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把记忆还给我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 珠帘碰撞声响起,摆设着风水之物的架子后面绕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穿粗布长衫,须发雪白, 缓缓从暗处走到烛光中。
正是鬼神医。
鬼神医看到凌晔, 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摆摆手, 算命先生恭敬地退下。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鬼神医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悠闲地喝起来。
凌晔掀起长衫下摆,坐在他旁边,“前辈不是一直在等我吗?你曾经说我是你的作品,只要我想找你, 总能找到你。”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写着这家铺子名字藏头诗的纸,放在桌上, 这是一个小乞丐送来给他的。
鬼神医撸着胡须,点头微笑, “你小子倒是不笨。”
凌晔拱手道:“多谢昨日前辈在竹林中替我解围。”
鬼神医故作惊诧,“解什么围?你说得是啥子?”
凌晔笑了笑,道:“昨日竹林中施幻术赶走那些北魏人,除了前辈还有谁能做到?”这迷障与当初在曲池竹林里布下的异曲同工,因此他很快就想到了鬼神医。
鬼神医就等他这句话, 脸上顿时浮起几分得意:“是不是很炫啊?除了你以外, 他们每个人都看到了千军万马哈哈哈。”
凌晔赞叹, 心悦诚服:“前辈的术法的确厉害。”
“不过今日前来, 有一事想请前辈帮忙。”他眉峰微挑, 眸色幽深。
“哦何事?”鬼神医神色淡定, 终于等到了凌晔上门,想必他已下定了决心。
“请前辈把我的记忆归还给我。”凌晔一字一句, 清晰地回答。
鬼神医脸上笑容僵住,持茶杯的手顿在空中,侧头看向他:“此话怎讲?”
凌晔垂下眼眸,“前辈忘了吗?您抹去我的记忆前曾言,如果哪一天我想要回它们,便来找您。”
鬼神医有些诧异,“原来那时你还有意识”
那个时候,他虽然重伤垂死,但仍然能断断续续听到鬼神医在自己耳边絮叨说的话。
他低声道:“是的,有一些模糊的意识。”
鬼神医想了想,问道:“可你为何现在才来找我,我多次给你留下信号,都没有收到你的回应。”
凌晔揉了揉眉心,“之前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做梦。这些日子,回想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便不想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这是他的敷衍之词。
他其实很早就想起了鬼神医说的那些话,也收到鬼神医托人带来奇奇怪怪的暗号,有时候是一串数字,有时候是一幅画。
只是他感觉雪若并不希望他想起以前的事情,那他便顺着她,不再想恢复记忆的事情。
如今符凌止的出现让他的记忆逐渐复苏,他震惊于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感到了身边隐藏的重重危机。
他需要了解自己的过去,才能清楚地知晓当前他们置于何种险境。
“你开始慢慢想起一些事情来了?”鬼神医神色紧张起来,盯着他迟疑着说,“那你的病是不是也开始发作了?”
凌晔蹙眉,缓缓点头:“不错。”
鬼神医叹了口气,面色凝重,“果然,你的病情已经随着记忆的复苏慢慢地无法抑制了。”
凌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前辈,先不管别的,您可以先帮我恢复记忆吗?”
鬼神医默然片刻,沉重道:“如果找回记忆会使你丧命,你可会改变主意?”
凌晔定定地望着他,眼中三分恐惧七分困惑:“这两者有何关联?”
鬼神医叹了一口气,黯然道:“当初你经脉尽断,身上的毒也无法克制,我只能替你重续经脉。在用特殊的疗法禁锢你身上的蛊毒时,为了防止你心绪波动影响治疗,同时封闭了你的记忆。”
“如今你的记忆开始复苏,说明你身上的余毒已经开始渗出,而且这种疗法只能使用一次,再次使用就失效了。”
“你要找回记忆,我便要将施在你身上拦截蛊毒的疗法去除,那样的话,毒就会不受控制地蔓延全身”
凌晔放在桌上的手指蜷缩起来,不自觉地握成拳,指节处一片青白。
“蛊毒什么蛊毒?”他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难道我身上除了寒毒,竟然还有蛊毒?”
鬼神医垂下眼角,“噬魂蛊毒,天下至毒,无药可解。”
凌晔怔住,良久后惨然笑了笑,“原来如此那若我恢复记忆,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鬼神医默了默,“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凌晔脸色发白,笑道:“竟然这么短”
原来眼前恩爱种种,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他心底冰凉,一时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鬼神医叹息道:“你刚才也看到窥灵镜里照出你的未来了,是吗?”
凌晔默然点了点头,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连话都懒得说了。
鬼神医犹豫再三,纠结地开口:“不过我有办法救你,可以改变你的未来”
凌晔眸光一动,慢慢看向他,声音激动:“前辈此话当真?”
鬼神医道:“当真,不过有一个条件,你要立刻离开齐雪若!”
凌晔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诧不已,“为何要离开雪若?我们在一起与我的病有何关系?”
鬼神医挠了挠头,纠结不语。
凌晔拉住他的衣袖,恳切道:“还请前辈如实相告。”
鬼神医又叹了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唉,我本不该跟你透露这些,算了算了,若不告诉你,怕你也不会死心的。”
他叹了一口气,才无奈开口道:“也许你听后觉得离奇,但世上的事儿往往都不可思议得超出我们的认知,但这些事情又是真实存在的,无法躲避,只有面对。”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凌晔越听越糊涂,摇头不解:“前辈,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鬼神医敛容肃然道:“你和她有两世的缘分,即是情缘,也是孽缘。你们二人从相识开始就互为对方的生死咒,不是你死,就是她亡。”
一席话穿透了过去和未来的时光,带着无限的苍凉和寥落:“这一世,她是你的劫数。只要和她在一起,你就会应劫,无论怎么做,你的结局都是死亡。”
凌晔整个人陷入了混沌状态,好半天才喃喃开口:“怎会这样?那如果离了她,我就能活吗?”
鬼神医握住他一只冰凉的手,笃定道:“你离开她后,她对你命数的影响就会减弱,我会想尽办法重新抹去你的记忆。只要把她的痕迹从你生命里抹去,再施以汤药好生调理,多活个十年八载是不成问题的。”
凌晔看向窗外飘扬的落叶,目光茫然空洞:“可要是真的完全忘了她我要那十年八载又有何意义”
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前辈你为何要为我做这些?”
鬼神医一怔,脸色微僵,悲喜模辩,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因为这些都是我欠你的。”
“欠我?”
鬼神医摆了摆手,“嗨,你就当我行善积德行不行?”
凌晔脑子里一团浆糊,没有再纠结他莫名的回答,撑着额头平复了一会儿,平静开口。
“前辈,我可以看看雪若的未来吗?”
铜镜中的景物慢慢模糊,泛起了白茫茫的雪花点,鬼神医阖眼坐在镜后默然施术。
凌晔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变化。
朦胧的白点消退过去,镜中出现一片春暖花开的景象。
宫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后花园内各种植物花卉盛开繁茂,雪若穿着一身簇新的宫装,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用手上的银剪子修剪花枝。
她梳着妇人的华贵高髻,头上珠翠闪耀,是他从未见过的端庄妍丽的模样,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唇边带着柔和的笑,眸光平和温婉,边修建花枝,边与身边的宫女谈笑风声,看上去幸福而满足。
看来看来他死后,她再嫁过得还不错,他欣慰地想。
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下,凌晔抬袖悄然拭去,稳了稳心神,道:“我看好了。”
鬼神医蓦地睁眼,镜子里的景象在他睁眼的一刹那消失无踪,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铜镜。
凌晔收敛神色,浅笑道:“听闻百年前在南疆人烟罕至的丛林中有一个古老的巫族,族中人个个天生通灵,不仅擅长各种奇门遁甲之术,还能预知未来之事。传言巫族因窥探天机而招来杀身之祸,一次预言惹怒天子,导致灭族之灾,族人被屠杀殆尽,巫族从此销声匿迹。”
他看向鬼神医,目光炯炯:“前辈应该是当年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巫族族人的后代吧?”
鬼神医坦然一笑:“不错,经过数十年后,巫族的后人基本都消亡了,多年来我一直隐藏在民间避祸。”
凌晔肃然起身,恭敬施礼:“前辈为了救在下,不惜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大恩无以言谢!”
鬼神医忙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凌晔。
面前这个人如今所承受的痛苦,论起前因后果,与他也脱不开干系。
他竭尽全力弥补了这么多年,终究无法改变他命运之火黯淡熄灭的结局。
现在,他要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帮这个人再向老天讨要几年寿数,多少抵销一点自己身上的罪过。
他看向凌晔的目光逐渐热切,“回去收拾收拾,跟我走吧。我会用毕生所学来医治你的。”
凌晔温和地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前辈,我的心意没有改变,我还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鬼神医不可理解,急道:“你疯啦?那样你也活不成了。”
烛火摇曳了一下,凌晔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表情晦暗不明,他似乎笑了下。
“无论是能再活一个月也好,三个月也罢,对我而言,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也好过无知无觉多活十年。”
“既然我走后,她可以走出来,过得安宁又自在”
他抬起头,眸光清朗如皓月:“我想自私地留在她身边,走完最后一段路。”
“前辈,请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吧。”
*
天光渐渐黯淡,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凌晔一人走在无人的长街上。
他拖着脚步,走得十分慢,头发和长衫上不断沾上雨水。
他兀自走着,恍然未觉。
不远处街角有个撑着伞的纤瘦背影,她站着的地方是个风口,衫裙被风吹得乱舞,她冻得直跺脚,一边左右张望着。
他怔了怔,看清楚那是雪若在等他。
他失魂落魄地走上去,从后面蓦地抱住了她。
雪若吓得肩膀一悸,马上认出了熟悉的怀抱。
她把伞往后倾了倾,心中欢喜,轻声道:“我回去见你不在家,就出来等等,有没有淋湿啊?”
凌晔含糊地应了一声,嗓音沙哑。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中,雪若感觉有温热的水顺着自己脖子流进领口,便挣动了下,道:“我们快回去吧,你身上都湿了。”
凌晔却把她抱得更紧一些。
“你别动,让我抱一下,就一会会”
雨噼里啪啦打在伞上,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疲倦。
雪若无奈地笑了下,把伞再往后靠靠,任由他搂着自己,和他一起站在风雨中
最后一夜
窗外的雨势渐大, 房檐上水流奔腾,风吹着纸窗“啪啪”作响,一声声, 仿如雨夜中离人归来的敲门声。
凌晔长久地立在窗前, 默然看着漫天雨雾,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这夜, 雪若觉得凌晔与平日似有些不同,无论是在微暗的烛火中倾身下来,毫无征兆地吻住她,还是在床第间的恩爱缠绵,他都极为动情和热烈。
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 似乎永远都不会厌倦。
幽深含情的眼神,耳畔温热的呼吸, 低沉的喘息,无一不如点燃干柴的烈火, 灼得她浑身肌肤都泛出桃花般的色泽。
她在他密密实实的深吻下微微战栗,情不自禁地伸手,指尖深入他的墨发之中,低喘着回应他的吻,心底满是沉溺的欢喜……
激情燃烧至顶点之时, 他几乎痴狂地将她抱紧, 仿佛要将她生生嵌入自己灵魂。
“雪若, 我爱你,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暗哑的嗓音微带着几分哽咽。
他轻吻着她的眉心、嘴唇和鼻尖, 两世交替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浮现, 心中珍惜得几欲落泪。
雪若抬头,在烛火微光中看着凌晔温柔清俊的脸庞, 不期然与他一样想到了过去。
那个与她有着两世情缘的男人,那个她曾失去的男人,那个曾在她怀中渐渐冷却的男人……
如今这样鲜活地躺在身旁,与她缱绻纠缠。
心脏忽然极热,胸间又酸又涩,悲喜揉杂着甜蜜,交织翻涌。
她低叹了一声,反搂住他的身体,热切回应。
“我也爱你,生生世世都爱你。”
她蜷起身子,像一只小猫样缩在他怀中,感受着他沉稳而清晰的心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歇了,院中的美人蕉叶子“哗哗”作响,窗户半掩着,潮湿的夜风送来阵阵清新的花香。
“好香的风啊,真好闻,谁家的桂花树到现在还在开花呢”雪若用力吸了吸鼻子。
凌晔吻了吻她的发顶,温柔回道:“你若喜欢桂花,去了烟云涧我们在院子也种一棵。”
雪若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嗯,我还要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园子,以前我有一本书,里面记载着天下各种有趣的奇花异草,叫什么来着。”
凌晔轻声接道:“《异草录》”
“对,对,叫《异草录》,可惜没带出来。”她抬起头,蜷起手指挠了挠他的下巴,问道:“咦?你怎么知道这本书名的?”
这本书是凌晔第一次去燕熙宫授课时送给她的。
头顶传来凌晔轻笑的声音:“这本书很有名,我只是猜的而已,没想到说对了。”
雪若点头,眼神发光:“我能记得那书中大部分的花草,到时候默录出来,你替我把它们都搜罗来,种进我的园子可好?”
凌晔抚着她光洁的肩头,声音中带着笑意:“好,一切都依你。”
雪若满意地呼了一口气,伸手替他把被子拉高:“盖盖好,夜风清凉,当心受寒了。”
凌晔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忽叹了口气,声音仿佛来自云天之外:“要是人死后,能化成一缕清风,自由自在地四处遨游,倒也是一件快慰的事情。”
不知他为何莫名这样说,雪若心觉不吉,皱眉不乐意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人活着也可以行走四方啊。”
她呲出两颗小小的犬牙,嗔道:“你可别想要一个人的自由,当心我家法伺候。”
凌晔笑着将她搂紧一点:“晓得了,我怎么舍得丢下你一个人自在潇洒。”
虽然在说笑,气氛却不知怎地开始降温,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雪若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撑着手肘凝望他。
她眼中似有一泓清泉,神情认真得让凌晔莫名心慌,他不自觉地躲开了她的目光。
“你要是化成清风,就把我也带走吧,我陪着你,我们一起遨游四海。”
说完这话,她好像做好了决定,勾唇对他满意地微笑。
凌晔怔怔看着她,良久才伸手抚摸她的脸,缓缓笑道:“傻孩子”
他眸光深沉,似蕴着一滩化不开的墨:“就算我化成清风,也不会丢下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感觉有风拂过你的脸庞,那便是我在望着你,陪着你”
雪若半晌没有说话,眼中忽然流出泪来:“我不要你变成风看着我、陪我,我要你看着我、陪我。”
凌晔眼眶微湿,笑着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无奈又怜惜:“小糖人,你怎么说哭就哭,你的糖皮里包的都是水吗?”
他把她重新搂进怀里,轻拍着哄着:“好了好了,到了烟云涧我天天陪着你,哪里都不去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雪若吸吸鼻子,破涕为笑。
她总觉得这几天他有心事,本想问他,但眼下实在太困了。
她将身体贴着他,头靠在他肩上,搂住他的一个胳膊当抱枕,再将腿搁在他身上,调整成这个最喜欢的睡姿后,惬意地闭上眼睛。
等到了烟云涧,他们还有很长的余生,闲敲棋子落灯花之时,她再慢慢开解他吧
*
傅临风定定地站在长街上,望着“雪记”紧闭的大门,目光阴鸷森冷。
身后站着几名穿便衣的侍卫,远处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驱赶路人,路过的百姓见到这些凶神般的士兵,个个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
贴身侍卫上前低声道:“启禀丞相大人,我们已将这宅院团团围住,未见有人出来过。”
傅临风点头,“好!”他想了想,又问道:“长乐那边情况如何,可安排好了?”
侍卫应道:“昨日就飞鸽传书,按照您的吩咐,等左子衿和莫轻寒到长乐后,就将他们一并抓捕,并铲除所有余党。”
傅临风点点头,看了眼面前的院子,沉声道:“你们先在外面埋伏起来,听到约定的信号再进来抓人。”
几人忙躬身领命退下。
傅临风缓步走上台阶,抬手叩拍店铺大门。
刚叩到第三下,门忽然自动开了。
原来门并未从内拴住,他的手一顿,有些微诧。
片刻迟疑后,他回头扫了眼隐蔽在暗处的手下,抬脚迈进了铺子里。
店铺内空无一人,货架上的货物早已搬空,桌上地面都打扫得干净。
穿过铺子就是后面的宅院,他是第一次踏足到这里,想到这是雪若和凌晔婚后居住之处,心情有种无法言述的复杂。
耳畔响起一阵悠扬的琴声,仿佛是从后院方向传来。
傅临风立刻止住脚步,警惕地四处张望。
他的心绪很快就平稳下来,在心中暗笑自己过于谨慎了。
符凌晔已经失忆,武功也大不如前,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何需如此层层布防,他一人前去轻轻松松将他拿下就是。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公主殿下。
她看到自己一定会愤怒而惊慌,他要做的是快速地制服并将她带离。
他不想雪若看到自己带兵来围攻的场景。
她的记忆里不应该留下这种残酷的东西,这将成为难以拂去的阴影,长久地横亘在他们中间。
公主武功较弱,他决定先将她打晕,再放出鸣镝,手下人便会一拥而入,杀向符凌晔。
而他只需抱着晕倒的公主返回早已等着长街上的马车,待属下们将符凌晔活捉,或者呈上他的尸体即可。
他自觉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心头又得意,不期然又想起符凌晔的夺妻之恨,他忍气吞声这么久,只待下一刻就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刚走进后院,就不期然看到坐在院中抚琴的凌晔。
他低头专注地拨弄着琴弦,墨发用玉簪高束,一身白衣被风吹起,仿佛谪仙般出尘。
傅临风转了转眼珠,确定这琴音并无机关,才缓缓走了过去。
修匀的手指按在弦上,琴声骤然停住。
凌晔抬眸,微笑道:“傅先生来了,怎么没听到敲门声?”
傅临风不动声色看向后面半开厢房门,并未瞧见雪若人影,只能暂时按住情绪,挤出一丝笑道:“方才敲了两下门,见大门未关,就冒昧地进来了,还望凌兄见谅。”
他神色恭谦:“不知尊夫人何在?我已备了板车,只等与夫人谈好价钱就搬东西。”
心道且让你再残喘片刻,待公主一出来,便是收网之时。
凌晔看着他,似笑非笑,眼眸幽黑:“实在抱歉,昨日与夫人言及,夫人说那些货架准备留着劈柴烧,不想转让了。恐怕让您要白跑一趟了。”
傅临风心里咯噔一下,闻言变色:“不是凌兄,怎么说好了还会变卦?”
凌晔瘪瘪嘴,无奈摊手:“我早说过,家里都是夫人说了算,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说到雪若时的宠溺表情,犹如一根钢针扎进傅临风胸中。
傅临风磨了磨后槽牙,竭力克制住即将爆发的情绪,勉强道:“可否请尊夫人出来一见,我想当面问清楚。”
凌晔为难道:“夫人今日心情不好,不肯见外人,怎么办?”
“你!”傅临风脸色黑如碳,耐性分分钟就要耗尽。
他看了一眼后面寂静的厢房,咬牙再问一句:“尊夫人到底在不在家?”
凌晔忍不住笑了,整理着袖子站起身,缓缓走近:“傅先生,您到底是来收货架的,还是来找我家娘子的?”
“当然是来找你家娘子”傅临风脱口而出,咳了咳,尴尬着没好气道:“收货架的。”
凌晔看了他一眼,蓦然敛容,沉声道:“话已讲完,就不留您了,送客!”
傅临风心里恨声道,看来顾不得公主的感受了,眼中寒光骤现。
撕破脸前,最后挣扎说了一句:“我愿意出正品的两倍价钱收那些货架。”
凌晔皱眉,诧异地笑了,自言自语道:“这么高价钱啊,我是不是应该请示一下夫人呢?好纠结。”
傅临风忙再换上笑脸:“不如带我去直接跟尊夫人谈吧。”
凌晔点头允诺:“也好。”
傅临风大喜,忙言道:“那就请尊夫人出来一叙?”
凌晔淡声道,“她在后面的林子里赏花。”
傅临风高兴道:“无妨,我们这就去找她便是。”
凌晔答应着,带着他沿着屋旁的小路走到后院,从后院的一扇小门出去,走了大约半盏茶功夫,进入了一片茂密的竹林。
进入竹林后,傅临风跟在他后面走走了一会儿儿,纳闷道:“此处都是竹林,哪里有花可赏?”
凌晔闻言停下脚步,四处看看,恍然道:“有道理,好像的确没有花。”
傅临风一愣,怒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夫人根本不在这里,你在耍着我玩是吗?”
凌晔“扑哧”笑出声,“被你发现了?”
他脸上的笑变冷,“我家娘子何等尊贵的身份,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傅临风气急攻心,脱口而出道:“那你为何要骗我来这里?”
凌晔抚了抚衣衫上不知哪里蹭到的一点灰,漫不经心道:“在下小有洁癖,只是不想被你弄脏我的府上。”
他笑容渐深,平静道:“那就在这里吧。”
凌晔神色一凛,手中蓦地现出一柄长剑,眼眸森冷道:“傅临风,当日的一剑之仇,现在是时候讨还了!”话音甫落,长剑已刺中傅临风右肩,鲜血潸潸而下。
傅临风大惊失色,忍痛吃力道:“你你没有失忆”
凌晔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微笑道:“你说呢,左相大人?”
傅临风恍然大悟,又怒又惊:“昨日你就是假装的,故意哄骗我前来的?”
凌晔讥诮地看着他,“你要是这么理解我也没意见。许是昨日见了你这副令人印象深刻的尊容后,我瞬间耳清目明,什么都想起来了。”
*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行驶在雨后的泥泞小道上,车夫挥舞着马鞭,高声喝着驱赶着拉车的两匹马。
雪若怀里搂着一个包袱,手肘放在膝盖上,蜷着身子缩在车厢内,心情也随着马车的颠簸七上八下。
昨晚凌晔回来后与她说,何大富传来消息,烟云涧的宅子年久失修,他已经在当地找人替他们整饬,但需要房屋修整需要东家在场做主的地方很多,因此让她先赶去主持大局。
听他忽然这样说,雪若有些意外,她说等几日许晗和殷歌他们回来了,再把千灯镇的铺子收拾清场后一起过去不好吗?
凌晔却说,现在烟云涧是雨季,有两间房漏水如果不尽快修,到时候屋内要被淋得一塌糊涂了。
雪若摇头不答应,坚持要等他一起走。
他手握着她的肩膀,柔声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辛苦你一人先过去,这里我收拾整理好,等许晗他们回来我们马上动身过来。”
雪若心里盘算,凌晔怕冷住不得潮湿的屋子,她先去将宅院修整一新,该添置的东西都备齐,把屋子整理得干净温暖,让他可以一过来就舒服入住。
想到这里,她终于点头答应了。
因最近镇上时有官兵巡逻搜查,天还没亮,他们就从后院的小门出去,从一条隐蔽的小路找到了等候在那里的马车。
凌晔送雪若上车,他替她掀起车帘。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红着眼睛往马车里钻。
凌晔无奈笑道:“你不松开我的手,车怎么上路啊?”
雪若立马从车厢里出来,仍然拽住他的一只手不放,哀求道:“不如我还是过两日再去吧”
凌晔摇头,狠心掰开她的手,一手抬高帘子,将她塞回车厢内,“我们不是都说好了,阿若,你乖些。”
雪若委屈地瘪嘴,眼中蓄起泪,再次叮嘱道:“那许晗他们一回来,你们就动身啊,别让我一人等太久”
凌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许晗一回来我们就出发。”
年迈的车夫在一旁由衷叹道:“你们小夫妻感情真好,难分难舍的,我和我家老太婆刚成亲那会儿也这样”
雪若吸着鼻子,一边不爽地瞥着凌晔。
凌晔假装没注意她,听了车夫的话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我家娘子头一次独自出远门,我十分不放心,还望老伯路上多加照顾。”
车夫一开始不肯收,凌晔坚持下才道谢收下,说一定会安全地将夫人送到目的地的。
马车缓缓起动,雪若趴在窗口,含泪看着凌晔。
凌晔调侃道:“怎么你看我的眼神像看负心汉?”
“你就是负心汉,把老婆一个人送走的负心汉!”雪若赌气回道。
凌晔心中莫名一痛,不由自主地忙快步上前,跟上行驶的马车,向她伸手,雪若立刻心领神会,从车窗里伸出手与他相握。
他跟着马车跑了几步,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吻了一下,雪若的目光不舍地与他胶着,波光粼粼宛如一池秋水。
马车疾驰起来,两人试图拽住彼此的手,凌晔看着雪若的手指滑过自己的掌心和指尖,他忍不住往前一探,想最后留住那一丝熟悉的温度,却扑了隔空,兀自在空中举在手,看着马车远去。
凌晔一直站在那里,他身影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终被晨雾湮没
雪若放下车帘,抱住了自己的双膝盖,心里似乎空了一大块,涌进了莫名的不安和惶恐。
“停车!停车!”思绪忽被一阵粗鲁的喊声打断。
马车一个急刹车,她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车里什么人,下来检查!”令人心惊肉跳的喝声响起,她把车帘掀起一条缝。
路边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看装备是长乐派过来的王军!
她屏住呼吸,手下意识地拽紧了怀里的包袱。
正面交锋
“夫人, 前面有官兵设岗盘查,要稍停片刻了。”车夫拉住缰绳,转身掀开车帘。
雪若坐直身体, 镇定道:“无妨, 辛苦老伯了。”
车夫抱怨着:“世道不太平啊,满世界都是兵, 这天才刚亮就出来了。”
“下来!”路旁的一列兵中打头一人告诉喝道,车夫下车恭敬立于车边。
“里面都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去哪里?”带着京都口音的兵问道。
车夫递上通行文书,并按照早上凌晔的嘱咐回道:“车内这位夫人回昌河县的娘家。”
昌河县为去烟云涧的渡口所在的县城,也是马车的目的地。
那个兵仔细检查了遍文书, 示意车夫打开帘子,他探头看了一眼, 就把文书还给车夫,挥挥手让他们走。
雪若暗自松了一口气, 车夫爬上马车,拉起缰绳准备启动马车。
“等一下!”一个威严的男声从后面响起。
军士们纷纷欠身施礼,退至路边。
风吹起车帘张开一条缝,雪若侧头,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出现在视野中。
此人看上去十分面熟。
雪若快速在记忆里搜索一番, 想起他是傅临风身边的武将, 名叫吕奉。
自傅临风接管太常府以来, 吕奉便一直跟随在他左右, 是他的贴身心腹之一。
吕奉出现在千灯镇, 难道傅临风也来了?他已经追查到他们的下落, 特意前来的?还是因为其它的事情而来。
她心脏跳得很快,手心开始冒汗, 这吕奉从前跟着傅临风去承光殿觐见时,她曾经有过几面之缘。
“车内是什么人?为何清早出门?”吕奉扶着腰间的剑,冷声问道。
为首军士立刻拱手:“回禀将军,通关文书上显示这妇人是千灯的商户人家,她是回娘家去。”
“哦? ”吕奉皱眉,朗声道:“车上的女子,请下车回话!”
雪若捏了捏衣角,吸了口气,从车厢内出来。
她走下马车,向吕奉施礼,沉下嗓音恭敬道:“见过大人!”
吕奉目光犀利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模样普通的女子,疑惑道:“这位夫人因何一大早赶路出城,有何要紧的事情?”
雪若平静回道:“并无要紧事情,只是回娘家而已。”
吕奉冷笑:“既无要紧之事,清晨独自出城着实可疑,本将军不得不带你去府衙问询一二了。”
雪若抬起头,坦然迎着他的目光:“这位将军,我朝律法可有规定女子不可清早回娘家?”见他未识破自己易容,心下稍定。
“无有。”
“既然如此,为何奴家一早回娘家就要被视为可疑呢?”雪若不解,“奴家倒是无所谓去府衙跑一趟,只要将军不怕耽误功夫。”
吕奉见她神情自若,疑心略消几分,又试探问:“如此长途跋涉,你夫君为何不相送?”
雪若掏出帕子,抹了抹眼角,黯然道:“昨日与夫君争吵不休,等不及天亮就动身回娘家,再不愿与那负心汉待在一处。”
眼锋淡淡扫过张着嘴,表情诧异的车夫,难道早上目睹这对小夫妻难舍难分的场面竟然是幻觉?雪若悄然递去一个眼色,车夫老汉忙会意闭嘴。
吕奉盯着她看了会儿,心中释然原来是夫妻吵架。
他又检查了一遍文书,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本想就此放行,但想起傅临风的严令,让他守着出城要道,对任何可疑男女都不可以掉以轻心。
这女子对答如流,过于镇静,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看上去又与普通妇人没有什么区别。
雪若悄然瞥他一眼,红着眼眶,抽噎道:“家中私事本不该外扬,只是奴家心中着实委屈。”
吕奉一听这是要揭家丑了,有些好奇,神色不觉松了松。
雪若悲愤道:“请问将军,府衙之中可有惩治薄幸男的律法?他当初图奴家娘家富有才娶的奴家,替他开铺子买宅子置下产业,如今生意做大了,他就想撇了奴家另寻新欢”
用帕子掩着脸,她说到激动处,大声地哭了起来。
一边伸手拉住吕奉的袖子,眼神发亮地恳求道:“将军,奴家不回娘家了,奴家想明白了,这就跟你去府衙。求将军替奴家做主,将那个薄情男给法办了,再替奴家拿回家产!”
