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在这过去?的几年里, 时间虽然不足以冲淡至亲之死?给人带来的痛苦,但却能够让谈靳楚于日日夜夜的思念中,慢慢地接受了爷爷离世的现实。
现在的他, 已经可以?做到神色如常地跟别人提起爷爷的事。
“其实我当年报考A大金融专业的时候, 我爷爷特别支持。他说,我跟我姐没必要非得跟他走上一条道儿, 当刑警也没什么好的。”
谈靳楚低头笑笑,“想不到吧,我爷爷这个?刑警界的大拿, 心?里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祁妙仰头看着他, 用?认真倾听来回应他的讲述。
“他还跟我说, 他刚当上警察那会儿,局里压根就没有刑警这一警种,都是?统称为?民警。直到83年, 咱们国?家公安部专门设立刑事案件侦查局,97年, 才在会议上提出, 要健全覆盖社会面的刑警队。”
谈靳楚的印象里, 爷爷总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中,还带着一身在犯罪现场沾染上的浓重血腥味儿。
这种味道很难闻, 又酸又臭又刺鼻,洗很久都洗不掉。
好在家里的俩小孩儿都是?胆子比天大,从来都不会害怕。
他俩会在爷爷走进浴室后,从各自的床上爬起来, 给爷爷热好饭菜。
爷孙三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 才能难得一起吃顿夜宵。
姐弟俩并?不饿,坐在饭桌前只是?为?了听爷爷讲故事。
当然, 爷爷不会给他们讲什么天真烂漫的童话,只会告诉孙子和孙女,今天出现场又破了什么案子,凶手采用?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作案手法。
他讲道,刑事警察这一警种的成立,就是?为?了打击刑事犯罪的。
小到偷窃、诈骗、抢劫,大到凶杀、反恐、缉毒……
爷爷看着俩小孩儿写满纯真的眼神,感慨出自己的真心?话:
“假如有一天,大太阳底下?的腌臜事儿全都一扫而空了,这片地界上,再也不需要我们刑警的存在了,那才叫好呢。”
沈芝兰那段时间辍学在家,第二天不需要早起,所以?在谈靳楚回房间睡觉后,她还能陪着爷爷刷锅洗碗,精神抖擞地缠着爷爷聊天讲案子。
“不需要刑警……那爷爷你不就失业了吗?”
“失业了还可以?再找份新的工作呀。”
小沈芝兰眼睛亮了亮,顿觉十分好奇。
“世界上居然能有比刑警和法医更有意?思的工作?”
“当然有啊。”
爷爷摩挲着磕了一个?小豁、都没舍得扔掉的印花碗,满目柔情:
“老师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工作。”
沈芝兰听了有些失望,不以?为?然道:“站在教室里讲课怎么就有意?思了?”
她性格乖癖,不喜欢待在学校那种地方,一做就是?45分钟不能挪地儿,简直无聊至极。
“这个?问?题嘛……”
爷爷笑呵呵地说:“可以?让你们的奶奶来解答,她教了30多年的书,一定知道其中的乐趣。”
“哦~”
沈芝兰明白了,嘻嘻笑道:“原来您是?想跟奶奶在一起工作呀!”
在自家孙女面前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老爷子坦然道:
“对啊,爷爷这个?人没什么大的志向,就想当好咱们楚校长手底下?的一名教课老师。”
每天能和爱人一起在清晨时分,看着同一面五星红旗升起,听着同一间教室里的朗朗书声,陪伴着同一所校园里孩子们的茁壮成长……
这就是?他这个?跟犯罪分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刑警,所能够想到的、最?最?浪漫的事。
“……所以?,爷爷在我查完高考分数后就劝导我,没必要为?了考警校再干等两年了,去?A大看看吧,那里是?奶奶的母校,也是?他们俩当年相识的地方。”
然后,14岁的谈靳楚就填报了A大录取分数线最?高的专业,恰好,跟奶奶的教育学院在同一个?校区。
听他讲这些,祁妙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明明……她才是?“谈靳楚”这个?角色的创造者,可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
他不是?什么单薄的纸片人,更不是?什么冷冰冰的破案机器。
近距离接触之后,他仿佛就走下?了神坛。
他做不到在犯罪现场走上两圈,就能够抽丝剥茧、将凶手捉拿归案。
而是?会跟其他平平凡凡的刑警们一样,找线索、找证据……认认真真、不厌其烦地重复做好每一项机械又琐碎的工作。
他也做不到断绝七情六欲,永远冷静、冷漠、冷傲地去?分析问?题。
反而会跟其他的孩子们一样,因为?得不到亲人的陪伴,感到委屈和无助。
会在学校里,听到有人对着邋里邋遢、喜欢捏条蛆虫研究的沈芝兰,喊她“没爹妈的野孩子”时,跑去?跟人打架。
会在家长会上挨批评,被?打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撑腰,他的爷爷却因为?去?外省缉凶来不了时,抿着唇一言不发,既不肯低头,也不肯掉一滴眼泪……
祁妙紧紧握着轮椅扶手,心?中的自责和愧疚又添了几分。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塑造角色的时候,深受其他小说和动漫作品的影响。
认为?男主角一定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身世。
要么父母双亡,开局孤儿院。
要么父母从事神秘工作,长期不露面。
她选择了后者——因为?某部知名推理日漫中,那位连载多年、一直上小学一年级的男主角,就有一对定居国?外的父母。
祁妙小声地问?了一句:
“……谈警官,那你的爸爸妈妈呢?”
因为?自己那无心?添上的一笔设定,给你的生?活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谈靳楚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一边上前两步,拉开窗户,让外面的微风吹进来,给封闭许久的卧室透透气。
一边平静地回答她:“他们俩工作特殊,都很忙,两三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那你会想他们吗?”
谈靳楚愣了一片刻,才轻轻笑了一下?:
“当然会啊。”
他声音低低的,“但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我,我的父母并?非不顾及家庭,只不过,他们顾及的,是?更多人的家庭。”
其实,就连谈老爷子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儿子跟儿媳具体从事的是?哪一个?项目的工作。
只能依稀了解到,俩人都是?很了不起的“镇国?重器”的工程师。
于是?乎,他会拉着谈靳楚看新闻联播。
那几年国?外战乱不断,电视机里,前线的战地记者播报着炮火中的断壁残垣,以?及,一些父母丧生?后,坐在废墟里哭喊的孩子们。
爷爷指着那令人沉痛的画面,道:
“靳楚啊,你父母的工作,就是?在研究更厉害的飞机大炮,让咱们的国?家不会挨打,让咱们国?家的孩子们,可以?幸福快乐地长大,明白了吗?”
但能不能明白,跟会不会委屈,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相比于长辈们的伟大,谈靳楚的心?里总有一些自私的小情绪在作祟。
如果有的选,他更希望自己的家人都能够平平凡凡,同时也平平安安。
谈靳楚缓缓长出一口?气。
“好了,就不说我了。”
他手撑膝盖,微微俯身,“还是?说说你吧。”
对上祁妙那双红肿未消的眼,“刚刚为?什么哭?”
她的睫毛轻轻忽闪了一下?,转头望向陌生?的卧室,真假掺半地编了句谎话:
“……因为?很久很久都没见到奶奶,我想她了。”
“那要不要,现在就给奶奶打个?电话?”谈靳楚温声提议,“你家客厅的座机旁边有本电话簿,上面有她的私人号码。”
妙妙高考完骨折住院的时候,刘队就想让她跟奶奶打通电话来着,但小姑娘一问?三摇头,只说记不住老人家的手机号,后来也就作罢。
“我家客厅座机……”祁妙懵了几秒。
在现实世界里,她家客厅的确装了台座机。
起初是?妈妈为?了方便她给同学打电话,后来大家都用?电话手表联系,客厅的座机也就闲置起来了。
没想到,小说世界里连这一处都给“复制”了过来。
谈靳楚推着轮椅带她过去?,可翻开电话簿,祁妙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又后知后觉地惊觉。
——这里纵使再像,却也不是?她的家。
而那位十几年前收养了她,留给她存款十亿银行卡,控股企业连年入选世界500强,如今退居幕后、不再任职的低调富豪老奶奶,也不是?她真正?的亲人。
祁妙将电话簿放回原处,收回了手,然后冲谈靳楚摇了摇头。
“谈警官,我还是?不打了吧。”
“怎么了?”
她怕在陌生?的奶奶面前露怯,也怕在谈靳楚这个?敏锐的刑警面前露馅。
毕竟,自己还没想好要如何向他们坦白穿书的事儿,于是?只能继续搪塞道:
“奶奶出国?旅游,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半球,哪个?地区,万一有时差,打扰到她休息就不好了。”
祁妙仰起头,露出一个?乖巧懂事的微笑,“我还是?等她回来吧。”
谈靳楚不动声色,垂眸看了她一眼,问?道:
“除了她自己的手机号码,奶奶没有给你留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吗?就比如,委托了什么朋友或者是?助理之类的,在国?内照顾你?”
“有啊。”
祁妙指了指电话簿,“后面还写了一大串儿,什么广场舞领舞王奶奶,什么鑫鑫超市卫生?纸打折的收银员赵大姨,好多好多A市的人脉呢,不过我都不太熟,至于助理什么的……”
她摊了摊手,老实巴交道:
“谈警官,我也是?在被?你们彻查之后,才得知奶奶的真实身份的,就在半个?多月前,我还以?为?我家顶多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康水平呢,公司啊、助理啊什么的,我是?连想都不敢想。”
谈靳楚听完,淡淡“嗯”了一声,似乎没有怀疑她的话。
祁妙刚刚松下?一口?气。
却见他直起腰,“那摄像头呢?”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客厅天花板的角落。
“在监控范围里跟她打招呼,她能不能看得到?”
祁妙也跟着望了过去?。
在家门口?和客厅中安装摄像头,并?不算什么值得奇怪的事,独居的小云警官家里也安了。
不过,她还是?盯着那个?小机器,沉默了好几秒,然后道:
“……我家这个?,好像半个?多月前就坏了,哪根线有问?题,出不了画面,一直放着,也没着急修。”
如果她没记错,且小说世界里1:1复制还原的话。
谈靳楚盯着摄像头又看了片刻,才收回视线。
目光一转,随后落在了座机旁的那本电话簿上。
他向祁妙征求意?见,“我能拍一下?上面的手机号吗?”
还解释道:“你的监护人归期不定,留个?号码,有急事的时候都能方便联系。”
“能能能。”
祁妙对谈靳楚的话不疑有他,“你随便拍,随便拍嘛。”
等人拍完收起手机,她坐着轮椅,重新扫视了一遍客厅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
既然不是?爸爸妈妈生?活过的地方,那也算不上真正?的家了。
祁妙深吸一口?气,不想让自己再这么留恋下?去?。
“谈警官,我拿上一套画具就行了,麻烦你先送我回医院吧。”
“好。”
谈靳楚推着轮椅,转身带她回了自己的卧室。
小姑娘的房间里乍一看不算整洁,但乱中有序。
她不用?费什么功夫便能找到要用?的美术工具,收拾好装进包里,很快就可以?出门了。
“没其他要带的了吗?”
祁妙摇摇头,“我在病房里住着用?不着太多东西,等出院要去?小云警官家的时候,再请她陪我回来一趟。”
“行。”
谈靳楚推着她往外走,想了想,跟她商量:
“这个?礼拜你小云警官家里有点事儿,要不在医院多住几天吧?”
对于住在哪里,祁妙其实觉得已经无所谓了。
“可以?呀,正?好孙艺涵护士姐姐过两天也要上班,我还能再见到她。”
轮椅“咕噜咕噜”进了电梯里。
祁妙看着他按下?一楼按键的手指,关节处被?蹭了块儿皮,现在结了层薄薄的疤。
她出声问?:“谈警官,你这是?在高鲁木斯那边受的伤吗?”
谈靳楚差点儿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找了半天,才蜷了蜷手指。
这算哪门子的受伤啊?
他弯起唇角,轻笑道:
“是?啊,翻墙头时没注意?,被?玻璃碴子给刮了一下?,要不是?医治及时,再慢点儿可就自己愈合了。”
祁妙却依旧肃着脸,神色认真地抿起了唇,默然半晌。
出电梯的时候,冷不丁地说了声“对不起”。
“真不好意?思啊,谈警官,你连夜赶回来,自己的事儿都没顾得上处理,还得在这儿接送我……”
谈靳楚听了悠悠叹了口?气,冲她指了指副驾的座位。
“瞧见没,妙妙。”
他语气无奈道:
“我待会儿还得把你这位病患给搀到车上,你要是?再这么跟我见外下?去?的话,咱们俩得掰扯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
祁妙避而不答。
只是?张开两手让他抱,小小声地道谢,“辛苦谈警官了。”
谈靳楚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打了石膏的伤腿,将人安置在座位上,自己再绕了一圈上车。
刚关上车门,手机里就收到一条信息。
队里发来的,催他尽快回单位一趟。
旁边的人好奇地凑过来脑袋,也要跟着瞅两眼。
谈靳楚知道她在期待什么,目视前方,启动了车子。
“坐好,不是?你小程警官发来的,别看了。”
“哦哦。”祁妙这才低下?头去?系安全带。
然后又问?:“那他过两天能回来吗?”
“具体时间不好说。”
谈靳楚打着方向盘,驶出小区大门。
“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那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但主要还得带上小羊,手续挺麻烦的。”
祁妙昨天就收到了小羊的照片,对着手机直呼好可爱,就盼着跟小羊一起玩儿呢。
谈靳楚了解她的心?思,“再等等吧,等他忙完之后,牵着笨笨一起,拖家带口?去?看你。”
“那你呢?”
祁妙转过头看向他,“这几天你还会来医院吗?”
“估计不太能抽开身,不过,云警官和刘警官都会去?陪你的。”
果然。
祁妙心?中一沉。
谈靳楚这次连夜赶回A市,绝对是?为?了那段出现在M国?时报广场大屏的动画短片。
以?及片尾夹杂的那帧画面——她自创的两个?字符。
此时此刻,怀里紧紧抱着画材包,祁妙咬着唇,陷入无比的纠结之中。
要不要坦白呢?
坦白了会对谈靳楚的调查有什么帮助?
大家会不会觉得自己满口?胡话发癔症,转头把她送到精神科去??
祁妙的思绪如一团乱麻,车子遇上红灯后停下?,都没注意?到。
谈靳楚眉头轻皱,同样的,他也心?事重重。
指尖轻轻点了方向盘,缓缓开口?:
“妙妙,下?个?月,我要再去?出趟外勤。”
“啊?”
祁妙的脑子转得慢了半拍,“回高鲁木斯是?吗?”
“不是?,这次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处理一个?新的案子。”
“哦哦。”
祁妙对于要不要坦白的问?题,暂时还没纠结出个?答案来,这会儿只能顺着谈靳楚的话题,絮絮叨叨往下?接:
“危不危险啊?条件恶劣吗?可别再像之前那样翻墙负伤了……”
“不危险,条件也不恶劣。”
谈靳楚轻笑道:“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个?人间仙境,条件特好,完全算得上是?度假了。”
祁妙捧场地“哇”了一声,“是?去?哪里呀?”
他抬头看了一眼红绿灯倒计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你可能知道。”
谈靳楚顿了顿,“五月初不是?有款游戏要线下?内测吗,官网在报名的人里抽取了一百位幸运儿,特邀他们前往度假酒店,实机体验测试。”
祁妙倒还真没听说这事儿,“我上个?月还在专心?准备高考,没关注过那些消息,而且,我平时只玩国?产手游。”
“怪不得。”
谈靳楚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继续道:
“那个?游戏公司是?外国?的,他们和我要去?的地方,也是?外国?的。”
“所以?,是?那个?度假酒店里有案子要处理吗?”
“不是?度假酒店,而是?……度假酒店所在的那座岛。”
“岛……你说什么?!”
祁妙坐在副驾上,身子猛地弹了一下?,如遭雷击。
她瞪大眼睛,震惊到近乎失声。
“一座岛?”
还是?国?外的岛,岛上出了案子,谈靳楚要过去?处理。
仅仅是?这几条信息量,就快要让祁妙的大脑直接宕机了。
为?什么啊?
她面前的谈靳楚,近在咫尺的谈靳楚,不再只是?一段文字里的谈靳楚……
为?什么又跟小说里的鬼扯剧情重合了呢?
身为?作者的祁妙本人,实在是?想不明白。
绿灯亮起,眼看着又要变成红灯,前方长长的车流才终于肯缓缓挪动。
谈靳楚打起方向盘,拐弯。
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
“安琪岛,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祁妙魂不守舍地咽了口?唾沫。
听过。
不仅听过,就连这个?名字,都是?她亲自取的。
当年中二病十足,摘抄着小学生?黑化语录,创作着莫名其妙的故事情节。
因为?跟爸爸妈妈闹别扭,就把自己写进了小说里,还用?尽十二年的文学功底,想了个?肉麻又矫情的章节标题——
天使陨落。
寓意?着小天使就要死?在孤岛了,所以?一拍脑袋,那座海岛就叫安琪岛。
什么玩意?儿啊都是?!
