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夜见
安阳公主在夜里闯入了椒房殿,扑入韦皇后的怀里。
“别哭了。”
昏黄的殿舍里,只听到她一人抽泣得可怜。
韦皇后拍她的肩膀,安慰女儿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呢,瞧你急得这样。”
安阳公主哭肿了眼睛,“万一父皇真送我去怎么办?那些蛮夷开的条件那么丰厚?”
西域草原,偏僻落后,民风更是不开,还有收继婚、父子共用一个女人的习俗,蛮夷之地,粗俗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个,安阳公主哪里还能坐得住?
何况她还怀了身孕。
她虽然没有让太医给自己诊脉,可从自己推迟了的月信,身体产生的奇异变化,她大概就能猜出来了。
这个孩子是梵净的。
是她非要缠着梵净来给她讲经,是她主动勾的他。
前些日子,皇兄发现了她和梵净间的关系,切断了他二人之间的联系。
安阳至今还没能把这事和梵净说。
她扑在韦皇后膝盖上,哭着道:“我一想到那西狄的老可汗求娶我,我就浑身颤抖犯恶心。他根本比父皇都大不了几岁!”
韦皇后道:“你是天子的嫡女,北凉一开始求娶你,把要求开得这么高,就是为了方便后来谈条件,可以让天子可以择其次,让大昭选差一点的公主送去和亲。这是谈判博弈的手段。”
安阳公主听不进去,忍不住胡思乱想,哭着摇摇头。
不是安阳公主杞人忧天,是她十分了解皇帝,他绝对干得出来卖女儿这种事。
之前那回姜吟玉嫁给卫燕,不就是他做的勾当吗!
韦皇后缓缓道:“你放心,母后既然给你挡过一回婚事,就能再给你挡第二回。”
“此事还待从长计议。使臣团想要娶你,也得先过你父兄那一关。明日,你父皇会开条件,让他们望而却步。”
安阳公主挂着泪,道:“当真?”
韦皇后捂住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我的女儿离开我身边。”
安阳一把抱紧韦皇后,将脸埋在她衣襟里。
一夜过去,使臣团向大昭求娶公主的事,已经在各使臣团中传开。
翌日,众多首领,同游皇宫,围在马场里。
北凉国与西狄国,两国暗暗较量,矛盾一触即发。
两族首领,应皇帝的要求,出列参加比试,两人蒙住眼睛,比谁射中的飞鸟多,皇帝便优先考虑哪国的要求。
最后以北凉王子大获全胜为结果。
皇帝好像已经倾向于北凉国。众人亲眼瞧见,皇帝让北凉王子走上高台,陪伴在身边,与之热情地交谈。
当然了这只是表象。
自然没有哪国的联姻,会靠着这样的方式草率决定。
众人听闻,昨夜酒席散后,北凉王子求见皇帝,二人共处一室,秉烛夜谈,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结束。
这中间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悄然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又是这日的夜晚,北凉王子求见太子。
前朝的一处宫殿,月色被窗户切割成一片一片地照进来。
议事的臣子已经离开,偌大的宫殿,只有太子姜曜一人坐在案几后,神态专注地翻看卷宗。
弥舒进来后,就看到是这一幕。
他在案几一侧跪坐下,用汉话与姜曜问好。
姜曜抬起眼看他,弥舒心中所想,姜曜自然清楚。北凉想要求娶一位帝姬,弥舒若能完成这个任务,老国王自然对他器重有加。
他今日来,是为了说服姜曜。
弥舒先说了几句话,探探姜曜的口风,见姜曜摇头,并不同意和亲一事,便摆出来更多条件,想要打动姜曜。
他逐条分析条件,阐述利弊。
从头到尾,姜曜只是最初浅浅笑了下,便一直低头不语。
弥舒的声音落了下去,殿内半晌无人说话。
姜曜收拾案几面上的纸张,道:“二王子请回吧,我晚上还有事。”
弥舒的眼神微微一暗,转过头朝外道了一声,之后便见门推开,一道曼妙的身影走了进来。
随着那女子的走近,满室弥漫开馥郁香气,妖妖娆娆。
在姜曜视线中,远方地板上出现了一双女子的玉足。
弥舒介绍道:“这是我的七妹,阿依。在来之前,我听闻太子身边没有女子服侍,实在是惊奇,而我七妹,阿依,体贴可人,被称为北凉的明珠,擅歌舞,美貌动人,想要求娶她的人从城东排到城西,殿下觉得她如何?”
女子莲步微动,铃铛响动,发出泠泠清脆之音,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蓝色的抹胸,下身着一道纱裙,点缀着碎珠,闪耀屋内。
她面庞艳丽无比,妩媚妖娆,软着腰肢,坐到了案几旁,媚眼如丝看着姜曜。
姜曜道:“确实称得上明珠二字。”
阿依脸上绽开笑容,娇羞道:“谢殿下夸赞。”
她起身,将上裳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点傲人的沟壑,妩媚道:“不知大昭的太子能不能赏这个脸,看我为你跳一支舞?”
少女含羞带怯,面容惹人爱怜。
弥舒的目光从妹妹身上收回,看向姜曜,左耳上金色的小环晃动。
“太子觉得阿依怎么样,可否让她留下服侍您?”
姜曜侧开眼,拿起茶盏抿了口茶,唇角微微噙笑。
西域人直率,不如中原人弯弯绕绕,弥舒见姜曜心情极好,当他已经答应。
弥舒正要喊阿依过来,就听姜曜道:“不用了。”
弥舒一愣,“不用?”
姜曜道:“二王子将美人送给我父皇,都比送给我有用。”
对皇帝使美人计,弥舒自然也想过,可自己的妹妹可是北凉国的顶尖尤物,比起送给皇帝,送给大昭的实际掌权人姜曜,明显更有用。
弥舒不解:“您对我的妹妹不满意吗?”
姜曜问道:“二王子是想拿你的一个妹妹,换我的一个妹妹?”
弥舒点头:“正有此意。”
姜曜轻蹙一下眉头,仿佛对这一举动极其不喜。
弥舒道:“那不如让阿依先伺候您一夜,等今晚一过,您满意了,再说之后的事。”
他使了个眼色,阿依已经依偎了上来,那双傲人的沟壑蹭着姜曜的手臂,眸光含水:“殿下,哥哥。”
北凉女子热情奔放,唤自己的情郎,都喜欢用“哥哥”二字,尾音上挑,带着勾人的情态。
阿依说完这话,便惊奇地见姜曜对她笑了笑,他将手臂从她手中拿开,侧着脸,俊美异常,道:“我有许多妹妹,不多你这一个,先回去吧。”
声音极其温柔,不像是在指责她,更不像厌恶她靠近的样子。
只是在善意地拒绝她。
阿依还没来得及说话,姜曜已经走下台阶。
殿内留下的弥舒兄妹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
姜曜出了殿舍,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清辉若水洒下。
宫人上来询问:“已经很晚了,殿下现在是回东宫吗?”
姜曜说不用,没有回东宫,一身宫袍都没有换下,直接去了未央宫。
殿门口的侍卫看到他,准备进去禀告皇帝,被姜曜制止。
他跨入门槛,进入了未央宫大殿。
守夜的宦官,为姜曜悄悄推开一扇门,道:“殿下进去吧,公主就在里面,奴婢帮您在外头望风。”
姜曜颔首,径自走了进去。
灯架上的灯烛燃着,万籁俱寂。
暖炕之上,蜷着一个少女软柔的身子,她俯趴在案几上,沉沉睡了过去,才洗干净的长发如同黑云披散在身后。
她手中正攥着一只宝蓝色的香囊,上面插着细细的银针,大概是针线活还没有做完,就打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吟玉从梦中醒来,她转身见到身侧立着一个男人时,愣了一下。
“皇兄?”姜吟玉手捂着心口,“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你。”姜曜在她身侧坐下,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姜吟玉点点头。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宫里也有灯会,后宫娘娘举办了宴席,气氛十分融洽。
然而姜曜问这话,更是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
“让人转交给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他的手放上来,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过了今日你便十七了,生辰快乐,我的妹妹。”
姜吟玉浓密的眼睫轻颤,抬起眼看着他,未出一言回应,却也没有躲开他的手。
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
许久,殿内才响起姜吟玉的声音:“皇兄今日来,就是说这个的吗?”
姜曜挑开她的发,看她耳垂上还带着那只珊瑚耳珰,弯了弯唇角,道:“就是祝你生辰快乐。刚刚进来,我以为你已经歇下,本来打算坐坐就走的。”
少女的长发浓密,垂在一侧,挡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她声音轻轻的,问了别的事:“昨夜宴席上的事,我都知晓了,有两国的首领都要求娶公主,是吗?”
“不会是你去和亲,你放心。”
“那会是安阳吗?”姜吟玉扬起目,“你去看看安阳吧,她现在心情应该很不好,我有点担心她,上一次……”
姜曜沉默了一会,道:“也不会是安阳去和亲。”
“为何?”
姜曜当然不能告诉她,安阳已经怀孕了的事
此事,他也不比众人提前知道多少。
“你先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姜吟玉慢吞吞下榻,想和他说避嫌一类话,对上姜曜的眼神,姜吟玉又垂下眼,乖顺地走到榻边,掀开被子卧了上去。
帷帐落下,阴影笼罩下来。
她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面庞上。
姜吟玉赶紧捞过被子,盖住头顶,蜷缩起身子。
直到三更夜,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姜曜才从她的寝殿离开。
大殿一片漆黑,幽光森森然。
姜曜出去后,见小宦官急急忙忙跑过来,道:“不好了,陛下过来了!”
远处帷帐后,一道男子的身影立在那里。
姜曜关上门,对上了皇帝投来的眼神。
姜玄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姜曜的手上,见姜曜将门关上,面色坦然,全然没有做贼被发现的心虚样,嗤笑了一声。
姜曜走到皇帝身边,道:“父皇夜里起来了?”
皇帝闻到了他身上的玉檀香,也知道这份气味属于谁,对此无话可说,只问:“又来看你妹妹了?”
姜曜“嗯”了一声,没作解释。
皇帝睥睨他一会,叹了口气,对这二人的举动已经毫无波动了,道:“进来吧,朕有些话想要与你谈。”
未央宫内殿。父子二人,一坐一立在书案旁。
皇帝询问姜曜对和亲一事的看法。
姜曜道:“和亲一事,不妥。”
姜玄手敲了敲桌案:“西凉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朕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皇帝起身,脸上一片笑意,在殿内左右踱步,道:“西凉愿意与大昭结盟。他们可以出兵帮助我们,一旦这样,我们在西北的战事很快就能结束。”
“曜儿,如若他再愿意借道给我们,我们是不是还能收复失地?”
王室衰微了这么久,不是一日两日,早在几十年前,大昭便开始年年战败,疆域一退再退。
王气颓萎,一蹶不振至今。
皇帝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王朝在自己的手上,还能有中兴的一天。任何一个皇帝,哪怕再昏聩无能,在最初登基时,骨子里都有想干出一番事业的热血。
很显然,昨夜弥舒与皇帝的夜谈,深深地打动了他。
一整日以来,姜玄心情都处在亢奋之中,血管中血液复苏,甚至反过来,他开始劝太子答应和亲一事。
姜玄言辞难掩激动,道:“他们要一个公主,朕最不缺的就是公主。任何一个帝王,面对我这样的情况,也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太子觉得呢?”
“那可是西域的宝地啊!”
姜曜道:“父皇怎么确定,弥舒一定会兑现他的承诺?”
“朕将女儿嫁给他了,他当着普天之下,还能毁约?”
姜曜不知该说,他对未来的憧憬好还是说他天真好,一个帝王被区区几句话打动成这样,实在太缺乏对政治的敏感性。
姜曜道:“北凉王子只想求娶一位汉人公主,以求回去巩固他的王位,如若他的目的达到了,却不履行他的承诺,陛下怎么办,还能再派兵去攻打北凉?”
借兵借道给其他国家,这样的军事活动,绝对不是小事。
就比如,大昭若和北凉借道,说去攻打旁的国家,实则攻打北凉,那对北凉而言,便是致命性的打击。
这一份盟约,太考验双方的真诚程度,谁敢冒险?
姜曜的一番话,像是一桶冷水从皇帝头顶浇下。
姜玄面露隐隐不快:“可难道摆在太子面前,这么多好处,就白白不要了吗?”
那确实是一笔丰厚的条件,姜曜也不可否认,如若有了北凉的相助,大昭在西北局势,定能一扫疲软,重整旗鼓。
近旁灯火照耀,照得姜曜眉眼俊秀。
皇帝看着儿子,以为他在权衡利弊,静静地等着他回应。
可姜曜只是道:“和亲一事,不妥,西北的战事如若一直解决不了,我会亲自率兵前去解决。”
他说得面色淡然。
父子二人对峙不下。
皇帝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面色沉下,将桌案上一卷羊皮卷轴在他面前展开。
“如若说,朕已经答应了北凉和亲的要求呢?”
皇帝道:“你根本不知道,北凉又加了什么条件,他说只要我们助弥舒登上王位,他就愿意割让十足城池。”
姜曜的目光落在那卷羊皮上,双瞳漆黑,忽然冷冷笑了下。
“那父皇打算送哪个女儿去?”
殿内气氛压抑,皇帝口中吐出一口气。
“他们想要最尊贵的公主,一步也不肯退让。要的就是要安阳!”
“是吗?”姜曜笑道,“那恐怕是去不了。”
皇帝看着他的神情,起初还不解,甩了甩手让姜曜回去。
可等第二日,便被皇后派人来,告知了安阳公主怀孕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朕的小儿子和小母妃在一起,小女儿和太子不清不楚,现在又有一个女儿和和尚搞在一起。你们幸福了,有没有考虑过朕的感受?
第62章 抢夺
正午,皇后带着安阳公主来到未央宫。
大殿中央,安阳公主跪在地砖上,哭得肩膀发抖。
殿内屏退了旁人,宫女全部退下。
皇帝的还没平复好情绪,坐在宝座上,问道:“你怎么怀上孕的!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安阳公主闭口不言,匍匐在地,低低地抽泣。
韦皇后走上前来,一脸急切,眼眶也像哭过一样变得红肿,道:“安阳确实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我昨夜问了她一个晚上,她都不肯说这个孩子是谁的。没办法,我只能先将她带来,向陛下告罪。陛下千万不能答应那蛮族和亲!安阳不能去!”
韦皇后大袖去握皇帝的手,被皇帝一把推开。
姜玄胸中一股怒气往上翻涌,下去问道:“你到底怎么怀上的?”
见安阳不回话,姜玄道:“你先告诉父皇,父皇绝对不会骂你。”
可回应他的,只有安阳公主的抽泣声。
安阳公主蜷缩着身子,脸几乎贴地,口中发出呜咽:“我告诉母后,让她不要把这事告诉父皇的,母后为什么要骗我。”
姜玄心里的怒火一下被引爆,他面色发青,叱骂道:“不告诉我?你还想瞒着朕不成,你不知检点,婚前失贞,朕问你这个孽障到底是谁的!”
安阳公主死死咬住唇,就是不肯说。
“朕不如打死你算了,你做的这事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姜玄气得浑身发抖,朝外头道:“来人——”
韦皇后见状立马扑上来,拽着皇帝的袖摆,道:“陛下做什么!”
姜玄愤愤地盯着皇后,将人一把推开,道:“朕抽死这个不不知检点的东西,让她敢不服管教!”
韦皇后被甩到桌案边,长袖扫得桌上梅瓶摔落,抬起头,看向瑟缩跪地女儿,心痛不已又气愤不已,道:“安阳,快说!”
安阳公主抑制不住泪珠滴落,道:“你们能对我都能这样,肯定也不会放过他,我是不会告诉你们!”
姜玄闻言嗤笑,大步流星往外走,让宫人拿棍子来。
殿内回荡着他的怒骂声。
安阳公主转头,见皇帝真拿了棍子进来,瘫软在地,跪得太久,想要爬起来都手脚无力。
皇帝道:“你肚子的这个孽障,是和外头哪家的世家子搞上的?还是和宫里的侍卫?勾引公主,这是死罪!朕必定将他杖毙了!”
安阳公主脸色惨白如纸,拼命摇头,口中含糊不清:“不是他勾引的我,是我诱的他,父皇你不能这样,我不会说的……”
“那朕就先杖毙了你!”
“不行!”韦皇后扑到安阳身边,将女儿死死地护在怀里,回头道,“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安阳怀胎两月,不能送去和亲了!”
“怎么不能了?”
姜玄走过去,双目瞪大:“朕便将你腹中的孩子滑掉,再将你送到草原去!”
“父皇!”
安阳公主手下意识捂住腹部,“不行,我不要滑掉这个孩子,我想要留下它!”
