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
彭川城刺史已经等沈清辞很久了。
自从在孙女口中知道了这个名字, 得知是沈清辞救下自己?孙女。
他就?开始等他了。
沈清辞,明明只是过去了十几年,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却?仿佛恍如?隔世。
十几年,天下变化太大了。
当年他只是城内的普通乡绅,考举人考不中,家?里财产丰厚,不用担心粮米, 每日闲来?无事?,就?是逗弄孙女,或者去田地里看看佃农们干活,又或者仗着自己?是个老秀才, 还在当地开了间私塾,摆弄一些学问。
偶尔也会帮县官府处理一些事?情。
世道乱时, 读书是没有什么用的, 除非格外出类拔萃者, 其上的官位都被世家?所垄断。
帝王喜爱妖妃, 日夜沉迷于温柔乡中, 朝堂被小人把控, 国将不国。
可这不是他所能关心的, 他只是个普通老百姓, 连个小官小吏都不是, 充其量就?是个有点小钱的私塾教书夫子。
时局越来?越动荡,身为文?人的直觉让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在教书之余, 哪怕是面对?小儿,也会忌讳谈及国事?。
但有些事?情, 不是随便?避就?能避开的。
当时掌握彭川城的官员名叫谢震,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请他新婚题写对?联,他的时候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不顺他意,谢震大?怒,直接找借口把他全家?都给捉了起来?。
是沈清辞救了他。
那?时候沈清辞刚刚被贬谪来?彭川,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知县,天家?谪臣,天子骄子沦落,没有人看得起他。
沈清辞为他说话,这就?直接得罪了府官,府官卡着不放人,定要把他们一家?都杀了。
沈清辞就?让狐妖创进牢狱,包括他们一家?在内,一下子把还有许多被枉入狱的人从?牢狱中解救了出来?。
沈清辞直接在谢震府邸前放言,谢震若是再滥杀无辜,他定要谢震好看。
谢震气急败坏,却?又贪生怕死,因为畏惧狐妖,始终不敢发作。
后来?很多以后,彭川刺史才知道,当年谢震之所以针对?他,是因为想要侵吞他的家?产,要是没有沈清辞,无论如?何,他都逃不了。
谢震想尽办法收拾沈清辞,要么就?是被狐妖吓退,要么就?是被沈清辞化解。
因此,当年的彭川刺史和沈清辞结成忘年之交。
那?时候,沈清辞在官场上与人合不来?,但是在田野中朋友遍地。
当年,他也爱在夏夜提着一壶酒,去找他谈天说地。
那?时候孙明?玉年纪还小,常常跑过来?抢酒喝,大?人拗不过她,只能拿起筷子给她点一点酒尝尝,但是沈清辞却?高高把酒杯握起,吓唬她说:“小孩子不准喝酒,不然会死掉的。”
小孩子哇哇直哭。
那?时候乱中取静,虽然日夜战战兢兢,但说起来?,也是难得的好日子。
可是沈清辞死得太快了,在乱世中,好人是活不长久的。
十几年来?,沈清辞被困在了篁丘,魂魄不得离散。
现在妖物已经除了,时事?变迁,他终于能重见天日了。
彭川刺史准备了好酒,等着他来?到,终于又在夜里,看着他带着个小姑娘来?到屋前。
时光与当年重合,他依然年轻,可他已经垂垂老矣,白发苍苍。
庭前积雪,烛火昏昏。
茶炉里煮着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他拿起酒杯,哑声道:“沈大?人,许久不见,来?喝一杯吧。”
沈清辞自然撩开衣摆坐下。
“恭之不却?。”
……
地上的纸人已经消失不见,余绥元神?落入封魂身,和纸人融为一体,冷冷地盯着时悯。
他知道时悯是谁,只一眼,他就?将他的所有命数给算了出来?。
眼前人人生之中所经历的大?部分画面一同涌入余绥脑海之中。
南疆王世子,出生母亲难产而死,被视为妖星,一直被父亲虐待,南疆王府的人苛待他,不给他饭吃,骂他小贱种,他后来?离开家?,偷偷随一术士学习养蛊与秘术。
那?个术士所传授的术法只能称得上是邪术,什么人皮纸人,药人,没一个好东西,以至于忤逆了天道,期间的许多事?,余绥甚至无法卜得,只有一片空白。
十六岁那?年,时悯出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杀师。
后来?,更?是用极为残暴的方?法杀了生父,他将父亲关在屋子里,一点点放他的血,然后开始拔下他的皮,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皮肉被做成会嘻嘻哈哈尖叫的纸皮人。