多年的话本子并没白看,她入戏入得自己真的难过起来,眼泪啪啪往下掉。
车夫原本合拢的嘴再度张成圆形。
他默默脑补了一波家庭狗血剧情,早上这两夫妻执手难分难舍之时,他还感叹这男子不容易,长相出众娶了这么普通甚至有点难看的妻子,两人还恩爱得如胶似漆。
这下终于说得通了。
看来这个夫人也是个狠人,表明不动声色,恩恩爱爱,暗地里要搞自己男人。
最后得出个结论:现在的年轻人,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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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雪若已经快速从车厢拿出自己的包袱,要跟吕奉去府衙讨回公道了。
这一波反向操作成功转移了吕奉的注意力。
他皱眉,嫌弃地拉过袖子,挣脱雪若的纠缠,怒喝:“胡闹,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本将还有公务在身,哪有功夫管你这些家务事。”
雪若闻言,脸立刻垮了下来,不干了,“将军方才叫奴家去府衙,如今我包袱都拿好了,你却改主意了吗?”
正在这时,远处奔过来一个神色紧张的士兵,向吕奉拱手,低声道:“大人,主街那边有情况,目标出现了!”
吕奉闻言肃然,转头瞪了雪若一眼,“无知妇人,且不与你计较了。”说罢断然转身,带着一溜官兵离开。
“将军,你别走啊,听奴家说”雪若抹着泪上前追了几步,吕奉听到立刻加快了步伐。
见官兵们消失在路的尽头,雪若用帕子抹了把脸,立刻跳上马车,高兴地招呼车夫上车。
见车夫还站在路边发呆,她掀起帘子,催促道:“老伯,我们可以上路了!”脸上丝毫看不出方才的悲戚之情。
车夫恍了下神,才慢慢坐上赶车位,目光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摇头无语地驱动了马车。
*
千灯镇的主街一隅,风水铺子大门紧闭,门上挂着大大的木牌“今日休沐”。
铺子后面的小院门打开,鬼神医背着个包袱,从院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队士兵“呼拉拉”地围住了。
吕奉一身黑色轻甲从士兵中走出,对着鬼神医咧嘴一笑:“老先生,我家大人劳烦您去走一趟。”
*
“嘶”——长剑呼啸着刺穿血肉,傅临风大叫一声。
他蓦地软倒,单膝跪地,一手撑在地上,面孔痛苦地扭曲着。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穿过自己肩胛骨的长剑和衣服上浸出来的血。
凌晔冷哼一声,将剑“嗖”地拔出,傅临风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傅临风强忍剧痛,抬头撞见凌晔鄙夷的目光,他咬咬牙,抽出腰间软剑上前搏命,凌晔一手负在身后,从容不迫地与他过招,神情笃定如同猫逗弄着耗子一般。
傅临风没有想到符凌晔的武功恢复得如此之快,上一次在曲池探子的线报说他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完全靠着身旁武功不济的一男一女保护。
没想到自己轻敌了。
他心里懊恼不已,一边努力招架着迎面而来的凌厉攻势。
眼前漫天剑光如雨,却看不清符凌晔人从何处来进攻,只见衣袂飘飘白影晃过,剑气扑面而来。
傅临风不禁心惊胆寒,符凌晔的武功似乎比从前还要高上几分。
难道之前都是他假装的?
凌晔进攻带来强大压迫感让他心生绝望,他肩上有伤,手上的武器也越来越沉,招式渐渐失去了章法。
眼看剑锋避无可避,傅临风叹了一口气,最后一招没有用来抵抗,而是向空中扔出了一枚鸣镝。
他疼得脸色煞白,忍不住向前栽倒,颈边一寒,带血的长剑已架在他脖子上。
“打不过就叫帮手来?”凌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讥诮道:“一剑就让你归西,未免太便宜你了,我努力一下,让你撑过十剑。”说着扬手做出劈下的样子。
“住手!”傅临风喘息着伸手阻拦,“我的人马立刻赶到,你若是敢杀了我,必定不得好死。”
凌晔挑眉,冷声道:“你只需操心自己有没有全尸,是否有人替你收尸。”
说着挥剑向他刺过去,傅临风见状就地一个打滚避开,凌晔唇角微勾,剑锋跟上,赶得他在地上连滚带爬,模样狼狈不堪。
埋伏在铺子外面的官兵赶过来时,见傅临风趴在满是竹叶的地上,凌晔一脚踩在他背上,弯腰在他衣服上擦拭着剑上的血。
见手下赶到,傅临风脸上恢复了些人色,努力抬起溅着血的脸庞,恨声道:“符凌晔,你跑不掉了,要想活命,告诉我公主殿下在哪里?”
凌晔皱了皱眉,抬脚在他肩膀处的伤口压了压:“还在痴心妄想?”傅临风疼得龇牙咧嘴,连身惨叫。
“逆贼,放开左相大人,否则定将你碎尸万段!”为首的侍卫高声叫道。
傅临风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万万没想到今日的周全计划竟落得这样的结果,喘着粗气艰难道:“符凌晔,你被包围了,就算杀了我,以你一人之力也不可能打得过这么多人,你一样难逃一死。”
凌晔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军士们,不屑一顾地冷笑道:“现在到底谁被包围了还未可知吧?”
他捡起一片竹叶,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竹林深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武器拔出鞘的声音,似有很多人奔过来,地上的落叶被凌乱的步伐踩碎,不断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傅临风震惊抬头,不敢置信地摇头:“这都是你的诡计,是幻术,不是真的!”
凌晔看了他片刻,认真道:“这次没骗你。”
他抬起踩着傅临风的脚,把长剑插回剑鞘,抱臂靠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神情笃定,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见他突然放了自己,傅临风有些意外,但马上就明白为啥凌晔退到一旁了。
因为根本就无需他动手了。
几百名黑衣人犹如从地底钻出,从三面快速地包抄过来,傅临风抬头,见竹林上方各个方向也有黑衣人飞下来。
方才还嚣张的军士们惊惶不已,纷纷向后倒退。
傅临风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几步开外捡起自己的剑,大声叫道:“不要慌,这些未必是真人。”
那些军士一听,原来是迷魂阵,一个个又壮起胆磨拳霍霍,直到与黑衣人真刀真枪地打起来,才暗自叫苦。
这分明就是真人,而且个个武功高强。
凌晔挑了一块青石坐下,一手撑着下巴,无聊地看着黑衣人与傅临风和军士们缠斗在一起。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黑衣武士就把傅临风和军士们全员拿下,除了当场斩杀的之外,其余都押至凌晔面前跪着。
傅临风再度被制服,肩膀上的剑伤处不断往外冒血,染红了衣袍的上半身。
凌晔端详着手中的苍龙剑,久未饮血的剑身寒光凛冽。
他淡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能威严得让人一凛:“北魏太子符凌止可是与你勾结?”
傅临风模样狼狈不堪,被押着半弓着身子,脸色青白,没好气道:“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凌晔笑了笑,揶揄道:“不了解你的人,大概要误会你是个血性男子了。”
傅临风怒骂道:“与北魏勾结的人是你!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凌晔转了转眼睛,似乎听到有趣的内容,从容笑道:“这话着实滑稽,我本来就是北魏人,谈何与北魏勾结?”
他沉下脸来,用剑在傅临风脸上比划:“只是,你不该把我与符凌止扯上关系,这我就有点不开心了。”
傅临风的五官随着剑锋的移动扭曲得更厉害了。
凌晔停顿了一下,调转话锋:“这个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做了个手势,黑衣人立刻上前将傅临风捆了起来,用粗麻绳缚住嘴。
凌晔把剑搁在傅临风的肩上,对他为首的属下道:“鬼神医是不是被你们抓了?”
那属跪在傅临风旁边,转头看了一眼傅临风的表情,犹豫着不敢说。
凌晔忽然厉声:“看来我不切下他一条胳膊,你们是不会开口的?”说着手下略一用力,长剑割破傅临风肩头衣料。
傅临风又是摇头,又是瞪眼,那属下不明白他啥意思,怕凌晔真的把他胳膊砍下,很快就如实交代了。
凌晔放了他去传信,冷声道:“立刻把鬼神医给我送回来,否则去阎罗殿找姓傅的!”
传信的人跑远,凌晔低头看了眼傅临风。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可对此人手软,务必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正在府衙坐镇的吕蒙猛然站起,望着下方面如死灰的军士,惊怒不已:“什么?你说左相被他们抓了!怎么可能?”
军士跪在地上颤声道:“千真万确,林中忽然冒出来数百名黑衣人,都是那逆贼的人”
吕蒙回头问:“附近王军和官军还有多少人?”
身后有属下回复:“启禀将军,两千王军驻扎在平临城外,调拨过来需要三个时辰,除了左相带去的人马,千灯镇只有王军和官军百余人。”
报讯的军士面色惨白道:“将军,镇上的百余兵马不足以抵抗那些黑衣人。”
吕蒙思索片刻,当即起身道:“速派人去平临城外调兵,带上鬼神医去解救左相!”
烟云涧
出了千灯镇, 马车带着雪若一路疾驰。
无论是宽敞的官道,还是蜿蜒的小路,路边都能见到一群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 拖儿带女地蹒跚走着。
雪若关上车帘,随处可见的凋敝景象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马车走了大半天, 在一片林子旁停下来歇脚,雪若把包袱里带的干粮拿出来,分了一些给车夫。
她坐在一个路旁的树墩子上,晒着暖洋洋的日头,就着牛肉啃着馒头。
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 飘着几丝棉花糖一般的云,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可是她的心情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空空如也的身边让她觉得孤独,已经不习惯凌晔不在身边的日子。
这些日子傅临风的手下频繁在千灯镇出没, 让她忍不住忧心凌晔会有危险。
她很快安慰自己,铺子已经关张,凌晔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家看书写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么想着, 不觉轻舒了一口气。
面前摊开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姐姐, 给点吃的, 我饿”
她低头, 看到一张满是污渍的小脸, 和清澈如泉水的眼眸,是个四五岁的男孩。
远处有几个人在探头看过来, 似乎是他的父母和妹妹,他们应该是不好意思过来,只好让孩子过来讨点吃的。
雪若从包袱里拿出几个馒头和数张饼,把牛肉也分了一半出来,用张油纸包了,递给他:“嗯,拿去跟大人一起吃吧。”
男孩有些惊讶,大约没想到能讨到这么多吃的,用衣服的下摆接着满满的食物,小脸上满是兴奋,转身小心翼翼地向大人走去。
见这小男孩讨要到了食物,与他们一路的流民也纷纷涌了过来。
车夫忙起身喝止他们靠近雪若。
“你们走远点,不要弄脏了夫人的衣服!”
“夫人,您行行好吧,我们已经一两天没吃过东西了,这附近人都穷,一点施舍都拿不出来”
“夫人,您赏赐一口粮食也行,孩子饿得都走不动了”
雪若拦住了车夫,温声道:“不要紧的。”说着她把车上剩下的干粮拿下来,让车夫给这些流民。
“夫人,我们要明日下午才到昌河,您把干粮都给他们了,您自己怎么办?”车夫担忧道。
雪若笑了笑,不在意道:“我吃不了这么多,再说今晚去打尖的地方再备一些便是。”
她叹了一口气:“百姓民不聊生,实乃为君主政者之过啊。”
微微低下头去,眼前这一切,让她暗自羞愧。
车夫叹息道:“先王在世时轻徭减税,休养民生,那时百姓安居乐业,很少有人流离失所。自从废王称帝开始,到如今登基的新王,都把百姓们当做摇钱树拼命搜刮,现今的赋税竟比先王之时多了三倍,太多缴不起税的百姓被没收房屋和土地,男人抓去做苦力抵税,真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他一边摇头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干粮分发给那些流民,流民们领了吃食个个面露欢喜,迫不及待狼吞虎咽起来。
雪若心头沉甸甸,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凌晔一个问题,那时他顶着上官逸的名头常年领兵出征。
她问他,做武将又危险又辛苦,你文才不比武功逊色,何不在朝中做个安稳清闲的文臣呢?难道你喜欢打仗吗?
他当时正看着天边的云出神,好一会儿,才答道:“没有人喜欢战争和杀戮,如果我不去做,自然也会有别人去做。文臣治国固然重要,但没有武将奋勇卫国,保一方朝堂安稳,文臣纵有才华也难以施展。”
“战争的目的是消弭战火。我所做的,无非是希望天底下承受骨肉分离的人可以少一些,而那些因战火而荒废的房屋能重燃炊烟。”
当时她一派孩子心性,不识人间疾苦,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如今亲眼见到百姓在水深火热间的煎熬,才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
正在沉思中,“姐姐”被一声怯生生的童声打断思绪,低头见方才来讨要食物的小孩又来了。
她一怔,微笑道:“小弟弟,姐姐的干粮都分完了”
小男孩摇了摇头,忽双膝跪地,两手交叠在胸前,给她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雪若忙将他拉起,道:“不必行此大礼。”
小男孩认真道:“阿爹说,受人恩惠必当回报,如今我们落魄流离中,不能回报您的恩情,只能给您磕个头感谢。”
雪若摸着他圆圆的小脑袋,怜惜道:“真懂事,你上过学堂,读过书吗?”如此家风,应是读书人家的孩子。
小男孩眼神明亮,“上过一年学堂,学了《千字文》、《礼记》”他的声音低落下来:“后来我们家被官府拆了抵债,跟着父母妹妹出来逃荒,就再也没读过书了。”
马车启程很久后,那男孩清澈的眼眸和失落的神情一直在雪若脑中挥之不去。
从前凌晔在授课时讲过个人对于国家和社稷的责任,他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作为王族应承担起自身的责任,让百姓得以重回家园安居乐业,使垂髫稚子不再失学,白发老人有所供养。
只可惜,如今她除了能贡献出一些干粮,再也没有能力为百姓做什么了。
她郁闷地长叹了一口气。
翌日午后,马车终于抵达了昌河县,何大富早早地在渡口等候她了。
他一时没有认出易容后的雪若,直到她走进他的马车取下皮膜,才赞叹这易容术太神奇,完全看不出破绽。
小船在海上晃晃悠悠行驶了个把时辰,直到海面上的浓雾渐渐散去,露出了绿树繁花的一座小岛,宛如水中仙境一般。
“师母,那就是烟云涧!”何大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些许激动。
雪若立于船头,衫裙飘飘,一手举在额前遮阳,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们的宅院矗立于岛中央的海湾旁,这里山海相接,是整座岛上风景最佳之处。
“吱呀”,刷着桐油的崭新院门缓缓打开,一座面海的两层雅致小楼跃入眼帘,雪若三两步走进院子,兴奋地转着圈四处打量,一楼是会客厅、书房和厨房,二楼卧室的窗都正对着大海,每日可看潮涨潮退,日升日落。
眼前景致之美完全超越了她w的想象和认知,何大富见她一脸满意,也觉十分欣慰。
她参观了一圈屋子后,忽问漏水的屋顶和需修缮的地方在哪里?
何大富愣了愣,马上说,我这就带你去。
雪若仰头望着少了几片瓦的屋顶,还有掉落的巴掌大的墙面,诧异道:“就这些吗?”房屋的损坏情况似乎并没有凌晔说得那么严重。
何大富看出她的想法,咳了咳,笑道:“别看好像问题不大,要是不修缮的话,情况就会越来越糟糕。”
他心里暗暗捏把汗,昨天特意托人带信过来,关照下人们把屋顶捅几个洞,屋子里能拆的地方拆掉些,免得雪若生疑,反正到时候再雇人来修就是。
不想那些下人对这装修精美的房子下不去手,就意思意思掀了几片瓦,揭掉一块墙皮,似乎轻松就能搞定。
“待会让他们再检查下,看看哪里还有要修整的地方,师母不如先来看看这些下人是否和心意。”何大富转移话题,让院子里的七八个丫鬟婆子都上来见过雪若。
雪若一见,立刻摆手:“哪里需要这么些人啊,我们在千灯镇时一个下人都没有,不也过得好好的。”
在何大富的坚持下,她勉强留下了一个叫绿俏的丫鬟贴身服侍,一个叫孙妈的婆子帮忙洒扫、浆洗,其余人等都打发了回去。
何大富替她安排妥当后,说平临还有事处理,就匆匆告辞离开了。
送走何大富,雪若跑到二楼卧房,迫不及待地推开窗,碧海白沙跃入眼帘,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湿味道的海风,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似乎已经看到凌晔坐在窗前的书桌后,听着海浪声翻着书页,偶尔抬头,带着笑意看向她。
许晗则在楼下院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像只猢狲一刻不停,时不时地骚扰一下正在晾晒衣服的殷歌
*
千灯镇,“雪记”后面的宅院内灯火通明,前庭后院,包括后门外的竹林边上,都整齐地站着全副武装的黑衣侍卫。
凌晔坐在前厅的椅子上,正仔细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手中的长剑,正是左子衿临走时留下的苍龙剑。
这把剑看上去很新,剑鞘的雕花几乎没有磨损,剑身上连细小的缺口都没有。
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剑,眼眶渐渐有些发红,持剑的手轻微颤抖,似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阿让,是你吗?
你还活着,来找我了对吗?
天意怜幽草,终酬有心人。
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故人,曾经顶替他被敌军凌虐至死的结拜兄弟,受他牵连全家不幸蒙难的发小竟然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真的是他认识的阿让、温让、温云停吗?
是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懒散自由,爱开玩笑,却会小心翼翼护着他的自尊的阿让吗?
手中阿让留下的苍龙剑变得模糊起来,眼中有温热的液体滑落,烫得心脏发痛。
一旁的桌边斜倚着另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剑,他将两把剑并排举在眼前,思绪不觉飘回多年前,夕阳下的芦苇荡,两个少年衣袂飘飘,你来我往比剑的场景。
青璃剑苍龙剑剑在人在
那时孩子气的誓言犹在耳边,转眼十余年过去了,故剑依旧,而他们,都变成了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
出事之后,他不止一次去那片草原找寻,却只见满目焦炭和狼藉,他在军帐的灰烬中找到一片烧焦的布料,他认出了那是自己衣袍的料子。
敌军杀过来时,温师父曾让阿让与他换了衣裳,将阿让留在营帐牵制住敌军,自己护送他离开。
还记得离别时阿让惊惧恳求的眼神,“父帅,你会回来救我的对吗?”
“父帅,我怕,你快点回来”
“父帅,别扔下我啊!!”
“小五,再见”
他们最终还是扔下了阿让,因为遇到了另一拨敌军的牵制,温师父将他转移到安全地方后,用尽一切办法也没办法及时赶回去救自己的儿子,再回到那个战场时已经是屠杀和纵火后无一生还的修罗场。
阿让从来心慈胆小,尤其怕疼,练武功磕磕碰碰都龇牙咧嘴,叫唤个不停,他无法想象阿让落在敌军手上遭遇了什么,烈火炙烧着皮肉的痛楚
心中有一把刀不停搅动,血肉模糊,每次想到这里都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结局真是如此,只祈愿敌人烧营时阿让已经死去,可以少受一些折磨和苦楚。
多年来,温师父在他面前掩饰了失去独子的痛苦,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对阿让的愧疚和悲痛,温师父的病不会越来越重,最后郁郁而终。
这些年午夜梦回遇到阿让,他都羞愧得不敢抬头。
梦中的阿让圆睁着双眼,那双眼曾经明澈干净如泉水,此刻却满是血丝和恨意。
他忘不了那个眼神,也不敢忘记。
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如果时光倒流,他情愿不曾遇到阿让,因为要赔上的代价,是阿让的性命,和他全家的无辜枉死。
第一次见到左子衿时,虽然他长得与阿让判若两人,但那似笑非笑中带着一丝讥嘲的眼神,让他心神一凛,只觉得莫名熟悉。
阿让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此模样,他不能细想,越想越厌恶自己,越想越心痛难忍。
难怪那时左子衿对他态度冰冷,充满敌意,那次掉下悬崖的半夜,他甚至一度想刺杀他。
如果那时被他杀了也好,不知道那样是不是可以弥补一些对他的伤害。
岁月湍急,太多的回忆涌上来,炙热的冰冷的波涛翻涌起伏,将心头塞得满满当当。
两名穿黑色轻甲的侍卫首领进来,颔首行礼:“属下拜见少主!”
凌晔微怔,很快收回神思,温声道:“免礼!”
他看了二人一眼,对其中一人道:“王邶,我有一事要拜托你去做。”
叫王邶之人立即恭敬道:“但凭少主吩咐!”
凌晔道:“许晗和殷歌已护送左子衿回长乐,你立刻挑选一队精锐赶往长乐城,保护他们三人的安全,尤其是左子衿”
阿让行色匆匆要赶回长乐,雪若怎么挽留他都不肯。
那日单独在房内告别时,他的眼神也饱含深意,当时自己记忆没有恢复只觉得莫名,而今想来那神情不舍中带着决绝,联想到符凌止即将在长乐会见齐允轩,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了。
他眸色渐沉,神情复杂:“他来千灯寻我们之事恐已被傅临风察觉,我担心他的安危,且他身体孱弱,又没有武功”
喉咙蓦地发涩,他有些说不下去。
平复了片刻,才继续道:“你们一定要在他们到长乐前拦住他们一旦找到他们,将他们立刻带回来!”
王邶郑重领命,立刻下去安排。
另一名叫余彦的侍卫首领向凌晔躬身施礼,热泪盈眶道:“少主,属下们总算找到您了,这大半年来,我们跑遍了北魏和东梁,就差去卑兹罕看看,没想到您藏身在夏州呢。”
他有些委屈道:“少主,您醒来之后怎么也不联系我们,我们一直都在等待您的召唤。”
凌晔微笑,并未提及失忆之事,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歉然道:“让你们操心了”
余彦恭敬道:“属下们生死都是少主的人,昨日收到您的传信,我们立刻带着三百精锐星夜兼程赶过来,所幸在您被夏州王军围困前赶到了。”
听了他的话,凌晔有一瞬的恍神,那些被千军万马簇拥着的日子似乎离他很遥远了,远得几乎要遗忘了。
他问道:“神风营、玄铁军现在还剩多少人?”
余彦如实回答:“神风营的三千死士都散落在北魏、东梁待命,玄铁军尚有数万人藏于北魏深山的大本营之中,时刻等候您的召唤。”
凌晔默然片刻,问道:“陛下现在身体如何?”
余彦面色一滞,低下头去,沉重道:“陛下去年就病重不理政务,由符凌止监国。他已经许久未曾露面,民间传言纷纷,有的说陛下……”
他不忍说下去,凌晔温和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他才开口:“说陛下早已辞世而太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登基。”
见凌晔神色黯然,他连忙道:“少主,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也有人说陛下还活着,但一直昏迷不醒,恐怕凶多吉少”
凌晔默了半晌,收敛神色,平静道:“几日前,我见过符凌止,他向我索要号令神风营和玄铁军的虎符。”
“虎符?”余彦都忍不住嘲讽地笑了起来,道:“少主,那太子没为难您吧?他要是敢再来,就让他看看神风营的厉害。”
凌晔摇头:“应该暂时不会来了,他正往去长乐会见夏州王。”
余彦不解道:“少主,今日您为何不杀了傅临风,却将他放了?此人差点害死您,你就不怕他再带兵反扑回来吗?”
凌晔眸光一寒,冷笑了声:“他手下那些兵,不过是些酒囊饭袋,难道你们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说着瞥了余彦一眼。
为什么没有干脆地了结了傅临风,他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也许是顾及雪若与傅临风曾经的情意,更重要的是,如果杀了傅临风,一定会激怒齐允轩派重兵前来围剿,掀起无穷的战火并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余彦颔首回禀:“慢说是他们留在千灯镇的残兵败将,就算将平临守军调过来,我们也不怕。玄铁军从北魏南边荒漠抄近路疾驰而来,不出一日即可到达。”
凌晔沉吟了一会儿,断然道:“通知玄铁军往边界移动待命吧,我看夏州马上要不太平了。”
余彦领命,又忍不住问道:“少主此话怎讲?”
凌晔看向窗外的天空:“你有没有注意这几日西南方向的天空隐隐发红,空气里有草木烧焦的味道。”
余彦点头,道:“听说是卑兹罕人为了防山火,在边境处烧出防火带,他们每年都会烧的。”
凌晔眸光冷冽,缓缓道:“山火多发于盛夏,如今已是深秋,有何必要现在防山火?入冬前当地通常会刮起猛烈的东北风,狂风会将火势带向距边境三十里的骠骑大营。”
想起那日依缇说的话,当时只觉蹊跷不已,一番细思后恍然明白。
余彦变色道:“少主的意思是卑兹罕将借火势攻打夏州?”
凌晔点头,“不错,届时平临城将首当其冲成为卑兹罕进攻的对象。”
他神色略松,对余彦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揣测而已。”
余彦忧虑道:“少主,如若卑兹罕真的进攻夏州,您要我们再帮夏州去抵抗卑兹罕吗?”
凌晔缓缓摇头,目光沉静而释然:“如今我早已不是夏州的骠骑将军,何必再多此一举,到时候将人马都撤出夏州,如遇危险召玄铁军前来相助。”
“属下领命!”余彦拱手,响亮地回道。
余彦出去后,他也起身离开前厅。
见他出来,驻守在院子内的侍卫纷纷欠身行礼,他颔首示意,负手向厢房走去。
依缇借蓝玉庄之名进入平临,定是为了刺探军情,听说从前的蓝玉庄掌柜并不是女子,恐怕那掌柜早已被他们挟制。
他们通过蓝玉庄大举招标,将平临各类商号的头面人物都打探了个清楚,日后攻下平临后便知道去哪里搜刮钱财。
所幸何大富家业太大,且当时忙着给朝堂修长城,没有功夫去应付蓝玉庄,逃过了依缇他们的视线。
但何家树大招风,卑兹罕人略一打听便知,他已安排人去平临,提醒何大富早做准备。
眼下既有傅临风的穷追不舍,又有卑兹罕进攻的风险,他不能再把雪若置于危墙之下,所以果断地将她先送去烟云涧保护起来。
等他结束了这里的一切,就去找她。
就算余下的日子不多了,哪怕只剩一日,他也要与她厮守在一起。
卧室里到处都留着雪若的痕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的笑声,他坐在她喜欢坐的梳妆台前,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早上催她走得匆忙,她只带走了随身的衣物和细软,连梳妆盒也未带走,静静地摆在桌上。
他打开妆盒,发现平时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内层的蟠龙玉佩不在了。
看来雪若并没有忘记把它带走,心底不觉荡开层层暖意。
从前一直见她小心地保存着这块玉佩,他竟误以为是傅临风给她的定情物,因此黯然神伤了好一阵。
记得那个满城花灯的夜晚,船舱内他在雪若的逼问下,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当时气得竟笑出了声。
如今他算知道自己当时有多么憨傻。
那时他对自己很没有信心,可雪若却说,就算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小伙计,也比那个什么丞相强过百倍。
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认真的表情和明亮的眼神,当时他更加困惑了,怀疑她的判断能力和审美是不是出了状况。
现在想起来,却是极度舒适的。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杀傅临风。
“就到这里吧!”他厌恶地看了眼匍匐在脚下的傅临风,抬手割断了他手上的绳子,齿间发出低冷的吼声:“滚!”
傅临风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几个残兵上来搀扶,他们快速地逃离。
凌晔看着几人仓惶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他很想一刀结果了傅临风,可是,如果雪若在,她应该会拦住他的。
毕竟他们曾经有过一段交情,他不想因为自己杀了傅临风而让雪若纠结。
这样的小人,又怎配得到她的不忍。
更何况残杀无还手能力的俘虏,从来是他不屑做的。
这时的他若是知道数日后自己将遭遇的一切,定然会为这一刻的心慈手软而后悔。
然而,此刻他已经不把放走傅临风放在心上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来。
他快步走进内室,目光扫过屋内家具,最终停留在木床的床脚上。
初来千灯镇时,为了盘下这座宅院几乎花光了他们全部的积蓄,因此再添置家具就有些捉襟见肘。
所以厢房内的好些家具都是他和许晗两个人对着图纸,自己打造出来的。
第一个作品就是屋内这张双人床,做好后他们让雪若试下床牢不牢。
雪若刚兴高采烈地坐上去,床就翻江倒海般晃了起来,吓得三人同时大叫。
她扶着床栏,颤巍巍地爬下来,趴在地上一番观察后,若无其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就四条床腿里有一条比其它三条短了一截而已。”
许晗和他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
她蹲在地上,拖出还未整理的行李箱子。
她在里面一阵翻腾,找出一块黑黑的镇纸,不知为何,这镇纸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她让他们二人抬起床脚,把镇纸垫了进去。
然后脱了鞋子,跳上床,狠狠地蹦跶了几下,木床纹丝不动,看得他们二人傻了眼。
雪若得意摊手:“正正好好哈哈,你们知道啥叫撞大运,介就叫撞大运!”
