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姜煦眼尾一挑:“马打架有什么稀罕的?”
衙役咽了一下口水:“王爷, 是您的那匹玉狮子和……和王妃新?得的那匹白驹。”
姜煦终于上了心。他的照夜玉狮子跟别的马打起来,断没有输的可?能。
但那可?是傅蓉微新收的马驹。
姜煦最先想到的,是为何傅蓉微的马还在此?
她人难道并未离开??
既然没有离开?, 她人呢?
姜煦一直阴沉的脸色稍缓和了些,道了句失陪,出门?给马劝架去了。
两匹成年的骏马较起劲来极其?凶狠, 它们互踢的力道万一落在人身上,组能够把人的骨头踏成齑粉。
能看的出, 他?的玉狮子占尽了上风, 对方雪白的皮毛上已泅出了多道伤痕, 是因玉狮子常年跟着他?跑关外, 所用的铁蹄是军中特制, 边缘刻意磨了铁刺。
姜煦吹了声哨。
玉狮子停下了狂躁发疯的行为, 扫着尾巴, 不情不愿的回到姜煦身边。
另一匹白驹哀鸣了一声。
姜煦示意衙役上前把它牵下去仔细照料,问道:“王妃呢?”
衙役回道:“王妃先前已经离开?了, 是骑着王爷你的玉狮子走的,不过?没多久,您的爱驹又自己跑回来了,结果在门?口碰上了另一匹同类,也不知怎么着,它俩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姜煦能猜到怎么回事, 多半是傅蓉微方才一时大意,临走时没注意辨别, 误以为是自己的马, 仓促间骑走了,到了家才察觉不对, 于是又给放了回来。
玉狮子还算像样,好端端把傅蓉微送回去了,没在她面前发疯,憋着气回来撒。
封子行和秦禹这时候已经都跟了出来。
正好省了姜煦再往回跑一趟,他?对封子行道:“夜深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议吧,把淑太妃的尸体?看好了,别出疏漏。”
封子行应了一声好。
夜里雨停了,铁蹄敲在石砖上,一连串的哒哒声叠在一起无比轻快。
傅蓉微站在屋门?口的檐下,看着一轮勾月从云后露出了头,洒下一片朦朦胧胧的月华,反射着地面的一洼洼积水。
姜煦踩着屋檐飘进来,落在了墙头上。
傅蓉微早已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姜煦就?这么轻飘飘的撞进她的视线中,双方都是一愣。傅蓉微先笑了:“怎么回自己家还要翻墙啊?”
姜煦道:“从大门?进,免不了要惊动阖家上下,太晚了。”
他?们自己的院子正在翻修,傅蓉微现仍与姜夫人一同住在正堂,夜已深,姜夫人早就?睡下了,闹出大动静难免要吵得她老人家休息不好。
傅蓉微轻提衣裙,正要下阶到院子里。
姜煦:“别动。”
傅蓉微闻言动作?一顿。
姜煦从墙头掠了下来,道:“院子里积了水,别弄脏你的鞋。”
他?则踩着一地的积水大步走上来。
傅蓉微推开?门?示意他?进屋说?话。
屋里掌了灯,傅蓉微特意先看了看他?的脸,那道有碍观瞻的疤痕已经长好了。
傅蓉微没问多余的废话,姜煦在这个关头匆匆赶回,目的不言而喻。她便直言道:“你怎么看?”
姜煦卸了甲,说?:“虚实你都已经探出来了,谜底就?在淑太妃的尸身上。”
傅蓉微:“可?她的尸身上有什么呢?”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轻,像是在问姜煦,更像是在问自己。
姜煦没说?话。
傅蓉微撑着榻上的小几?,等他?沐浴出来。
姜煦头发上滴着水,见她还在思虑,气定神闲道:“既然这一步想不通,就?暂且略过?,想想再下一步,如果,我说?如果啊……你没有发现异常,褚颐明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那么接下来,淑太妃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傅蓉微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说?:“萧磐想把淑太妃迁回馠都葬入妃陵,负责此事的来使早就?上路了,萧磐的这个提议,于情于理我们没有拒绝的余地,甚至前些日子我都已经劝服自己答应了。”
姜煦一摊手?:“好了,你接着猜吧。”
傅蓉微:“如果不出意外,一切顺利,淑太妃的尸体?将会送往馠都,我猜,淑太妃身上藏了东西?,是萧磐谋划已久要得到的。褚颐明在华京行动,是为完成萧磐的心愿,向馠都投诚。”
是什么东西??
傅蓉微那么了解萧磐。
以他?的狼子野心,华京有什么东西?是他?非要不可?的?
傅蓉微艰涩地说?道:“传国玉玺。”
姜煦道:“抢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萧磐心里永远过?不了这道坎,只有拿到传国玉玺,他?才能稍得安心。”
傅蓉微侧脸看着他?:“去年冬,你离京前,把传国玉玺交给了我,我把他?存在书房的暗格中,里面的机关设计精巧,关窍连着我床头的妆镜,一旦遭到毁坏,我的妆镜会立刻破裂。但在我挪出院子之前,机关一直好好的,不曾损坏。离开?那座院子时,东西?我随身揣着,如今依旧保存妥当,不曾丢失。”
傅蓉微伸手?在小几?下一敲,摸出了一四四方方的印,扯掉外面裹着的红绸,里面正是传国玉玺。傅蓉微把东西?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阿煦,我想不明白。”
姜煦看着那方承载着血雨腥风的印玺,说?:“你经手?的东西?从不会有错漏,我信你。世上的事不一定非黑即白、非真?即假,尤其?当人走上高处,敢抬头看他?的人少了,自然越发的无所顾忌,萧磐、你、我,在这一点上,何其?相似。”
傅蓉微垂眸叹了口气:“我懂了。”
萧磐拿到的玉玺真?假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是淑太妃用自己的性?命带回去的。
指鹿为马,描黑为白,一贯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
不知不觉中,烛火也要燃尽了,傅蓉微叫人进来换了一盏,灯芯长过?了一寸,烛影不稳,傅蓉微持了铜剪,绞去了半寸。
姜煦把玉玺重?新?裹上,交给傅蓉微收好,道:“萧磐其?实不擅玩弄人心,以他?的脑子也想不到这一层,曲江章氏果然名不虚传。”
姜夫人夜半惊梦,起床喝了口水,便再难入睡了,主子不能安寝,房中的丫鬟也歇不得,一个小丫头透过?窗户朝外瞧了一眼,便站在窗前再也走不开?了。
另一个值夜的丫鬟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压着声音道:“你瞧什么呢?”
“嘘,你瞧,少夫人的屋里有人呢?”
“是吗?”
两个丫鬟一起趴在窗前,推开?一道缝,只见东阁里的灯烛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窗上,一男一女,耳鬓厮磨,交颈亲昵。府上其?他?人并不知姜煦回来了,两个丫鬟直接吓破了胆,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夫人捏着眉心,无奈出声:“嘀咕什么呢,进来说?给我听听。”
两个丫头不约而同噤声不敢说?话。
姜夫人越发好奇,穿鞋下榻,打算亲自瞧个究竟。
两个丫鬟嗫喏着:“夫人,您身子不好,快歇着吧,别看了。”
姜夫人走到两个丫鬟面前,推开?窗,也被东阁窗上的剪影惊住了。姜夫人到底是一家主母,稳得住心,她对那位稍年长一些的丫鬟道:“你去敲门?,提醒少夫人注意身体?,别熬太晚,该休息了。”
丫鬟一步三回头,很有些胆怯。
姜夫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催促道:“怕什么,咱家少夫人待人一向和善,何时难为过?你们,还怕她吃了你不成,快去。”
丫鬟蹭着脚步去了。
傅蓉微与姜煦正谈及萧醴的血液,傅蓉微近日已在考虑为他?选伴读了。
窗下忽然响了两声,傅蓉微一顿。
丫鬟弱弱的说?:“少夫人,我是春萍,夫人见你深夜仍点着灯,让我来劝少夫人早些歇息,免得伤了身体?。”
傅蓉微看了一眼身侧的灯烛,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凑上前吹灭了灯,对姜煦道:“你惹出来的麻烦,你解决吧。”
丫鬟还在窗下立着没走,正呆愣间,头顶轩窗一开?,姜煦侧身倚在窗旁,低头盯着她:“我们这就?歇,让母亲莫担心,明日一早我去请安。”
“少、少……王爷?”丫鬟语无伦次。
姜煦笑了笑,推上窗户。
傅蓉微放下了石榴花帐。
姜煦伸手?拨开?了一条缝,傅蓉微背对他?躺着,一头乌发铺在枕上,姜煦伏在床边,帮她用手?拢了,妥帖的搭在肩头。
傅蓉微感受到身后炽热的目光,等着半天,无奈道:“你打算坐到天亮吗?”
姜煦挨着她躺下了。
傅蓉微想起了之前十八娘的推算,试探着问道:“等今年柿子红时,叫你的海东青回来尝尝?”
夫妻俩总有那么一丝感应牵在心上,姜煦道:“等今年柿子红时,我会回家。”
傅蓉微翻了个身,与他?并排一起仰面躺着,问:“你有把握?”
姜煦道:“北狄在我的骚扰下,已错过?了休养生息的最佳时机,他?们今年冬天不会好过?,我打算趁他?病要他?命,死守玉关这么多年,也该轮到我出手?了。”
傅蓉微脸上的笑越来越藏不住:“我家王爷破竹之势,天下莫敌。”
姜煦说?:“打个江山送给你,欢喜吗?”
傅蓉微很久没说?话,轻轻的嗯了一声。
丫鬟回到姜夫人房间,回禀了方才所见。
姜夫人早就?在窗后看见了,脸上没什么情绪,道:“我们也歇了吧,还能小睡一个时辰。”
丫鬟伺候姜夫人躺下,疑惑道:“王爷回家了,夫人怎不开?心?”
姜夫人说?:“吾儿在外征伐还要腾出时间连夜赶回,只能说?明华京形势不妙,有什么可?高兴的。”
丫鬟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出声。
姜夫人一声叹息,闭上眼睛。
东阁里,姜煦伸手?揽助傅蓉微的肩颈,手?指摸到了颈后的一个穴位,不轻不重?轻轻一按,傅蓉微便不由自主的睡沉了。
第132章
清晨时分?, 姜夫人早早敞开了屋门,穿戴整齐坐于正堂上。
姜煦捧了茶敬给母亲。
姜夫人仔细端详儿子的脸,缓声道:“夜半得知你回来, 躺着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想我儿瘦没瘦,身?上填了新伤没有……现在见你一切安好, 才?终于能?放下这颗心。”
其实姜煦还真没怎么变,毕竟刚弱冠的年纪, 正值盛年, 纵使一身?的伤, 只要没伤及根本, 养好后又是生龙活虎, 至于沉疴, 那是十年后才该考虑的事。
姜夫人问:“仗打了一半往家里跑, 这次回来打算留几天?”
姜煦挨着母亲坐了,说?:“战事不吃紧, 多?呆几天再走。”
姜夫人便明白了,华京的事有点棘手?,道:“你夫人独自撑着华京这烂摊子,日日点灯熬油,我瞧着都心疼,她?才?多?大, 比你还小一岁呢。”
傅蓉微被姜煦做了手?脚,仍睡着没醒。
姜煦敲着膝盖, 说?:“就快了, 我们各自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傅蓉微晚醒了两个时辰, 昨夜虽然?晚睡,但休息得足够,头脑一片清明,不觉得难受。她?摸到枕边空了,再一看外面的日头,时辰可不早了。“王爷去哪了?”
迎春端了清水走进来,说?:“王爷带着皇上去学骑马了,在后院。”
傅蓉微不太懂:“他?们将门?子弟都这么小就开始摔打了吗?”
迎春也不懂这个,一脸茫然?没法答。
傅蓉微处理了几件府中的琐事,还是忍不住去后院了。
姜宅占地不大,后院也跑不开马,萧醴骑着一匹威风健壮的黑马,姜煦牵着马领在前头。
萧醴是个大胆的,傅蓉微印象中,就没见这孩子喊过怕。他?平常也不调皮捣蛋,偶尔攀个树爬个墙,手?脚却利索得很。
今早他?俩在院前碰上了,姜煦去关照自己的爱驹,萧醴默默跟在后头,姜煦随口提了句教他?,这孩子二话不说?开开心心就应了。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上。
姜煦的束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后轻轻晃着,他?轻松地说?道:“院子里骑马没意思,你好好练,等你能?自己驭马了,我带你去塞北漠上追落日。”
萧醴从?记事到现在,不是被关在宫里,就是被关在姜宅,姜煦寥寥几字给他?画了一幅从?未见过的景色,勾得他?心驰神往。
萧醴问道:“朕一定会勤加练习的,绝不让先生失望。”
姜煦注意到树荫下的傅蓉微,朝她?看了一眼,想起?了昨夜她?提起?的有关伴读的事,便问道:“皇上一个人读书玩耍无聊吗,给你找个玩伴如何?”