祁妙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不是?还没死?呢吗?
谈靳楚到底为?什么要去?那座岛?
他握着方向盘,神色平静如常。
“具体要处理什么案子,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祁妙攥起拳头,手心?里汗津津的。
她努力平复下?来紊乱的气息和心?跳,“好,那我换个?问?题。”
一双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看向谈靳楚的侧脸。
“那座岛上的案子是?跟高鲁木斯有关系,还是?跟那个?神秘组织有关系?或者说,跟那支动画短片有关系?再或者……是?跟我有关系?”
而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谈靳楚只回答了四个?字——
“都有关系。”
脑子里“嗡——”地一声闷响。
祁妙好像模模糊糊地想通了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
她声音飘忽道:“你去?了那座岛之后,什么时候能回来?”
谈靳楚自己也不能确定。
他甚至不敢保证,去?了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回得来。
但当着小姑娘的面,他还是?弯起一个?笑容。
“下?个?月你的18岁生?日之前,我一定能赶得回来。”
要素真齐全啊,原来还有这个?被?自己写进小说结尾的日子。
祁妙闭了闭眼睛。
再次睁开时,眸底多了一抹坚定。
她道:“人民警察可得说话算数。”
谈靳楚道:“那是?当然。”-
将人送回医院病房好,他并?没有多做停留,局里又发来催促了。
谈靳楚转身跟小姑娘挥手再见。
从病房出来后,和煦的笑容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冷淡的神色。
他掏出手机,一边快步下?楼,一边给刘敬天打电话。
“……对,已经送到了,我马上就回去?。”
“……祁妙奶奶的身上绝对有问?题,我在她家里的时候检查过,门口?柜子里没有她的鞋子,卧室里也没有挂着她的衣物。”
“……都找过了,茶几的水杯上只有妙妙的指纹,洗漱台边找到的几根长发,应该也都是?妙妙一个?人的。”
“……老太太的生?活痕迹是?人为?擦除,我跟妙妙在小区的楼下?,碰到了上回走访过的一位住户,她还问?我们,妙妙的奶奶什么时候回来一起跳舞。”
谈靳楚坐进车里,准备结束通话:
“刘队,动画短片的事儿我晚点回去?研究,现在的话,我得再去?妙妙的小区一趟。”
这位年轻刑警做出的决定,刘敬天也无法干涉。
他对着办公桌上的照片,缓缓叹了口?气。
那是?一张大合照,照片里有年轻个?十几岁的自己,也有没出车祸的女刑警冯月君。
合照最?中间的,是?他们第十八期特训营的老师,也是?谈靳楚的爷爷。
那个?让罪犯们闻风丧胆的知名神探,让警察们肃然起敬的谈老前辈,谈道光。
真像啊……
刘敬天不禁有些感慨,到底是?爷孙俩,在某些方面上,简直是?一模一样。
正?沉浸在回忆里,桌上的手机又震动了两声。
他拿起来一看,眉头微皱。
谈靳楚备用?机的号码,是?祁妙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小姑娘清脆的嗓音瞬间传入耳中:
“刘队!我有十分要紧的事儿要跟您交代!”
“好好好,你说,我听着呢。”
她语气严肃地强调,“谈警官在旁边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能让他听到。”
刘敬天心?里“嚯”了一声。
这两人,都互相瞒着对方呢这是?。
“他不在,整理会议报告去?了,你放心?说。”
“好。”
电话里,小姑娘也不准备搞什么弯弯绕绕的那一套,直接开门见山道:
“五年前去?世的冯警官,应该是?那个?神秘组织里的人。”
“……妙妙,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的存在就是?证据。”
她接下?来的话更是?语出惊人:
“刘队,就连我自己,都很有可能是?那个?组织里的人!”
祁妙抱着画板,对着动画短片的那帧字符,一连画了好几遍。
越画越熟练,越画越笃定。
“刘队……”
她结结巴巴,声音听起紧张又煞有介事:
“我、我……我没准儿还是?那个?组织的头儿呢……您别笑啊刘队,我很认真的!”
“好好好,我不笑。”
刘敬天拉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了三张彩色的纸,看着上面出现的“祁妙”两个?字,神色很是?深沉。
可谈靳楚再三向他请求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妙妙,更不能把她牵扯到险境中来。
刘敬天自己其实也正?有此意?。
妙妙下?个?月才满十八岁,现在还是?个?孩子呢。
成年礼怎么也得无忧无虑地过。
“妙妙啊,你这又是?哪儿来的奇思妙想呀?”
他语气和蔼,“是?不是?上回他们给你饭里下?了点儿菌菇粉,让你产生?了这种猜测?”
“不是?猜测。”
祁妙斩钉截铁,“这个?组织跟我有关,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跟我有关。”
刘队苦口?婆心?地劝导:“你多想了,妙妙,医生?不是?说了吗,让你多打打游戏,刷刷视频,放松心?情,不要焦虑紧张……”
小姑娘打断了他的话:
“让我不要紧张,那你们在我病房外安排了两名公安特警,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刘敬天沉默一瞬。
祁妙道:“刘队,我又不傻,你们急急忙忙回局里开会,然后我这边就多了两位特警值守,若非事态严重,危险加剧,我一个?本该出院的人,哪儿值得你们搞出这种大排场来呢?”
看来,硬瞒是?瞒不过了。
刘敬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水。
“妙妙啊,这牵扯到我们的后续行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能理解吗?”
她哼了一声,“谈警官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就听他的话吧……”
“算了,我不找你们问?了。”
小姑娘突然间改口?道:“我自己想办法获取信息。”
她威胁起人来,也算得上是?一回,生?二回熟。
“刘队,您猜怎么着?谈警官送我回家的时候,趁着他去?洗手间,我还从冰箱里抓了把野菌子呢!”
祁妙坐在病床上,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企图诈一位刑警队长。
“唉,也不知道我这几口?菌菇吃下?去?,通灵后会看到什么场景……”
刘敬天把杯子顿在桌上,语气不觉严厉了几分:
“妙妙,这可不能乱来啊,你通灵致幻的后遗症连医生?都说不准。”
“那您就告诉我呗。”
祁妙立马提条件,“我只要知道目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新情况,好奇心?得到满足,就不会总惦记着吃菌菇了。”
刘队又气又乐地咬了咬牙,这小丫头片子,打算跟他这儿空手套白狼呢?
“当然了,作为?交换,”祁妙狡黠道,“我也会告诉您一个?惊天大秘密。”
“关于谈老前辈卧室里的神秘金牌,也关于……我跟那个?组织,到底有什么关系。”
足足半分钟的寂静之后。
电话那段,才再次传来刘队的哼笑声。
“好说好说。”
他又端起茶杯“呼噜”了一口?水。
“知道你小谈警官,为?什么要急着连夜赶回来吗?”
“……因为?他也看到了那段动画短片,想要追查爷爷自杀的真相?”
“看看,你这就低估他的耐性了吧。”
三言两语哄住小姑娘不乱吃东西后,刘队便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样。
他道:“你谈警官那个?人,五年的困扰都熬过来了,再急也不会急这一时。”
“他之所以?连夜坐飞机赶回来,到底还是?为?了你。”
祁妙听得眉毛打结,喃喃复述:“为?了我?”
“对。”
刘敬天翻着手边的三张纸,“高鲁木斯警方拿到的那支U盘,第二份加密文件也被?破解开了。”
“里面有什么?”
“两份邀请函,还有一份自书遗嘱。”
打印出来,就是?他手里的这三张纸。
蓝色的那张,邀请谈靳楚于7月2日登岛。
粉色的那张,邀请祁妙一同前往。
至于白色的那张——
则是?祁妙的奶奶,留下?亲笔签名的自书遗嘱。
包括她的资产,也包括那座刚刚被?买下?使用?权的安琪岛。
“我的……奶奶?”
祁妙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个?人。
“是?的。”
刘敬天问?:“谈靳楚刚刚在你家里,不是?还拍了张电话簿的照片吗?”
“……嗯。”
“电话簿上的笔迹,跟遗嘱上的签名,完全一致。”-
而在祁妙跟刘队打电话的同时,谈靳楚也已经抵达了她家的小区。
他出示证件,要调取妙妙首次报案那天,也就是?6月3日的电梯内视频监控。
然后并?不算意?外地发现,那天的监控,已经被?删得一干二净了。
监控室的物业当场吓得满头大汗,对着键盘一顿敲,这下?子可好,直接黑屏了。
谈靳楚冷哼一声,熟门熟路地走进那部电梯。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按下?楼层。
而是?从兜里掏出几张被?叠起的纸。
男警的手指修长纤细,骨节分明。
他冲着顶端角落里的摄像头,将纸张抖开——
一共三张,一蓝,一粉,一白。
也就在此刻,随着他的动作,那台刚刚还故障中的摄像头,红光闪闪,竟然慢吞吞地左右转动了一下?。
最?后,精准地对着他的脸。
谈靳楚不躲也不闪,带着素来的冷傲,抬起头,眉眼凛然。
他知道,组织里的人在听在看。
于是?抽出那张白色的自书遗嘱,对折,撕碎,动作不急不缓。
语气也如此。
“祁女士,您好,要真是?思念孙女,就回国?来见她,不清不楚的资产,妙妙不需要。”
再抽出那张粉色的邀请函,也对折,撕碎。
“妙妙腿伤没好,不适合长途跋涉,她的十八岁生?日,就不去?岛上过了。”
最?后只留下?一张蓝色的邀请函。
是?祁妙的奶奶,以?及她背后的组织,专门写给他的。
谈靳楚冲摄像头亮了亮。
接着,口?中报出了一串六位数的警号。
这是?他的警号,也是?他入职后继承下?来的,爷爷当年的警号。
“A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谈靳楚。”
“我替她做的决定,后果,也全部由我来替她承担。”
第 62 章
“不是, 他?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又拿什么替我去承担?”
医院病房里,祁妙攥着那三张纸,双眼?微红。
一旁的刘敬天坐在椅子上, 还跟那儿“咯吱咯吱”地旋着他?摔到变形的破保温杯。
“你先别激动啊妙妙。”
他?“呼噜”喝上一口热水, 问道:
“这上面的内容,都看完了吗?”
“看完了。”
正是因为?看完了, 祁妙才会如此激动。
这哪是什么邀请,这压根就是赤.裸.裸的恐吓!
专门给她的那张邀请函,粉色的底图, 烫金花纹边框, 设计还挺简洁大方?。
上面写着:
[亲爱的妙妙乖孙女?:
你好呀!
多日不见, 甚是思念,奶奶在安琪岛旅游时又想起了你。此岛风景优美,设施完备, 令人流连忘返。奶奶特意买下来赠予你,作为?你十八岁成年的礼物, 希望你能喜欢。
奶奶知你喜玩游戏, 又爱热闹, 便请了工作室专门为?你开发了一款,还有百名同好陪你一起试玩。
岛上已经布置完毕, 欢迎我?的妙妙乖孙女?光临!
开放时间:2023年7月2日
开放地点:安琪岛]
可将邀请函翻过来,背面的文?字却让人看得遍体?生寒——
我?们希望能在7月2日,看到你如约而至,如若不然, 这一百位已经抵达岛上的中国玩家, 将会和这座安琪岛,一同毁灭。
至于那张蓝色的邀请函上, 写给谈清楚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用词冷漠无情,字里行?间威胁意味十足。
说什么想知道爷爷自杀的真相,就去岛上找他?们。
但不准携带枪支、子弹等等,密密麻麻列举一大片,种类详尽,堪比地铁违禁物品。
还不让其他?人跟着,只能独自乘专机前往,一旦被他?们发现警方?和军方?力量出?动,就会立即拉着岛上的一百多号人陪葬。
祁妙的眼?底映照着一片蓝色,睫毛都在一个?劲儿地发颤。
“既然看完了,那就先冷静一会儿吧。”
刘队拧上保温杯的盖子,平日尽是锐利精光的眼?睛里,这会儿也显出?几分愁绪。
“你谈警官,还有我?们这些人,在刚见到这三份文?件的时候,也不比你淡定到哪里去。”
他?叹道:“论理呢,他?瞒着你、私自替你做决定,的确是挺不应该的,怎么着也得先问问你,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跟看法,你说是不是?”
祁妙咬着唇坐在床上,不说话?了。
征求她本?人?
可关键她本?人就是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真告诉了她这件事儿,面对这个?神秘莫测的组织,她又能有什么意见跟看法?
要放在前些天,没准儿还会被吓破胆,躲在家里哭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虽然现在来看,她也没多少长进?。
祁妙紧攥着三张纸,默默自我?反思了一下。
在刘队赶来医院,告知她一切实情,以及谈靳楚要独自登岛的打算后,她确实是不够理智了,只顾着生气和害怕。
生气的是谈靳楚瞒着她,要孤身一人去赴鸿门宴;害怕的是那个?组织格外危险,自己的生命再次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威胁。
两种情绪在一瞬间达到顶端,她那仅剩的脑容量,自然做不到去认认真真分析情况。
刘队的手机在进?了病房后就没消停过,一会儿就得“嗡嗡”两声。
他?放下保温杯,递给祁妙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身又出?去接电话?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她低下头。
阳光洒在洁白的床单被罩上,也洒在了手中的邀请函上。
视线一字一行?扫过去,她再度仔细地翻看了两遍。
……越看,好像就越绝望了。
祁妙眨眨干涩的眼?睛,又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脖子。
愣神片刻,忽然间就想起了那个?替换菌菇粉的女?人。
她跟自己视频通话?时曾坦白过,他?们组织的势力,大多分布在国外。
“还真没骗人啊……”祁妙自言自语。
能派专机来接谈靳楚登岛,还能监测大陆警方?跟军方?的动向,甚至能一声令下,拉着岛上100多号人陪葬。
刘敬天再回到病房里时,就见床上的小姑娘丧眉搭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还声音飘忽地问道:
“刘队,您说……那帮恐怖分子,难不成还准备炸岛啊?”
“炸岛应该是做不到的。”
他?重新端起保温杯,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
“那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太小,想要炸毁这种规模的岛,起码得用上核弹。”
全世界的拥核国家,10根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也对哦。”
祁妙微微松了口气,“他?们要真有这种实力,也不会灰溜溜的待在国外,不敢来国内造次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松气的。
他?们没有核弹,但在岛上杀人放火,找地方?扔一些大威力的炸药起爆,破坏力也很是惊人。
刘队打电话?的功夫,她刚刚还在网上查询过资料。
那座安琪岛,地处中美洲的一个?小国家,背靠莫西珂游卡坦半岛,南邻中美洲海。
岛上有18洞的高尔夫球场,大型泳池和酒吧,还建设了足以容纳几百人的豪华酒店,三个?主题园区的游乐园,以及几万平方?英尺的俱乐部会所。
交通便利,有飞机跑道,也有深水码头,配齐了私人飞机和游轮。
“光是炸毁岛上的设施,也得糟蹋不少钱吧?”
刘队瞥过来一眼?,“怎么着,这会儿就心疼上了?”
祁妙摇了摇头,垂眸道:
“哪能啊,我?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人,这座岛我?可要不起,也不想要。”
说着说着,便自嘲一笑:
“实不相瞒,奶奶之前留下的银行?卡巨款,我?至今都一分没敢动过,这些天买东西花的钱,用的还是您局里颁给我?的奖金呢。”
面前的刑警队长状似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那遗嘱上边儿写的财产呢?你的奶奶可不光是送了座岛啊。”
他?笑眯眯的,“咱们妙妙要摇身一变,成个?千金大小姐喽。”
祁妙撇了撇嘴,幽怨道:
“刘队,银行?卡我?都已经交给你们调查了,遗嘱上提到的那些资产,更是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刘敬天当然不至于怀疑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前些天因为?她身上的特殊能力,公安局已经把人查了个?清清楚楚,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一目了然,没有任何?的可疑之处。
“妙妙,我?们当然会相信你。”刘敬天出?声安慰道。
在他?眼?里,这孩子无辜的很。
就是太倒霉、太悲催了点儿,总是摊上奇事怪事。
——好心收养自己的奶奶,突然一改慈祥面目,成了神秘恐怖组织的一份子。
这搁谁身上,短时间内也接受不了啊。
谈靳楚决定瞒着她,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刘敬天颇为?唏嘘:
“你谈警官在电话?里跟我?说,你一看,就像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想让你知道,你的至亲之人,莫名跟那个?组织有牵扯。”
至亲之人吗?
祁妙紧盯着那张自书遗嘱,落款签名很是陌生。
她不由得有些庆幸。
得亏自己是穿书而来的,不然,还真得被“奶奶”打击到一蹶不振。
定了定心神,她抬起头:
“刘队,我?奶奶的真实身份,目前调查得怎么样了?”
