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珹终于还是在年关时分放下消息,择良日放风弦归尧夏故里。
这一场,风弦大获全胜。
除夕,焰火照亮了整个夜幕,风弦抱着黑猫站在亭廊上,莘澄站在她身边。
“好漂亮,像八年前在苍梧山上看到的一样。”风弦轻笑一下,“过了年,就变成九年了——我认识小将军已经有十一年了。”
莘澄拉开鹤氅把她围入怀中,“说到苍梧山看到的焰火,该是我当时的金钗之礼吧……我还没问你为何当时不告而别呢!”
风弦抬头,温热的呼吸扑打在她露出的脖颈上,“忘了?”
莘澄疑惑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日后风弦突然就不告而别,自己苦苦等待几个月后也只能无奈跟着母亲回到汴京,受命于天,征战四方。
“你拿着酒来房中找我,却不知自己不甚酒力倒在我怀中,说出自己是大梁镇南侯之女,我这才……”
“哦?我说了吗?”莘澄自责,“早知你当时如此忌惮我的身份,我便自请当个世子便好,也能在南疆悠闲偏安一隅。”
“偏安一隅……若没有小将军的盖世神通,不知这仗要打多久,而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吗?”风弦轻抚她手腕上的南红手串,“既然我的小将军一定要成为大名鼎鼎的大将军,那我就只能在你身后祈求你事事平安咯。”
莘澄轻叹一口气,什么更好的人,她若是能待在自己身边,自己变成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做的这些呢?不为自己打算吗?”
良久,风弦才道,“……来大梁当质子也很好玩啊。”
好玩吗?当初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又害怕初见只剩敌国仇恨。
“柳珹许我归故乡,你怕是也答应了她什么吧?”风弦看着庭院中挂满的红艳艳灯笼,想起在宫中悠长甬道里看见的盏盏如鬼火般的烛火,将军府总让她安心。
莘澄抿唇,想了想还是告诉她,“我答应她去北土镇守边疆。”
风弦并不意外,现在南疆战事已歇,镇南大将军再无用武之地,莘氏也不好糊弄,只好先将其调离汴京,待到莘氏足够远离权力漩涡,莘澄才可有些许喘息之机吧……
她点点头,不久之后,可能二人便要分离了。
莘澄抱她抱得愈发紧了,柳珹本不想松口,她用莘氏一族威胁,还说了那巫蛊之术是自己用千年红参吊了她的命,奈何莘澄执拗,大梁眼下还需仰仗莘氏,这才松了口,不过放归风弦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两人再无机会见面。
柳珹勒令莘澄无事不可归京,风弦永生不可再踏入大梁境内。
莘澄无法不顾及远在南疆的年迈母亲和莘氏的荣光,也不愿再让风弦落入大梁皇宫受柳珹折磨,只好答应。
柳珹拟的圣旨也颇给了颜面,其间虽然明令禁止风弦回尧夏不可为官为王,却也保证了尧夏以后可以借大梁运势而生而盛。
这是她愧对风弦的补偿,也是对风弦的忌惮。
既然此刻她还在她身边,那就尽己所能地热烈爱着。
莘澄从袖中拿出一只冰翠绿的镯子,工匠手巧地雕刻出竹节的样子,她拖起风弦的手将玉镯套入她的手中。
“翠竹绕腕间,云川挂心田。”莘澄第一次表白,说得磕磕绊绊,“你会记住我吗?”
黑猫感觉身下一松,接着刚刚还在打瞌睡的身子整个从风弦身上滑下来。
喵喵叫着抗议几声后,又找个舒服的地方圈着身子睡了。
风弦看着冰透飘花的竹节玉镯心下欢喜,“这算什么?小将军的定情信物吗?”
