有面纱的遮掩,没有床帏的阻隔,她能看得很清楚。
也能无所顾忌地抱他吻他。
握拳时指甲嵌进手掌的痛意十分明显,提醒她并不是梦境。朱缨心?中翻涌,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轻声问他:“你好了?”
谢韫眼中尽是柔色,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身体微微前?倾:“不如你亲自一探?”
她踌躇片刻,终于缓缓伸出一手,带着自己并未察觉的轻颤,缓缓贴近他额头。
当感?受到他体温的一刹那,朱缨心?头骤然一抽,从舌尖尝到一点?久违的甜意。
上一次像这样摸他额头,是什么时候?
指尖传来的温热不容忽略,是人正常时才有的温度。
她咧开嘴角笑了一下,迷茫的眼中霎时间充满了生气。那双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慢慢向下游移,因习武而?略有薄茧的指腹流连过他眉眼、鼻梁、鬓角,最后停在微弯的唇际。
瘦了也无妨,等回到宫中,她再尽心?尽力把他养回来就是了。
心?中那根绷紧多?日的弦突然断了,朱缨垮了肩膀,不管不顾地朝谢韫扑去,头埋在他颈间又哭又笑。
“你这个混账——”
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谢韫稳住身子,把手护在她腰间,忍不住笑道:“旁人与亲眷劫后重逢都?是嘘寒问暖,怎么偏你上来就骂人?”
话一说完,便换来肩上不轻不重的一打。他识趣地闭上嘴,摸她垂在脑后的墨发。
从来光滑如缎的青丝如今却少了一绺,他手微不可?查地一顿,而?后像是没有发现一样轻轻略过。
城西的事,他都?听说过了。一朝天?子为民断发起誓,该是何等的胸怀,她心?里又担着多?沉重的压力?
谢韫这样想着,围在她腰间的手更加收紧。
朱缨挂在他身上平复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还是哑的,“其他人怎么样了?”
“医馆的药方已确认有效,仍在向百姓发放,顶多?再有半日,全城患病之人便都?能拿到汤药。”
谢韫答:“有杨茂照看着,不必忧心?。”
她这一睡便是将?近两?日,可?见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如今好容易安了心?,才把多?日来缺的觉补了回来。
朱缨点?头,从他身上起来,责问道:“你才退热不久,为何不在榻上歇着,出来乱跑什么?”
“先前?躺得够多?了,方才听说你还没醒,便想着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她这一觉回满了精神,又是活蹦乱跳的宁统领,掀开被子起身,又把谢韫往床上按。
在意
“这下可不用分房睡了。我出去看看, 你就在这睡。”
她继续道?:“别?让我发现?你闲不下来乱跑。你知道后果。”
谢韫拗不过她,被?迫躺下,还?被?她盖上了被?子?,掖好了被?角, 接着听了一通嘱咐, 目送她精神抖擞地离开。
“······”
他无奈, 只好调整了下姿势, 真的闭上了眼睛。
帐内光线昏暗,一片宁静中,传出一声放松的轻笑。
谢韫单手搭在额头, 感受着自己正在好转的身体。
他参军多年, 曾经不是没?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 每每折腾得够呛, 才被?军医从鬼门关半途勉强拉回。那时他意识朦胧, 连自己是谁恐怕都不晓得, 哪里顾得上什么求生,只模糊听得到有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在他耳边又哭又骂个没?完。
他没?有办法, 拼了命地?想醒过来, 看看这只名叫阿缨的小麻雀是不是还?在哭, 可以的话一定要提一句,叫她别?再骂了。
这些年来自己没?有早早死在战场上, 除了军医的那份功劳,朱缨肯定也要算一份。
再说这次瘟疫,他从病倒那日?起就在心中暗暗祈祷, 她可千万不要脑子?一热,就抛下一切来锦城。然而, 当自房门外听到那熟悉的一声“是我”后,他不得不承认,能和?她在这种时候相见,这带给他的希望远大于一百碗、一千碗不同的汤药。
若她不在,自己未必能撑到医馆制出药方的那一天。
戎马之人不信鬼神,但这次经历的事太过玄妙,使他感受到的庆幸和?喜悦远胜从前,让他也不禁感慨自己命大,生出感谢上天的念头来。
谢韫高热才退,身体状况远不如?过去。床铺间朱缨的气息萦绕在周身,让他不由?得松弛下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一脚跨出居住院落的大门,便能敏锐地?感受到不一样。
城中凝重的气氛已经渐渐散去,空气中飘着隐隐的药香,清苦而涩,却叫人从中嗅出一点甜来。哭丧个脸的行人也不多见,大部分?都摘了面纱,到处喜气洋洋。
遭受过一场浩劫的锦城,正奋力恢复着呢。
朱缨眼角露出笑意,脚步轻快向太守府去。这个时候,想必他们要忙得抽不开身了。
杨茂果然不在府上,听说是朝城南去了。杨锦澄兄妹倒是难得一块出现?,此刻正在花厅,看样子?是在斗嘴。
朱缨挑眉,饶有兴致走近。
自打朱缨来了锦城,杨茂就特地?吩咐了门口守卫,不论出了什么状况,也不能将她拒之门外,先领进?府中好水好茶伺候着,他可不想被?陛下暗暗记上一笔。
果不其然,这条命令今日?便派上了用场。杨锦澄兄妹背对着朱缨的方向,还?没?有发现?她过来。
“好妹妹,你就让我去,行不行?我回来给你带醉花楼的绿豆糕。”
“父亲之前特地?叮嘱过,你求我也没?用。”
“哎,现?在瘟疫都要结束了,我还?能出什么事不成?我跟你说,父亲那是太忙才忘了解我的禁足,不信你等他回来问——”
“那就等父亲回来,有了他亲口允许,我就放你出去。”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啊!”