刘敬天笑了笑,实话?实说:
“对你而言,可能是个?好消息,我?们局里的同事熬了一整宿,到现在都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但对警方?而言,则是个?坏消息。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从祁妙的奶奶祁志芳身上入手调查,却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所以,我?亲自来医院找你,其实也是想向你了解了解,在你眼?里,你的奶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祁妙根本?回答不上来。
她写这个?人物的时候,只有一个?设定——超级有钱。
而穿书之后,连奶奶真人都没见过一面,又谈何?十几年相处的记忆呢?
“我?不知道……”她低着头,小声道。
“我?在网上搜索过奶奶的名字,光是看百度百科的简介,都看得头晕目眩,那几天搜索的次数多了,大数据还会不停地给我?推送。”
刷个?短视频,随手一划,就是营销号用慷慨激昂的AI电子音,介绍着奶奶如何?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一路白手起家,打下商业帝国的名人励志鸡汤故事。
转头再一刷,还能看到很多奶奶曾经出?席过的大型活动和发布会现场视频。
“刘队,我?感觉她好陌生啊,这些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谎言跟真心话?混着说出?,纵是刘敬天这位刑警队长,也不会敲出?端倪。
况且,他?还时刻关心着小姑娘的情绪。
“没事的妙妙。”
刘队起身站到她病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还有我?们在呢,没事的,没事的。”
刘敬天并不指望能从祁妙这里问出?点儿什么,包括她一开始在电话?里主动“自曝”的:
——她可能是组织的头儿。
刘敬天只当是小姑娘为?了获取消息,口不择言,拿来诈他?的胡话?罢了。
自个?儿都被人威胁着上岛了,谁家头目能窝囊成这幅德行?啊?
祁妙并不知道刘队心中所想,见他?没继续追问下去,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脸上还带着黯然神伤的表情,扯着纸巾抹了几把眼?泪,过了半晌儿才算翻篇。
她换了个?问题:
“刘队,邀请函上提到的一百位游戏玩家呢?你们有没有对他?们进?行?调查?”
“调查了。”
刘敬天缓缓背过手,面色微沉:
“这些人……不用我?们查,都快把自己的信息全给发网上去了。抽中内测名额之后,就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喜讯,晒邮件里的邀请函,还晒出?了收款信息。”
他?说着说着便冷哼一声:
“一点儿隐私保护意识都没有,真不知道反诈宣传都宣传到哪儿去了!”
祁妙眼?睛一亮,“收款?可以追踪这笔钱是哪儿来的吗?”
“哪儿来的?境外洗钱洗来的。”
刘敬天声音里听?出?了几分火气。
“前阵子咱们国家刚查出?几起电诈洗钱案,都抓了一大堆主播了,就这还不知道长记性。”
祁妙似懂非懂,她的确有在网上也看到过相关的新闻。
说的是境外电诈犯罪团伙,先把指定的金额转到国内中间人的银行?账户上,中间人再把这笔钱转到任务单上指定的账户。
他?们这些中间人,只需要收钱再转账,就能够收取相应的佣金,很多人为?了赚快钱,就会选择铤而走险。
甚至,他?们压根就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风险。
刘队头疼不已,长长叹了一声:
“又是蒲干的电诈团伙儿。”
“……蒲干?”
祁妙一脸讶然,这是冯警官丧命的国家。
“是,那边的人,在五年前老实过一段时间,这两年又开始变本?加厉了。”
刘敬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底有几分伤感一闪而过。
“不过,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关注那批游戏玩家,因为?,根据调查来看,他?们有极大可能性,是被那个?组织刻意挑选出?来的。”
“啊?我?在网上搜到的消息,都说是随机抽取的一百位幸运玩家。”
“你不觉得这个?人数很有问题吗?”
“……一百?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重点不在一百这个?数量,而在人。数量是定死?的,人却是活的。”
刘队问:“你们班上有多少人?早操出?勤够数吗?”
祁妙瞬间就明白过来了,“您的意思是说,会有很多玩家即使?抽到了名额,也不会选择上岛?”
“那当然了。安琪岛可是在中美洲,要出?国,要提前十几天办理签证,要在岛上一待就是半个?月,哪儿有那么多人会去。”
“但游戏官网上写了,被抽中的幸运儿,只要本?人到了岛上,就可以成为?这款游戏的股东,拥有股权……”
刘队哼笑,只问了一句:
“要是你抽到了,你会去吗?”
祁妙:“……”
她摇了摇头。
不会去,谁知道所谓的股份是不是骗人的?反正已经收到游戏公司的打款了,小赚也是赚,见好就收呗。
所以,那个?组织是在广撒网。
收到邮件和邀请函的人,绝对不止一百位。
刘队说:“我?们目前掌握确切资料登岛人员,一共有93人。”
居然还有这么多?
祁妙微微惊讶。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还是刘队接下来的话?——
“在这些人当中,有曾经引导网暴,致使?高中女?生跳楼身亡的短视频博主,也有拍摄母亲私密照片和视频,上传到网站上的男大学生……”
刘敬天沉声道:
“妙妙,那座岛上,很有可能即将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审判。”
第 63 章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吗?
又一次的故技重施, 像审判陈想、审判彭磊、审判高鲁木斯的四位嫌疑人那样,这个组织,企图对那些他?们认为有罪的人, 处以私刑。
他?们要?让93位美滋滋的“幸运儿”, 以一种?引人注目的方?式,轰轰烈烈地死在岛上。
“那谈警官为什么还要去?”
祁妙原本稍微平复下来的情绪, 此刻又剧烈波动起来。
她质问道?:“去了不是明?摆着他?送死吗?”
刘敬天拧紧了保温杯的盖子,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谈靳楚个人的行动,以及我们警方?的行动, 目前还有待讨论决定。”
这起案子, 已经不是A市的刑警们能够处理的了的了。
拿93位公民做人质, 这是对国家权威的挑衅!
他?向病床上的小姑娘亮了一下手?机屏幕,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又收到了几条新消息。
“妙妙, 现在的情况你大致也了解一些了,很不容乐观。”
刘敬天本来就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空来, 往医院跑了一趟, 这会儿得赶紧回去了。
走之前还郑重地安慰她——
“不过你放心?, 你只要?不去岛上,我们就绝对能保障得了你的安全。”
祁妙不放心?。
她一想到十几天之后, 等待自己和谈靳楚的,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就担忧得连中午饭都吃不好。
所以在护士姐姐进来帮她收拾好餐盘后,她又给?谈靳楚打?去了电话。
“妙妙, 吃过饭了吗?”
听筒里?, 他?的声音依旧如不疾不徐的清风,一开口, 便?是句亲切的老生常谈。
祁妙莫名觉得有些鼻酸。
“吃过了,谈警官你呢?”
谈靳楚手?边的泡面桶包装都没拆开,他?正坐在电脑前,对着那段动画短片一帧一帧地查看。
“还没,待会儿跟同事一起吃。”
一起聚众吃泡面。
祁妙知道?他?眼下非常非常忙,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不知道?先说哪句才?算要?紧。
索性谈靳楚懂她心?中所想,放下鼠标,轻声道?:
“妙妙,过两天我就去医院,到时候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谈靳楚说的地方?,是A市东郊的一片公墓陵园。
祁妙在见到来接她的沈芝兰沈法医后,才?反应过来,今天是6月23日?。
是谈老前辈的生日?,也是谈靳楚姐弟俩去探望爷爷的日?子。
那位看似消瘦的女法医,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她稳稳地抱起祁妙,把?她这个瘸腿的病患放到了副驾上。
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夏天到了,是薰衣草香的驱蚊花露水。
谈靳楚负责开车。
见了她就问:“妙妙,你喜欢吃草莓味的奶油蛋糕吗?”
回过头一看,原来后面还放着一提双层的大蛋糕,盛放在精致的盒子中。
沈芝兰一路抱在怀里?,到了陵园,才?拎着下车。
谈靳楚把?折叠轮椅搬出来,推着祁妙沿石板小路往里?走。
公墓一点儿也不阴森森,今天晴得特别好,由于刚在车里?吹过空调,太?阳一晒,更感觉浑身暖融融的。
三人很快就到了谈老前辈的墓前。
这里?干净整洁,还摆放着许多花束,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来。或许是谈老前辈的学生,或许是他?帮助过的普通人。
如他?视频中的遗言所愿,墓前热热闹闹的,石碑周围的小花小草都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沈芝兰上前两步,简单地打?扫了一下灰尘,转身翻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叠碎花格子布,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然?后把?她拎来的双层草莓奶油蛋糕摆好,接着还有两盒糕点、一壶花茶、几包零食。
瞧着这架势,不像是来祭拜的,反倒像是来野炊的。
谈靳楚笑?着跟她解释:
“爷爷他?就喜欢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不许我们来看他?的时候,还苦大仇深地丧着脸。”
他?也不认为自己的碑前是什么肃穆的地方?,来扫墓的孩子们嬉笑?打?闹、跑着跳着放风筝的画面,才?是他?真正乐于见到的。
辛辛苦苦当了一辈子的刑警,到头来,不就是为了守护他?们的笑?声吗?
沈芝兰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平日?里?操刀解剖的手?,此时此刻在切奶油蛋糕。
一边切了装进盘子,一边对着石碑道?:
“爷爷,瞧瞧今年订的蛋糕大不大?我们俩今年呀,带了位小朋友来看你了。”
“但你也别嫌往年的蛋糕小,反正都是我跟靳楚分?着吃,我们俩你也知道?,都不好甜口儿,要?是吃不完,那不就浪费了吗?”
蛋糕切好,沈芝兰先在碑前放了一块儿。
第二块儿则被递给?了坐着轮椅的小姑娘。
祁妙有些拘谨,手?足无措地看了一眼谈靳楚,不敢接过。
年轻的男警身着便?装,干净简单的白T,配了条浅蓝牛仔裤,丝毫不显沉闷。
他?说:“尝尝吧,我爷爷生前最喜欢吃这家的蛋糕。”
祁妙这才?双手?端过,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尝了一口。
奶味香浓,却不甜腻。
沈芝兰低头继续切蛋糕,回忆起了什么,唇角不自觉弯起了一点弧度。
“我们以前为了老爷子的身体健康着想,总盯着他?,不准他?有事没事就往老街口那边跑,生怕他?克制不住,吃多了甜食。”
“这家店就在老街口那边,干了十几年了,生意特别好。一零年那会儿遭过一次抢劫,结果啊,恰巧撞到他?跟前,被他?给?逮了个正着。”
“那时我们才?知道?,千叮咛万嘱咐,得,又被老爷子偷偷跑到蛋糕店里?去了。”
祁妙安安静静聆听,小口抿着奶油,再看向手?中的蛋糕时,不由得怔愣了几秒。
她觉得,这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草莓蛋糕了。
而爱吃这么好吃的蛋糕的老前辈,也一定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
三人围在石碑前,吃饱喝足后,沈芝兰推着祁妙的轮椅,要?带她去散散步,消消食。
“剩下的东西就让你谈警官收拾吧。”
说是这么说,但祁妙知道?,沈法医是为了给?谈靳楚一个可以跟爷爷独处的机会。
轮椅在平坦的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混合在陵园的蝉鸣阵阵和树叶沙沙里?,和谐又宁静。
她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石碑前,垂着头,手?中端着最后一块儿草莓蛋糕。
他?会跟自己的爷爷说些什么呢?
是倾诉思念,还是汇报最近的工作情况?
再或者,是要?告诉爷爷,他?即将乘船上岛,踏上一条凶险万分?的不归路,去寻觅困扰他?多年的真相?
祁妙的心?底忽然?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今日?一别,不仅仅是自己要?好几天见不到事务繁忙的谈警官。
恐怕,陵园里?的这位老爷爷,可能都再也见不着孙子提着蛋糕,来探望他?的身影了。
她想,她得为谈靳楚,去做点什么儿-
6月24日?清晨,距离邀请函上的登岛期,只剩下短短八天的时间。
刚和局长从省里?赶回来的刘敬天,还没进到办公室,就再次接到了祁妙打?来的电话。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似她以往叽叽喳喳的风格。
她说:“刘队,能不能麻烦您,抽空带我去一个地方?啊?”
还没到公安局上班的点儿,熬了整宿大夜的刘敬天便?开着车,片刻没有耽搁地到了医院。
太?忙了,实在是太?忙了。
局长跟政委都顾不上抱怨前阵子凶杀案高发、刑警队的发案率百分?点蹭蹭暴涨了,全跟着灰头土脸地连轴转起来,警方?开完会,接着军方?开会……
国家高度重视这件事,且北斗卫星监测到,那座安琪岛上有多枚大威力炸弹。
专家们加班加点确定炸弹类型,不排除定时炸弹的可能性,于是,又给?谈靳楚争分?夺秒地进行起了拆弹特训。
没办法,不是说国家束手?无策,只能指望他?一个刑警力挽狂澜。
而是,安琪岛属于他?国领土。
那个组织在国外的势力十分?庞杂,不仅和蒲干的电炸团伙、犯罪园区有牵扯,甚至还跟北边交战的两个国家有丝丝缕缕的关联!
背后牵扯到日?渐紧张的世界局势,政府不适合立即强硬出兵。
谈靳楚作为被邀请函上指名道?姓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挑起肩上的重任。
刘敬天他?们这些人,也要?紧跟上面的步调,把?近来的案卷全调出来,使?劲挖,使?劲查。
该走访的去走访,该取证的去取证,该协调各方?的就去协调各方?。
总之,绝对不能像他?现在这样,放下手?里?的要?紧事,跑去医院病房。
刘敬天踩在楼梯上,原本还踏着有沉重的步伐,愁眉紧锁,却在视线触及手?中拎着的塑料袋时,结结实实地郁闷了片刻。
可真行嘿!
他?一个刑警队长,不想着“科学兴警”,这会儿又过来找小神兵祁妙同志了。
偏偏病床上的小姑娘见了他?,还很严肃地来了一句:
“东西带来了吗?”
刘敬天一个没绷住,两天的高压之下,他?居然?在这儿乐出了声来。
祁妙只觉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然?后伸手?接过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了一盒刘队刚去超市买来的——菌菇。
这是她前些天避之不及,视如□□的食物。
也是在高考前几天,开启她这段小说异世界之旅的,罪魁祸首。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底油然?而生。
祁妙十分?感慨:
“刘队,您知道?吗?这种?鸡纵菌是无毒的,普通人生吃都不会有事儿,不像我,3号那天吃的是爆炒见手?青,那玩意儿就有毒……”
刘敬天瞥了她一眼,不留情面的吐槽道?:
“炒熟的见手?青,你头天吃不都没事儿吗?谁让你隔了夜,还非得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的?人家Y省的警察一到六月都天天发短信提醒。”
“你这倒好,吃中毒进医院不说,还给?你觉醒这通灵的特异功能来了。”
祁妙:“……”
“行了行了,收拾一下,咱们得抓紧时间出发了。”
刘敬天看了眼手?表。
他?这次要?带小祁妙去的地方?,是他?的老师谈道?光前辈,五年前自杀身亡的家。
第 64 章
祁妙在电话里向他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 刘敬天的第一反应,是果?断拒绝。
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让妙妙在谈老前辈自杀的地方吃菌子?通灵, 是目前最高效、最能获取有价值线索的一种方式。
并且警方现在急需调查清楚, 那块儿刻着奇怪字符的金牌的来历,以及冯月君身上的秘密, 而他?自己也想要知?道,老师当年自杀的真正原因。
但是,妙妙的通灵能力, 到底属于科学技术无法解释的玄学。
几次通灵进入幻境, 她?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加长, 身体一次比一次虚弱。
这种事儿,谁都不敢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差错。
可祁妙却在电话里?哼了一声?:
“刘队, 如今都什么形式了,您还担心这些呀?我就算真?被困在幻境里?醒不过来, 那好歹留了个全尸, 总比炸死在安琪岛上强啊。”
“妙妙, 我们现在能够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你不用……”
她?一口打断:“那你们能保障谈警官的生命安全吗?”
刘敬天沉默了几秒, 才?缓声?回答:
“他?是一名刑警,同时也是一名党员,危险面前,他?自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本想再给?祁妙讲讲身为刑警的职责和信念, 却听小姑娘道:
“我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声?音轻轻柔柔的, 但分外坚定。
所以,刘敬天来了医院。
祁妙单推踩上拖鞋, 略显生疏地拄起拐杖。
然后抬头问?他?:
“咱们是要偷偷过去吗?”