不期然就想到这么一段往事,他舒缓了嘴角,眼中仿佛有光芒闪烁。
将镇纸从床脚下面取出来时,上面已经沾了一些灰尘。
他用手指在镇纸底部摸索着,找到一个不显眼的凹槽。
微微用力,黑色的木块像本书一样,被一分为二地打开了。
一枚细长的玉印章镶嵌在中间。
这是他从父王那里得到的,可从各国九大州府、七十二家钱庄提出取之不尽银两的玉印章。
当初他受重伤神志不清,鬼神医从他身上找到这带血的玉印章,藏进了镇纸之中与他随身之物放在一起,他醒来后失去记忆,鬼神医曾与他说印章放在镇纸里,他听不明白什么印章,也没有追问,以为是不要紧之事,后来竟被雪若拿来垫了床脚。
他心底暗笑,将玉章握在掌心,当初若有这印章,就能轻松解决“雪记”的困境,甚至再开个十个八个“雪记”也不成问题。
他要把这个留给雪若,让她一辈子都衣食无忧,再也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日在窥灵镜中看到的未来,他离世后,雪若自然会回宫继续做她的公主,到那时,她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何需他来安排。
一时分不清是欣慰还是酸楚,只觉胸中发闷,好似堵着一堆石头。
伸手拂开衣袖,他怔然看着手臂上一个图腾般的印记,心绪翻涌。
鬼神医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
“我以巫族的命火炼化成这个珈蓝印,可助你在寿数之内不再受病痛煎熬,你原有的功力也将悉数恢复。但它无法改变你的寿数,你生命走向终点的过程中,这个印记也会慢慢变淡,直至消失。”
他是恢复记忆前,神志模糊的状态下听到这番话的,完全没有力气去阻止鬼神医。
因为他曾经听说,巫族每个人都有所谓的命火,如果命火熄灭,那这个人也随之殒命。
也就是说,手上珈蓝印随着他的死去而消失的那一天,鬼神医的命火也将同时熄灭。
他不能承受这份用性命炼成的馈赠,清醒后他拼命想去除这个印记,解除与鬼神医生死的捆绑。
“不要白费力气了,珈蓝印可以转移到别的宿主,却无法退还给施印着。”
鬼神医撸着胡须得意着,依旧是惯常的一副老不正经的模样。
他拍拍凌晔的肩膀:“我没那么高尚,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我说过,这一切都是我欠你的,这下应该还够本了。”
鸩杀
一轮玉钩挂在天边, 月色明亮而清透,整个紫宸宫如笼罩在淡淡的水华之中。
已是深秋,入夜寒凉, 长信宫前蹲着两个值夜的小太监, 手藏在袖子里,瑟缩着身体, 挤在一块低声说话。
一盏宫灯回廊处转过来,皂色织锦面的官靴不徐不疾踏过殿前的金砖地。
两个小太监听到脚步声,转头一看,吓得惊慌失措地伏倒在地:“敏总管…恕罪….”
端木敏垂眸望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声音没有什么温度:“值夜时不得坐蹲, 不得私语,这些规矩都不晓得吗?”
两个小太监齐齐叩头:“奴才知罪, 请敏总管开恩。”
端木敏目光锐利扫过他们身上,问道:“入秋了, 为何穿得这般单薄?”
其中一个小太监捏捏诺诺道:“内务府说今年银子不够,秋衣暂时发不下来…”
端木敏皱眉,似叹了口气,“起来吧,都回去在里面加一件袍子, 多少暖和些。这里我替你们看着, 加好衣服就过来。下次值夜再这般疏懒, 定不轻饶!”
两个小太监一听并没有责罚, 还让回去加衣服, 均面露喜色, 磕头谢恩:“奴才遵命,谢敏总管饶恕!”
两人欢喜地结伴离去。
端木敏在殿门前站了一会儿, 这时,远处的角楼传来三更的钟声。
他缓缓走到殿外白石台基上的平安缸旁,环顾四周后,伸出手指在缸中蘸了些水,在缸旁不显眼的地面上写下了一串数字。
两个小太监很快就加好衣服来了,端木敏上下打量他们,让他们将外衫和腰带束整齐,看不出穿了两件袍子,按照宫规是禁止将外袍叠穿。
他又叮嘱了两句,拎着灯笼离开了。
两个小太监看着他的背影,一人感叹道:“敏总管好像与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简直是个冷面阎罗。”
另一人道:“是啊,变得有人情味了,上次还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给兄弟们在小厨房加餐呢。”
“他好像是是从上次受罚重新回来后开始转变的…”一个太监寻思道。
另一人补充:“听说那一次,他差点被人弄死…”
“嘘,别说了,不得私语。”
两人互相提醒着,双双在宫门前站得笔直。
这时,一个提灯笼的纤细身影从石阶袅袅走上来,径直向殿门走来。
“芸姑娘,怎么是你?这么晚了还出来?”一个小太监笑着招呼。
芸儿走近,略欠了欠身,笑道:“二位公公好,太后这几日胃脘不适,常常半夜醒来要垫点吃的,我这刚去厨房取了备着。”
说着打开随身的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绿豆糕,“这个绿豆糕太后嫌甜,二位公公值夜辛苦,正好帮忙吃一些吧。”
两个太监面露喜色,推辞两句就接了过来,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芸儿手指上沾着些糕点上的糖油,随口问道:“哪里有水可以洗洗手?”
一个太监边嚼,边指着不远处,“去那边平安缸里舀点水冲冲。”
“嗯。”芸儿答应着,向平安缸走去。
她沿着平安缸走了半圈,停下脚步,瞥到了缸边地面上写的数字,默默记在心中。
回头见两个小太监正吃得开心,她伸手从缸内舀了些水,浇在地上的数字上。
拍着湿漉漉的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去。
回到自己住的值房后,她就着烛火,把记下的数字默在一张纸上。
又从抽屉内取出一本诗经,按照数字对应的页码行数翻找着,并记录在纸上。
全部写完,纸上赫然出现五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大字。
左子衿有难。
她将纸在油灯上点着,扔进桌上的大瓷碗内,盯着纸看了一会儿,看着燃烧的纸如黑色蝴蝶振动着翅膀,扭曲飞舞….
天色微亮,长乐城一隅的左氏医馆。
“啪啪啪”有人用力地敲着门。
不一会儿,小学徒来开门,他似乎早就起床了,卷着袖子正在干活。
“您找谁?”他问面前圆脸白净的年轻人。
小福子一把拉着他,急问道:“左先生回来了吗?”
“师父昨日刚被人护送到家,”小学徒回答,“不过今日天不亮就出去了,现在不在家。”
小福子一愣,“他去哪里了?”
小学徒眼神懵懂,“他没跟我交代,就说他要出门一阵,让我收拾关闭药铺,暂回家乡去。”
“他刚回来,又要出门?”小福子有些吃惊,“他随身带了什么行李吗?”
小学徒摇头,“师父什么都没带,空手出门的”他仔细想了想,补充道:“我好像见他在里屋的抽屉里拿了入宫的令牌”
“入宫令牌?!”小福子眼睛瞪得铜铃大,一拍自己的大腿,“啊呀”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小徒弟纳闷地挠挠脑袋,自言自语道:“今天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来找师父,一会儿功夫都来了两拨人了。”
他想起第一拨人,个个风尘仆仆的模样,都穿着深色劲装,身材高大,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他们听说左子衿不在家,那些人脸色凝重地互相低语了几句,很快上马疾驰而去。
*
千灯镇的府衙内,傅临风肩头绑着绷带,焦躁不安地骂着厅前站着的一排手下。
“一个两个都是废物,连几个山匪毛贼都对付不了!”
“原以为只是两个普通百姓,”有个将领忍不住嘟囔道:“没想到那些人都是死士,个个武功高强….”
“放屁!朝廷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傅临风气急败坏打断道,“吕奉!让你们盯紧那个院子,现在他们有什么动静?”
一直低头不语站在前排的吕奉,躬身拱手答道:“启禀大人,那些人还在那里没有撤走,不过这两日陆续有人进出,我们的人无法靠近。”
“简直无法无天,嚣张至极!”傅临风拍案怒道。
力道过大震到伤口,他疼得拧着眉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喘气道:“平临的守军什么时候到?”
吕奉回道:“平临过来的路上突发山石滑坡,挡住了道路,预计要明日才能抵达。”
他犹豫地问道:“大人,平临是离卑兹汗最近的主城,我们将守军全部调过来,属下怕有隐患”
“有什么隐患?”傅临风抬高了声量,反驳道:“去年我率领镇北、骠骑两营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料这帮蛮夷五年内不敢再犯中州。”
“眼下我要对付的只有一个人!”他眼神倏忽狠绝,咬牙道:“符凌晔,我倒要看看,三千人马能不能把你撕碎?”
众将领俱低头,噤声不言。
一个侍卫从院外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至傅临风座前,拱手单膝跪地:“启…启禀丞相!”
傅临风不满道:“慌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平临军到了吗?”
那侍卫一愣,欲言又止,还是回道:“平临军已经清除了路障,目前离千灯镇仅三十里了。”
傅临风大喜过望,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太好了!等平临军一到就立刻将那帮逆贼铲平!”
见地上的人仍旧低头跪着,他不解道:“你还有何事禀报?”
那侍卫抬起惊惶失措的脸:“昨夜东北风大作,大火从卑兹汗境内蔓延到我国,火势一夜推进二十里,那卑兹汗竟然趁着大火发起进攻,几个时辰内边境数城失守,直逼平临而来!然而平临守军已经悉数调来千灯,现在平临城是一座空城啊!”
“大人,卑兹罕来攻打我们了!”
堂内一片哗然。
傅临风睁大眼睛,无法相信刚才所听到的内容,半天才颓然跌坐下去。
吕奉上前,言辞恳切:“大人,请速速让守军回防平临吧!”
另一厢,安坐自己院子里看书的凌晔也收到了属下的来报。
余彦佩服道:“少主,你的推测没错,卑兹罕果然进攻夏州了!”
凌晔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然道:“卑兹罕想必已探知如今的夏州国库空虚、兵力不济,才敢举兵进犯。只是,选在北魏太子出访长乐的时机挑起战火,倒是令人玩味。”
他转头吩咐余彦,“你去看看派去长乐的人有无消息传来,同时整顿人马,在卑兹罕人打过来之前我们就撤。”
余彦肃然道:“听说平临城的兵都被傅临风调走了,现在平临不堪一击,如果平临城破又无援军来救,卑兹罕王军估计要直捣长乐了。”
凌晔冷笑:“这很像傅临风那个蠢材做出来的事情,把守城的军都用来对付我们了。我猜此刻平临军应该在半路仓促回防,可惜太晚了,就算夺回城池也会死伤惨重。”
他长叹一声,怅然道:“只是苦了百姓们,才过了一年多的太平日子”
他收回神思,断然道:“再等两日,如长乐还无消息,我带一队精干去长乐接许晗和左先生,你带其余兄弟从暗路撤离夏州。”
*
这日是北魏太子来访之日,为表礼遇,紫宸宫九门洞开,彩幡飘飘,百官排着队依序从宫外进入。
房赟仗剑,在宫门前站得挺直,目光焦急地扫过面前经过的群臣。
终于,他看到挤在人堆里的小福子,忙快步迎上去,拉住他,压低声音问道:“怎样,找到左先生没有?”
小福子已奔得满头大汗,摇头沮丧道:“没有,他让徒弟关店,自己孤身离开了,我怀疑他进宫来了。”
房赟一惊,“他进宫来作甚?我一早就在这里候着了,没见他人啊!”
小福子露出迷惘的神色,“难道君上令他进宫?”
房赟摇头,对他使了个眼色,嘱咐道:“这里人多口杂,散了吧!”天还未亮,芸儿就着急忙慌地过来找他,说君上已密令派人抓捕左子衿,请他看着公主的面子上,务必相救左先生。
他不敢打草惊蛇,让小福子先出宫去药馆通风报信,找到左子衿后他再按照派兵将他保护起来,不料小福子扑了个空,如果真如小福子所言左子衿进宫来了,那不啻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啊!
听了他的话,小福子点头,两人分头而行。
房赟心急如焚,一路找寻过去,从官员休息的值房、到御医所,甚至连无人居住的燕熙宫都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左子衿的身影。
前朝鼓乐声响起,迎接北魏太子的仪式应该已经开始了。
听闻之前君上传召左先生入宫,他每每都称病拒绝,今日未曾听说君上召见,他却主动入宫,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心头蓦地一跳,莫非莫非他是冲着北魏太子而去?
想到这里,不及细思,他拔腿就往举行大典的承光殿而去。
赶到那里的时候,群臣已经入席做好,殿内高处主桌上,王上齐允轩频频举杯,向坐在左侧首位的北魏太子敬酒。
房赟是御前行走,众侍卫见他都恭敬行礼。
他远远地将殿内扫视了一遍,满堂华服锦袍,根本不见左子衿。
不可能,左先生不可能擅自出现在这里。
他默默地想着,心里越来越着急。
一列捧着菜肴、点心的太监,低头躬着腰,从他身边走过。
其中一人的背影格外清瘦,虽然与其他人一样弯腰行走,但腰背挺直,意态从容,不似其他人那般唯唯诺诺。
房赟心脏蓦然漏跳一拍,上前几步,扣住那人手腕。
回过头来的是一张陌生的太监的脸。
房赟吐出一口气,刚要松手,那人眼底若有似无的清冷感让他无比熟悉。
再度扣紧他的手腕,房赟压低声音,急切道:“左先生,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
那人眼神微动,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房将军,你认错人了,请放开奴才。”
并不是左子衿的声音。
房赟相信自己的直觉,此人身上有淡淡的药香,不会搞错,就是左子衿。
他苦苦恳求:“您要干什么啊?这里很危险,王上下了密令要捉拿您,求您离开这里!”
当年,还是孩子的自己在乱葬岗里被左子衿捡到,悉心照料救活,再拜托公主将他送到军中历练。
左先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左子衿叹了一口,不再瞒他,眼神决绝:“小宝,你不要拦我,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做,请你成全我!”
他一贯平淡无争的目光从未有过的冷硬,房赟心底一怵,仍然不肯放手,“不行,我不能看您去送命!”
左子衿咬牙道:“生死我自负。你若再要纠缠,送命的就是我们俩人!”
两人正在门口僵持之际,见端木敏从殿内走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房赟听见端木敏的声音,手下一松,左子衿趁机挣脱了他,端着盘子低头进了殿内。
房赟心急着要跟他进去,被端木敏用拂尘挡住,低声喝道:“房将军,佩剑军士无召不得入殿!你不要命了?”
他见房赟急得额上青筋毕露,不禁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人?”
房赟焦灼的目光一直跟着左子衿的背影,不耐烦道:“不认识,他刚才撞到我。”
齐允轩今日心情大好,指着面前的金盅对符凌止道:“听闻北魏喜食羊肉,太子殿下尝尝这个羊奶羹味道如何?”
说着摆手示意,站在一排的太监中的左子衿,低着头走出来,捧着托盘向符凌止的位子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目光平静无波,微微抬头,符凌止的脸逐渐清晰。
喉头攒动,心中仿佛煎着一锅滚油,直熬得浑身骨骼咯咯作响。
眼前燃起熊熊大火,曾经的家园成了尸山血海,自己躺在火中被敲碎每一寸骨头,母亲的笑容和杂草丛生的坟头交替出现
“等一下!”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端木敏站在前面,目光犀利地看过来。
打量了他片刻后,端木敏把手中的银针插进了羊奶羹。
银针没有变化,端木敏用一块帕子擦拭着针尖,压低的声音冷漠如冰,却意味深长,“你可要仔细了,看清楚前面的路再走。”
左子衿埋下头去,闷声道:“奴才遵命。”
端木敏迟疑了一瞬,不再阻拦,眼中平静无波,侧身给他让路。
左子衿脚步坚定,缓缓向前走,沾着药粉的拇指从袖中伸出,不动声色地抹过金盅的杯沿。
飞蛾与火
金盅精致华贵, 乳白细腻的甜羹上飘着几朵绯红的花瓣,让人看了顿生食欲。
符凌止伸手拿起金盅。
左子衿举着托盘并未移步,忍不住抬眸盯着符凌止。
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面上依旧是平静的谦恭。
符凌止刚要喝, 忽触及到左子衿的目光,发现这个小太监正在看自己, 不觉一怔,手停在空中。
左子衿马上低下头去,收起托盘,退至一旁席边,垂着眼眸看向地毯上富贵团花的图案。
符凌止皱眉, 心里有些生疑,把手里的金盅放在桌上。
那边王座上的齐允轩正已经喝完了面前的甜羹, 他把盅放在端木敏举着的托盘中,笑道:“这是宫内御厨特意为太子殿下做的甜品, 请您趁热品尝,羊奶玫瑰羹凉了就不好喝了。”
符凌止瞥了眼齐允轩喝完的金盅,心想许是自己多心了,遂放下顾虑。
再次端起自己面前金盅,恭敬道:“多谢王上盛情款待!”
说着拿起面前的银勺, 舀了两勺品尝, 啧啧赞叹:“果然香甜爽滑, 入喉回甘, 江南的美食名不虚传。”
一番称赞给足面子, 齐允轩脸上笑意愈深。
左子衿拢着袖子站在符凌止身侧, 低垂的眼中余光微动。
端木敏负手站在齐允轩身后,薄唇抿成一线, 冷眼无波地扫过符凌止,又看了眼左子衿,还有殿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房赟。
飞蛾怎不知扑火的代价是灰飞烟灭?
必定有超越死亡恐惧的理由,让它孤注一掷地冲向焚灭。
他有点羡慕那只飞蛾,可以拥有这么纯粹的恨意。
而他连恨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符凌止连喝几勺后,觉得甜羹甘美无比,北方人豪爽的性格让他放下了银勺,直接端起金盅喝了起来。
左子衿一直捏在袖口上的苍白指尖蓦地松开。
“砰!”一声清脆的轻响。
不知哪里飞来一粒小石子,将符凌止手中的金盅弹落在地。
“太子,当心有毒!”有人大喝了一声。
符凌止的空手仍保持着托盅的姿势,一时惊骇得动弹不得,他身后的北魏侍卫立刻跳起来,护在他周身。
突发此变,殿内的众人俱是惊诧不已,唏嘘之声四起。
齐允轩脸色微变,压制着怒气道:“是谁在胡言乱语,这羹汤孤方才也喝过,怎么可能有毒?”
他登基后根基不稳,亟待得到北魏的支持,因而对符凌止的首次到访极为重视。
无论是欢迎的仪仗,还是招待的菜式都是他亲自过问,选用的最高等级规格。
现在竟然在大殿上被北魏人当众说汤中下毒,让他颜面全无,定要将此事掰扯个清楚。
殿门外奔进来的北魏将领是符凌止的表兄吴恒,刚才的石子就是他扔出来的。
他一把揪住左子衿,大声道:“这个太监有问题!是他在太子的汤里下毒!”
左子衿微微挣扎几下,镇定道:“将军为何血口喷人?”
他身子单薄孱弱,在高大的北魏人挟制下如秋风中的树叶,却努力仰起头,目光平静坦然,不卑不亢。
房赟不知何时也冲了进来,他已经取下腰中佩剑,三两下从吴恒手中将左子衿抢过来,护在身后:“将军在我朝金殿盛宴上做出如此举动,未免太过失礼!”
吴恒见状,怒气冲冲地想去抓回左子衿,被房赟不甘示弱地挡在前面。
“住手!金殿之上,成何体统?”齐允轩拍案怒道。
他指着左子衿,问端木敏:“这人可是你们司礼监之人?”
端木敏迟疑一瞬,沉声道:“启禀陛下,正是。”
齐允轩又问,“方才太子殿下的羹汤,你可曾试毒?”
端木敏道:“方才奴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太子殿下试毒,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齐允轩不悦:“吴将军,您说太子殿下的羹汤中有毒,可是方才端木总管在金殿公开试毒,众人皆见,现在太子殿下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你作何解释啊?”
殿上的夏州文武官员纷纷附和,指责北魏人无理取闹。
北魏使团的人除了吴恒外,个个都茫然无措,有人用眼神责怪吴恒的鲁莽,弄得大家都十分尴尬。
正在这时,殿内又响起“扑通”一声。
众人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不禁大惊失色。
只见符凌止已从座位上栽倒下去,闭着眼睛摔在金砖上,脸色铁青,嘴唇乌黑,手脚不停抽搐着
“太子殿下”惊叫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北魏使团的人都离座扑了过来。
一时间殿内乱成了一团。
左子衿唇角微勾,眼中升起沉静的笑意。
抬眼见不远处的高台上,端木敏正在看他,冷静目光中有几分怜悯,一丝敬佩。
他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端木敏依旧面无表情。
下一秒,他把自己撞进房赟怀里。
房赟从震惊中回神,听到左子衿压低声音快速道:“快将我擒住!不要留情,这样你才能洗脱嫌疑!”
房赟摇头,颤声道:“左先生,我带你逃吧!”
左子衿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冷酷令人胆寒,他说:“我当年救你,不是让你今日枉死的。我了断自身恩怨,无需你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报恩!”
众人目光扫过来,房赟身不由己地拽住他的一支胳膊,向后反扭过来。
左子衿吃痛扬起头,艰难回头,眸光柔和:“你做得很好,记得每年来我坟头上柱香,让我知道你很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
见房赟仍木然站着,他怒道:“你还等什么?!快把我押到地上去!”
房赟含泪应允,哽咽道:“对不起,左先生”
他狠下心肠,一手按住左子衿的肩膀,一手扭住他的胳膊,左子衿立刻配合地跪了下去。
他的脸被摁在冰冷的金砖上,身体扭曲成一个屈辱的姿势。
房赟高声道:“来人将此嫌犯抓起来!”
嗓音黯哑破碎,回荡在金殿上空。
拎着药箱的几名御医鱼贯而入,神色严峻地查看符凌止的情况。
另一边,一拥而入的侍卫将左子衿七手八脚地压制住。
齐允轩盛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大胆逆贼,公然金殿下毒,坏我两国邦交,孤要亲自审理此案,定将你碎尸万段!”
困守危城
这日海上升起白色的雾气, 烟云涧所在的小岛仿佛消失在云雾之中,海面上看不到一艘船。
小丫头绿俏端着食盘,小心地扶着楼梯从二楼厢房走下来, 干粗使活的于妈正在回廊处扫地, 便问道:“夫人午饭吃了吗?”
绿俏点头,又摇头, “夫人这些日子都吃得很少,今日喝了碗汤就放下筷子了。”
她叹了口气,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于妈抬头,努努下巴:“喏,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坐着呢。夫人似乎很喜欢荡秋千, 只要不下雨,白天就坐在那里。”
绿俏心道, 她哪里是喜欢荡秋千,不过是那个位置对着门, 她坐在那里等人罢了。
她点点头,转身去厨房用托盘拿了一壶热茶和一碟百合糕端去前院。
秋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果然见雪若坐在上面发呆。
绿俏将托盘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笑盈盈道:“夫人,这是新做的点心, 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雪若转头淡淡一笑, “放着吧。”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院门, 怔怔地问:“今日可有信使来吗?”
绿俏同情地望着她, 摇了摇头, “快入冬了, 岛上往来的船只也少,今日大雾船都停了, 这几日大约都没有信使过来了。”
雪若垂下漆黑的眼睫,怅然看着地面,不再说话。
脚边的砂石地上,一群蚂蚁忙忙碌碌地搬着食物,依次往不远处的洞穴移动,洞穴口有蚂蚁不断进出,接过远处过来蚂蚁搬的食物,仿佛在迎接它们的归来。
雪若看得入神,心里不由羡慕起这些蚂蚁来,羡慕它们简单而忙碌,日日都能等到家人归来团聚。
她来烟云涧已住了十来日,早把漏的屋顶,破的墙面修好,还把屋内屋外整饬一新,去集市添置了过冬的被褥和衣裳,等着凌晔他们过来。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不但未见他们踪影,书信也不见半封,她每日望眼欲穿,魂不守舍。
不知凌晔一人在千灯镇怎样了?许晗和殷歌可将师父平安送到长乐?
算算时间,他也该返回千灯了。
难道出了什么变故,是傅临风发现凌晔了?
还是子衿在路上遇到什么意外?
她在一天天的等待中胡思乱想,越想越怕,坐立难安。
若不是凌晔再三关照让她在此等待,不要乱跑,她早就跑回千灯镇去了。
而此刻她越想越不安,再也等不下去了,倏地起身:“绿俏,收拾东西,我要回千灯看看。”
绿俏拉住她:“夫人,或许您夫君马上就来了,您此时回去,恐怕路上错过了。”
她从小在这海岛长大,见的人不多,第一次遇到夫人这样美丽又能干的女子,便好奇她相公究竟是怎样一表人才,才能让夫人如此一往情深。
雪若挣开她,“等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他来,我放不下心。”说着便要往楼上去。
“笃笃笃”
身后传来敲门声,两人同时回头。
敞开的院门旁站着一位背着个木箱子的年轻后生,问道:“请问,齐雪是哪位?”
雪若一怔,眼中放出亮光,忙道:“我就是。”
“小人是中州的信使,这里有给您的一封信。”后生扬了扬手中白色的信封。
“我的信?!”雪若迫不及待奔过去,连声道谢着接过信封,后生施礼后离开。
因为过于心急,信封的开口被她撕得像狗啃似的,颤着手取出里面的信。
看到凌晔熟悉的字迹时,忍不住眼眶一热,喜极而泣。
凌晔在信中说因天气不好,许晗路上耽搁了,让她再耐心等几日,他们就来烟云涧了。
她红着鼻子把信看了好几遍,抬头见绿俏正关切地看她,笑着哽咽道:“他说过几日就来”
绿俏善解人意地笑道:“早说了夫人不必担忧了,这下放心了。”
她看了眼天色,提议:“马上就要退潮了,海边沙滩下都是出来透气的蛤蜊,不如我们去挖一些,晚上下汤吃可鲜美了。”
雪若恢复了神采,立刻就点头,新奇道:“挖蛤蜊?听上去十分有趣,你快带我去吧!”
她心里盘算,凌晔爱吃蛤蜊炖蛋,许晗和殷歌喜欢喝蛤蜊汤,多挖一些回来养在池子里,等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吐干净泥沙,立刻就可以吃了
抬头见海上浓雾渐渐散去,阳光从云层中斜斜地在水面上洒上万点银光,一时心旷神怡,觉得连海风都带着清甜的味道。
*
紫宸宫,戒律房内。
左子衿被五花大绑着,垂着头跪在冰冷的地上。
齐允轩寒着脸,坐在一张高背椅子上,听着面前御医的回禀:“启禀君上,此人手上的毒正是北魏太子所中之毒。”
齐允轩还没说话,就听到“哐当”一声。
铁门被重重打开,符凌止身边的武将吴恒拎着一个小太监大步进来,那太监被扔在齐允轩面前。
小太监只穿了一件中衣,哆嗦地抬起惨白的脸,一看到上方坐的齐允轩就吓得伏倒在地:“君君上饶命”
齐允轩看到他与左子衿一模一样的面容,惊疑不已,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吴恒三两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掐住左子衿的脸迫他抬头,扬手将他脸上的皮膜撕了下来,怒道:“此人易容混进金殿,向我们太子下毒的!”
齐允轩震惊地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左左先生,怎么会是你?”
端木敏站在他身侧,修长的眉微挑,低头拢了拢袖子。
左子衿平静道:“君上,正是在下。”
端木敏面色沉静地对小太监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禀君上,奴才内务府是小敏子,今日一早遇到左先生,他说来给太后问平安脉。奴才闻到他身上的香十分特别,就随口问了一句。他把香囊给奴才闻了一下奴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奴才在柴房被人叫醒,糊里糊涂带到司礼监去询问,路上遇到这位将军,二话不说就把奴才给抓了过去”
小太监吓得直哭:“奴才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君上。”
齐允轩还没听完,就捂着嘴咳了起来,端木敏替他轻拍后背,齐允轩脸涨得通红,指着左子衿怒不可遏:“左子衿,你说!为何要易容加害北魏太子,陷我夏州于不仁不义,你给我说!”
左子衿脸色苍白如纸,黑眸如古潭无波,从容道:“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无他人无关,我愿意抵命。”
“抵命?”吴恒上前揪住左子衿的衣襟,他整个人被一下子拎起,“你一条贱命就是死上千次百次,也抵不了我们太子的命!”