说是定亲信物也不为过,这是莘澄从镇南侯那里拿来的传家宝物,说是传给下一代莘氏主夫。
不过,莘澄此生不会娶夫,这玉镯也被她拿去雕成了风弦喜欢的样式。
“嗯……算是你给我南红手串的谢礼。”莘澄脸红得不敢去迎着她欣喜的目光看,早知她喜欢,自己应该早一些送给她的。
风弦眼底的爱意柔和,夜晚的焰火烛光印在眼中,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
“我太爱你了,阿莘。”
莘澄心中满足,“我知道,我也是。”
——
年后,风弦再次见到怜谷。
怜谷依旧穿着那一身紫色的宫服官袍,臂弯上搭着浮尘,这次倒是恭恭敬敬地站在将军府前,身后的宫人端着金丝楠木的托盘,里面放着金灿灿的圣旨。
圣旨不长,也没有什么感情,只一句“朕心宽慰”算是柳珹心里话。
柳珹在圣旨中提及,今年冬至,便是风弦归家之时。
“陛下询问,殿下的身子可好些了?”怜谷上马车前问道。
风弦接过圣旨后,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默不作声地回到将军府内。
怜谷一愣,但见不远处荣襄亲王府的马车缓缓驶来,最后只留一声叹息回了宫。
柳珹默默听完怜谷说的话,坐在高位上看着将军府的方向抿唇沉默良久,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副保存完好的画。
一树合欢,一架琴,一个神似风弦的美人。
恍惚得好像是一场梦。
——
次年冬至。
同样是柳珹下旨令莘澄出发北土边疆的日子。
风弦再次回到了大梁皇宫中的质子殿,看见那小小的鼓包边上又长出了新的鹤望兰。
她折下鹤望兰,放在鼓包边,拿出挂在身侧的香囊,向着它道——
“今日,我就带你回家……。”
坚定但颤抖的声音和脸侧无声滑落的泪滴让有关的回忆瞬间破碎,化作利刃划过她本就破碎的心。
她背着人间客,走过长长的甬道。
柳霄在揽月阁前等她。
她一张小脸崩得紧紧的,好像很紧张的样子,那一双酷似柳珹的狐狸眼里还满是期待。
风弦站定在她面前。
“少傅。”柳霄恭敬地向她行礼。
风弦不禁有些唏嘘,之前说过不收徒弟,还是不自觉给柳霄留下这份师生情意,也不知是好是坏……
柳霄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跑回东宫主殿,在殿前的柳树上折下一条柳枝——
“少傅,冬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她递给风弦柳枝,“我不能出皇宫,那便让这柳枝替我送少傅出大梁吧。”
风弦接过柳条,“柳叶顽强,遇水则能生根,柳霄你以后定要做个心术正直,遇水则生之人。”
柳霄躬身,眼中亮晶晶的似有泪光闪过,“定听少傅教诲!”
风弦绕过她,继续向前走着,天空中又落下细密的小雪来。
她看到了宫门前等待她的骑在马上一身骑装的莘澄、抱着黑猫的柳絮、准备出发的裘嫱、把玩折扇的顾云和站得笔直的曲娆。
莘澄下马上前迎她出来,“你来了——”
她将柳枝放在身后人间客边,拉起她的手。
裘嫱拿出一顶和自己头上一样的斗笠出来戴在风弦头上,“好好好,知道你们关系好了——大梁到尧夏路途遥远,你可千万要注意不要惹了头风。”
“多谢裘大师。”风弦盈盈一笑,扶正头上的斗笠,“裘大师准备去哪悬壶济世,拯救苍生?”
裘嫱背起行囊,“听风师姐已经被丹霞药谷通缉,人世间再无阻碍,这次我准备去西域看看。”
“祝裘大师一路顺风。”
裘嫱利索地翻身上马,“你也是!”
顾云和曲娆纷纷拿出送别礼给风弦,顾云还偷摸塞给她一壶酒——
“前辈莫要推辞,这是上好的千日酿,你且拿去路上解闷。”
柳絮忧心地看向她,“风弦,真的不需要马车吗?光靠走得要走上三个月有余才能到尧夏……”
柳絮怀中的黑猫嗅到风弦香囊中的异香,顿时又被吸引,跳下柳絮的臂弯,在风弦脚边绕来绕去。
“无事,我还没领略过大梁的江南呢,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风弦想起柳霄给的柳枝,轻声凑到她耳边道,“我知你志向不在于此,若是日后到处奔波,可来独棵柳树繁茂的山林来寻一寻,没准我就住在那。”
“真羡慕你啊风弦,如果我以后能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柳絮眼中有浓浓的不舍和羡慕。
风弦将黑猫放在她怀里,“阿絮,我希望你成为自己。”
“阿絮不用改变什么,只要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就好。”
柳絮此刻或许并不明白风弦的话,但还是擦掉眼角的泪点点头。
黑猫挣扎着跳出她的怀抱。
柳絮想要抱起黑猫,却被一次次挣脱。
风弦将依偎在脚边的黑猫抱起,“它既然愿跟我走,那便与我一同上路吧。”
柳絮心中不禁难过,她身边再无一件东西是代表那个将自己护在身后的女孩的了……
风弦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金钗,递给柳絮,“这是姜毓生前虽宝贵的金钗,你拿着,也算留个念想。”