朱缨悄无声息走到他们身后,“杨公子?,杨小姐。”
杨锦澄的凳子?只坐了个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险些滑一跤跌进?池塘里。他赶忙扶住石桌,面带不满回头去看,本想骂人,却看见一张日?思夜想的美貌面庞。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愣了一下,后强压振奋,立马换上了和?煦春风般的笑容,风度翩翩一礼后朗声道?:“原来是宁统领。”
看兄长这副样子?,杨锦灵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懒得揭穿。
那日?焚化台前的英姿还?历历在目,她心中亦是微动,盈盈望了一眼后便垂下目光,柔声问候道?:“宁大人醒了。这个时候过来,是找家父有要事?”
“本想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又担心太守不在府上,来了一问果然如?此。”
“大人近来劳累,多歇一歇也未尝不可,不必如?此操心。”
杨锦灵含笑,“家父一早去了城南巡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我还?未曾去过城南,今日?去瞧瞧也好。”朱缨颔首,“那便不叨扰了。”
“哎!”
杨锦澄急了,上前去拦:“现?在全城的事务都已料理?得差不多,就剩城南那一小块,大人现?在从太守府过去,照这个路程,等到了地?方,恐怕事情?都处理?完了,您又何必奔波一趟?倒不如?留下来歇息片刻,等家父回来。”
他眼中一亮,“又或者?,太守府离城东商市不远,我来做向导,可以同大人去一看——”
“兄长!”听杨锦澄又有了鬼点子?,杨锦灵自然不同意,忙低声警告。
“哦?”
朱缨一听倒是来了兴致,“早听督帅提起过,杨公子?对锦城商市最是熟悉。蜀州商贸繁荣,我慕名已久,今日?既有杨公子?相邀,去一趟倒是无不可。”
父亲给兄长的禁足还?没?有解,杨锦灵不能任由?他闹,只好为?难道?:“不瞒大人,兄长前些日?子?犯了错,被?父亲禁了足,如?今瘟疫已消,但父亲可能是忘了家中这茬,至今没?有解这禁足······”
朱缨总算明白了方才过来时兄妹两人的对话,于是展颜,“无妨,若太守回来追责,你只管说是我便可。”
她已经说到这份上,杨锦灵当然没?办法再说什么,只能看着杨锦澄得意洋洋从她面前越过,暗暗在他手臂拧了一下。
蜀州的商市与魏都和?江北完全不同,让朱缨了解到不少新事物,街旁处处华灯如?锦,更是美不胜收。直到过了晚膳时分?,她才意犹未尽离开,踏上了回乐兴坊的路。
她心里想着商贸的事,也就没?注意到杨锦澄与她分?别?时满面春风的痴汉模样。
房中烛火微暗,她怕扰了谢韫歇息,推门关门时也放轻了动作,活像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大猫。
朱缨关上房门,才往床榻处走了两步,就听侧方传来一个声音,语气并不强烈,却明显带着怨气和?不满。
“去哪了?”
“原来你没?睡啊。”
朱缨没?想到他还?醒着,被?这么一问,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涌上心头,“去商市看了看。”
“和?谁去的?”
她硬着头皮:“杨家公子?,还?有几个随从。”
谢韫那时睡了一会便醒了,之后就等着朱缨回来,一直等到了这个时候。
他毫无睡意,坐在圆桌旁抱臂看她,意味不明重复:“杨家公子??”