萧醴:“玩伴?陪朕玩的吗?”
姜煦道:“一个和你差不多?大小的伙伴,陪你读书,陪你练武,陪你长大,吃住都在一起?。”
萧醴欣然?答应:“好啊。”
傅蓉微见他?们相处的还算和谐,没出面打扰,转身?悄悄离开了。
路上,前院小厮找了来,说?来了几位大人,正在书房候着。
傅蓉微问都有谁。
小厮报了一串名头,封子行,林燕梁,秦禹等人都到了。来这么多?人,是为了昨夜发生的事,也是为了昨夜赶回来的人。
傅蓉微让他?去后院请姜煦,她?则先一步去了书房。
书房里一群大人都在谈昨夜的事。
傅蓉微一进门?,众人安静了一瞬。
封子行问:“请王妃安,王爷呢?”
傅蓉微说?:“马上到。”
昨天淑太妃的事没商量出结果,今天谁也笑不出来,傅蓉微看着一群苦大仇深的脸,忽然?觉得有点憋闷,好在姜煦来的快,他?一进门?,那张敛了笑的脸几乎要把整个书房都冻住。
傅蓉微反倒是笑了。
众人目前最关注的就是有关淑太妃的变故。
姜煦把昨晚的推断简要说?了一遍。
封子行道:“昨夜听说?褚颐明家里的灯一夜未熄,他?手?下的门?客也留了一宿,那位盗尸人正在狱中受审,还没开口交代。目前也不知褚颐明下一步打算,王爷是何看法?”
姜煦侧头看向傅蓉微,问道:“王妃觉得呢?”
傅蓉微挑了一下眉。他?们私底下从?没如此称呼过对方,而今当着满堂的同僚,姜煦这么一叫,令她?感?觉心里怪怪的,说?不出什?么感?觉,不算差,但也无所适从?。傅蓉微扣着茶盏,说?:“馠都的使臣马上要到了吧,淑太妃的灵柩可以给他?们运走,但也不能?事事如他?们的意,我要做一件有违人伦的事。”
姜煦:“你想做什?么?”
傅蓉微道:“沧州疫最初是从?淑太妃院里发现的,让一具沾了疫的遗体葬入先帝的妃陵,多?少有些不敬,把淑太妃的尸体焚了吧,萧磐执意要接人回去,就捧一把灰吧,我不信他?们能?从?灰里扒出传国玉玺。”
林燕梁失声:“死者为大,这怎么能?行?”
姜煦:“行!”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封子行看向林燕梁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无奈,秦禹碰了碰封子行的手?肘,封子行八风不动,绝不出一个字。
傅蓉微只看着姜煦,问:“行吗?”
姜煦又答了一遍:“行。”
傅蓉微也不问其他?人的意思,当即就决断:“既然?如此,今日就办,他?们已经起?了盗尸的念头,夜长梦多?,拖久了恐出变故。王爷出兵在外,印信都收在我手?里,昭告天下的旨懿我来写。”她?对姜煦道:“你已回京的消息不要传出去,若叫北狄知晓了,恐他?们乘虚而入。”
姜煦点头道:“可。”
傅蓉微起?身?:“既然?如此,我现在去写布告,先告知华京百姓。”
淑太妃的灵停在刑部,秦禹回衙门?按照吩咐安排了一番,淑太妃的尸身?架在了干草堆上,下面还铺了厚厚的一层炭。
布告贴遍了华京城,以摄政王名义写下的旨懿等同于圣旨,即刻传往馠都。
傅蓉微午时到了刑部,姜煦一身?便衣跟着,干草上浇了油,一把火扔进去,瞬间起?了冲天的火光。裴碧带了所有能?调动的镇北军,守住了整条街。尸身?化成灰,非得烧满一天一夜不可,傅蓉微守在刑部,寸步不离,直至第二日午时,火势渐灭。
秦禹也跟着熬了一宿,在院子里跟封子行嘀咕:“头痛,咱这是摊上个什?么主子,行事真?是半点也不着调。”
封子行劝道:“你别不知好歹了,咱们北梁这种境地,你跟一个规行矩步的主子,肯定是没法中兴的。”
秦禹:“你总是有理。”
封子行:“嘘。”
傅蓉微来了。
烧了一天一夜,淑太妃浑身?的血肉都已成灰,只剩一副焦枯的骨架尚且有遗存。
火浇灭之?后,满院子的烟等了许久才?散去,等烧过的地方都凉透了,傅蓉微才?一步一步走上前,拿起?一根竹杖,拨了一下残存的遗骨,发现了一个四方的小物件。
傅蓉微神色一凛:“阿煦!”
回头院子里却每见姜煦的身?影。
封子行上前道:“方才?褚颐明造访,王爷去见他?了。”
傅蓉微沉吟了片刻,用帕子捡起?了那枚印玺,递给封子行,道:“正好,你跑一趟,当着褚阁老的面,把这玩意拿给王爷过目。”
封子行结果这小物件,看了一眼,当即大惊失色:“传国玉玺!王妃,这是……”
傅蓉微:“假的。”
封子行:“王爷昨日提过此事,我自然?知道是假的,可这东西是怎么放进淑太妃身?体里的啊?”
他?这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通。
傅蓉微:“去吧,我们回头再议。”
封子行捧着假印玺去前院了。
且不论姜煦怎么应付褚颐明,秦禹想起?了一件事,上前道:“王妃,那夜王爷曾命我们去寻那二位与淑太妃一同死的两位丫鬟的尸体,她?们原都已下葬了,在下命人连夜起?了棺,带回了她?们二人的尸体,北地寒气未散,那二人尸身?虽有不同程度腐化,但还算保存完整,现正存于冰窖中。”
傅蓉微:“他?在怀疑什?么?”
秦禹:“既是要重新验尸,想必是怀疑其死因吧。”
傅蓉微:“先带我去瞧瞧。”
秦禹命人取了一件厚实的衣物,便带她?下了冰窖。
傅蓉微走在台阶上时,忽然?问道:“那日你们带着仵作去办案的时候,正好我刚染了疫,出不得门?,没亲自去看,对了,当日验尸的仵作呢?”
秦禹回道:“那位仵作老家有丧事,已经回老家奔丧了。”
傅蓉微:“他?什?么时候走的?”
秦禹道:“不久前,正是您病中那时,他?办完淑太妃的案子就走了。”
傅蓉微问:“他?老家哪里?”
秦禹道:“幽州,不远,也就一日的路程。”
傅蓉微沉声道:“马上派人往他?老家走一趟,把人给我带回来……如果还能?找到人的话。”
最后一句近乎于叹息。
秦禹没听清:“您说?什?么?”
傅蓉微:“去办事吧,我这不用你了。”
秦禹只好交代两个刑部的衙役好生看顾,自己回去安排人办事。
傅蓉微到了冰窖,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去查看病床上躺的尸体。
其中一位染了疫,身?上的红疹还留有细微的痕迹,淑太妃孤身?一人北上华京,她?身?边伺候的人是姜宅安排的,淑妃觉得丫鬟不懂规矩,闹了好几回,府里的丫鬟受了大委屈,到傅蓉微面前跪着哭诉,露出身?上被凌虐的伤,傅蓉微没法,找了人牙子过府,让淑太妃凭自己心意选了两个贴身?的。
傅蓉微掀开她?们的领口。
两个人都是抹脖子杀死的。
伤口窄窄一道,纤细的脖子几乎断掉了一半。
傅蓉微叹了口气,当初那个仵作怎么说?的来着?
淑太妃给两个丫鬟抹了脖子,然?后自刎。
傅蓉微见过淑太妃的伤口,可没有她?们的这么深。
第133章
姜煦与秦禹是一道下来的。
傅蓉微示意姜煦:“你瞧瞧吧。”
姜煦走到其中一人面前, 对着她?的头,伸手就是一推,脖子立刻被掀成两?段, 秦禹侧了一下脸,不?忍细看。
姜煦查了刀口:“根据伤口的走势和深浅,动手的人是站在他们的身?后, 刀尖向下,从下往上割的。”
傅蓉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道:“刀尖向下……那么动手的人应该高过她?们。”
姜煦:“很?聪明。”
傅蓉微:“可淑太?妃好像并不?算高, 她?有这两?个侍女高吗?”
姜煦说:“差不?多?吧。”
傅蓉微:“所以两?个侍女的死, 不?是淑太?妃动的手。”
姜煦看向秦禹:“是谁呢?”
秦禹答不?出来, 这案子判了淑太?妃自刎, 两?个侍女的死因扣在淑太?妃头上, 完美?的结案了。
姜煦:“刑部尚书, 你办的案子真是一点也不?潦草。”
秦禹依旧沉默着,但撩起衣襟跪下了。
傅蓉微想明白了。淑太?妃肯放过皇上, 是因为一念仁慈。淑太?妃害她?,是早有预谋,是必须要行的一步棋。因为只有把傅蓉微放倒了,才能阻止她?亲自去查现场,让这些漏洞存在并得以派上用场。
傅蓉微问:“淑太?妃自刎的刀呢?”
秦禹道:“作?为证物存于刑部。”
刑部两?个衙役守在入口处,冰窖里没有其他人了, 姜煦发话:“起来吧,你下属在外头, 让他们把刀取来看看。”
刀取回来之前, 傅蓉微眉头紧锁:“姜宅的防卫由?裴碧管控,猫狗都钻不?进来, 耗子探头也得打死,谁这么大能耐跑到姜宅动手?”
姜煦:“那就只能查自己人了。”
刀取回来,存于一个木匣子里,姜煦拨开?锁扣,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侧身?让给傅蓉微看。
傅蓉微上前一步,道:“在咱们华京城,铁器归官府管制,长逾一尺的刀买卖时必须将买家的名姓住处记录在册,派人拿着刀去挨个铁铺查。”
刑部衙役对华京地方政令知之甚少,于是此事交予了华京知府邱颉。
姜煦拿起刀,走到傅蓉微身?后站定,目光落在傅蓉微的侧颈上。
傅蓉微通晓他的意图,道:“想试试吗?”
姜煦在她?身?后绕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做,又溜达到另一边了。
当年傅蓉微被胁迫上城墙,万念俱灰之下决绝自戕,颈侧这个脆弱的位置,姜煦只是稍微起了个念头,就立即压下了。
似傅蓉微这般敏感的人,周围稍有风吹草动她?的心便跟着一起动。眼?里容不?得沙子,却也不?会错过任何?细微的感动。
傅蓉微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背影,低头笑了一下,道:“方才,你和褚颐明都谈了什么?”
当啷一声,姜煦隔着好几?步远,把刀甩回木匣子里,说:“他啊,真是人老?讨人嫌,我这一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赶来给我添堵。”
傅蓉微:“他说什么了?”
姜煦道:“他来揭发陈靖,说他早有不?轨之心,暗害皇上,算计王妃,盗取传国玉玺这几?件事呢,都是陈靖干的,跟他褚颐明没有一点关系,如今陈靖出走,正是畏罪潜逃。”
“呵呵。”傅蓉微抑制不?住的冷笑:“他深思熟虑的了一整夜,就想到这么套说辞。”
姜煦道:“陈靖要惨了。”
褚颐明把所有的罪过往陈靖头上一推,自然是要让他彻底闭嘴才能安心。
傅蓉微道:“陈靖是我放走的,他身?边有我们的人盯着。我本以为昨夜我对陈靖的处置是一步废棋,不?料还真派上用场了。”
姜煦道:“我们先出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
凶器的查证需要一段时间?,姜煦和傅蓉微先回了姜宅,调取了那日值守的名单,问了一圈,大多?数人已经不?记得了,寥寥几?人还有模糊的印象。
傅蓉微说:“那天我日落时分被淑太?妃请过去说话,呆了约莫一个时辰。我离开?的时候,淑太?妃和她?的两?个侍女都还安然无恙,你们好好想想,在我离开?之后,谁去过淑太?妃的院子?”