整个王府,不听他话的人,全都被杀了个干净。
后来?,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入京,进了太学,结识崔灵姝。
时悯自南疆而来?,在京城世家?子中显得格格不入,崔灵姝是第一个愿意接近他的人,哪怕亲眼看见他杀人,看见他残忍地折磨欺负他的同窗,她也不害怕她,会毫不犹豫地抱着他,安慰他,轻轻地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典型的救赎文?学。
他们俩怎么做,发生了什么余绥管不着,但是他不该伤害温宜笑。
温宜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
温宜笑讨厌时悯胜过崔灵姝,甚至于厌恶称呼他的名字,往往都是一个“崔灵姝的狗”的代称,余绥耳濡目染,自然也对?此人没什么好印象。
余绥想,他可真是大?意,居然没有察觉到他在靠近。
温宜笑的后颈被毒针钉上,毒正在随着血液扩散开来?,她脖子上的血管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紫色向四周蔓延。
余绥就?算离体,意识仍然与她相连,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感受。
她很难受,眉头一直皱着。手臂无力地垂落,身子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脖子的痛感一阵一阵的,愈发激烈,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入了她的血管中,横冲直撞,蔓延全身。
余绥微抿着唇,知道不能拖再久,不然温宜笑只会更?痛。
他一凝神?,冰刃朝时悯飞出,窗户瞬间被冰凌堵满。
时悯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冰凌冲向他的那?一瞬,带着温宜笑原地消失。
冰刃没有伤到他一片衣角。
两扇窗户打开,摇摇晃晃,冰凌在地上碎成了冰渣,寒风大?盛,吹得余绥的衣袍长发鼓动起来?,四处飘飞。
地上是被撕毁的符咒,传送符。
少年眉心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印,仅仅一息,就?锁定温宜笑所在方?位,起身之时,移步换景,烛火昏暗的房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黑暗的竹林。
城郊寒风烈烈,地上白雪堆积。
在他不远的前面,时悯抱着温宜笑,旁边是他准备好的马车,似乎就?要离开,显然是没有想到余绥这么快就?跟上来?,万年难得一崩的表情终于有些摇晃。
他片刻错愕之下咬了咬牙,眼神?闪过一丝阴狠。
“真是难缠。”
传送符,传送不了太远,只把他送到了城外的篁丘。
他换单手楼住温宜笑,抽身放出无数的纸人,铺天盖地带着诡异笑容的纸人扑向余绥。
余绥知道,这些纸人虽然看起来?和普通纸人差不多,但是,每一个都掺了血肉。
是时悯把他仇人的皮给扒了下来?,做成纸人,凝聚了无数怨气,与妖邪无异。
余绥伸手一捞,广袖吹起,空中气流极速回拢,凝成一柄冰刃,握住刀,虚空中挥刀斩下,竹林间巨刃闪过,伴随着气流落下。
刀刃化为无数片碎冰,四处飘散开来?,准确无误地击杀每一只纸人。
人皮纸人被冰棱贯穿,钉在了雪地上,哭天喊地中寂灭。
再一次移步,时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暧昧,就?看见眼前白色衣袂翻飞,余绥越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刀斩下他抱温宜笑的手。
鲜血在冰刀下飞速凝结,没有一滴溅到温宜笑身上,余绥果断把她接住,瞬移和时悯拉开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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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悯眯着眼睛,看着地上自己?的断肢,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对?余绥说:“你?不是普通人。”
“那?你?是吗?”