受了委屈的怨夫不讲理?,只听到了前四?个字,后面的话早被?自动忽略。
“我病才好,还?以为?你会早些回来陪我。”
谁知竟和?别?的男人在外面逗留了一天。
朱缨心里自觉帮他补上了没?说出口的话,暗笑又有些自责。
瘟疫威胁一解,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霎时松弛下来,想着谢韫在房中安然歇息,需要什么也有人照料,却忽略了他大病初愈,最是需要安抚陪伴的时候。
怪她到了商市就把其他事忘到了脑后,是她的不是。
病人可不能受气,她连忙走上前安抚:“只是去商市转了一圈。我心想着要快些拉一把蜀州的商贸,就忘了想其他,是我不好。”
“何况现?在也不是很晚嘛,你瞧,天还?没?尽暗呢。”
夏日?天黑的晚,顺着她望了一眼窗外,谢韫没?接话,只哼了一声。
感受到他发梢沾染的水汽,朱缨长眉一皱,语气也变得严肃了些:“才退热不久就沐浴,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冷不丁又挨了训,才被?哄好的人怨气再度上头,语气不善道?:“还?不是怕陛下嫌弃。”
“我怎会嫌弃你。”
听面前人阴阳怪气,原本已经想好的话在嘴边一呛,反倒说不出口了。
朱缨感到好笑,却也只好纵容,坏心眼地?说:“若你在粪溷里滚了两圈,那我自然下不去口。”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不是真掉进?了粪溷,那我就不会嫌弃。
这是什么说法,险些要让人闻到臭味了。
谢韫横她一眼,依然绷着,“恐怕没?那个机会。”
朱缨靠在他怀里,吃吃笑出声。
两人静静窝在一块,沉下心来商议了一阵蜀州商贸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谢韫情?绪一直不高。
过了好一会儿,朱缨才听他埋在自己颈窝,闷闷道?:“你变了。”
她纳闷:“哪里变了?”
“就是变了。”
朱缨依旧疑惑,等待着他的下文。片刻才听他憋出一句,声音又低又闷,还?侧过头不肯看她,“变得不如?以前在意我了。”
才好了一会儿,又被?扣了顶帽子?。
她摸不着头脑,问:“谁说我不在意你?”
“我没?用晚膳,你都不问。”
朱缨默了半晌,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让他陪她说话,在这饿了这么久。
“你以前回来晚了,都会主动问。”
她赶紧凑过去,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顺毛道?:“是我疏忽了。那我现?在陪你用,好不好?”
谢韫这才松口点头。她暗暗松了口气,出声叫人传膳。
病中之人果然不好惹,说话都比以前直接了。若放在从前,他定不会就这样说出口,非要是心情?低落许久,再在别?的事情?上暗搓搓寻求补偿。
不过这样也好。朱缨心情?不错地?想。
狸奴
“你的伤才养了多久, 这便闲不住了。”
临平宫书房内,朱绣嗔怪地看了周岚月一眼,“万事有我们照看着,你又何必如此拼命。”
“托殿下的福, 只是小伤。”
圈椅上坐着的周岚月刻意动?了动?胳膊, 表示没?有大碍, 无所?谓笑?道:“陛下不在, 少个人帮忙我不放心,就是养伤也休息不好啊。”
听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宁深明显想开口说话, 却被她?的眼神又堵了回去, 只能强忍着瞥了她?一眼, 然后垂目不语。
现在不把?身体当回事, 将来有你受的。
主位上的朱绣也不认同, 告诫道:“你还年轻, 要是亏了身子,日后想养回来可不容易。”
“殿下放心, 我心中有数。”
宁深没?忍住, 淡淡补了一句:“什么数, 为国献身的数?”
周岚月直接被拆了台, 顾忌当着朱绣的面不能太过失礼,于是恼怒地伸出一只脚, 朝旁边不轻不重踢了一下,低声警告:“闭嘴。”
宁深早有防备,在她?踢过来的一瞬间敏捷地提起衣摆, 才没?让崭新?的锦袍上多出一个明晃晃的鞋印子。
正和她?较着劲,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朱绣笑?眼盈盈,打?趣道:“有恩怨到外面打?去,别损坏了我宫中的东西?。”
周岚月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低头?看鞋尖,略微有些不自然。
宁深悠悠收回目光,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大人几日不在乾仪卫司,今日一去可有什么收获?”
“那还真?有。”
提起这个她?就生?气,答道:“韦顺这个狗东西?,我只短短几日不在,他就想往北司头?上骑,真?当我治不了他。”
韦顺官至乾仪佥事,于职务上看是正经的二把?手,但?实际上乾仪卫司已被周岚月大刀阔斧整治了个大半,其势力并不算大,只是仗着几分背景,才能趁她?不在时作威作福。
不过他这背景也着实不好下手,之所?以迟迟没?有把?他铲除,就是因?为碍于李氏的情?面。
“好在若胭足够硬气,不然北司岂不是要成了他家的后花园。”周岚月余怒未消。
北司只听命于陛下,这一点不容更改。苏若胭是经过朱缨考验的人,她?亲手提拔上来的左膀右臂,自然不是什么单纯无害的小白花。再者说李氏这些时日蠢蠢欲动?,混进宫中的那个细作,指不定就是他们的手笔。
韦顺面子上有李家撑腰,但?到底只是个狗腿子,就算她?一不小心将他杀了,李士荣还能撕破脸皮,上门找她?算账不成?
这只苍蝇嗡嗡了多长时间,已经恶心她?够久了。若是再敢碰她?的底线,那她?就要想办法动?手了。
毕竟,在乾仪卫当差一直是个危险活计,因?各种原因?不慎身死殉职乃是常有的事。
“此事由你,莫要弄出太大动?静就好。”朱绣温声道。过了一会?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那位苏大人近来可好?”
“今早看着还不错。”周岚月不知她?问?起苏若胭是何意,“殿下有要事吩咐?”