左子衿膝盖悬空,被他的拳头抵着喉咙呼吸困难,脸上全无惧色,艰难地笑了笑,“那就要看符凌止可保得住他金贵的命了。”
吴恒怒极,挥拳就要朝他脸上揍去,却被一柄雪白的拂尘挡住。
他回头,见端木敏手举着拂尘,语气冷静,不卑不亢:“将军息怒,此人既在夏州行凶,我们夏州自然会审得清楚明白,给北魏一个交代。”
吴恒被他刀锋般的目光震慑,不由松开了抓左子衿的手,傲高声道:“此逆贼公然谋害我北魏储君,若是我们太子殿下有个好歹,北魏定要向夏州讨个说法!”
齐允轩闻言又气又慌,忙召太医过来问符凌止的情况。
来的是太医院白发苍苍的首辅陈太医。
陈太医说那毒是西域至毒黄泉引,幸好吴恒阻拦及时,北魏太子殿下只服下极其微量的毒,经灌排毒汤药后,已将余毒基本清除,没有性命之忧了。
吴恒大喜,立刻向施礼离开。
左子衿脸色比刚才白了几分,嘴唇勾出嘲讽的弧度,低叹一声,认命地闭上眼睛。
齐允轩大大松了一口气,余恨未消地看了左子衿一眼,提高了嗓音:“来人,把左子衿交由刑部审问,务必审出他行刺的原因,他要是不说,就用大刑!”
他心中怒极,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左子衿是他的人,是自己放在雪若身边的眼线,不想现在他不但完全倒向雪若,还背着自己去毒杀符凌止,他究竟与符凌止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越想后背越冒冷汗。
无暇细思,他站起身,准备去探望符凌止。
端木敏跟着后面走,回头见左子衿被两个侍卫从地上轻飘飘地拽起,灰色长衫下骨形立现。
他跟上齐允轩的脚步,低声道:“君上,左子衿身子骨虚弱,若是用大刑,恐怕还没问出什么就没了性命”
齐允轩脚步一顿,想起左子衿与雪若的关系,况且太后曾被他妙手回春,对左子衿十分欣赏,他叹了一口气,头疼道:“先关押起来,等傅相过几日回来后,交由他审吧。”
想了想,又皱眉道:“傅相前几日来报,已经找到昭月公主,怎么还不见他带雪若回京?”
正说着就见房赟带着几个侍卫急匆匆地过来,齐允轩喜道:“看来是傅相有消息来了!”
房赟带人在齐允轩跟前齐刷刷跪下,“启禀陛下,前方军情来报,卑兹罕突然攻打我国,一夜之内滦平等五城失守,平临岌岌可危!”
齐允轩的笑容霎时凝固。
他的脸色慢慢转为青白,刚刚险过北魏太子被下毒的危机,不料卑兹罕这么快又攻过来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才放松的弦再度绷紧,他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
喉中一阵腥甜,脚步踉跄,蓦然吐了一口血出来。
“君上”众人疾呼中,齐允轩身子软倒在地。
*
平临城外二十里的夏州军营内。
传讯兵进来了一茬又一茬,带来的无一好消息。
傅临风撑着头坐在帅座上,脸色十分难看。
“报——卑兹罕王军昨夜攻破云拢、邯谷两城,正向平临发起围攻。”
“报——平临守军半数战亡,守备袁廉急报求援。”
“报——奉丞相之命以向东州、西平和宁南守军求援,东州王和西平王均以无圣旨为由按兵不动,只有宁南王元裴答应援助,已带一万精兵往平临赶来。”
傅临风神情一震,蓦然抬头,“你说元裴带兵过来救了?他可知我在此处?”
报信的兵回道:“启禀丞相,正是宁南王带兵前来,他知道您在此地巡营。”
“那他可曾说些什么?”傅临风皱眉。
“没有,他只说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就火速点兵拔营,连夜出发了。”
傅临风眉头紧锁,在心中思忖,卑兹罕骤然来袭,东州王和西平王怕折损自家兵力,不愿意驰援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没想到距离最远的宁南王元裴会答应前来救援,这确实令他十分意外。
宁南王元裴本是符凌晔做骠骑大将军时的副将,对符凌晔忠心不二。
自符凌晔受伤失踪后,齐允轩留下元裴来稳住骠骑营和镇北军的军心,并将堂妹晴华郡主指婚给他,一年后又封了宁南王驻守南疆,表面上给予元裴封王的尊荣,实则削减了他在帝都王军中的实权,将其困在远离长乐的南疆。
此番元裴带兵相救平临之困,真的只是单纯救援而来的吗?
他忽然想起在千灯镇还未解决的心头大患。
要是元裴知道符凌晔没有死,而且身边还有数百高手保护
他会不会与符凌晔二人联手,借着增援平临城之际,趁机向他报复寻仇?
傅临风眼皮乱跳,后背冷汗涔涔,目光扫过大账内外面色发黄、一脸疲惫的军士。
元裴手下的军队向来骁勇善战,那可是由骠骑、镇北两军精锐组成的,他们根本就不是对手。
他咽了咽口水,说话的声音有些发虚:“我们剩下的人还有多少?”
帐内其余人都已退下,他的副将吕奉恭敬回道:“城内两千人,城外大营一千人。”
傅临风眼神黯沉下来,“卑兹罕现在攻打平临的共有两万人马,如无援兵,平临城还能撑几日?”
“平临城易守难攻,但攻守双方实力悬殊,最多只能再撑一日。”
傅临风在胸中盘算一番,断然道:“立即通知平临守备袁廉,务必撑过三日,撑到宁南军前来救援。”
吕奉躬身道:“末将领命。”
又问:“丞相,那我们先去助平临一臂之力?”
傅临风起身,断然道:“不!我们即刻启程,带着营中剩下的一千人返回长乐。”
“回京都?不管平临了这不是临阵脱逃吗?”吕奉惊诧道。
他马上被傅临风冷厉的目光吓得低下头去,惶恐道:“属下失言,丞相恕罪。”
傅临风侧目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本相需立即回京禀明圣上,调派王军前来增援。”
说着拍了拍吕奉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吕奉啊,我以为你跟了我这些年,已经够懂我的心了。难道是我错了吗?”
吕奉把头埋得很低,道:“末将明白”
傅临风嘴角微勾,手仍然放在他肩膀上,温和道:“那你且说说,明白些什么?”
吕奉迟疑了一下,答道:“丞相想让宁南军与卑兹罕正面交锋,借卑兹罕进攻的机会,除去宁南军的精锐,而那符凌晔身边有高手护卫,我们暂时无暇动他,元裴和宁南王军俱是符凌晔麾下旧部,他一旦见元裴被困,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届时可借卑兹罕之手,让他们玉石俱焚。”
傅临风眉峰微挑,不置可否地微笑:“说下去。”
吕奉继续道:“等卑兹罕打败宁南军后,我们再率王军反攻回来,若能一举打退卑兹罕,既可生擒符凌晔,又能消减了宁南军的实力,让元裴受重创后无翻身之日,还巩固了您在军中的威望,届时可奏请将宁南军收编麾下,可谓一箭三雕。”
傅临风赞赏地望着他,“不错,你说得正是我此时所想的,果然是我的左臂右膀。”
“可是,宁南军向来勇猛,您又怎知他们的一万精锐打不过卑兹罕的两万人马呢?”吕奉担忧道。
傅临风冷笑,“城中存粮即将耗尽,就算铜墙铁壁般的军队,若是断了粮草补给,他们能撑几日?”
吕奉怔然望着他,默默点头,脸上神情有些复杂,他没想到傅临风会使出这样歹毒的计策对付自己人。
傅临风继续道,“卑兹罕太子也不是吃素的,此次他领兵亲征就是为了报当年受辱之仇,他对符凌晔恨之入骨,若是知道他还在人世,岂会轻易饶过?”
他想起自己那时在卑兹罕受的折磨,低声咒骂了一声,捏紧了拳头,恨恨道:“撤兵,回朝!”
战神归来
“少主, 傅临风撤了!”余彦从门外奔进来,气喘吁吁道。
“撤了?”凌晔手中的狼毫一滞,一滴浓墨在宣纸上晕开, 眉峰微挑, “你是说他临阵脱逃了?”
余彦点头,气愤道:“平临城军民苦守城门, 他却带着一千禁卫军在城外袖手旁观,现在看城门要被攻破,他居然连夜带兵往长乐方向逃去。”
凌晔冷笑道:“他们是准备放弃平临了吗?难道没有王军前来增援?”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傅临风卑劣无耻的程度。
平临依靠着山林悬崖地形,成为抵挡卑兹罕的天然屏障,如果平临被攻破, 战火很快就会烧到后方的诸城,而千灯镇则首当其冲被波及。
余彦道:“听说其它王军都没有动静, 只有宁南王率一万精兵前来增援,此刻应该快到平临了。”
凌晔蹙眉, “宁南王是?”
余彦抬眼看他,迟疑道:“便是您曾经的副将元裴。”
凌晔一怔,眼神有些复杂,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感慨:“原来是元裴”
余彦有些愤愤不平,“您出事后, 他却平步青云, 不但娶了晴华郡主, 还被封为宁南王, 将原镇北、骁骑两营收编。”
凌晔却舒展眉头, 低头微笑。
余彦不满道:“少主您还笑?您为何如此宽宏大量, 若是属下易地而处,绝对不会再为害您的人卖命的!”
“我自然是为元裴而高兴。”凌晔拍了拍他的肩膀, 笑道:“不过当时若是你,你也会跟他一样的。”
余彦急眼道:“少主把我当初什么人了?我不会!”
凌晔眸光沉静,定定道,“若是我希望你这样做呢?”
“我”余彦语塞,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凌晔低叹了一声,不再言语,看向窗外无边的黑夜。
那时他束手就擒前,向齐允轩提出保下元裴的交换条件。
他说元裴的将才不在自己之下,可护夏州一方平安。
最后一次在被俘的营帐内见到元裴,元裴苦苦哀求要与他共进退,“活下来才有希望,元裴”他满怀希冀地看着曾经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不仅仅是为了我,还为了护住两军将士们,难道你希望他们四分五裂,任人宰割?”
那夜的狼烟与战火犹在眼前,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看来齐允轩没有食言,而元裴在他走后,也将两营的精锐人马保存了下来。
他觉得十分宽慰。
“有宁南王军驻守,平临城因无大碍。你们整顿行装,准备撤离吧。”凌晔淡淡吩咐。
余彦拱手遵命,又问道:“那少主您呢?”
凌晔站在窗前,背影映着蓝黑色的天幕,清瘦而挺拔。
“我在此处等许晗他们回来,与他一起同往烟云涧。”
*
果然如凌晔预期的那样,宁南军的到来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击退了攻城的卑兹罕军,替苦苦支撑的平临解了围。
元裴率宁南军乘胜追击,卑兹罕王军被迫后撤二十里,一路攻城拔寨的步伐被狠狠地挡住了。
平临城内百姓终于盼到援军击退了侵略者,城内处处洋溢着胜利的喜气,百姓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宁南军进城。
“宁南军威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大军进城的沿途,一直有人挥动手臂,激动高喊着。
“上一回打退这帮蛮夷,还是骠骑大将军上官逸带领的镇北军!”
“是啊,镇北军威名赫赫,让卑兹罕人闻风丧胆,若是上官将军还在,这帮蛮夷怎么敢来侵犯?”
“可惜上官逸一代名将陨落,听说他是被那个傅丞相陷害的。”
“傅丞相?是不是舍弃平临,带兵逃回京都的那个人?”
“可不是吗?你看自他辅佐新王以来,苛捐重税,我们老百姓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奸相误国啊!”
“嘘,少说两句”
元裴骑在高头大马上,率领着部队走过长街,路旁百姓的议论落入耳中。
听到上官逸的名字,他的神思一时恍惚,握紧马缰的手指泛着青白,眉间满是怅惘。
数年追随上官逸南征北战的场景历历在目。
每次作战,上官逸都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面,奋勇杀敌,战士们受主帅带动,也个个勇猛无比,不计生死。
那时,朝堂上常有人议论上官逸孤傲冷酷,带兵严苛不近人情,其实他麾下人人都知他最重情义。
每逢大捷,他都将朝堂给的赏赐拿出来分发给将士,有将士遇难他必自掏腰包重金抚恤,若有人在战场受伤、牺牲,他带着人拼死也要将伤员和尸体抢回,决不让敌军残害。
因此他在军中声望极高,将士们都心甘情愿为他卖命,很快他就打造出一支气势如虹的虎狼之师,每战必胜,所向披靡。
一晃经年,斯人已去,风骨犹存。
上官逸临别让他与自己划清界限,并将两军托付给他,让他完成自己未竟的愿望,守护百姓安宁。
上官逸对他而言,不仅是上司,更是挚友、兄长和亲人一般的存在。
君埋泉下骨化泥,而他却娶了郡主封王进爵,心安理得地做着宁南王,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痛苦、愧疚和自责。
他用了一年时间,将被傅临风刻意打压、拆散两军人马重新聚拢在宁南军麾下,韬光养晦。
镇北军曾在平临城大败卑兹罕王军,将卑兹罕人一路赶出国界。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上官逸带兵夺回的城池再度沦陷,因此在傅临风派兵请求援助之时,他放下私怨,当即领兵北上相助。
他想以这种方式实现两军的传承和对上官逸的承诺。
如果上官逸在天有灵,应该也会展颜欣慰的。
*
将余彦和众侍卫打发走后,凌晔也牵马出门,往长乐方向而去。
王邶等人迟迟未带回左子衿和许晗、殷歌的消息,他心中忐忑难安,决定亲自去长乐一趟。
不料刚走了没两日,经过一个小城的时候,在街上看到无数百姓背着包袱,携家带口地纷纷逃离。
他不解地拉住一个老汉,“老伯,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汉一脸愁容:“小兄弟,你不知道啊,卑兹罕人马上要打过来了?大家伙儿都忙着逃命呢?”
凌晔莫名,“宁南军不是已将卑兹罕军队击退了吗?”
老汉摇头,“那是前两日,如今卑兹罕反攻过来,宁南军也抵抗不了,死了很多人,平临守不住了!”
他摆摆手,“我不与你多说了,要赶着城门关之前出去,赶紧往南边逃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拖家带口的百姓不断从身边穿梭经过,凌晔茫然立于街中,成了这场景中唯一静止的画面。
宁南军败了?
平临城失守了?
怎么会这样,局势怎会突然翻转?
他缓缓地转身,失神地踟躇在街头。
抬头见街角处有几个人影一晃而过,躲进了旁边的小路,并不断向他的方向探头。
他不动声色地将马牵在路旁的树桩上,倏忽拔出长剑,掠身过去。
暗中观察的那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凌晔已经飘然落在面前,寒光凛凛的长剑指向他们。
看清楚为首一人的容貌后,凌晔诧异道:“余彦!怎么是你们?不是让你们离开吗?”
他将长剑收回,插进剑鞘。
余彦几人均是寻常百姓打扮,拱手施礼,“少主!”
余彦道:“属下不放心少主一人前往长乐,因此一直在暗自跟随保护。”
“也罢。”凌晔叹了口气,问道:“你们可知平临城现在的情况?”
余彦面色沉重,“听说城中出了奸细与卑兹罕人里应外合,前夜将粮草大营烧了。宁南军忙着救火,不料卑兹罕从西门突然攻城,宁南军防守不及死伤惨重,卑兹罕又派了一万援军参与攻城,如今情势十分危急。”
凌晔心惊不已,沉默片刻,才问:“那卑兹罕攻城这些日子,长乐就没有派兵前来援助吗?”
余彦摇头,义愤填膺:“夏州朝廷那帮人不知干什么吃的,对宁南军死活充耳不闻,不仅没有一兵一卒的援军,连粮草供给都没有。”
凌晔脸上神色冷下去,嘲讽地笑了笑,“是了,借卑兹罕之力除去宁南军,傅临风怎么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与卑兹罕人勾结烧粮草的人,恐怕也是他们派去的!”
他眸色幽暗,眼中压抑着愤怒的火星:“他想等宁南军全军覆灭后,再出动王军对付卑兹罕人。可是他太高估手下那帮脓包的实力,只怕卑兹罕要一路攻到长乐去了!”
余彦几人闻言均激动难抑,“这傅临风真是阴险歹毒,当日少主就该一刀将他宰了!”
见凌晔默然不语,余彦斟酌道:“少主,您能眼睁睁地看着宁南军被打败,看着平临失守吗?那些卑兹罕人残暴无耻,早前攻占宁川城后,有百姓反抗,他们居然进行了屠城。”
“不要说了,”凌晔打断他,考虑了一会儿,迟疑道:“毕竟你们”
毕竟他们都是北魏人,他怎能将他们卷入夏州与卑兹罕的战事。
余彦蓦地拱手,向凌晔郑重行礼,几名手下也随他一道。
余彦诚恳道:“我们与夏州的镇北军、骠骑营都是少主的属下,只要是少主想做的事情,属下们万死不辞!”
凌晔眼中涌起热意,伸出右手,在空中停了一瞬,重重地落在余彦的肩膀上。
微哑而坚定道:“好!”
这是傅临风精心安排的圈套,但他没有选择,若不去驰援宁南军,镇北、骁骑两军旧部和整个平临城的百姓难逃劫数,那正是傅临风所期待的。
*
北风吹来漫天黄沙,平临城千疮百孔的城楼在沙尘中时隐时现,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成一堆废墟。
宁南军困守孤城多日,城中粮草弹药均已耗尽,连弓箭都是组织百姓连夜伐木制成的。
元裴满面血污,扶着剑站在城墙上,木然地看着军士们将阵亡的将士搬下去,尸体在城下的广场堆积如山。
宁南军一万精锐已经折损半数,剩下的不少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越来越多的手下死去,也许明日天明之前,平临就会被攻破,到那时他将与将士们一同殉城。
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虽然痛心,却不后悔。
他预料到傅临风会从中作梗,却没有想到他会疯狂到这种程度,让一军将士和一城百姓为他的野心陪葬。
如果上官将军还在的话,相信也会与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狂澜既倒,已无能为力,他愧对上官逸当日的托付,九泉之下也没有颜面再去见他。
另一边,卑兹罕大军在城下蓄势待发,而后方王帐中已经准备开始庆祝攻破平临了。
太子次丹与一众武将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各位将军连日征战辛苦了,吃好喝好,待风沙一停,我们就直接攻进平临!”
众将举杯高呼,“太子殿下圣明,千岁千千岁!”
刚放下酒杯,有将领在下方发问:“太子殿下,不知夏州是否会派军来支援平临,毕竟平临这样的重要关卡,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的。”
次丹已有三分醉意,高深莫测笑道:“放心,夏州此刻不会再兵来的,他们会看着我们把平临踏破,把宁南军撕碎的。”
众将不解:“太子殿下怎会知晓?”
次丹得意之余,愈发狂傲:“本太子向来神机妙算,对了,守城的那些宁南军都是以前镇北军和骠骑营的人,那些上官逸带的狗杂碎,都是曾经践踏过我们的人。”
他咒骂着,把手中的杯子往地上猛地一扔,眼神凶狠道:“攻破平临后,我要把他们的头都砍下来,在平临的城楼上挂一圈,风一吹乒乒乓乓,城下血雨如注,又好听又好看。”
咬牙森然笑道:“上官逸,我这就把你的人都送去见你,让你们在地下团圆!”
上官逸的死讯传来时,他虽然高兴万分,但不能手刃仇人却令他十分不痛快。
而今把他带的那支如同他们天生克星般的军队给碾碎了,才能泄他的心头之愤。
他心心念念的死敌,死敌带领的军队,都不是被他干掉的,无一例外竟都折损在他们夏州自己人手中。
这真是一件无比嘲讽又令人愉悦的事情啊!
一番残忍的话得到了雷鸣般的叫好与掌声,王帐内气氛高涨,众将纷纷举杯庆贺。
只有坐在他左侧的依缇,面无表情地一人独酌。
次丹瞥了她一眼,打着酒嗝道:“依缇,你怎么不说话?王兄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依缇放下酒杯,淡淡道:“听到了,否则我不会这么恶心!”
次丹身体晃了晃,并不以为意,却笑道:“最近你总是闷闷不乐,可是有啥心事?说出来,王兄替你纾解纾解”
依缇琥珀般的眸子眯起来,凉凉一笑,“臣妹能有什么心事?”
次丹盯着她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你自打十六岁起就跟着王兄东征西战,把自己的大事都耽误了”
依缇眸光闪动,抿唇不语,次丹一语双关道:“依缇啊,就不要再执念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了,那人已死,你看看,我卑兹罕帐内多少英雄男儿”
“王兄!”依缇打断他的话,面若寒霜。
她定了定神,才挤出一丝笑,举杯道:“臣妹祝王兄明日旗开得胜,一举夺城!”
“好!”次丹仰头将酒饮下,帐内众将一阵欢呼。
依缇抿了一口酒,就将杯子放下了,侧头将目光看向账外,漫天黄沙中远处城墙的轮廓。
想起她安放在那里的执念。
那个忘了自己是谁的男人。
不知他现在何方,战火有没有伤到他
*
幽暗的密室中响起冷冽琴声,肃杀而森冷,寒意如暗流潜涌而出,令人不寒而栗。
绑着刑凳上的左子衿脸色惨白,睁着空洞的双眼,他努力想看清楚什么,但眼前只有浓墨般的漆黑。
“你到底是谁?”抚琴的巫师开口问道,声音苍凉而沙哑。
“我是左子衿。”喉咙仿佛被人掐住,他艰难开口。
巫师面不改色地勾起一根弦,琴声骤然转音,冷声道:“你的本名是什么?真实的身份是什么?”
左子衿头上冒出冷汗,心跳快得他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道:“温温让”
坐在他对面的齐允轩面色一沉,侧头与傅临风交换了个眼色,温让,这个名字他们都没有听过。
琴声轻缓下来,左子衿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傅临风向巫师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问下去。
巫师领会,落指如急雨,一时琴声大振如狂浪扑岸。
“你到夏州来是为了什么?”傅临风冷厉问道。
左子衿神思再次迷离,缩着身子不住地颤抖,干裂的嘴唇再度张开,失神道:“我来我来找上官逸”
齐允轩一惊,当年左子衿因医术出众才被他不远千里招进紫宸宫,那时的左子衿不过是个落魄大夫,他痴心医术,说自己想去御书馆查阅古医书,才答应做他宫里的内应,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他的幌子,他真正的目的竟然是上官逸。
齐允轩努力克制胸中的怒火,咬牙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左子衿后背衣裳尽是汗湿,心脏跟着琴音狂跳不止,琴声愈来愈急,他难过得恨不能去死,却本能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仅剩的一丝残识告诉他,这是弦扰术,他不能迷失神志。
他死死咬住嘴唇,竭力抗拒着逐渐不受失控的意识。
巫师见他本能地抵抗,再次加重了弦音。
左子衿嘴唇被咬出血来,脱口而出:“上官逸是我的仇人!”
齐允轩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说上官逸是他的仇人,为何千里迢迢跑去看符凌晔和雪若,他不信。
他们之间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关系。
他冷冷地看了傅临风一眼,傅临风立刻领会,他一边示意巫师继续弹奏,一边高声问道:“你和符凌晔是什么关系?”
听到“符凌晔”三个字,左子衿身体猛然震颤,额头上青筋毕露。
他咬着唇死不开口,承受着几欲催裂肺腑的摄魂之音。
“再加重力道!”傅临风沉声道。
巫师领命,将自身内力注入指尖,琴弦铿锵,仿佛无数尖利的钢齐齐穿过左子衿单薄如纸的身体。
见他垂着头半天没出声,傅临风察觉不对冲过去,猛地捏住他的下巴,用力掰开他的唇,只见里面一片血肉模糊。
“妈的,他咬舌了!”他狠狠地咒骂着。
为你
吹了一天一夜的沙尘暴渐渐趋缓。
卑兹罕大军在城下集结, 密密麻麻如蝗虫一般,等待着向平临城发起总攻。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料到, 漫天风沙渐渐停歇后, 平临城楼终于清晰在望之时,他们也看清了自东西两面山岗上突然杀出的一支大军。
“夏州援军来了!”队伍中有人惊慌大叫, 卑兹罕军士纷纷拔出刀剑,仓促应战。
数不清的军士黑衣黑甲,骑着马呼啦啦从山坡上冲下来,把卑兹罕的攻城大军打得措手不及。
为首的将领骑着黑色战马,银质的面具遮住他大半张脸, 挥起剑来又快又准。
骏马快速驰过,剑锋寒光晃动, 他所到之处鲜血飞溅如雨。
卑兹罕人被冲乱阵脚,他们很快就惊惶地发现, 这支仿佛地底下冒出来军队勇猛得超越想象。
他们先在蒙面首领的带领下从入敌阵一通厮杀,将卑兹罕士气压制下去后,立刻集结成数个方阵,拉网捕鱼一般将卑兹罕人分割成一小块逐个击破。
“锁龙阵!”次丹张大嘴,内心惊惧震撼。
这个阵法不期然揭开他心底的旧伤。
锁龙阵的精髓在于快速强攻, 分各击破。
当年滦水一战, 他曾大败给上官逸带领的镇北军, 那时上官逸就是用这个阵法, 以五千人瓦解了他三万精兵, 成为他带兵史上挥之不去的噩梦。
“殿下小心!”耳边一声高喝炸响, 他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一旁的副将扑下马去。
他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手和脸都被锋利的石块划伤。
在他不远处,副将后背插着一柄长矛,趴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次丹转头怒视,发现投掷长矛的正是那戴面具的将领,见次丹倒地,他很快跃下马,执剑杀了过来。
不知为何,这人在狼烟中奔跑的矫健身姿,让次丹觉得无比眼熟,心中升起莫名又熟悉的绝望感觉。
寒光凛凛的剑锋劈过来,次丹从地上爬起来,举起宝刀孤注一掷地抵抗。
他的几名贴身将领冲过来护驾,但那蒙面将领武功十分了得,剑招密不透风,让人无法近身,不消多时就将那几人砍倒、刺穿。
他再次向次丹扑过来,次丹踉跄着,边后退边招架,宝刀与长剑碰撞出火花,震得虎口发麻。
此人步步紧逼,次丹越来越无力招架,动作破绽百出。
长剑最后一记当头劈下时,他在心底长叹一声,绝望地闭上眼睛。
“咣当-”武器碰撞声响彻云霄。
一杆长矛挡在次丹面前,隔开了长剑的进攻。
紧握长矛的手纤白小巧,蒙面将领的视线向上移,停留在那手的主人脸上时,不由一怔。
“依缇,走!你不是他对手,”次丹蓦地睁眼,瞠目欲裂地大喊。
而此时,正在城楼上观望的元裴,也被突然杀出的这一队援兵惊呆了。
直到锁龙阵出现,直到将目光锁定在鏖战中挥剑的矫健身影,他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时间,激动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开城门!整装迎战!”元裴喜极高呼,热血沸腾。
蒙面将领迟疑的一瞬,依缇已将他长剑拨开,转身快速将次丹从地上扶起。
“你受伤了”依缇见次丹腿上流血,焦急道,身后那蒙面将领回过神,长剑直取次丹而来,他似乎有意避开依缇,但依缇死命护着次丹,一次次挥矛挡在兄长面前。
但对手具有压倒性的强大实力,不到五个回合,她手中的长矛就被挑落在地。
危急关头,她倔强地扬起脖子,视死如归地迎上了扑面而来的剑锋。
“依缇当心!”次丹惊惧大叫,被她死死地护在身后。
长剑在距离她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
依缇呼出一口气,这时,她看到了面具后面那双清冷的眼眸,挺直的鼻梁和寡情的薄唇。
她睁大眼睛,眸光渐渐生动,激动难抑。
张了张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他!
他竟然带兵出现在战场!
身后喊声震天,次丹转头,看见从城门内冲出来的兵马,倒吸了一口凉气。
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血腥味,平临城前成了崭新的修罗场,到处都陈列着卑兹罕士兵的尸首。
凌晔探身,用剑勾起地上的长矛,轻轻一挑,长矛飞起,被依缇伸手接住。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只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撤!撤退!”发现敌人不再进攻,次丹疾声高呼。
手下还活着的将领也都受了伤,踉跄着向他靠拢,护着他往后撤。
次丹走了几步,见依缇还呆立在原地,以为她吓傻了,忙让人将她拖走。
依缇被两个将领架着,跌跌撞撞走着,不断回头去看站在一片烟尘中的凌晔。
她的唇角泛起隐隐的笑意。
那个将她从狼群中救下,在火堆旁将冻僵的她抱在怀里的少年郎。
那个在狩猎场上射下双雁意气风发的身影。
那个咬破嘴唇也要拒绝她的亲吻,她用性命要挟也无法得到回首一顾的男人。
那个让她体会什么叫爱得痴狂又恨到极致的男人……
无数的影像在眼前流过。
硝烟弥漫的战场仿佛不复存在,她眼中只看到他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在她心中就仿佛高山一般的存在。
那个消失的战神又回来了。
再一次败在他手上,她竟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和高兴。
看着卑兹罕大军如溃堤般撤走,凌晔将手中的长剑缓缓插入剑鞘。
身后有人在呼唤,热切而急促:“大人!大人!”