余绥虽然也在看着他,但注意力全乎都在温宜笑身上。
搂着温宜笑的腰,另一只手附在她的脖子上,毒性已经开始蔓延,他稍稍探查就?知道,不是致命的毒药,但那?种毒更?恶心,更?加可怕。
时悯的笑容忽然间诡异起来?。
还没等他给温宜笑治愈,忽然怀中的少女猛地瞪大?双眼,瞳孔覆盖了大?片黑色。
余绥知道是什么,但没有躲,他要是放手,温宜笑肯定要掉在地上。
任由少女张大?嘴巴,獠牙生长,一口咬在余绥手臂上,像只野兽一样?,吮吸着他的鲜血。
同时冰棱出发,将暴冲过来?的时悯打了回去。
这局身体虽然是纸人,但是封存的是余绥真实的灵魂,五感相连,他能感觉到血肉撕裂的疼痛。
鲜血汹涌,在他的白衣上蔓延开来?,甚至流淌进温宜笑的脖颈之中。
少年只是微微皱眉,额间金色亮光闪烁,连带着美貌和瞳孔都翻着淡淡地金色,温宜笑瞳仁对?上他视线片刻,忽然之间变得懵懂了起来?,像个初生的婴孩,啥都不懂。
她晃了晃脑袋,而后松开了余绥,眨巴眨巴了眼睛,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时悯呕了一口血,单手撑着从?地上起来?,依然是笑,“居然这么快就?治愈了,你?还挺厉害……”
余绥没有说话,忽然之间,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冰刃聚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空气中的温度瞬间降落。
方?才他忌惮时悯怀中有温宜笑,没有下死手,现在他无论如?何时悯也躲不了。
时悯还没有说完,身体就?被地面生长的冰刃从?脚到头,完全贯穿。
而后冰刃崩裂,从?他体内化为无数道细小的冰刃,将他身躯切割。
四周冰凌聚拢,冰棱覆盖血肉。
死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余绥喃喃道:“第二个……”
一千年来?,他杀的第二个人。
如?果时悯真的被他“杀死”了的话。
从?看到这个人开始,余绥就?感觉到,时悯极为古怪,他身上的气息,和活人不一样?。
或许,他早就?死了也不一定。
余绥抱着温宜笑回到客栈,今日他消耗了太多的力气,方?才不觉,把温宜笑放在床上,松懈下来?以后,险些摔倒。
温宜笑迷迷糊糊,似乎是要醒了,余绥轻轻敲了敲她额头,她立刻又陷入昏睡中去。
他深深喘了口气,把床合上,转身下楼,向店家?要了水和湿毛巾。
店家?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惊,他整天坐在这里,不记得店里有这个客人啊,但他明?明?就?是从?楼上下来?的。
再看看他手臂上,还像是被什么动物撕咬了,隔着,两个血洞清晰可见。
少年年纪不大?但是眉目如?含远山,姿容已经不止是出尘,他眉眼内敛,看上去像个有点乖的孩子,根本就?不像是个坏人。
店家?做生意久了,自然明?白好奇心不能太重,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他也知道楼上住着救了彭川城失踪少女的术士,少年的事?,不是他随意能过问的。
只这点,就?够了。
店家?还是把湿毛巾递给了他,还顺手给了他伤药。
他看了自己?血淋淋的手,微微颔首:“多谢。”
余绥心想,幸好店家?没和他说太多的话。
他回去后,小心翼翼地把温宜笑的脸捧起来?,血迹渗进了她的衣服里,被冰雪冻了一轮,已经干涸了。
用温水血迹缓缓擦干,从?脸到脖子,然后把衣服的血迹去处。
动作很轻,余绥帮她处理好,才开始包扎自己?的伤口,他可以愈合别人的伤口,却?难以治愈自己?的伤。
而且这具身体又不是他本人的,无论遭遇多大?的伤害,也伤不到他的元神?,他实在没有必要浪费他的力量去治疗不属于自己?的伤口,反正纸人也有自我恢复的能力,等着自愈就?好了。
普通人的伤药对?纸人一点用也没有,他只能暂时用纱布包裹,止住了血。