“并无。”
朱绣摇头?,“只是一问?。北司事关皇权安危,这才上心了些。”
周岚月没?多想,笑?道:“算着时日,明日便是她?面圣述职的时候,若殿下有事,可与她?当面说。”
她?看出朱绣面有倦色,与宁深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告退不再多留。
此时照水不在临平宫,回到崇政宫取大臣呈上来的奏疏去了。待到二人离开,殿内只剩主仆两人。
书琴是跟在朱绣身边的老人,知道主子想要说什么,主动?道:“团儿已经被找回,并无受伤,殿下放心。”
朱绣颔首:“好生?看顾着,莫让它再跑出去。”-
次日一早,苏若胭便入宫来了,一路直接到了临平宫正殿。她?生?了一张俏丽纯真?的脸庞,然而身姿挺拔,銮带乾仪刃规整配在腰间,叫人难以忽视。
无人敢因?容貌和出身而小觑她?的本事,历朝能掌管北司的都不是一般人,除了断案刑讯的好本领,也要有杀人不眨眼的锐气。
听殿内传来命令,宫人恭敬打?开红漆大门,迎她?入殿。
这是苏若胭第一次与昭平长公主单独会?面。
内阁与北司并无事务交叉,若非陛下离宫,长公主监国,恐怕她?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有礼颔首,抬步进入,垂目行至正殿中央,朝上方人躬身行礼。
听到一声温和的“免礼”,她?应了一声,直起身看向前?方人。长公主身在高台之上,只着常服,面容柔婉秀丽,周身气度如惠风春水般平和。
朱家子嗣向来容貌出众,上一代皇帝朱景年轻时便是魏都有名?的美男子。到了子女?这一代,个个都继承了父亲的好颜色,再者后宫妃嫔容色各有千秋,诞育的子嗣无不拥有一副好皮囊。
依誮
不同于朱缨的艳丽无双,令世人为之倾倒,姐姐朱绣更像其母贤妃,眉眼间钟灵婉约,处处是水乡女?子的柔丽之气,使人见之难忘,心境都不由得平顺起来。
殿下女?官着瑞云朱雀服,分明气势逼人,却生?了一张清丽纯澈的脸庞,实在是有趣。
朱绣唇角微翘,道:“苏大人来得好早。既如此,不妨说说北司近日的要务。”
苏若胭忙低目,应声道是。近来无大事,实际上乾仪卫司很清闲,只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便禀报完毕。
朱绣听着认真?,待她?说完后嘱咐提点了几句,事情?便算了了。
顿了一顷,她?复开口:“还未曾谢过苏大人,那日找回了本宫的爱宠。”
“殿下折煞了,只是顺手的事。”
她?猜到长公主会?提及此事,当即俯身推辞,“殿下的猫儿很是乖顺,不抓也不挠,幸好没?有走丢。”
团儿是朱绣养在府中的猫,一向颇为珍爱,她?入宫监国处政、主持大局,是以无暇他顾,才将猫儿留在了宫外府上。团儿一向温顺,平日不爱乱逛,那日照看之人疏忽,不知怎的竟教它跑出了府。阖府侍从遍寻无果,正是急切之时,苏若胭在府外求见,是捉住了猫儿。
府上众人自是感激不尽,想如何向她?道谢,而后者摆摆手表示不必,只说将猫儿看好,便潇洒离去了。
此事发生?已有几日,还是公主府上的管家传信禀事时顺便提了一嘴,朱绣才能及时知道。
她?温声笑?,“本宫该好好感谢大人才是。”
“殿下折煞了。”苏若胭一揖,却又微微严肃了神色,“只是有一事,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提醒殿下。”
朱绣看她?神色,挥手屏退了众人,不解道:“何事?”
苏若胭从袖中拿出一小小的物件,两手抬高过头?顶,恭声道:“还请殿下一看。”
书琴前?去呈上来给朱绣,她?接过定睛一看,是一根细细的麻绳,两端已经断裂,看上去原本应是被系成了一个圈。
她?不知这是何物,眼带疑惑看向下方人。
苏若胭神色认真?,出声道:“殿下,此物是臣从您的猫儿腿上取下来的。”
朱绣目光一顿,确定道:“团儿的腿上?”
团儿的身上未饰一物,这根绳子不是她?系上的。
“正是。”
苏若胭笃定,重复道:“那日我从街上捡到您的猫,腿上就绑了一根这样的麻绳。”
“我想,这绳子简陋,不似装饰之用,应不是殿下所?系。”她?继续道,话语中有所?指:“只是殿下,自古鸽子腿上系绳可作传信之用,既如此,猫儿为何不行?”