“不是,”刘景天一边给?她?推过来轮椅,一边回答:
“领导已经批准了,就是救护车不好给?你临时调配,只能先请几位医生跟着。”
“哦哦。”
“不过,还没告诉谈靳楚。”
祁妙微微一愣。
刘队道:“他?的任务艰巨,这会儿不能分心。”
她?垂着眸,看了眼屏保照片,安静地将手机揣进了包里?。
再抬起头时,弯唇扬起一个微笑:
“那就等我的好消息。”
刘敬天的车就停在医院楼下,那几位要跟着过去的医生,都是祁妙眼熟的人,保密协议都签过好几份儿了。
一行人坐上车,出发?前往谈老前辈生前住的地方。
那是一片很普通的小区,位置离公?安局很近。
刘敬天解释道:
“老师其实很少在公?安大院住,他?工作忙,不是睡在办公?室里?,就是歇在这边,路上不会耽误太多时间,骑辆自行车,10分钟就够了。”
老前辈住在5楼,医生推着祁妙进电梯,刘敬天掏出钥匙开?门?。
房子?是很普通的户型,2室1厅,装潢简单,家具只有最基本的那几件。
卧室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窗台前落了些灰尘。
谈老前辈,就是在这里?自杀的。
“睹物最思人,你谈警官跟沈法医除了头两年还时常来这边坐坐,后面一忙起来,就不怎么往这儿跑了。”
几位医生擦了擦桌子?,把带来的仪器摆放好,先给?祁妙测了遍数据。
“……你那个通灵,要怎么开?始呢?”
医生收回听诊器,碰上他?专业之外的东西?,眼里?尽是好奇,“还需不需要什么仪式?”
“不需要,”祁妙摇摇头,“吃几口菌菇就行了。”
刘敬天把盒子?拆开?,用带来的矿泉水将几只鸡枞菌冲洗了一遍。
小姑娘伸手接过,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都不眨一下,鸡枞菌就被她?咬掉了一口。
蘑菇是一种没有什么异味的食材,没经过烹饪也不会很难吃。
祁妙嚼吧嚼吧,很快就把一只鸡纵菌咽进了肚里?,又喝了几口刘敬天递来的矿泉水。
她?眨眨眼,神清目明,思维也很清晰。
看来还得继续吃。
没多少功夫,半盒的蘑菇都被她?吃完了。
在医院吃的早饭本来就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会儿就着一瓶水生吃蘑菇,给?祁妙撑得直打嗝。
她?收回手,坐在轮椅上闭起眼,打算等待幻境的来袭。
一室安静。
几分钟后,祁妙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大家能别一直盯着我的脸看吗?”
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那齐刷刷的几道视线。
她?不自在地挠挠头,“弄得我怪紧张的。”
“好的好的!”几位医生连忙答应。
刘敬天也跟着转过身去,盯着架在一旁的相机摆弄。
大家都自觉不再去打扰卧室床边的小姑娘。
祁妙又闭起了眼睛。
窗外的鸟鸣声?隐隐约约的,让人平白生出几分困意。
或许,是昨夜一直在忧心邀请函跟安琪岛的事,没有睡好。
总之,她?坐在轮椅上,脑袋一点一点,恍恍惚惚地快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祁妙忽然听到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很亲切,很温暖。
他?问?:“你的腿,最近好些了吗?”
腿?
打着石膏呢,恢复得不错,她?下意识想。
却听到,那人喊出一个名字——
“月君。”
祁妙猛然惊醒,“唰”地睁开?了眼。
在她?的面前,场景大变。
这里?不是卧室,而是谈老前辈家中?的客厅。
此时此刻,那道遗照和视频中?的身影,正端坐在沙发?上,拎起茶壶给?人倒热水。
而茶几的另一边,则出现了一辆轮椅。
上面坐着的人,祁妙也见过。
是为救路口的几位学生,被货车撞断了双腿的冯月君警官!
她?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眼中?还带着几分对老师的尊敬。
“好点儿了,多亏了您的引荐,这次定制的一只很合适,我再训练训练,就能自己走动走动了。”
祁妙往她?的腿上看去,毛茸茸的毯子?下,露出了一双机械脚。
谈老前辈温声?叮嘱道:
“不用心急,身体要慢慢恢复,走路也要慢慢训练。”
“嗯,我不急。”
冯月君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腿,皱起的眉头显出了她?的痛楚。
“再急也急不来……老师,我后半辈子?都当不了刑警了。”
谈老前辈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来。
“当不了刑警也无妨,月君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职业,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都在等着你去做。”
他?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苍老的双眼中?,闪过几分无奈和痛惜。
至于更深层、更复杂的情绪,祁妙就看不懂了。
冯月君自嘲一笑,“您教导的对,是我自己……走上了岔路。”
杯中?的水热气腾腾,漂浮的茶叶打了个旋儿,静静地坠入杯底。
谈老前辈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总批评你,爱钻牛角尖,行事不懂变通,这么多年了,现在还是这样,要是能跟敬天那孩子?中?合一下,该多好啊。”
“我没法跟刘哥相提并论,”冯月君双手握着杯子?,似乎是贪图这一分的温暖,“他?是正直的好刑警,而我……”
她?蓦然抬起头,牙关里?咬出几丝悲戚:
“老师,我如今身上,都数不清背了多少条人命了。”
谈老前辈听到这话,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只是很懊悔,很自责。
“月君啊,老师也替你算不清了。”
他?不像是位庄严、不可接近的警界神话,反倒更像一位小老头儿,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都透着些颓唐无力。
“老师老了,有些不中?用了,若是能早几年就发?现你的不对劲,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走到如今这幅局面。”
冯月君顷刻间就带上了哭腔:
“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
她?捂热的手放在胸口,言辞恳切道:
“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我跟我的组织也都非常尊敬您,否则,我也不会来这一趟。”
“可你该来的地方,不是这里?。”
谈老前辈沉声?开?口:“月君,你做过那么多年的刑警,不会不清楚,真?想回头的话,最该去的地方是公?安局。”
他?看向昔日的学生,又恢复了课堂上严苛的模样。
“你走吧,去自首,去把一切罪行都交代了。”
冯月君没有说话。
她?端起茶杯,不顾烫嘴的温度,一连喝了好几大口。
喝得又急又快,呛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谈老前辈心软了一瞬,从水果?篮里?摸出了一个最大个儿的橘子?,给?她?递了过去。
冯月君接住,声?音里?的哽咽消失不见。
“老师,对不起,我不能回头,也不能背叛我的组织。”
听到这话的祁妙陡然一惊,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用力到指甲泛白。
这个冯警官是什么意思?
不肯背叛组织,却又向自己的老师摊牌。
以谈老前辈的原则,他?绝不会对犯罪分子?姑息,昔日的学生也好,神秘莫测的组织也罢,他?定会追查到底,不死不休。
难不成?,冯月君要杀了谈老前辈灭口?!
正当祁妙紧张到炸毛时,冯月君再次开?口了。
她?说:“您其实……也不该找人打电话把叫我来的。”
女人扯了扯腿上的毛毯,把橘子?搁在了桌子?上。
“您的做法,让我的组织也很为难。他?们不愿意这么早就跟您对上。”
谈老前辈慢慢摇了摇头。
“谈何这么早,有谈何对上?”
他?缓缓道:“犯罪分子?跟警察始终势不两立,没有什么早晚,只不过,是我自己无能罢了,直至今日都还没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能将你们捉拿归案。”
“老师在明,我们在暗。”
冯月君说:“组织里?的每一次行动都有严谨的计划跟部署,您能发?现我这个据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谈老前辈问?:“所以,育良山的那起工厂失火案,是你们的手笔?”
女人点头承认,“对。”
她?在警校的时候,就跟着导师接触过一起人口失踪案。
A市的一对老夫妇,女儿丢了十几年,最后才?在山里?找到。
——脖子?上拴着铁链,全身伤痕累累,精神也已经不正常了。
她?被那位人家关着,逼着生了八个孩子?。
找到后,她?名义上的丈夫不肯放人离开?,几个儿子?也开?始闹。
五儿子?埋怨,警察整了这么一出,害得他?家上了电视,他?在学校成?了“名人”,走在路上,不少同学都对他?指指点点,烦死了!
那起案子?最终的处理结果?,似乎很是皆大欢喜。
老夫妇接不走受苦多年的女儿,只能掏出毕生积蓄,给?女婿、外孙们补贴家用。
丈夫上了电视,因为过度贫寒的家境,竟然还引来社会公?益组织的卷款,经济水平大幅改善……
但冯月君很不满意。
她?的牛角尖早就开?始钻了。
那时候的刘敬天也不似现在这般八面玲珑,他?也会带着些凛然锐气,跟冯月君吐槽:
“真?让人窝火,调和调和,整天就知?道调和!”
可谁也没办法,为了维护社会的整体稳定,总会牺牲一些人的利益,去迁就另一些不稳定的人。
正如周念念那位家暴男丈夫所言。
他?们在外面打架斗殴,影响恶劣,相比之下,回家打老婆就好多了。
大门?一关,社会一片祥和。
而广袤密林的阻隔之下,充斥着罪恶的小村落里?,看起来竟然也颇为山清水秀。
所以组织向冯月君抛出橄榄枝时说——
不如来加入我们吧,我们是坏人,黑吃黑,暴制暴,从不讲究调和。
“然后,我们就伪造了一系列的文书?,弄了个扶贫项目,在育良山办工厂。”
“因为准备充分,所以那边的政府基层人员压根就没有发?现异样,反倒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极其真?挚的欢迎。”
育良山那个地方,贫困的,不仅仅是物质,还有人心。
国家不知?道往那里?砸了多少人力物力,一批批的扶贫干部奔赴过去,操劳几年,也没能改变山里?的面貌。
组织里?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办工厂毫不吝啬,使劲儿往里?砸钱,还声?称,可以给?员工们介绍城里?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当媳妇儿。
这才?让那些口口声?声?找扶贫干部要女人的男村民们,进入了工厂里?干活儿。
冯月君说:“我们有详细的资料,失火时,死在工厂里?的,大都不冤……”
谈老前辈沉下脸,冷声?却打断了她?:
“冤不冤,不是由你们决定的。”
“是。”
冯月君并不反驳,“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坏人呢?坏人干坏事,是不讲求遵纪守法的。”
谈老前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
“你还做过什么?”
冯月君笑笑,“多着呢,鸡零狗碎的,记也记不清了。不过,13年那会儿被您注意到之后,组织就让专门?我负责境外了。”
“蒲干那边?”
冯月君抬起头,“果?然逃不过老师您的法眼。”
第 65 章
“你如今的腿伤难愈, 他们为何要让你负责蒲干那边的事?”
都到了歹徒摊牌、师徒决裂的节骨眼儿?上,谈老前辈最先关心的,却依旧是冯月君的身?体状况。
这也让轮椅上的女人眸光微微闪动, 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躲了躲,低下头, 只盯着茶几?上的橘子和水杯瞧。
似乎又回到了课堂上,面对老师的提问,总会?展露些许的心虚。
她说:“……蒲干园区内的任务, 有组织里的其他成?员来部署和执行, 我只负责国内的调查和统筹。”
接下来的话, 祁妙就有点儿?听不懂了。
毕竟她的通灵能力是看到过去发生的事儿?,而?不是钻到人肚子里当蛔虫。
只见谈老前辈抬起眼,审视地看着冯月君, 问道:
“今年年初,拍戏骑马摔死的那位香江男演员, 就是你们杀害的?”
啊?这谁啊?
祁妙恨不得当场上网搜一搜。
她之前在?病房里百无聊赖, 刷视频的时候好像是刷到过这么一茬儿?, 但她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也记不住名字了。
不过……的确是有那么一位死于片场的老戏骨, 营销号称赞他敬业,评论区里也纷纷感?动落泪,齐刷刷地扣着“一路走?好”。
连这么有名气、有影响力的演员都敢杀,祁妙盯着同样坐轮椅的女人, 暗暗吃惊, 组织里的成?员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冯月君点点,承认罪行。
“是。除了那个在?台前蹦跶的演员之外, 他背后的经纪公司,以及伙同蒲干几?大家族变卖、转移资产的大老板们,我们也都下过手了。”
“少数伪造成?意外,死在?了国内,其他的大多原就卷款跑到外面逍遥自在?去了。咱们国家的法律不好约束,但对我们的组织而?言,清理起来倒是能放得开手脚。子弹都不用多浪费,直接拿他们家里的针管就成?……”
说到这里,冯月君才敢抬起头,对上老师的双眼。
“……在?其中一位毒虫家里,我们意外发现了纯度很?高、极为罕见的一批货,跟沈姐和姐夫追踪的那伙人有关。”
她紧紧攥着拳头,眼中第一次浮现了几?分炙热和释然。
冯月君咬牙道:“老师,我们替沈姐和姐夫,报仇了。”
祁妙呆呆愣住。
因为她知道,冯警官口中提到的人,是自己前两天才见过的、沈法医牺牲的父母。
这几?句话,从她一个犯罪分子的口中说出,让谈老前辈都愣了一下。
“……这些事儿?,我还不知道。”
“您这两年忙着编纂书籍,已经够忙的了,怎么可能连国外的事儿?都事无巨细地了解清楚呢?”
谈老前辈摇了摇头,“不光我不知道,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他说:“哪怕你自首后交代了一切,通报发出来,也不可能将你们做的这些,让老百姓们知道。”
“没关系。”
冯月君答:“我们这些人自己知道就够了。”
话音刚落,她就把?手伸向?了外套的口袋。
祁妙当即呼吸一窒,立马瞪圆了眼珠子,生怕这人下一秒就掏把?手枪,杀人灭口。
毕竟,谈老前辈听到现在?,已经知道的太多了。
可出乎意料,冯月君从兜里拿出来的,是一块儿?刻了字符的金牌。
黄澄澄的,没有人比祁妙更眼熟了。
因为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出自她之手。
“这是什么?”
谈老前辈看了一眼,问他的学生。
冯月君握在?手中,神情里带着几?分崇,“是我们组织的组徽。”
“组徽?这倒是稀罕。”
谈老前辈锐利的视线在?金牌上扫过,“共产党的党徽代表着光明?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你们的组徽,又代表着什么?”
冯月君细细摩挲着金牌上凸起的字符,低声道:“听里面的前辈们讲,这上面的两个字,是‘少’和‘女’。”
“少女?”
谈老前辈沉思片刻,“你们组织里的成?员,全都是女性??”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跟性?别无关,跟阶级有关。”
只不过,无论是哪个阶级,受苦受难的,大多都是女性?罢了。
即便在?封建社会?的底层,人命如草芥的穷苦男性?们,通常也会?有个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的婆娘,历史书翻烂,也找不出几?个有名姓的人。
冯月君盯着金牌上的字符,视线却仿佛透过这块儿?死物,去看千百年来,无数位身?处同样境遇的她们。
温和的声音回荡在?不算宽敞的客厅里:
“少女更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精神。”
祁妙咬着唇,不可置信看着她的脸。
幻境与现实重叠又交织,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妈妈-
十二岁的生日?时,她嫌弃父母给她准备的新?礼物,认为自行车和骑行装备是男孩子才用的东西。
祁妙跳着脚,在?沙发上撒泼打滚:
“我不要?我不要?!妙龄少女怎么能在?大马路上蹬自行车呢?我那些研究少女感?穿搭的小姐妹不还得笑话死!”
妈妈就蹲在?一旁,也不哄她,自顾自地给车链子上油,口中反问道:
“这怎么就是男孩子才用的东西了?有手有脚就能骑,合着还非得长个把?儿?呀?”
“哎呀哎呀你不懂!”
祁妙哭诉:“就得男孩子才能骑,我们女孩子是要?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坐在?自行车后座的。”
爸爸研究着装备的说明?书,帮女儿?调整着尺寸,随口应了一声,“怎么着,宪法规定的啊?”
“还用规定吗?电视剧上都是这么演的!”
妈妈摇着自行车的脚蹬,检查着车链子,“哦”道:
“那电视上还演武则天登基当皇帝呢,也没见你有样学样啊?”
小祁妙被噎了一下,蹂躏着怀中的抱枕,转而?继续强词夺理。
“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要?自行车!我是少女,是女孩子,女孩子天生就喜欢粉粉嫩嫩的小裙子!”
爸爸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沙发上的女儿?一眼,“谁告诉你是天生的了?”
“难不成?还是书上教的?”
祁妙坐了起来,掰着手指头细数,头头是道地分析了起来,“我们课本里没这么写,电视剧上也没这么演,但我们女孩子还是都喜欢这些,所以就是天生的。”
可爸爸却听笑了,“妙妙,我真该先领你去商场里逛一趟。”
祁妙眼睛闪闪发亮,“逛商场?给我买裙子是吗?”
“不买裙子,带你去母婴用品区溜达溜达。”
“啊?”她撇撇嘴,“去那地方干嘛?你们想要?二胎啊?”