他皱了皱眉,对这个久违的称呼无比陌生。
应该不是在叫他吧?
他转过身去,看见扬起的黄沙中,哭得像个小孩子一般,一边抹泪,一边向他奔过来的元裴。
凌晔眼眶微热,露出爽朗的笑容,向着那个方向张开了双臂
*
“启禀君上,宁南军在平临城大败卑兹汗王军,卑兹汗死伤八千余人,退兵五十里。”传讯兵高亢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内。
齐允轩与傅临风均是一惊,傅临风脸色阴沉下来。
齐允轩大喜道:“太好了!元卿不负孤之所望,宁南军实力果然不必镇北军和骠骑营差。”
他转头看了傅临风一眼,赞许道:“左相没有说错,宁南军果然守住了平临。”
傅临风心中说不出的郁闷,他本来向齐允轩拍胸脯保证元裴能守住平临,就是为了稳住朝廷不发援兵。
等探子来报平临失守时,再把刚愎自用、延误军机的罪名扣到元裴头上,那时再将五万王军挥师北上,收复平临的功劳就全归在他的力挽狂澜中。
没想到,断了粮草弹药的宁南军,竟然守住了平临,这将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
传讯兵继续回禀:“启禀君上,听闻平临城外出现了一支神秘的援军,那为首的蒙面将领十分厉害,是他带着那支队伍帮宁南王打退了卑兹汗。”
齐允轩诧异,转头看了一眼傅临风,不动声色道:“左相可知道那将领和他所带的军队都是什么人?”
传讯兵回道:“不清楚,但当地百姓中纷纷流传,说那将领是已故骠骑将军上官逸显灵,带着神兵从天而降。”
“无稽之谈!”齐允轩怒叱,侍卫吓得忙低下头去。
傅临风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
齐允轩摆手让人退下。
“君上,臣敢断定,那神秘的蒙面将领就是符凌晔,我曾经与他带的人交过手,那些人个个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傅临风低头拱手,一字一句清晰说道,他心里莫名兴奋起来,仿佛黑夜中裂开了一道光。
齐允轩面色凝重,顿觉心烦气躁:“你说,符凌晔哪里来的那些兵马?”
傅临风正待回答,忽然,肩头的剑伤骤然发出刺痛,他下意识伸手捂住受伤的地方,后背一时冷汗涔涔,与锥心疼痛同时升起的是熊熊的恨意,几日前被凌晔刺伤羞辱的那一幕拂之不去,他恨不能食其肉啖其骨。
仅一瞬时间,傅临风的脸色就恢复如常,他掩饰得很好,丝毫看不出身上有伤。
他冷笑道:“他本是北魏王室私生子,手握魏王给予的暗兵,多年来这些兵马都潜藏在北魏各处,这也一直是北魏朝廷的心腹大患。此次北魏太子符凌止来访,应是打算与我们联手剿灭他们,只是还未提出就中了毒。”
齐允轩思及愈觉心惊,叹道:“没想到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居然在我夏州朝堂上潜伏了多年。”他侧头怒视傅临风,“你何时得知此事,竟然瞒着孤王!”
傅临风颔首惶恐道:“君上明鉴,微臣也是此次领命去千灯镇抓捕他们之时,暗探刚打听禀报的。”
齐允轩不满道:“孤让你把雪若带回来,抓住那符凌晔,结果你一件都没办成!有何面目回来?”
傅临风不慌不忙道:“启禀君上,这一切都是微臣的安排,微臣早已探明公主殿下和符凌晔行踪,为了将符凌晔的暗兵引出这才没有打草惊蛇,眼下有了北魏兵的襄助,长乐王军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将卑兹罕打跑,如今我们要做的避免符凌晔和元裴再度勾结在一起。”
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就算符凌晔带兵支援,卑兹罕五万精兵会打不过粮草断绝的宁南军,眼下只能在齐允轩面前将所有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所幸他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哦?”齐允轩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傅临风火上浇油道:“君上,那宁南军原本就是符凌晔的部下,也是我夏州实力最强的一支。君上,若是元裴与他勾结起来倒戈南下,朝廷危矣”
齐允轩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与不安,烦躁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以勾结外族之罪派兵去镇压?”
傅临风摇头,“安内不忘攘外,如今卑兹罕正与我国开战中,不宜自损兵力。”
他眼中划过阴鸷,“只需把符凌晔一人擒住就好!再以太后之名请宁南王妃携新生的小世子入京觐见,有他们母子二人为质,不怕元裴生二心。况且,北魏太子殿下在夏州遇刺,我们难辞其咎,若能将他的心头大患除去,可将功折过平息北魏人的怒火。”
齐允轩觉得有理,但马上不解问道,“可是怎样才能从宁南军中把符凌晔抓出来?”
傅临风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君上,不要忘了,我们手中现成的鱼饵,左子衿!”
“左子衿?”齐允轩顿了顿,不解地望向他。
傅临风压低眉眼,“是的,左子衿为了不供出与符凌晔的关系,不惜咬舌自尽,他们两人关系定然匪浅。”
“哦可是左子衿不是说符凌晔是他的仇人,弦扰术不会出错的!”齐允轩不以为然。
傅临风皱眉,很快就笑道:“君上,也许左子衿没有撒谎,他们之间也许有过仇怨,但更多的是割不断的牵连。听说他们在千万卑兹罕途中曾经遇袭,左子衿不慎掉落悬崖,符凌晔也随即不顾性命跳了下去,将他救了上来。”
说到这段往事,齐允轩心头猛然一沉,目光渐渐变得复杂,沉默不语。
如果可以选择,他多么希望能把自己被撸去卑兹罕,被符凌晔救出来这段人生彻底抹去。
“后来,符凌晔被绑着雪地中赤足示众,又是谁不顾君上的旨意,公然将他救了下来?”见齐允轩陷入沉思,傅临风步步紧逼,“是左子衿啊!”
“左子衿显然知晓弦扰术,因此他有意识地抵抗逼问,没有说出刺杀符凌止的动机。他说他叫温让,据微臣了解,符凌晔的师父就姓温,曾经是北魏大将军苏临渊麾下一等一的高手,多年前苏临渊谋反被诛,温家也被抄家灭门,左子衿此次行刺符凌止可与当年那场灭门案有关?如此说来,温让很有可能就是当年温家的未亡人。”
一番抽丝剥茧的推断,让齐允轩顿觉拨开迷雾,暗自心惊之余,不免对傅临风投去了赞赏的一瞥。
“可左子衿毕竟是雪若的师父”齐允轩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太后娘娘不是一直盼望着公主殿下回宫吗?我们用左子衿把符凌晔钓出来,还怕殿下不回来?”
“若是符凌晔不愿前来呢?”
傅临风神情笃定,“他一定会来的,”目光不觉狠厉,冷声道:“如果左子衿真是当年温家人,那符凌止也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齐允轩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此人既熟悉,又说不出的陌生。
*
元裴和手下一干将领围在凌晔身旁,那些将领们再次见到曾经的主帅都抑制不住激动和振奋,军帐内洋溢着胜利和重逢的喜悦。
“好了,好了,上官大人累了,你们不要吵着他了,都出去吧。”元裴对大家挥手,将领们均领命,颔首行礼后依次退出了营帐。
“大人,你身子如何?”元裴关切问道,他记得凌晔原本身上就有寒症,上次被傅临风刺伤后死里逃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恢复,方才看他在战场上的身手完全不像受过伤一样。
这就很神奇了。
“无妨。”凌晔端起茶杯抿了口,目光扫过袖口的皮肤,上面露出图腾蓝色的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住。
“不知不知”元裴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问了。
凌晔抬眸看他,会意微笑,“你是想问雪若吗?”
元裴拘谨地点头,“是的,大人明察,属下不知当问不当问”
当初凌晔蒙难,他却投诚齐允轩,娶了公主封王边境,虽然这样做是凌晔的嘱托,让他保留下两军人马,但在他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觉得自己背叛了大人。
现在大人不仅活着回来了,还带兵来解了宁南军的危局,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结果,大喜之后更加惶恐,即使内心无比关心大人和公主殿下的近况,但却忐忑不敢细问,怕自己没有资格,也不该过问这些。
“有何不当问的?”凌晔坦然笑道,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不再是我麾下副将,已是战功赫赫的宁南王了,不必以属下自称了。”
“不!”元裴不住摇头,一心急竟红了眼眶,“我永远是大人的属下,除非您不要我了。”
凌晔的手停留在他肩头,眼中微热,良久方道:“好”
“这场大战结束后,我的使命也已经完成了,准备解甲归田去了。”他淡淡道。
“与公主殿下一起吗?”元裴高兴地问。
凌晔点头,看向窗外,远处天边漂浮着几片云彩,眸光沉静,“不错,她在等我回去,我们夫妻二人只想过安静简单的日子。”
无论生命还剩下一天,还是一个月,他都要赶回去,与妻子相守。
听到这话,元裴知道凌晔与公主殿下已经成亲,无限欣慰,一时喜得嘴角都快裂到耳根了,忘了该说什么,只一个劲说:“太好了,太好了!”
凌晔回头,忍俊不禁,“你如此高兴作甚?”
“属下为大人和公主殿下高兴,”元裴一边说一边抹着眼角,大人不但好端端的活着,还与公主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他真应该焚香祷告,感谢苍天有眼。
凌晔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拿出帕子递给他,神色渐渐沉淀下来。
还有一件事情。
阿让。
等阿让他们平安回来,一起去烟云涧,那里隐于深海,与大陆隔绝,没有人再会骚扰到他们。
他有太多的话,要好好与阿让说了,隔着数年的生死离别,该从那里开始说起呢?
他舒展眉头,百味难辨,不觉低叹了一声。
“少主,王邶将军回来了!!”惊慌而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余彦从门外冲了进来。
凌晔神色一凛,后背升起莫名的寒意,“他在哪里?”
他话刚问完,就看见两个军士搀扶着浑身是血的王邶从院子里进来,他的心沉了下去,手缓缓撑住一旁的桌几。
“少主,属下无能!”王邶一脸悲戚,见到凌晔,佝着身子就要下跪。
凌晔弯腰拦住他,竭力冷静,“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左先生和许晗他们呢?”
王邶低下头,羞愧道:“属下们赶往长乐途中,因遇洇河发洪水被耽搁,未按少主计划在途中截住左先生一行。”他抬头看向凌晔,欲言又止。
“说下去!”凌晔寒声道,隐在袖子里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我们到了长乐就立刻去药馆找左先生,却不见他的踪影,属下们遍寻他不到,只能就地潜伏下来。谁知,前日暗线回报,说左先生不知何时进宫了,他乔装出现在宴请北魏使团的宴席上,企图行刺符凌止”
凌晔颤声打断,“左子衿他如何了?”
“左先生他,他不幸”
“你说什么?!”凌晔心脏猛然一抽,上前一把抓住他,瞠目欲裂。
王邶显然没有料到凌晔反应这么大,吓得唯唯诺诺,“不幸失败被俘”
凌晔舒了一口气,蓦然松手,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向前栽去。
“大人!”
“少主!”
元裴、余彦和王邶都急得上前搀扶,凌晔却自己撑着桌子没有倒下,他摆了摆手,淡淡道:“无事”
话音刚落,却蓦地吐出一口血来,气急攻心昏厥了过去。
*
昏黄的灯光中,凌晔慢慢睁开眼,看到床前围成一圈的众人。
“大人醒了!”“少主,你还好吗?”
凌晔定了定神,目光扫过众人惊喜又担忧的表情,撑着床坐了起来,嗓音有几分黯哑,追问道:“你说左子衿行刺符凌晔,那符凌止他他死了?”
王邶摇头,“没有符凌止似乎逃过了一劫,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凌晔默了默,又问:“许晗和殷歌呢”
王邶低下头去,悲声道:“我们随即去来风阁找许晗和殷姑娘,没想到不但扑了一个空,还中了埋伏,同去的兄弟都死了。”
凌晔蹙眉,好半天才道:“你是说,许晗他们也被他们抓了?”
“这倒不清楚,傅临风没有提到他,只是他们二人进了长乐就失踪了,我们找不到他们。”王邶沉痛道。
凌晔目光渐沉,冷冷道:“你们见到了傅临风?”
王邶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带血的信封,迟疑地举起:“他没有杀我,让我来给您带一封信”
凌晔的目光聚焦在他手中的信笺上。
握住信纸的手指抑制不住微微发抖,良久,他将信慢慢捏成一团,握在掌心。
凌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平静无波,
“大人,信中说什么?”元裴关切地询问。
凌晔脸色苍白,眼眸幽黑沉静,半晌方道:“他们要在三日后将子衿斩首。”
屋内众人俱是一惊,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凌晔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下元裴一人在房内。
他支撑着从床上下来,元裴忙上前扶住他,他侧头看了元裴一眼,轻轻推开他,开始收拾包袱,“卑兹罕此次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了,我的人留下助你守城。”
元裴自后一把拉住他,急道,“大人,难道难道您要孤身去长乐吗?这这显然傅临风要设计害您的圈套”
“我如何不知。”凌晔笑了笑,不知是感伤,还是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如果在这世上,他还有一次机会,能够挽救阿让,能够有机会,对自己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害补偿万分之一,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当年,他无法回到那个血腥的战场上去救阿让,这成为他一辈子无法言述的伤,现在不会了,不会再留阿让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有一条命可以去换回阿让。
他掰开元裴的手,“帮我带句话给雪若吧,烟云涧我恐怕去不了了……跟她说一句抱歉,是我对不住她”
他说得很慢,仿佛说这话用上了全身力气似的,脸色也比刚才白了几分。
元裴又拉住他的一片衣角,不舍又担忧:“您不能一人去长乐!实在太危险了!”
余彦和王邶在外面闻声进来,纷纷表示要与他同去。
凌晔目光扫过众人,宽慰地笑了笑,“我一人去,和与你们同去,并没有什么区别。放心,我就当去会会老朋友。”
此去难有归途,又何必拉上众人一起去送死呢?
走之前,他留下了作为主帅的最后一句嘱咐,如同多年前带兵时那样斩钉截铁,“各位,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平临城不能丢!”
他走出军营时,全军将士齐刷刷地单膝跪地,行对将领的最高礼仪。
凌晔逆光的背影一滞,扶在长剑的手握紧了剑柄。
下一秒,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黑色的骏马已在军帐前等候,他翻身上马,马蹄扬起的烟尘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
这一年的雨水格外多,入冬后依旧寒雨连绵。
紫宸宫外,护城河水暴涨,河边几株芙蓉花在风中摇曳,最后一点残红也落入水中,被河水尽数席卷而去。
挨着河的旧校场被改成了临时的行刑场,雨后潮湿的地上站满了观刑的百姓。
“这个人犯了什么罪要被处斩?为什么都没有罪状通告?”
“是啊,看他文文弱弱的模样,也不像罪大恶极之人,真是可怜啊”
百姓的议论声不时传来,左子衿木然地垂着眼眸,唇边结着明显的血痂。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铡刀之后,寒风刮过,单薄的衣裳拍打着他的身体,露出清瘦的骨形。
“左相大人,时辰已到。”校尉恭敬禀告。
坐在后方太师椅上的傅临风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缓缓抬起右手,做了个落下的手势。
刽子手会意,上前将左子衿上身压下,把他的脖子放在了铡刀下。
铁器冰冷粗粝的感觉传来,左子衿微微皱了下眉,苍白的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台下胆小的观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刽子手回头,傅临风等了片刻,眼底寒光闪过,神色蓦地狠厉:“行刑!”
巨大的铡刀缓缓落下。
“嗖-”一支穿云箭破风而来,径直射中正在压下铡刀的手。
刽子手捂着鲜血直流的手哇哇乱叫,铡刀在左子衿脖子上方半寸停下,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唏嘘。
傅临风眼中精光一闪,坐直身体向前倾,凝神向前看。
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自动向两边分开,空出的中间道路末端,矗立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马上的玄衣青年神色冷冽,拉弓的手从微霜的鬓边缓缓放下,他拉动缰绳,黑马一步步向刑台走去。
“符凌晔。”傅临风露出微笑,眼中的疯狂兴奋之色,仿佛野兽嗅到了鲜血的气息,“你终于出现了。”
凌晔恍若未闻,看也不看他,却径直向左子衿方向走去。
一直垂着头,平静待戮的左子衿闻言激动地仰起头,震惊地看着凌晔。
他努力地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嗷嗷”的呜咽声,一时又惊又急,泪流满面。
凌晔从马上下来,柔软的目光与他交汇,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会心笑容。
这样的微笑,他只在很多年前那个拢着锦裘披风,玉人一般的少年脸上见过。
那时,夕阳照在芦苇从中,练剑过后,他从怀里掏出酸枣糕,讨好地递过去,少年一贯冷峻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天地间都仿佛被点亮了。
凌晔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一刻仿佛时间都停住了,良久,他启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阿让,对不起
左子衿突然失控地挣扎起来,嗓子里发出凄厉的残破音节,彷如泣血一般,令人不忍闻之。
有侍卫上前按住他的身体,把他从铡刀下拖了出来。
他被拉走的时候,拼命回头,悲恸地望着凌晔,看着他平静地伸出双手,任由侍卫将自己五花大绑,推搡着带离了刑场。
左子衿仰起头,只见黑沉沉的乌云中,一群飞鸟俯冲而下,带着知死而赴死的架势
他感到窒息般的绝望。
人心可怖
下了一夜的雨在天明时分停歇, 宫殿檐角上滴着淅淅沥沥的水,灰沉沉的天让人无端压抑。
戒律所内戒备森严,一排玄衣禁卫军肃容沉默地站立着。
傅临风亲手点燃了石壁上的油灯, 堂内一下子亮了起来, 齐允轩眯着眼睛,倨傲地昂起头, 看着不远处被绑在刑架的凌晔。
凌晔双手平伸着被固定在刑架上,手脚都锁上了铁链。
齐允轩使了个眼色,傅临风会意地躬身退了出去。
铁门关上发出沉重的声音,囚室里只剩下齐允轩和凌晔两人。
齐允轩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符凌晔,你的命也真大, 居然还活着。”
凌晔声音平静无波,“抱歉, 让君上失望了。”
“雪若在哪里?你把孤的妹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到雪若,齐允轩有些气急。
凌晔垂下眼眸, 过了一会儿,才冷冷道:“不必担心,她现在很安全的地方”
他定了定神,“我已经任你们处置了,放了左子衿, 找人给他治伤。”
齐允轩蹙眉, 似听到什么有趣的内容, 不觉冷笑:“你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 凭什么来跟孤谈条件?”
“就凭我曾经是上官逸。”凌晔抬眼, 眸色漆黑, 他眼中熟悉的笃定让齐允轩心底发虚,“我既然敢只身前来, 手中又怎会没有筹码?”
齐允轩挑眉,嗤之以鼻,“哦?你的命都拽在孤手中,你的筹码又算什么。”
他眸锋转冷,“难道难道你要用雪若来跟孤讲条件?”
凌晔涩然微笑,定定地望着齐允轩,“君上放心,我与你不同,雪若永远都不会是我的筹码。”
他话中有所指,齐允轩仿佛被刺中痛点,一时恼羞成怒,正待发作,却听凌晔缓缓道:“君上要的不仅是我的性命,而是用我的命换来的人心,不是吗?君上登基一年多,朝堂内外不乏质疑你篡位的声音,若有废帝通敌卖国的证据”
齐允轩眸光被瞬时点亮,激动得提高了声量,“你说什么?”
凌晔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我手上有废帝通敌卖国的文书,是为物证,而我的认罪伏法,则可以替君上平息朝野内外的质疑,巩固大统。”
他勾唇微笑,“这两个筹码,君上觉得如何?”
齐允轩内心激烈涌动,表面仍阴鸷地盯着他,思索了一会儿,终是坦言道:“不错,你说的正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很高兴符凌晔思路清晰,这么快能达成一致,心中暗叹他果然厉害,可惜不能为己所用的人,越厉害越如刺向自己刀锋。
他思忖了片刻,忍不住好奇道:“左子衿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为了护你,不惜咬舌自尽,而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
凌晔闻言,眸光有一瞬的动摇,很快那悲伤便消散如湖面的薄冰,只剩一片冰冷。
他失神地看着前方,喃喃道:“君上或许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和兄弟吧?”
齐允轩一愣,忽然被呛得咳了起来,他的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红。
凌晔自嘲笑笑:“是我多此一问了左子衿对君上并没有什么妨碍,权当看在雪若与他的师徒情分上,请放过他吧。”
齐允轩拧眉,面露难色:“他行刺北魏太子,我若轻饶他,如何向北魏交代”
凌晔抬头,目光沉静:“用我向符凌止交代即可。”这么多年,符凌止四处寻他,与其说是为了找虎符得到那些父王留下的暗兵,不如说为了找到他这个异母兄弟,彻底断绝对他日后登基的威胁。
只是符凌止的心肠还不够狠,应该在那时他带着齐允轩和雪若他们假意投诚时,就直接杀了自己。杀了他,再多的暗兵也是散兵游勇,难成气候,符凌止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可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而是以要虎符为名不断与他纠缠。
不知为何,在想到这一点时,他的思绪竟飘回了多年前天空似乎永远阴沉的禁宫,和那日从宫墙上掉下来的华服少年,那少年拍着他的肩膀,大声道:“叫我大哥,听到了没有?”
回首自己这一生,冷暖皆在心头。失去的,也许是他注定无法拥有的,从未期盼过的,却蓦然降临,他应该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答应你。”齐允轩叹息了一声,心情有些复杂。
眼前这个人,占了军心民心,拐了他的妹妹,曾是他不可战胜的死敌,但面对那双坦荡磊落的眼睛时,他总忍不住心虚和隐隐愧疚。
这让他有些恼火。
他不知自己心底的这份挣扎是因为雪若,又或是心底尚未泯灭的良善。
因太后传召,齐允轩很快就离开了,傅临风独自走进囚室,关上厚重的铁门后,他抄着手,阴冷地看着凌晔。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傅临风露出白牙,笑容森森。
凌晔扯了扯嘴角,“是啊,上一次是我失策了,应该多捅你几个窟窿的。”
傅临风笑容更深:“死到临头还嘴硬,君上仁慈不动你,我可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去死。”
侍卫提进来一桶盐水,他把手中的皮鞭一端浸入水中,捏着皮鞭的一端,笑着向刑架走去。
“左相”侍卫在后面低声提醒,“君上没有说过要用刑”
傅临风眼锋冷冷扫过来,“此等罪大恶极之人,不用重刑,怎么会招供?君上怪罪,有本相一力承担。”侍卫吓得诺诺,躬身退下。
皮鞭挥动如雨,“噼啪”的抽打声不断在堂中回响。
不一会儿凌晔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紧闭着嘴唇,默默承受,一声也不吭。
傅临风抽得气喘吁吁,见凌晔容色平静,一句求饶也无,愈发气急败坏。
他用皮鞭顶住凌晔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咬牙道:“符凌晔,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凌晔脸色白得几乎透明,额上豆大的冷汗滑落,怜悯而鄙夷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说话!向狗一样向我求饶!求我放过你!”傅临风吼道。
凌晔唇角有血丝溢出,他喘息着笑道:“你这样恨我,不仅仅因为觊觎雪若吧?”
傅临风一怔。
凌晔眸色漆黑冰冷,沾着血迹的嘴唇张开,轻轻吐出几个字:“你是殷离族人。”
一句话仿佛利剑直刺胸膛。
傅临风眼皮骤然一跳,惊怒的表情凝在脸上,他很快回神,恼羞成怒道:“符凌晔你不是骨头硬吗,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他伸手捂着自己的左肩,“这里曾被你用剑刺穿,害我险些丧命你手。今日之后,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使出那天下第一的快雪剑法!”
他猛然转身,歇斯底里叫道:“来人,挑断他的手筋,用长钉把手腕钉在架子上!”
匕首的尖刃划开肌肉时,凌晔木然地睁着眼,一开始竟无知觉,直到鲜红的血液滴淌下来,剧痛才从手臂的两端蓦地炸开,缓缓蔓延全身。
数寸长的铁钉粗暴地敲进血肉,挤过臂骨的缝隙,毫不留情地穿透手腕
他嘴唇翕动着,头无声地向后仰着,太阳穴旁青筋突突直跳,眼前只见白色光影凌乱激烈地翻腾着。
令人疯狂的痛楚带着鲜血在浑身四窜奔走,最终从口中涌出,喉头尽是铁腥味。
一眼望去,万物化为一片凄红的海。
痛到失去意识时,又被冰冷的盐水泼醒,浑身每一个伤口都仿佛有把小刀在里面搅动着血肉
人心的歹毒竟至于此。
他奄奄一息地想着。
此刻能立即死去的话,对他来说不啻是莫大的恩惠了,但傅临风不会让他好死。
意识迷离中,傅临风得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急,还有一只手。”
一个侍卫站在旁边,每次他要昏死过去时,就用盐水把他泼醒。
傅临风要他醒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双腕被长钉一分分穿过,鲜血淋漓地钉在木桩上。
也许是他今生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必须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痛到极点之时,他安慰着自己,渐渐能坦然地接受这种折磨。
或许以这种方式,能偿还一些他曾经犯下的错误,淡去他手上的血腥
那样的话,他还能做回清清白白的自己吗?
他无力地垂着头,思绪混乱地想着,死死地忍耐着。
身子微微抽搐,到最后,连呻.吟都发不出了
*
凄冷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远处的大海低声呼啸,仿佛地底恶鬼发出的沉闷吼声。
雪若在床上翻来覆去,表情痛苦,冷汗涔涔。
她被困在梦魇中无法脱身,一个哀婉的女声彻夜在脑中回响,既熟悉又陌生,亲切又恐惧。
“你既然这么爱她,那就替她承受一世的痛吧!从此,她再也不会感知疼痛了,你觉得高兴吗哈哈哈”
“如果不能成为你的恋人,便一辈子成为你的疼痛伴随你”
蓦地从床上坐起。
梦魇骤然破碎,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那梦中竟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曾经没有痛觉,难道,是谁替她承受了疼痛吗
和离
她陷在梦境带来的恐惧中迟迟无法抽离。
在梦里的那个场景, 她看到了凌晔,他仍是苏辰时的打扮。
但为何他的目光冰冷而决绝,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从未见他这样看着自己, 她心里怕得很, 差点在梦里哭出来。
梦里她的声音说,要让他来替她承受痛苦, 她再也不会感到痛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与她幼年中毒,失去痛觉有所关联吗?
越想越迷惘,整个人都仿佛坠入深渊一般,飘飘忽忽, 无所依靠。
她蜷着身子,两手捂着太阳穴, 把头埋进膝盖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暗笑自己与一个莫名其妙的梦纠缠些什么呢?
小丫头绿俏听到动静过来查看,“夫人,您又做噩梦了?”
雪若抬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咧嘴苍白一笑:“抱歉, 惊扰到你了。”
绿俏从桌上到了一杯冷茶, 递了过去。
雪若接过喝了一口, 问道:“信使有几天没来了?”
绿俏掰着指头算了算, “有十天了。”
“又十天了么…”雪若叹了口气, 怅然失神。
洒扫嬷嬷提着热水轻手轻脚从楼下上来, 见雪若醒来,忙上前续茶。
“夫人, 您这脸色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嬷嬷担忧道。
雪若摇头,“不必麻烦,我并无不适。”
嬷嬷无奈叹了口气,“夫人还年轻,不可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否则日后可要受苦了。”
雪若微笑,“多谢嬷嬷关心,我心中有数。”
嬷嬷拿着拂尘在屋子一边打扫,边絮絮道:“明日我去买只老母鸡来炖,加些红枣桂圆人参啥的,给夫人补补”
她眉头皱了皱,“对的,今日我出去买菜,在镇上看到不少陌生面孔的男子”
“哦?”雪若放下手中茶盏,“他们是什么打扮?”
嬷嬷想了想,“都是普通百姓打扮,穿着与岛上男子倒也差不多,但不知为何,一看就不是岛上人”
她这么一说,雪若想起来,镇上似乎比以往人多一些。
昨日绿俏吵着让她外出走走散心,她拗不过,就带着绿俏沿着海边走到镇上,再走回来。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嬷嬷说的那些岛外来的男子她也有印象,他们打扮普通,三三两两出现在街市上,如果说他们与岛民有啥区别
她定了定神,是了,不同的是那些人的目光。
岛民生活散漫,目光松散慵懒,而那些人目光犀利而警惕
雪若心中一沉,正待开言,忽然思绪被楼下院子里传来的敲门声打断。
“请问老人家,夫人在家吗?”风尘仆仆的男子站立在门外,客气地问,他气质英武,却穿着一身书生长袍。
嬷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顿时露出喜色,“先生先生可是我家相公?”