再施了个咒,让衣服变得整洁起来?,免得温宜笑起来?看见了害怕。
……
温宜笑做梦了。
梦中,她的年纪似乎才十几岁,跌跌撞撞地,追着一个白色的背影跑。
白色的衣衫,垂落的长发。
山涧溪水潺潺,倒影着他的背影。
温宜笑跑了一路,提着裙子,气喘吁吁。
山路难行,碎石遍布,温宜笑的脚掌被磨得生疼。
在快要跟不上的时候,她终于朝前面的人喊道:“你?等一下。”
前面的人没有停。
温宜笑脚下一拌,摔了出去,手被碎石擦伤。
她带着哭腔,朝他伸出手:“求求你?,你?等一下,求求你?了。”
少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回过眼眸,眸子是琥珀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肤色如?雪,如?神?祗从?天而降。
他对?温宜笑说,“不用跟着我,你?的命不是我救的,你?寿数未尽,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活下去。”
“那?你?为什么能够治愈我的伤口?”
少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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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宜笑眨巴眨巴着眼睛,泪水就?顺着脸颊掉落。
她哭着说:“求求你?了,带我一起好不好,爹娘不要我了,现在这里,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害怕,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她委屈极了。
眼圈红红的,双肩小心翼翼地耸动着,一直在啜泣。
她从?地上爬起来?,手上鲜血流淌,拉了拉白色裙子,膝盖的部位也有血迹。
她双眼红肿地看着那?个少年,也不敢走上前去,她刚刚失去了父母,生怕再次被厌弃。
在少年答应她之前,只敢远远地站着,低头擦拭眼泪。
等她睁开眼睛,少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擦拭她眼角泪花。
“好了,”他说,“别哭了。”
……
温宜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床前的少年。
他趴在床头,正阖眸休憩,长发肆意在床帷上铺开,如?丝绸般柔顺。
似乎觉察到温宜笑醒来?,倏地睁开眼睛。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光影流动,透过眼眸,温宜笑可以看到他最深处沉淀着深黑的瞳仁。
温宜笑感觉自己?呼吸都凝滞了,连怎么动都要忘记了。
后知后觉,似乎感觉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脑海深处似乎有一个白色身影若隐若现。但她始终想不起他是谁。
“小公主?,你?醒了。”少年的声音清冽如?甘泉,和数次出现脑海中出现的重合在了一起。
温宜笑从?看他的第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
她眨了一下眼睛,安静地打量着这张脸。
余绥素来?不喜欢被人盯太久,那?会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但是温宜笑的目光很吻合器,很平静,被她这样?看着,余绥不会感觉到有任何的不舒服。
许久之后,温宜笑才温吞开口,“绥绥……”
温宜笑轻轻抬手,碰了一下他的脸,皮肤光滑细腻,轻轻一按,就?凹进去了。
余绥:“咦?”