姜宅就这么几?个主子,都没有夜里闹腾的习惯。他们仔细回忆了一番,有个小厮恍然:“我想起来了,那日王妃离开?后没多?久,还不?到院门下钥的时辰,淑太?妃说头痛难忍,递牌子请了位太?医过府。”
姜煦对裴碧道:“去太?医署,把人带来。”
傅蓉微身?边短暂的安静下来,周围没旁人。傅蓉微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个秦禹实在不?能胜任刑部尚书的位置。”
姜煦道:“他今天神色有异,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主动请辞了。”
傅蓉微道:“他是永昌十五年的进士,及第那年才刚弱冠,在翰林院供职五年,办事沉稳,常常得到先帝的褒奖,他也是寒门出身?,馠都城破时,不?愿屈服于萧磐,独自北上华京。按理?说,他不?应该把官当成这样。”
姜煦提议:“让他去户部管钱粮吧,你瞅他面相?就不?是那种能拿捏住妖鬼蛇神的人。”
傅蓉微瞄他一眼?:“你还会看面相?呢?给我也看看?”
姜煦歪头:“我看夫人的面相?……长命百岁,福泽绵长啊。”
傅蓉微重复了一遍:“长命百岁……真好,那王爷再给我断一卦,将来长命百岁的我,是否会吊影失所依啊?”
傅蓉微眼?里的温柔如二两?春风,吹得姜煦背后发凉,他没有任何?犹豫,说:“不?会。”
傅蓉微道:“这话说的我爱听,当赏。”
说着,傅蓉微当真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抛进了姜煦的怀里。
是一根熟牛皮的马鞭。
能让女子入眼?的物件要格外多?几?分点缀,这根马鞭里编进了几?根金线,绕了一圈熠熠发光的纹路,花里胡哨。
姜煦试了试韧度,倒也不?算是绣花枕头,凑合能用,他问:“哪弄到的玩意儿?”
傅蓉微道:“走商人手里买的。”
姜煦道:“过些日子我离开?时,带上夫人这片心意,必能一日三捷。”
傅蓉微:“那我就坐等王爷的捷报了。”
华京知府邱颉去查那刀的来处,不?出半日便有了结果,他带来了兵器铺的铁匠,和店中记录买卖的册子。
邱颉道:“此刀正是出自这位工匠之手,完成有一个多?月了,因品质上乘,价格也不?便宜,卖二十两?白银。”
二十两?银子买一把杀人刀,可不?是普通人的手笔。
傅蓉微:“有的忙了,顺着这条线摸清楚。”
邱颉道:“下官已调取了户籍整理?的黄册,查明此人的来处,他叫钱阿满,生于华京长于华京,家里是做刻碑生意的,他是家中幼子,今年才十六岁,去年冬太?医署建成时,他被选上做了药童。”
傅蓉微道:“去拿人了吗?”
邱颉道:“人已落网,是押往刑部还是姜宅,请王爷王妃的意思。”
傅蓉微打量了他几?眼?:“办事好利索。”
邱颉道:“分内之事,王妃谬赞。”
他们不?爱把自己家里染上肮脏,动身?又往刑部赶去。
傅蓉微面色有些忧虑,她?怕迟则生变,上一世在这上面吃过大苦头。
姜煦纵马赶上去:“别慌,褚颐明已经被看起来了,就算他想做手脚,也没这个机会,你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已是做到极致了。”
傅蓉微:“但愿如此。”
等他们赶到刑部,邱颉拿住钱阿满正五花大绑被仍在厅堂上,那把杀人的刀端端正正的摆在他面前的地上。
衙役拿掉他捂嘴的东西,傅蓉微还未开?始审呢,钱阿满已抖如筛糠,大声招认:“这刀不?是我的,是我家大人给我钱让我买的。”
傅蓉微:“你家大人是谁?”
钱阿满招认了一位太?医院的院使?。
过程顺得令傅蓉微感觉有点不?真实,她?狐疑的目光看向姜煦。
姜煦道:“别太?惊讶,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我们无人可用,褚颐明也不?见得能笼络住人才,更何?况,真正的聪明人才不?会给他当刽子手呢。”
傅蓉微:“是我想多?了?”
姜煦道:“先理?一遍来龙去脉,顺其自然。”
贪财,怕死,爱权之人,最容易成为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那些人要办拿不?上台面的事,也最喜欢用这种的人,几?两?钱财,几?句恐吓,就能拿捏得死死的。
事后避避风头,等时机合适时,找个理?由?给人头上安一个暴毙的死法,秘密也随着他们一起埋进地底下了,再见不?得天日。
那些踩着血肉登上高位的人,怎会在意蝼蚁的死活。
邱颉拿回了太?医院院使?,裴碧同时拿来了太?医署的记录,姜家的小厮跟着来认人。
傅蓉微听了供词和指认,又看了当天太?医外出看诊的记录,真是这个人在日落后,前去给淑太?妃诊了一回脉。
傅蓉微看着低头跪伏在地上的院使?,嘲讽道:“院使?大人,看你面色红润,倒是不?曾为这件亏心事觉得良心难过。”
院使?不?敢抬头,回道:“刚开?始是有的,但褚阁老?保证此事天衣无缝,事后也无人追究,我便渐渐心安了。”
傅蓉微:“心安?背着人命你也能心安?”
院使?忽然笑了,嗓子里发出嗬嗬的颤声:“一屋子的金银财宝,万两?黄金,开?心都顾不?上,哪里还有余暇心疼别人的死活……天底下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一个人命买卖就能换万贯家财,谁能不?心动?”
姜煦掏出傅蓉微刚赠的马鞭,破空一记,抽在了他的嘴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院使?嘴上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横贯到脸颊两?侧,像是开?了道狰狞的口子。
衙役们都被惊得退后几?步。
姜煦一颔首,道:“帮他管管这张嘴,继续审。”
第134章
在?场有些人?忽然觉得, 姜煦在?外带兵打仗不回京也挺好的,喜怒无常的行事作风偏配一张清隽无害的脸,这样?的人?, 伺候得再仔细,都?难免心里?打鼓,没法踏实。
这夫妻俩的手段, 还说不清谁比谁更狠呢。
傅蓉微虽行事果决,但好在?情绪平和, 不似这位活阎王, 喜怒无常地动手, 招呼也不打一声便骤然发难, 且出?手必是血肉淋漓。
他们为人?臣子, 最不爱伺候的就是这种主子, 怕掉脑袋。
两厢一对?比, 傅蓉微竟显得亲和多了。
太医院院使在?地上滚过了几圈,捧着双颊, 已是没法正?常说话了。
傅蓉微欲言又止,这还怎么审?
好在?她思路没乱,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两个?丫鬟命丧你手,那么淑太妃呢,她究竟是自杀还是你杀?给你银钱收买你的人?又是谁?”
院使一句话也说不出?。
姜煦用鞭梢挑起他的下巴, 道:“不妨竖着再来一道,反正?你也不要脸, 裂成四瓣一定好看。”
院使还有两只手完好, 他挥着双手在?地上爬,意图去抓傅蓉微的裙角。
傅蓉微被人?扶着退后一步。
姜煦指着他的手:“剁了。”
邱颉急忙开口:“王妃, 他双手能写,似是愿意招认。”
傅蓉微一手搭上姜煦的臂弯,示意他别闹了:“先?让他招。”
姜煦:“给他纸笔。”
院使拿了纸笔,歪歪斜斜的写下了一纸供词。他洋洋洒洒写下了足有几页纸,傅蓉微快等得不耐烦了,他才终于搁下笔。
供词完整,从?头说起,都?是褚颐明的谋划。
褚颐明早几个?月前便通过人?牙子,在?淑太妃身边安插了眼线,也就是那两个?丫鬟其中之一。褚颐明最初的承诺是,淑太妃帮他办成事,他保淑太妃平安被接回馠都?再享尊荣。
淑太妃早就在?华京呆腻了,与褚颐明一拍而合。
他们达成约定后,前来与淑太妃会面的是陈靖,褚颐明老狐狸不会亲自出?面,让旁人?捏住把柄。
那一夜,太医院院使收到淑太妃的传唤,按照之前约定的计划,带了一枚仿冒的传国玉玺,让淑太妃生吞进腹中。
其实褚颐明从?一开始就是诓骗淑太妃的,他不能让淑太妃带着真相活着回去。于是,他令院使在?办成事后,结果了淑太妃。但谁也不曾料到,淑太妃万念俱灰,自己了无生志,交代了几句遗言,自行动手抹了脖子。
而两个?丫鬟知晓内情,须得灭口。院使便用淑太妃的刀,将两个?丫鬟杀死在?当?场。
次日清晨,傅蓉微身上的疫发病了,她得知了淑太妃的死,却没法亲自到场,想到前日与淑太妃夜谈时的反常,淑太妃的自尽早有先?兆,所以傅蓉微没有怀疑。
褚颐明在?官场浸染半辈子,看人?准得很?,刑部秦禹不擅断案,他买通了仵作,顺利瞒天?过海。
傅蓉微收好了供词,低头问:“那位仵作早已借口奔丧回老家了,我猜他多半没命活,陈靖也成了弃子,可你为什么还活着?”
院使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煦替他说:“褚颐明总要留几个?人?给他做事的,华京人?才稀缺,他也没阔到那地步,用一个?杀一个?。”
傅蓉微对?邱颉道:“你带人?上他家里?查抄的那些银钱,再拨些人?马,盯住褚颐明,等查明他府上银钱来路,人?证物证俱在?,就拿人?吧。”
姜煦靠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去盯褚颐明。”
他一走,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
封子行靠得最近,压着嗓子在?傅蓉微耳边道:“王爷这些年偏居北关,脾性烈了不少哈。”
傅蓉微抚着袖子,反问道:“是吗?”
封子行闭上嘴不说话了。
姜煦去盯人?是光明正?大进府盯的。
褚府的管家迎他到花厅喝茶,褚颐明却迟迟没露面,管家支吾着解释了几句,姜煦也不逼问老仆人?,就在?花厅拿茶水喂花。把褚颐明重金请回来的所有名贵花草都?浇了一个?遍,邱颉总算来消息了。
姜煦径直在?褚府里?冲撞,却四处捉不到人?,根据仆从?的招认,褚颐明中午去刑部走了一趟,回家就钻进了书?房,不曾出?门?。
邱颉带兵守住了书?房。
姜煦在?房间里?敲敲打打,道:“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这人?亏心事做多了,建宅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家里?挖密道。”
他敲敲打打选中了一面墙,转头对?邱颉道:“直接砸。”
褚颐明当?真不愧老奸巨猾的名头,他书?房里?的密道纵贯了一整条街,出?口开在?一条河流的水下。
姜煦拍了拍邱颉的肩,说:“下令全城搜捕,十二个?时辰内拿人?,能做到吧。”
邱颉拱手称是。
傅蓉微就坐镇刑部等结果,派去寻仵作的人?快马加鞭赶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不出?傅蓉微所料,仵作家中并无丧事,他家中人?也未见仵作归家。仵作已失踪一月有余了。
褚颐明于次日午时落网,他躲在?了一间私塾的厨房里?。
不足十二个?时辰,邱颉便回刑部复命。
而与此同时,陈靖的马车冲回了华京,他本人?几乎是爬到了王府门?口,高呼救命。
镇北军派去跟随陈靖的属下拿回了两个?杀手,是在?路上企图对?陈靖灭口的人?。
当?日,傅蓉微送陈靖出?京,乱了褚颐明的方寸,他将手下最得力之派出?去追杀陈靖,以至于华京城中最后生变时,他身边已无人?可用了。
马厩里?两匹白马打起来掀了食槽,草料弄得遍地都?是。
姜煦把自己的玉狮子牵走,道:“不是让你们好好相处,怎么又打起来了。”
喂马的少年道:“主子,不怪咱家玉狮子,是那匹马臭不要脸硬要去贴王妃的小红马。”
他的玉狮子和那匹小红马几年前就配上了,纵然多年聚少离多,但感情一向不错,玉狮子每次从?关外回来,都?要赖在?马厩里?陪着小红马厮磨,他的狮子白性子烈得降不住,哪能忍气吞声受这种侮辱,这次打的比上次都?要更狠。
狮子白不屑的从?鼻孔里?出?气。
姜煦心里?也郁闷,在?外面奔忙就算了,回家还得给马劝和。他一手牵着玉狮子,一手牵了小红马,找到了正?在?赏春荫的傅蓉微。
傅蓉微:“怎么了呢?”
姜煦松了手,让小红马走向自己的主人?,说:“春光正?好,我们出?去逛逛吧。”
傅蓉微拍了拍她的小红马,道:“事儿还没完呢,褚颐明打算怎么处置?”