爸爸更乐了,“生你一个就够你妈妈受罪的了,等什么时候研究出来男人生娃的技术,咱们家再?考虑这一茬儿?。”
他接着解释:“我啊,是想带你去看看,看看那些货架上的女婴奶瓶是什么颜色,再?看看那些女婴服饰印了什么花纹,还有玩具、绘本……”
爸爸走?过来,将调节好长度的骑行头盔扣在?女儿?的脑袋上。
“妙妙,在?你还没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世界就已经做好了规训你的准备,哪儿?有什么天生不天生啊。”
祁妙在?很?久以后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她和她们所生活的地方,一直都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而?在?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最纠结的,还是“何为少女”的问题。
爸爸给出了一个很?主观、很?私人的答案。
“少女啊,跟性?别无关,也跟年龄无关,这个词,应该是一种?精神。”
他指了指蹲在?地上跟自行车较近的祁女士,眼中尽是化不开的笑意:
“就像你的妈妈这样……”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祁女士转过身?,白了一眼:
“像我干嘛?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画画可比她强多了。”
祁妙刚被爸爸秀了一通恩爱,就被妈妈嫌弃,顿时沉默住了。
不过,妈妈还是思索片刻,告诉她:
“少女,应该代表着不被束缚和规训,自在?行走?于天地间,健康,有力,坚韧不拔……”
祁妙:“……妈,你说的那是猴子。”
祁女士恨铁不成?钢,“猴子怎么了?我教猴子画画,人家没准儿?还学得比你快呢!”
记忆的最后,祁妙收下了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她在?头盔上写了“妙”字,搁下笔之前,视线一撇,看到了之前半途而?废的藏式唐卡。
时间不早了,不够画上一幅画,她想了想,往不锈钢卡上贴了张金箔,仔仔细细地描了两个字符。
从右到左看是“妙”,从左到右看,是“少女”-
冯月君说:“我们就是个小组织,没有颠覆政权的力量,当然,也没有这个志向?。”
她将黄澄澄的方形金牌双手递给谈老前辈。
“老师,我们这帮人,只想让更多的人好好活着,健康自在?地活着。”
谈老前辈盯着她手里的组徽,不肯接过。
而?是问道:“那你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冯月君面露不忍,攥着拳,没有说话。
“我问的不是你来我家的目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在?蒲干那边,后续有什么安排。”
女人愣了愣,才回答道:
“救出园区里被困的卧底警察,还有几?十位组织里的同志。”
谈老前辈抬了抬眼,“几?十位?”
“对。之前派去的几?批已经牺牲的差不多了,这几?十位是幸存者,手里有那几?大家族最忌惮的东西。”
冯月君还保持着递上金牌的姿势,微微垂头。
“……我的手里,也有一些东西,还有一份名单……国内跟蒲干势力勾结的人,我们基本上也调查清楚了。”
“蒲干那边知道吗?”
“知道,只不过我待在?A市,他们目前还动不了我。”
谈老前辈的目光在?自己学生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最后又落在?了金牌上。
“你希望我收下它?”语气很?轻很?轻。
但此话一出,冯月君却如同被重物击中一般,双臂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祁妙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表情很?是痛苦。
“老师……组织接下来的任务非常重要?,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头。”
言外之意,他们不希望谈老前辈对其做出干涉。
可一位尽职尽责的刑警,又怎会?对违法犯罪的行为视而?不见呢?
谈老前辈既不会?选择放任,更不会?选择加入。
如此,那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只有他死了,这个组织的任务才能不受干扰地继续下去。
祁妙都能听明?白的事儿?,谈老前辈自己更加明?白。
但他还是没有接过金牌。
“月君啊,我问的问题是,这是你组织里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老人家又重复了一遍,“你希望我收下它吗?”
冯月君的瞳孔颤了颤,看着面前的老师,昔日?的教诲恍然历历在?目。
她无声地垂下了手臂。
老师的胸前,最该佩戴的是党徽,这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人,不该被他们的组徽所玷污。
谈老前辈沉沉地叹了口气,偏过了眼。
“月君,你还记得,你刚出事儿?那年,是怎么重新?振作起来的吗?”
冯月君当然记得。
她刚出了车祸,从医院醒来后,便失去了双腿,同时,也失去了她最热爱的工作。
遭遇如此打击,她几?度陷入抑郁。
最消极颓废的那段时间里,丈夫同她离了婚,转去拥抱新?的生活。
曾今的同学和同事刘敬天,也在?队里干出了许多成?绩。
只有她自己坠入了漫无天日?的黑暗当中,看不到前方的路。
而?带给她最耀眼光芒的人,就是她的老师,谈道光。
其道大光,即是掌灯者,也是领路人。
老师给她带来了入党推荐信,骄傲地告诉同行的领导们,冯月君同志是他的得意门生,是他看好的人。
后来,老师亲手把?党徽别在?了冯月君的胸前。
“瘦了,得好好吃饭啊,月君。”
他拍了拍学生的微微发抖的肩膀,“哭什么,咱们共产党人得积极向?上起来呀。”
……
“所以,我还是没能想明?白。”
谈老前辈叹道:“月君,你后来,为什么会?加入这样一个组织呢?”
冯月君眼底已然有些湿润。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金牌,轻声道:
“对不起,老师,我辜负了您的栽培。”
她将脑袋埋得更低,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我能力不足,在?岗位上的时候,就有很?多事情都办不到,如今又是个残废,就更没办法战斗下去了。”
组织对她而?言,像是出卖一些东西,才得以召唤出的恶魔。
异常强大,异常有力,足以让她对付自己痛恨的、法律一时间难以制裁的漏网之鱼。
“那现在?呢?”
谈老前辈的语气没有了那份严厉,平常的像是一位家长,在?关心自家孩子在?工作的地方过得怎么样。
“你在?这个组织里,还好吗?”
冯月君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愣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认真答道:
“挺好的,他们给我安排了人手,能保护我的安全,不至于死在?蒲干那帮人手里。”
“可你拿着那些东西,蒲干的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冯月君扯扯唇角,“没关系,就快结束了。”
谈老前辈从果篮里拿出了一颗橘子,慢慢地剥着皮。
“园区里的那些人,你们打算怎么救?”
冯月君道:“目前还没敲定最终的执行方案。”
谈老前辈把?剥好的橘子瓣递给她,又剥了一瓣往自己嘴里塞。
“哎!”
冯月君拦住,“老师,您血糖高,橘子要?少吃。”
谈老前辈动作一顿,摇着头,笑叹一声,把?橘子放下来。
再?抬起头,缓缓开口问冯月君,“那你,能不能……答应老师一个请求?”
冯月君连忙道:“您说。”
“园区里还有很?多咱们的中国公民,我希望,把?他们全都一起救出来。”
女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个请求,她不能一口答应。
救出园区内全部的被困国民,不仅是能不能做得到的问题,更有愿不愿意这么做的问题。
因为,那些被困的人里,不光有无辜的受难者,还有一些咎由自取的败类。
他们贪婪成?性?,自己憧憬骗局里的钞票跟女人也就罢了,还把?妻子、孩子卖到蒲干,企图独享荣华富贵。
救他们?这不是组织的一贯作风。
谈老前辈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光明?,跟组织的区别,也正是在?于这一点。
“他们是中国的公民,偷渡也好,主动参与电诈也好,都应该回到故土,接受中国法律的审判。”
“对不起,他们人数有好几?万,我们可能……”
冯月君没说下去,她清楚,自己的这点儿?犹豫,已经被老师给看穿了。
谈老前辈并没有点破。
他看着长出几?根白发的学生,回忆起了第一次在?特训基地的课堂上,见到的她的样子。
“月君,你还记得,当年你跟敬天他们在?教室里讨论的问题吗?”
昔日?的时光对冯月君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其可贵,所以她瞬间就能确定,老师说的是哪一天。
那是特训基地的第一堂课前,她跟刘敬天在?粗着脖子争辩,一道著名的“电车难题”——
一条电车轨道上被绑了5个人,另一条电车轨道上被绑了1个人,此时有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而?你身?边正好有一个摇杆,控制车辆驶入哪一条轨道。
是救1个人,还是救5个人?
刘敬天认为,从大局出发,应该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来换取集体利益。
冯月君则持反对意见:
“你这就是典型的功利主义!少部分人的利益凭什么又要?被牺牲呢?”
她还提出了一个假设:
“如果那1个人是好人,5个人是坏人呢?难道就因为他们人数多,他们就叫做大局?”
两波警校生们争论得不可开交,连老师负手探头,就站在?他们身?边都没察觉到。
最后,还是上课铃声让那些年轻人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冯月君忆起当初,低下头笑了笑:
“我还记得,您在?讲台上,用这个电车难题给我们上了一课。”
“您说,我们大家都不是□□者,做不了那个掌控拉杆的人,无法决定他人的生死,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生死。”
所以,冯老前辈当时站在?讲台上,拿起一跟粉笔,在?黑板画下来两条铁道,还有两边的小人儿?。
又在?那孤零零的一个小人儿?身?上画了个圈,然后转过身?问:
“如果,你们是这一个人,你们愿意怎么选?”
全场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答复。
谈老前辈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警校生们,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这个电车难题,是由英国哲学家提出来的,但咱们新?中国一路走?来,早就给出了最坚定的答案。”
建国前的反侵略战争,建国后的抗灾与抗洪……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总会?有一部分人挺身?而?出,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去更多人的生命。
警察这个职业,当仁不让。
……
谈老前辈问:“月君,当年的回答,你如今变了吗?”
冯月君摇了摇头,“没变,以后也不会?变。”
蒲干的被困卧底警察和组织里的同志,都需要?她去救。
用她手里的东西,和自己这条早该结束的烂命一条,去跟他们做交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谈老前辈拉开外套拉链,从里面的发旧褪色的灰毛衣上,摘下来佩戴在?胸口的、那枚鲜艳的党徽。
“入党时的宣言,你还记得吗?”
冯月君猛地怔住。
入党宣言和入党申请书,是两段极其有力量的文字。
局里曾参与抓捕过一位贪官,敛财超过3.5亿,面对罪证仍不知悔改,直到专案组的同志拿出了他当初的入党申请书。
重读之下,那位贪官竟泪流满面。
还记得吗?
字字不曾忘。
冯月君泪眼模糊,给自己的老师又背了一遍。
谈老前辈这才点了点头。
他把?党徽递到了冯月君的手中,同时,拿过了那块儿?金灿灿的组徽。
“我现在?,也是那条电车轨道上的人,我有选择和决定的权利。”
冯月君坐在?轮椅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老师。
老师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君,去解救咱们的公民吧。”
他活着,铲除不了那个神秘的组织,即便从冯月君手里拿到那些东西,中国警方也师出无名,无法去制裁蒲干那边的势力。
但他死了,则就不大有不同了。
组织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可放开手脚,在?蒲干那边“黑吃黑”,用他们的歪门邪道,去把?园区里的人给救出来。
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黑耗子白耗子,能跟猫殊途同归的,就算它是条好耗子。
人的生命最为珍贵,几?万条人命,够他谈道光做出妥协,摘下党徽了。
“不过,老师的命还挺值钱的,你们得多救一些,可以吗?”谈老前辈笑着问。
冯月君泪如雨下,“……可以。”
她的老师朗声一笑,“行了,下课!”
老人家当年握粉笔的手指上,如今又添了几?道崎岖的皱纹和伤疤。
他剥着沙糖桔,大口大口往自己嘴里塞。
一边感?叹道:“哎呀,这橘子可真甜啊。”
临死之前总算可以放纵一把?,能吃甜吃个痛快了,哈哈哈!-
轮椅上,祁妙终于睁开了眼。
两位医生立马走?上前来,观察她的瞳孔跟其他身?体状态。
“来,往这儿?看。”
他竖着一根手指,引到小姑娘的视线聚焦。
可祁妙却看向?一旁神情关切的刘敬天,开口便问:
“鸡枞菌呢?我没看完……”
她只看到冯月君跟谈老前辈在?客厅里谈话的场景,还没有看到卧室里又发生了什么。
几?位医生不赞同祁妙要?继续吃菌菇的行为,在?他们眼里,病人的身?体健康要?放在?第一位。
但祁妙这人又轴又倔,瞥见放在?床边的塑料袋,胳膊一伸,就把?里面的半盒菌菇给捞了出来。
动作之麻利,几?位站在?摄像范围外的人都没能阻拦住。
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嚼都不带嚼,囫囵个儿?将蘑菇给吞了下去。
“咳咳咳!”
她弯着腰,趴在?轮椅扶手上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刘敬天连忙给她递上矿泉水。
祁妙顾不上接,她咳得厉害,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疼。
从皮肤到骨骼,疼得直掉眼泪。
这可不行,痛感?太强,她的大脑就会?很?清醒,根本无法进?入幻境。
她咳嗽着抬起头,艰难问道:
“……咳咳咳、有安眠药吗?咳咳……我得睡、睡着才能通灵、咳咳……”
“妙妙!”
刘敬天突然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
几?位医生则身?手矫健地抱过仪器,要?给她测数据。
祁妙反应迟钝地抬起莫名剧痛的胳膊,用手指轻轻碰了下鼻前。
是血。
“啪嗒——啪嗒——”
用手捂也捂不住,鼻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流。
祁妙下意识微微扬起脖颈,浓重的血腥味儿?瞬间灌入口腔之中。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回事儿??
难道是两次通灵的时间太过接近,她的身?体扛不住?
好像之前在?念念姐家的那一回,她被送进?医院后,就昏迷得格外久,醒后连站都站不住,还从病床上摔了下来。
几?个医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毕竟,他们在?医院跟警方的几?个人开秘密会?议的时候,那个叫谈靳楚的年轻男警,跟他们强调过好几?次。
间隔跟次数,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
“妙妙,你不能再?吃了!”
医生也大声道:“回医院,立刻就回!”
可祁妙却听得不太真切。
耳朵里“嗡嗡”的,好像有虫子在?钻,又疼又痒。
眼睛也跟针扎似的,视线里血光闪过,她疼地闭上了眼。
“咳咳……回警局、咳咳!我要?跟那个拘留所里的女人咳咳咳……谈一谈!”
祁妙又一阵咳嗽,口中咳出了一大口血。
昏迷之前,她最后一个想法是——
完蛋,没等上岛呢,她不会?就要?死了吧?
第 66 章
与上?回?在幻境中体验了一把“溺亡”不同, 这?次祁妙感受到的痛苦不算太过明显,两眼一翻,只觉得自己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但在几位随行的医生眼里看来, 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上?回?她顶多是在手背上拿中性笔扎破了点儿皮, 而这?回?,则是当着他们?的面, 突然间七窍流血。
好?在医生们?动作快,抢救及时,卯着劲跟阎王爷抢人, 总算生拉硬拽地把她从鬼门关给捞了回来。
祁妙躺在病床上?, 一睁眼, 便是最?最?熟悉的天?花板。
稍微活动了一下脑袋,手上?没?扎输液针,看来情况应该还不算太差。
就是, 守在一旁的刘敬天?,怎么憔悴成这?幅模样了?
没?等她开口?说话, 主治医生先把刘队给请了出去, 又回?来继续给祁妙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
她的情况太过特?殊,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专家们?就要根据她的各项数据研究讨论。
“……我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祁妙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
医生顿了顿, 酝酿了一番,似乎是打算采取逐步告知的方式,来让她得知自己的病情。
又是委婉透露,又是隐晦暗示。
可祁妙听不懂, “您直接告诉我得了, 我心里承受能力还行。”
医生无奈,终于说出了她目前的情况。
太专业的术语祁妙也听不懂, 最?后只听明白了三个字——
白血病。
不是单纯吃鸡枞菌引起的,Y省人民顿顿吃也不见异常反应,完全是祁妙个人这?玄乎体?质的问题,鸡枞菌不背锅。
所?以,全世界连一例先例都没?有。
祁妙被这?一消息当头砸得懵了好?半晌儿。
医生声音温柔,不断地安慰鼓励她。
让她不要害怕,玄学归玄学,但现代医术发展至今也不是盖的,还给她讲解了专家们?目前讨论出的治疗方式……
祁妙听完,末了才“嘿嘿”地咧了咧嘴,“……那可以用我的名字来命名吗?”
她扯出一抹微笑,“帕金森、川崎病、桥本病……我的就叫妙妙病,怎么样?”
医生低下头,给她扎指尖取血,声音拢在口?罩里,听着有些闷声闷气:
“人家那都是发现首例病症的医生的名儿,要取也是取人王医生的。”
“别嘛,我的更可爱。”
“不合国际规矩。”
“哦,那好?吧。”
针扎在指尖上?,她疼得蜷了蜷,害怕地闭起了眼。
——通灵能力使用太频繁,透支生命,莫名其妙搞来的白血病。
现代医学无法解释,治疗这?一病症的正常手段似乎也不怎么见效,她今天?能醒过来,很大一部?分都是靠自身的玄学体?质。
谁也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如何。
医生们?心里没?谱儿,刘敬天?一个外行,就更加担心了。
因为算上?今日,妙妙昏迷了足足五天?。
现在已经是6月28日了。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这?个刑警队长,还有其他几位签字同意祁妙“通灵探案”的领导们?,悉数跟着挨批。
上?面非常在意小同志的病情。
医生做完检查之后,祁妙的病房里,前前后后来了好?多人。
应该不是装样子的,既没?有摄像机,也没?有冠冕堂皇的官腔,探望完就走,生怕影响她休息。
祁妙躺在床上?,看着最?后才走进来的刘敬天?,憋着笑,一本正经道:
“谢谢上?级关心,我一定配合医院的治疗工作,全力恢复。”
“行了行了,小姑奶奶,都虚成这?样了,咱就少说两句吧!”