温宜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说是一样?,但是余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漂亮。他长相偏清秀,有种因年纪小而显得稚嫩、男女不辨的美感,清澈又干净。而且神?态中,还有温宜笑所形容不出的,淡淡的悲悯。
不愧是神?明?呐……
纸人的外貌由灵魂而生,余绥如?今显示的模样?,和他本人的长得一模一样?。
下一刻,余绥就?被温宜笑拉到了床上。
“地上凉,上床睡吧。”
窗户外一片漆黑,屋内只剩一盏灯火摇晃,离白天还早着。
她伸了个懒腰,时间没到,她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说:“再睡一会吧,至于发生了什么,明?天再说也不迟……”
就?说话期间,她已经陷入了昏睡中。
余绥就?躺在她的身侧,似乎也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侧躺着,莫名其妙就?和她睡在了一起。
“当年九尾狐化为妖妃,迷惑君主?,君主?沉溺温柔乡中,不理政务,导致天下三十年乱世。”
沈清辞已经不能和从?前那?般饮酒了,只是把酒杯斟满,“如?今难得和平了几年,以前的事?情,不能再重复发生第二次了。”
彭川刺史疑惑:“沈大?人是什么意思?”
“仁卿,我父母早亡,无儿无女,猜不透一些人的想法,问你?一个问题呀。你?看着你?的孙女长大?,当成手心肉,忽然有一天,你?恩人过世,讲他的幼女托付给你?,那?个女孩和你?孙女差不多大?,你?视如?己?出,可是你?的孙女却?不喜欢她,百般刁难,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会如?何处理?”
沈清辞转动着酒杯,看向彭川刺史。
真是个送命的题目。
彭川刺史犹豫了会,一杯酒灌入喉中,“可真是个难解的问题,无论我偏向那?边,都是两难全,一边是私心骨肉,一边是恩情,总不能继续纵容我孙女欺负别人,可能让她禁足,以示警戒,再置办一套宅子,让那?个孩子住进去,她们永远不要相见就?好了,等那?个孩子长大?,再置办丰厚的假装,嫁个好人家?。也算是还了恩吧。”
这么处理,彭川刺史看似是为了对?方?好,但最后搬走的是恩人的女儿。
他这么做,为了全情面,更?是为了维护了自己?的孙女。
人,总是有私心的,总归是偏向自己?骨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对?别人家?的孩子,总归是做到恰到好处的,人情与人情,是世间难题,孩子父母对?他有恩,他的报答,就?是让女孩过得好一点,反正只要他收养女孩,无论怎么样?,孩子也会比当个孤儿好,只要不冷落她,不苛待她,就?算是还了恩情。
当那?个孩子与自己?孩子有冲突,却?也不会真的因她而重罚自己?的孙女。
沈清辞凝视着杯中佳酿,若有所思:“果然是这样?,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温宜笑告诉袁琦身世的时候,沈清辞虽然在纸人中,但是也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自从?崔灵姝来?了以后,父母亲人在乎的,只有那?个孩子。
温宜笑身为他们的亲生骨肉,到头来?就?算犯了错误,也不应该完完全全厌弃。
为人父母,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抛弃孩子,他就?不相信,帝王之家?毫无私心。
沈清辞不动声色地说:“听说,如?今国号为雍,朝中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镇国公主??”