苏若胭躬身:“臣绝无疑心殿下之意,只是担心有何差池,耽误了公主府的安危。”
两人的猜测不谋而合。朱绣心中明白,既然苏若胭取下这绳子私自保管,如今又告到了她?面前?,就是对她?的信任。她?知道,苏若胭这是给她?提个醒,是否是这猫儿被不怀好意之人作了他用。
她?居于宫中许久不归府,也许是府上的人坐不住露了马脚,也许是这几日才混进了细作,至于真?相到底为何,就要她?自己去查了。
“苏大人的意思,本宫明白了。”
心中有了考量,她?嘴角噙笑?,“大人的恩情?,本宫无以为报,一会?儿离开时,还望收下一点薄礼。”
苏若胭知道朱绣已经想通,也不再推辞,利落道谢:“谢殿下赏赐。”——
“宁统领怎么在这坐着?”
不远处传来一女?声,朱缨循声望去,微微笑?着答:“高处视野好,正好一览城中景。”
济远楼位于城墙一侧,乃是整个锦城最高的瞭望台,虽称为楼,实际上十分宽阔,更像是一个承办宴会?的殿台。
杨锦灵到处寻她?不得,最后没?办法去问?了谢韫身边的人,才知人在这里望风。
“统领倒是会?找地方。”
她?眉眼一弯打?趣道,几步走上前?学着朱缨的样子撩起裙摆坐下,还将双腿悬空晃了两下。两人并排坐着,倒是分外和谐。
朱缨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酒,小小一坛被她?捏在手里,时不时仰头?灌一口。
她?随意擦了一把?唇角,鬓间碎发随风微动?,“若无杨公子,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赏景。”
果然是兄长。
心中的猜测成真?,杨锦灵无奈摇头?:“在玩乐上,没?人比他更精通了。”
如磐
“杨公子秉性纯良, 人也聪明?,虽不喜读书?,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缨道:“世间并非只有这一条路,日?后蜀州商贸有了新进展, 有的是他忙的时候。”
这话的意思是······
杨锦灵心中一动, 将所想问出了口:“宁统领已有了想法吗?”
朱缨勾唇, “我想什么?没用, 至于究竟该如何做,还需等回魏都后上报朝廷。”
到底要顾及这假身?份。她不紧不慢饮了口酒,没有再说下去?。
杨锦灵眼?中泛着光, 少见地没有分寸, 追问道:“统领是想减征赋税, 保护商贾, 就?像兄长先前?所说的那样?”
杨锦澄满心满眼?都是商市, 心中的那点东西早在府中与家里人说过无数遍, 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尽管被扰得烦不胜烦,可?她必须承认, 兄长所说对商贸的发展甚是有益, 或许有些地方不够成熟, 若能?打磨一番而后施行, 必会极大改善商市的现状。她也去?过商市,看过那些语言不通的小国商人是如何忍气?吞声、遭遇不公的。
鱼龙混杂的环境中污水横流却又无力控制, 是蜀州商贸难以跨越的障碍。
“这只是表皮功夫,我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军中统领,眼?见越说越秃噜皮, 朱缨移开眼?神,强行圆道:“都是听督帅说的, 我是个练兵的粗人,不懂这些,听了一嘴便忘了。”
“至于到底如何,还是等督帅向陛下提起?吧。”
杨锦灵静静看了她许久,含笑道:“也好。统领回宫后,可?要记得提醒督帅。”
“那是自然。”
等等。
朱缨眼?神略一放空,随后看向她,话语中意味不明?,“你知道了?”
“统领说的话,锦灵听不懂。”
杨锦灵好像没听明?白?,兀自道:“听闻帝王寝宫承明?殿中陈设华贵非凡,随便拿一件出来都是价值连城,就?连帷帐都是用东瀛进贡的鲛绡所制,远远望去?灵动缥缈,如烟似雾。”
她眉眼?微弯,继续道:“锦灵向往已久,敢问统领,此?事是否为真?”
话中之意已经呼之欲出,只差捅破这层窗户纸。
朱缨当然听得懂,深深望了面前?人一眼?,之后一哂,“不过是寻常纱帐,哪里有那么?多说法。”
她仰首将坛中酒饮尽,神色如常道:“怎么?知道的?”
她自问锦城少有的几个知情?人里,无人敢暴露她的身?份。杨锦灵能?知道,这叫她不得不怀疑是其中出了细作。
虽然锦城封城及时,但未必不会有人豁出性命留下,只为窥探他们的情?报。
“只不过是胆子大了点,猜了一个看似最荒谬的可?能?罢了。”
杨锦灵起?身?朝朱缨恭敬一拜,口中话语依旧:“统领不必担心,不是从您的人那儿听来的。”
杨家兄妹的性情?看起?来背道而驰,实则相似之处颇多,胆子大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杨锦灵更加内敛,并不会轻易展现这一面。她对朱缨的真实身?份猜测已久,只要想法萌芽,想要确定心中所想就?变得容易起?来。
说一不二的地位和强势果断的手腕,明?艳惹眼?到过分的容貌、父亲和督帅身?边的人下意识的恭敬·····
平时那些被她忽略,好像再正常不过的表现,其实处处彰显着这位宁统领的身?份不一般。
杨锦灵走科举路,却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尽管远在蜀州,也听说过一些当今皇帝与近臣的风月传闻。曾经她以为不过是不怀好意之人为抹黑天子而制造的谣言,如今却是完全信了。
从瘟疫未过去?时出入督帅住所畅通无阻,到近几日?两人在外明?显克制却难掩眼?中情?意,她能?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感情?甚笃,是插不进第三人的。
谁说帝王家没有真情?呢?