姜煦故意对?公事避而不谈:“听说佛落顶校场建得甚好,你带我去瞧瞧吧。”
傅蓉微牵了马缰,无奈道:“行。”
他们不顾华京城现在?正?乱糟糟的一堆杂事,一前一后纵马出?城奔向了佛落顶。
果然是春光正?好,北地迟迟而来的春色,正?好给山上染了一层青翠。
山道狭窄,姜煦的玉狮子在?前,一步一回头,慢吞吞的走着,傅蓉微的小红马自有一番矜持,不慌不忙的跟着。
校场建在?半山腰。
他们一进山,镇北军沿路的暗哨就已经?发现了,一路将消息传回了校场中,驻扎于此的镇北军出?营一里?相迎。
姜煦进了军中,立即被镇北军层层簇拥了起来,傅蓉微刻意落后几步,远远瞧着那一团热闹,蹲下身在?路边薅了一把不知名的红色小野花。
小红马陪在?傅蓉微身边不离不弃,玉狮子得了自由,颠颠的跑了过来。
傅蓉微带着两匹马,越过了校场,最后停在?了两座孤峰之间。
不多时,正?在?戏耍的玉狮子忽然扬蹄,蹭了一下小红马,转身向着来路奔去。
傅蓉微知道怎么回事,片刻后,姜煦纵马追来。傅蓉微的衣裙在?山风下猎猎作响,姜煦在?不远处一顿,朝她伸出?手:“你站的太险了,下来。”
傅蓉微伸手让他握紧,离开了山风最盛的地方。
姜煦道:“这山上长点花花草草,比当?时光秃秃一片时好看多了。”
傅蓉微目光被云雾所扰,看着对?面嶙峋的封顶,说:“那里?还没绿呢。”
姜煦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打量了一番,道:“虽然没绿,却有一点蓝。”
傅蓉微茫然问道:“什么蓝?”
她看穿了雾气也看不清所谓的颜色。
姜煦道:“水甘兰,你听说过吗,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花。”
傅蓉微:“第一次听说,也从?未见过。”
姜煦道:“那你等我。”
傅蓉微一听这话,立刻去拉他的袖子,但还是晚了一步,姜煦的身形如游鹤一般,向后疾退了数十尺,飘然落在?了那一条摇摇欲坠的索道上。
傅蓉微被惊到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出?声喊叫扰他的心。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姜煦转身远去,走进了那片散不开的山岚薄雾中,身影逐渐模糊。
傅蓉微独自站在?原地,想起了当?年梦中所见的姜煦,一个?病骨支离、日薄西山的将军,上一世的十六年,耗尽的不仅是他的命,也是心上吊着的一口气。那时候的他怕是没这份独步横渡悬崖的鲜活风流。
索道一声当?啷响,姜煦从?云雾中现身,飞落在?她的面前,两指间拈了一朵蓝盈盈的花。
还真有。
傅蓉微:“水甘兰?”
姜煦:“它在?悬崖上生根发芽不容易,可惜被我折了。”
水甘兰的颜色蓝得妖冶,寻常少见。傅蓉微道:“摘都?摘了,就别说这些了,此花带回去水培可能养得活?”
姜煦摇头:“养不活。”
傅蓉微也忍不住道了句可惜。
姜煦把花送到她手里?,看着她低头赏花的静好模样?,说:“当?年你站在?城楼上,令我莫名想起了宫里?盛开的牡丹,你生根在?馠都?,盛放在?皇城,也只有那里?的水土能滋养你。当?时我就在?想,若是硬摘下你,你跟我回华京,会养得活吗……”他低头短促一笑,道:“可事实没有答案,你都?没给我尝试的机会。”
第135章
傅蓉微手里捏着这朵水甘兰, 说道:“不要总觉得上一世可惜,我们今世的缘分,皆来?自于?前世的抱憾。当我第一次做出?与曾经截然相反的决定时, 我就已?经亲手杀死了曾经的自己。华京的水土很好,我在这里如鱼得水。”
姜煦迎着山风笑了笑:“于你而言是死过一回,于?我而?言是重见天日。”
傅蓉微道:“你这次回来?, 在他们面前刻意做那一番狠厉模样是为何呢?”
姜煦道:“摄政王若是宽厚了,让皇上将来?如?何自处?”
以后皇上长大了, 翅膀硬了, 摄政王必要还政于?朝, 否则日月同天, 天下要乱, 摄政王太贤惠, 皇上可就不妙了。
提起萧醴, 傅蓉微道:“那小子有几分早慧,也不知将来?能长成个?什么样子?”
姜煦道:“他最好别长成混世魔王, 否则他惨了。”
傅蓉微把水甘兰插进悬崖间的石缝里,道:“霜艳曾隐晦的问过我,将来?天下定?后,该如?何功成身退。我说?,那太远了,眼?下的路都寸步难行, 我没有心思去想那么久远以后的事,也猜不到未来?的种种变故。”
姜煦忽然?问道:“天下之大, 你还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傅蓉微了然?:“你既这么问, 我就明白了,你给?我们准备的归宿的是山高水远。”
姜煦难得一愣, 接着哭笑不得:“跟你说?话可真危险,你还试探我心思呢。”
傅蓉微眨眼?,道:“对不起啊,习惯了,不好改。”
姜煦观她狡黠的神情?,确认这句“对不起”只是个?客套,根本没有半分真心道歉的意思。他道:“可我这个?人嘴巴笨,试探不出?你的心思,不知道你想什么、要什么。”
傅蓉微道:“你嘴巴不笨,是我太难琢磨……有些时候,我都一片茫然?,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何况旁人呢。”
傅蓉微算计人心有一套,猜别人一清二楚,偏看不清自己,一会这样一个?念头,一会那样一个?念头,她像乘着一只小舟飘在雾蒙蒙的江面上,只能看清眼?前方寸之地的样子,再远了,就看不清了。
姜煦替她抹过被山风吹乱的头发,道:“想不想得长远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要走得长远。有点冷,我们回吧。”
华京城里的琐碎处理起来?,很是劳心伤神,但?傅蓉微做起来?游刃有余,并不觉得烦,她本性就很擅长摆弄这些东西。
姜煦像个?镇宅之宝似的,在家里闷了好几天,不怎么露面,只在处斩褚颐明的那天,去了趟刑部压阵。
傅蓉微不爱学前朝那一套当街处刑,弄得整个?街面都血淋淋的,再把百姓给?吓着。
刑台就在刑部,关起门来?,手起刀落,尸首一敛,立即就将血污清洗干净,外面的百姓窥不见一丝一毫。
褚颐明的家眷抹着泪前来?收了尸。
秦禹在事情?了结时,果然?主动请辞。
傅蓉微放下手里的卷宗,说?:“你不擅刑狱,却偏被我放在刑部尚书的位置,此?事是我的疏漏,秦大人切莫消沉,如?今户部尚书还没定?,下面的人也不堪重用,钱粮算得一塌糊涂,长此?以往不是办法,秦大人可愿意分忧?”
秦禹沉默了一瞬,应下了,道:“多谢王妃体恤。”
至于?刑部尚书的位置,傅蓉微已?有了人选,邱颉守了华京城这么多年,剑锋也磨利了,锋芒隐隐,是时候动一动了。
傅蓉微安排好了官员的调动,惊觉姜煦已?在身边留了近半月之久,夏天都快要到了。
北地的春来?的晚,走得早,好似一个?恍惚的功夫,树木又深了几分。
傅蓉微疾步走回屋里,推开门,对着窗下正静心看书的姜煦道:“你怎么还不走?”
姜煦抬头看她:“啊?我该走了吗?”
傅蓉微问:“你留到现在,莫不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又叫你猜着了。”姜煦扔下书,伸手去摸桌上的糖果子吃,道:“我在等馠都来?使。”
他说?的是馠都派来?准备迎淑太妃灵柩的使臣。按理说?那家伙早该到了,却不知憋着什么心思,磨磨蹭蹭到现在还在路上。
傅蓉微道:“那一把火烧得实在干净,我把剩下的人骨捡回了棺材,并一把燃烬的灰,已?经恭候多时了……对了,此?事没多棘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煦道:“你还不知来?的使臣是谁吧?”
傅蓉微当真不知,于?是便问:“是谁?”
姜煦说?:“平阳侯。”
她亲爹。
傅蓉微一阵恍惚,有日子没听说?过这人了。
姜煦有意提醒她:“他的身份不仅是你爹,还是咱们皇上的外公呢。”
傅蓉微深思到这一层,了解到了棘手之处,难怪姜煦不肯走。傅蓉微也愁:“他若是安分,只为了接淑太妃,倒也罢了,就是不知他还藏了什么主意?”
姜煦轻嗤:“既然?来?的人是他,他就不可能安分。他毕竟是你亲爹,世间孝道压得人抬不起头,他于?你而?言,是道劈不开的枷锁,从出?生?起就套在了身上,处处掣制,所以我不放心。”
傅蓉微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了,关上门窗,与姜煦聊起来?:“你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姜煦说?不知。
平阳侯死的早,好像那时傅蓉微还未封后,但?已?是盛宠在身的贵妃了。后来?的十六年里,姜煦没有花大心力去查一个?死人,潦草摸了几条断掉的线索后,便没往深了挖,只隐约记得那平阳侯胆子不小,敢有混淆皇嗣的念头,并还认真谋划了一阵。
傅蓉微道:“平阳侯这个?人,多年来?想要儿子想疯了,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能以常人度之。”
“我晓得。”姜煦道:“所以我做了点手脚,尽力了,还是没拦住。”
傅蓉微皱眉:“什么?”
姜煦道出?事情?,原来?半个?多月前,姜煦派人去路上给?平阳侯使了点绊子,让他不慎惊马,在路上摔了一跤,弄断了条腿。
平阳侯不得不停在路上,姜煦本以为这样就把他赶回去,不料他休养了半月余,竟然?拖着一条断腿也要来?。
姜煦一摊手:“离谱吗?”
傅蓉微一阵无言。
平阳侯越是如?此?,越证明他此?行不简单。
傅蓉微推测道:“我那父亲很是金贵自己,想必不是他自愿的,是萧磐执意要他来?。有什么事,是非平阳侯不可的呢?”
姜煦道:“自然?是对付你啊……我还打听到,萧磐虽然?不准他回都,但?为表安抚,允许他将侍妾接到身边随身伺候。”
平阳侯还是带着妾来?的。
傅蓉微目光一沉:“他想羞辱我。”
他们是为提醒傅蓉微,她是庶出?的姑娘,是妾生?的女儿。
姜煦长在父母恩爱举案齐眉的家里,对什么嫡庶,什么妻妾,没有那么敏锐的直觉,经傅蓉微一提,才明白,原来?是这个?用意。
真是狠毒。
傅蓉微问:“你的人盯着呢?他什么时候到?”
姜煦道:“快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早。”
傅蓉微轻声?道:“到了华京的地盘上就不好下手了,也罢……”
平阳侯的车马在傍晚时分入了京,礼部的人安排他到驿站下榻,平阳侯扶着断腿,在驿站门口不肯下车,笑着同礼部的官员打太极:“贤弟也许不知,摄政王妃乃是我傅家的女儿,自家人何必拘泥于?俗礼,我们父女一别多年,毕竟血脉相?连,望贤弟体恤,请与王妃通传一声?。”
负责接引的礼部员外郎是个?耿直的性子,当即硬邦邦的问道:“那请问侯爷此?行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呢?”
平阳侯脸色一僵。
礼部员外郎道:“公即是公,私即是私,公私分明,先公后私,我等依公事礼待侯爷,侯爷若想要先叙私交,恐怕不太合适。”
这位员外郎可是姜煦千挑万选亲自点出?来?,专门对付平阳侯的。
小员外郎果然?不负重托,几句话把平阳侯顶得气儿不顺,心里暗骂这哪来?的棒槌。
平阳侯没办法,在驿站门前下了车,随身的下人用轿辇将他台上了房间。
礼部员外郎盯着他的断腿,诚恳的赞道:“侯爷尽心竭诚,我等敬佩。”
平阳侯皮笑肉不笑,心里早就骂了个?痛快,谁愿意千里跋涉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受苦,谁愿意面对傅蓉微那个?克父克母的瘟神。
可此?事由不得他。
平阳侯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画筒,对那位员外郎道:“我有一物,想请贤弟代为转交给?王妃,这总可以吧。”
转交物件倒是可以。
礼部员外郎接了那只画筒,从驿站告辞后,径直去了趟姜宅,将画筒呈上。
姜煦一见这玩意儿莫名觉得晦气。
傅蓉微打开画筒,取出?了里面封存的画卷,在院子的石桌上徐徐铺开。
她猜到这东西一定?是萧磐送来?的。
当她看清画上的内容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脑子里空白了许久。
姜煦察觉不对,上前看:“什么东西?”