“哦,”彭川刺史听他怎么说,算是明?白了过来?,“我说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原来?是听说了这些事?。这事?都传好久了,大?家?都当个笑话听。”
“镇国公主?本是朔州刺史崔氏女,她父母战死,她被接近皇宫,封为公主?,就?当是个抚恤阵亡战士。可是后来?听说皇帝的亲女,永徽公主?,看不惯这个新来?的姐姐,处处和人家?镇国公主?作对?,害镇国公主?落水,之后被三司会审,但最终的定罪还没有下来?,后来?恰好南疆王求娶公主?,刚好就?让她和亲了。”
“只是公主?似乎不愿意,当天就?逃了,现在也没有找回来?。”
彭川刺史说到这里,连连摇头,“我看这就?不是个事?,陛下也真是的,三司会审,还不主?要是看他的态度,只要他开个口,那?轻飘飘就?过去了。可你?知道,三司会审本来?定的是什么罪吗,居然是流徙!陛下可还真舍得,他自己?在宫里关起门来?管教不好吗,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由云端跌落谷底,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要是我家?那?个大?小姐,吃不得苦,肯定直接一根麻绳把自己?给吊死了。”
听他说到这里,沈清辞忍不住默默地想,他可想错了,如?果是温宜笑,哪怕遭遇了流徙,肯定总能有办法活下去。
彭川刺史继续侃侃而谈,“而且后来?要嫁那?个南疆王,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南疆那?个地方?,毒虫遍布,瘴气弥漫,去到那?里谁受得了呀,公主?当天就?逃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跑了,至今元京那?边还在招人,现在好了,闹出了这个笑话,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这段话放在平时,他肯定是不敢说的,但是现在对?着的是旧友,而且关起门来?,悄悄说一些大?胆的私心话也没什么。
他继续喝着酒,却?没有发现,听完这段话以后,沈清辞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与温家?是故交。
当年在江南的时候,温家?也曾是商贾巨富,后来?是因为官府逼迫,才带人逃进深山,占山为王做土匪。
当今的天子,温参,是他的旧友,两家?门对?着门,要不是两家?主?母都生男,恐怕就?要定下娃娃亲了。
他和温参从?小一起长大?,心里清楚,温参虽然不会过分溺爱孩子,但也绝不会因为孩子的一次错误而放弃孩子。
温宜笑看上去就?是那?种天天爱专研符咒,一门心思埋进自己?的世界里。
甚至也不怎么爱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天天用两根桃木簪挽发,保证发型不乱就?行了,脑袋朴素到不簪任何珠花。
沈清辞也是在京城混过的人,他知道京城的大?小姐,一个个都是锦衣华服,步摇微晃的,女子之间的争斗莫过于此,温宜笑连自己?的形象都不在乎,怎么可能稀罕去挣。
就?凭她自愿入梦救下彭川少女,沈清辞不相信,她会将父母收养的姐妹推下湖中。
“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
沈清辞回过神?来?,微笑道:“无事?,年底你?也该进京述职了,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镇国公主?不是好惹的人,离她远一点。”
……
两人夜谈至接近天明?。
小狐狸跟着沈清辞离开,两个人相携走在雪地上,“公子,你?是不是觉得……”
“是挺怪的,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遮蔽了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偏向一个地方?,对?一个人言听计从?,就?好像……”
阿枝接过话:“当年的昏君一样?。”
朔州城,崔氏女。
……当年的妖妃,也是崔氏。
被献给昏君之前,谁都以为崔氏女是个普通女子。
这两个崔家?,有关系吗?
沈清辞正思索着,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啊——”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提着一盏煤油灯,正想要去如?个厕,迎面就?看到一男一女。
乍一看还没有什么,但是他揉揉眼睛,忽然间发现,煤油灯下,这两个人没有影子。
居然!
没有影子!
小孩吓得跑进屋里,哭着大?喊:“啊啊!爹!娘!外面有鬼!有鬼!”
“快点救我,救我啊!”
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倒腾,不一会,整整齐齐的一家?子抄着锅碗瓢盆跑出来?。
往街上一看,雪地上寂静无声,半个人也没有,别说是鬼了。
小孩的紧张变成了疑惑,他挠了挠脑袋:“刚刚明?明?是在这里的。”
他娘没好气,一锅铲拍到他脑袋去:“臭小子,谁迷糊了是吧,竟敢坑老娘,嫌你?娘养你?不够累,耽搁你?娘睡觉。”
“都快天亮了还不消停,还不快滚回去睡觉!呸!”
……
沈清辞拉着小狐狸回到了温宜笑房中,想起刚刚街上发生的事?情,彼此间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沈清辞刮了刮她鼻子,“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两个鬼蹑手蹑脚,正准备回到温宜笑的纸人中。
纸人被温宜笑放在了桌子上。
从?大?门穿过去刚好要跨过床榻,沈清辞知道这是温宜笑的房间,很自觉地偏过头,没有去看床上少女的睡姿,但小狐狸却?不自觉往那?个方?向瞟了一眼。
床上好像还有一个男人。
不确定,再看一眼。
哦,床上真的有一个男人……什么!