“可以,那你先告诉朕,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阳公主头埋在韦皇后颈间,泣不成声,见皇帝拿起棍子走来,被皇后摇晃着身子,终于逼着道出了一句:“他家境贫寒……”
皇帝真的搞不懂了,“你堂堂一国公主,什么男人没见过,会喜欢上一个寒门子!朕本以为你只是蠢笨一些,没想你竟如此自私自利!你不能学学你的妹妹吗?”
这话犹如一声猛棍,敲在安阳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定住。
她嘶哑着道:“我是自私自利,比不上柔贞讨父皇喜欢!可只有那个人不嫌我见识浅薄,他教我教化,我也在改了,可父皇什么都没有教过我,小时候母后也对我不管不问,我现在只听得进他的话!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安阳又问:“柔贞和皇兄的事,你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为什么要来管我!”
皇帝气得捏紧手心,扶着桌案道:“柔贞和你皇兄之间清清白白。”
安阳公主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姜玄:“是不是清白的,父皇你心里清楚。”
皇帝已然暴怒,高声唤人进来,压着安阳公主跪下,“朕管不了你了,你就在这里跪着,要么吐出实话,要么就一直跪到这个孩子流了为止!”
姜玄说完,一把甩开来扯她袖子的皇后,撩起帘子,走入了内殿。
安阳公主倒在地上,手扣着冰冷的地砖,放声痛哭了起来。
殿内的哭声飘到外面,落地屏风外,立着一道女子的身影。姜吟玉看着殿内发生的一切,垂下眸子,默默退了出去。
走出大殿,侍女询问道:“陛下会送安阳公主去草原吗?”
姜吟玉道:“还得再看看,应该不会是她了。”
白露问道:“为何?”
不过一想,她也明白了。
安阳公主未婚有了身孕,为了两国的面子,她和亲一事,也只能作罢。
否则皇帝还要将她腹中的孩儿流掉,才能确保婚事的顺利进行,可这难保不会被以后驸马不会发现。与其到时候驸马不悦,影响了联姻,不如最开始就换掉。
且安阳公主作为天子的嫡公主,身份尊贵,非一般公主可比,代表着整个皇室的颜面,如若将她都嫁出去和亲了,那在外人眼中,大昭的王气也算走到了尽头了。
姜吟玉道:“且看陛下做最后的决定。”
主仆二人走出了大殿,迎面走来了一个异族的中年男子。
姜吟玉侧开到一旁让道,依稀间记得这是哪个部落的首领,也没有多看,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那个蓄着络绎胡须的中年男人,经过她身边,身上一股膻腥的味道飘来。
他的目光划过她的面颊,本是无意识的一瞥,却顿了顿,再次看向姜吟玉。
等他回过头,二人已经相隔了一段距离。
白露转身看那汉子一眼,见他和身边人直勾勾朝看来,口中操着胡话,也不知在说什么,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连,仿佛评头论足。
白露赶紧跟着姜吟玉离开。
主仆二人回了宫殿,白露便道:“公主,刚刚那人是西狄国的可汗,您要小心提防他一点,他可不是好人。”
姜吟玉问:“此话怎讲?”
白露如实道:“是外头宫人告诉我的,陛下之所以不考虑这西狄可汗的联姻要求,实则是西狄可汗,品性低劣且好色。那日万国来朝宴席之后,他和陛下见面,居然直接开口,说不要安阳公主了,因他看中了陛下的一个宠妃,更想要将她带回西狄。”
姜吟玉“啊”的疑惑一声,将外衫解下,问:“是哪宫的娘娘?”
“不清楚。那可汗恬不知耻,还大言不惭道,既然是陛下用过的女人,那送给他也不算可惜。”
白露接过她的外衫,道,“好像在那些西域蛮夷的眼里,女人根本不算一回事。总之公主您一定要小心提防他一点,这和亲一事还没有最终定下来。”
姜吟玉道:“我知道了。”
过了会,姜吟玉道:“过几日我去桂宫见母妃。”
兰昭仪被困在宫里,姜吟玉知道她不愿意留下,一直在想救她出去,现在还在想办法,和兰家取得联系。
她之前送了一封信给了兰家,讲述了这些年关于母妃的种种,也不知外祖兰家收到没有……
只期盼外祖兰家快一点回信,告知姜吟玉他们的态度。
这几日,朝堂之上,西域两国求娶公主一事吸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皇帝在上朝时,声称安阳公主身子有疾,体弱多病,恐怕无法适应西北恶劣的气候,不愿将女儿嫁过去。
北凉王子再三请求安阳公主,都被皇帝婉言拒绝。
之后北凉王子声称,只要大昭愿意联姻,无论是送哪一位公主,北凉都欣然接受。
皇帝这才稍微松了一点口风,道:“容朕想想朕的哪个女儿合适。”
皇帝一直没有给确切的答复,外界都在猜测,会是哪一位公主被选去和亲,又或者是皇帝会效仿前朝古人,从宗室中选一位宗亲的女儿,封为公主,直接送到西域去。
只是后者,北凉王子一直不答应,一直声称要一位真正的公主。
冬日的暖阳东升,冰雪渐渐消融。
这日午后,弥舒和北凉的大臣,行走在皇家的长廊上,二人边说边往未央宫走。
随行大臣道:“王子动作得再快一点,据我所知,那西狄的可汗也没有离开长安,还在和皇帝交涉,他们也再求一位公主。”
弥舒皱眉:“他们想求谁?”
大臣正要回答,弥舒已经抬起一根手指头,让他噤声。
“看那边。”
大臣随他的眼神,往对面看去。
远处湖泊边的凉亭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那西狄的老可汗。
他带着一群魁梧的汉子堵在凉亭之中,挡住了一人的去路。
弥舒问道:“他挡着路的那个人是谁?”
二人只看得清那是一道女子的背影,身穿红色的袄裙,犹如雪中的赤狐,瞧着甚是清媚。
凉亭之中,白露与那群蛮夷汉子对峙,道:“可汗,你先松开我们公主的手。”
其中一个汉子推搡白露的肩膀,逼着她踉跄退到了一旁。
姜吟玉则挣扎着,将手腕从可汗手臂中挣脱,道:“我是大昭的十四公主,我正要去见我的父皇,请您放开我。”
姜吟玉才从桂宫见兰昭仪回来,路上没要侍卫宫人跟着。
西狄的人早就暗中盯着姜吟玉许久,一直在等她落单的机会。
“公主不要怕啊。”
西狄可汗张口,那股腥味再次朝姜吟玉扑来
姜吟玉退到了凉亭边缘,背抵上柱子,去推西狄可汗的手,可男人上过战场,一双手臂犹如铁锤,轻而易举就束缚住了她。
姜吟玉冷声道:“这里是皇宫,你的行为已经冒犯到我了,我会将这事禀告我的父皇和兄长。”
“我知晓,但本汗只是有一些话想要和公主单独说!”
他手上用力,将姜吟玉手腕直接扼出了一道红印。
“公主年过十七,却还待在皇宫里,未曾嫁人,这中间出了一些事,本汗已经听说了,公主在大昭的日子不好过,不如若嫁给我,你就会是那西狄国最尊敬的可汗妻子,可顿,无人敢在背后议论你。”
姜吟玉摇摇头,推开他的手,一边看四周有没有侍卫,转身高声呼喊侍卫。
西狄可汗再次上来拦着她,二人推推搡搡间,那可汗身量和姜吟玉差不多高,站在台阶上,直接脚下不稳,往凉亭外的湖泊倒去,
他伸手去拉姜吟玉,被姜吟玉抱着柱子躲开。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
冬日的湖泊冰寒,湖面上还漂浮着碎冰,西狄可汗一落水,四面八方的胡人涌上前去搭救。
场面乱作一团。
姜吟玉趁机和白露往外走,可那可汗已经从湖畔边起来,继续拉扯姜吟玉。
这时一旁又出现了一条男人紧实的手臂,握住了西狄可汗的手臂,力道之大,手背上都出现了青筋。
“可汗这是在做什么?竟敢大庭广众之下,对大昭皇帝的女儿动手动脚?”
西狄可汗一怔,看来人正是弥舒,他面如冠玉,高大的身量护在姜吟玉身边,这二人的身量形成对比,竟然显得格外的和谐,而他西狄可汗,在他的口中,竟然成了唐突公主的人。
大昭的侍卫也赶来了,那侍卫统领,上前将西狄的可汗一把推开。
“这是大昭的十四公主!岂是你一弹丸小国的首领可以轻漫的?”
西狄的汉子们上来理论。
几方人马围在一个小小的凉亭之中,争执不下。
姜吟玉口中溢出了一句:“疼,你们先放开我。”
众人这才将目光移到公主的手上,见她的手腕一圈都红得发紫了,连忙上去帮忙。
可西狄可汗做什么都不肯放开,非要拽着姜吟玉往前走。
“公主随本汗去见大昭的皇帝,本汗有话和他说!”
一群人争执着往前走,姜吟玉被困在中央。
旁侧突然插进一道身影,弥舒直接拔出了匕首,道:“松开她,可汗今日还想要这只手吗?”
话音一落,只听刀划过肌肤,裂帛般的声音。
近旁一阵尖叫。
弥舒竟然直接去砍了西狄可汗的手!
西狄可汗睁大眼睛,赶紧松开,可还是迟了。
姜吟玉侧开脸,一滴血刚好飞溅来,滴到了她的左脸颊上,她只觉手腕一松,那股禁锢住她的力量终于离开,下一刻,手腕内侧便烧起了火辣辣的刺痛。
西狄可汗满手是血,手是保住了,指头却少了几根。
他捂着断掌,张开口,咿咿呀呀,混浊的目中,聚起眼泪,看向弥舒。
弥舒干脆地将匕首收回刀鞘,转过头来,指腹帮姜吟玉擦去白皙脸颊上的血珠,问道:“他有没有伤着你?”
姜吟玉仰起头看他,对上他宝石般湛蓝的眸子,惊惧之中,眼睫发颤,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弥舒朝她笑了笑。
这一幕如针锥一样刺入西狄可汗的眼睛,他怒吼着道:“去见大昭皇帝,让他来评评理。”
弥舒道:“去便去!”拉赫
一行人乌泱泱地往未央宫走。
未央宫内殿。汇聚了不少臣子,皇帝正在内殿,与太子还有臣子们议论和亲之事,忽听外头一阵喧闹声。
殿内人齐齐朝外看去。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胡语汉话相互咒骂。
皇帝皱眉:“外头怎么回事?”
帘子被从外向内劈开,几十个人从外涌了进来。偌大的大殿一下显得拥挤。
在看到姜吟玉被围在两个西域首领之间,皇帝的目光陡然一缩,便知道坏事了。
小女儿惶恐不安,一双水眸如同琉璃,看向他。
“父皇……”
姜玄方要询问来龙去脉,姜曜已经走了过去,一把拽过姜吟玉,将他和众人分开,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男子周身疏离的气场一凛,睥睨着眼前几位男,面目冷且沉。
娇滴滴的美人,正被护在他的身前。
西狄可汗不是第一次见姜曜,早在几年之前,太子巡幸边关,二人就有缘见过一面,西狄可汗对姜曜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匹狼,一匹隐藏在战场上优雅的狼,用兵太狠、太辛辣,完全不符合他面上温雅的气质。
此刻姜曜看着他,那股熟悉的泰山压顶的气势又铺天盖地而来。
西狄可汗不去看他,而是去看姜玄。
他走上前,将断掌举起来,给众人看。
殿内回荡起他的声音:“本汗今日来,是想要和大昭求娶十四公主!”
第63章 端倪
那只断掌暴露在众人眼前,血水从上面滑落,弥漫开来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皇帝上前来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昭的侍卫,将来龙去脉说给了皇帝听,“西狄可汗举止孟浪,唐突公主,好在被北凉王子及时拦了下来,他这只手就是被北凉王子砍伤的。”
西狄可汗打断:“本汗没有唐突公主,只是想和公主说话,拉个手而已,我们西狄人平时都是这么相处的。”
皇帝听明白了,看一眼不语的小女儿,道:“可我的女儿不愿意,那你就是唐突了她!”
西狄可汗将右手送到皇帝面前,道:“前几日,本汗就和陛下说,想求娶十四公主,您一直拖着不给答复。如今本汗的两根指头,都因为公主没了。”
西狄可汗目中赤红,道:“本汗手上落了伤,以后恐怕拿弯刀都拿不稳,此事因公主而起,那就要公主来补偿!”
西狄可汗如此不依不饶,也不难理解,他本就出自蛮荒之地,全族上下全靠烧杀抢掠才能在草原立住根。
如今他一只手被匕首砍伤了,于他而言,无疑是老鹰被折断了翅膀,让他如何能接受?
姜玄道:“谁砍了你的手,你去和谁说去?西狄可汗实在太不讲道理了吧!”
西狄可汗额间滑下汗珠,捂着那只颤抖的手,道:“这事是在大昭皇宫里发生的!陛下只有将公主嫁给我,才能平复好我心中的怒火!”
一侧的弥舒开口道:“是我伤的你,可汗要发泄不满,便来找我,与公主有何关系?”
西狄可汗哈哈大笑,又冷下脸:“如此说来,二王子就是要和本汗抢十四公主了?”
弥舒道:“十四公主本来就不是你的人。”
二人争吵不休,就听近旁一道声音响起。
这二人转头,见太子道:“和亲一事,孤与陛下已经商量过,不会送任何一位公主出去和亲。”
弥舒一愣:“陛下不是这么说的。”
他看向姜玄,四目相对,姜玄错开眼神。
倒也不是皇帝不愿意,只是面对太子以及他手下一众大臣的反对意见,皇帝不得不做出让步。
弥舒看懂了他的眼神,神色慢慢凝住。
姜曜声音清冷淡漠:“这里不是西狄国,可汗在大昭的地盘上,对我的妹妹动手在先,孤便不可能让你好好地回去。”
西狄可汗望着姜曜,浑身血流往上涌,问:“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身侧的手下,上前道:“太子的意思是,西狄王哪只手动了公主,就将哪只手留下来,之后人滚出大昭去!”
这话从侍卫口中吐出来,西狄人个个张大双目,猛地上前来要理论。
大昭的侍卫们拔出刀剑,三下五除二将人拦住,推着他们往外走去。
殿外响起一声男子的叫声,没一会,侍卫统领进来,手上握着宝剑,接连不断滴下血珠。
“西狄可汗的手已经砍了下来!”
殿内沉寂了有好一瞬。
皇帝嗯了一声,看一眼姜吟玉,道:“先带公主下去吧。”
姜吟玉欠身行了一个礼,分别对着皇帝、姜曜、以及北凉王子,随后跟随宦官出了议事大殿。
未央宫一处偏殿里。
姜吟玉从回来后,就一直坐在榻边。
刚刚那番变故发生在短短一刻钟间,姜吟玉缓了好一会才缓过神。
“嘎吱”的推门声响起,姜吟玉以为是去拿药的白露,抬头一看,微微愣住。
进来的是姜曜。
他将殿门关上,走进来,停在她面前,问:“有没有受伤?”
姜吟玉一只手搭在自己左手手腕上,手腕内侧出现了一圈乌紫色的红痕,在周遭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刺眼。
她将手腕往袖子里缩了缩。
不多时,白露拿药回来。
姜曜接过药瓶,坐到她身边,让姜吟玉伸出手来.
“过来,我帮你上药。”
姜吟玉看着他的动作,细细的粉末从瓷瓶中倒出,洒在她的手腕上。
一股灼热的疼感侵袭而来,姜吟玉下意识缩手,被他握住,道:“别乱动。”
殿外融融夕阳摇入窗中,姜吟玉看向姜曜。
似乎从那一夜,他将她压在榻上,逼她羞耻地回答能不能吻她,二人之间的气氛就变了。
他和她的关系极具升温,却也在那一夜,迅速落到到了一个冰点。
外界的谣传流言,成了二人之间的阻隔。如今姜吟玉有意避着他,不肯与他见面。
姜吟玉不清楚他心中是何感想。
然而现在她被他抻开手腕上药,这一幕好似回到了从前二人相处的状态。
药瓷瓶碰撞,发出清脆声。
他纤细柔美的长睫始终低垂,被她盯了好一会,才撩起眼皮,与她对望一眼,道:“看什么?”
姜吟玉指尖蜷了蜷,“没什么。”
对方清浅的呼吸尽洒在她鼻端,他上药的动作认真而细致,他指尖托着她的手背,不经意滑进她的指缝中。
他上好药,将药瓶盖好。
姜吟玉眉眼轻弯:“多谢皇兄。”
却听姜曜问:“很久都没听你唤我哥哥了。”
姜曜将药瓶放在桌案上,低下头看她。
姜吟玉这才试探性地换了一声:“哥哥?”
声音轻柔似一片羽毛,轻轻挠着人的心尖。
姜曜颔首应下,转身收拾药瓶,道:“我知晓你因为外面的风声,有意和我避嫌,但你也不用像这样的避我。”
他顿了下道:“对吗,妹妹?”