画上的人物情?景不堪入目,只一眼?,就激起了他的火气——“什么东西!”
傅蓉微按住了姜煦的手,缓缓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涩声?道:“尝后图,这是尝后图。”
知姜煦不通晓书画,傅蓉微简短的解释:“当年南宋灭金,一朝雪耻,活捉了金后,于?军前奸辱,相?传民间有人作了一副图流传于?后世,我以为是那些闲人乱传的笑话,但?没想到真有此?画。”
前世,萧磐攻破皇城,擒了她后,便用此?说?辞羞辱过她。
傅蓉微单手一弹,将画卷到底,道:“但?是今世‘后’这一字与我无关了,他用意何在?”
第136章
傅蓉微自然不会认领这个“后”字。
萧磐的意图其实也很明显。
世人皆知?, 他攻破了馠都的皇城,赶走了继位的幼帝,逼死了先帝的发妻, 甚至强占了皇妃。
当然,萧磐的史官不会将这些事写得过于?实?在,但是傅蓉微这边的史观, 就是这么一字一句记录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后世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就要看他们之间是谁赢到最后了。
傅蓉微把自己的前世今生剥离开, 捏着?眉心, 说?:“别忘了, 咱北梁名义上?的太?后, 现?正在萧磐的后宫里呢。”
“你的意思是这是冲皇上?来的?”姜煦难以信服:“皇上?才多大, 他怎么用得上??”
傅蓉微此时已想通了关键, 叹道:“萧磐这次是要在孝字上?下文章啊,我?与平阳侯之间的父女孝道, 皇上?与蓉珠之间的母子孝道,留神吧,这才是个开始,一定还有后招等着?。”
次日,到了该会见使臣的时候,傅蓉微一反常态, 做起了安分守己不干政务后宅夫人,连面都没露, 一切都交由封子行做主。
前段日子, 北梁火焚淑太?妃尸身一事已传遍天下。
平阳侯起了棺椁瞧了一眼里面的惨状,闭上?眼不忍再看, 平阳侯道:“此离经叛道之举可不像是封大人能做出来的,还望封大人告知?,到底是谁的章程,好让在下回都复命。”
封子行道:“吾主年幼,一切军政皆握于?摄政王之手,我?等为人臣子,不敢擅作主张,当然是有摄政王的印信,才敢遵旨行事。”
平阳侯面露怀疑:“摄政王的印信,可本侯却听说?摄政王出兵在外,已经久不归京了,而贵国的一切军政大权,则有摄政王妃代为决断。想必这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吧!”
封子行想起昨天深夜,姜煦打马上?门,翻墙而进,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一对耳提面命的嘱托。
他心里叹气,认命地压低了声音,道:“侯爷体谅,其?中内情不方便与外人道。”
平阳侯眯眼:“外人?”
封子行笑了:“以侯爷的身份,说?是外人也不合适。我?们王妃那是个温柔贤淑的好性?子,平日就是呆在内宅照顾皇上?,抛头?露面的事她?不肯沾手的。”
平阳侯显得十分费解,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温柔贤淑?”他哈哈一笑,道:“封大人您还真是不了解,我?们傅家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是跟这四个字沾边的,尤其?我?这位三女儿?,当年可是差点让她?一步登天。”
封子行出身馠都,当年傅蓉微差点成为先帝皇妃这件事他有所耳闻,虽不知?后来为何美事未成,但傅蓉微的姻缘不曾因此受到影响,也属本事。
封子行摆手:“那在下就不得而知?了,淑太?妃的灵柩我?等已尽数移交,祝侯爷回程一路顺风。”
平阳侯却道:“不急,还有一事。”
果然是猜着?了,封子行搭着?双手,皮笑肉不笑:“侯爷请讲。”
平阳侯道:“此事是私事,无关两朝来使,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想见一见远嫁多年的女儿?。”
封子行点头?道:“当然,想必侯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姜宅坐落何处吧,我?替侯爷引路。”
华京城年前翻新了一次,在新修的街上?多征了好几座衙门,姜家人念旧,宅子仍在旧街,确实?不好找。
封子行带着?平阳侯到了姜宅门口,也不必府卫通报,径直进了门。
兼任工部尚书的平阳侯沿着?长廊,边走边赏景,忽然道:“摄政王倒是清廉。”
封子行道:“比不得馠都的底蕴,华京百废待兴,民穷财匮啊。”
说?话间,他们到了书房。
封子行刚在门前站定,屋门便从里面打开。
门后不见有人,封子行对平阳侯做了个请的手势。
平阳侯撑着?拐杖,缓缓踏进书房,封子行守在外面,贴心地掩上?了门。
平阳侯一瘸一拐的走进了书房身处,一张桌案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最打眼的不是人,而是此人面前一张巨幅舆图。
平阳侯拄着?拐杖站定:“我?大梁的舆图。”
“是我?大梁的舆图。”姜煦转身,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石英透镜,道:“此舆图作于?永昌七年春,先帝把它赐给了我?,让我?带来北关。”
平阳侯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阵恍惚后,笑道:“先帝在时,天下谁人不知?少将军圣宠啊。”
姜煦道:“先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见不得这舆图四分五裂,于?是便日日挂在书房里盯着?。”
说?着?,姜煦手里沾了一点染红的铅粉,顺着?佛落顶的山脉划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线。
佛落顶以南如今是萧磐的地盘。
以佛落顶为界,以北除了一座华京城,便是重重叠叠的山脉,和一片空茫茫的草原和大漠。
玉关以北是北狄。
姜煦指着?那一片广袤的所在,说?:“侯爷你瞧啊,北狄这么大的地方,竟经抵得上?一半的大梁呢。”
平阳侯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蛮夷之地。”
姜煦道:“教化子民,功德无量。”
平阳侯咦了一声,道:“听闻摄政王年前便出兵北狄,不曾听闻大捷的消息,怎的这个时候出现?在华京啊?”
姜煦:“淑太?妃薨逝可不是小事,更可况馠都来使,我?岂能不在。”
平阳侯道:“贤婿见外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姜煦一挑眉,道:“侯爷现?在说?这种话为时过早了,等来日我?们馠都再聚时,一家人再叙旧也不迟。”
平阳侯碰了一鼻子灰,眉角抽搐了几下。
姜煦拿起面前的话筒,递给平阳侯,道:“此画的内容实?在不堪入目,本王一介武夫也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体味不到其?中深意,也不想让这东西污了我?家夫人的眼,请侯爷收回去吧。”
平阳侯没接,道:“王爷不懂不要紧,蓉微她?自小爱调弄文墨,此画她?若见了,一定懂得其?中深意。”
姜煦道:“不必,我?说?不用见就不用见。”
想起封子行先前说?的话,平阳侯终于?有几分信了。
姜煦的手擎在半空中,见平阳侯迟迟不肯接画,于?是手腕一转,竟径直把画扔进了一旁正燃烧的火盆中。
火舌霎那间卷起了一尺高。
平阳侯一惊,终于?怒了:“姜家的礼教,本侯真实?见识了。”
姜煦情绪依旧平稳,道:“与礼教无关,平阳侯,你身为萧磐的使臣,本王只是想让你清醒一下,你我?之间是敌非友。”
人被三番五次的挑衅激怒,难免口不择言。
平阳侯只觉得一时气血上?涌,再开口时已有点克制不住理智了,道:“你我?的主子同为萧氏皇族,打断骨头?连着?筋,有血脉牵绊的,不仅仅只有我?傅家父女。”
姜煦“嗯”了一声,油盐不进:“还有萧氏皇族嘛,本王晓得了。”
平阳侯本该很潇洒的甩袖离去,但受断腿所害,转身的姿势狼狈至极,走的快了更像一只踉跄的撇脚虾。
待人走远,多宝阁后面,一只素手拨开了帷幔,先露出半张深沉的面容,再是一身华贵的玄裳,傅蓉微走了出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说?的应该不是这对已经翻脸的叔侄吧。”
姜煦道:“把皇上?的生母留在馠都,让萧磐捏在手里,的确是后患无穷。”
傅蓉微皱眉:“萧磐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
姜煦分析道:“皇上?的生母在馠都,一定是有用处的,或病,或死,他都能用一个孝字,逼得萧醴回都。”
傅蓉微道:“这招确实?狠,但它的用处不在于?当下。”
姜煦:“愿闻其?详。”
傅蓉微望着?他,淡淡一笑:“咱们皇上?才几岁啊,还没到能做主的时候呢,你以摄政王的身份和权柄强扣住皇上?不许他涉险,就像方才那样,谁也没辙。如果我?是萧磐,要想谋划得万无一失,一定会等到萧醴成年,或者掌政之时。”
——“等到没有人站在他面前挡风遮雨,承受骂名时。等到他羽翼渐丰,开始振翅与枷锁抗衡的时候。更狠毒一些,等到你们开始生出嫌隙时,说?不定还能一箭双雕。”
姜煦道:“想法很好,但恐怕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姜煦不会再空耗十六年的光阴与萧磐拉锯。
因为那个乱臣贼子他不配。
傅蓉微带着?一脑袋乱糟糟的想法,理顺了一整个下晌,也没能找到头?绪,于?是晚上?入睡时也不见安稳。
姜煦靠在床榻边伸手抚过她?的颈侧,出了房门爬到了屋檐上?独坐。
傅蓉微毫无所觉,意识昏沉中又?入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梦。
梦境由浅入深,傅蓉微在云烟弥散悬崖上?一脚踏错,不慎坠了下去。
这不算事噩梦。
傅蓉微曾无数子在梦中失足踏空,刚开始时还会惊醒,后来,渐渐习惯了那种下坠的感觉,不再惊慌失措,甚至还有余兴细细品味。
等到终于?停止下坠时,身边的迷雾散开,瞬间化做一片鸟语花香的春景。
傅蓉微打量着?熟悉的景致和屋舍,认出来了——平阳侯府。
梅花亭下不远就是云兰苑,傅蓉微梦中凭借着?记忆,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随着?眼前的景色变幻,云兰苑里一片荒芜,正堂中花吟婉的灵位阴沉沉的立在那里。
傅蓉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七年了,姨娘仍旧不肯入女儿?的梦。”
她?点燃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中,袅袅青烟盘桓在半空中迟迟不散,越聚越多,莫名的形成了张狂的云雾。
而傅蓉微在这一刻,终于?看见了花吟婉的影子。
伶仃单薄的身子穿着?白?纱的裙裳,高高在上?却又?慈眉善目的看着?她?。
傅蓉微轻轻的喊了一声:“姨娘。”
唯恐惊到她?。
花吟婉探出一只手触碰傅蓉微的脸庞,起初那力道狠温柔,渐渐的,那手挪到了傅蓉微的喉颈上?,那么脆弱的地方,傅蓉微仰着?头?看着?她?,忽觉刚猛的力道钳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力挣脱,拖入了窒息中。
花吟婉一只手绞紧了她?的咽喉,眉目间却还是印象中的温婉。
傅蓉微双目染上?了红:“姨娘!”
花吟婉缓缓转头?,看向了一侧。
神使鬼差的,傅蓉微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明纸糊的窗纱上?,印着?两道影子。
一个人在掐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渐渐停止了挣扎,垂下了手,失去了生息。
“微微!”
姜煦一声厉喝,刺破了迷雾。
傅蓉微从梦境中抽离,翻身坐起,脊背上?冷汗淋漓。
第137章
第?137章
傅蓉微喘息着, 看清了?面前的人,缓缓软下身子,靠在了姜煦的怀中。
姜煦身上有?酒气?, 果酿的甘甜恰到好处的让傅蓉微感觉到松缓。
傅蓉微搭住了他的手臂。
姜煦蹭了蹭她的耳畔:“清醒了?”
傅蓉微眨掉了?眼中的迷蒙水汽,说:“……我梦见姨娘了?,我终于梦见她了?。”
姜煦:“噩梦?”
傅蓉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喃喃道:“怎么会?是?噩梦呢,姨娘好不容易来见我一回。”
她实在参不透这个梦的深意, 没头没尾的。
姜煦:“别想了?。”
傅蓉微这才发现冷汗已透了?一身, 她的手?往下滑, 摸到姜煦腰间的青瓷酒壶, 她拽下来嗅了?嗅:“樱桃酿?这莫不是?……”
姜煦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没吭声。
傅蓉微:“我去年夏天埋的酒?”
去年夏天樱桃好季节, 傅蓉微得?了?本风雅古籍, 闲来无事照着书上的法子,弄了?几?坛樱桃酿, 埋在柿子树下。书上说,酒至少要藏一年,才能?成为佳酿,如今距离一年之期,尚差几?个月。
怎么就让他?摸到并挖出来了??