中年男人心力交瘁,再没?了之前训人时豪气。
但让她闭上?嘴巴是不行的,祁妙问:
“谈警官呢?他现在训练得怎么样了?”
刘敬天?哼哼,“那反正是没?有生命危险。”
祁妙:“……”
他叹了口?气,说:“你?刚晕倒那天?,他就从基地赶回?来了,脸黑得都快赶上?程屹那小子了,临走前还看了我好?几眼。”
毕竟,谈靳楚把人送回?医院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
这?才走了还没?到一天?,小姑娘就七窍流血地被送进了抢救室,惨得不能再惨。
年轻男警低头立在走廊里,垂着眼,嗓音清冷:
“刘队,拆弹排爆不比一场医院里的手术轻松多少,不能心乱。”
他说:“您能不能……把她给照顾好?啊?”
那天?夜里,刘敬天?坐在病房外,一整宿没?有合眼。
祁妙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刘队,您别自责,吃菌子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这?位刑警队长却?摆摆手,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人是他亲自开车给带去谈老前辈家的,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恐怕都过不踏实了。
祁妙自然看出了刘队深深的懊悔和后怕。
他最?关心的本该是当年案子的真相,但这?会儿,连自己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他都没?问过一句。
刘队不问,她却?不能不说。
祁妙道:“……刘队,您再开个摄像吧,帮我记录一下。”-
得到了她给出的这?些新线索,距离登岛日还剩最?后三天?时间,刘队又汇报上?级,争分夺秒地开会讨论。
谈老前辈的自杀有了解释,冯月君的死,也查明了更深一层的原因——
她死了,那几十位组织里的成员,也选择在蒲甘园区主动暴露,被泯灭人性的暴徒们?生生地挖坑活埋了。
他们?的惨死,不仅为警方的卧底们?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同时,还给中国政府带来了一个绝对正义的理?由,强硬地派遣数千名刑警出境,捣毁犯罪团伙窝点,解救中国几万名被困国民……
而时至今日,那个组织,也终于褪去了一层层神秘色彩,将真容逐渐展现在了警方的面前。
有血性,有原则,有良知。
可危险指数评估却?丝毫没?有降低。
因为他们?有武器,有装备,有纪律。
——这?样一个可以跟蒲干武装力量周旋的组织,就算弱,又能弱到哪里去呢?
更何况,谁也拿捏不准那个组织的底线。
他们?可以为了一句对谈老前辈的承诺,便放弃原有的计划,把人命换来的情报转交到Y省的派出所?里。
如今,又不知是抱着何种目的,拿93条中国公民的生命,来威胁谈靳楚和祁妙二人上?岛。
“好?像……是给咱们?出了道新的电车难题。”
视频连线的小姑娘身穿病号服,病恹恹地倚在床头,嘴里还嘬着口?服液的吸管,细声细气地开了口?。
她看不到会议桌上?放置的领导们?的名字和职位,只能看到PPT和刘敬天?的脸。
在那间会议室里,刘队成了最?小的官儿,他怕祁妙说错了话,悄么声地给她递了个眼色。
祁妙会意,立马关了麦不再言语。
其实她也插不上?什么嘴,一众大佬们?的分析专业又全面,有的深奥到她听都听不懂。
至于她说的“电车难题”,在座的诸位也都明白。
并且,这?些人是拉杆的操控者,他们?有做出决策的权利。
祁妙安安静静地听了下去。
他们?似乎认为,强攻之计皆为下策,那个组织有人质在手,压根就不怕国家出兵。
国家反倒还要提防岛上?的组织成员狗急跳墙,一个不顺心,就跟93位人质来个同归于尽。
毕竟,所?谓的游戏玩家们?,身份已经全部?调查清楚了,连同这?些人犯过哪些事儿,底细都已经摸了个一干二净。
按照过往的案件来分析,那个组织,摆明了就是要弄死岛上?的93个人的。
杀人容易,救人难。
国家可以轻而易举剿灭岛上?的恐怖势力,但在如何救出被困公民上?犯了愁。
几年前,蒲干的几万名国民里,很大一部?分参与过电信诈骗的犯罪分子最?终都得到了警方的解救。
可那是用谈老前辈的生命换来的。
如今,同样的选择,似乎又摆在了继承他警号的、亲孙子谈靳楚的面前。
祁妙想,邀请函上?指名让他登岛,便是出于这?一原因吗?
没?有人告诉她这?一问题的确切答案。
他们?只说,登岛谈判,是谈靳楚自己的选择。
作为一名刑警也好?,作为谈老前辈的孙子也罢,他谈靳楚,愿意去做那个电车轨道上?的人。
——值得吗?
祁妙其实很想这?么问。
谈老前辈不自杀的话,在他最?后的晚年里,兴许还能再编撰出一本著作,侦破更多疑难杂案,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去换那些电信诈骗分子们?的命。
谈靳楚亦是如此,到了岛上?,性命便交由组织成员们?宰割,去换取的,也不过是那些人回?到国内,接受法律制裁的机会。
唉,真让人头疼啊。
她一思考,脑瓜子就又开始隐隐作痛。
前有安琪岛,后有白血病……
祁妙靠在枕头上?,揉了揉太阳穴。
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小说的结尾,死在孤岛的“祁妙”,好?像也是身患绝症来着。
好?家伙,叠的buff全跟自己对上?号了。
“那我这?就不得不去了呀。”
小姑娘病恹恹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了视频通话中。
“妙妙!”
刘敬天?吓得急忙叫住了她,喝道:“遵守会议纪律,不要随意插口?!”
祁妙哪会不懂他的意思。
对于刘队而言,谈靳楚的决定,他无权干涉,也没?有立场去劝阻。
而自己则不同。
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没?成年的小姑娘,胆小,爱哭,还笨手笨脚,下楼梯都能摔瘸一条腿……
用他的话来说:“妙妙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顾全大局?”
只要她不懂、不愿,就没?有人能逼着她上?岛。
祁妙轻轻叹了口?气,“刘队,那我现在申请说几句话,行吗?”
有位领导同意了,“祁妙小同志,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大胆地讲出来,无需拘束。”
“好?。”
她顿了顿,强打起几分精气神,颇为郑重道:
“经过我几日的慎重考虑,我已经决定了,7月2日,要和谈警官一起上?岛,参与解救93位被困公民的行动。”
刘敬天?更加慌张,“妙妙,你?……”
祁妙笑着道,“刘队,麻烦您遵守一下会议纪律,先听我发言。”
整间会议室都安静了一瞬。
小姑娘语气坚定,一字一句清晰道: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继续补充:
“邀请函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不去,岛上?的组织成员就要撕票,去了,没?准儿还能给所?有人搏得一线生机。”
祁妙抿了抿唇,“刘队,各位领导,我也是这?道电车难题的拉杆人。”
“而谈老前辈,刚刚在幻境中,用自己的生命给我上?了最?后一堂课。”-
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祁妙躺床上?睡了一觉,睁眼就来到了6月29日。
谈靳楚再次赶来了医院。
而祁妙也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脸黑的跟程屹一样”。
不是晒的,是阴的。
她心虚得不行,被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盯着,一张嘴就磕磕绊绊起来,“谈、谈谈警官,早安。”
只听他淡淡道:“嗯,早是挺早,安就不一定了。”
祁妙老实巴交地缩起脑袋,不敢吭声了。
谈靳楚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撇了她一眼:
“祁妙同志挺能个儿啊,都查出来白血病了,还要勇闯冒险岛?”
她小声支吾一句:“邀请函上?写我名字了……”
年轻男警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抬手抛给她。
“护身符上?还有你?名儿呢,那咱们?能不能先好?好?治病啊?”
她手忙脚乱地接过。
是一只刺绣御守,正面是她的名字。
背面是——长命百岁。
祁妙眼睛泛酸,鼻间似乎也有一股热意。
她吓得连忙抬手去蹭。
还好?还好?,不是流鼻血。
谈靳楚看在眼里,心口?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
给她递上?抽纸,看着小姑娘一脸惊魂未定地擤了把鼻涕,一连绷了几天?的弦,忽然在此刻松了下来。
也不舍得再说她什么,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坐近了些。
“十八岁的生日蛋糕,你?想吃什么口?味儿?”
“啊?”
祁妙没?反应过来,“就、就巧克力的吧。”
谈靳楚继续温声问:“还订那家的,行吗?”
“行啊。”
她隐隐也多了几分开心,眸中像撒了把灿烂的小星星,闪啊闪,晃得人心软。
“……等咱们?从岛上?回?来,要给我过生日啊?”
“嗯。”
谈靳楚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姑娘如今大病未愈,平日乌黑亮丽的头发上?,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层光泽。
“等咱们?从岛上?回?来,就给你?过生日。”
在登岛日的前三天?,谈靳楚终于懂了爷爷不让给他过忌日想法。
此时此刻,他也不想提什么死亡,心中期盼的,唯有健康的生命。
第 67 章
“健康”对于祁妙来说, 一直都是个?比较奢侈的词,无?论是在小?说世界,还是在她?
依誮
原来的现实世界里。
因为她?一出生就是体弱儿?, 营养不良, 刚抱回家还患上了新生儿肺炎。
生长发育比别的宝宝慢,抵抗力又差, 发烧、流鼻涕成了家常便饭,记忆中,似乎从小?到大, 每一茬流感都没把她?落下过。
十几岁的年纪, 不仅贫血, 还低血糖。美术集训那段时期,画室里的其他同学住宿带的都是零食,只有她?, 拉了满满两行李箱的保健品……
而这些,在荒谬的小?说情节面前, 完全不值一提。
——白?血病。
醒来已经?一天多了, 祁妙再咂摸起这三个?字来, 脑子依旧是懵的。
身体哪哪儿?都不舒服,心里更是苦不堪言。
当着?刘队和那些领导们的面儿?, 她?不能像在爸爸妈妈跟前似的,难受了就由?着?性子哭上一顿。
只能憋着?捂着?,一腔委屈咬牙往肚里咽。
也就见了最为熟悉的谈靳楚,祁妙才能卸下些懂事得体的伪装。
且难得可贵的是, 谈警官坐到床边之后, 跟她?聊的并非什么事关近百位国民安全的严肃话题,仅仅只是她?身为普通人, 即将?到来的18岁生日?和香甜可口的巧克力蛋糕而已。
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鼻酸眼涩了。
可又不肯让谈警官瞧见自己这幅脆弱无?能的模样。
毕竟,从她?亲口正式宣布要和谈靳楚一起登岛后,在她?看来,两人就是平等的战友关系。
这会儿?还不到瘸着?腿、患着?重病上战场,成为谈警官的拖油瓶的时候呢,绝不能让她?的消极情绪先一步给人增添了负担。
祁妙把手中的平安符捏得紧紧的,在一团乱麻的烦心事中,捡了件最好的消息讲给他听?:
“……对了谈警官,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了。”
这几日?,算是全国高考生们最激动的时候了。
考得好便欢天喜地、敲锣打鼓,若是考得差,纵使人前不会痛哭伤神,心中也自是无?法?平静。
祁妙从上高一开始,就憧憬着?尘埃落定的这一天,偶尔半夜做梦梦见查分?的网页界面,清醒后都会心跳加速许久。
但真到了这会儿?,她?借来护士姐姐的电脑 ,将?那几个?数字看进眼里,大脑却不禁有些放空,甚至走起神儿?来。
“这么快啊,”谈靳楚闻言微微一愣,“那你考得怎么样?”
“比我之前的估分?还要高呢。”
祁妙报出了文化课成绩,“按照去年的录取线和排名?,我上那两所美院应该都挺稳的。”
谈靳楚鼓了鼓掌,由?衷地替她?开心,“妙妙真棒。”
他笑道:“这也算是……你送给自己最好的成年礼物了。”
“是呀。”
祁妙努力扩大嘴角的弧度,“我心怡的学校离你们公安局很近,说不定以后还会经?常来打扰你们呢。”
“不打扰,随时欢迎我们的小?神兵。”
“嘿嘿,那多不好意思。”
说着?,脑海中浮现了趴在休息室里做卷子的场景,她?下意识弯唇,但一想到几天后生死难料的登岛计划,原本?的笑意悉数转化为了酸楚。
她?眨眨眼,企图疏解那股让人烦心的感觉,掩饰般地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
谈靳楚将?她?拙劣动作下的低落情绪看的真切,没有戳破。
只是关心道:“头发长长了,碍眼睛吗?”
祁妙点头,“有一点儿?,不过没关系。”
她?垂下手,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要化疗了,全都得剃掉。”
谈靳楚眉头一皱,“……医生不是说,你的症状好转很多了吗?”
“确实是好很多了,多亏我这灵异体质,病情一天一个?样,刚送进来的时候还很严重,昨天醒过来就能正常吃饭睡觉了。”
她?先安慰人似的解释了几句,才又道:“……不过还是得接受化疗。”
年轻男警再度沉默一瞬,什么也没说,抿着?唇,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小?姑娘握了握拳,“谈警官你放心,我的治疗安排在7月中旬,不会耽误咱们的正事。”
谈靳楚无?奈苦笑,“让人放心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啊,你要是一顿三碗饭,能跑又能跳,我绝对放心。”
祁妙咬唇不语。
他叹了口气,问:“那接下来这几天怎么安排?”
“就正常输液……哦对了,明天要做骨穿刺。”
看出来是挺紧张害怕的,一提起这事儿?脸色瞬间发白?,也不像刚才那样强装坚强了。
伸出手指比比划划,“好像要用那种专门的骨刺针……”
只是比骨刺针先来的,是输液针。
护士姐姐敲门进来,祁妙顿时眉毛打结,她?知道,今日?份的挨扎又要开始了。
谈靳楚拍了拍她?耷拉下来的脑袋,站起身,自觉走到了病房外。
楼道里依然?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药液的味道,让人感觉每次呼吸都是发苦的。
他下了楼,打算出来透透气。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手机上就接到了电话。
通知来的又快又紧急,由?不得他在医院多做停留。
谈靳楚也没办法?,只好先请另一位护士代?为告别。
巧的是,这位护士正是身体恢复后,重新返回医院工作的孙艺涵。
她?之前因为爷爷和弟弟的案子,还跟谈靳楚联系过好几回,见了他,也不算太拘谨。
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提及自家的事儿?。
俩人面对面说着?话,心都全牵挂在病房里的那个?小?姑娘身上。
女护士低着?头,声音轻轻的:
“……谈警官,妙妙七月中旬就要接受二疗,你过几天带她?出院,可一定一定要按时把她?送回来。”
谈靳楚答应:“好,先替我跟她?说声再见。”
“嗯嗯。”她?连连点头。
孙艺涵很信任这名?年轻的男警官。
他能根据弟弟的手指查出案件真相,能通过电话从爷爷家救出自己,也一定能把她?的病人给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临走时,谈靳楚顿住脚步,往妙妙病房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莫名?产生了一个?想法?——
或许,他跟这个?小?姑娘最终的分?离,也会像这次一样猝不及防,连告别都来不及-
谈靳楚返回基地之前,先往局里跑了一趟。
正巧碰上沈芝兰从会议室里出来。
姐弟俩都是偏冷漠的性格,没有什么热络的叙旧,聊起天来都是凑在办公桌边讨论案情。
谈靳楚接过她?递来的一沓资料,低头翻看。
视线刚扫到一个?名?字,瞬间就跟脑内的信息匹配上。
“这是6月15号,在金沙游轮母港出海登岛的那个?人?”
沈芝兰对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习以为常,“嗯”了一声,“93名?玩家里的其中一位。”
资料上的信息很详细,这个?人叫欧阳晋,是家小?咖啡馆的老板,46岁,有一位妻子和一个?刚上大二的女儿?。
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金丝边眼镜一戴,像个?英俊儒雅的温润君子。
没有任何的犯罪记录,咖啡馆经?营良好,不曾出过什么问题和纠纷,更没跟人起过冲突。
家人和身边朋友对他的评价都很好,只不过,在警察问起来时,男人的妻子说,他去国外咖啡园了。
包括她?的女儿?在内,似乎对那座安琪岛,以及岛上要举行的游戏内测一无?所知。
警方暂时没有告知家属实情,唯恐引起社会慌乱。
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他们一番调查走访后,竟摸到了另一件案子上来。
谈靳楚往后翻,那是一份尸检报告,还有死者详细的个?人信息。
性别女,18岁,是C省某县城高中的高四复读生,高考前几天,从学校宿舍楼顶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这个?女生成绩优异,高三那年的高考成绩就足以被211大学录取,但她?自己好像不太满意,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选择了复读。
在老师和同学口中,女生文文静静,写得一手娟秀小?楷,在班里人缘不错。
父母也夸她?听?话懂事,体谅大人工作辛苦,高三毕业那年,还孤身去市里的咖啡店打工挣钱,一个?月就给自己攒了部手机。
所以,在女生跳楼后,她?的父母认定是复读班压力大,哭着?闹着?让校长跟班主任给个?说法?。
沈芝兰几句话介绍完,谈靳楚也已经?将?尸检报告看了两遍。
严重骨折、器官碎裂……死因上并没有什么蹊跷,的确是高空坠楼导致。
让他意外的是,这个?18岁的少女,不仅有长期的性行为,子宫壁痕迹还显示她?流过产。
“6月25号的鉴定报告……”
谈靳楚抬起头,拧眉问道:“已经?二十几天了,死者的尸体还没处理吗?”