“不必多礼,坐下。”
朱缨将手中空空的酒坛放在一旁,唇一勾,“杨小姐果然聪慧。”
多余的话已不必说,她知道杨锦灵是聪明?人,定然会守口如瓶。
“统领放心就?是。”
杨锦灵依言起?身?,继续与她并排而坐,“既已如此?,可?否容锦灵接着打听几句方才谈论的事?”
朱缨知道她说的是商贸的事,一抿唇,觉得事先告诉一声也并无不可?,于是道:“在你看来,蜀州的商贸缺少什么??”
“秩序。还有官府的庇护。”
“你说的都不错。除了这些,它还缺一条路。”
她眼?中含着亮光,连发丝都透着意气?风发,“一条途经蜀州,连接大魏与西南诸国的商路。”
商路?
杨锦灵着实没有想到这一步如此?宏大,不由得愣神,话语中是不敢置信,“您说的是真?”
蜀州这些年为使商贸更上一层楼,在各个方面做出的调整都不少,几乎都是小的变动,却无一不是保守地缓缓摸索,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敢施行,从未想过开商路这样大的动静。
诚然,一条繁荣的商路能?够带来巨大的回报,但要付出的时间和代价同样无法估量,一旦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持久而艰辛的战役。
“当然。”
朱缨一笑,“这条商路非开不可?,我等得起?。”
西北通向楼兰的商路开辟已久,曾经一路黄沙漫漫的荒无人烟之地,如今百步一驿站,行商之人络绎不绝,给大魏与诸国交往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西南边疆接壤处小国林立,与西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山路崎岖,但胜在水草丰茂,百姓众多。以锦城为起?点南下,沿路连通南诏、西越、天竺,这条商道开通后,大魏往南的贸易将畅通无阻,对其他方面也有大裨益。
酒坛上的木塞被她拿着把玩,在细长的指尖转了个圈,“告诉你兄长,叫他安安分分的。他熟悉商市,届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
杨锦灵望着她,片刻后会心一笑:“锦灵明?白?了。”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的台阶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锦灵还在猜测找来的是谁,却见身?侧的人突然一僵,原本自在的神情?消失不见,略显慌忙将随意丢在一旁的酒坛又拿起?,胡乱藏在了自己宽阔的衣摆下。
杨锦灵看她的样子想笑,立即知道了来人是谁。
分明?是炎热的正午,谢韫却少见的披了件薄披风,是早上受朱缨强权压迫的结果。高台上宽阔,他很快看到了石栏边坐着的两人。
朱缨不动声色藏好酒坛,探头?看向他,率先问:“这里风大,你怎么?来了?”
谢韫是大病初愈,这些天已经习惯被她这样仔细,也没有反驳,走到她面前?道:“来看你何时回去?。”
虽说高处风大,但毕竟是盛暑天,哪里会着凉,正午日?头?毒辣,他更怕她在这儿中暑。
杨锦灵起?身?冲他屈膝一礼,后者轻一颔首,眼?睛很快回到了朱缨身?上。杨锦灵没有出声打扰,含笑静静看着两人说话。
“我把商路的事告诉杨小姐了,也好让他们杨家有个准备。等一回去?,我就?召见内阁商议此?事,怎么?样?”
“都好。”
现在杨锦灵和谢韫都站着,只有朱缨一人还坐着。她没觉得不自在,还晃了晃悬空的双腿,一阵热风拂过,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意,将她轻薄的裙角吹得翻飞。
谢韫垂下眼?看她,“厨房做了荷叶糕,已热过一次了。若等不到人再热一遭,恐怕就?要变得黏糊不成样子了。”
朱缨本来不饿,一听有好吃的糕点顿时打起?了精神,腿一曲落到地上便起?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心中全是荷叶糕,一急便忘了衣摆下的东西,还没站直身?体,就?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从旁边滑过。
陶土制的酒坛被裙摆轻轻一抽,骨碌碌向外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谢韫脚边,轻晃了两下不动了。
朱缨:“······”
她干笑一声,将酒坛踢出两尺远,“哪个不当心的喝完不扔······”
谢韫早识破了她的伎俩,无奈瞅了一眼?,顺着话茬道:“又是哪个不当心的,将酒味染到了宁统领身?上?”