傅蓉微一脸惊疑。
姜煦目光游离往别处瞥。
傅蓉微握着青瓷小?酒壶,身上没什么力气?, 推了?他?一把,没推得?动, 问道:“你怎么发现的?你什么时候挖出来的?”
姜煦老?实招认:“咱那座小?院正翻新呢, 柿子树根也被刨伤了?,下面埋的酒自然也藏不住了?。”
傅蓉微尝了?一口, 细细品着,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反正并不可口,涩到了?舌根,又泛着软烂的甜。傅蓉微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尝,也不知是?时候不到,还是?她做的时候哪一步出了?差错。
酒壶已经空了?大半,傅蓉微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咽下去的。
姜煦趁机抽走了?他?的小?壶,说:“还睡得?着吗,今天月色不错,不如我带你去赏景。”
傅蓉微从梦中那种濒死的恐惧中抽离,披了?件荔红的袍子,由着姜煦将?她带到了?屋顶。傅蓉微抬头一看圆月的位置,道:“子时。”
她要多少个夜里在姜宅独自观月,才能?一看月亮的位置,就能?准确的说出时辰。
姜煦独品着那口感奇特的樱桃酿。
傅蓉微奇道:“你不觉得?难喝吗?”
姜煦动作稍一顿,手?搭在膝上,摩挲着青瓷上精细的纹路,懒散道:“虽不算好喝,但也不难喝,扔了?多可惜,给我带走解馋吧。”说着,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壶里一滴不剩。
傅蓉微心安了?下来,忍不住回顾刚才那个梦。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傅蓉微自己也不明白她白天到底思量了?什么,才惹了?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她不是?个轻易会?被梦魇住的人。
那两个挣扎的人影到底是?什么意思?
花吟婉是?想告诉她什么?
姜煦上下抛着酒壶,道:“对了?,上次说到你爹是?怎么死的来着?”
傅蓉微回神:“哦,他?犯下的罪不便公诸于天下,恐有?损皇家的颜面,所以是?私下处置的,先帝也不方便露面,于是?把我推到前面当刽子手?,明面上,平阳侯被革职削爵,但暗地?里,一杯鸩酒送到了?他?手?上。但是?很奇怪,敛尸的人告诉我,他?最?后是?自缢而亡,并非饮鸩。不过倒也不重要,先帝只要他?死,没管是?什么死法,所以此事也无人追究……”
说着,傅蓉微话音一停,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自缢而亡,并非饮鸩?
两个挣扎着交缠在一起的影子,一个人掐住了?另一个人的咽喉。
傅蓉微立刻仔细回忆梦中的场景,趁着那梦还未曾淡去。
“带我回屋。”傅蓉微扒住姜煦的肩膀,重复着这句话:“带我回屋,快。”
姜煦什么也没问,揽住了?她的腰身,带着她稳稳落地?。
傅蓉微回屋点灯,调墨,在桌上铺开了?白绢,一笔浓墨重重地?泼在了?绢上,立刻浸透了?绢纸,傅蓉微提起笔,用干净的狼毫尖晕开了?墨。
傅蓉微将?梦中的情景拓到了?绢纸上。
寥寥几?笔勾出了?两个粗糙的人影。
傅蓉微歪头:“两个男人……窗上的人影不是?姨娘和我,而是?别人。”
姜煦道:“人梦到的记忆之外的东西,通常来说都是?臆想。”
傅蓉微看向他?:“我曾梦见前世的你给我托过梦。”
姜煦表情平静地?摇头:“前世的我说他?没干过这事。”
傅蓉微:“——不对!”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猜想,有?时候某个念头出现在她心里,蜻蜓点水般的轻轻掠过,虽然不曾深刻,但不知不觉中留下了?痕迹,以至于被她梦中的意识捕捉到,并以梦境的形式出现。
傅蓉微想不通又钻进了?牛角尖里,整个人站在桌前静静出神。
姜煦见状出去捧了?一只香炉,从匣子里掰了?几?块香,点燃投了?进去,摆在了?桌案上,说:“你没有?必要难为自己,人不可能?做到事事通达。”
傅蓉微没有?听?见这过于温柔的一声劝,直到头脑渐渐昏沉时,才换了?个姿势,注意到面前香炉中飘起的一线青烟,以及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姜煦觉得?差不多了?,上前一步,正好揽住她软绵绵要往下倒的身子,毫不费力地?抱在怀中,送进了?床帐里。
傅蓉微正要骂人。
姜煦堵住了?她的嘴,道:“我已修书一封送到馠都,把那登徒子痛骂了?一顿,他?估计得?气?上一阵。平阳侯留不了?几?日?,他?一瘸一拐的,也没胆子再来给你添堵,等送走了?他?,我也该走了?。”
傅蓉微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叼了?回去,道:“你要走了??”
姜煦点头:“记着我们?的约定,柿子红时等我回家。”
傅蓉微苦笑:“柿子树都被挖伤了?根。”
姜煦道:“我们?的院子快修好了?,旧的去了?,自有?新的。”
傅蓉微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简短的又说了?几?句话,便打着瞌睡,没了?意识。
翌日?清晨,姜煦一早猜到要挨骂,人都没出现在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匣子的安神香全泡了?。
迎春焦急得?直跺脚,一直劝:“主子,这些安神香可都不便宜,您好歹也心疼心疼钱吧。”
傅蓉微没好气?道:“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你主子一个清醒的脑袋,万一哪天被熏傻了?,有?你们?哭的。”
迎春:“……”
毁了?安神香,傅蓉微瞥见了?窗前晾着的画,她上前托起那幅画,看着上面潦草的笔触,自嘲一笑,看来昨天用安神香之前,她脑子也没清醒到哪里去,怎么画出这么个鬼东西。
一觉睡饱,休息足够,傅蓉微再看这幅画,再回想昨天梦里的情景,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
莫名其妙就释然了?。
她将?画卷成了?一团,投进了?火盆中,烧了?个干净。
平阳侯在京的这几?天,傅蓉微都没打算出门,她腾出空,去瞧了?一眼正在修缮的院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院墙外的那棵柿子树果然不见了?,傅蓉微有?些心疼,徘徊了?许久。
那棵柿子树,姜煦说在他?小?时候就有?了?,二十多年的旧物件,一朝说没就没,傅蓉微想想就觉得?怅然。
一位工匠看见了?她,上前请安:“王妃。”
傅蓉微问道:“那棵柿子树去哪了??”
那位工匠道:“下头人一不小?心给挖伤了?根,活不成了?,已经当成柴火处置了?。哦,王妃莫心急,王爷前几?日?已吩咐下,将?来院落建成,要在外墙重新栽两株小?树苗。”
傅蓉微颔首:“晓得?了?。”
那位工匠自去忙了?。
傅蓉微沿着院子转了?一圈,快正午时分,外面小?厮呈了?一个用红绸裹着的物件进来,递给了?傅蓉微。
迎春警惕,拿在手?里,先摸了?一回,疑道:“好像是?镯子?”
她当着傅蓉微的面,把红绸打开,看清了?那东西,道:“还真?是?镯子,主子,您看。”
一对粉青的镯子。
第138章
傅蓉微拿起镯子, 对着日头看了一会儿。
“这对镯子……什么意思呀?”迎春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我的旧物。”傅蓉微把镯子放下,又开始翻来覆去的看那条红帕子,不过都没瞧出端倪, 她问:“东西是谁送来的?”
迎春说:“一个女人。”
傅蓉微:“还?在吗?”
迎春道?:“还?在,一直在角门处候着呢!”
傅蓉微道?:“把她请进来。”
迎春不明所以,但依言去做。
傅蓉微手指抚摸着这一对玉镯, 玉质油润细腻,傅蓉微有印象,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 刚重生回来时, 初得平阳侯的重视, 馠都珠贝阁送来的。
那时候, 傅蓉微在侯府里处境艰难, 身上值钱的东西几乎没有, 这对镯子可?以算是珍贵了,再?后来没多久, 她从?云端跌落,被主母张氏赶到了静檀庵等死,身上值钱的东西一概都被搜刮走了,包括这对成色上佳的镯子,以及花吟婉攒了半生留给她的银钱。
再?后来,峰回路转, 她得先帝赐婚,嫁给姜煦, 被接回侯府, 一应嫁妆不曾失了侯府脸面?,都还?说的过去, 唯独一些旧物件,无处可?寻,其中就?包括这对镯子。
这对镯子,当初她没有带走,应该留在侯府中才对。
迎春引着一个?紫衫女人进宅,傅蓉微在花厅中备了好茶见客。
此女人年轻貌美,眉眼间从?容温和,打扮得虽艳,却?不见妖。傅蓉微:“您是?”
她道?:“平阳侯府家的女儿都管我叫钟姨娘。”
傅蓉微一抬眼:“我听说平阳侯几年前强抢进门一位贵妾。”
她说:“是我。”
这位钟姨娘端盏饮茶,傅蓉微目光盯着她那细若柔夷的手,道?:“即便是入府为妾,也总该有自?己的名字啊。”
她轻轻搁下茶盏,道?出了自?己的名字:“钟欲晓。”
有名有姓,隽永宜人。
傅蓉微道?:“我自?出嫁后再?没回过侯府,几年前在馠都办事时,曾听故人提起,平阳侯当街草菅了一位说书老人的命,只赔了几两银钱了事,后来不知为何,把人家孙女给纳回府了,是你?”
钟欲晓:“是我。”
傅蓉微又道?:“听闻平阳侯此番前来华京,随身带了一位美妾。”
钟欲晓:“也是我。”
傅蓉微问?一句,她便答一句,除此之外?,一个?字儿也不多言。
搞明白了此人的来处,傅蓉微便问?及她的来意:“这对镯子怎么回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送到我手中又是何意?”
钟欲晓逐句回答:“这对镯子听说是王妃的旧物,是侯府四姑娘交予我的,也是四姑娘交代我务必找机会来见王妃一面?。”
傅蓉微直起了身子:“蓉琅?”
钟欲晓点头。
傅蓉微对这位四妹还?留了几分旧情和挂念,柔声问?道?:“蓉琅被萧磐纳进了宫里也有段时间了,她处境可?还?好?”
钟欲晓答道?:“宫里的处境必定是好不到哪去的,但四姑娘机敏聪慧,不曾落下风。”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钟欲晓见她时不时出神,似乎不急着深究一切,便主动交代了来意:“我为四姑娘办事,四姑娘以镯子为信物,不方便留下笔墨,让我口传给王妃一句话——四姑娘说,馠都春雨缠绵,难见晴日,时常梦见旧时姐妹情谊,渐生想念,可?王妃却?心如铁石,至今不愿归家,莫不是非要?等一场红白事才肯回?”
傅蓉微笑了笑:“四妹妹如今说话也让人参不透了。”
钟欲晓道?:“旁人是参不透,可?王妃冰雪聪明,一定能解其中深意。”
傅蓉微不急着解谜,叫人填了茶和点心,竟是有要?留客的意思。
钟欲晓谢了茶:“第一次见王妃,倒是与画上不同。”
傅蓉微不记得自?己在馠都留过画像,当即十分疑惑:“画?我的画?”
钟欲晓道?:“四姑娘的宫中有一幅。”
傅蓉微:“是何人所作?”
钟欲晓:“浮翠流丹主人。”
傅蓉微顿觉自?己多此一问?,平白给心里添堵。
可?钟欲晓起了这个?头却?不想停下,她继续道?:“那幅画大不敬,不敢让人看见,四姑娘将?它藏在了内室中,若非亲近之人,是无缘得见的。”
傅蓉微:“照这么说,我四妹确实?信任你啊……那幅画,究竟怎么个?大不敬,能否说来我听听。”
钟欲晓稍许迟疑后,缓缓道?:“那幅画上的王妃,凤冠袆衣,绣金翚翟,是皇后的体面?。”
傅蓉微无端起了一身的恶寒。
钟欲晓话带到了,起身告辞。
傅蓉微示意迎春送客。
人走之后,她盘弄着一对玉镯,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立屏,说:“出来。”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姜煦从?立屏后现身。
傅蓉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了多少?”
姜煦踱了过来:“都听见了。”
他从?傅蓉微手里拿过那一对玉镯,打量了一番。
傅蓉微:“我当年的眼光,怎么样?好看吗?”