姜吟玉低下了头,耳珰悄然垂在白嫩的面颊上。
姜曜轻轻捧起她的脸,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以你我就像原来那样相处,可以吗。”
他温声细语,温温柔柔,声音如春水般清波荡漾,仿佛生怕让她感到不适。
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上一次姜吟玉那句“你不要再逼迫我”的话。
姜吟玉脸颊一侧感受到他温热的指腹,被他摩挲得起了酥麻的痒意。
她抬起脸,轻声道:“如果皇兄能保证,不再非要靠近我,和我做越线的行为,我就和你回到以前那样……你能做到吗?”
气氛凝固了有好半刻。
姜曜道了一声:“可以。”
姜吟玉确信没听错,如实重负,脸上展露微笑,眉间的愁绪一扫而空,道:“谢谢哥哥。”
他唇角笑意温润,低下头去握她的手,问她还疼不疼。
姜吟玉摇了摇头,说已经不疼了。
等姜曜又和她说了些许的话,见天色已晚,才起身道要离开。
姜吟玉送他到殿门口,临走时,道:“在外的时候,你我还是像之前一样避嫌。”
姜曜点头同意,让她进殿休息,然而在转身之后,那扇门在身后掩上,一直挂在姜曜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他低着眼,几乎不用费力去闻,那些沾染在他衣袍间的属于少女身上的香气,已经若有若无地浮现了上来。
姜曜的鼻梁,被黑暗打出浓重的阴影,眼底深处的晦暗浮起,又沉了下去。
他一身如雪的白袍曳过地面,身形沉静淡然,步履从容,走向殿外。
世人皆有擅长之处,姜曜便是最善于伪装。
很久之前,他也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的君子,可短短几个月,一切都开始瓦解。
埋在他内心隐秘的心思,早就已经如毒藤蔓延。
他的妹妹害怕他、抗拒他,躲避他,那他就回到以前她喜欢的模样。
他有的是耐心,让姜吟玉慢慢卸下心防。
**
一夜朔风卷雪,翌日一早,朝堂上死气沉沉。
皇帝姜玄一夜未曾安睡,手撑着额头,闭了闭眼。
西狄可汗和西凉王子在皇宫之中,为了柔贞公主大打出手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有人说这二人是在争风,也有的说是这二人好斗。
这两男争夺一女的戏码落在柔贞公主身上,明显比安阳公主更吸引人眼球。
今日朝堂之上有言官出列——
“陛下,柔贞公主是为大昭的公主,就理应为大昭分忧,和亲一事,柔贞公主是合适人选。”
朝臣议论纷纷。
“怎么可以送柔贞公主去和亲?这……”
那言官道:“柔贞公主虽两嫁过,但礼节都未走完,北凉王子有意大昭的公主,殿下何不成人之美,送柔贞公主去和亲?”
皇帝瞧了瞧,认出那言官是魏宰相门生,不耐烦地挥挥袖子,让人退下去。
他斥了一句退朝,甩袖离开了大殿。
出了宫殿,姜玄的心情仍然烦躁。
萦绕在他心头最大的心病,便是儿子和女儿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得将一些事彻底搞明白了。
于是午后,皇帝去了一趟桂宫。
**
而在片刻前,姜吟玉也来桂宫见了兰昭仪一面。
桂宫,母女二人靠着坐在一起。
兰昭仪问姜吟玉,“河西兰家有没有寄信回来长安?”
姜吟玉摇了摇头,“我上次给兰家寄,前前后后也有一个月了,还是没有收到回信。”
这些日子来,二人一直在试着和兰家取得联络。
兰昭仪静静坐在那里,好一会才懒洋洋笑了笑,道:“许是路上耽搁了,阿吟放心,若你外祖得知了我还活着,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兰昭仪又伸手,去捧姜吟玉的脸颊,道:“阿吟,皇帝这些年来不许你和兰家联系,实则兰家人都是极好的,你该见见你的外祖,他一定会非常喜欢你。”
兰昭仪虚弱一笑,目光虚浮地看向地面。
姜吟玉见她这样,浮起一层担忧。
母妃虽从地宫里被放了出来,但精神时常好一阵坏一阵。
听闻在自己不在时,兰昭仪时常情绪低落,有时候跑到门边,不停地摇晃殿门,让侍卫放她出去。
幽禁在宫中十几年,摧残了她的意识。
即便如今她被从地牢暗室放出来,情况也没有改善多少。
她仍然不被允许走出这桂宫大门一步。
连女儿也只能十天半个月来见她一面。
想到这里,姜吟玉抱着兰昭仪,抚了抚她的后背,道:“我已经在和兰家舅舅他们联系了,会想办法带母妃出去的。”
兰昭仪欣慰地看向她,帮她理了理碎发,道:“母妃能陪着阿吟已经心满意足了,不强求别的,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快到午后了,阿吟在母妃这里小憩一会,睡个午觉再走好吗?”
姜吟玉含笑应下,午后上了榻。
帐幔低垂,兰昭仪守在她的榻边,和姜吟玉讲了自己许多小时候的事。
她的声音空灵,如那寺庙里轻灵的梵音。
姜吟玉听着她的声音,很快沉睡入了梦。
兰昭仪看着女儿熟睡的面颊,轻轻一笑,替她将被子掖好,起身去吩咐小厨房,准备一些甜粥来。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踏入了桂宫的门槛,与兰昭仪直面地撞上。
兰昭仪后退一步,看到来人是皇帝,微微皱了下眉。
姜玄在案几旁坐下,盯着她一言不发。
兰昭仪道:“陛下有什么事,快说吧。”
姜玄道:“你日日住在桂宫,恐怕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今太子和柔贞之间的流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兰昭仪疑惑:“我女儿和你儿子?”
“是我儿子和你的女儿,他们之间有了一些不一般的关系,让我十分的苦恼。”
姜玄抚了抚额头,看向兰昭仪张了张口,仿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道。
“朕今日来是想问你,阿吟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兰昭仪一愣,“什么?”
“其实阿吟和朕一直都不像,她小时候朕还没有多怀疑,她越是长大,朕在她那张脸上,越找不到一丝和朕像的地方……”
姜玄道:“阿吟是你怀胎八月早产生下来的,但朕一直怀疑你当初隐瞒了月份,买通了太医来诓骗朕”
说到一半,姜玄给自己倒了盏茶,声音阴沉。
“兰惜,告诉我阿吟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兰昭仪没回这话,反问:“你说,太子和阿吟之间关系不一般?”
姜玄手撑着额头,道:“朕从得知这件事后,心里就一直绞着,其实一些端倪早就可以发现了,这二人时常走在一起,关系比别的兄妹都近。他二人间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兰昭仪满脸诧异,上前质问皇帝:“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这事。”
姜玄紧紧握着茶盏,掌心用力几乎捏碎茶盏,忿然一拍桌,起身道:“朕其实早就知晓她的身世有端倪,暗中调查过一二,她就是你和你前一任夫君生的吧?也就你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在骗朕!”
兰昭仪道:“姜玄,你和你儿子一样都疯了,柔贞就是你的女儿,是大昭的公主,怎会有假?”
她上前一步,道:“柔贞都告诉我了,你下雨时暴怒,总喜欢拿鞭子抽她,从头到尾你根本将柔贞当过你的亲女儿!”
姜玄摇了摇头:“兰惜啊,你还在狡辩。”
二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
帷帐内,姜吟玉从梦中醒来,听到外头的争执声,捞起帷帐下榻。
她还没看清眼前发生的景象,只听“哗啦”一声,兰昭仪被推搡到那博物架上,上面的梅瓶统统砸了下来。
姜吟玉赤足下榻:“母妃!”
下一刻,那博物架也轰然倒塌。
千钧一发之际,姜玄奔上去抱住兰昭仪,身子护在她身上。
巨大的喧哗声响起,姜吟玉奔过去时,博物架已经完全倒塌,她扬声道:“来人!”
殿外宫人推开门跑了进来。
地上花瓶碎了一地,姜玄和兰昭仪倒在那里,周身尽是尖锐的碎片。
而二人中间,汇聚了一汪鲜血,有一道血水流了出来。
那汪血水越涌越多,姜吟玉大惊失色,走上前,去检查二人有没有受伤。
血水是从兰昭仪手臂上流出来的。
姜吟玉捞起她的袖口一看,一道道狰狞的旧疤痕映入眼帘,仿佛是刀割下,又像是碎片划伤留下的。
这只手臂露出来时,姜吟玉手一下捂住唇,眸子蓄泪,不敢置信地看向兰昭仪。
兰昭仪被姜玄护着,并无大碍,慢慢坐起身,见姜吟玉正盯着她手臂,上面是她这些年来割腕自.残的伤疤,连忙将袖口放下。
兰昭仪轻声道:“是之前不小心划伤的。”
姜吟玉泪珠一颗一颗掉落,“划伤的吗?”
她再次上前去,捞开兰昭仪的袖子,这次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一只碎片插进了兰昭仪的手腕,血水蜿蜒流出,浸透了遍布在这只千疮百孔手臂。
姜吟玉心隐隐抽痛,伸出手拥住她,扶她起来到床榻边坐下。
没多久,太医提着药箱进来,给兰昭仪包扎伤口。
皇帝就立在一旁,不停地叹气,面露愧疚,和兰昭仪道歉。
姜吟玉让人皇帝先离开。皇帝不肯走,好半天见兰昭仪冷冷地看着他,才叹息一声。
“朕先走了。”
皇帝一走,姜吟玉就再也忍不住,一把抱着兰昭仪,贴在她耳边道:“母妃,疼不疼?”
兰昭仪侧过脸,定定地地看着她。
姜吟玉眼里泪珠晶莹,拨开她的袖子,道:“我会带你回西北,带去见外祖父,你是不是也想他了?”
兰昭仪笑了笑,道:“母妃不想出宫,只想在宫里陪着阿吟。这事你也没有办法。”
少女娴静的脸颊低垂,良久道:“我会有办法的,母妃你相信我。”
“什么办法?”
姜吟玉含泪笑了笑,让她不用担心,兰昭仪也不再问她。
之后姜吟玉服侍着她歇下,亲自喂了她汤药,看着兰昭仪阖目睡去。
一直到她入睡后,姜吟玉才敢卷起她的衣袖,手慢慢抚上了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
傍晚时分,皇帝差了宫人来,催促姜吟玉离开桂宫。
姜吟玉不想走,不愿意离开兰昭仪,坐在昏暗的帐子中,看着母妃的侧颜。
宦官催促:“公主,快走吧,时辰到了。”
姜吟玉道:“我想等我母妃醒来,和她说一两句话再走不行吗?”
宦官摇了摇头,“这是陛下的命令。”
姜吟玉咬了咬唇瓣,擦干净泪珠,依依不舍地从床榻上起来,几步一回头,看向床榻。
傍晚的冷风吹拂,姜吟玉出了桂宫,行走在缦回的长廊上,衣裙被风吹得翩飞。
那些盘绕在兰昭仪手臂上的伤痕,也好像出现在了姜吟玉手臂上一样,每一道都让她痛彻心扉。
她无法想象兰昭仪在宫中过得是何日子,也无法原谅皇帝对母妃做的这一切。
她一定要想办法送母妃出宫。
少女眸光湿润,水波潋滟,泪珠一滴一滴掉下桃腮。
她擦去眼角的泪,目不斜视往前走。
白露听问道:“公主说能带昭仪娘娘回西北,是何法子?”
姜吟玉沉默不语,指尖攥紧了手心。
起初她的想法,是先和河西兰家人联络上,用兰家在河西一带的势力,去与皇帝交涉,让皇帝做出让步。
可她无数次派人出去递信,那些信都石沉大海。
这一刻,姜吟玉明白了,定皇帝在暗中动手脚,截下了她的信和兰家人的信。
只要皇帝活着一天,他就永远不会允许兰昭仪逃出这座囚笼,也不会许姜吟玉离开他的控制。
至于有何能带兰昭仪出宫的法子……
姜吟玉脑中忽然闯进来一个念头。
那个的念头一浮起,她脚步停了下来。
像是天意使然,她看到远方长廊尽头,转角处立着一道男子背影。
他在那里立了许久,转过身来,与姜吟玉目光在空中相接。
那双湛蓝的眸子,澄澈碧蓝,犹如海子。
姜吟玉立在原地,看弥舒一身玄袍,朝她走了过来。
风吹得他衣袍翻涌,他走上前来,唇角轻勾。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柔贞公主,弥舒正有一些话,想要和公主说。”
第64章 白头
晚风徐徐,风吹水波如皱。
姜吟玉和弥舒二人来到了池塘湖泊边,重重叠叠的树影挡住了二人的身影。
四下无人时,姜吟玉开口问:“昨日多谢王子出手助我,当时未能向您亲口表示谢意,请您先受我一拜。”
她屈膝向他婉婉做了一个礼。
弥舒赶快扶她起来,疏朗一笑:“举手之劳,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寒暄完后,弥舒道:“公主可知,陛下已经答了我和亲一事?”
姜吟玉听到这话,侧开了脸,看向渺渺的江面。
弥舒见她不开口,当她是性格腼腆,可他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对她而言,恐怕更是唐突。
“我想请问公主,愿不愿意随我回北凉?”
湖面上风吹来,姜吟玉的声音清清如水,如玉珠碰撞,问:“你想要娶我?”
弥舒点头道:“是。”
她侧脸看他,眸子黑莹莹,脸颊被披风上出锋的狐毛刺得潮红,道:“可你之前不是还想娶我的姐姐吗?”
弥舒轻笑:“安阳公主和柔贞公主,北凉总归要带回去一个的。”
姜吟玉道:“今日你来,是想来劝说我,随你一道回去?”
“是,公主的经历,我也或多或少听人说过了,公主前两次所嫁非人,逃婚后被人指点,这些指责的话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们北凉人,从来不会在意女子的名节,更不会拿一女两嫁的事来取笑议论。
姜吟玉看着江面,道:“外面人的话,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可只要您在大昭一天,那些流言蜚语就一直会围绕着您,公主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难道愿意一辈子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不如直接离开长安,随我去北凉——”
姜吟玉看向他宝蓝的眸子,“王子来之前,打听过我的事,我的确被外界困扰着,想要离开这里。可我随你去了北凉,过得就一定能比长安好吗?”
北凉不比长安繁华,姜吟玉过去,水土不服都是小事,思念家乡,与家人这辈子不能相见,若她心中郁郁成疾,才是更严重的事。
更有,如果她嫁给弥舒,二人未必能感情和睦。
这是自古以来,和亲都无法避免的问题。
弥舒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俯下身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北凉的有一座雪山,名叫都明连,汉话中是明珠的意思。我与公主确实是一次联姻,但若公主嫁给我,我就将会将您视作我心中的都明连,我是您虔诚的信徒,您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明珠。”
姜吟玉看着弥舒在她面前弯腰,唇瓣挨上她的手背,她指尖蜷缩了一下,弥舒顿了顿,唇瓣落到了托着她手的自己手心上,只做了一个象征性的吻手礼。
他没有强要吻她的指尖,态度温和,心思直率,性格纯粹,一如他看着她的眼眸,澄澈不带杂尘。
姜吟玉问:“你能带我去北凉?”
她这么问,便是对弥舒的话产生了兴趣。
弥舒直起腰,道:“我不会骗您,公主若是担心嫁给我后受欺负,我可以给您的父皇和兄长保证,但凡以后,有一丝感情不睦,您都可以回长安来。”
弥舒又道:“您陪嫁带来的嫁妆,我也绝对不会动一丝一毫,至于您陪嫁仆从、还有……”
姜吟玉轻声打断他,“你所说的这些事,于我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
弥舒问:“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北凉王子能给我一定的自由吗?”
弥舒一愣,见姜吟玉认真地道:“我想要嫁去北凉后,时常出入边境,去河西见我的外祖,您能答应吗?”
弥舒笑了笑,“公主在北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日后我会成为北凉的王,而您会成为北凉王后。”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物,一条银色的颈链,从他指缝间滑落,尾坠蓝色宝石,璀璨夺目,游走光亮。
弥舒要将那条颈链给姜吟玉戴上,姜吟玉摇摇头拒绝了。
她话语轻和:“我会郑重考虑王子您的要求,也会很快给您一个答复。”
弥舒看一眼颈链,将它收起,道了一声:“好。”
姜吟玉朝他颔首,转身离开,几步之后,弥舒追上来,高大的身影与她并排。
“我知晓中原的贵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但我向公主承诺,我一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姜吟玉浅笑盈盈:“我不用你这样的承诺。”
男人的承诺信不得,都是虚的,姜吟玉从上一段失败的婚约中,就悟出来了这个道理。
她不是被弥舒的话打动,而是被这趟和亲可能带来的好处给打动。
姜吟玉再次屈膝,朝弥舒做了一个礼节,与他往前走,二人在转角处分离。
白露一直在长廊上等她,见姜吟玉回来,上前来搀着她手臂,问:“公主去和北凉王子说什么话了?”