“一坛太?多了,下次少喝点。”
他捡起?酒坛回到朱缨面前?,对一旁的杨锦灵道:“杨小姐,先行一步。”
朱缨也看过来,杨锦灵忙点头?。谢韫收回目光,带着心虚的某人离开。
等到走远了些,朱缨侧脸透着狡黠,不知凑到谢韫耳边说了什么?,就?见后者一弯腰,猝不及防将她单手抱起?继续走。前?者显然是没有防备,惊呼一声后不禁笑了,安分垂在身?后的发丝也在颠簸中乱了些。
杨锦灵不语,望着两人的背影在眼?中渐渐变小。那次她去?谢韫住处想要探望,如从前?一样被拦在了外面,却恰好撞见了从里面出来的朱缨。
那时她寒暄了几句便识趣离开,其实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自己那短暂的心动没了存在的意义。若执意纠缠,便是给自己、也是给旁人徒增烦恼。
能?目睹他人之间的爱,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那日?焚尸台边断发起?誓的身?影太?过耀眼?,好似每一根发丝都泛着光。经过这么?多事后,她必须承认,无论是性情?还是能?力,他们恐怕就?是世上最相配的了。
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撑腰,势均力敌到甚至充当对手的人,才是坚定如磐的、最长久的良人。
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读书?科举,还有照看父兄,没有什么?是比亲眷更重要的。
至于什么?情?啊爱啊,等到她足够成熟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再来考虑也不迟。
杨锦灵展颜一笑,顿生释然。
复苏
“灵儿!灵儿!”
杨锦灵正欲走, 一人哼哧哼哧从台阶处上来,声音带着喘,抱怨道:“你好好的来这做什么,府里饭都凉了?!”
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 一向冷清的济远楼竟这样热闹。
杨锦灵心里想?着, 嘴上应道:“兄长先别急, 我有事?与你说。”
开商路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说出来也?好让他高兴一番。
“哎呀,说什么说,回?府也?能?说!”
杨锦澄大热天被人从府中赶出来找妹妹, 怨气到达了?顶峰, 皱着脸疾步走到她身后, 不由分说带着她要离开。
杨锦灵几?乎是被推着走, 她没有办法, 只能?顺着他下台阶, 不忘辩道:“是正事?!”
“那?就更不用跟我说了?,我一个?草包, 能?知道什么正事?——”
“兄长!”
一向被人说惯了?的?杨锦澄随口自嘲了?一句, 她却急了?, 顿住步子道:“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己了?。”
她认真看着面前人, 清楚强调道:“你不是个?草包,是那?些人不长眼。”
她的?反应有些反常, 杨锦澄一愣,没忍住笑了?:“怎么?你不用安慰我,我都习惯了?。”
“世上又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 凭什么不爱读书的?就是草包?”
杨锦灵想?起朱缨的?话,严肃对他道:“这次要不是你的?商人朋友拿来了?川芪, 我们?锦城根本撑不到这时候。还有,你对商贸的?事?比谁都在行,他们?都比不上你,没人能?说你是草包。”
“下次有人这样说你,你定要狠狠顶回?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者贵,商者贱,不过是世人一贯的?刻板想?法。她兄长纯善又赤诚,为蜀州商贸出了?多少力,怎么就比不上有些假清高的?虚伪书生了??
杨锦澄从没听过这些话,方才爬台阶的?疲累也?顾不上了?,收回?了?脸上的?戏谑。
她的?样子不似玩笑,他神色微怔,缓缓露出一个?真挚而?灿烂的?笑。
“我知道了?。以后谁敢这样说我,我定把他抓回?府喝茶!”
见他高兴,杨锦灵也?翘起嘴角,上前挽住他手臂,“回?府吧!父亲要等急了?。”
正是最炎热的?时候,她将手遮在额头,透过指尖去看高处那?炫目的?日光,心道这天真是热。
不过已至夏末,只要再熬几?日到入秋,便?是凉爽宜人的?好光景了?。
他们?锦城劫难已过,后面就都是福分了?——
戎装整齐的?士兵有序行进,泛着寒光的?甲胄在行走间碰撞发出声声轻响,中段护卫着一辆马车辘辘向前,车轮压在被晒得?干燥的?泥土表面,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
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出马车,掀帘向外望。
灼热的?阳光晒得?令人心慌,她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皱眉道:“这天也?太热了?,我怎觉得?比往年都热?”
“每年入夏你都这样说。”谢韫翘起唇角,单手撑头注视着身旁人。
他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不错,两人难得?有这样闲暇的?功夫,能?坐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干。
“再走一段便?停下歇歇吧,莫要把我的?兵热坏。”
“我有个?法子。”
谢韫挑眉,提议道:“将这马车去了?,我们?两个?还是骑马,比这样快得?多,也?好少遭些罪。”
“不行。”
朱缨干脆利落地否决,警告道:“你给我安分坐着,不然我就把御医唤来。”
出发时谢韫就贼心不死想?要骑马,结果当然是被她斩钉截铁拒绝。这家伙病刚好几?天,御医特意叮嘱要多加歇息,偏生他不听话,在锦城的?最后几?日也?没歇着,她和杨茂议事?处理事?务,他是一次都没落下。
现在他们?启程回?魏都,马车是在蜀州临时买的?,要不是为了?防他阳奉阴违,朱缨早就受不了?这个?行进速度,自己一匹快马先行回?宫了?。
或许是小?题大作,但只要有她在,就不可能?放任谢韫随心所欲。当初他染病的?时间比军营中人早,缠绵病榻的?时间更长,理所当然被当成了?重点看护对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缨瞥他一眼,“我本就不愿让你来蜀州,如今栽了?跟头,就给我好好受着。”
听出她话中的?不满,谢韫识趣服软,拉她衣袖,“是我的?错,该听你的?。”
他又凑近了?些,宽慰道:“这一趟还是有些收获,不是吗?如今我们?全身而?退,还救了?锦城百姓,为朝廷积攒了?民心。这样想?来此行不亏,倒也?不算后悔。”
德宁钱庄的?事?,虽然人证已死,但也?不算全无进展。东北王是无辜受冤的?吗?若是八竿子打不着,又为何会无缘无故被卷进来?