柳絮接过金钗,泣不成声。
风弦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走了。”
莘澄将她扶上红影的马背,坐在她身后策马至汴京城门。
一路上,谁都没再说话。
直到看见荒凉的田野,莘澄才默默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再慢一些。
风弦拍拍红影的颈,夸赞道,“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宝马。”
红影记得她,高兴地低低嘶鸣。
莘澄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谁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地掉呀,怎么是我们大名鼎鼎的镇南大将军……”风弦虽然心中酸涩,但还是笑嘻嘻地拿出帕巾帮莘澄擦掉眼泪。
莘澄咬住嘴唇,像要说些什么,却总是说不出口,她怕自己一说完话,风弦就一走了之,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了好了——”风弦拽住她的衣襟将她拉下,踮起脚来细细亲吻她的脸颊,“真是拿你没办法,看在小将军这些日子这么乖的份上,就多奖励几个亲亲吧。”
莘澄还是说出心里话,“风弦……我不想你……”
我不想你走。
风弦又一次吻住她的唇,唇齿交融间,细碎的声响飘散在寒风中。
黑猫蜷缩在红影身上,安静地等待她们。
风弦抱起黑猫,“阿莘,我们还会再见的,你要相信。”
远远见金黄轿辇驶来,莘澄只好翻身上马。
是柳珹派人来催促莘澄快点上路,出发去北土镇守边疆。
“日月山河还在,将军慢行。”
风弦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莘澄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当中。
——
大梁皇宫内,怜谷掀开遮挡风雪的帘子,“陛下,风弦已出了汴京城了。”
柳珹坐在满是美人画作的屋子内,怔怔地点点头。
若是细看,画作上的每一个画面都是风弦在皇宫各处生活的样子。
怜谷默默退了出去。
——
崇宁十年冬,尧夏质子风氏贬为庶人,永世不可为王,念及其才思敏捷,琴技不凡,教导太女有功,放归尧夏故土,安度余年。
崇宁十五年,风弦抱病猝卒,尧夏举国哀思。
——
大梁北土。
广袤的草原,延绵万里的高坡,壮丽奔腾的长河,茂盛勃勃的森林。
全都覆盖上厚厚的白雪,空气中干冷的寒风像是用刀深深刮人的脸。
一人策马奔腾在山路中,拐进一座种满竹子的山林中,停在一处不易察觉的庭院前,庭院门口还种着一棵粗壮的柳树。
“这大梁史书就这么说我的呀?”风弦放下手中的书,细细品着杯中的千日酿,感叹道,“还是顾云小友的酒正宗好喝~”
莘澄站在亭廊抖落身上落下的雪,不肯自己带着浑身寒气回到屋中。
“我回来了,风弦——我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你最喜欢的麻辣兔头!”莘澄兴奋地拿着油纸包着的兔子掀开帘子。
就见一面带青铜面具的女子站在离风弦不远的地方坐着。
“柳言?”莘澄瞬间紧张起来,一个箭步冲到风弦面前,“你来这里做什么?”
风弦拉着她坐下,“别紧张别紧张,她来给我送信。”
柳言起身告辞,“只要付出代价,镜月阁依旧愿意为任何人效劳。”
莘澄盯着她走出门,直到看不见了才放心。
“代价代价——顾云这次提出南水北运的点子柳珹称赞不已,前段日子你一直在筹备,怕是你也参与其中了吧?”莘澄无奈摇头。
“这对尧夏和岚儿也有好处,我早就提醒岚儿要抓住机遇了!”风弦没有否认。
确实,大梁这五年实行的诸多策令都是她风弦与顾云想出来的,期间柳絮也多次来信问访。
镜月阁帮她隐瞒事实,也助她成为大梁幕后最大的势力操纵者。
“哇——是我最喜欢的!”风弦惊喜地接过莘澄带来的东西。
她总是能做出莘澄心中最热切希望的反应。
“这是我特意为你买的,那大娘的手艺可是整个北土最好的!”
“我最爱你了——可以开吃了吗?”
“当然。”
“……”
永远事事有回应,永远都爱得热烈。
天黑了,如鹅毛般的大雪在屋外落着,屋内却非常暖和,莘澄在炉前煨着奶白色的汤,咕噜咕噜地翻腾着,香气四溢。
风弦腿上趴着黑猫,手上拿着莘澄带来的麻辣兔头,诉说自己今天又弹了一首新的曲子,一会一定弹给她听听。
莘澄浅笑着答应。
南红手串和青竹玉镯在灯中闪耀着光芒,时不时地相触交叠在一起。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春暖花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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