沈芝兰冷笑一声,“没呢,那俩当爹当妈的不满意学校给出的赔偿,高考结束后,又把女儿?的棺材抬进了学校。”
“尸检是我在c市的俩学生给做的,就因为都是男生,险些被死者的爸爸扇了一巴掌。还有个?当叔叔的,把人家赶来调解的民警给打了,到现在还在拘留所里蹲着?呢。”
谈靳楚安静听?完,继续往后翻。
一张张照片映入眼帘,拍的是间三十几平米的单身公寓,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猎奇道具。
“这是欧阳晋在死者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那边的同事在其中一条皮质鞭子末端,检测到了死者的表皮组织和血液痕迹。”
那个?女生,去年暑假就是在欧阳晋的咖啡馆里打的工。
“死者的手机也找到了,聊天软件上,她?给欧阳晋的备注是——‘主人’。复读的选择,也并非是死者做出的,欧阳晋给她?制定的目标是985高校,考不上就去死。”
沈芝兰懒得点评这个?小?众圈子的嗜好,环着?双臂冷声道:
“不排除教唆他人自杀的嫌疑。”
这种违法?行为本?来就较难定罪,更何况,欧阳晋这会儿?人在岛上,要想了解少女跳楼的真相,还得先把人带回来审一审才行。
谈靳楚认真看完,放下了手中的资料夹。
“……死者还不到19岁,比他的亲生女儿?还要小?。”
“是啊。”
沈芝兰倚在桌边,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酸疼的脖颈,望向窗外:
“她?跟妙妙一样,都是7月底的生日?。”
谈靳楚的手指轻轻蜷了蜷,又无?力地松开。
此时此刻,他心中的不平之感越发强烈。
身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服从安排,在任务中做出牺牲,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怨言。
可他接受不了的是,妙妙要跟他一起上岛,把自己的生命,搭给欧阳晋这种货色。
第 68 章
办公室里, 除了其他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再听不到有人说话。
姐弟俩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末了还是沈芝兰先开口。
她对那个坐着轮椅去爷爷墓地的小姑娘挺有好感?,知道弟弟刚才医院回来, 便关?心了?一句:
“妙妙这会儿, 身体怎么样了??”
谈靳楚低下头?,从沈芝兰的视角, 只能看到他微微发颤的眼?睫。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年轻的男警向来以?冷静自制的面容示人,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除了?小时候把一条肥肥胖胖的蛆虫扔他脸上之外, 沈芝兰再没有见到过自家弟弟这般无助。
就连得知爷爷噩耗的那一天, 她从解破室里出来,站在太阳地里只觉头?晕目眩、腿脚发软,还是十六岁的谈靳楚红着眼?, 一路搀扶着她去了?医院。
现在反了?过来,弟弟在姐姐面前展露出了?柔软的一面。
他低声道:
“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 差点儿都?没认出来, 圆脸都?快瘦脱相了?, 苍白得吓人,胳膊细的感?觉一碰就折。”
“臂弯处乌青一大片, 手背上也全是针眼?……姐,你知道吗,她今天也要同时插好几根管子,护士一进来, 她就害怕得直哆嗦。”
谈靳楚摇了?摇头?, 轻声吸气:
“前两天更受罪,刘队跟我说, 那些管子都?是红的,因为要把她的血抽出来,洗干净再给输回去……明天,她还要做骨穿,针从背脊扎进去抽骨髓,那得多?疼啊……”
他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沈芝兰在呛人噎人上是行家,轮到安慰人,这张嘴里就半天蹦不出一枚字眼?。
想了?想,最后只能道:
“别担心,做骨穿要打麻药的,不会很疼。”
谈靳楚苦笑一声:“但?愿吧。”
女人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留给姐弟俩聊天的时间也没多?少,刘敬天站在门口冲人招了?招手,谈靳楚立马起身。
他有他的任务,沈芝兰也有自己?的工作?。
她跟着弟弟一起出了?办公室。
俩人从姐弟到同校师姐弟,再到现在的谈警官和沈法医,一路这么按部就班地走了?过来。
刑警队的刘思甜还曾调侃,俩人看着生分,其实压根就没分开过。
“分开”这个词,范围可大可小。
小到她父母和爷爷口中的一次出差,几天就回来;
大到……父母牺牲在与毒犯们的交火中,爷爷自尽于家中卧室。
沈芝兰年幼便早熟,解剖室里更是见惯了?死亡。
所以?,她也预想过跟弟弟的分开。
法医虽苦虽累,但?很少上前线直面惊心动魄的险境,而刑警就不一样了?。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谈靳楚在警校读大三的那一年,乘公交撞见了?有人偷手机,出手将盗窃者擒住时,另一位想要跳窗的同伙急了?眼?,反手捅了?他一刀。
他当时为了?保护一个小姑娘,无法躲避,后腰上至今还留着一处淡淡的疤痕……
沈芝兰顿了?下脚步,喊住了?要跟随刘队上楼的弟弟。
谈靳楚回头?,言简意赅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儿。”
她仰头?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年轻男警,后知后觉。
原来……当初那个被她用蛆虫吓得不清、还硬要强行装酷的小屁孩儿,现在都?这么高大了?。
沈芝兰道:“就是我最近挺忙的,7月份还要去一趟外省出差。”
谈靳楚不明所以?:“嗯,我知道。”
“知道就好。”
她摆摆手,“别给我增加工作?量了?,你跟妙妙,都?要从岛上活着回来。”
“好。”谈靳楚弯唇一笑-
刘敬天的刑警队长办公室里,云艳辉也在,还抱来了?一大摞新的档案资料。
“这些都?是刚查出来的93名内测玩家的信息。”
刘队忙得脚不沾地,刚喝了?半杯水,就又接着电话匆匆往楼下赶了?。
云艳辉便负责给谈靳楚讲会议内容和警方的安排。
他接过资料翻了?两份。
登岛的93名玩家里,其中还有一对男同性恋人,都?是30多?岁的年纪,虽然?仍是中国公民,但?长居国外。
警方查出,他们俩是国内一家代孕机构的幕后老板,早年更是直接参与过人口拐卖,还与一位孕母的死有着间接的联系。
另一份资料则被特?别标注。
这名玩家颇有名气,是个职业拳手,刚入行几年,就上了?国内各大赛事的黑名单。
因为这人的拳下,有过三条人命——他专门在合法的拳击比赛中,钻规则漏洞,将队友打至身亡。
算是这批玩家里战斗力、危险系数最高的,需要格外小心。
谈靳楚将一大摞资料装进包里,准备带回基地。
云艳辉简要介绍的会议内容,他也都?一一记下。
“好,我明白……如果谈判胜利,我会在军方赶来安琪岛之前,先稳住那93名公民的情绪和行为。”
这些人一查没一个干净的,他们目前困在岛上,通讯信号被屏蔽,稍微聪明点儿的没准儿都?已经猜到,这场游戏内测就是针对他们的犯罪行为来的。
所以?,谈靳楚要做的,不仅是把他们带回国内接受法律制裁,还要防止他们狗急跳墙、自相残杀。
毕竟调查资料显示,这里头?藏着好几个反社会人格的玩家。
云艳辉也清楚他担负的任务之艰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好几度想要开口,最终却不忍说出一句话。
谈靳楚笑笑,“云姐,不用担心我,从报考警校的第一天起,我就有这个觉悟。”
他抬腕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上午十点了?。
“最该担心的是妙妙,”他说,“你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她吧,她最爱吃你做的饭了?。”
云艳辉眼?眶一红,“好,我这就回家下厨房。”
谈靳楚还不忘细心叮嘱,“给她做点清淡易消化的。”
“知道了?。”
她站在警局门口,送走了?要赶回基地继续特?训的同事,便驱车去了?趟菜市场。
妙妙出事的这几天,云艳辉他们日夜加加班加点地走访、调查登岛国民的信息,几乎连去食堂打饭的功夫都?没有,恨不能顿顿泡面火腿肠。
家里很久都?没开过火了?。
云艳辉拎着鱼回家,翻出了?煲汤的锅。
她记得清清楚楚,上回用这锅,还是妙妙在她家里吃饭的时候。
手上干净利落地切豆腐、洗菜、杀鱼,鼻子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就落了?下来。
她愤愤地一刀拍在鱼头?上,心里怒骂着老天爷不长眼?。
为什?么非要逮着一个那么善良懂事的小姑娘使劲呢?
妙妙这个时间……本该查了?高考分数,开开心心地选志愿学校,享受无忧无虑的暑假时光的。
而不是腿伤未愈,就摊上了?白血病,还要去岛上跟那个组织里的疯子们交涉。
天知道他们这帮刑警在看到岛上的炸弹分布图后,一个二个有多?么绝望。
军方的人还说,卫星的监测能力有限,目前能感?应到射线的位置只有这么多?,至于岛上的组织成?员有多?少人,手里有多?少武器,他们尚且无从得知。
那场会议开完,连远在高鲁木斯的程屹都?心态崩溃了?。
他那边也有登岛的游戏玩家需要调查,所以?不能立马赶回来。
白天忙完,晚上睡不着就去喝酒,醉醺醺地给云艳辉打电话,抱着被吵醒的小羊羔,哭得稀里哗啦:
“呜呜呜云姐,我真该死啊,都?怪我乱立flag,我说让妙妙等我回去,准保让她吃上最正宗的牦牛肉干和奶枣,没成?想……出事儿的不是我,却是妙妙啊,呜呜呜呜呜……”
云艳辉当时一边开着车去隔壁市的物证科,一边气的骂他:
“干你的活儿去吧,少跟我这乌鸦嘴!”
妙妙不会有事的。
她跟谈靳楚楚都?会平平安安的从岛上回来。
会治愈腿伤和白血病,会继续来她家里吃饭……
云艳辉抹了?把眼?泪。
要往好处想。
妙妙7月份化疗以?后要吃流食,她得提前学学怎么做才好吃-
得益于小云警官的好厨艺,中午饭点,祁妙总算在病房里喝上了?香喷喷且营养丰富的鲫鱼豆腐汤。
她是个很乐观的人,味蕾得到满足,心情瞬间就跟着转好。
一边喝着汤,还一边竖起大拇指,开心地称赞:
“真好喝!鲜的眉毛都?快掉了?。”
云艳辉则满眼?心疼地看着她的手背,一开口,差点儿没哭出来。
“怎么插这么多?根管子啊?”
“就是就是!”
小姑娘跟她同仇敌忾道:“太碍事儿了?,影响我左右开弓。”
说着便拿起叉子,卷了?一大口面条往嘴里送。
“慢点吃,慢点吃。”
云艳辉给她倒了?杯水,“合口的话,我天天来给你送。”
她轻声道:“护士小姐姐跟我说过了?,你要多?补充蛋白质,正巧我煲汤最拿手,什?么红枣乌鸡汤、黄豆猪蹄儿汤……保证让你顿顿不重样。”
到了?这个不知道还能活着吃几顿的时候,祁妙也不再推脱。
她笑眼?弯弯:“哇,那我可真是有口福了?,谢谢小云警官。”
云艳辉的鼻腔里又开始酸的难受。
她抬手摸了?摸小姑娘光泽渐消的头?发,细细软软的,让人不自觉就放柔的动作?。
“化疗……是不是还得剃成?小光头?啊?”
“是呀。”祁妙喝着汤答。
“那到时候,小云警官也陪你一起剪头?发,好不好?”
“不用不用。”
她摇了?摇头?,“剪头?发又不是什?么遭罪的事儿,非得让人陪着,而且我老早就想过推个板寸了?呢。”
祁妙美?滋滋地补充道:
“方便又省事,真想臭美?的话还能戴假发,今天带个红的,明天带个绿的,多?好。”
她其实想说,剃成?秃头?可比在岛上炸成?灰强太多?了?。
但?这句话显然?不适合讲给面前的女警姐姐听。
她放下勺子,拉了?拉云艳辉的手。
“小云警官,要不18岁生日礼物,你就送我一顶假发吧?”
“……好,”云艳辉重重点头?,“我给你多?买几顶,让你发型也天天不重样。”
“嗯,”祁妙抿唇一笑,“那我就提前谢过了?。”
一顿饭结束,祁妙抹抹嘴巴,脸色又严肃了?起来。
她问收拾餐具的云艳辉:
“小云警官,那个拘留所里的阿姨,答应跟我进行视频通话了?吗?”
云艳辉动作?一顿,叹了?口气。
“我们替你转达的那天,她是拒绝的,她说该聊的都?聊过了?,让你安安心心生活,没必要在找她。”
“可后来听说你一直昏迷不醒了?,她才松了?口,答应等你醒过来,再考虑视频通话的事。”
祁妙眼?睛一亮,“那就有戏啊,小云警官,你能不能帮我问问?”
云艳辉并不赞同,“妙妙,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不要再为我们的工作?分神?了?。”
“我这是为了?我自己?呀。”
祁妙振振有词,“那个阿姨对我态度不错,也愿意多?告诉我一些信息,她算是我了?解那个组织的唯一人脉了?。”
“上岛之前,如果能多?知道点儿那个组织的底细,谈警官谈判的胜算也会更大一些,你说对不对?”
“好吧,那我给刘队打个电话。”
云艳辉并没有提起这几天审讯的困难重重,而是选择顺着她。
刘队那边也把妙妙的请求看得很重,只要她开口,就会想方设法帮着实现。所以?他立马放下手头?工作?,亲自开车去了?趟拘留所。
一个小时后,云艳辉手机上收到条消息。
她冲病床上的小姑娘点点头?,“答应了?。”
第 69 章
祁妙忙道:“是不是还要在旁边架摄像头啊?谈警官和程警官上回就是这么干的。”
“这回就不用了。”
云艳辉将收拾好的餐具装进包里, 放在一旁。
“上回咱们是被请求的一方,这回就不一样?了,人家已经明说了, 不准我们警察在场。”
“那好?吧。”
祁妙心想, 反正自己可以偷偷用手机开个录像,留作证据什么的。
视频通话是在半个小?时后开始的。
女人结束了午休, 起床后洗把?脸,坐到了单独的小?房间里。
中间被人喊醒过一次,没休息够, 视频里瞧着有些睡眼惺忪。
她抬起头, 目光刚一接触屏幕, 立即抬手揉了揉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还倾身往镜头这边凑了凑。
然后惊讶出声?:
“妙妙?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祁妙腼腆一笑, “……呃,又?生病了, 刚捡回一条小?命。”
女人这几天接受审讯的时候, 也从警察呢, 听说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消息,她此时也不知如何评价是好?, 颇为感慨道:“那你真够多灾多难的啊。”
“可不是嘛,”祁妙跟着感慨起来,“这回是白血病,还不太好?治呢。”
视频里, 身处拘留所的女人却开朗地鼓励着她:
“加油, 放平心态,一定会好?起来的。”
“借您吉言。”
说完, 祁妙又?叹了口气。
“唉,就是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接受治疗。”
女人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有所指,皱眉疑惑问道: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呀,”病床上的小?姑娘苦着脸,“你们的组织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又?死到临头了呢。”
女人脱口而出:“不可能,他们干嘛跟你过不去?”
祁妙愣了愣,“你问我,那我问谁去啊?”
说着还把?手一摊,“你们组织里,我就认识你一个人……诶,不对。”
她表情变了变,小?声?道:“还有一个,我奶奶。”
提到这位关键人物,女人这才反应了过来,又?有点迟疑,想要确认一下?。
“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嗯,”祁妙点点头,“你们组织自己暴露的。”
她拿起枕边的三张纸,展示在镜头前。
“奶奶……也就是你们组织,邀请我七月二日登岛。”
“登岛?安琪岛吗?”
“对。”
女人的脸色也变了,她低下?头,喃喃自语:
“不应该啊,这个计划怎么提前了这么多?”
祁妙:!!!
她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原来你早就知道!”
女人并没有否认。
她只是困惑不解,“可这个计划压根就不是针对你制定的,怎么会给你寄邀请函呢?”
祁妙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急切地追问道:
“不是针对我,那是针对谁的?难道是谈警官吗?他也收到了邀请函。”
她连忙把?蓝色的那一张展示给女人看。
但女人抬了抬眼,便再次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她似乎在思索这一计划变更?的原因。
祁妙等了好?半晌,一直等不到她回答,急得脑门?冒汗,正要开口求人,就又?听她问:
“最近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你是指案子吗?”