姜吟玉浅笑道:“没什么。”
她往前走,心事重重。
和亲之路极其艰险,一去不复回,但对于她,已经没有什么比困在宫廷中遭受外人的流言,更让人难受。
若是她和亲,那皇帝一定会补偿她,她可以借此,来和皇帝换取什么,比如母妃的自由。
可皇帝答应和亲,不一定不算数,最终还得看太子的意向。
有姜曜在,他就不可能松口答应这件事。
甚至姜吟玉能想象得到,若姜曜听到自己要去和亲的消息,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反应。
她已经决定,和姜曜保持一个界限……
姜吟玉握紧了掌心,长一口凉气,步入了未央宫。
未央宫燃着灯烛,风吹纱幔晃动。
姜吟玉进来后,询问宫人,陛下在那里,被告知陛下正在内殿处理政务,有些错愕,旋即点点头,道不打扰父皇,进了自己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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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后,皇帝姜玄坐在椅子上,望着面前折子,嘴角轻轻抽搐。
他将折子拾起,重重扔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在殿中来回踱步。
侍奉的宠妃,提心吊胆地立在一旁,小心翼翼上前去,捡起折子,不经意看到上面的话,倒抽了一口气——
大臣们竟然联名上书,说若西凉王子执意要一个公主去和亲,便柔贞公主最合适不过。
姜玄回身,见宠妃正蹲着身子看那折子,走上前去,一脚将折子踢开,道:“看什么看!”
宠妃扑通跪下,慌张道:“陛下赎罪!”
姜玄神色渐渐冷静了下来,指着奏折道:“这帮大臣人多势众,欺负我一个女儿!”
那宠妃瑟瑟抬起头,宽解皇帝:“可是公主之前真的做错了事……陛下也不能一味地偏爱她啊,对吗?”
妙龄女子捡起奏折,跪在地上,双手将奏折呈上。
姜玄吐了口浊气,看向奏折,上面一个个黑字映入眼帘,愠怒再次浮上心头。
殿外有人敲门,进来附在皇帝耳边禀告:“公主从桂宫回来了。”
姜玄抄起奏折,扔到了地上。
冰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我女儿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朕不可能让她认错。”
她身上那些事,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错了,岂非太子也错了?
越到这个时候,姜玄越是庆幸,还好有姜曜在。
若是姜曜不在,凭借姜玄自己,那些蠢蠢欲动的臣子,他一定压不住。
姜玄目光望向窗外,眉间一股阴霾久久不能驱散。
他需要一些时间,时间能消磨一切,能将所有的流言都带走。
窗外树影摇晃,狂风不止。
**
一夜冷风骤起,翌日午后,魏家府邸,内院。
魏宰相靠在床榻上,止不住地咳嗽。
身边人扶着他的身子,拿帕子给他掩口。
帕子拿开,上面几道蜿蜒黑色的血迹。
室内一片抽泣声,几个小辈围在床榻边,上前来服侍魏宰相。
自从魏家三郎被流放后,魏宰相身子每况愈下,家中剩下几个庶子,看他被疾病缠身,行将就木,一直在暗中恶斗。
魏宰相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没由地浮起一层厌恶,浓浓的恨意弥漫心尖。
若非皇帝赐婚,非要让公主嫁进魏家,如今魏家也不会变成这样。
魏三郎流放一事后,魏宰相就辞了官。他看似退出朝堂,却一直在暗中指使自己的学生,上书讨伐柔贞公主。
无一例外,那些折子都被压了下来。
是皇帝和太子在包庇着公主。
魏宰相不肯罢手,今日那份送到皇帝面前的联名书,就有魏宰相的一笔。
可笑魏宰相英明半世,一生贤名,人到了老年,却用尽各种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魏宰相就像一只蜡烛,被烧到了烛芯的最后,生命快要透支,他枯瘦的手死死握着床榻边缘。
“皇家如此欺压魏家,那我魏家便叫柔贞公主身败名裂,让皇室付出代价!”
“咳咳!”
魏宰相口中再次吐出黑血,众人手忙脚乱去擦。
这时外头有人进来:“相爷,出事了。”
魏宰相支起病躯,皱眉问:“什么事?”
那来人环顾一周,禀告道:“南方战乱久久不止,昨夜,南方吴王联合周围几位诸侯王,带兵谋反了!”
舍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因为这一句话,个个目光震住。
魏宰相也是错愕,盯着来人,好半天,忽然哈哈笑起来,众人扭头看他,见他泪水都笑了出来。
魏宰相心绪起伏,不顾嘴角咳出的血,笑着道:“妙啊,妙啊!”
魏宰相笑得胸膛震动,边咳边道:“我了解太子的处事,出了这事,他肯定坐不住!”
魏家儿郎不解地问:“什么?”
魏宰相道:“放心吧,太子要上战场了,南方的事这么久没有解决,这次一出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他一定会亲自带兵去镇压的……”
太子这一去,至少要四五个月的行程了吧,到时候他不在,朝堂上还不变了天?
等太子回来,还能见到柔贞公主吗?
魏宰相倚着靠枕,抑制不住捂住胸口咳嗽。
他能不能逼姜吟玉投缳自尽另说,如若不能,西凉和亲,安阳公主和柔贞公主,总得去一个的。
嫁到西北,那才是生不如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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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藩王起兵的消息,在傍晚时分送到了太子手上。
未央宫偏殿。
姜吟玉沐浴完,换好了衣衫,绕过屏风出来,就见自己的屋中多了一个男人。
姜曜坐在桌边,手撑着额头,唇边带着浅浅笑意。
四目相对,他招手让她到身边来。
姜吟玉走近,姜曜起身,将姜吟玉抱住,之后抵在桌案上。
姜吟玉轻轻挣扎,被他楼得更紧。
她只穿了一件外衫,为了夜里方便,内里的小衣都没有穿,此刻被他抱住,姜吟玉万分尴尬,手抵着他胸膛,想将他推开,又害怕动作间,被他发现不对,不敢大幅度乱动。
她道:“哥哥,先松开我。”
姜曜弯下腰,脸搁在她肩膀上,道:“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
姜曜沉默看她一会,道:“南方出了叛乱,我得去一趟。”
姜吟玉愣住,侧过脸看她,潮湿的乌发洒在他臂弯中。
恰逢他这时偏过脸,二人的唇瓣无意间擦上,呼吸缠绵,姜吟玉连忙错开。
她才沐浴完,一身氤氲水汽,睫毛上水雾颤抖,红润的唇抿了又抿。
姜曜浅浅的呼吸停在她脸颊上,姜吟玉问:“皇兄什么时候离开?”
“今日夜里。”
“夜里吗,这么快?”
姜曜道:“南方的军报太急,我得尽快赶去,那里战场在不停地在扩大。”
姜吟玉眼中浮起担忧,道:“所以你要上战场去领兵,你要去前线吗?”
姜曜点头:“南方的事不能再拖。”
姜吟玉低下头不语,再抬头,眼中已是一片慌乱。
“我有点担心你,你身上还有旧伤。”
姜曜拂她脸颊上的碎发,微微笑道:“已经无事了。”
“没有,你在骗我,你的明明伤还没有好,上一次我在东宫,看到你喊太医来帮你换药,身上的毒还没有解开。”
姜吟玉清波流动,轻声问:“不能有别的将领去吗?”
姜曜低下头笑了笑,若春水般熠熠,抬起手捧着她脸颊,道:“妹妹,大昭已经没有可用的将领了。”
如今能领兵作战的旧将,全在西北边陲,朝中现在无人可一战,剩下的武将不是经验不足,就是能力欠缺。
所以不到今天万不得以的局面,姜曜根本不会上战场。
“可是……”
姜吟玉想说什么,半晌无言,只低下了头。
姜曜声音温柔道:“今夜我会走得很匆忙,特地过来叮嘱你几句话。”
姜吟玉道:“你说。”
姜曜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朝堂上或许会有对你的不好的声音,你不要在意,就好好住在未央宫,不要听外人的话。”
姜吟玉点点头,目光描摹他的面颊,问:“然后呢?”
“二是,和亲一事,我不同意,但陛下执意要促成两国联姻,我走后,我留在朝中的人会极力反对此事,但到底鞭长莫及,如若其中生出变故,你不要慌乱,我收到消息后,就会立马赶回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们姊妹一人去边关。”
他捧起她的脸颊,姜吟玉脸颊去贴他的掌心,抬头看他,妙目盈盈若万顷秋波。
“柔贞,你是我最不希望与这件事扯上关系的人。”
“所以,像今晚这样,去和弥舒单独见面的情况,不要再有了,好吗?”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淡淡地看着她。
姜吟玉没想到这事会被他发现,与他对视,指尖扣着裙裾。
他只用平和的眼神看着她,姜吟玉就绷直了脊背。
良久她轻轻点头。
姜曜脸上神色如雪化开,上前来拥住她,道:“等我回来,你乖乖待在宫里。”
姜吟玉不假思索道:“我会等你回来。”
她说得太快,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保证的事,她恐怕自己也无法能确保做到。
窗外雪粒沙沙,雪卷风拍打在窗柩上。
姜曜说完,笑着道了一句“走了”,往外走去。
姜吟玉目送他离开,关上殿门,回到榻边坐下,将弥舒那条差人送来的蓝宝石颈链拿出来看。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无论她选哪一道,做出决定后,都像离弦的箭,再也不能回头。
她轻叹了一口气,将颈链收好,心里被忧愁困扰着,慢慢上了榻。
她担忧姜曜,日有所思,夜里就梦到了他。
战场之上,狼烟漫天。
他身负重伤,满身赤血,单膝跪地,手握长剑撑地,低下头,轻轻喘着息。
在他周身,是成河的血水,成堆的尸骨。
他抬起头,姜吟玉从他的视野中,看到了一支利箭,穿破空气,朝他飞来。
下一刻,姜吟玉从梦中惊醒,她额间出了一层冷汗,坐直身子,一口一口喘息。
梦里发生的一切那样真实,她感同身受,也像被飞来的羽箭洞穿了胸膛。
她清醒过来,回想梦里种种,冷汗涔涔,无法想象他中箭身亡的场景,心痛到难以呼吸。
她还想见他一面。
姜吟玉穿好衣袍下榻,往外走去。
鹅毛大雪在夜空中翻卷滚涌。
四更天,东宫大殿的灯火耀亮,犹如白昼。
院子中轻甲侍卫带刀静立,等着那最后的一人从大殿中出来。
有脚步声在院外响起。
“公主!公主,您别进去,奴婢去给你禀告殿下!”
众侍卫扭头,见一道火红的身影,从长廊上奔了过来,斗篷上银链流苏摇晃。
女郎的身影穿过飞雪走来,斗篷从她头上滑落下,长发飘散飞扬。
“哥哥!”她声音清婉扬灵,眉眼如雪。
东宫大殿的门打开,姜曜立在门边,看姜吟玉提着裙裾,飞奔扑入了他怀里。
扬起的斗篷,卷起雪花,裹着少女火热的身子,扑入他怀间。
“怎么了?”
姜曜抱紧他,看姜吟玉眼中滑下清泪,柔婉多妖。
姜吟玉大概知道,这会自己是和他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也不顾后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抬起手搂住他的肩颈。
藏在心中的情绪控制不住喷发,压抑的感情汹涌翻滚出。
她从小就敬仰他、喜欢他,无法想象以后去了西北,此生无法再和他见一面。
这些日来,她害怕外人的眼光,有意和他避嫌,可实则她是想见他的。
他总归是她的哥哥,不管有没有血缘,都会是她的哥哥。
他是她过往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她抱着她,感受他身上的温度,将自己溺在他怀里,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最后一丝气息。
漫天白雪落满头,呼啸风声萦在耳际。
姜吟玉盯着他那双曜美的眸子,手捧着他脸颊,在雪雾中,轻轻一笑,道:“哥哥,我会想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情人之间总会有一些波折。
日更晚上12点,如果12点没有更,就夜里更了,不要等。
第65章 炽热
夜如泼墨,雪花拂面,二人久久相拥。
她火红的斗篷,如同烈烈的火焰,在他怀里燃烧。
姜曜搂紧她,唤道:“妹妹。”
他俯下面,看姜吟玉朝他露出笑面,知道她冒雪前来,定是有话要和他说。
姜曜让她进屋,将殿门关上。
殿门隔绝了冰寒的冷风,屋子暖和如春,暖炉静静烧着,火苗幽幽跳跃。
姜曜走到内间去,要换轻甲,姜吟玉看着这一幕,走上前去,道:“我来帮你。”
吴怀和曹公公齐齐转头看向她,姜吟玉装作察觉不到二人的视线,走到他身边。
这是姜吟玉生平第二次帮男子更衣,上一次,仿佛也是类似的场景、
姜曜要除掉卫燕,临行前,姜吟玉帮他扣腰带,二人相互道别。
殿内无声,只听得见暖炉燃烧的响动和她手上传来的窸窣动静。
他玉冠束发,长身而立,那身银色的铠甲穿在他身上,衬得身量挺拔悠长,腰身隐藏着力量,如同有天人之姿。
姜吟玉顶着他若有若无的目光,仰起头看着他关切地问:“你会好好地回来吗,哥哥?”
姜曜道:“会的。到了春日,我便回来。”
姜吟玉眼睫上还带着雪珠,声音微诧:“到春日就能回来了?”
姜曜道:“不会太久的,春日时,是我的生辰了,等那时我回来了,妹妹为我补办一个生辰,可以吗。”
姜吟玉看他许久,被他又问了一遍,才点点头,“可以。”
姜曜拉她靠近,道:“不要骗我。”
她心口如同被堵住,“不骗你。”
外头敲门声响起,传来催促的声音:“太子,该走了。”
姜吟玉立马扯着他的袖口,道:“等会走,我还有很多话和你说。”
姜曜道:“我等你说完。”
姜吟玉伸手揽住他的腰身,将头贴在他肩膀的铠甲上,姜曜双手环住她的腰,二人身子相贴,衣袍交缠。
四周的宫人见到这一幕,退出屏风,将内殿留给了他二人。
姜吟玉望着他的脸颊,用一种依恋的不舍的眼神,好像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地刻入脑海。
“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但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她只是想将他留下,和他再多相处最后的一些时刻。
姜曜笑了笑,目光温柔,叮嘱她照顾好自己。
烛光交叠,将二人交缠的身影映照在屏风上。
姜曜在临走之前,亲吻了他的妹妹,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温柔缱绻的一个吻。
他的唇没有移开,接着吻上了她的鼻梁,沿一侧往下滑。
唇上的温热潮湿,一路擦过上她的肌肤,姜吟玉迷失在他的柔情之中,推了他一下,很快被他握住了双手,不容她挣扎。
二人屏风上的影子似在拥吻,少女踮着脚,被他让双手勾着他的脖颈,他俯下脸,亲吻她的鼻梁。
光线晦暗不清,二人克制又热烈地相拥,亲密地相贴,他将她抵在桌案边,手去捧她的面颊,二人目光清水般相触,心脏剧烈跳动。
他的唇分明只擦过她的鼻梁,可当二人分开时,洒在对方面颊的上的呼吸,都如灼烧了一般。
他并没有吻她的唇。
“我要走了。”
他又和她越过了线,姜吟玉侧开脸,也大概知道是最后一回了,她没有再避嫌,压抑自己的本心,只是关切道:“不要受伤,皇兄要照顾好自己,早些回来。”
姜吟玉眼中发酸,泪珠从睫毛上滑落,低下头,从自己的袖子中抽出一只淡粉色的手绢,塞到他手中。
姜曜手心收紧,看向那帕子,又见她递过来一根水碧色的簪子。
“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你,你上次偷偷藏了我的私物,我再送你一只手绢和簪子……”
她说这话时,眼神躲闪,好似羞怯难看。
姜曜轻轻笑了下:“我会好好它们保管他们。”
说了这么多,时间快到了。
二人一同往殿外走,在殿门口分别。姜曜走下台阶,翻身上马。
朔风吹卷大雪,黑夜寂寥无声。
在四面侍卫投来的目光里,姜曜颔首,隔着飞雪,与她遥遥相望。
他回首吩咐手下,扯了下缰绳,准备离开。
姜吟玉看着他清俊的侧颜,忽然迈开步子,朝他奔了过去。
“哥哥!”