余彦一顿,还未及回答,嬷嬷就喜滋滋地将他往院内引,“您总算来了,夫人自来到烟云涧一月,每日茶饭不思,巴巴地等着您的消息,连老奴看着都心疼”
“老人家,你认错人了,我是大人的家奴,并非大人。”余彦打断她,“我只是替大人给夫人送一封家书。”
嬷嬷一听,脸上立刻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叹了口气,“好吧,你随我来,夫人这几日病了,正在休息呢”
余彦闻言关切道:“夫人生了什么病,可要紧吗?”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信笺,表情复杂。
嬷嬷摇头,“应是思虑成疾,茶饭不想,夫人也不肯请大夫唉”
说着她掀帘进去禀告了,只留余彦一个人在外面搓手,焦虑地来回踱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雪若就跟着嬷嬷出来了,她穿着素净的碎花裙子,只用一支银钗将一头乌发松松地挽起,不施粉黛,清丽中带着憔悴。
“小人余彦见过夫人。”余彦忙上前行礼,半年不见,夫人比之前清减多了,想到这里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余彦”她一眼就认出余彦,微笑道:“我认得你,那时在曲池竹林遇险,多亏你带人相救,我们才能脱险。”
余彦面带惭愧,把头压低了:“夫人好记性,真是在下。”
雪若点头,缓缓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手轻轻地按在桌几上:“你方才说,是我家相公托你前来送信于我?”她方才从塌上惊起,一路跌跌撞撞下来,这一刻心却变得很静。
为什么,不好的预感如此强烈?
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凌晔把她扔在烟云涧已经一个月了,只给她带了一封信,寥寥数言,从此再无音讯。
余彦稳了稳神,哑着嗓子道:“是的,夫人。小人是受少主之托,给夫人带一封信和一句话的。”
少主?果然他们是守护凌晔的暗卫,只是当时凌晔失忆不认得他们。
如今,他替凌晔前来送信,难道,难道凌晔依旧恢复记忆了?!
雪若依旧维持着笑容,轻轻用力,努力控制着不让放在桌上的手被看出在发抖,“哦什么话?信在哪里?”
心里压着太多情绪,分不清是喜是悲,还是惊恐。
余彦将已在手上握出汗的信笺双手高举,他的头压得更低,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下,一口气说了出来,“少主说,他已经记起所有的事情了他说与夫人的缘分早在一年前夏州那场大雪之夜就已结束他说种种都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夫人,只是往事不堪,不愿回首,惟愿夫人忘却前尘,平安喜乐”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余彦说完,半天没听到雪若出声,便抬头去看。
雪若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坐着,似乎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眼珠动了动,轻轻“哦”了一声。
从听到“夏州那场大雪之夜”时,她的心就蓦然沉入了冰湖。
他终于想起了过往发生的一切,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是她心头永远的伤疤,是她想提而不敢提的隐秘。
然而日日担心的事情在这一刻发生了,她却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反而有种解脱的释然。
她撑着桌几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从余彦手中拿过那信笺。
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拆开了那封信。
是凌晔的笔迹。
简短的几句话她看了很久,直到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和离”两个触目惊心的黑字在眼前不断跳动
喉头泛起腥甜,被她强忍着咽了下去,缓缓道:“符凌晔,他人呢?”
余彦一怔,皱着眉头不肯抬头,闷声回道:“少主回故国去了让夫您不必再以他为念。”
雪若脑子有些懵,分辨不出此刻滋味,只是失神地握紧了手中信封。
手心被什么硬物戳痛,她低头查看,捏着信封一角提起。
一枚墨玉印章从信封里掉出来,正好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的视线停留在熟悉的、刻着古朴花纹的玉章上,目光渐渐凝聚,有了些许神采。
“我知道了。”她平静地回复。
余彦抬头欲言又止,小心翼翼道:“少主说将此宅子留给您,烟云涧乃避世桃源,您若喜欢可长居于此”
雪若转过脸看他,温和道:“我也正有此意。”她话头一转,“多谢将军前来传话,天色不早,不如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出岛吧。”
余彦一怔,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旋即低头躬身答应,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丫鬟婆子都闻声围上来劝慰雪若。
他悄然退下,如释重负地走到院子里,抬头四顾,走到隐蔽地角落里吹了一记口哨。
临行前少主交代,若夫人悲伤啼哭,或是破口大骂,定要好言相劝稳住她。若夫人平静淡然无甚反应,则需要提起十二分的心,无论如何,不能让夫人离开烟云涧。
他受命在烟云涧守住夫人十五日,这十五日务必要确保夫人平安无虞。
余彦心里有些沉重,深知责任重大,但从戎多年让他对自己的防守能力还是颇为自信的,更何况所有进出的船只都已被他派人控制住了,接下来这十五日,没有人能离开烟云涧。
*
是夜,海上升起浓雾。
夜半时分,浓厚的雾气将整个烟云涧包裹起来,这个远离大陆的小岛似乎从地表消失了。
晨曦的阳光照过来,雾气渐渐消散处,一叶小舟“吱吱呀呀”地摇了出来。
小舟上并没有船夫,穿着粗布衣裳的雪若和绿俏两人,在小舟的一头一尾,努力地划着船桨。
“夫人,您休息一下,划了一夜的船,手都要僵了吧?我一个人划就行了。”绿俏关切道。
“不用。”雪若只简短地回了两个字,手依旧不停地划着浆,她侧过头停了一瞬,“你若累了,便歇一会儿吧。”
“我不累,我不累。”绿俏连忙回答,用力划了两下,两颊红扑扑的。
“夫人,我们为何要半夜离岛”绿俏终于问出憋了一晚的话。
雪若定定看向海平面中点点金光,“再晚些,你觉得我们还能离开吗?”
绿俏顿悟,想起昨夜她们从宅院后门离开时,特意走了隐蔽的小路,走到后山上回望,见他们屋子周围隐约有人影出没。
“难道街市上出现的那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绿俏有些后怕,声音不觉颤抖,“他们想杀我们”
那些人在昨日出现那人前后脚出现,大概率是与他有关的,那人自称替姑爷送信给夫人绿俏心中升起寒意,不觉惊呼,“难道是姑爷派人来杀我们的?”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雪若一顿,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见雪若神情笃定,并无悲戚,绿俏松了一口气,转了轻快的语气道:“夫人,没想到你还会易容术啊,真是太神奇了。”
昨夜她亲眼见雪若将嬷嬷易容成她自己的模样,安排嬷嬷一人在凉亭内假装独自饮酒,那姓余的不敢打搅,一直在不远处关注着假雪若,岂料她们二人早已改换行装,从后院翻墙溜了出去。
夫人看着柔柔弱弱像株娇花,拿着特制的绳钩翻墙时的身手仿佛换了一个人,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阵风力裹挟着到了墙外。
夫人带着她在林子里潜行,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藏在海边树丛中的小舟,二人在浓雾的掩护下将小舟合力推进了海里。
绿俏越来越看不透夫人了,也越来越崇拜夫人了,真在心内唏嘘感叹之时,却听雪若在前面淡淡道:“到了。”
她忙从雪若身后探出头去,只见远处的城镇影影绰绰,被晨光勾勒出金色的轮廓,熠熠生辉。
“哇,那就是昌平吗?”绿俏有些激动,从小就听人说昌平城繁华迷人,可惜她从未离开过烟云涧。
“是的,昌平到了。”雪若摇着浆,目光沉静下来,想起月余前离开这里满怀憧憬的情景,海风迎面扑来,让人莫名有些眼酸。
小舟抵了岸,二人搀扶着跳上码头,待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不禁都呆住了。
“昌平怎么变这样了?”绿俏喃喃道,好似她曾经来过一样,这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雪若无法回答。
短短一个月时间,这里仿佛换了个人间。
渡口附近原本兴旺熙攘的繁忙集市已被一片烧焦的废墟取代,雪若忙拉过一个路过的妇人询问,才知道是卑兹汗人打了过来,一路攻城拔寨无数,连平临城都差点沦陷。
幸好宁南军的及时增援,不但守住了平临,还一路夺回了不少失地,这昌河镇也是刚刚被收复的。
雪若怔然松手,衣裳破旧满面尘土的妇人忙拖着一双儿女要走,还不忘关照道:“姑娘,卑兹罕守军虽撤退到城外三十里外,昌平终究是不太平,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绕开平临,往南边走,去长乐那边,那边安全。”
“长乐”雪若喃喃道,蓦地听到“长乐”两个字,听到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直到绿俏上来挽住她,她才回过神来。
要回千灯镇的家就必须取道平临,方才那妇人说平临附近乱得很,流寇和土匪也乘战乱出来烧杀掳掠,雪若顾不得思量太多,二人在昌河雇了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向平临方向疾行。
不知道千灯镇此刻是何光景,凌晔决意与她分开,难道与战事有关?
马车一路颠簸,雪若一直神不守舍地看着窗外,细雨从帘外不断飘进来,淋湿了她的肩头,她却浑然不觉。
不知怎地想起前日梦里凌晔那嫌恶鄙夷的目光,只觉得那场景既陌生又真实,心底一时寒意悚然。
战事虽已告一段落,但沿途仍可见伏尸处处,血流成河,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车厢内都可闻到外面的血腥气,绿俏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吓得缩在座位上紧闭眼睛。
雪若把车窗车门关严实,递给她一条香薰过的帕子,绿俏把帕子放在鼻下闻着,略微镇定几分。
见她平静下来,雪若搂着她的肩膀,轻拍后背安抚着。
绿俏从小都没有离开过烟云涧,一听可以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自然兴奋不已,不想刚下船就看到尸横遍地的惨烈情景,把她吓得不轻。
马车走了两日,快到平临的时候,车夫说前面山石倒塌,道路封闭,有军人在清理路障,车马都在路旁等候。
雪若掀开车帘,见前方马车排起了长龙,蜿蜒着看不到尽头。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马车还未前进半分,雪若忍不住问距离平临还有多远,车夫回答约莫还有十里地。
雪若心急难耐,便与车夫结了车费,带着绿俏下车,跟着路边逃难百姓一起徒步前行,准备到了平临再雇车前往千灯镇。
她曾再三追问余彦凌晔的下落,余彦除了说少主已经离开夏州了,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显然他在躲着自己,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当初送她来烟云涧的之时,他就已经恢复了记忆,并筹划了这一切?
她马上否定了这个判断,分别场景犹在眼前,她记得他眼中真真切切的希冀和留恋。
他让她等着他,很快他们就会团聚。
凭借这些年对他的了解,她不信他是装出来的。
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她已经能够很镇定地面对变故。
就算他放不下之前的事情,对她曾经的“背叛”心结难了,厌恶她的欺瞒和骗婚,也该与她当面说清楚。
如果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会成全他的想法,不会胡搅蛮缠的。
然而,他却把他的全部财产,那枚可以在三国七十二城支取银票的墨玉印章,留给了她。
他在信里说,往事权当梦一场,愿她另结良缘安度余年,
看到这里,她除了心伤悲愤,更多的是夹杂着不安和惶恐的奇怪感觉。
为什么,他句句字字说的是分手,在她看来,却像是诀别书。
墨玉印章上用绳子绑着一张纸,上面详细地写着如何在各地钱庄支取银两的方法和可能遇到的问题,是凌晔的笔迹。
余彦甚至把她留在千灯镇家里的制作胭脂水粉的方子也都给她打包带来,他说少主说不想再看到夫人东西,望夫人自行保管。
她的手轻轻地抚过那一张张浅粉色的花笺。
想起那时她在屋里咬着笔杆埋头写方子,写完一张随手扔一张,满地花笺,凌晔好脾气地跟在后面替她一一收好,隔日她忽然想起问某一张方子,只管问凌晔,他立马熟稔地从一叠方子挑出来给她
“夫人,前面就是城门了。”绿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提起精神应了一声。
跟随着逃难的百姓,两人深一脚浅一脚、互相搀扶着走过满是乱石、泥泞的路,裙摆处都沾满了泥水。
看到平临城伤痕累累的城门时,两人都已是精疲力竭。
城门外仍有大战过后的痕迹,黄土地上随处可见一滩滩暗红的血,破碎的旌旗和车轮、马蹄的凌乱印子。
雪若紧握着绿俏的手,带着她小心地绕过地上的血迹。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断箭,细细打量着箭身。
绿俏问道:“夫人,你在看什么?”
雪若面色凝重,叹息道:“这场战一定打得十分艰难,城中弹药武器不足,你看这箭都是临时伐木制成,尚不曾打磨上漆。”
她蹙眉,眼中压着怒意:“朝廷竟眼睁睁看着宁南军陷入困境而无动于衷!”
绿俏被她的凛然之气打动,既佩服又倾慕,“夫人,你懂得可真多,一点也不输男子。”
她自小生长在海岛,祖辈都是渔民,从没读过书,对雪若说的很多东西都觉得新奇。
雪若苦笑了一下,扔掉断箭,拍拍手上的泥,刚要说话,忽然神色大变,脸刷地白了。
前方一队人骑着马从街的另一边缓缓过来。
她认出为首的那个年轻将领是元裴。
他正一手拉着缰绳,伸长脖子,目光扫过街上的行人。
还不等他看过来,雪若立刻低下头去,拉着绿俏匆匆避到了路边。
平临遇险
她在心中暗自计较, 元裴早已被允轩收入麾下,这一年多来允轩满世界地找自己,她并不想给元裴这么个立功的机会。
绿俏不明所以, 忍不住偷偷回头, 看到马队上戎装英武的军士,不觉睁大了眼睛, 尤其是那个带头的那位将领,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英朗的男子。
雪若拉着绿俏躲到一棵树后,压低嗓子:“别看了,快低头!”绿俏懵懂点头,马上照做。
直到元裴一行马队走远, 雪若才从树后直起身子。
绿俏不解:“夫人,你认识他们吗, 我们为何要躲起来?”
雪若轻叹了一声,淡淡道:“不认识, 兵荒马乱的,还是离当兵的远一些。”
绿俏觉得很有道理,默默点头,她对夫人充满着崇拜,雪若说什么她都认为特别对。
“我们快点去找马车。”雪若吩咐着, 绿俏连忙应声, 托了托背上的包袱, 快步跟在她身后。
因战事刚刚消停, 卑兹罕虽然撤出城外, 但仍然陈兵在夏州境内伺机反扑, 平临城中百姓已成惊弓之鸟,能往南方逃的都逃了, 不能逃的也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雪若带着绿俏在城中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愿意出城的马车,眼看天渐渐要黑了,她心中益发焦急不安。
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想到平临城里还有一个旧人,何大富。
两人七拐八弯找到何府,却是铜将军把门,早已人去楼空。
雪若想起何大富说自己在全国各地都有生意,他向来消息灵通,想必早就收到消息,避战火躲了出去。
见她茫然失落的表情,绿俏不安地问,“夫人,天快黑了,我们去哪里落脚?”
雪若凝了凝神,“绿俏,我们不能在平临滞留太久,一定有办法离开这里的。”
绿俏默然点头,从包袱里抽出一件披风,细心地替雪若披上。
天渐渐黑了下来,两人互相扶持着,在杳无人烟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空中下起雨来了。
雪若解下披风顶着两人头上,搂着绿俏快奔到前方一处废弃的民宅躲雨。
“有辆马车!”绿俏眼尖叫道。
雪若目光亮起,民宅的一旁停着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说他的车已被一商人雇了接家眷去南方,只是途径平临而已。
雪若听闻他接人的那个镇子离千灯镇很近,忙拿出一锭银子,恳求稍上她们一段,中年人见顺路又有银钱可赚,乐得做个顺水生意,也高兴地答应了。
绿俏激动地搂着雪若的胳膊,对着她笑。
雪若欣慰点头,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趁着雨不大催着车夫赶紧上路,如果快马加鞭应在天明前可以赶到千灯。
见夫人面色瞬间明朗,绿俏也一扫心头的阴霾,在马车上愉快地哼起小调。
不料他们还未走出平临城,就遇到了流寇袭击。
三人背靠背绑在一起,被扔在一间破庙地上的干草堆上。
几个面目狰狞的彪形大汉敲着手里明晃晃的大刀,狞笑着望着他们,色眯眯的视线在雪若和绿俏脸上身上打转:“没想到今日捡到这么两个鲜嫩的好货。”
“是啊大哥,那个皮肤白的长得格外美,你带回去做个压寨夫人吧。”
“旁边那个小丫头也不错,不如就留给兄弟们吧。”
男人们放肆的笑声在破庙里回响,绿俏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吓得呜呜直哭。
车夫瑟瑟发抖道:“几位大爷,小人与她们本不认识,我就是个赶车的,求大爷们放我一条生路吧。”
“放你们?”几个流寇相视一眼,旋即哄堂大笑,“放你去报官吗?”
“小人保证不会去报官,求大爷们饶命。”车夫更害怕了,苦苦哀求,绿俏在一旁低声啜泣。
“求他们也没有用,他们是不在乎人命的。”雪若冷笑,低声道,这些流寇的刀上都沾着血痕,看来都是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
“那怎么办,要不是要带你们绕路去千灯镇,我也不会这么倒霉遇到这些强盗。”车夫恼怒道。
雪若叹了口气,歉然:“是啊,确实受我们连累了,实在抱歉啊。”
“大哥,外面下雨,咱干等着也没劲,不如先挑个妞尝尝鲜吧。”一个强盗建议。
他的提议马上就得到了附和,“那个美的先留着,就先跟这个小丫头玩玩吧!”
说着就要上去抓绿俏,绿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哭喊着往后缩,雪若忙挡在她前头,扬起脸,镇定笑道:“几位大爷吓唬一个孩子作甚,不如我来陪陪你们?”
“夫人不可!”绿俏回过神来,理智战胜恐惧,含泪阻止。
雪若回头对她眨眼,便转过头来微笑:“如何?”
见她主动献身,几个强盗不禁心花怒放,连声称好,刚要欺身上前,忽听雪若嗓音清脆开口:“可否由奴家一人相陪,放他们二人离开?”
为首盗匪摇头,“我们兄弟手下从不留活口,要么做我们的人,要么就是死!”
雪若闻言点头,想了想,“我有一些银票可以赠予几位,就在那边的包袱里的布袋之中。”
盗匪们一听,喜出望外,忙去翻地上她们的包袱,没想到这两个女子粗布衣裙,包袱里确有一个小布袋,布袋里有一叠面额不小的银票,几人抢着一张纸数,乐不可支。
“这些银票你们都拿走,现在可以放他们走了吧?”雪若问道。
匪首将银票卷起来塞进衣服里,与其余人相视大笑,笑罢大声道:“小娘子,没想到你长得这么美,脑子却不好使,”他做了个鬼脸,“我们向来要财又要人的哈哈哈。”
有人吹了声口哨,匪首嬉皮笑脸道:“现在轮到你陪我们了”说着,几人慢慢向雪若欺身过来。
雪若微笑,不动声色,绿俏听到她在默念:“三二一”
匪首停下脚步,皱眉质疑,“你在数什么?!”
雪若眨了眨眼,诚恳道,“数你们离死还有几步。”
众匪闻言面面相觑,确定无事发生那匪首才怒道,“你这死娘们敢故弄玄虚咒我们!”说着就要上前拉扯雪若。
话音未落,几人齐刷刷直挺挺地倒下,不消片刻便七窍流血,没了生息。
绑着三人的绳子已被雪若不知何时割断,她扔了手中的刀片,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干草和灰尘,见绿俏和车夫二人还目瞪口呆坐着,忙将二人拉起。
“这些恶人死有余辜,我们快赶路吧。”雪若淡淡道。
绿俏回过神来,白着脸点头,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车夫战战兢兢地去外面牵马车。
她们的包袱扔在地上,绿俏想捡不敢捡,雪若弯腰捡了起来,拍拍灰递给她,“放心,这里面没毒。”
绿俏疑惑道:“是那个布袋子有毒吗?可是昨天我也触碰过袋子,还用里面的银票付过钱,不是都没有问题。”
雪若淡淡一笑,翻手自袖中滑落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催出毒性的药引在这里。”
她手腕转动,玉瓶旋即消失,绿俏惋惜,“可惜了那些银票。”
话未说完,就见雪若用脚尖踢开匪首的衣服,弯腰将银票取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卷好放回布袋,塞进包袱里。
“放心,若无药引,上面的药粉是没有毒性的,”她拍拍绿俏肩膀,“况且昨日我们喝的茶水里已经放了解药,你已经百毒不侵了,放心。”
绿俏听得目瞪口呆。
三人劫后余生,快速地返回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车夫方才情急之下与她们撇清关系有些不好意思,见雪若并未与他计较,又感激雪若关键时刻出手相救,心知她并非寻常百姓女子,也不敢多问,只是卖力地赶着马车往千灯镇方向走。
走到半途中,雨越下越大,车夫将马车停在路边一处凉亭避雨。
见雨势不减,雪若拿出包袱里干粮,把馒头和酱牛肉分给车夫一些,剩下的都给了绿俏。车夫正好没吃晚饭,连忙道谢,坐在墙角大口啃了起来。
“夫人,你也吃点吧?”绿俏在身后关切道。
雪若摇了摇头,靠在凉亭柱子上歇着,懒得吭声,方才与那些匪徒的一番缠斗已经用掉了她仅存的一点力气了。
绿俏乖觉地不再说话,往嘴里塞了块牛肉,默默咀嚼。
她毕竟只是个心性单纯的半大孩子,吃着馒头和牛肉在亭子里转悠,刚才受到的惊吓都抛到脑后,很快就被其它东西吸引,激起了好奇心。
“哇,是个年轻郎君啊。”绿俏啧啧感叹,连馒头都忘了啃了,招手道:“夫人快来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莫非是招亲的告书?”绿俏从话本子上看过有才子佳人通过招亲结缘,因而心生向往。
听到绿俏的呼唤,雪若回头瞥了一眼,凉亭的墙上贴一张画着人像的告示。
绿俏不识字,烟云涧的男子多是粗犷黝黑的渔夫,她心道小丫头第一次出岛,见到斯文白净的中州男子都当成美男子了,一路两眼放光,看不过来。
雪若懒懒地不想动,拗不过绿俏软缠硬磨,只能答应。
绿俏点了个火折子,拉着她来到告示前。
天色越来越暗,她看不太清画像上的男子的面貌,只是轮廓莫名有些眼熟。
这种带着画像的通告,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
雪若叹了口气,瞥了绿俏一眼,怕是要打击到她了。
火光晦暗中,她上前两步,依着绿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开始读:
“通告——奉天承运,天佑夏州,叛国罪人上官”
声音戛然停住,瞳孔剧震。
绿俏皱眉不解:“夫人,怎么不念了?这什么意思啊?”
雪若深吸了口气,念得很轻很慢,声音几乎被风雨声扯碎。
“叛国罪人上官逸于近日归案,对其所犯罪状供认不讳”
她后背恶寒,脚下阵阵发软,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撑着看下去。
告示上详细列举了上官逸的数条罪状,协助罪王窃国,通敌叛国,欺下辱上每一条都罪重当诛。
雪若眼前白光迸裂,视线逐渐模糊,告示末尾“五日后金殿公审”几个字高速旋转起来。
“这事儿在平临都传遍了,那上官逸原来没死,从前老百姓们都当他是个大英雄,原来是个窃国贼”车夫在后面说,他也闻声过来张望。
“住口!”雪若嘶声吼道,尖利的声音把其余两人都吓了一跳。
狂风卷着暴雨扑面而来,绿俏和车夫不自觉地往亭中央站立躲雨。
雪若双眼通红,鬓发和衣衫俱湿,她站着不动,木然伸手去抚摸那画上的眉眼,却因为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摸不着。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她惨白的脸。
“夫人!”绿俏大惊失色,扑上去托住她瘫软下来的身体。
风雨中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元裴拉住缰绳,率先从马上跃下,他身后跟着余彦等人。
元裴冲过来的时候,绿俏见是方才的将军,不由愣住,她怀里昏迷的雪若已经被元裴接过去。
元裴单膝跪地,焦急地呼唤:“殿下醒醒,殿下醒醒”
凉亭前的雨地里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绿俏瞪大眼睛,被这阵势吓住了说不出话来,不远处呆立车夫嘴里还含着半块牛肉,站得像只木鸡。
*
天上看不到月亮,只有稀疏的几个星子,一盏幽幽的灯火,飘荡在漆黑宫道上。
执宫灯的手白而修长,指节丰匀,青色长袍随着步伐不住翻飞。
他一路走的都是僻静小道,七拐八弯进了燕熙宫的角门,直奔后院而去,一个不起眼的黑影默默跟随在他身后。
后院摆放杂物的小屋内收拾得很干净,左子衿闭眼躺在靠墙的藤床上,一动不动。
芸儿坐在床边,用一块帕子替他擦着唇边的血迹,房赟站在他身后焦急地搓手。
“就没有一个御医肯来吗?”芸儿哽咽问道,她气愤道:“从前他们遇到疑难病症都去请左先生解决,怕担罪责不敢下诊断时,也推着左先生出来。怎么现在先生落难了,一个两个都不肯出来。”
小福子在旁边唉声叹气:“他们怕得罪傅丞相,都不敢过来。”
“那可否去宫外请大夫过来”芸儿又问,如今公主殿下出走一年,多亏太后的庇护燕熙宫依旧维持着原样,碧凝去太后身边服侍了,眼下宫中都是芸儿做主打点里外。
小福子摇头,“最近宫中看管得紧,不到酉时宫门都关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若是公主殿下看到左先生这副光景,该多么着急啊”芸儿悄然拭泪,左先生虽然被赦免一死,但伤势危重,朝不保夕,傅临风又暗下命令严守宫门不让进出,眼见着左先生已是有出气无进气,命悬一线了。
“他们这就是要故意拖死左先生!”房赟急得拔出宝剑:“不管了!我这就到御医院去绑个人过来!”
“不可!”小福子和芸儿同时叫道。
小福子从后面抱着他的腰,“啊呀,我的房将军啊,如今风声鹤唳的,君上好容易赦免了左先生的罪,您可别再惹事了,等明日悄悄找人把他送出宫诊治吧。”
“可是你看先生还能熬到明日吗,他身子本来就弱,我怕他快撑不下去了”房赟说不下去了,抹着眼泪道。
正在拉扯时,门被推开,几人同时望向门外。
端木敏修竹一般立在门口,烛光在他身周笼上一圈光晕。
“你来干什么?!”房赟恨屋及乌,没好气地大声道。
端木敏不回答,微微侧身。
背着药箱的老者从他身后钻出,躬着身子快步走进屋内,拱手道:“诸位请先让让,我好替病患诊治。”
“这位是长乐城中医术闻名的申大夫,他年轻时曾是百济王宫的御医。”端木淡淡介绍。
房赟和小福子听是大夫,俱是惊喜万分,赶紧让出一块空位出来。
芸儿心中一热,忙起身站起来,待转头往门外看时,已不见端木敏的身影了。
大夫坐下替左子衿把脉,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又用舌板撬开他的唇齿,查看他受伤的舌头。
“大夫他怎么样?”房赟急切又担忧地问。
“舌上伤痕颇深,所幸病患气力不足,并未伤及筋脉,但恐有一段时间失语。”大夫道,又摇头叹息,“只是他脉息薄弱,气血两亏,已是病入膏肓之状,我先施针护住他心脉,再开些方子助他拖延一阵吧。”
听左子衿只有一段时间失语,房赟刚开始庆幸,又听大夫说只能拖延一阵,不禁肩膀一塌,悲伤失神。
芸儿和小福子表情黯然,芸儿轻声道:“有劳先生了。”
左子衿身体一直就如风中残烛,每个人心里多少有些准备。
大夫施针时,芸儿转身开门出去,院外的树下站着一个挺直的背影。
她走上前去,从后面拉了拉端木的袖角,“谢谢你,端木。”
端木敏转过头,一轮月从云中出来,月光照亮他线条柔和的侧脸,玉雕一般精致,他声音很轻,说得却极为清晰:“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见芸儿眼角挂着泪珠,端木不觉抬袖,轻轻地替她拭去泪水。
他今日没穿紫色朝服,少了平日的威严和乖戾,一头乌发用玉冠高束,像个温润的少年郎。
芸儿心中温暖,弯了弯唇角,手还牵着他的袖角。
院子里刮起一阵风,她很自然地摸了摸他的手:“入冬了,你穿得太少了,手这么凉。”
端木眼中微动,琉璃色眼眸渐沉,顺势反手握住她的手。
芸儿向四周看看,确定无人才转过头来,对端木眨着眼睛笑。
见他似有话要说,便静静地等着。
他看了她一会才说,“我用积蓄在宫外买了一个小宅院打算挑个时机向君上开口,想先来问过你,你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宫内并未有此先例,大部分宫女都盼着年长出宫,嫁人生子,过寻常百姓的生活。
她的心意,他既明白,又不明白,惴惴地揣摩着。
他眉眼温润,小心翼翼,完全不像平日心狠起来能咬碎牙齿和血吞的人。
“不会!”芸儿回答得很干脆,神采飞扬,带着少女的娇俏,“我巴不得呢,你快点说才好。”
端木微笑。
她一向就是这样坦荡真实,直来直去都不会害羞矜持一下。
“万一君上不允呢”端木有些迟疑,这件事在心里反复熨帖了多日,各种结果都想了一遍。
“不允便不允,横竖我都跟你在一起便是。”芸儿眼神清澈而坚定,“能活就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端木眼眶微红,含笑望着她,捏紧了她的手。
*
上官逸死而复生,以叛国罪拘禁的消息传遍了夏州上下。
列数他的十大罪状的通告贴在街头巷尾,不料,通告一出立即激起了沸腾的民怨。
无论是朝堂上的大臣,还是曾在上官逸麾下效力的将领,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上奏为他鸣不平的折子堆成了山。
而地方上的百姓,因苦于当前朝廷的苛捐□□,对外敌入侵又抵抗不力,更加怀念上官逸领兵时太平盛世,各地为他叫屈的民情激荡,甚至还有人籍此集结起来,占山为王与朝廷对抗。
承光殿上,傅临风进言道:“君上,你看到了吗?符凌晔的势力影响如此深远,五日后将他处斩的旨意不可改变,明日公审微臣会迫他当众认罪,以压制民心。”
齐允轩撑着头坐在龙椅上,他伤寒经久不愈,拖延咳喘,夜间尤甚无法入眠,人迅速地消瘦下去。听了傅临风的话,他不无忧虑:“那北魏太子符凌止得知我们抓了他王弟,丝毫没有反应,却坚持要追究宫宴下毒一事,这可如何是好?”
