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狸奴馆,许念把老陈从猫舍抱了出来。
重和年间,老陈是马行街上的一只流浪猫,靠翻捡酒家客栈的泔水桶过活。
因为它经常出没的那家客栈叫陈记客栈,所以来往的人就顺口叫这只流浪猫老陈。
许念考虑到老陈年纪大,只教它走花步,让它靠演猫戏为馆里添点进项。
老陈于是渐渐成为狸奴馆里最慵懒的一只猫,体型肥胖圆润,抱起来足足有二十斤。
“你可真是太胖了。”许念擦了一把汗,“以后得少吃点。”
老陈往根雕上一卧,木头咯吱响动。
许念又从笼里放出曲莲。
曲莲爬到盆栽上,挂起尾巴,体态轻盈。
“你们都是猫,应该可以听得懂对方的意思。”许念道,“来吧,曲莲你先问问它,它流浪之前在哪里住?”
他正说着,看到意料之外的一幕。
只见老陈弓起背炸开毛,目露凶光,嗷嗷地吼了曲莲几声。
公猫的领地意识很强。
猫舍里的公猫不多,从许念接手起就是出大于入,现在除了幼崽只剩下老陈和曲莲两只公的。
这两只公猫之所以平时相安无事,是因为曲莲从来不抢老陈的地盘和食物,但随着曲莲的身份发生改变,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矛盾不可避免。
老陈喝退曲莲,立即侧过身摩擦许念的裤腿,明显是想把自己的味道蹭上去。
许念道:“好好好,你整天躺着,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话刚说完,那头又有个猫在喵喵叫。
曲莲虽然没有打架,可是尾巴不停晃来晃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许念道:“曲莲,你让让它,尊老爱幼乃是美德。”
曲莲只好自己舔爪子。
老陈就这么占着主人磨蹭了一番,直到确认主人身上没有曲莲的气味才肯罢休。
曲莲:“喵?”
老陈:“喵。”
曲莲:“喵喵喵?”
老陈:“喵喵。”
许念看着两只猫对话,实在插不进去半句,只能耐心等待。
好在曲莲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对话任务。
两只猫达成共识,总算安静下来。
许念带好药包,让两只猫跟着自己来到了马行街。
*
马行街的市集一度比州桥还要繁荣,由于车马太多,经常造成交通拥堵。
白天到这里的人都是来买药的,路两边有不少大名鼎鼎的医馆。
而到华灯初上,马行街就变成另一种繁华。
夜市酒楼林立,灯火辉煌,就算停下脚步也会被人流推着往前走。
这条街上没有蚊子,因为蚊子很讨厌油的气味,而这里每晚都要消耗大量的食用油和灯油。
许念穿过记忆中的夜幕,来到靠近内城北门的一片坊里。
*
小四合院的门打开。
——“许二郎来了,这边请。”
门童彬彬有礼,引着许念进入。
这户主人名叫陆元,娶妻王氏,膝下有一个儿子,尚未娶儿媳。
许念在前堂把本草居的药交给陆大郎,并说明来意。
许念道:“令堂身体可还好?”
陆大郎摇摇头,叹气道:“家父神智昏聩,实在无法下床,还请许郎移步内院。”
许念道:“无妨。”
他对陆元的事迹略知一二。
陆元在重和年间参军,也经历过太远保卫战,但他是在代州府下,当金军攻来时,代州至石岭关的守军望风而降,所以有一部分士卒在宣和年间活着回到家乡,陆元就是其中之一。
还没进门,窗户里传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小狸奴,哪里跑,哈哈哈~”
房门打开,屏风之后是一个憔悴的男人。
腮凹陷,薄唇没有血色,唯独双眼明亮,似有什么心事未了。
两只猫在许念背后蹲着。
家童抱起老陈,走上前去。
“咦?这是谁家的猫?”陆元放下药碗,眯起眼睛,把脸凑得近近的,“莫非是海州猫?海州猫,天下第一猫。”
老陈对陆元也是有所反应的。
那双褐色的猫瞳泛着光,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呼噜声。
王氏在旁边服侍用药,问道:“官人,这可是你梦见的那只猫?”
陆元咳嗽一番,仰头笑道:“哈哈哈,不是。”
童子把老陈放下。
许念上回来就是这样,在陆元的描述中,梦见的那是一只小猫。
陆元年轻时喜欢猫,对有关猫的书画、器物、用具都颇有了解。王氏对丈夫一向温柔体贴,主动提出可以正经聘一只不用于捕鼠的猫,但不久后陆元应征入伍,此事便作罢。
“也许是他当年喂过的一只流浪猫。”王氏回忆道,“只不知有什么故事让他日夜思念。”
正是这时,曲莲扒拉了一下许念的裤子。
许念回过头。
曲莲看向门口。
许念道:“老陈?”
在众人猜测事情原委之时,老陈慢慢走到了房门口。
它就那么蹲在门槛上,身后映出一道若有夕阳余温的影子。
陆大郎道:“许二郎,这是何意?”