姜曜回头,看她跑过来,他俯下身,被她伸出手搂住肩膀。
她的唇贴上他高挺的鼻梁,一如他之前的一个吻,贴上了他的鼻梁,缠绵温柔。
她的口中发出一声似叹非叹的呢喃:“再见,哥哥。”
她珍重地告别,说完这话便松开他,后退一步,声音飘散在长风里。
姜曜坐在马上,长久地凝望她。
大雪淋落发顶,落满二人肩头。
像隔着漫长的岁月,朝她看过来的一眼,姜吟玉眼前浮现起少时自己,曾无数次地跑向他,笑着唤他“哥哥”。
儿时的光影明灭,变换成了如今自己和他。
从今往后,他与她之间,也会隔着迈不过去的岁月,大概永生不会再见。
岁月太漫长了,没有什么能亘古不变。
姜吟玉满头雪珠,眼里浮起晶莹的泪,扬起笑容。
“再见了,我的哥哥。”
**
太子的人马在四更夜时离去,铁蹄声破开浓稠云雾,雪尘飞扬,皇宫四角传来号角声。
古老的皇宫矗立在风雪之中,显得越发庄严肃穆。
姜吟玉抄着手,穿行在游廊之上,不久回到了未央宫。
天朦朦亮时,正殿来人,说皇帝宣公主见面。
昨夜下了一整夜雪,今日皇帝特地准许百官休沐,不用上朝。
姜吟玉来到书房后,坐在晃椅上,和皇帝围着暖炉说话。
姜玄将手放在暖炉上方烘了烘,观察姜吟玉的面色,见她娴静温婉,这才酝酿好话语,沙哑的声音开口道。
“柔贞,前天的事,是父皇的不对。当时不知道你在桂宫中,与你母妃起了争执,实在是太过冲动,你不要生气。”
姜吟玉膝盖上搭了一件羊毛毯,不看姜玄,只看着白色的绒毯,道:“父皇不该对我道歉,而是去和母妃道歉,您给她带来的伤害更大。”
“是,是,”姜玄声音愧疚,“父皇终究是亏待了你母妃,会去找他向她认错的。”
“至于你,夜里是不是又去见了你的皇兄?”
姜吟玉目光抬起,看向他。
皇帝的面庞苍老了许多,眼皮浮肿,一开口说话,鼻梁两侧两道深深的皱纹,若隐若现。
“柔贞,朕知晓你和你皇兄亲近,但是你要记住,什么叫人言可畏。”
“你告诉父皇,你和你皇兄可有做过逾矩的行为?”
暖炉里爆出一个火星,姜吟玉低头,鬓发上流苏轻轻贴在耳边。
她攥紧了羊毛毯,如实地道:“有过。”
皇帝一直没再开口,沉沉地看着她,身上强大的气场朝她扑来。
“柔贞,你不是小孩子,做了这种事,就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得庆幸,你是我最爱的小女儿,否则换作旁人,我绝对不会包庇你。”
皇帝再三敲打过他们,没想到这二人还是顶风作案,置他的话不管不听。
他道:“北凉王子想要带一个公主回去,如若你是你其他的姊妹中任何一个人,朕肯定要将你扔去联姻了。”
姜吟玉听到这话,问:“父皇不打算送我去吗?”
姜玄反问:“怎么可能送你去?朕已经定下了最合适的人选。”
姜吟玉问:“是谁?”
姜吟玉是皇帝唯一养在身边长大的女儿,十几年朝夕相处,疼爱至极,甚至皇帝对她的感情,比对太子都深。
姜玄心中的合适人选,是除了姜吟玉之外的其他公主。
他打算悄悄将人送去,瞒着外界。至于嫁妆奴仆一类,滞后一段时间,等公主和北凉王子典礼成了,再差人送到北凉去。
等到那时,木已成舟,太子回来,即便反对,也于事无补。
太子是心地仁厚,对所有的兄弟姊妹都一视同仁,宁愿自己以后去西北战场,也不想让几个妹妹做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可姜玄不同,他一惯冷血无情,只会想最小的牺牲,来换取最大的利益。
无论如何,他都会送一个公主去北凉,来达成目的。
姜玄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姜吟玉道:“可是……”
说到一半被皇帝打断,“柔贞,你安心待在未央宫里,不要惹出什么事端,退下吧。”
姜吟玉出了宫殿,蹙了蹙眉梢,心里浮起一丝担忧。
皇帝要送另一位公主去北凉,不止如此,北凉的使臣团,就在这几日要离京了。
弥舒留在长安的时日不多了,面对皇帝给出的条件,他会答应吗?
姜吟玉不知道,心里还在猜测,皇帝会送哪一位公主去和亲。
很快,第二日,姜吟玉便知道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两三章应该就是一个小高.潮了。
第66章 骂名
姜吟玉早起去给皇帝请安,到门口时,被宦官拦下,说陛下正在和人谈事情。
姜吟玉没有怀疑,准备离开,却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哭声。
“父皇,您不要将女儿送走……”
姜吟玉辨认出了说话人是谁,转过身去,推门而入。
宦官不让姜吟玉进去,姜吟玉推开他,对他无声道了一句:“我是天子的女儿。”
那小宦官知她得宠,也不敢忤逆她,由着姜吟玉躲在织纱帷幕后,观察着殿内的景象。
大殿中央水磨砖地上,跪着一个瘦弱的少女,在她身侧,一个中年的华服丽人也跪在那里。
二人俱是潸然泪下,朝着皇帝诉情。
那绿衣少女膝盖行了几步,去扯皇帝的腿脚,呼吸急促。
“北凉王子求娶的分明不是我,他对我无意,父皇不要送我去和亲……”
他身侧丽人哭道:“六皇子已经不能入长安了,如今我的女儿也要被送走和亲,陛下,我就这一双儿女,求您不要这样狠心让我们分离!”
皇帝要送去和亲的人,正是班美人的女儿,十三公主,丹城公主。
班美人咚咚磕头,急促地呼吸,脑袋一下一下砸在地砖上,力道之重,快要磕出血来。
然而这一幕,丝毫没有打动坐在宝座上的帝王,他的面目沉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等殿内母女二人哭完,气都喘不上来时,才终于开口道了一句。
“朕不会亏待你们的,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语调平淡,好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压。
丹城公主眼眶泛红,“北凉王子想要的是安阳姐姐和柔贞妹妹,陛下不舍得她们远嫁,就要将我推出来给他们挡婚事,是吗?”
她大口大口喘息:“可我也是您的女儿啊,安阳有皇后娘娘撑腰,柔贞也有父皇做靠山,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从小和母妃在宫里相依为命,求求您疼惜我一回吧,我不能和母妃分开!”
皇帝手撑着额头,实在厌烦女人的哭声。
“你走后,朕会好好待你母妃的,先将她的位份晋到昭仪。”
昭仪,是九嫔之首,位份仅次于皇后。
班美人泣不成声:“我本就是浣衣局宫女出生,怎敢奢求昭仪之位?我只求女儿能够留下。”
皇帝置若罔闻,他选丹城公主自有他的道理。
丹城公主性格温顺,母家卑微,无权无势,而她又极其依赖班美人,到时候,皇帝可以用班美人来拿捏丹城公主,让她好好履行和亲的义务,不许造次。
至于其他几个女儿,要么是母家家世太高、要么是性子顽劣,都不在皇帝的考虑之中。
皇帝对班美人道:“你说自己是宫女出生,那朕便将你父兄一家,都提进朝堂,加官进爵好了,至于你的儿子,六皇子——”
“若丹城答应和亲,朕就将你送去六皇子的藩地,让你母子二人团聚,怎么样?”
班美人呼吸一滞,嘴巴一张一合,望向皇帝。
丹城公主握住母亲的袖子,道:“不行的……”
皇帝走下台阶,手搭在少女肩膀上,“丹城,你的嫁妆朕已经备下,朕会将你会风风光光嫁出去,你作为和亲公主,为大昭和北凉两国的友谊做出你的一份贡献,史官也会将你的名字记入青史。”
丹城公主用力推搡班美人,见班美人无动于衷,只讷讷地看着。
丹城公主哀哀楚楚,仰面哭道:“父皇,北凉要的是柔贞妹妹,群臣上书也是要柔贞去嫁,可你为何一定要推我出去?”
“您一直在包庇柔贞,哪怕外面出了那样大的事,您都没有责罚她一下,为何这样偏心……”
皇帝最听不惯的就是这句话,心生烦躁。
“朕偏心她一下怎么了?五个手指也有长短。”
前夜太子一走,今早朝堂上便开始蠢蠢欲动。
各路不知从哪里来的牛马,全都上表,请求陛下将柔贞公主送去和亲。
民间坊间,也都是柔贞公主行为不端的言论。
皇帝知晓当中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然而他能压下十个人的言论,却压不下百个人的嘴巴。
甚至太子最初的东宫藏娇一事,也被外界拿出来诟病,称是太子失德,包藏皇妹,二人之间关系早就有迹可循。
也好在太子带兵,亲自南下,在前线作战,众臣自然也不敢背后太过分地议论太子,便都只将矛头对准柔贞公主。
所以今早,皇帝面对众臣上书,实在力不从心,决心得快点,将和亲一事给办妥了。
皇帝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道:“你和你妹妹从小关系最好,你替她嫁一回,朕补偿你,不行吗?”
“不一样的……”
丹城眼中光亮渐渐暗淡了下去,“我是喜欢妹妹,也真心待她,可我不能给她替嫁。”
“休要再说,此事已经定下!”皇帝怒斥,“半个月之后,北凉王子离开之日,便是你出发去北凉之时!”
丹城公主瞳孔一张:“半个月?”
皇帝不耐烦,高声唤侍卫进来,“将公主带下去——”
侍卫们应声进来,这时,皇帝抬头,见帷帐后绕出来了一个女子。
不是旁人,正是姜吟玉。
二人对视,姜吟玉移开目光,看向丹城公主。
丹阳公主被从侍卫们从地上捞起来,经过姜吟玉身边时,姜吟玉唤道:“姐姐。”
丹城公主面容憔悴,哀哀地道了一声:“柔贞,为什么去和亲的不是你呢……”
姜吟玉扶她的手一僵,刹那间,丹城公主就已经擦肩而过,离开了大殿。
在她身后,班美人提着裙裾,踉踉跄跄跑上来,被侍卫们推开跌倒,她再次爬起来去追。
姜吟玉立在门边,望着二人的背影。
皇帝走上前来,见姜吟玉面容雪白,当她是被吓着,轻叹了一口气:“放心,和亲一事就由你姐姐去吧。”
姜吟玉长发被风吹得飘起,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忽然大步走向外殿。
班美人的哭声,隔得远远的,还能飘进殿内。
安阳公主进来时,正巧看侍卫将班美人带下去,走进来,与姜吟玉刚好碰上。
她拉着姜吟玉到一边说话,不明所以,问:“什么意思?父皇喊丹城来做什么,莫非是要送丹城去和亲?”
姜吟玉不说话。
安阳公主目光看向一侧,轻笑一声,“那北凉王子执意要你我二人中的一个,可你想去吗?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她看向姜吟玉:“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你,父皇说我自私自利,样样比不上你,我也认了,上一次你帮我替嫁,那这次,便由我去好了。”
姜吟玉诧异,目光下移,看向她的小腹。
“可你不是怀孕了吗?”
安阳手捂住小腹,没料到姜吟玉知晓此事,她长吸一口气,道:“我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可父皇不会同意,那我便自请去和亲,到了那时,父皇肯定会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说要诞下这个孩子。”
姜吟玉始料未及,皱眉道:“孩子生下来后呢?”
安阳道:“我会将它留在长安,自己一个人去北凉。”
安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拉着姜吟玉说这样多的话,大概这些日子,日日暴露于被选去和亲的恐惧之下,二人同病相怜。
安阳公主手背擦了擦眼泪,眼眶潮红:“柔贞,你和皇兄不敢迈出去那一步,不敢向外界承认你二人间的关系,可我不同,我就算怀孕,孩子父亲的身份见不得人,这事被揭发了出去,我也没什么害怕的,不被容于世也好,做了便是做了。”
她后退一步,背抵在墙壁上,泪珠从脸颊上一颗一颗滑下,双手缓缓放上小腹,唇角勾起笑容。
“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你能劝皇兄,好好地对他的吗?皇兄也反对我和那人在一起,可我就是喜欢他,我知道只有你能劝住皇兄,可以吗?”
安阳去握姜吟玉的手:“我去和亲,你日后,帮我偶尔照应一下这个孩子,行吗?”
姜吟玉从她怀中轻轻抽出手,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安阳公主摇摇头:“他……”
太子昨夜离开长安,安阳好不容易能派人出去和梵净接应了,却被白马寺的人告知,梵净一个月之前,便动身去了西域。
这一次,他受其师父玄寂大师的嘱托,到天竺高昌几国,去学得梵文,勘得真经。
可向西一行,九死一生。
安阳公主从得知这一消息,情难自已,她难以想象,梵净去了西边,那她一个人活在皇宫里还有何意思?
恐怕一辈子都未必能等到他回来。
假使她去和亲,日后说不定二人还有再相见的机会。
他要去西边,那她就陪他一起去。
安阳公主下定了决心,道:“我会去父皇面前请求和亲,但现在不是时候。”
姜吟玉问:“何时才是时候?”
“就在半个月之后,北凉王子回西北,届时父皇会为他举办送别宴,朝中上下,文武百官,乃至各部落首领,都会参加。我会在跪到父皇面前,亲自说这事。”
姜吟玉听了这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往外奔去。
安阳还没得到她是承诺,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她的一绺碎发。
“柔贞,你做什么?”
姜吟玉一身雪色长裙,奔出宫殿,步入飞雪之中。
大雪飞扬,她在朔风中奔跑,长发拂过面颊。
她去见弥舒。
她做好了决定,要去和亲。她要带母妃一同离开皇宫,她可以求姜曜来帮忙,可姜曜绝对不会答应自己也随母妃离开。
其实一直以来,摆在她面前都只有一条路。
她所求,只有母妃好好活着,带她离开这处牢笼。
更不想因为和亲的事,波及和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丹城公主。
姜吟玉来到了弥舒所在的宫殿,敲开了他的殿门。
弥舒开门,见一身雪色的少女立在门外,乌发上睫毛上全都是雪,清美如仙。
他侧开身道:“公主,有什么话进来说。”
姜吟玉口中呼出雾气,“不用了,我来就是告诉你,我答应嫁给你了。半月之后,送行宴上,我会和父皇禀明这一件事,之后我随你一同离开,可以吗?”
弥舒愣了愣,道:“自然是可以的。”
姜吟玉嫣然一笑:“那便好,不过到时候,我还要带一个人。”
弥舒伸出手,替她头顶挡雪花,问:“是谁?”
姜吟玉提着裙裾往外跑,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是一个女人,对我很重要的女人,我希望你也为她备一匹马车。”
说完,她便朝外奔去。
弥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少女身上的一抹香气,他摩挲了一下指尖,轻轻一笑。
**
一连过了三四日,姜吟玉都在暗中筹划。
她记得父皇说过,皇室给公主的嫁妆,会在公主出嫁后,滞后一段时日,送往北凉。那她先收拾最常用的几套衣服和首饰,其余繁缛之物,日后再说。
除却这些,困扰着姜吟玉的,便是侍从的问题。
伺候在她身边的都是一群小侍女,十六七岁花一般的年纪,个个天真懵懂。
和亲一行,有去无回,路上一切不可预知。
她们中大多数人,未必会愿意再跟随姜吟玉。
姜吟玉也不会强求她们。
她只是无意间问了白露一次:“如果和亲真落到我身上,你说会有人陪着我吗?”
白露跪在她身旁,道:“不会是公主的,哪怕真是公主,我也陪公主一起去,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这辈子都会侍奉在公主身边。”
姜吟玉柔声道:“我只是搭救过你一回,没必要这样报答我。那些西域男子,大都性格粗俗,行为孟浪,你若随我一同嫁过去,少不得要被那些男人惦记,你能接受吗?”
白露抱住她:“可我更舍不得公主,我从小就和公主在一块,不能想象日后不能侍奉在公主身边……”
姜吟玉心中一股暖流淌过,轻轻抱住她。
也是此刻,她想起之前和弥舒在湖泊边交谈,当时除了白露在外面望风,身边没有任何人瞧见他俩,然而回去后不久,这事就被皇兄知道了。
难道是皇兄派了暗卫盯着她吗?
姜吟玉看着白露面颊,将这股疑惑压了下去。
夜晚时分,姜吟玉上了榻。
三更夜时,房中暖炉熄灭,姜吟玉被冻醒,从梦中醒来。
她窝在被窝中,睁开惺忪的双眼,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窣窣声。
床头柜子被人打开了,发出“吱”的尖锐声音。
姜吟玉侧过脸,透过纱幔,看向外头。
漆黑的夜色勾勒出那人轮廓,姜吟玉只用了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谁,只因太过熟悉了。
是白露。
她打开了她的床头柜,将里面那条蓝宝石的颈链拿出来,放在手心上,反复查看。
月色下,宝石闪烁着澄澈的光亮。
白露轻轻抚摸,叹息了一声,就将宝石放回了原处,之后她又拿起柜子中的几封信,悄悄打开。
纸张翻动,发出细微之声。
这些都是弥舒暗中递给姜吟玉的信。
小半刻钟后,白露将那些信看完,放回柜子中。
她起身,走到姜吟玉桌案边,点燃一盏灯,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坐在案边,开始写些什么。
一灯如豆,火光迷蒙。
看着白露古怪的行为,姜吟玉脑海中的困意一消而散。
她手撑起身子,回想这几日,自己睡得格外的昏沉,好像都是因为睡觉前,白露会给自己递一碗宁神的花茶。
姜吟玉看着这一幕,简直怀疑白露在茶里下了什么药。
“哗啦”一声,姜吟玉捞开帐子,走下床榻。
桌案边白露听到声音,一下站起身,与姜吟玉四目相对,下一刻,白露仿佛做贼心虚,拿起信纸,送到蜡烛火苗上。
姜吟玉赤足奔过去,赶在信纸被火苗烧成灰烬前,将它们夺了过来。
白露上来要抢,慌里慌张:“公主!”