姜煦还?了她:“我不懂,也看不出好赖。”
“这对镯子的颜色太?年轻了,适合未出阁的姑娘戴。”傅蓉微挽起宽袖,露出她现在腕上从?不离身的碧绿翡翠珠子,拨弄了一下坠着的印章。另一只手腕上,是一只掐丝钳宝石的金镯。
傅蓉微喃喃自?语:“不过我的旧时物件,怎会收在蓉琅手里呢,那年她才几岁?”
姜煦坐在她身边,自?行倒了杯茶喝,似乎也在陷入了思量。
有了要?紧事当前,傅蓉微没闲心再?追究昨晚的安神香,道?:“她叫钟欲晓……她刚才说话的话,你有什么看法?”
姜煦简短道?:“该说的一个?字没少,不该说的一个?字不多。”
傅蓉微道?:“她提到我不肯归家,又莫名其妙提起红白事,我就?大致明白她的意思,平阳侯府中红事未必再?有,白事倒是随时可?以。”傅蓉微目光轻轻上抬,透着冷意,看向?姜煦:“杀一个?即可?。”
姜煦:“他杀了平阳侯,你就?得回家奔丧,按礼法,我也得去。”
傅蓉微:“还?有那幅画,萧磐总不会与我们有相同的机缘,他在画上给我强加了皇后的体面?,意欲何为?”
“或许在这方面?你应该相信我的直觉。”姜煦道?:“他对你一直贼心不死,去年冬他窃国称帝,半年多了,后位悬而未定,搞不好心里已有了人选,强占兄嫂的事他都能干出来,觊觎旁□□也是正常。”
傅蓉微恶心的茶都喝不下。
姜煦敲着桌面?,声沉了几许:“难办啊,此局一成,便是无解。”
平阳侯一死,傅蓉微必入局,无论他死在哪里,都是个?大麻烦。
若他死在华京,傅蓉微要?扶灵回都,若他死在馠都,傅蓉微便要?回家奔丧。
不料最先被孝道?压一头的,不是萧醴,而是傅蓉微自?己。
姜煦道?:“两全其美的办法倒是也有,把平阳侯扣在华京,让我的人盯着。”
傅蓉微:“你这办法确实?可?行,但恶心。”
把平阳侯扣在华京,真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姜煦道?:“第二个?办法,让他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能轻断他的生死。”
傅蓉微心里一动,嘴唇一动:“可?行。”
就?是大不孝。
不过傅蓉微活了两辈子,从?来也没在乎过这个?孝。
姜煦:“那我想办法去办。”
“等等。”傅蓉微蹙眉:“我还?有一点没想透,萧磐若要?平阳侯死,你觉得会是赐死,还?是暗杀?”
姜煦分析道?:“萧磐的暴戾只在初登皇位时闹了一番,如今他的位置坐稳了,四海升平,有了点仁君的风范,当初萧磐能顺利攻破馠都,平阳侯功不可?没,可?谓从?龙之功,而且傅家除了你,另外?三个?女儿可?都围着他转呢,赐死没那么容易,除非重罪。”
傅蓉微:“那么,更可?能是暗杀。”
姜煦眨了眨眼,两个?人沉默对视着,良久谁也没先说话。
平阳侯在华京中又留了两日,一直找不到机会见傅蓉微,才愤懑启程,带着淑太?妃的灵柩,回馠都复命。
傅蓉微来到了华京的城墙上,目送车马出城。
平阳侯花团锦簇了半辈子,从?不会委屈自?己,他的马车精致华贵,前后都被卫兵簇拥着,傅蓉微盯着那马车,车在城下,走出一段距离,车窗的竹帘被人掀开,是钟欲晓好奇的探头往外?看。
钟欲晓与平阳侯同行,山遥路远,为了方便,行了男子装扮,束了少年头冠。她往城楼上一瞥,傅蓉微的身影在最高处临风而立,极为显眼。钟欲晓笑了一下,却?因为距离遥远,没有传进傅蓉微的眼睛里,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应。
正闭目养神的平阳侯不悦开口:“瞧什么呢?舍不得?”
钟欲晓放下竹帘,挂上笑容,转身没骨头似的贴上平阳侯的肩,软语呢喃:“穷乡僻壤,地瘠民贫,我舍不得它作甚,侯爷,馠都那才是真的红尘帐软,奴家可?是归心似箭啊。”
平阳侯对这个?姬妾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力?,三言两语便被哄得晕头转向?,嘴里含了甜腻的葡萄,给伤腿挪了个?舒适的姿势,软玉在怀,闭目养神。
楚州多山,平阳侯带着灵柩,不方便走山路,于是选择绕道?幽州。
车马且行且停,快三天,才行至幽州腹地,幽州地广,沿途乡镇并不密,常常半日才见一处人烟,平阳侯在天半黑时,到了一处城镇,便决定歇在当地客栈。
此镇前后均是荒野。
平阳侯阔绰包下了整间客栈,供给自?己人歇息。
他搂着美妾在上房厮闹,来来回回好多次也没尽兴,直到夜深也停不下来,帷幔后喘息纠缠在一块,整个?楼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仆从?卫兵都躲得远远的,在楼下塞了耳朵也不管用。
直到杀声骤然响起,卫兵们仓惶拔刀,却?被冲了个?稀烂。
平阳侯听声猛地软了下来,衣裳也来不及披,便被冲进房间里的游匪拿了个?正着,捂了嘴,黑布麻袋套在头上,一记手刀劈在后颈,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卫兵和仆从?四散,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连马车也被拆了。
淑太?妃的灵柩被撬开翻倒,骸骨撒了一地,也无人收敛,马蹄踏过,有些碎成了齑粉。
从?山匪出现,到鸣金收兵,前后不过两刻钟,嚣张的游匪掳走了平阳侯和他床上同样衣不蔽体的钟欲晓,往夜色深沉的旷野中一散,便寻不清踪迹了。卫兵的校尉傻了眼,一阵阵冷汗沁出,脑子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第139章
平阳侯的车马在幽州的地界出了事, 就算赖也赖不到华京。
但此事就是华京那两口子干的。
傅蓉微难得?出趟门,看?出来对此事十分上心。
夜色深重,两匹马一前一后越过荒野, 在江边停下。
傅蓉微拨开斗笠上的黑纱:“好静。”
姜煦:“时辰未到,再等一刻。”
他们两人都是一身黑衣,一匹黑马, 隐藏了身份,潜进了幽州。
傅蓉微道:“游匪劫人, 水匪接应, 你路子可真野啊。”
姜煦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过奖。”一双眼?睛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两刻钟后, 一辆大船从烟波中驶出, 缓缓靠岸, 船上的人放了长板, 姜煦在傅蓉微耳边轻声道:“走。”
傅蓉微由他扶着, 登上了船板,她仰头看?着三层高的船楼, 惊叹道:“好阔绰的手?笔。”
姜煦:“走这边。”
船的主人没有出面招待,但姜煦轻车熟路,好似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
船上每隔几步都有岗哨,这些?人穿着朴素,身背兵器,见他们经过都沉默着拱手?见礼。
傅蓉微步步小心, 到了一处开在甲板上的入口,木梯子直通甲板下黑洞洞的地方, 姜煦道:“在下面了。”
水匪的船不可能?靠岸太久, 此时船已经离岸,水声拍在船上, 透着诡秘的安静。
傅蓉微下了木梯,下面的空间才是真的逼仄,姜煦拉开了一扇舷窗,透过这扇窗,里面正是还在昏迷的平阳侯和钟欲晓。
姜煦道:“只?要你点头,这个地方能?关他到死。”
“倒也不必给人家平添那么多麻烦。”傅蓉微道:“不过,我总觉得?这个钟欲晓有古怪,试试她。”
二人暂时在船上住下了,依然没有见到此船主人,房间是姜煦带她去的。
船上客房的布置不说华贵,但十?分舒适。
傅蓉微拨帘看?了一眼?宽敞的大床,窗外木廊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是那种整肃有序的动静,而?是各有不同带了几分活泛的气息。
敲门声响起,傅蓉微看?向门口,道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两行美人抱着月琴琵琶鱼贯而?入,香肩半露,云鬓香腮,站开一排,共有八位。
傅蓉微:“……”
姜煦敲了敲额头,抬手?挡在面前,向外一挥,他一句话也没说,美人们却福了个礼,非常听话的退出去了。
傅蓉微怪道:“为何不留下?”
姜煦瞧向她:“你想要?”
傅蓉微:“解闷也好。”
姜煦摊手?:“喏,人都已经走了,没办法,下次吧。”
傅蓉微虽觉得?有几分遗憾,但听姜煦的意思,还是能?有下次的。
她靠在窗前听水声,推开窗,就能?见到天?上悬着的月亮。
水上观月,她还是头一回。
姜煦本?不想扰她的兴致,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先帝在世时,天?下最强盛的兵力都聚在镇北军,其他的虾兵蟹将不值一提,萧磐起兵时,收拢了一部分蜀中山匪为他所用,但是将才难得?,他求贤若渴,却遍寻不到。匪徒在山野间逍遥惯了,不仅坏,而?且贪,萧磐做不到一味的讨好,也没魄力压制住他们,迟早要反的。大梁境内水匪之患不止一两年了,朝中擅长水战的夏侯老将军于年前病逝,这帮水猴子更是无法无天?,萧磐拿他们没办法。”
姜煦说的每一个字,傅蓉微都听进了心里。
她思忖了片刻,道:“记得?先帝在时,水匪之患多活跃在南边,像这么华丽的船楼北边少见啊。”
姜煦道:“此船的主人非池中物,他现在不方便露面,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引荐给你认识。”
傅蓉微笑了笑:“好啊。”
他们在船上歇了一夜。
次日?清晨,出了房间,船尾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备好了膳食,正等着贵客用膳。
水上晨风寒凉,傅蓉微穿着厚实?的袍子仍觉得?冷,两位美人却只?着单薄的春衫,瑟瑟的站在风中,傅蓉微难免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上前柔和道:“姑娘们好早。”
两位美人不过豆蔻年华,腰身柔软福一礼,然后笑着打起了手?语。
竟是哑女。
傅蓉微暗道可惜。
姑娘挽袖掀了竹笼,下头盖着的是清蒸的鱼。
傅蓉微等姜煦到了,一起坐下动筷,清蒸的鱼口极淡,似乎是连盐都没搁,好在傅蓉微和姜煦都不是挑嘴的人,就算没有盐味,二人也都面不改色吃下去了。
不过,甲板下关着的那二位,可没这么朴实?的美德。
平阳侯和钟欲晓先后醒来,很快意识到他们被绑架了,平阳侯狼狈叫喊了一阵子,没有任何人搭理?,直到天?彻底大亮,船上的人从窗口送进来两条清蒸的鱼,这二位宁可饿着也吃不下去这没滋没味的东西。
这一饿便又过了半日?。
傅蓉微得?知他们醒了,只?让继续盯着,暂没有任何处置。
午后,平阳侯困到现在,腿也不大好了,所幸当初伤的时候,只?摔裂了小腿骨,没有皮肉外伤,否则碰了水伤口化脓可就要命了。平阳侯捺不住暴躁,见钟欲晓在侧,火气化作辱骂,都倒在了钟欲晓的头上。
钟欲晓缩起了身子,往角落里藏。
他们被关在船下,仰头勉强能?透过船板的缝隙,看?见透进来的丝丝天?光。
那天?光从明亮到黯淡,意味着一天?过去了。
钟欲晓动了动身子,挪到了盛鱼的木盘面前,哆嗦着用手?捏起鱼肉,往嘴里塞了几口,强咽了下去。
属于平阳侯的那条鱼也被她吃掉了。
钟欲晓用袖子擦干净嘴巴,回头看?向正闭目养神的平阳侯,又朝他挪过去。
平阳侯的眼?睛眯开一条缝:“滚。”
钟欲晓停顿了一下,却还是不顾驱赶,贴了上去,温顺道:“主君,夜里凉,让妾为你暖身吧。”
平阳侯这才默许了她的靠近,没再赶她离开。
钟欲晓向往常一样贴上了他的臂膀,紧紧的依偎着,而?平阳侯却已没有心思享受没人在怀了。钟欲晓枕着他的胳膊,出神了片刻,缓缓抬手?伸进衣领,摸到了贴身佩戴的玉佛,把它摘了下来,将坠子上编的红绳活扣打开,放到了最长。
纤纤玉手?攀上了平阳侯的脖颈,平阳侯竟没有丝毫警惕。
刚补充过体力的钟欲晓双手?拉住红绳,一寸寸的收紧,然后猛地跨至他肩后,用力绞紧了绳子。
平阳侯喉咙里嗬嗬有声,挣扎着砸向了船板。
舷窗打开,一枚铁镖擦过了钟欲晓的面颊,船上的打手?冲进来,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平阳侯双目上翻,捂着喉咙半天?才缓过气了,撑着身子跪爬起来,双眼?充血,对着钟欲晓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却被船上的打手?拦下,他们不发?一声,将钟欲晓拖了出去,押进了另一间牢笼里。
钟欲晓力竭趴在地上,脸贴着寒凉潮湿的地板,足足歇了半个多时辰,才起身跌跌撞撞爬到了窗前,拍门大喊:“来人,我要见你家主子,快来人……”
船上寂静,好似没有人一般。
钟欲晓喊了几声,嗓音嘶哑,她跪在地上,又换了一种说法——“摄政王妃傅蓉微在船上吧,一定是她,让我见她。”
傅蓉微在船上听了回话,看?了姜煦一眼?:“瞧瞧,果然心怀鬼胎呢。”她对这位前来回话的打手?客气道:“那就带她来见我吧,劳烦这位兄弟了。”
姜煦:“怎么个意思?”