许念解释道:“是这样的,如果你们家愿意相信我的话,就让老陈带路,或许答案就在附近。”
曲莲随声附和:“喵~”
陆大郎听说如此,对王氏道:“娘,那我去一趟。”
王氏伺候陆元躺下,起身去里间换了一件褙子,出来道:“我与你们一起。”
一众人就绪。
老陈似知道了什么,爬起来,缓缓朝门口走去。
它没有回头,只是转动耳朵,听声音判断陆家人跟没跟上。
巷子里于是出现了有趣的一幕。
一猫在前开道,数人在后跟随。
从前门出,先后右转三次,来到后门。
这儿的院落并没有砖墙,透过木篱笆,可以看见里面栽种的一株石榴花。
王氏脸色忽有些难看,停下不走了。
许念道:“怎么了?”
王氏拿出手绢半掩面。
陆大郎对许念小声解释:“家父还不这么糊涂的时候,曾有一次趁天黑来这柳寡妇的院子,被大娘捉到,闹了一场,后来他下不了床了,事才算完。”
许念颇感意外,挑了一下眉毛。
这片地原来是陆家的旱田,有篱笆围着,外人也进不来。
陆元入伍之后,家中老小无力耕作,便把地卖给了其他人家。
多次辗转,直到三年前,一位姓柳的寡妇流落此地,定居到现在。
老陈可没听到这些,也听不懂这些。
它的身形虽圆润但不失灵活,扭了一下腰就从篱笆的缝隙钻进了园中,回过头望着众人。
王氏深吸口气,一手扶住儿子的肩膀,一手擦泪:“我就知道,他和那寡妇定有私情,断不了的。”
陆大郎道:“娘,你先别急,待我去交涉,看看那只猫到底要带我们找什么。”
许念咳嗽一声,抬手敲了敲门。
一开门,迎面而来的柳寡妇果然如王氏所说,面容姣好,风情万种。
柳寡妇笑道:“哟,什么风把这一家子人吹来了?”
陆大郎不敢直视,低头瞥着门口的青苔,说明了缘由。
许念道:“是我收养的这只海州猫不懂事,若是白白惊扰了柳娘子,定当补偿。”
“好好好,既然不关我的事,只是借个道,先把话说明白就行。”柳寡妇转身往里面走,忽又回眸一笑,“不过几位郎官可得小心,别沾染什么骚气,让猫儿惦记。”
许念再次致歉:“实在是惊扰柳娘子了。”
王氏在儿子的搀扶下走进院子,四下打量,没说一句话。
老陈把两只前爪向前伸,伸了一个懒腰。
“喵——”
它发出低沉沙哑的叫声,慢慢走向那一棵石榴树。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它移动。
老陈绕着树走了一圈,在东边蹲下,开始用前爪刨挖。
可它受过伤,挖得不利落。
——“喵~~”
曲莲叫了几声,从许念肩膀跳下,跑去帮老陈一起挖。
上层的树叶很快就刨光了,泥土也渐渐被挖开,露出一块石板。
许念看见此情此景,忽然想到老陈爪子受的伤,那伤应该就是因为挖这块石板造成的。
陆大郎皱眉:“它们这是在做什么?”
许念卷起衣袖,蹲下身,敲了敲那块石板。
咚,咚咚。
石板下面传出回声。
许念道:“下面是空的,大郎,快和我一起搬开石板。”
陆大郎连忙拿来铁锹,大喝一声,铲掉了石板。
众人哗然。
只见石板下方放着一个琉璃匣子。
随着表面的灰尘被扫开,晶莹剔透的琉璃逐渐展露。
陆大郎把匣子交到王氏手中。
王氏深吸口气,拨动琉璃扣,慢慢打开匣子。
一只金镶玉猫形缠枝花插梳映入眼帘。
这是不该出现在小门小户的物件。
梳子呈半月形,手持部分镶嵌一块白玉,白玉镂雕雕出一只海州猫,猫作伏卧状,双目前视,以简练的阴线刻饰眼、耳、须、腿、爪、尾,四足间错金线作为毛饰。
梳头与梳齿之间是纯金浮雕的狸奴百态图,各式各样的猫儿在市井人家生活的场面栩栩如生。
整个梳子造型古朴,表现含蓄,气质既秀美又敦厚。
这样的美被尘封在石榴树下,静静等待着主人发现。
许念凝视良久,判断道:“这是七宝社的工艺。”
众人都被这把金镶玉梳之精美迷住。
对于外观的美,世人的欣赏大抵是相同的。
院子里的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一个千娇百媚,一个内敛娴静,望着这梳子不知从何说起。
“我若埋花解相思,零落尽是相思泪。”柳寡妇扇着手绢儿,目光不停往热闹处看,笑嗔道,“南风若能知我意,望把相思还寄处。”
王氏道:“都过去了,就算官人与你有什么,他现在那个样子,也都过去了。”
柳寡妇道:“诶,大娘子这话恕我不能认,我柳红儿是什么人,惜时为我魂牵梦萦的男人从这儿能排到甜水巷去,但这窝边草啊,我可从来不吃。”
王氏闭上眼,唇角因克制而发颤。
石榴花纷纷飘落。
一片花瓣掉进匣子里。
曲莲栽进前爪追着挠。
许念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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