姜吟玉看她一眼,皱眉低下头,当信上“太子殿下”四个字跃入眼帘时,姜吟玉呼吸都定住了。
她握着信纸的指尖颤抖,顺着看下去,上面交代了这段时间,姜吟玉的一切行为,说她偷偷去与弥舒见面,二人私下在谋划什么。
信笺上,白露直接道:公主答应了弥舒的条件,收下了他的信物,这几日,公主想去和亲的意愿,比以往几日更甚。
姜吟玉将信笺攥成一团,难以相信,轻声问:“白露,你背着我,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和我皇兄有密信来往?”
“不是的,公主你听我解释。”白露手足无措。
姜吟玉不信她,后退一步,看着书信,上面的每一行话,都让她有一种心思暴露在外面、无处可躲藏的窒息感。
姜吟玉质问:“你何时与我皇兄有信件来往的?”
白露低头不肯说,眼中蓄泪,“公主……”
姜吟玉道:“告诉我。”
白露咬着红唇,在她的再三追问下,终于抽泣小声道:“太子殿下关心您,让奴婢每日盯着您,将您的一言一行都写给他……”
黑暗之中,白露唇瓣哆嗦。
“奴婢写了,公主日日与北凉王子偶遇,二人私下里交谈,回来后,公主总在暗中筹备着什么。”
“奴婢偷看了您的信,猜到了公主要去和亲的心思,其实公主也没避着奴婢,是不是?”
姜吟玉将信递到蜡烛上,看着火苗窜起,道:“这信你不要寄给我皇兄。”
白露跪下道:“公主,没用了,前几日的几封信,奴婢已经将寄出去了!殿下也是好意,是怕您在和亲的事上,出现意外。”
姜吟玉立在黑暗中,低下头,笑了一声,再抬头,眼里已经是一片泪珠。
“为什么要骗我?这事你告诉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告诉我皇兄。”
第67章 发觉
白露跪到姜吟玉身前认错,发出一道呜咽:“公主,奴婢是担心你,不想看您去和亲,才会写信给太子殿下。奴婢知错了,并非是背叛你……”
姜吟玉道:“可就算你写信给皇兄,恐怕也赶不及了。”
还有十日就到送别宴,信件的在路上往来,少说也要耽搁三四日,那时皇兄还在前线作战,哪怕他知晓姜吟玉的心思,也不一定能赶得回来阻止她。
姜吟玉将信纸送到蜡烛上,看着跳跃的火苗,将信纸一点点吞噬。
微弱的烛光,照得她身影纤细。
除了最初质问白露的话,姜吟玉便再也没有开口,她静静地沉思,盘算着姜曜及时赶回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良久,她才道:“你下去吧,这段时日,先不用在我身边伺候了。”
说罢,她吹灭了火苗,转身往床榻走去。
白露看她的侧颜,叹息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
皇宫的夜晚,掩盖在繁华的旖旎之中。
而距离长安几百里外的巨阳平原,沙雪漫漫,上下一白,早些时候,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
以吴王为首的诸侯六国,联合麾下的军队,一路向北征伐,在巨阳郡,遇到了南下的大昭军队,双方展开激烈的厮杀。
吴王的联军,之所以能在短的时间,将战线推到这么远,就是因为造反的速度迅疾,让人猝不及防。
巨阳郡,是北方南方间的要塞,战略重地,双方势在必得之地。这里的战事焦灼,拉锯了五日有余。
就在昨日,大昭的援军从长安赶来。
吴王没料到援军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会在战场上见到姜太子。
当时,战场上箭如雨下,吴王披挂上阵,冲到前线,大昭的军队却忽然如潮水向两旁退去,一句“太子殿下到——”划破战场上的厮杀声,随后,一只冷箭破空飞来,直接射向吴王。
千钧一发之际,吴王身边的猛将飞身而出,替他挡下了一箭。
同一时刻,太子殿下策马而出,长身如山水,斩一将于马下。
大昭的军队见太子到,士气大振,随太子冲锋陷阵,打得吴王联军节节败退。吴军粮草支撑不住,只得战略性地退出古原。
如今双方的兵马,陈兵于巨鹿水河畔,俱是按兵不动。
今夜,太子姜曜策马,停在山坡上,眺望远方的战壕。
一阵寒风掠过,荒草飒飒。
在姜曜身边,多了一位骑马的将士,他策马走上山坡,与他一同眺望远方。
“殿下,巨阳一战,伤亡惨重,吴王勾结其余诸侯王,屯兵在南方,此仗艰辛,加上是冬日,行路困难,恐怕短时间内无法解决。”
那副将姓崔,不知姜曜的脾性,怕他听了这话不悦,说完又补充道:“但臣相信,此仗必胜,战乱一定会被镇压。”
烽燧上狼烟燃烧着余烬,长烟直上云层。
姜曜迎着寒风,笑了笑道:“不用这样弯弯绕绕,大昭势衰便势衰了,非一日之寒,今日之战,能先取得胜利,已经算意外之得。”
崔副将微微诧异,太子已经握着缰绳,调转马头。
“粮草不用担心,后续很快就会送达。再让侍卫们修整一夜,明日一早,便向南进军。”
短短几句话,便交代了所有的战略部署。
太子战功赫赫,军事能力所以人有目共睹,他一来,军中无自然一人敢忤逆他的命令,供奉太子若神明。
崔副将得了命令,赶紧去办。
姜曜回到军帐,抚了抚马身,让士兵将马儿牵走,径自走入了军帐。
帐子中,早有士兵替太子收拾好了一切。
姜曜一进来,热气迎面扑来。
他走到衣架前,将身上的银色轻甲卸下,连日来的奔波,终于换得今夜片刻的平静,他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
几缕碎发从玉冠中散落,紧贴着他的面颊。近旁灯火耀亮,照得他容颜深邃。
姜曜走到案边坐下,询问士兵:“可有长安的信件送来?”
那士兵摇摇头,道:“还没有,外面天气冰寒,那信许是路上耽搁了。”
姜曜道了一声知道了,让人退下。
他手撑着额头,双目阖上,长睫在眼睑下留下一圈阴影,仿佛极其疲倦。
帐子中烧了旺盛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苗声。
姜曜素来畏寒,可今夜没多久,就被帐子里的温度给热醒了。
姜曜缓缓睁开眼皮,正好撞见撩帘子进来的士兵。
士兵道:“属下来给殿下添炭。”
小士兵双手通红,用长拣子拣了几块红罗炭,放入暖炉之中,接着又走过来,去捧案上的茶盏,给姜曜倒茶。
恰逢姜曜去握茶盏,二人的手一个色白如玉,不染纤尘,一个布满疮斑,两相对比,实在是惨烈。
小士兵有些无措,手指蜷缩了一下。
姜曜的目光,从他双手移到他稚嫩的面颊上,看到他脸颊两侧皮肤发红,道:“去暖炉边烘烘手吧。”
声音轻得如同烟云,仿佛来自天际的幻听。
小士兵懵住,没料到太子会说这话,连忙跪下道:“多谢殿下。”
士兵心里浮起感激,又道了几句“太子仁慈”的话,去暖炉边烘手,等身子暖和了一点,回来走到姜曜身后静立。
“殿下还有什么事吩咐吗?”
士兵说着,就看到太子手摩挲一物,那是一只精致的花簪,花瓣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女子的贴身之物。
小士兵问:“这是太子身边哪位娘娘,送给殿下的吗?”
长安发生的事,到底只是在京城小范围的传播,还没有传到南方,小士兵久居军营,自然不知道太子身边是否有女人,更不知道太子和其十四妹之间难以见人的隐秘关系。
小士兵随口一提,得不到太子的回答,便识趣地没有再问。
姜曜到这么晚不睡,实则是难以入眠。
这几年来,他的睡眠极其浅,往往需要宁神的香料辅助才能入睡,这次南下匆忙,离开时未来得及带香料。
他将姜吟玉给他的那只帕子拿出来,他是十四妹善于制香,他也早就发现,她身上淡淡的玉檀花香,能够让他的心安定下来。
姜曜将指尖送到鼻端,缕缕的香气飘入了鼻尖。
他在柔贞身边安排了人,让婢女每日都写信发来,汇报她的情况,然而几日下来,姜曜除了最初的一封信,其余的一封没有收到。
和亲一事,变数太多,姜曜忙于战事,无暇顾及,只能靠这样的方法来看住她。
到现在,他也不敢确保,自己离开后,朝堂中会产生什么样的风云。
单单靠皇帝和自己留下的臣子,能不能将魏家人压住?
又或是,他担心妹妹若受不住压力,生了一些别的心思,比如躲避流言,自请离开皇宫……
姜曜意识到了什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圈柄。
夜已经三鼓,帐子外隐隐传来行军的歌谣,苍茫且悠远。
姜曜没再多想,阖上目休息,等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
晨光微明时,士兵们起身出发。
姜曜出了帐子,见崔副将牵着马,走过来,从袖中掏出地图展开。
“殿下,如您的部署,今日作战,大昭要夺下巨鹿河畔,再向南推进。”
其他几位副将,也走上来与太子交谈,姜曜边走便说话,忽然声音停下,他看到远方浓浓的白雾中,一人一马的身形凸显出来。
一士兵驾着黑马,从迷雾中疾驰而来,到太子身前,急急勒绳,翻身下马。
从长安到巨阳,三百里路,那士兵疾驰三天三夜,一下马,已经是两股战战,双耳涌血。
他从羊皮袋子中拿出几封信件,扑到太子身前,双手递了过去。
“殿下!长安发来的信,请您过目!”
他带来的是皇宫白露传的信。
姜曜从他手中接过,道一声:“辛苦。”
也是此刻,远处高台上,有士兵抬起木棒,鼓面重重敲打去。
击鼓鸣金,“咚咚”声震彻大地,预示着战事即将打响,刻不容缓。
崔副将翻身上马,看一眼太子,不知他是不是要看完信再走。
姜曜沉默了一刻,修长的指尖开始拆开信笺。
上面内容映入眼帘,姜曜目光一凝,像是看到了什么意外的事,之后轻轻笑了下,一目十行看完,唇角笑意变得冰冷。
他迅速地拆开下一封。
一封、两封、三封……
渐渐的,太子神情彻底凝住,当这一幕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知道,长安怕是出事了。
第68章 回朝
姜曜看完所有的信,将它们收好,之后走向自己的汗血宝马,翻身而上。
雪色加深,清霜落肩。
他隽美的面容上也是一片冷霜,透着冷沉,双腿一夹马肚,策着马往前走去。
太子从收到那封信后,情绪就不太对,然而太子不开口,士兵们也不敢去问,纷纷上马,跟随在后。
在清晨时分,头顶淡淡的月色高悬时,大昭的兵马急速南下。
一重一重的铁蹄,踏过霜草,以雷霆万钧之势,驰骋而过,留下一地践踏成泥的草叶。
战场上局势千变万化,太子与吴王争夺巨鹿河畔,大战极其惨烈。吴王先前花费了巨大的代价才夺下巨鹿,不愿战败退兵南下,几乎殊死搏斗。
双方各有得失,从清晨厮杀直傍晚。
夜晚时分,大昭突然发起猛攻,吴军后线又传来消息,说,太子带了一只精锐部队,直接绕道巨阳古原,像是要去打淮阳王的封地。
六国联盟,淮阳王是其中关键一环,提供后防的兵器。
这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止是吴王,大昭的将领们也始料未及。今早之前,太子给定下的计划,还是和吴王争夺巨鹿河。
是那些从长安寄来的信,让太子改变主意。
原野上雾气弥漫,夜色深深,太子勒马,看向下方一望无际的原野。
崔副将跟上来,口中呼出白气:“殿下,已经行了一天一夜的路,您休息一会。”
姜曜回首,看向身后的军队。这些士兵由他调.教出来,都是精锐之师,连夜赶路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寻常之事,此刻众人脸上毫无疲倦之色。
姜曜道:“无事,继续行军。”
“可殿下您的身子……”
没等崔副将说完,太子已经走到到军队前,下达军令。
士兵们严阵以待,气氛凝住,听太子讲话,等到最后那句“出发”的命令一出,军队顷刻如泄洪的洪水一样奔出,流下原野。
姜曜策马扬鞭,一旁崔副官跟上,关切道:“殿下何须如此急切?夜里行军,多有不便,可徐徐图之。”
姜曜只淡淡扫他一眼,崔兆便僵硬如塑,不敢再说话。
姜曜的声音如寒霜一样冰凉:“南方的战线,尽快稳住越好,十日后,我得回长安一趟。”
十日。
这个天数一出,崔兆立马面色微变,道:“殿下,十日之期,实在太短。“
一场战役少说也会耽搁上两三天,用十日去稳住大部分南线,何异于痴人说梦?
“殿下何事这样着急,不能再等等吗?”
姜曜摇摇头,呼出一口雾气。
今日长安送给他的信上说,公主准备自请去和亲,姜曜看到信的一瞬间,做好了决定,他要赶在使臣团离京之前,回长安一趟。
所以今日,他直接舍弃了原本攻城计划,开始打快仗。
雷霆过境,越快越好。
此仗艰险,他没有选择,必须赢下。
姜曜不再和崔副将交谈,扬鞭驰向远方。
几里之外,淮阳王军帐处在黑暗中。
当昭军第一只点燃火苗的箭,射向淮阳王军帐时,大战彻底打响。
大雪漫漫从天上落,士兵挥长枪,血色泼洒。这四周彻骨的冰寒,犹如一条毒蛇攀爬上每一个人的脊柱。
昭军在大雪中推进战线,一日之后,占领敌军军帐,生掳淮阳王。
此战大获全胜,之后太子稍作休整,就再次带兵往南。
风霜如刀催,士兵们连夜赶路,重重的大雪,压在每一个人身上。
姜曜昼夜疾驰,在某一日夜里,打完一仗,回军帐休息时,捂着唇重重咳嗽了下。
他的肺部犹如灼烧般疼痛,每咳嗽一声,都有浓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他将手拿开,见掌心中央出现了一抹淡淡的血色。
姜曜盯着掌心,看了有半晌,才面无表情地抽出帕子,将血迹擦干净。
他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一人。
他的面色越来越静,不与军中任何人交谈,白日行兵,夜里也行兵,只有在偶尔休息时,才会坐在灯下,将那些信件拿出来,一封封翻看。
属下们进来禀告消息,也常常见太子坐在灯烛后,他藏匿在黑暗中半张脸,幽暗森然,异常冰冷,让人为之胆寒。
一连行了三四日,这日,夜间过半,姜曜出了帐子,对崔副将道:“行军吧。”
崔副将道:“殿下不可!”
姜曜拉来自己的马,话语干脆:“去通知你的部下。”
崔兆看着太子的身影,这一刻再也忍不住去想太子真的是疯了,他们一路往下,五天内,解决了淮阳王,向南收复了十几座城池,要么这样的行军速度,已经是极限,太子居然还要继续。
他到底在赶什么?
崔兆连忙追随上去,对姜曜道:“殿下,您还负伤在身。”
姜曜抬起头,远方天空,一轮稀薄的红日升起。
“今日是二月初五,我会在初九的清晨,返回长安,那时得确保收复回南线的一半城池。”
崔兆摇摇头:“殿下,这赶不及。”
南方的城池之所以能收得这样快,还得因为太子的威名远扬,有些城池听说太子亲征,几乎不战而降。
可太子再如何行兵,那也无法赶在十日之内,收复一半南线。
可君命难违,崔兆看太子神情,也不敢违逆,继续跟上,带大军往南。
雪一连下了好几日。
当士兵在南放浴雪作战时,长安城大昭皇宫里,却歌舞升平,一片靡靡之声。
皇帝邀请官员入宫,为明日的送别宴做准备。
宴席上舞伎献舞,乐声喧嚣,市价千金的紫檀木作了木炭,丢进炉子里烧火,夜明珠高高悬于顶,充当照明的灯烛。
从太子离开后,皇帝便如同脱了笼的虎狼,又恢复了从前奢靡的作风,肆意地挥霍,今夜的宴席很快变成了纸醉金迷的声色场。
丝竹声悠悠,飘到了未央宫。
姜吟玉坐在窗下,将两扇窗户向外推开,看烟火在夜幕上升起。
那火光如天上仙界,是山水银河,倒映在她澄澈如溪水的眼眸里。
窝在她怀里的小猫翻了个身子,姜吟玉手抚摸它的后背,道:“明日我就要和父皇表明去和亲的意愿了,到时候要不要带你一块去?”