不管那?铜符是真是假,指向的?人是否属实,也?是给他们?提了?个?醒。
“你不后悔?”
朱缨眼中闪着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可我后悔得?要死。”
谢韫心头一抽,手用力将她揽进怀抱。
他本有千言万语,可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最后只能?哑声安抚:“别怕,”
那?些事?情?固然重要,他急着去料理清楚,却忽略了?她的?心意。若她没有来锦城,他最后也?没有回?去,她真的?会如那?时所说,在宫中大行选秀,从此成为坐拥三宫六院的?冷情?帝王吗?
颈间传来温热,朱缨知道眼前一切皆为真实,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她将微凉的?手覆在腰间禁锢的?手臂上,轻轻叹了?口气。
“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很快得?到了?他的?回?应,她才勾起唇角,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我没事?了?。”
朱缨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感到好受多了?。
她拍拍他,“说点正事?。”
“你在锦城待了?不少时日,应已看明白了?。杨茂这个?太守,你以为如何?”
谢韫平时不显山露水,其实心里门清,背地里已将蜀州这些官员查了?个?底朝天。
他不肯起来,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言简意赅回?答:“行事?踏实,心里有百姓,还算不错。”
此人挑剔,能?被他称一句“不错”已经很不容易。
朱缨明白他的?意思,也?十分认同,补充道:“就是胆子小?了?点,好像随时能?给我跪下。”
谢韫不由笑,“天子出其不意来自己管的?地方微服,换做谁不会惶恐?”
“也?是。”
朱缨莞尔,“这家伙养育子女倒是有一套,一双儿女心思赤诚,各有各的?本事?。”
“将来好为陛下所用。”
谢韫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其子熟知商事?,性情?真诚机敏,他日整顿商贸可用;其女科举入仕,观其聪慧缜密、心怀百姓,加以历练可成大器。”
朱缨被他的?说话间的?呼吸刺得?微痒,缩起脖子去躲,调笑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两人笑闹一阵才停下。谢韫将她放开,言归正传:“离宫一趟发现两个?好苗子,这是好事?。有了?他们?,或许日后能?让你轻松许多。”
这番话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寻常闲聊,朱缨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僵,才热了?些的?指尖又添了?寒凉。
谢韫有所觉,不解问道:“怎么了??”
“······没事?。”
她扯了?扯嘴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却松开了?一直握着的?手,道:“太热了?,我去外面透透气。”然后起身叫车夫停下,径自下了?马车。
突如其来的?反常让谢韫不知为何,想?要拉她却摸了?个?空,看着那?裙角消失在他视线里。
他一愣,真的?只是天气热的?缘故?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应是他想?多了?。她只是心疼兵士,打算亲自下去看看,让众人稍作休整。
另一边朱缨下了?马车,的?确让为首的?将士停下歇息片刻,心中愁云却久久难散。
她不想?回?马车面对谢韫,一人去了?临近的?一处树林里,靠在树下躲阴凉。
她的?情?绪不是无缘无故来的?,而?是因为刚才谢韫的?一句,让她回?想?起了?他离开魏都前留下的?那?句话。
“阿缨,我总不可能?永远留在魏都。”
那?日之后,这句话就时刻横亘在她心头,成为了?思念之余难以忽略的?芥蒂。得?知锦城有了?瘟疫,她心急如焚,才短暂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本以为不会再想?,如今却又被他轻易勾起。
朱缨知道,其实自己从未释怀,只是一直在刻意回?避。
既然迟早要离开,又何必为她的?“日后”苦心筹谋?
说到底还是腻了?,假惺惺。
她心底酸涩,同时怒火更甚,发泄般狠狠踢了?一脚树干——
“陛下龙体抱恙,不欲见人,诸位大人请回?吧。”
“我等有要事?与陛下相商,且忧心陛下已久,这才想?要进去拜见。只在寝宫外远远探望,想?必不会冲撞陛下安歇,照水大人又何必阻拦?”
李士荣一身朝服未褪,是才从崇政宫议事?离开,此时身后跟随一干大臣,正在承明殿外与宫人对峙。
女帝销声匿迹般许久未曾出现,起初他们?不敢妄动,如今却是压抑不住了?。朱缨到底有没有病倒,究竟在不在这座宫室中,还是在谋划什么新?的?招数,今日都必须让他们?搞清楚。
“先前陛下口谕,前朝外臣有事?一律至崇政宫与长公主商议,李尚书这也?不懂吗?”照水立在宫门口一动不动,冷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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