傅临风上前一步,笑容莫测:“君上明鉴,那符凌止若承认了符凌晔的身份,顶着北魏王子的身份,我们还能轻易处置他吗?”
齐允轩恍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冷笑道:“那他咬着宫宴下毒之事不放,无非是想以此作为与夏州博弈的筹码。”
“我主圣明!”傅临风热烈恭维。
*
狱卒打开牢门的铁锁,戴着风帽的高大身影踱进牢内,此人步态雍容,大半张脸隐在了镶着毛边的风帽之下。
他在刑架前驻足,看了半天,才辨认出上面钉着的血人。
狱卒将一桶冷水扑过去,那人身体悸动了一下,满是血污的脸上,睫毛微颤,依稀是个活人。
男子取下风帽,望着他好半天,才开口道:“五弟。”
凌晔费力地掀了两下眼皮,全无神采的眼眸定定地停留在对面站着的男子脸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他喘息着,扯出一丝笑,“王兄这是追兵符追到这里来了?”
符凌止楞住,有一瞬莫名的怒意,脱口道:“难道你认为,我眼中只有兵符吗?”
凌晔忍俊不禁,“难不成王兄是来救我出去的?”
符凌止一噎,还未开口,凌晔就吃力道:“如果是那样,王兄就不必费心了,我这条命已经抵给夏州了。”
他抬眸盯着符凌止的表情,自嘲笑笑:“还好,不可能是那样。”
符凌止眼神复杂,感叹道:“凌晔,你可知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你太重情义,所以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看你这般惨状,为兄也是痛心疾首。”
凌晔喘了口气,斜昵着他,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是吗?王兄心疼我?那是谁告诉傅临风我和温让的关系,又是谁设计以阿让来引我来投案?”
符凌止神色一滞,随即恼怒道,“不错,我赌你会用自己的命来换他,我没看错你。你一向就是这样无聊的傻子。”
凌晔点头同意,笑意浮在嘴角,份外凉薄,“是啊,如果他们抓的是王兄你,我定不会这样犯傻。”
符凌止表情凝住,神色莫辨,很快他就回神,“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既然你也不想活了,就把虎符交给我,那些本就是北魏的兵马,本该由我收回。”
凌晔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爽快回答:“好!”
符凌止戴上风帽,走出天牢,穿着长衫常服的傅临风站在门口石柱的阴影里,听到声响忙转身迎了上去。
“殿下拿到了要的东西吗?”
符凌止点点头,“在来风阁里。”说着快步往前走,傅临风忙跟在后面。
符凌止忽停下脚步,皱眉道:“夏州的刑罚这般严酷吗?为何用长钉钉穿他手腕”
傅临风一顿,随即笑道:“这也是为殿下出气不是。”
符凌止冷笑一声,嫌恶道,“是你挟私报复吧?”
“凌晔在夏州十年为将,战功赫赫就落得如此下场?”他一时有些激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拢了拢披风,眼中锐利渐隐,只冷冷:“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北魏符姓血脉!怎容你等如此折辱?”
傅临风惶恐颔首:“殿下息怒,临风这就将他放下来。”
待符凌止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傅临风朝地上啐了一口,“惺惺作态!”
第二日的此时,符凌止再次来到凌晔的牢房前,这次他不像昨日那般沉得住气,一进牢房就气急败坏地叫道。
“符凌晔,你居然戏耍我?!”
真上官逸现身
凌晔靠墙坐在一堆干草上, 见他进来,动了动眼皮。
符凌止咬牙道:“你说虎符在来风阁的石屏风下,结果那里是你设计的机关, 我们去取虎符的人都死了。”
见凌晔慵懒不搭理的样子, 他更是怒火中烧,吼道:“你说话!”
凌晔勾了勾唇角, 疲惫道:“王兄你不也设计让夏州人抓我?”冷笑中带着些狡黠:“小小的报复而已。”
符凌止怔怔地看着他,思绪不经意地快速倒回道多年前那个柳絮纷飞的春日。
那一日,十余岁的他哭丧着脸,手里捏着张纸气愤道:“符凌晔,这篇文章你写得什么鬼, 文不对题,害得我被太傅罚抄!”
樱花树下, 一脸老成的少年端坐桌前,正在专注地写着一篇字, 他头也不抬地回道:“王兄将来是要继承大统治理天下,现在却荒废学业,不思进取,屡屡以太子身份迫我为你代笔。”
他抬起好看的眼眸,笑容里有一丝调皮, “这不过是给王兄小小的报复罢了。”
符凌止一时恍神, 半晌无语, 终涩然道:“你到死都不愿交出兵符吗?我才是北魏未来的王, 那些兵马原本就应该属于我, 父王却留给你。”
凌晔瞥他一眼, 凛然道:“王兄北魏王位尚未坐稳,就把手伸到夏州来了, 未免太过贪心了。”
“你在帮夏州人说话?!”符凌止无法理解,反唇相讥:“那你呢?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明明是北魏人,却帮着夏州守国土。可惜他们并不领情,你为他们流血卖命,他们却忌惮你构陷你,要把你置于死地。简直愚蠢之极!”
“是啊”凌晔眼底有不易察觉的伤痛,更多的是自嘲,他嗓音沙哑,“王兄说得没错,我的确愚蠢。只是有时候戏演得久了,就把自己当做戏中人了,不知不觉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目光变得空茫,长叹一声,喃喃道:“我已时日无多,我们之间一定要如此吗?”
符凌止抿唇不语,似有所动,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凌晔复又开口:“父王还好吗?”
符凌止皱了皱眉,缓缓道:“已经昏迷了两年多了,御医说醒过来的可能很低。”
凌晔垂下眼眸,默然无语。
也许知道不久将生死殊途,尽管早已是敌对立场的两人,这一刻都放下外在尖利的刺,一如普通兄弟般聊着家事。
“按照王后的手段,恐怕早就该昭告天下让父王退位,由你登基。”凌晔气息不稳的声音响起,“你一直未登基,难道是因为没有宝玺,无法让朝臣宗族信服?”
符凌止仿佛被毒蛇咬中,又跳了起来,忍不住愤恨道:“我虽是父王的嫡长子,却从来不得他喜爱,他把对母后对吴氏的恨都转嫁到我头上,从小到大,无论我再什么努力,都得不到他的一句夸奖”
说到激动处,他脸色发白,蹲下身,扳住凌晔的肩膀,用力摇晃,“他眼里只有你这个私生子,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他都看不上!他把宝玺藏起来不给我,却为你精心谋划,替你培养私兵、积蓄银钱,不就是想将王位传给你吗?就算他传不了王位给你,也等着你来谋权篡位,对不对?!”
凌晔被他晃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符凌止才住手。
凌晔喘息着,“王兄,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有过王位的非分之想。”
符凌止步步紧逼,红了眼,“既然你没有非分之想,为何不把虎符交给我?”
凌晔摇头,唇边又溢出血来,艰难道:“虎符早已作废,除了我本人,没有人能调动那些兵马,我是不会让他们落入你的手中。但,我可以给你另一样东西。”
符凌止听到虎符作废,他拒绝交出兵马正欲发作,听到后面,忙问:“什么东西?”
凌晔道:“传国宝玺。”
符凌止眼中一亮,随即被不可思议的震惊代替,“父王,父王竟然将传国宝玺给你了?!”
凌晔怜悯地望着他,他的兄长并没有做错什么,他那么努力那么优秀,从小到大都在竭力向父亲证明着自己,只是父王对吴王后的憎恶至极,恨屋及乌,从来都不肯正眼看自己这个大儿子一眼。
那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们都在追寻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人。
凌晔吃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你大约不知道父王寝殿下的秘宫吧”
符凌止惊诧摇头,又嫉妒又不甘地承认:“不知。”
凌晔渐渐有些支撑不住,“我可以将打开秘宫的方法告诉你,宝玺就在那里”
“你说!”
他继续追问,凌晔却仰着头靠在墙上,不再回答。
符凌止稳了稳心神,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澜:“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他早该了解昨日折在来风阁的那些人就是凌晔给他的警告,他必然没那么轻易交出手里的东西。
凌晔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用符氏的兴亡起誓,在你登基后,替徐、温两家平反并承诺永不加害温云停”
符凌止思忖片刻,郑重道:“我答应你。”
“好!”凌晔唇角逸出一丝苍白的笑。
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成交了,“就这样,你就相信我了?不用立字据?”符凌止有些诧异。
“不必。” 凌晔摇头,“王兄若不愿守诺,立了字据也能销毁。”他的目光停留在符凌止脸上,里面泛起隐约的温度彷如十余年前,“我信王兄一诺千金。”
他流血的双手软垂在地上,身体抵着墙壁不让自己滑下去,慢慢将秘宫的情况说与符凌止听。
符凌止听罢,目光几番起伏,心情莫名复杂酸楚,喃喃道:“我会做到的,你你安心去吧”
凌晔微笑点头。
*
齐允轩和傅临风正在议事时,小太监忽报御史大夫容绪求见。
容绪进金殿的时候悄然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齐允轩的神情,见他除了有些疲态外,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自从北魏太子来访后,君上一直密召傅临风入宫,而他的屡次求见都被拒绝了,他心中忐忑不已。
眼看离公审上官逸之日越来越近,他终于沉不住气,再次求见。
“微臣有那奸贼假扮上官逸的铁证!”他在殿前朗声回禀。
金殿中瞬时安静下来,容绪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才抬起头来。
齐允轩面色凝重,沉声道:“哦,拿来一看。”
两个小太监从殿外抬进一架轮椅,推到御座下方。
轮椅上坐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他挣扎着从轮椅上下来,伏拜在地,激动哭泣道:“小人上官逸见过君上,请君上为小人伸冤做主!”
齐允轩和傅临风俱是一惊。
“你说,你是谁??”齐允轩诧异。
容绪在一旁道:“启禀君上,这位公子便是原定北王上官谦之子,真正的上官逸!”他面露得意,傅临风再怎么讨好君上,也没有他这深藏不露的杀手锏。
齐允轩神色转冷,他看了傅临风一眼,傅临风不动声色会意。
那青年伏地痛哭道:“小人自小体弱多病经不得风,很少见外人。九年前,那奸贼来到府内,他将小人软禁起来,并换调府内侍女家丁,冒用小人之名堂而皇之入朝为官,成了夏州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
“后来小人才得知,远在塞外的父亲早就被他害死,他派了亲信假扮父亲镇守边疆,随着他的势力壮大,慢慢地,他将镇北军也收归麾下”
“一年前,此奸贼罪状暴露,被朝廷追拿,上官府也被查封。被拘在城外隐秘之处的小人见机逃了出来,所幸被御史大人所救,才能今日金殿喊冤作证。”
“小人句句属实,望君上圣明,请替小人做主,严惩荼害上官一族,欺上瞒下的恶贼!”
容绪抄着手气定神闲,自己最后这张王牌定能让君上刮目相看,狠狠地将傅临风一军,日后加官进爵青云直上。
他正在遐想连篇之际,忽听一声断喝:“大胆狂徒,竟敢在金殿之上胡言乱语,来人,将此人抓起来!”
容绪大惊,忙回身阻止,对傅临风道:“傅大人,你这是何意?”
见傅临风不搭理他,他急得向齐允轩道:“君上,求君上做主!”
齐允轩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傅临风面如寒霜,冷冷地看着两个侍卫将地上瘦弱的年轻人架起。
年轻人弱不禁风,被粗壮的侍卫一挟,一身骨头都好似要碎了,吓得泣不成声:“君君上,小人不敢欺君罔上,小人的确是如假包换的上官逸,为何要抓小人?”
他还未说完,傅临风抬头看齐允轩,见他一脸冷漠,仿佛没有听见地上的哭喊。
傅临风转过身去,从牙齿中挤出一句话:“带下去,立即杖毙!”
青年四肢瘫软,双目呆滞,侍卫上来,将他软绵绵拖了出去。
殿外传来沉闷的刑棍敲打声,一开始还有断续的惨叫声,十余下后就悄无声息。
尸体被拖下刑凳扑通一声,有太监拎着水在冲地上血迹。
容绪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齐允轩大声地咳了起来,咳罢,摆手道:“孤累了,你们退下吧!”
一直侯在外面的端木敏快步进来,扶着齐允轩从御座上起身,从后殿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容绪颓然坐在地上,怎么都想不通。
“愚蠢!”傅临风斜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饰鄙夷的表情,“谁是真正的上官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罪人,只能以上官逸的身份受死。”
容绪忽然就明白了,上官逸是夏州人,朝堂处死本国罪人乃是内政,若他真如传闻中所说来自北魏王室,那便涉及两国外交,兹事体大,北魏又怎能坐视不理。
“唉!”他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
忽然有侍卫从殿外进来,慌张跪地:“启禀丞相,天牢有人劫囚,他们是来救上官逸的!”
傅临风一惊,厉声道:“禁卫军何在,立即随本相赶往天牢!”
*
傅临风带着禁卫军赶到时,劫狱的人冲到了天牢最外层的院子。
天牢的守卫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身着劲装的魁梧男子正搀扶着一身刑伤的凌晔,此人名叫刘守明,原是北魏人,后被凌晔收入镇北军任副将,受元裴安排潜入长乐营救凌晔。
这次来执行营救任务的全是顶尖的武功高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了天牢的守卫,黑衣侍卫们把凌晔护在中间,向天牢门口杀去。
“少主小心!”有冷箭迎面而来,刘守明挡在凌晔,挥刀挡开了如雨的羽箭。
冲进来的第一批禁卫军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很快就保护着凌晔出了天牢。
刘守明吹了记口哨,不远处的林子里奔出数匹骏马,他和一名侍卫扶着凌晔上马,准备趁增援的禁卫军尚未到来前离开。
“符凌晔,你休想逃走,你看这是谁!”一声断喝传来,众人回头看去。
傅临风傲然站立天牢的门口,事发突然他只带了一小队人马,大部分被消灭了,身后只剩下不多的几个禁卫军。
他手里的长刀向下,刀口对着的地方半躺在一个人,这人戴着黑色的头套,被两个禁卫军架着。
从天牢到门口的几步路,凌晔浑身伤口被牵扯,疼得冷汗直冒,听到傅临风的话他喘了一口气,蹙眉回望。
“少主,不要管他,这个奸贼诡计多端。”刘守明在一旁急切道,他抬手将剑指向傅临风:“去杀了他!”
侍卫们正待扑上去,傅临风再次高声叫道:“你不想看看他是谁吗?”
说着弯腰,猛地掀开头罩,地上那人耷拉着头,露出了昏迷中苍白的脸。
凌晔瞳孔蓦地放大,脸色煞白。
竟然是许晗!
傅临风笑容愈深,“左子衿被抓当晚,这小子潜入宫中,不自量力想去救他,被禁卫军逮住打了个半死。”
他把刀横在许晗脖子上,沉声道:“你若敢逃走,我就让他身首分离,为你送行!”
凌晔咬牙,额头上青筋毕露,“你若动他,你自己能活得了吗?”
傅临风摇头,眼中有疯狂之色,“无所谓,反正我动不动他,你们都不会放过我,不如拉个垫背的。”
凌晔心中低叹,许晗与殷歌将左子衿送回长乐即失踪了,他曾派人找寻无果,原以为兵荒马乱两人暂时躲了起来,没想到许晗也因为救左子衿而被擒,那殷歌去哪里了?
刘守明急道:“少主,你千万不可着他的道,若你束手就擒,傅贼定会把你们两人都杀了的!”
傅临风压低眉峰,把长刀抬高几分,做出随时准备劈下的动作,有恃无恐道:“符凌晔,想他死你就过来杀我啊!”
许晗躺在刀锋下,无知无觉,似乎受了十分严重的伤。
凌晔沉默片刻,断然道:“守明,我不走了,你们速速撤离!”
刘守明急红了眼,“少主,你这是为何?!明日他们就要公审你,给你定罪,你留下会死的 !”
凌晔神色平静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他本时日无多,不能再搭上许晗一条命了。
远处的林中冲出一片飞鸟,他眸锋转过,声音决绝:“增援的禁卫军马上就到了,你们立刻离开!”
与你共沉沦
“少主”刘守明痛苦不堪, 仍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求你跟我们走吧!属下奉命务必要救出您”
“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凌晔温和地看着他,他略微抬了抬手臂,手腕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我已是废人一个, 只会拖累你们。”
他停顿了一瞬,深吸了口气, 压低声音道:“你回去后替我带句话给元裴,务必保护好公主殿下,千万不能让她离开烟云涧。”
方才见到刘守明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听雪若情况,刘守明说余彦已经赶去烟云涧保护公主殿下, 暂未收到他传回来的讯息。
没有讯息未尝不是好消息,余彦是他信任之人, 相信已经稳住了雪若。
他略微宽了宽心。
只需留住雪若十五日,十五日后, 他早已魂归黄土,再也无法连累到她了,雪若再难过也只是一时之痛,好过眼睁睁的生离死别。
见刘守明点头答应却不肯离去,凌晔语气转厉, “你若还当我是少主, 就带他们立刻离开, 否则便不要再认我了!”
刘守明和武士们齐齐悲声, “少主”
凌晔转过身去, 用最后一点力气喝了一声:“走!”
马蹄声渐渐远去。
冷风吹动凌晔的囚服, 上面斑驳的血迹令人惊心,他挺直腰板, 缓缓向傅临风走去。
几个禁卫军涌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押住。
凌晔漠然地听凭处置,待手脚都被套上镣铐,他忽然拽着拷他的军士向前走了两步。
“站住!”以为他要反抗,军士们戒备地抽出刀来,却见他吃力地跪了下去,在军士的刀锋之下俯下身体,把脸凑近许晗的鼻子。
有若有似无的呼吸拂在脸上,他松了一口气。
刘守明一行刚撤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增援的禁卫军就赶到了,傅临风下令禁卫军全城追捕劫狱之人,务必将他们捉拿归案。
傅临风居高临下地看着凌晔,“怎么办,我突然不想守诺了。你的人杀了这么多守卫,不能不给你一点惩罚!”
他悚然笑道:“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看到你放弃逃走,却还是救不了他的痛苦模样,那一定十分有趣。”
长刀寒光一闪,便砍向许晗颈上。
凌晔倏忽立起,不徐不疾伸出双手,挡在前面。
“哐当-”,刀锋劈在镣铐上弹起,在凌晔的手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顿时汩汩流出。
凌晔没有吭声,只咬了咬牙,刀光照亮了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傅临风,你可想清楚了!我虽答应你们认罪,可并未保证公审那日出现的不是一具尸体。”
“你认为我已经亮出了所有底牌,是吗?”他轻蔑一笑:“我可以认罪伏法让齐允轩收复民心,也可以让他身败名裂、社稷动荡,这不仅是我的选择,也是你们的选择。”
“傅临风,你要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凌晔冷冷地说。
傅临风想表示不屑,却平白打了个寒战。
凌晔的语气很平静,冷峻中蕴含着王者的不怒自威,听得人心底阵阵发虚。
说罢,他挺直上身,戴着枷锁,艰难却从容地往天牢内走去。
傅临风持刀的手僵在空中上,反复回味着他刚才的话,思考他说的底牌究竟是什么,难道他们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
很快他就回神过来,愈加恼羞成怒,明明符凌晔才是阶下囚,可是为什么总感觉棋盘都操控在他手里,被他处处占据着主动。
哪怕对他施以酷刑,自己也仅仅感到报复的片刻舒爽。
而符凌晔强大的压迫感,却无时无刻不在
傅临风揉了揉眉心,心道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
因伤口疼痛,加上持续发烧,这几日凌晔晚上都无法入眠。
半夜时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开牢门的声音,料是傅临风白日吃了亏,又来折腾他泄愤。
他疲惫地靠在湿冷的墙上,有点烦躁,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轻微的脚步声走近。
这人走得很慢,踩到地上的干草发出声响,好像怕吵到他似的,小心翼翼地地走得更轻了。
感觉到面前逐渐急促的呼吸声,凌晔睁开了眼睛。
微弱的烛火中,单薄的身影逆光而立,似乎在微微发抖。
认出面前这个人是左子衿后,凌晔神情一振,顿了顿,竟扯着嘴角笑了。
“左先生来了….”他想说得轻松些,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话,他努力清了清喉咙,全身上下这是ι兲??他目前唯一有能力整理的地方。
左子衿蹲下身子,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激动而悲伤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他靠得离凌晔很近。
凌晔打趣道:“左先生这是半夜发善心来救死扶伤了吗?”
左子衿别过头去,抬手抹眼角。
凌晔怔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别哭了”
“阿让”
听到一声“阿让”,左子衿肩膀一滞,心知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不由泪如雨下,悲伤难抑。
见他只顾着哭,凌晔有些无措,缓缓坐直身子,下意识想摸摸左子衿的头安慰,软垂的手举起,他才想起双手已废,便悄悄地放了下去。
“阿让,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左子衿侧身对着他,重重点头。
凌晔放下心来,阿让为了不供出自己咬舌自尽,今后还不不知道能不能说话,想到这里心里酸涩不已。
开口时却是最轻松的语气:“那天在千灯镇,分别时你突然抱我一下,可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你好男风哈哈哈。”
左子衿含着泪,被他的话逗得忍不住笑了,凌晔欣慰地看着他,眸光转深。
那时他必定已决意行刺符凌止复仇,这一别,便是死别。
所幸,他们还能在人间重聚,凌晔觉得没有什么可遗憾了。
左子衿不声不响捡起放在地上的破碗,从旁边的水罐里到了半碗水,半蹲下来,将凌晔靠在自己身上,将水端给他。
凌晔摇了摇头:“我不渴”
真实情况是他喉咙里长满燎泡,苦于无法用手倒水,已经两日没有喝过水了。
左子衿毕竟是大夫,早就察觉到异样,忽地伸手将他藏于身后的手拉出来,镣铐哗啦作响,触碰到伤口,凌晔疼得直皱眉。
赫然发现他手筋被挑,腕上两个恐怖的血洞,左子衿不敢置信,他瞪着眼睛,猛抬头悲愤地望着凌晔。
“让你见笑了。”凌晔尴尬地笑笑:“人总有落魄的时候,看破不说破,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他想抽回手,实在使不出力气。
见左子衿又低头垂泪,他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继续絮叨:“你小时候倒是一直照顾我面子,现在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了。”
“那个时候你怕我没父母疼爱,从来也不在我面前向师父师娘邀宠,那么疯癫的一个人,硬要装老成,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样压抑自己的性子,长大很容易变态的”
他很努力地逗左子衿开心,发现他越说,左子衿神情越悲伤,只好闭上嘴不再说话。
左子衿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把碗放到他唇下,细细地喂他喝水。
凌晔连喝了两碗水,露出了活过来般的笑容。
左子衿用手指在他膝盖上写着:“是傅临风干的?”
凌晔点头,语气轻松道:“不是要害,也不怎么疼。”
“是我害了你。”左子衿写道,眼中俱是伤痛悔恨。
他咬了咬后槽牙,很快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解开了凌晔的手铐和脚铐,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伤药和纱布替他包扎。
凌晔疼得冷汗涔涔,怕左子衿察觉,忍着一声不吭。
“你哪里来的钥匙?”他吃力问道。
左子衿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膝盖上写了“端木”两个字。
凌晔诧异,叹息道:“端木敏一直让人看不透,他既是齐允轩的心腹,却多次暗自相助我们。”
左子衿这次没有接话,麻利地替凌晔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开始掀开他的囚衣替他身上上药。
凌晔疼得眼花,脑子也有些迷糊,喘着气道:“对不起啊,阿让……之前不知道你还活着,就在师父的坟旁给你立了个衣冠冢,里面埋着我的青璃剑你去把它挖出来,苍龙剑我留在千灯镇了,两把剑放一块,日后可以跟孩子们吹吹牛。或者老了没力气,用来劈柴,一把劈坏了好歹还有一把”
趁自己还有一口气,他不停地说,仿佛想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左子衿一边上药,一边红着眼默默点头。
凌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阿让,你不要怪师父,他没有弃你不顾。他后来回去救你了,只是太晚了,到那里只有一片废墟。”
左子衿的手蓦地一顿,继续上药时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师父嘴上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临死都没有放下对你的愧疚,他一直在悔恨没有及时救你”
“阿让,是我害了你们一家,让你受了这些年的苦,要怪你就怪我,可以原谅师父吗?”
左子衿依旧沉默。
好一会儿,他背过身点了点头,凌晔感到有水滴在自己的腿上,浸透布料将温热传递过来。
凌晔说不出的欣慰,这些揣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原以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
他一直想,就算到了黄泉之下,自己也无颜去面对温师父和阿让。
如今还能活着,还能亲口对阿让说出这些话,他觉得老天对他实在是过于仁慈了。
小时候两人在一起,阿让总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像个小黄雀,而他却不爱说话,总是认真而沉默地听着,不时忍俊不禁。
现在完全反了过来,阿让无法开口,那他就多说说。
这大概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对话了。
他想了想,最后请求道:“阿让,你不要原谅我。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左子衿喉头攒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上好最后一点药,替他合拢衣襟,在他膝盖上写:“你今日怎么废话这么多?”
凌晔咧嘴笑,“小时候你以为我是闷葫芦,其实我让让你的,省得你说我以大欺小。”
他咳了起来,浑身伤口齐齐作疼,霎时如万蚁噬心,冷汗淋淋。
左子衿忙轻拍他后背,紧张地望着他。
凌晔止了咳,轻声唤他:“阿让……”
左子衿用力点头,示意他在。
“我有些冷,可以帮我暖下手吗?”凌晔喘息着,缓缓道。
左子衿有些蹊跷,他双手应无知觉,怎么会觉得冷,但还是伸出双手,握住他冰冷麻木的手。
凌晔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温润如水。
两手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吸力,左子衿猛地低头,惊骇地发现凌晔手臂下隐现数道金光,金光带着暖意缓缓向他的手掌传递过来。
他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但两只手仿佛被粘在了凌晔手上,怎么都无法分开。
“这是什么?!你在做什么?”如果他能发声,他会大声地问,但现在只能焦急地发出破碎的声音。
“嘘,别吵,一会儿就好了。”凌晔闭上眼睛,靠在他肩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源源不断的暖意注入左子衿的体内,仿佛春水流淌过干涸的土地,又似无数温柔的触手轻轻抚慰着他体内的病顽,一时间五脏六腑都涤荡清新,浑身轻松畅快难以言表。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手陡然分开,凌晔双手无声垂落,人软软地向一旁歪倒。
左子衿忙拉住他,搂进怀里,伸出两指按压他的人中。
良久,凌晔在他怀里睁开眼,凝神片刻,才虚弱道:“看看你的手臂上是不是有个图案?”
左子衿拉起衣袖,果然看到手臂上出现一个奇怪的图腾,忙点点头。
凌晔欣慰叹息:“鬼神医诚不欺我。”
见左子衿目光疑惑,他慢慢道:“这是以巫族的命火炼化的珈蓝印可以让你免于病痛之苦,身体恢复与常人无异。”
左子衿剧烈摇头,找他的手,要将珈蓝印还给他,凌晔摇头:“这珈蓝印施印后只能转移一次,不要徒劳了。
他默了一瞬,“你还不知道吧,鬼神医就是你的师父。”
左子衿一愣,他虽然知道鬼神医是雪若替他认的师父,但他从未见过鬼神医。
凌晔道:“当初救下你替你接骨换颜的人,你以为的医圣谷的师父,他的真实身份就是鬼神医。”
左子衿震惊不已,凌晔继续道:“他看到苍龙剑,才认出你的。我时日无多这个珈蓝印于我已是无用,它与鬼神医的命火相连。”
“阿让,只有你好好地活下去,你师父他才能平安。”
他唇边不断溢出血来,珈蓝印的剥离将护体的屏障骤然撤去,体内的新伤旧毒席卷而来,终于无法坚持地昏了过去。
左子衿百味杂陈,心头潮涌,痛苦地抱住凌晔渐沉的身子。
*
漆黑的夜色无边无尽,包围着沉沉的梦境。
“阿晔,你记得要早些来,别让我等太久…”
“一个月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阿晔,你在哪里?”