瞳孔地震!
她张大?嘴巴,差点没有失声叫出来?,前头沈清辞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拉进纸人里。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纸人中,小狐狸陷入了沉思。
她跟随公子这么多年,公子一直忙于政务,他们之间最多也只是捏捏脸,或者牵个小手,这么多年了还保留在纯洁期。
但是现在。
世界观要颠覆了。
温宜笑今天不才刚刚挣到一百两的银子吗,怎么晚上就?毫不吝啬花出去了?
——天呐,有权有势的皇族公主?,居然玩得这么花的吗?
……
袁琦看着面前坐着的两人,尤其是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捂着胸口,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
“你?……”
他指着余绥,欲言又止。
余绥眨了眨眼,眼神?有些无辜,“余绥,我叫余绥。”
少年安静而恬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袁琦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温宜笑:“他是你?的谁?”
“我的一个朋友,我昨天晚上偶尔碰见的,”温宜笑说,“以后他会跟我们一起。”
刚刚说完,袖子里放置的纸人里嗡嗡作响,小狐狸忍不住插嘴,“可是我昨天看到,他躺在你?的床上和你?一起睡觉!”
袁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朋友之间还会一起睡觉吗?”
温宜笑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糊弄道:“当然,我们也不是普通的朋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普通的朋友不可能一起睡觉,但是很好的朋友可以……”
“够了!”
袁琦一拍桌子,“温宜笑!”
这是他第一次喊温宜笑全名,众所周知,喊全名的时候,当一个人喊对?方?全名的时候,这个人往往是带着怨气的。
袁琦怒气冲冲:“你?糊弄爷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袁家?的纸人我会看不出来?,你?这是半夜自己?偷偷溜出去,把谁家?小孩给宰了做成纸人,你?知不知道,这是违背天道,用人做纸人!天道会惩罚的!你?不怕反噬吗!没有人能够躲过天道惩罚,就?连神?也一样?。”
“反噬如?果重的话,你?会魂飞魄散的,懂不懂呀!魂飞魄散!你?捏个纸人陪你?睡觉,你?图什么呀!”
纸人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同样?会呼吸,同样?有心跳,同样?有体温。余绥端端正正坐着,几乎没有人会把他当成纸人看待。
但是作为袁家?传人,袁琦从?小和自家?纸人打交道,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来?。
温宜笑看着他,小声说:“我没有。”
余绥也抬眸,“她没有。”
余绥解释道:“有些事?情现在没有办法解释跟你?解释,可以理解成,我是寄宿在这个纸人身上的生魂,肉身不死,没有人杀我,所以,不必担心。”
袁琦压根就?不相信,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冷哼一声:“你?最好是这样?。”
温宜笑说:“好了,我们别再纠结这件事?,就?算魂飞魄散,死的也是我们两个,和你?没太大?关系,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去江南吧。”
“刚刚传来?消息,去往江南的官道雪崩堵住了道路,无法行走,只能绕路。”
温宜笑推出了自己?刚画好的图纸:“现在河里冰还没冻上,可以先走水路,然后再转陆路,这是最快的方?法。”
袁琦一愣,看到图纸上画好的线,才明?白过来?,她是认真的。
连忙道:“不是说修整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几天以后,不出意外,路大?概能通。
温宜笑摇头,“不行,我仇家?来?了。”
余绥今天早上已经和她说了时悯的事?情。温宜笑搞不懂,她那?几个哥哥找了那?么久,都没能把她的行踪给挖出来?,而时悯竟然能一路摸上她的客栈,甚至出其不意地将她带走。
时悯能够发现她的存在,说明?也许崔灵姝也发觉了她的踪迹。
这个地方?,她不能再呆下去了。
必须赶在崔灵姝之前找到神?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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