姜吟玉抱着猫儿,放到案几上,看它无忧无虑的样子,轻轻笑了下。
刚刚那番话,不是说给猫儿听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姜吟玉坐在冰冷的大殿中,觉得一种孤寂感从心中来。
她准备去和亲的事,除了白露,旁人一概没有告诉。
在白日,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没有表现出异样,可只有在夜晚,一个人独处时,她才会流露出些许脆弱。
姜吟玉抱膝坐着,静静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像是在做告别,再看最后几眼。
一时间,她想到西北恶劣的气候,对猫儿道:“我不带你走,将你留给皇兄好了,你也喜欢东宫,是吗?”
猫儿朝她摇了摇尾巴。
姜吟玉浅浅一笑,揉了揉它的脑袋,之后穿鞋下炕,走到衣架前。
她望着架子上那一套红色的罗裙,手抚摸上去。
明夜,她就穿这件裙子出席
她指尖划过悬挂的玉环明珠,珊珊作响,衣裙间的金箔,折射出明灭的光亮。
这是她最漂亮的一套衣裙,然而她大概此生只会再穿最后一回了。
一粒雪花随风飘进屋内,姜吟玉抬起头,入目就是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她将头靠在衣架上,伸出指尖,触上飞来那一片晶莹的雪,想到了自己在外亲征的皇兄。
“哥哥。”
她喃喃自语,不知南方雪下得大不大,有些担忧他的安危。
姜吟玉低下头,将那只特地为他求的护身符拿出来,放到案几上。
做完这一切,她脸上的神情松下来,只等待明日的到来。
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大,姜吟玉上榻休憩。
与此同时,几百里外的原野,夜色下。
一队十几人的骑兵奔驰北上,他们披星戴月,昼夜疾驰,穿行浓雾之中,清寒的雪光落满了周身。
他们要驰向的地方,是长安。
长风纵起,原野上草叶一夜变得枯黄。
**
一日过后,傍晚时分。
长安城,古老的皇宫,伫立在融融月色中。
为西域使臣团准备的送行宴,在建章宫举行,请来了诸多达官贵人。
宴席上,一队队使臣团,入殿拜见皇帝,向这一个月来,皇帝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
声乐喧闹,灯火辉煌。
酒过三巡,北凉王子从宾客座位上出列,走到大殿中央,单膝下跪,恳请皇帝赐予他一位公主。
缭绕丝竹声中,皇帝端坐上首,长冠玄袍,俯视着下方的众人,等喧闹声散去了,才端着声音,问:“王子是否是真心?朕如何鉴别?”
弥舒垂首笑道:“北凉愿意与大昭达成盟友,此后每年进贡金银千万,如若大昭在西北需要援兵,北凉一定相助。”
皇帝颔首,早就私下与弥舒达成了共识,这会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如此甚好,北凉王子诚心可鉴,朕自然愿意与北凉结盟。”
立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此,扬高声音:“宣公主觐见——”
同一时刻,一侧涌出来几位官员,齐齐跪下,道:“殿下,和亲一事,太子说过等他回来,再作商议!”
皇帝皱眉道:“太子还需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那时北凉王子已经走了。”
一旁珠帘之后,姜吟玉闻言抬起头,双目透过剔透的珠帘,观察着殿内的场景。
今日站在这里的,本该是丹城公主,然而姜吟玉与她达成了约定,等会由姜吟玉出场,接受圣旨。
她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出去。
皇帝的声音庄严肃穆:“朕金口玉言,答应了北凉王子的话,不能收回成命,这么多外邦人在,岂能由你们说不行便不行?”
周围一片附和声,那些西域首领道:“君无戏言,大昭做主的是皇帝,那轮得到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说三道四?”
还有人道:“哪怕太子现在回来了,也不能说改就改,不然大昭还有无诚信可言?”
皇帝点头称是,道:“朕的圣旨已经拟定好,不可更改,来人,宣西凉王子,与朕的——”
姜吟玉听到这话,手挑起珠帘,准备出去。
这时,对面帘幕晃了晃,突然露出安阳公主的侧颜。
安阳公主走出来一步,帷帐飞扬,她正要开口说话,一只手从帘幕中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拽了回去。
“松开我,唔……”
帘幕晃动如涟漪,那里的动静,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片刻后,安阳公主挣扎出来,“父皇——”
她还没说完,姜吟玉清亮的声音响起:“父皇,女儿愿意去北凉和亲!”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转过来。
座上首的皇帝,辨认出说话的是谁,面色陡变,转过头来。
一穿火红罗裙的女子,从珠帘后款款走出。
周围安静了下来,听不到一点声息。
众人只见柔贞公主披华裙而出,她云鬓挽就,发间步摇流苏摇晃,深红裙裾上以金色的丝线交织绣出繁复花纹,裙摆逶迤拖地,金光灿灿。
随着她的走近,众人甚至能听到裙裾曳地,发出的沙沙声。
她走到弥舒身旁,躬身跪拜,灯烛打在她身上,映照着她明丽面容,耀眼夺目,犹如明珠。
满堂的宝气华光,随着她的出现,都好像暗淡下去,失了光彩。
众人有许久没见到华穿服的柔贞公主了,差点都快忘记了,昔日美貌的公主,是如何的惊动四座:一曲袖舞,引得杀伐果断的卫侯为之失态;行宫惊鸿一面,让魏家三郎一见倾心。
如今,更引得其皇兄,枉顾世俗教化,冒着天下的骂名,也要护着她。
祸水绝色,当是如此。
皇帝面容紧绷,一下坐不住,挥动袖子,让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吟玉双袖垂下,额头触地,行大礼,清亮的话语一字一句在殿中响起。
“女儿愿意远嫁北凉,成两国之谊,促两国结盟。”
“闭嘴!”
皇帝不顾外人目光,撩起袍子,走下台阶,面色发白:“柔贞,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快将你的话收回去!朕当做没有听见!回你自己的宫殿去!”
“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姜吟玉看着皇帝,云鬓上步摇垂下,如流光落在她脸颊上。
她双唇染丹朱,开口道:“女儿说想要去……”
这一句话,被殿外的嘈杂声打断。
有宫人从殿外奔进来,踉踉跄跄跪地,指着外面,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皇帝以为出事了,急切问:“太子怎么了?”
随着这话落地,殿外禀告声也传进来:“太子回朝!”
声音一重一重,如流水散开。
“太子回朝!”
“太子殿下入殿!”
皇帝诧异,姜吟玉难以置信,转过头去,步摇珠子打在脸颊上,一片生疼。
她眼眶睁大,澄澈的眸子里,映出一道男子渐渐出现的身影。
再对上太子居高临下俯视的眼神时,姜吟玉察觉出不妙,猛地转身,长身跪拜,道:“父皇——”
太子已然入殿,大步徐行,一身银色的盔甲还没有褪下,玉冠束发,俊美昳丽至极,令人不敢直视。虽然赶了一天的路,却全然没有风尘仆仆的样子。
姜吟玉感觉到身侧一道暗影投下,控制住自己微抖的手,声音清脆婉婉:“父皇,女儿愿意去西北和亲!”
同一时刻,太子在姜吟玉身边跪下,不疾不徐道:
“父皇,儿臣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杀疯了。
黑化值90%完成。
第69章 深渊
四周鸦雀无声,全都寂静下来。
南方有战事,太子本该在前线作战,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本就令人诧异,此刻他又跪在公主身边,说出这样一番话,像就是为了公主回来的。
对这二人而言,太子那句“我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与寻常男女间的“我想要娶她”几乎无异。
尤其是,这个场合下,公主正要自请和亲,太子恰好回朝。
气氛变得微妙,然而太子分毫不惧,由着四面八方无数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将宝剑放在地上,身形也如剑,修长挺拔,脊背里的一股韧劲支撑着,举止不卑不亢。
皇帝看着一双儿女,短短的一刻里,心绪万千,心如死灰,又起死回生,又心如死灰,万般滋味涌上涌上心头。
皇帝扼住掌心,终于想好了应对的话,道:“太子,朕和你心情一样,也想让你妹妹留下,你先起来。”
姜吟玉从地上直起腰,长袖拂地,轻声道:“我既然是大昭的公主,理应为大昭分忧,和亲一事,请父皇让我去。”
前前后后,这是姜吟玉第三次说这话,大殿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心急如焚,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冷声道:“你胡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你没看你哥哥还在这儿呢吗?”
姜吟玉转过身,珍珠耳坠垂在脸颊上,折射光亮,开口道:“北凉王子,您之前是不是说,想带我回西北?”
弥舒点头,朝皇帝作礼:“陛下,您能将您的掌上明珠,柔贞公主赐予北凉,弥舒万分感激。”
北凉的使臣团一听这话,赶紧就出来要感谢。
皇帝气血上涌,问:“朕何时同意了?”
弥舒还欲说话,正这时,眼前一道影子掠起。
众人只见太子起身,一把握住身侧公主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火红的罗裙如花苞收起,玉佩碰撞,发出珊珊之声。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拽着公主,大步往内殿走。
姜吟玉一边走,一边挣扎,用力去推姜曜的手,不愿随他离开,鬓发上珠钗晃动,轻声道:“皇兄,你先松开我。”
皇帝见状,赶快上前拦住姜曜,被太子淡淡扫来的一眼給震慑住。那眼神冷漠,冰寒彻骨。
一个错神,皇帝脚步停了下来。
姜吟玉挣脱不得,回头,水眸里一片仓皇:“父皇。”
柔柔的一声,娇娇楚楚,求救一般,仿佛握着她手的人,不是她的皇兄,而是什么豺狼虎豹。
姜曜长而有力手臂伸出,将她腰肢禁锢得牢牢的,揽到身边。
下一刻,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帘幕后,只留下如水波晃动的帘幕。
一阵窸窣的动静,从里面传来。
这一幕的冲击力巨大,以至于许久,帘幕停止晃动,殿内人才反应过来。
众人很快意识到,太子这次急着回朝,正是为了柔贞公主。
以前关于这二人的传言,终究是众人之间口口相传,不知虚实真假,但今夜一过,那些猜测好像都得到了佐证。
太子与柔贞公主,确实关系不可见人。
建章宫侧殿,低垂的帘幕,隔绝了外面的丝竹声。
一入内,姜曜就开门见山,问:“为什么要去和亲?”
姜吟玉退到了桌案边,身子抵上桌案,手被他捏得极痛,道:“我想去和亲。”
“为何想去?”
他的声音一如他身上的温度冰寒,一双玄玉眸子盯着她,姜吟玉错开眼神,轻声道:“我本是打算带我母妃一起走。”
耳畔传来他的一声轻笑,她下巴一疼,被他一只手握住,迫使她转过脸来正对着他,入目就是他的玉容。
他似笑非笑,像是一只慵懒的狼,带着莫测的审视。
一股的寒意从姜吟玉脚底升起,从他一回来,她心头就笼罩上了一层恐惧。
她拼命地抑制住自己因为惧怕而颤抖的指尖,道:“先松开我。”
姜曜置若罔闻,直接拉她到身边,银色轻甲贴上她柔软的罗裙。
他一靠上来,冰冷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到她肌肤上,姜吟玉平坦的小腹微微收缩,被他贴得更紧。
他将她锁在他身子的和桌子边沿,沉默地看了她一会,道:“在走之前,我曾问过你,你会不会等我回来,那时你回答的是什么?”
姜吟玉没有否认,轻声道:“我说会等哥哥回来,可我那时怕你伤心,才编造谎话,只想让你安心上战场。”
“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让我离开。”
少女眉目如水,红唇如焰,微蹙的眉梢间愁绪郁结。
姜曜笑了笑:“可我现在知道了,难道就不伤心了。”
姜吟玉低声道:“是我的错,可我当时确实不知道怎么面对皇兄。”
二人离得这样近,近到姜吟玉能看到他眼睫上的水雾,他冰凉的呼吸洒在她的面颊上,与她微热的气息,在空中慢慢升起,勾缠在一起。
“皇兄,外面流言蜚语越传越多,和亲是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听完这话,姜曜目光移到一旁,神色紧紧绷住,半晌无言,道:“你以为你这样的肆无忌惮,一次次骗我,到底依仗的什么?”
依仗什么?
这一瞬,姜吟玉想起了卫燕,哪怕昔日卫侯如日中天、权倾朝野,也被他给轻描淡写地除去了,他本就是手段冷酷之人,所以她到底依仗的什么,才敢一次次触及他的底线做事?
他手覆上她的裙裾,如一条毒蛇游走,停在她的后腰上。
姜吟玉被他揽紧,红裙罩上他的铠甲,道:“因为皇兄对我好,和对旁人完全不同,你包容我、爱护我、还……”
姜吟玉不敢说下去,声音发颤。
真正的原因,二人心知肚明。
姜曜在抑制自己的情绪,道:“你我之间,不用这样复杂。若我喜欢你,你也有意于我,那就不用管外人议论。”
姜吟玉睫毛微微一颤,对上他抬起的目光。
他有着世间男子都难以匹敌的俊美,如修的长眉,高挺的鼻梁,清冽的薄唇,当他那双长眸清灿地看向你,大概世间没有人能拒绝他。
而这样的眼神,姜吟玉每一次面对,后颈都窜上一层发麻的颤.栗,升起一种背德之感。
他一直在摩挲她的面颊,修长的手,指骨搭在她脸颊上,问:“你喜不喜欢弥舒?”
姜吟玉闭上眼,道:“我想去和亲,我想带我的母妃出宫。”
说完,她感觉他的手上动作一顿。
姜曜道:“你来求我,我不会不帮你。我说过,你想要任何的东西,哥哥都会帮你得到。”
姜吟玉睁开眼,眼眶一阵酸楚,仰视着他:“任何东西吗?”
她心房胸膛空荡荡的,在听到这话后,涨得酸涩难言,眼里浮起了泪珠。
看到她的落泪,姜曜绷住的情绪忽然松懈了下来,俯下面容,挨着她,轻声道:“不管妹妹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办到。哪怕你想要的……”
他将她的碎发,理到耳后,道:
“是我。”
两个字,掷地有声地落入她耳中。
姜吟玉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忍住酸涩,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不行的,你说能让我母妃走,那皇兄能放我走吗,我想和我的母妃在一起。”
她看着他,知道又一次挑战了他的底线,然而这一点她不能退让。
她直起腰道:“皇兄,我没有去过塞外,我知道塞外的风光多雄伟,那里有黄沙漫漫,草场连天,是我母亲的家乡,我也没有去过江南水乡,可我听说那里烟雨漫漫,我一直听说外面的景色,可我从小到大连宫都没有出过几回。”
姜曜听她说完,笑了下,道:“你只知道塞外风光,那你知道那里有多险恶?你以为远嫁和亲,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姜吟玉勾起笑容,道:“是,我是不知晓,可我总得去看看不是吗?我的父亲就死在沙漠中,可那里也是我母妃的生长的地方。”
姜吟玉垂下眼,有时候她性格近乎执拗。
“我总得陪我母妃去看一眼。”
姜曜与她难以交流,摩挲她的面颊,情绪完全冷漠下去,姜吟玉要移开目光。
他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低头直接亲了下来。
缠绵的一个吻,亲吻上她的唇角,深深浅浅。
姜吟玉推他:“不行……”下一刻就被他的唇瓣覆住。
她身子抵在桌案上,指尖攥着桌案边沿,被迫着仰起头,承受他极致的吻。起先还是算是绵绵细雨,到后面完全是疾风骤雨。
灼热的呼吸,如同星火燎原。
一帘之隔,外殿吵吵闹闹,而在这昏暗的内殿,隐秘的角落,他却在与她亲密地拥吻。
姜吟玉身子颤抖,侧开脖颈躲开他,空气灌入鼻间,终于能够喘息,回头眼尾发红看他,如同一枝带露的海棠花。
她祈求道:“皇兄,外面还有人,不能这样。”
姜吟玉顺着他的手看去,见他掌心带着血迹,侧开脸,躲过他的手,问:“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姜曜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再次吻下来,姜吟玉还没喘几口气,再次被夺走了呼吸,雪白的肌肤透起薄红,耳畔的珰珠璀璨晃动。
她的防线在他的侵略下完全崩溃,整个人溺在他气息里,几乎窒息。
她摇了摇头,偏开脸,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发出一阵清脆之音。他不管不顾,依旧双手捧着她脸颊,将她细碎的话语碾碎。
姜吟玉双手向后撑在书桌上,全身的力气都好似被抽去了一半,几乎快要向后跌倒,难以稳立着,只能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
姜曜的手搭在她后背上,攥得衣裙起了褶皱。
在姜吟玉意识溃散之际,余光一道亮光掠起。
那门边传来一声:“皇兄!”