祁妙眨眨眼,“我昨天才刚醒过来,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再往前推。”
女人皱眉,“在你和那位警察收到邀请函之前,还出过什么跟我的组织有关的案子?”
“跟你的组织……哦,高鲁木斯那边,警察又?抓到了一名杀人犯。”
祁妙说:“是你们组织的成员,被捕后,交给了警察一只U盘,邀请函就是在那里面找到的。”
她还补充了一句:“是一名女性。”
女人听完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用强调这个,我们组织里目前还活着的,全是女性。”
祁妙没有觉得太过意外。
因为刘队他们在几次会议上,都提出了这一猜测。
现在感到意外的,反倒是镜头前的那个女人。
“高鲁木斯……玉时琢,她怎么会被抓到?”
这话祁妙就不乐意听了,当即正义?感十足地质问:
“她杀了人,犯了法,被警察抓住不是应该的吗?”
而女人却意识到了什么。
“她是主动找警察自首的吧?”
“呃……勉勉强强算是吧。”
“那我就明白了。”
“啊?明白什么了?”
女人还是没有回答。
她坐在椅子上沉沉叹了口气,缓了缓,然后站起了身。
“哎哎哎!”
祁妙立马就急了,“你干嘛?咱们都没上聊几句,我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呢?”
视频中看不到女人的脸,只能听到女人的声?音。
她说:“不用问了,你好?好?休息吧。”
“可不问清楚,我怎么好?好?休息呀?”
祁妙委屈至极,“……做梦都是在岛上被炸的粉身碎骨。”
“不用担心,你到了岛上也绝对安全。”
“我不信。”
她撇撇嘴,“先不提岛上埋的炸弹了,光是我这个白血病,出院折腾一趟,没准都有可能死在半路……”
女人皱着眉打断她,“别说这种话。”
祁妙:???
不是,您哪儿来的立场管我啊?
我遭此磨难,到底是拜谁所赐,难道您这位组织成员心里不清楚吗?
女人犹豫了片刻,接着道:
“他们没有料到你会突然间身患重病,不然也不会对计划做出这样?的变更?。”
“所以……”祁妙不太敢确定,“你的组织让我上岛,并不是为了杀我?”
“想杀你还不简单,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大费周折?”
祁妙:“……”
她开始咯吱咯吱地咬牙了。
女人哼笑道:“安心吃你的饭、睡你的觉吧,他们不会杀你的。”
“那他们会杀谁?”
祁妙丝毫不觉得松了口气。
“是杀他们骗过去的游戏玩家,还是谈警官?”
这个问题,女人更?加不会回答了。
她直接把?视频通话给挂了!
祁妙瞬间有些抓狂。
她连忙喊来病房外的云艳辉,把?手机递过去,让她看录像。
女警看完后,脸色也同样?跟着凝重起来。
“妙妙,我还是得回局里一趟。”
“好?的好?的。”
祁妙比她还着急,“你赶紧回去,把?这个女人的话告诉谈警官和刘队他们。”
小?云警官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病房门?外。
她独自坐在病床上,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低下?头,六神?无主地摸出了谈靳楚留给她的那部手机。
屏保是他的照片,联系人里有他的号码。
但他人在基地,祁妙不敢打去电话,生怕耽误了他的紧急特训。
就这么焦虑的等啊等,下?午六点十分,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给谈靳楚设置的专属来电铃声?。
几乎是响起的一瞬间,她就接通了。
“谈警官,我从那个女人口中得到新的消息了……”
“嗯,我已经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却莫名有种力量,让人顷刻间就能够平静下?来。
祁妙握着手机,缓了口气,“那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谈靳楚道:“不确定,但我希望是真的。”
这样?,倒霉透顶的小?姑娘就不会再面临生命危险,可以从岛上平安回来,继续去住院治病了。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紧绷的弦就松了几分。
是真的就好?了,最起码不是最坏的结果,最起码……妙妙能好?好?活着。
但祁妙本人并不这么想。
她害怕这个组织的真正计划,是冲着谈警官去的。
“没关系,冲着我来正好?。”
谈靳楚淡声?道:“这回,可以旧账新帐一起算。”-
那通电话结束后,祁妙跟谈警官再没有过联系。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按照主治医生的流程安排,做骨穿,插管子,打针吃药……
小?云警官每顿午饭前都会专程赶来医院,餐盒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吃了睡,睡了吃,祁妙躺在病床上,只觉得几天时间,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于?是,日历很?快就撕到了7月2号,她和谈警官要登岛的日子。
这天清晨,她也总算是见?到了谈靳楚的真人。
他跟刘队和小?云警官一起来的,好?像在基地晒黑了一点儿——但依旧比小?程警官白得多。
主治医生见?了他,认命般地递上了一份纸质档案。
祁妙看过,里面简明扼要地写了她的几种治病药物,还有危机关头的抢救措施。
然后又?唠唠叨叨地写上了好?多好?多话,叮嘱谈靳楚如何照顾好?她。
男警郑重接过档案,同时,也接过了祁妙的轮椅扶手。
今天终于?不用打针了。
祁妙坐在轮椅上,穿了件薄薄的防晒衣,遮住胳膊上的淤青和针孔,在医院楼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几人坐上车,一起踏上了去港口的路。
按照邀请函背面的要求,警方和军方的人,必须在轮船来到之前的五个小?时内离开港口。
所以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刘队他们就挥手告别了。
只是祁妙没有看到。
因为她吃完饭开始午休,然后一觉睡到了傍晚六点。
睡得时间太长,醒来后都有些头晕脑胀。
“……谈警官,你怎么没喊我啊?”
谈靳楚笑笑,“看你睡得太香了,大家都不忍心。”
祁妙失落地垂下?眼睫,“我都没来得及跟小?云警官和刘队说再见?呢。”
“没事儿,我听你说过了。”
“你说的不算。”
谈警官又?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
“下?午困成这样?,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
“嗯。”
她老实承认,“……夜里害怕得睡不着。”
“别怕,还有我在呢。”
殊不知,这句话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flag,并且很?快就应验了。
一个小?时后,他们所在酒店的房间门?忽然被敲响。
祁妙吓得低呼一声?,谈靳楚也立马警觉站起身。
还没等开口问话,边听外面敲门?的人报了串数字——
是邀请函背面约定的暗号。
组织里的人,来了。
第 70 章
谈靳楚却没有开门, 而是冷声道:
“比你们自己?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是的,请您见谅。”
祁妙听得一惊,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而且说的还是一句日语!
话音落下?, 房间门缝儿底又塞进来一样东西?。
谈靳楚蹲下?捡起,瞬间拧紧了眉头。
是块儿刻了诡异字符的金牌, 跟爷爷卧室里的那块儿一模一样。
或许,应该叫它组徽。
他打开门,将这?个证明身份的信物还了回去。
敲门者双手接过, 并极为珍视地放进了随身的小包里。
然后?微微俯身行礼, 客气?道:
“谈靳楚警官你好, 我们现?在就要带祁妙小姐坐船离港,动身前往安琪岛。”
谈靳楚身形稳稳地立在门口,挡住几人不让进去。
“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
他问:“为什么要提前一个小时?”
“因为……”
女人戴着口罩, 看不出具体年?龄,眼角似乎有几丝不明显的细纹,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直直望向床上的小姑娘。
“因为祁妙小姐的白血病, 也因为,我是霓虹癌症中心里, 最好的血液科医师。”
谈靳楚闻言微愣。
霓虹癌症中心……他听妙妙的医生讲过,那里有全霓虹甚至是全亚洲,最顶尖、最先进的放射治疗技术,和最全面的白血病治疗方案。
他明白了。
那个组织把安琪岛计划提前, 害妙妙重病的情?况下?还得跟着出海折腾。
现?在的这?个提前, 则是他们对妙妙的照顾和致歉。
谈靳楚侧身让开,“请进, 我收拾一下?东西?,和她一起上船……”
“不可以。”
女医师摇了摇头,礼貌道:“您的登船时间并没有提前。”
“什么意?思?我不能跟她乘坐同一艘吗?”
“是的,来接您的船会在一个小时后?如约抵达,请您再耐心等?待。”
谈靳楚听完沉默了几秒,回过头,往床边望了一眼。
祁妙听不懂两人在门口的对话,只能探头探脑,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让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他不再管戴口罩的霓虹女医师,转身走到了妙妙床前,然后?蹲了下?来。
给她翻译了一遍之后?,才?询问她的意?见。
“……妙妙,你要不要先跟着她们上船?”
祁妙想了想,又看向了门外的女医师。
没经过谈靳楚的允许,她并没有贸然踏进房间内。
两人视线交汇,女医师似乎笑了一下?。
虽然被口罩遮住了半张脸,眼睛弯起的弧度还是能看得出来。
“好啊,”祁妙点点头,“我跟医生们走。”
反正留在谈靳楚身边,也只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病秧子,还不如去嚯嚯那个组织的医疗资源。
答应下?来之后?,俩人就真的要迎来分别了。
两位医生推着她的轮椅登船,而谈警官还要等?一个小时后?的下?一艘。
因为有海关的安排协调,祁妙登船并没有经过什么流程。
这?是一艘较大型的游轮,从外面看吨位就能感觉到极为豪华,像那种电影里富人们出游航行必备的交通工具。
只是不知道这?艘邮轮上有多少?间住处,又有多少?花天酒地的游乐设施。
祁妙的好奇心完全没得到满足,因为她一上船,就被推进了一间病房。
还是大套间,瞧着条件一点不比她原来住的地方差。
讲日语的女医师把她搀扶到了床上,转身去换了衣服,还带了几个人进来。
然后?开始给她检查身体。
熟悉的恐惧感又来了,祁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都出境来到海上了,居然还要扎针输液!
而更让她恐惧的是,她不清楚这?个组织的医生给她用了什么药,会不会跟之前的治疗有冲突,总之,药液才?输完一小瓶,祁妙就开始脸色苍白,头晕犯恶心。
她躺在床上痛苦喊人,扯着嗓子没喊几声,又有点儿想呕吐。
这?一反应给几位医生也看愣了。
随即给她拔了输液针,再度做检查。
最后?讨论研究得出结果——她这?是晕船了。
几片药片吞下?,祁妙终于舒坦不少?,躺在床上眯起眼睛休息。
一道清脆的女声忽然在她床边响起:
“真奇怪,我们这?艘游轮几乎没有任何颠簸感,你为什么会晕船呢?”
祁妙猛然惊醒,紧张地瞪着面前的陌生人——
是个年?轻小姐姐,一头齐耳短发乌黑发量,鼻梁上架了副厚厚的高度近视镜。
“不要怕,我不是杀手哦。”
小姐姐这?么说,好像并不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而是为了引出自己?的介绍。
只听她自豪道:“我,是一名黑客!”
“黑客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在网络世界游走于无形的高手,也可以称之为赛博侠客……”
黑客小姐姐叽里呱啦一顿话,吵得祁妙又开始头疼。
她觉得,眼前这?位善谈的小姐姐,比起黑客,其实更像是那种学了几天编程就敢自称电脑行家?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靠谱。
小姐姐的自我介绍还在继续,她已经滔滔不绝地从三?岁时初次接触电脑,就一口气?通关马里奥说起,然后?追忆到了十八岁那年?,他亲自主导的两次网络攻防战役……
见祁妙一脸茫然的呆呆样子,还好心地体谅起了她的智商。
“听不懂是吧?那我给你挑两件近的战绩说说。”
黑客小姐姐拍了拍胸脯,得意?道:
“黑进你们a市人民医院网络系统,我干的。”
“给玉时琢的u盘文件加密,也是我干的。”
“哇,那你好厉害哦。”祁妙干巴巴的给她捧场。
“那当然了,不厉害的可都被抓起来了。”
“……你自己?也知道干这?种事违法呀?”
“我当然知道。”
黑客小姐姐在床边坐了下?来,满不在乎地道:“不光是我知道,我们整个组织里的成员人人都知道自己?犯了哪些法,被抓后?要判多少?年?。”
她问:“你要听我讲这?个吗?”
祁妙摇摇头,“不要,我不感兴趣。”
她只觉得这?个小姐姐挺莫名其妙的。
突然就出现?在她眼前,她跟她说了一大堆,而她现?在根本没心思听这?些。
“那好吧。”小姐姐略显失落。
“她们是让我来陪你聊聊天的,但现?在看来,咱们俩好像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共同话题?”
祁妙沉思片刻,试探了一句,“那你,喜不喜欢打游戏?”
“喜欢呀!”小姐姐瞬间开心起来,“我平时最爱玩MOBA……”
可随即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意?识到,祁妙所说的游戏,是指搓手机。
然后?,游轮上的病房里,两个小姑娘一起双排掉分,连跪到了半夜。
小姐姐彻底开心不起来了,祁妙的心情?看着也不怎么好。
她郁闷地死盯着手机,想不通刚刚那把玩法师,为什么又被对面打野抓成了0-8。
连跪果然让人破防,连带着和双排队友相看两相厌。
祁妙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同样沉默住的黑客姐姐,心中充满懊悔。
她的初衷是想着通过打游戏,和小姐姐快速熟悉起来,再从她嘴里套话的。
现?在可好了,她觉得这?个人恨不得偷偷背过身,搞点小手段,把她的游戏账号给黑了。
“……咳咳,在海上网络有点儿卡,没发挥好。”
祁妙舔着脸问:“要不咱们再来一把?”
黑客小姐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算了,我手感不佳,有点带不动。”
她仿佛精疲力竭般地叹了口气?,“咱们还是聊聊天吧,你想问另一艘船上的谈靳楚,或者是岛上的那93个人,都行。”
祁妙简直大喜过望:“真的吗?”
“真的。”
“那我能不能问问另一个人?”
“谁啊?”
祁妙说:“我奶奶。”
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三?张纸。
“我奶奶她现?在,是在岛上吗?”
黑客小姐姐往她的病床上一瘫,仰天答道:
“不在。”
祁妙愣住,“那她在哪儿?”
黑哥小姐姐的回答让她完全意?想不到。
“在国?内啊,从你高考前到现?在,她压根就没出过A市。”
“……什么?”
小姐姐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病患往里面挤了挤,继续道:
“你放心吧,她没来安琪岛,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直接参与?过我们的计划和各种事务,留给你的遗产,包括那张银行卡里的钱,每一笔都是干干净净,亲自挣来的合法收入。”
祁妙脑中一片乱麻,本来就晕船,这?会儿就更懵了。
她倚靠在床头失神了好久,才?盯着手中那张白色的遗嘱,低声道:
“……我不稀罕。”
“嗯,能理解。”
黑客小姐姐趴床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对你来说,MOBA游戏充钱也不能变强。”
祁妙咬着唇,手指攥得发白。
她突然问:
“我能不能用这?些钱……买岛上那93位公民的命?”
黑客小姐姐翻过身看她,“嚯,那你这?笔买卖做的可真划算。”
她执着地又问了一遍:“能吗?”
“能啊。”
小姐姐说:“只不过,那些人的命,可并不值这?么多钱。”
“那些人值不值,我不清楚。”
祁妙垂下?眼睫,神情?格外认真:
“我只知道,中国?的社?会秩序和司法权威值。”
她的视线炙热而纯粹地落在了黑客小姐姐的脸上,请求道:
“你们能不能把那些人放了,让他们回到国?内,接受法律的制裁?”
“这?个问题,还是等?到了岛上再讨论吧。”
小姐姐翻身坐起,“啪——”地打了个响指,“我先让你看看他们现?在的情?况。”
说着,便兴冲冲地跑出病房,很快又兴冲冲地抱着电脑跑了回来。
屏幕正对着祁妙,上面显示的全是监控画面——
一共23间酒店房间,每间住着4个人,有一间比较例外,住了5个。
或者说,用“关着”来形容,更为恰当。
“……他们这?是怎么了?”
几乎每个房间的监控画面里,那4个人都分别缩在4个角落里,看着极其虚弱。
“没怎么。”
黑客小姐姐嘻嘻一笑,“死不了的,岛上也有医生,只不过是饿一饿他们,略施小惩而已。”
还吐槽了一句:“总共93个人,从中国?到安琪岛,要坐船在海上飘五六天,顿顿都吃饭的话,得浪费多少?粮食啊?”
坐船……
祁妙心中一揪,猛然转过头,看向了黑客姐姐。
“那谈警官呢?他现?在怎么样?坐上船了没有?”
“这?会儿都半夜3点多了,他肯定坐上船了呀。”
“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吗?”
“不可以哦,”黑客小姐姐说,“因为他现?在没办法接听。”
祁妙浑身一僵,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冰水,牙关都开始“咯咯”打颤。
“你们……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黑客小姐姐叹了口气?,“好吧好吧,还是给你看看吧。”
她灵活的手指轻敲键盘,调出了另一个监控画面。
那是邮轮上的顶奢套房,金碧辉煌,床又大又柔软。
谈靳楚一个人躺在上面,紧紧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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