船上吃的东西寡淡,倒是有酒,傅蓉微自斟自饮了一杯,心里紧绷的弦终于缓和下来,懒懒的靠在椅子里,酒意中和了她目光中的凌厉,她略带着一丝嘟囔的语气道:“我就说嘛,疼我爱我的好姨娘,怎么可能?入梦来吓唬我,她是放心不下我,专程来提醒我啊。”
平阳侯当日?离开华京时,钟欲晓从车里探头,那扮做男装的模样,莫名?在傅蓉微心里狠扎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即想到了梦中纠缠的两个身影。
暗杀的好人选,自然是平阳侯身边的亲近之人。
傅蓉微披了衣裳来到了船尾。
钟欲晓也被带了上来。
傅蓉微背对着江面坐下,笑盈盈的问:“钟姨娘,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钟欲晓有气无力,冷冷的笑:“因为只?有您有动机啊,王妃,我在华京提醒你小心算计,不料你竟如此狠绝,一点情面也不留,你囚禁平阳侯倒也罢了,也不肯念在四姑娘的情分上放我一条生?路吗?”
傅蓉微双手?搭在自己的膝上,平静的“哦?”了一声,道:“钟姨娘,你的主子真是我四妹妹吗?”
夜风拂过,姜煦如同一直海燕,从船楼上滑过,落定在高高的桅杆上,稳稳的坐下,低头俯瞰这一切。
钟欲晓呛咳了两声:“你、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傅蓉微:“萧磐能?容忍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眼?,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你说的倒是跟真的一样,可我是不敢信的。况且我那四妹妹的性子,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人的本?质除非历经大难大悲,否则轻易难改。钟姨娘,你到底是给谁办事呢?”
钟欲晓闭上嘴,船板上长久地陷入了沉默。
傅蓉微叹了口气,道:“原本?一开始,我并不觉得?你是萧磐的人,因为你把要杀平阳侯的事透漏给了我,萧磐如果想计划万无一失,就应该把嘴巴闭紧,别到处说给人听。但你接下来提起的画像,让我确信,你就是萧磐的人,脑子有病疯癫至此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人。他告诉我这一切,是存了挑衅的意思,他就是想看?我有何手?段、如何应对。是吧?”
第140章
萧磐自以?为设了个死局, 令她进?退无?路,只能像羔羊一样被圈在栅栏里,还特意用画来恶心她, 而他高高在上的欣赏。
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但他小瞧傅蓉微了。
劫持亲爹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二话不说就做,做得干脆利落。
傅蓉微一次又一次的审视自己, 良善二字从来与她搭不上边。
傅蓉微道:“按理?说,他见?识过我?的手段, 他怎么还敢信人伦道义能束缚住我?。”
钟欲晓落魄地笑:“若是?真如你所说, 王妃你无?所畏惧, 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劫下我?们, 你终究还是?怕的, 人言可畏, 积毁销骨。”
傅蓉微道:“我?怕流言籍籍毁了我?朝好不容易稳住的根基。我?这个人最识时务, 不爱跟人硬碰硬,喜欢顺势而为, 大势不随我?,那我?就只能自己造势了。”
钟欲晓抬眼看向傅蓉微,只觉得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冷若蛇蝎,透着一股森然?之意,令人不敢直视。
钟欲晓哀叹了一声,抬起头, 原本是?想看看那水上的明?月,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桅杆高处那人吸引住了。
他高高的坐在那里, 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小玉壶, 他双眼并不往下看,而是?遥望着月亮升起的天际, 高处不胜寒,像一只海鸟,难得一次的驻足,引人惊叹。
其实,自从萧磐登基以?后,姜煦的名声在大江南北一落千丈。
都说他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萧磐今年春猎时,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小贼冲撞了车驾,原是?看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训斥了几句,不打算追究的,可一问那孩子的名姓,帝王喜怒无?常,给了随身侍从一个眼神,侍从一耳光下去,当场“失手”给打死了。
即使萧磐恨他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但是?于馠都的姑娘们而言,曾经那个白马银鞍的少年将军风华仍盛。
位高权重,年轻漂亮。
姜煦如今身居摄政王高位,割据大梁国?土偏安一隅,却依然?是?很多姑娘们春闺梦中的执念。
见?一面,就难忘。
钟欲晓挪不开眼。
傅蓉微出声:“看进?去了?”
钟欲晓收回了目光:“王爷王妃感情甚笃,至今仍在馠都传为佳话,馠都无?数高门贵女,他偏请了圣旨求娶你。似你这般狠辣心肠的女子,在他面前?竟也不遮掩毫分,你到底如何赢得他的真心倾慕的?”
傅蓉微很意外,这话怎么忽然?就偏到这了?
姜煦显然?也听见?了,垂眸看了一眼,表情淡淡的。
傅蓉微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他倾慕我?,自然?是?因为我?本性?如此啊。”
人人都有一副完整的皮囊,表面上看着人模人样?,只有把皮囊撕开了,才能看见?内里血淋淋的祸心。
没有人干净彻底,就算是?白雪红梅,根系也是?长在烂泥里的。
傅蓉微出现在姜煦的面前?,就是?一半体面一半不堪。
她不用扮作柔情蜜意的样?子,也不用小心谨慎的服侍丈夫,讨人旁人欢心。
傅蓉微第一次感受何谓情深。
她不知别人家的夫妻是?怎样?恩爱的。
她只知自家和姜煦像两条蛇,互相?缠绵着咬死敌人的咽喉,那是?一种晕染了血色的缱绻。
傅蓉微对钟欲晓道:“你跟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甚至要忍着恨意讨他的笑脸,还要应付侯府主母的刁难暗算,所以?你不能明?白世上的真情能诚挚到何种地步。”
钟欲晓似乎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她仰颈笑得停不下来,嗓音像是?在泣血:“是?啊,王妃说的极对,我?是?不明?白。我?豆蔻年华时,跟着爷爷茶楼说书,日子虽清贫,但也是?正经的良家女子……”
笑着笑着,钟欲晓就笑不出来了,神色凄凄道:“我?曾想过嫁一个没什么出息但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继续守着一间院子三?间草房,和和美美度过余生。也有想过找一个吃苦上进?的读书人,没准将来命好能当个秀才娘子。但是?!我?从未想过给人做妾!”
钟欲晓切齿的嘶喊道:“是?你爹!他害死我?爷爷,赔上几两银钱就能买人一条贱命!他就是?一条毒蛇、野兽,把我?拖进?了地狱里,生吞活剥!”
傅蓉微一双黑沉沉的眼珠盯在她身上:“所以?你恨他,所以?你开始为萧磐办事?”
“不。”钟欲晓否认了,她说:“我?没撒谎,最开始时,我?真的是?为四姑娘办事的……侯府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四姑娘予我?许多善意。”
傅蓉微问道:“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成了萧磐的人。”
她本以?为撬开钟欲晓的嘴要耗一番功夫,但意外的是?,钟欲晓身上那股恨劲经那那一瞬的爆发后,好似燃尽了。
钟欲晓如实说道:“四姑娘进?宫后,我?依然?给四姑娘办事,四姑娘每月会托宫里采买的内侍捎封信出来,一个月前?,我?照旧去茶楼里等着拿信,没等到信来,却等到了陛下亲来问罪。我?想活命,所以?转投了陛下。”
傅蓉微蹙眉,不解道:“四姑娘传的什么信?是?给谁的信?”
钟欲晓的眼神愣了一下,抬头直视她:“自从北梁建朝,四姑娘每月都会给你写一封信,托人捎到华京。王妃莫不是?从来没收到过?”
傅蓉微之前?果?然?是?猜准了。
萧磐怎可能容许身边的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思。
傅蓉微问:“她信里写了什么,你可知道?”
钟欲晓摇头:“我?怎好私拆主人家的信?”
得知了此事,信中内容倒是?次要了,怕是?蓉琅现在的处境不会很妙。
傅蓉微:“你想活命?”
钟欲晓:“想。”
傅蓉微:“给我?办一件事。”
钟欲晓没问是?什么事,便应了下来。
船上的打手这回客客气气将她请了下去,引到了客房中安置。
傅蓉微坐得有些累了,腰身松了下来,歪向一边,用一只手撑着船尾,把整个人身体都靠了上去。
她抬头看着桅杆高处的姜煦,道:“还不下来吗?”
姜煦拉扯了一下帆上的麻,张开双臂投了下来。
赏心悦目。
傅蓉微:“你看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姜煦道:“想杀平阳侯是?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事成后把平阳侯的头送给她当礼物,她一定会感动?至极,命都送你。你下不了手,我?来做。”
“你既这么说,那我?有办法了。”傅蓉微道:“平阳侯被关的这段日子里,就让她当守卫看着吧,留他一命不死,生不如死也解恨。”
傅蓉微今世彻底一刀斩断亲缘,倒是?与上一世的心境不同了。
上一世,催使傅蓉微痛下狠手的,是?平阳侯罪行的暴露,以?及先帝不动?声色的敲打。
平阳侯入狱受刑的那日,傅蓉微半是?痛快半是?癫狂。
痛快的是?多年的恨意得到抒解,也能给九泉下的花姨娘一个交代?了。
癫狂,是?因为她清楚的意识到,随着她手上沾了亲人的血,她已彻底堕入了深渊,再难回头了。
欲望和权势累积成尸山血海,经日久风化成森森白骨。
傅蓉微做梦自己赤脚踩在上面,足底被划出深浅不一的伤痕,每一步就留下殷红的印记,在她的身后燃起了业火,灼烧着她的血肉。
世人总以?为步步高升是?向上走,最后临风而立,只手摘星辰。
傅蓉微却觉得这是?一条向下的路,深入到了水底,在窒息等死的时候,眼前?展开一幅美妙的臆想。
见?识到了这种美,就意味着此生要结束了。
傅蓉微靠着一会儿,又觉得手麻,换了几个姿势,却怎么都不舒服,她抬头,看着正好停在桅杆最顶处的月亮,和周围闪烁的星辰。她指了指上面,说:“阿煦,我?想去高处看看。”
姜煦一手环住她的腰。
傅蓉微双脚离地,手抱紧了姜煦的肩膀。
姜煦送她上了刚刚他坐过的位置。
傅蓉微遥望江上景致,月光下的江面像笼了一层薄纱,偶尔几盏鱼灯晃过去,像极了闪烁的星辰。
这里太高太危险,姜煦不敢轻易放手。
他的手牢牢钳在傅蓉微的腰间,傅蓉微搭了上去,道:“你手好凉?”
姜煦立刻运起了功,让血脉涌动?起来,“现在还凉吗?”
果?然?热起来了,傅蓉微觉得习武之人当真挺有趣的。
“良夜……”傅蓉微念了他的表字。
姜煦“嗯”了一声。
傅蓉微:“我?原本对你没什么印象的,当年先帝取了这个字给你,圣旨都还没下的,消息已悄悄传遍了整个宫苑。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我?成日坐在廊庑下赏雪,夜里点了灯也不肯回,周围特别安静,我?的心也是?静的……良夜二字实在惊艳,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你。”
于是?那年宫宴,傅蓉微原本拒了,可听说姜煦回京,她又允了。
姜煦:“原来你喜欢这两个字。”
傅蓉微:“你似乎不喜欢?”
姜煦道:“我?平生不爱活在别人的期许里,这两个字,从前?我?是?不喜欢的。”
傅蓉微听出话中深意:“哦?现在喜欢了?”
姜煦:“几年前?,江坝围场,叛军作乱,我?坠下悬崖时,听你喊我?姜良夜,撕心裂胆,自那以?后,我?忽然?就觉得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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