这惊愕的一声,一下将姜吟玉意识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她抬起眼,看到门口一道女子的身影。
帘幕边,安阳公主被派进来唤太子,看着远处在黑暗中拥吻的二人,手捂住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兄,你和柔贞……”
姜吟玉推了下姜曜,被他握住手腕,压在桌案边,月白色玉镯磕在木头上,发出清越的响声。
响声一下一下。
皇帝见安阳迟迟不来,紧随其后进来,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震住,高声唤道:“柔贞!”
那边的二人还在拥吻,难分难舍,过了好一会才松开。
姜吟玉眼中水雾氤氲,唇瓣微张,一口一口喘息,与姜曜的四目相对。
一滴清泪从她眼底掉落,她听到皇帝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也知道自己干了何事,心中惧怕,她被姜曜揽住腰,躲到他怀里。
姜曜低声安慰她,让她将脸颊埋在他肩膀上。
姜吟玉不敢面对皇帝,侧开了脸。
皇帝看到这二人还在搂搂抱抱,简直怒不可遏。
他等了好一会,小女儿的情绪才平复好。
姜吟玉将脸颊从姜曜肩膀上抬起来,碎发垂落贴面,面容凌乱,唇上红润的口脂被践踏开来。
姜曜从她袖中抽出丝绢,低下头帮她擦拭唇角,动作温柔。
一直到擦干净了,他又说了几句话,姜吟玉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搡开,擦着唇往外走。
姜曜道:“和我回东宫,我还有话和你说。”
姜吟玉摇摇头,和他保持一个距离,肩膀发抖:“先不要靠近我。”
她目光躲闪,同样的眼神,姜曜从她身上看到过不止一次。
是之前,卫燕险些轻薄她,她精神几乎恍惚,恐惧害怕;是之前,魏宗元大婚之夜轻漫她,她逃出魏家,如一只刺猬竖起了全身尖刺。
如今,她也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仿佛他和卫燕、魏宗元一流,无甚区别。
姜曜朝姜吟玉走去。
姜吟玉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转身去拉姜玄的手,道:“父皇,我不要和皇兄在一块。”
她神情慌乱,容貌可怜。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幕,太子已经上前来,握住姜吟玉的手,道:“我先带她回东宫,她现在情绪不对。”
皇帝伸出手,“等等——”
那二人掀开帘幕走了出去,光亮泄了进来。
外殿光影重重,喧闹声骤然停了下来。
众人就看见太子与柔贞公主先后走出偏殿,柔贞公主眼眶泛红,好似哭过,她转头欲与皇帝交谈,被太子制止,揽着肩膀往外走。
公主的鬓发微散、衣裳微乱,眼中泪珠摇摇欲坠,更令人浮想联翩的是,她唇上的口脂的光泽似乎比之前淡了很多……
像是才和身边的男子,做了一些事出来。
“父皇!”姜吟玉回头呼唤。
皇帝眉头紧锁,要跟上去,那二人的身影已经融入风雪之中。
出了建章宫,大雪从长廊屋檐外洒落。
长风入廊,姜吟玉和姜曜并肩行走,沿路遇到无数宫女宦官,对二人屈膝行礼。
姜吟玉如芒在背,躲开姜曜的手,离他几步远,侧着脸,用手擦唇,忽然停了下来。
几步远外,姜曜也停下,回头看她,问:“不走吗?”
姜吟玉神色如雪寒:“我想回未央宫,不想去你的东宫。”
她说完转身往回走,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是自己和我一块走回去,还是我将你抱着回去。”
姜吟玉步伐一顿,姜曜已经走到她身边,道:“之前你骗我说会等我回来,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手抬起她的脸颊,含笑看她,笑意却不达眼底,眼中犹如深渊,冷得刺骨,让姜吟玉不寒而栗。
“妹妹再好好想想,要不要和我一块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谈恋爱可以,不要让我发现,好吧?
第70章 罗裙
长廊上,宫人瞧见太子和公主,都远远地避开到一边。
姜吟玉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姜曜伸出手揽她,姜吟玉腰肢一紧,挣了一挣,见他始终没有松开的迹象,也不打算放她走,感受到宫人异样的目光,耳际发热,道:“皇兄你放开我,我自己去东宫。”
姜曜嗯了一声,声线低沉。
二人并肩往前走,衣袍相触。
他一只冰凉的手,来牵她的手,五指滑进她的指缝,与她指尖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姜曜手心轻盈,如同羽毛,一路带她穿过小径、院子、长廊。
一路上,气氛凝固,谁都没有开口。
身后窥视的目光更多,在二人走后,宫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直到回到东宫,那些窥视才全部消失。
雪雾中出现了东宫大殿的轮廓。
姜吟玉心慢慢坠下去,适才是在外面不方便,等进了东宫,再没有顾忌,到时候姜曜就想对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脚下沉重,仿佛绑了千斤重的铅。
姜曜回头看她,问:“不走了?”
少女眸光盈盈带怯,她身上披着男子的黑狐大氅,宽大的衣袍罩住她的身姿,衬得她越发娇柔。
她沉吟许久,开口道:“进去后,你能和我好好说话吗?不要像在建章宫里一样了。”
姜曜没回答这话,只道:“先进去。”
他带姜吟玉跨入了东宫大殿,一回去,吴怀和曹公公看着二人,先是愣住,再看向二人相牵的手,脸上的神情差点挂不住,赶紧就要退出去。
吴怀手贴着腹,道:“殿下回来了?是要让公主住在东宫吗,奴婢这就去收拾配殿。”
“不用了。”
这话一落,殿内剩下三人齐齐看向他,见太子一边解身上的轻甲,一边道:“她不睡配殿,今夜睡东宫正殿。”
吴怀诧异至极。
这话他又弄不懂了,正殿不就是只有一张榻,公主睡正殿,太子睡哪里……
他瞧一眼太子,又瞧一眼公主,这二人间气氛实在太微妙了,太子有意和公主亲近,公主却一味地避让。
只见太子换好了衣袍道:“我有一些话要和公主私下说。”
公主则摇摇头,解开身上的黑狐大氅,避开他道:“不要,我要睡配殿。”
她转身,看向吴怀和曹公公,投来求救的眼神。
曹公公装作没看见,步伐蹒跚,道:“奴婢去外头给殿下烧些热水来。”
姜吟玉又看向吴怀,吴怀眼皮直跳,低下头道:“奴婢去内殿收拾一下床榻。”
说着,赶紧往内殿走去。
吴怀走着,余光瞥见太子身影动了动,他走到公主身边,公主的声音颤抖,像是极其惧怕,道:“你不要靠近我。”
吴怀听着心肝一颤,想提醒公主,太子其实并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先前是宠爱公主,态度才十分和气,但公主几次三番这样忤逆他,太子眼里可容不下一点沙子,怎么能再由她放肆?
果然下一刻,就出现了吴怀不能看的一幕:
公主将黑狐大氅,塞到太子手里,转身往配殿走,被太子拉回来,搂住腰,直接吻了起来。
吴怀低下了头,去内殿收拾床榻,然而殿内十分寂静,那二人的呼吸声,伴随着木炭的燃烧声,尤为的明显。
更漏声滴答滴答,火苗噼里啪啦。
山水屏风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影子,公主被拦腰抱了起来,背抵在屏风上。
这二人还在拥吻,根本不顾殿内还有旁人在。
吴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立在殿内,看着地上火热燃烧的暖炉,听着外面的呼吸声。
任谁人在此,恐怕也会和他一样,脸颊渐渐烧了起来。实在是那二人吻得太难分难舍。
外殿,姜吟玉被锢着腰抱起,双脚离地,担心身后屏风承受不住重量,随时可能倒下,连挣扎的动作都不敢做,任由他索吻。
好一会,唇瓣上的重量离去,姜吟玉才仰起头,一口一口呼吸,面容如雪,耳后却喷薄起一阵薄红。
插在她鬓发上的步摇从发间滑落,坠到了地板上,有一半青丝从鬓发上倾斜了下来,洒在细颈间。
她一身红裙洒金,手还在无力地推他。
姜曜呼吸埋在她耳边,声音喑哑:“是想与你好好说话的。”
有了这次的教训,她明显乖顺许多,不敢再造次,由着他抱着,可还是忍不住,轻声道:“这不是在好好说话。”
姜曜低声地安慰她。
然而细细一听,分明更像是在逼迫人——
“今夜宿在东宫,我有一些话和你说。”
“皇兄,不行。”
“你要换的衣裳东宫都有,首饰也有,缺什么让人给你送,今夜留下。”
“宫人都看到我和你一块回来了,我怎么能、宿在这里?”
“等过几日,我便回南线战场了。”
这次,说话声沉默了下去。
吴怀抬起眼,瞧见两道影子走了进来,太子怀抱着美人,双臂提抱着她的双腿。
二人走到榻边,姜曜将姜吟玉放在床榻上,蹲下身,帮她解鞋袜。
少女的乌发及腰,黑云流水般散在被子上,并未抽泣,只眼角挂着几滴细泪,看着他的动作。
姜曜让她伸出手来,她照做,手臂上的金钏银镯,被他一一解下,卸完首饰之后,他又开始帮她解外袍,姜吟玉一下握住裙带,“不用了。”
姜曜没再动她,吩咐吴怀备些水来,供她沐浴,便先出了屋子。
到了子夜,姜吟玉安静坐在榻边,潮湿的乌发干了。姜曜从净室中走出,将灯烛放到青铜灯架上。
“歇息吗?”他问。
姜吟玉长睫颤抖,知晓他不会放自己走,挪动身子,睡到了里头,捞过被子盖住头顶,不和他说一句话。
灯烛熄灭,黑暗犹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袭来。
姜吟玉全身上下紧绷到了极点,害怕身后人会做出什么动作。她出嫁过两回,早有嬷嬷教导过男女之事,自然知晓男女之间,共卧一榻,意味着什么。
姜曜看她身子紧紧紧绷成一线,一动不动,想起方才她连外衫都没褪下,就直接就进了被窝,问:“你夜里穿着外衫睡?”
被子动了动,被掀开一角,露出她清亮的眸子。
姜吟玉坐直腰,凑到他面前,有几缕长发垂落到他手心里,道:“我想去配殿睡。”
姜曜置若罔闻,非要看着她入睡。
姜吟玉躺下,头枕在枕头上,将背对着他。
没一会,感觉到身侧被窝下陷。
男人的身躯还是靠了过来,他的身量颀长,胸膛靠上她的后背,温度隔着两层衣料传递。
帷帐被风吹得扬起,姜吟玉侧过身,指尖攥紧床单,面容如夜花莹珠,幽幽静静。
姜曜俯下身,抱住她的腰,道:“让我抱抱你。”
姜吟玉胸脯起伏,感受他的身子相压,呼吸一下困难,与他在寂静的夜里,四目对望。
他将脸埋进她的肩膀,呼吸喷拂在她耳后。
姜吟玉仰高脖颈,手搭上他的颈部,感觉到他喉结轻滚动了一下。
他每说一句话,喉结都贴着姜吟玉的脖颈滚动。
“让我抱抱你,柔贞。”
姜吟玉红唇微张,道:“不要再做旁的事。”
姜曜嗯了一声,阖上双目,闻到了她发间温和的气息。
他只是太累了。
连夜来的奔波,人几乎到了强弩之末,只想要靠着她,借她身上的玉檀香,安心地睡上一觉。
**
天光透过薄薄的纱幔,照进帷帐内。
翌日姜吟玉醒来,身侧人已经不见了踪迹。昨夜到最后,二人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他只搂着她入睡。
姜吟玉穿戴好,往外走去,见姜曜坐在书案后,像是在翻看折子。
太子昨夜才从前线赶回来,今日并没有去上朝。
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姜曜抬起头,朝她看来。
姜吟玉侧开脸,到外殿用早膳。然而很快,吴怀就派出来传话,“公主,殿下唤您进去说话。”
姜吟玉没用几口早膳,搁下筷子,起身随他往内殿走。
书案之后,姜曜一身常服,玉革带束腰,玄袍修长,姿态闲适地坐在那里,腰身劲瘦,蕴藏男子别样的力量。
姜吟玉随手编了发,发尾垂到一侧胸脯上,走动时,辫上珠环摇晃,发出响声,勾勒出衣襟上饱满的雪软。
她停在桌案边,行了个礼,问:“皇兄喊我进来有何事?”
姜曜搁下笔,拉她到身边,手搭上她的腰窝,姜吟玉后退一步,被他再次揽到身边。
她穿得是南方的云雾纱裙,衣料一攥就能攥出皱纹。
姜吟玉感受到他的手,在她腰上收紧,腰间绣着海棠花纹路的绸缎,在金色的阳光下,如湖水泛起一层一层的微波。
他在用手丈量她的腰身。
发觉这一点后,姜吟玉喉咙发紧。
好一会,他才道:“确实比之前瘦了点,最近在宫中没有吃好吗?”
冬日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面颊上,他眼睫染着金光,仰起头来。
少女低垂着头,在他用掌心扣着她腰肢、指尖摩挲时,她喉咙滚动,呼吸微乱,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
她眼里湿润,姜曜知道,并非是因为她委屈,而是因为羞耻。
她推他的手,声音极其轻:“松开我。”
姜曜指尖动了动,使得她腰间绸缎收得更加紧,她眼里水雾便更多,呼吸更乱。
正这时,殿外传来说话声:“殿下,公主的侍女送了东西来。”
姜吟玉趁机推开他的手,偏过脸调整呼吸。
点门口,吴怀走进来,左手捧着白色的猫儿,另一只手握着……
姜吟玉认出那是她给姜曜求的平安符,方要出声制止,吴怀已经将两只物,都放在了书案上。
姜曜拿起那只平安符,看了一眼,问:“给我求的?”
姜吟玉说“不是”也没有用,那平安符已经被他拆开,里面写的正是他的生辰八字。
姜曜抬起眼皮看她,姜吟玉抿住唇。
她理了一下碎发,一刻也不愿在屋内待下去,双臂去搂桌案上的猫儿,要将它带走,被姜曜拉回来,臀就轻轻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
从他身子靠上来的一刻起,姜吟玉全身就绷住。
那是男人与女子的天生的不同气场,女儿家腰肢柔软若水,气质婉顺,而他作为男人,则多了几分冷硬。
二人贴得极其近,她轻轻的一个呼吸,都能带来衣料的摩擦。
围绕在她周身的,都是他清冽的气息。
书案上猫儿不解地看着二人,伸出爪子,来扯她的衣裙,姜吟玉低头,一只手去捂衣襟,一只手去拨开它的手,少不了要小幅度挪动身子,裙摆来回拂动。
姜吟玉不知姜曜有没有感受到摇动,努力坐正身子。
猫儿顽劣极了,扯她衣襟扯不开,就开始拉扯姜吟玉的辫子,拽得她发上的珠环乱动,发出一阵清脆声。
猫儿粉嫩的爪子欺上她的脖颈,后脚踩上她胸脯上衣襟,姜吟玉闷哼了一声。
下一刻,一只男子指节匀称的手伸出,提着猫儿,将她从姜吟玉脖颈上拉下来。
她心口下方的裙带已经被扯开,姜吟玉连忙去系。可姜曜将猫儿放回地上后,又凑到她耳畔边,唇瓣若即若离,问:“它有没有伤着你?”
他双臂从后环绕搂住她,接过她手上裙带,来帮她系。
姜吟玉纤细的指尖,搭上他的虎口,去捉裙带,反而将自己的指尖缠绕进去,二人越弄越乱。
殿外这时传来脚步声,起初二人都没在意,过了会,姜曜抬起头,看向外面。
吴怀在外通报:“太子殿下,陛下来了!”
声音极高,像是在为殿内二人通风报信。
姜吟玉闻言一惊,慌里慌张去扯裙带,可还是迟了,皇帝姜玄进来后,一眼就看到了二人。
他脸上挂满惊诧,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柔贞坐在太子的腿上,太子从后贴着她耳朵说话,至于二人的手,都在拉扯她衣襟前的带子。柔贞水红色的衣裙从左肩上几乎滑落。
姜玄虎步走来,看柔贞还有一点羞耻之心,见到他,知道遮遮掩掩,手挡在额头上,不敢对视;太子则全然对他熟视无睹,还在慢条斯理系那根红色的带子。
姜曜问:“父皇来有什么事吗?”
皇帝侧开脸,对这二人眼不见为净,简直无话可说,吐出一口气:“朕今日确实有事来找太子谈,昨日酒宴上发生的一切,希望太子给朕一个解释。”
姜曜点了点头,浅浅一笑,话语清和:“稍等,我帮柔贞系一下裙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猫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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