“无论你去什么地方,都要带着我一道…”
凌晔惊醒,脑中仍回荡着雪若的泪眼和哭声。
他久久回无法回神。
她在梦里哭着说要与他一起走,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去的路,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雪若现在何处,她应该已经看到自己留下的和离书了…
他不能深想。
天已经亮了,左子衿不知何时走的,他望着被细细包扎过的手腕发愣。
被子衿医治过后,周身的疼痛似乎减轻了,烧也退了,只是没有了珈蓝印护体,浑身一丝力气也无,连抬起眼皮都费力。
他喘了口气,强打精神看了眼外面天色。
糖-元——独家
雨已经停了,淡薄的日光从铁窗照进来,在牢房的墙上留下一束温暖却稍纵即逝的光。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承光殿里文武百官齐聚,锦袍攒动。
凌晔被押进大殿的时候,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囚衣,虽浑身是伤难掩憔悴,神色却平和磊落。
脚铐在金砖地上拖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得很慢,忍耐着伤口因行走拉扯引发的疼痛。
齐允轩端坐龙椅,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凌晔被侍卫押解着缓缓跪下。
傅临风站在金阶上,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他清了清喉咙,打开手中的公文,高声宣读。
上官逸的十条罪状早已公告天下,今日的金殿公审就是要让凌晔当众认罪,堵住众臣和百姓的悠悠之口。
要凌晔在金殿公审当众认罪,是齐允轩当日答应赦免左子衿的条件。
傅临风此刻愈发笃定了,仗着手里捏着许晗和左子衿两条性命,不怕凌晔不认罪。
唯一不甘的是,公主殿下自从千灯镇消失后,他派出的人马四处找寻都无果,不知凌晔将她藏在了何处。
他心中已有计较,只要凌晔伏诛,总有一天会找到公主殿下的。
朝堂上的大臣大部分都唯齐允轩和傅临风马首是瞻,也有几个耿直的老臣为上官逸鸣不平。
念到通敌叛国这条罪状时,立即有人下面质疑:“世人皆知上官将军为夏州浴血征战多年,无数次击退敌国进攻,如今却说他通敌叛国,可有真凭实据?”
说话的是礼部曹尚书,老尚书曾辅佐三朝君主的,他的话音一出,金殿上立刻有人小声附和。
傅临风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叠书信,高举着向众人展示:“列位请看,这些都是上官逸与卑兹罕、百济私下往来的书信。”
有太监将书信发给众臣审阅,众人边看边窃窃私语。
“没错,这就是上官逸的笔迹。”
“想不到他真的暗通敌军!”
“竟然还向卑兹汗和百齐索取金银,与敌军勾结假意进攻…简直毫无廉耻!”
大臣们低声议论着,不断有人向凌晔投去鄙夷的一瞥,更有人开始唾骂他。
凌晔默然听着,无喜无悲。
他跪得久了,眼前有些发黑,竭力强撑着。
端木敏立在龙椅一侧,冷眼看着那些群情激奋的臣子,不由想起那时废王当政,在朝堂上公然讨好恭维上官逸的,竟然是同一帮人。
那时他们当众拍马上官逸丝毫不领情,言语冷淡让他们自讨没趣,如今都在这时找补回来了。
“微臣不信上官将军会勾结敌军,请君上将罪证提交刑部再行核查!”
白发苍苍的曹尚书颤巍巍出列,躬身向齐允轩请求。
凌晔抬头,心头微热,他与曹尚书素无交情,甚至还因政见不同发生过龃龉。
傅临风还未开口,齐允轩就铁青着脸,怒道:“证据确凿,有何核查必要?看来朝中同情卖国之人甚众!”
这符凌晔着实命大,当日边陲雪夜如此重伤都能不死,还拐走了他唯一的亲妹妹,使得三军动荡,连北魏太子都惊动了,这一次定要将他定在耻辱罪上永世不得翻身。
见君上动怒,曹尚书的话堵在喉中,其余臣子也都闭嘴不敢再多言。
傅临风挑眉,看向凌晔:“上官逸,你可承认通敌卖国之罪?”
殿中争论不休,凌晔只自顾自侧头看向宫外,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听到傅临风叫他,方才回神,道:“你们都已经替我准备好了通敌的书信,我还能否认吗?”
窗外阵风吹得树影摇曳,这几日大风频作,海上船只通常都停航避风,雪若料难离开烟云涧,她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
这样很好,他心里默默地想。
傅临风步步紧逼的声音在金殿上空回荡:“各位大人请看,罪人对此罪状供认不讳!”
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压过了为凌晔鸣不平的老臣们,齐允轩脸色稍霁。
当傅临风念出“谋害前太子齐允礼”时,殿内蓦地炸了锅,凌晔猝然抬头,满面震惊,众臣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八年前,前太子齐允礼出访北魏,在途径东梁时被刺身亡,那个时候上官逸尚未入朝为官,怎么会牵扯到这件事情来的?
如果说他通敌卖国已有些牵强,那么谋杀前太子更令人匪夷所思。
但这每一桩都是当判凌迟的重罪,众人唏嘘,看来君上是定要置上官逸死罪,把什么罪名都往他头上安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上官逸是前罪王的左右臂膀,有此下场也不出意外。
众说纷纭之时,金殿大门不期然地打开了。
一霎时,耀眼的阳光自殿外迎面而来。
光束的中央,静静地站着位宫装丽人。
“昭月公主殿下驾到!”小黄门高声通传。
殿内霎时雅雀无声,傅临风急急回头去看,齐允轩则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是谁?!再说一遍!”
端木神色紧张,忙上前附耳低声:“君上,公主殿下突然回宫,不等通传便直闯承光殿而来,内侍阻拦不住,只能通传”
齐允轩的脸上快速闪过交杂着喜悦、欣慰和薄怒的复杂神色,半晌后才缓缓道:“请公主殿下进来。”
凌晔心里猛然一抽,依旧僵硬地跪在那里,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确认没有听错后,身体阵阵发虚。
熟悉而轻盈的脚步声自殿门传来,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
凌晔有些恍惚。
真的是雪若?
雪若来了……
不可能,她不是被余彦留在了烟云涧,怎会这么快就赶到长乐?
难道是自己神思迷离,生出了幻觉。
他有些绝望,忍不住微微侧头,却没有勇气回头去看。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他深恨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的支离破碎去面对她。
看清楚来人面貌,真的是雪若回来了,齐允轩不觉从龙椅上立起,他很快就遏制住心头的激动,慢慢坐了回去。
傅临风犀利的目光紧随着走进殿内的雪若。
上一次在千灯镇只远远地看到她的背影,这时才清晰地看清楚她的模样。
一年多未见,她已然褪去少女的青涩,妍丽如带露的桃花,体态纤秾合度,脸颊略丰腴了些,却更添几分妩媚情致。
他目光跟随着雪若,心神荡漾,但马上就想到她的绽放却不是为自己,不免恨得牙痒痒,转向凌晔的目光愈发森冷恶毒。
熟悉的绣花鞋停在跪地的囚服旁。
凌晔不敢抬头,他并不想承受这一切,只求一死。
那封和离信必定伤她至深,他曾说过与她不离不弃,却瞒着她独自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她如何能摆脱余彦人马的围困,短短三日就回到了长乐,看到自己眼下这副形容,她一定愈发难过吧。
心脏抽痛难忍,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微颤的指尖捏紧袖口,那双宫鞋只在凌晔身旁稍作停留就继续往前走,行至御前,盈盈一拜。
“臣妹拜见君上,君上万安吉祥。”
齐允轩又喜又怒,压住心底的火气,“免礼平身!”
朝臣们低声议论着,这昭月公主已有一年多未曾露面,有传言说她离宫出走了,但王家对此事讳莫如深,对外只称她旧疾复发,一直在养病中。
今日她却突然在承光殿现身,倒是稀罕。
有胆大的臣子拱手问道:“听闻公主殿下长居深宫,怎会突然莅临前朝,似乎有所不妥。”
雪若刚要开口,就听齐允轩抢先答道:“孤近日身子不爽,定是太后放心不下,等不及下朝特意遣昭月公主前来探望。”
众臣称是,点头了然,君上和公主殿下一母同胞,手足情深,太后与公主关心君上龙体也是人之常情。
“君上,是臣妹自请前来。”
雪若颔首,她默了默,转身面对众人,她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人,终于停在了那个不敢看的身影上。
朗声道:“今日金殿公审之上官逸大人,乃是本宫的授业恩师,师恩如山,是以本宫不得不来。”
满殿哗然。
见她并未顺着自己的台阶下,齐允轩脸色有些难看,傅临风冷笑。
内侍搬来一张高背椅子,在众人的低声议论中,雪若整理了下宫服,在椅子上端庄坐下。
斩草除根
雪若在椅子上坐下, 一抬眸,正望见跪在数尺外身负重枷的凌晔,手指抠紧了扶手。
凌晔也看清楚她微红的眼眶, 月余不见, 她清减了许多,他能看出华丽的宫装和精致的妆容下强掩的憔悴疲惫, 心骤然抽痛。
他恨自己要这样面对她。
丹墀前的几步距离,隔着满朝的锦衣玉带和明亮摇曳的烛火,两人静静地凝视着彼此。
多少个日夜的朝思暮想,此刻骤然相见,曾经耳鬓厮磨的一对恋人已然相隔天堑。
一个尊贵为公主, 一个是受刑的阶下囚。
还记得那日分别,他一袭长衫站立在晨雾中的身影, 如今再相见,却被折磨成了这副遍体鳞伤的凋零模样。
雪若气血翻涌, 咬紧了后槽牙,藏住袖中的手不住颤抖。
凌晔被她的目光灼痛,想起她被自己扔在烟云涧月余,想起那份和离书,一时心乱如麻, 低头回避她的注视。
齐允轩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几声, 吩咐傅临风道:“继续审下去罢。”
傅临风躬身答应, “方才罪犯已招认通敌叛国之罪……”
“且慢!”雪若冷冷开口, 打断他的话, 朝堂上众人均是一怔, 纷纷将目光投射过来。
她向齐允轩欠身:“君上,臣妹方到, 未知全貌,可否请傅丞相将上官将军通敌的证据再展示一遍?”
傅临风防备地看着她,指向一旁太监托盘里的书信,恭敬回道:“公主殿下,这些便是上官逸与卑兹罕、百齐勾结的罪证。”
雪若点头,端庄起身,当众拿起书信,一一打开仔细查看。
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封信上,旋即快速打开其余书信检阅,唇角勾出一丝轻笑,将一叠信扔回托盘,讥嘲道:“傅大人竟然看不出这些信都是伪造的吗?”
“什么?”“伪造的书信?”
一语激起千层浪,朝臣们一片哗然,有惊诧的,也有不以为然的。
傅临风脸色微变,立刻敛容,仍维持着恭敬的姿态,“殿下何出此言?”
雪若想克制着不去看凌晔,可当目光触及到他囚衣中透出的斑驳血迹,心中的痛苦让她有一瞬间的窒息之感。
为什么他要承认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要任由别人泼脏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全盘应承下所有。
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可让你留恋了吗,你要选择义无反顾地去死吗?
就算抛下我,你也不在意吗?
她稳了稳心神,移开目光,肃容看向傅临风:“这些书信虽是模仿上官大人的笔迹,但写信的时间均在瑞丰二十八年之后。”
“那又如何?”傅临风不以为然反问。
雪若淡淡道:“那一年云苑围猎遇刺,上官大人右手曾受伤,此后字迹教之前有所不同,逢捺笔时会提前收势,而不似之前的恣意挥洒。”
她冷笑道:“而这些伪造的书信,模仿的都是上官将军受伤前的字迹!” 她转身面向众臣:“诸位若是不信,可调阅上官将军不同时期的奏本进行比对!”
众人闻言皆惊,马上有大臣提议找出奏本来辨别信件的真假。
齐允轩脸色铁青,眼锋犀利地扫过来,傅临风默然低头,眼中有一丝慌乱。
雪若转头向齐允轩请旨:“请君上明察秋毫!”
众目睽睽之下,齐允轩只得让端木敏去翻旧奏本。
比对的结果不出意料地证明,那些信件都是伪造的。
殿内一片哗然。
凌晔有些诧异,他都从未注意到自己笔迹的变化,雪若竟然细心地察觉了。
雪若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凌晔失踪的那些日子,她曾把能找到他写过的文字都收集起来,日日临摹不休,因此对他笔迹的细微变化也了如指掌。
齐允轩胸中憋着一团火,只能冷声问傅临风:“傅爱卿,你待怎说?”
傅临风躬身,“是微臣疏忽大意核查不严,不过就算这些信件不足为凭,还有上官逸通敌叛国的其它罪证。”
雪若眸光凌厉,“请问傅大人,当务之急不是应该查明何人伪造这些信件的吗?”
傅临风冷笑,“谁知是不是这罪人自己伪造,用来迷惑人心的。”他话锋一转, “殿下可还记得一年前,君上从卑兹汗回归途中,上官逸向北魏投诚之事吗?”为了驳倒雪若,傅临风搬出往事,“此人根本是个蛇鼠两头,贪生怕死的二姓家奴。”
雪若气得几乎想笑了,“请问傅大人是否领兵出征过?”
傅临风不解其意,恭敬道:“启禀殿下,臣曾领兵出征卑兹罕。”
雪若抬起下巴,讥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傅大人仅有一次带兵出征,而且还大败于卑兹罕,是也不是?”
被当众揭短,傅临风脸上有些挂不住,答道:“的确如此,但是”
“但是你一个只打过一次败仗,转而弃武从文的人,竟然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之上问责为夏州浴血奋战,屡建奇功的功臣贪生怕死,你不觉得滑稽吗?你这么做,又是何居心?”
她丝毫不给他反驳机会,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掷地有声。
傅临风恼羞成怒地瞪着她,他无法理解。
印象中的她是甜美的、伶俐的,是会弯着眼角叫他“临风”的温柔女子。
而眼前的她却锋利如刀,寒冷如冰,完全不给他留半分情面。
很快,他就把所有的痛苦和失望都归罪于凌晔的蛊惑,对他恨意又加深了一层。
“说到卑兹汗那次,本宫就与你细细掰扯一下,”他不提当年往事倒也罢,此番竟然颠倒是非主动提起,新仇旧恨如野火燎原,雪若只觉头脑发热,恨不得大杀四方替凌晔讨回公道。
“住口!”齐允轩忽然大声喝阻:“昭月,你太放肆了!金殿之上,岂容你一个女流置喙!”
卑兹汗被俘和符凌晔的真实身份都是他不愿触碰的禁忌,眼看这两人在金殿上争锋相对情形就要失控,他忙出手打断。
他意识到容许雪若旁听审讯是个错误,原本想以此让她对凌晔死心,不料她全力为他辩护,不顾大局地与自己唱着反调。
雪若低头欠身,咬唇不语,向后退了几步。
凌晔远远望着她,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懊悔。
齐允轩摆摆手,“罢了,通敌之罪容后再审,且说下一条吧。”
傅临风拱手领命,朗声道:“下一条,谋害前太子之罪。”
凌晔猝然抬头,面如死灰。
雪若闻言一怔,诧异道:“你说的是废王齐允礼吗?”她心中暗笑,王兄为了置凌晔于死地,竟然替废太子鸣不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傅临风摇头,“非也,乃是君上与殿下的胞兄,前朝太子。”
“你说的是…二王兄?”雪若惊诧,虽然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如何把当年二王兄遇刺与凌晔扯上关系,但后背却莫名发冷。
“正是!”傅临风接口,转身面向朝臣,扬声道:“上官逸曾化名苏辰,任东梁斥候营营主一位,他一手炮制了东梁数桩灭门惨案,并在罪王的授意下刺杀了途径东梁的前太子。”
此话如水如滚油,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原来上官逸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苏辰,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雪若不觉后退两步,腿撞到身后的椅子,袖中的手摸索到扶手,稳住身形。
他们如何知晓凌晔在斥候营的那段经历?那时苏辰游走在正邪黑白之间,执行任务时树敌良多,很容易被他们抓住把柄,她脑子有些乱,快速地想着应对之法。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苏辰,他杀的都是罪有应得之人,何曾杀过她的二王兄,更别提什么灭门惨案。
二王兄过世多年,当年他的遇刺被认为是与夏州有过节的百济派杀手为之,如今却陡然被拿出来指证凌晔,她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她吸了一口气,咬牙微笑道:“傅丞相,本宫从未听说此等荒谬之言,东梁斥候营数年前便已覆灭,上官大人与本宫自幼相识,他从小在定北王府上长大,怎么可能分身成了斥候营营主苏辰。”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要在朝堂上证明凌晔并非苏辰。
十年过去了,斥候营早已灰飞烟灭,识得当年第一杀手苏辰的人早都不在了,便是一口咬死他不是,傅临风又能如何反驳。
傅临风答道:“殿下容禀,数年前,原定北王上官谦与罪王齐允礼勾结,在东梁建立斥候营,探取各国机密情报,并培养杀手实施谋刺,因此命上官逸潜伏在斥候营做内应。”
雪若心口略微一松,接着他的话说:“你是说定北王上官谦将他的独子送进虎穴狼巢般的斥候营做杀手?”
“正是。”傅临风颔首。
她笑道:“可整个长乐城都知道上官谦爱子如命,上官逸幼时体弱多病,为给他去关外取药,上官谦跑死了两匹汗血宝马。”
这一段爱子情深的故事在当时的长乐城传为佳话,朝堂众人都记忆犹新纷纷点头。
齐允轩见风向不对,忙插话提醒:“傅爱卿,关于上官逸是苏辰一事,可有人证物证?”
傅临风回复:“有人证。”
雪若没有忍住,讥嘲道:“傅大人不会又找个冒名顶替之人来作证吧?”
傅临风眼眸幽暗,沉声道:“殿下放心,此人可证明上官逸在斥候营的种种罪行,绝对不会再弄错了。”
雪若压住心头怒火,屏息看他耍什么花招。
傅临风击掌三下,侍卫从殿外远远地领进一个人。
雪若蹙眉,这人穿着粗布长衫,身形和走路的姿势无端眼熟。
当看清楚他的样貌,她的心骤然下沉。
竟然是李申!
为何是李申?他是怎么被傅临风找到,又为什么要指证凌晔?
后背寒意顿起,她强自镇定,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成拳。
傅临风道:“斥候营早在八年前就已被剿灭,此人名叫李申,是斥候营的幸存之人,他可以指证上官逸当时所犯下的恶行。”
李申在凌晔身旁跪下,向齐允轩磕头。
凌晔对李申的出现也颇为意外,但面色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齐允轩双手支在案桌上,上身前倾,指着凌晔对李申道:“你可认识此人。”
李申看了眼凌晔,断然回道:“启禀君上,小人认识他。他叫苏辰,是斥候营武功最高强的杀手。”
雪若瞳孔震动,咬住下唇。
齐允轩满意,声音不由激动:“可是他杀了那时的夏州太子,我的二王兄?”
李申伏地道:“正是,他受当时营主指派去驿站行刺夏州太子,苏辰执行任务从无失手,那次也是一样。”
“你住嘴!一派胡言!”
雪若惊怒交加,颤声斥道:“李申,你得了什么好处,竟然凭空诬陷?”
李申抬眼看她,露出惶恐的表情,“这位贵人,我并不认识您,但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见他假装不认识自己,雪若气得浑身颤抖,“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小人,他何曾杀过我王兄?你明明知道的啊!”
傅临风在一旁幽幽道:“此人不知,难道殿下您知道内情?”
“不错,我的确知道!”雪若不管不顾,脱口而出。
“可那时您尚不足十岁,从未出过紫宸宫,竟然知道千里之外东梁斥候营的事情?”见她一步步走入网中,傅临风笑容渐深。
雪若怔住,她要是说自己穿越到那时的东梁,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恐怕所有人都会当她疯了。
李申从袖子取出一卷泛黄的簿子,向齐允轩恭敬道:“启禀君上,斥候营的杀手每次出任务都要记录在册,小人就是当时负责记录之人。这上面写了苏辰去刺杀夏州太子、犯下东梁灭门案的时间。”
雪若心痛难忍,她一直视李申为知心好友,感激在她初入营时他的细心照顾,珍惜与他相处的那段时光。不久前在斥候营重逢,她还为他的劫后余生而高兴,她们被人追杀时,李申还挺身而出替他们解围。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今日李申却倒戈相向,站在王兄和傅临风那一边,要置凌晔于死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变成这样。
朋友背叛的杀伤力,往往比敌人的伤害更加强大。
她有些奔溃,几乎失去了理智。
“你说的都是假话,从来都没有执行任务的记录,那些都是你编造的!”
她企图夺过李申手中的簿子,却被傅临风抢先一把拿走,朝中众臣一个个目瞪口呆。
凌晔心中哀叹,闭上了眼睛。
关心则乱,他们的目的就是激怒雪若,显然已经达成了。
傅临风向殿中看了一眼,马上有大臣会意站出来,高声质问雪若:“请问殿下,您如此三番五次维护这个罪人,甚至不顾杀兄之仇,他究竟与您是什么关系?”
随后又有数人附和,逼问雪若与凌晔的关系。
雪若木然站着,有一瞬间的茫然和惊慌,但很快就静下心来。
傅临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这并不是他所希望发生的,但既然雪若如此咄咄逼人,也不要怪他不留情面了。
齐允轩见状,生怕雪若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他一拍桌子,“昭月公主病体未愈,形容失状。来人,将公主带下去好生休息!”
“遵命!”侍卫上前就要请雪若。
“等一下!”雪若抬起眼眸,看向那个发问的大臣,“我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深吸了一口气。
就算被王兄问责,就算被赶出金銮殿,她也要为凌晔开口。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今日就将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
是福是祸,要杀要剐,她都与他一道。
她不愿史书提及他们时,她是白璧无瑕的公主,他是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逆臣叛将。
若不能还他清白。
她愿意与他一同陷入泥淖,一同承受世人的唾骂。
就算前路是寒墓枯冢,万劫不复,横竖他们夫妻都是在一处的。
她心意坚定,平静而坦然回答:“他是我的夫…”
“公主殿下!”
“夫君”两个字尚未出口,就被一直沉默的凌晔大声打断。
她低头,撞见他急切而悲伤目光。
他微微摇头,眼神似在哀求她。
不要说。
“殿下不必为了罪臣如此,罪臣与您仅有数月授业之恩,你我师生缘浅,罪臣担不起您这份袒护之情”
凌晔一开口,殿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他说得很慢,却很清楚,似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
她的一切都是美好、干净和尊贵的,不必与他一起身陷泥泞。
那样不仅救不了他,还会连累她身败名裂。
雪若眼中泪水打转,脸上血色褪去,嘴唇微微颤抖。
齐允轩松了一口气,对雪若责怪道:“就算是师生情谊,也不可是非不分,孤罚你回宫闭门思过!”
他又高声道,“来啊!方才证人证词有效,刑部记录在案,作为凭据。”
雪若回过神来,绝望地大声说:“等一下,不是这样的!”
“君上!”凌晔拦在她前面大声说。
他缓缓俯下身体,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行刺前太子和东梁灭门案均是罪臣所为,罪臣无话可说,任凭君上处置。”
雪若脚下发软,耳朵嗡嗡作响,心脏在痉挛。
他认罪了,他通通都承认了……等待他的是一条不归路。
再一次站在悬崖的边缘,看着他一步步滑下深渊。
她绝望得几乎窒息。
两世的经历如雪花般从思绪里飘散下来,初遇上官逸、猎场他奋不顾身地相救、苏辰教她防身技能、两人雪山遇险上官逸一夜白发、千灯镇与失忆的他相爱相守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
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不不会的这不合理。
朝堂上人声嘈杂,没有人知道她平静的外表下泣血的内心。
傅临风喜出望外,向允轩道:“君上,罪臣已经悉数招供,请君上圣断。”
齐允轩目光威严地扫过殿内众人,斩钉截铁道:“上官逸受罪王指使,行刺前太子,罪大恶极。其凶残暴虐,犯下灭门重罪,仅此两罪,便当白死,将人犯暂押天牢,三日后判决!”
朝堂上的人开始散去。
侍卫们押着凌晔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变得模糊,雪若才呆呆起身,不顾一切地追过去。
眼前蓦地暗下去,她什么都看不见,一脚踩空,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殿下!”
傅临风走进寝殿的时候,齐允轩靠在龙床上,端木敏正在服侍他喝药。
“君上,既然符凌晔已经认罪,应尽快将他处决,以平定民心。”傅临风道。
齐允轩将药碗递给端木,“雪若岂能善罢甘休,她若是闹起来,母后定然忧心。”
“所以要快刀斩乱麻,断了殿下的念想。”傅临风抬起头,冷冷地望着床榻上的君王,“君上,您莫非忘了了曾经给过微臣的承诺?”
“爱卿还对雪若”齐允轩蹙眉,迟疑道:“她流落宫外这一年,分明早与那符凌晔在一起”
傅临风眼中有伤痛一闪而过,随即低头拱手,“臣初心不改!”
他把头压下去,只见漆黑陡峭的眉峰和刀刻般的上脸部轮廓,“臣早说过,非公主殿下不娶,请君上成全。”
齐允轩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片刻沉默后才说:“待处置了符凌晔,孤定然成全你的心愿。”
越俎代庖
他从床头桌案上抓起几本奏折, 烦躁地扔在地上,“朝中那些老臣太不识好歹,到如今地步还在替符凌晔鸣不平, 要求复查此案的折子还在往上递, 昨日竟连从不关心朝政的姑妈都进宫替他求情!”
“长公主?”傅临风一惊,在头脑里迅速地搜索先王的长姐长公主与上官逸有何交集,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结果。
“君上,如今不可再优柔寡断了!”傅临风沉声道,他自袖中拿出两本奏折,“这两个为符犯求情的官员已被臣下令处斩,杀一儆百, 震慑那些老臣。”
齐允轩震惊,接过奏折一看, 疑道:“这两本折子,孤怎么未见过?”
傅临风面不改色, 不徐不疾道:“恐此大逆不道之言令君上不悦,于您的病情不利,因此臣自作主张留中了。”
“你!”见他私自扣留奏折,齐允轩心中恼怒,还未开口, 傅临风就堵住了他的话:“微臣也是替您分忧的一片忠心, 望君上体谅。何况, 迟迟不处决符凌晔, 北魏那边也不好交代。”
齐允轩一时气急, 大声地咳了起来。
端木替齐允轩拍着背, 对傅临风冷言道:“君上近日龙体欠安,丞相大人请慎言。”
傅临风并不理会他, 待齐允轩咳得稍歇,便接着道:“君上,北魏吴皇后那边再次派人来催促。”
当日卑兹汗进攻夏州连夺数城后,符凌止趁机向齐允轩提出,可派北魏大军协助夏州抵御卑兹汗,条件是割让五座边境城池,那时边境形势危急,齐允轩差点就答应了,后来宁南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陆续收复失地后,他便将此事搁置下来了。
符凌止并未提及符凌晔,可是符凌止的母亲,北魏吴皇后近日却暗自遣人来催促尽快处决符凌晔,说道若是解决了符凌晔,她可劝说符凌止与夏州交好。
齐允轩心头暗叹,一个小小的符凌晔,竟然让夏州、北魏两国震荡不安。
“此事容孤再考虑一下。”齐允轩面色不悦,哑着喉咙道。
傅临风沉下脸,步步紧逼,“君上,请尽快决断。卑兹汗于今日派出二十万大军增援,我们虽已调拨各地藩王支援宁南军,但若无北魏大军援助,一旦平临失手,敌军就要直捣长乐了。”
齐允轩只觉得一股从未有的压迫感迎面而来,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傅临风言罢,拾起龙床上的奏折“这些不知死活的老臣便由微臣替您分忧,君上就不必操心了。”
他完全不给齐允轩置喙的机会,扔下一句话就拱手告辞:“联手北魏之事请君上早做决定,不打搅君上养病了,微臣告退!”
齐允轩指着空空的殿门口,涨红着脸怒道:“他竟如此放肆……”
他说了一句,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傅临风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除了宁南军之外,他已将大部分兵权掌握在手中,而朝中的臣子也大半倒向他。
他主张与北魏交好,割让城池求得北魏出兵相助抵御卑兹罕,有了北魏做靠山,他越发地嚣张起来。
齐允轩胸口剧烈起伏,压抑着怒气不发作。
端木敏默默捧上一杯热茶,退至一旁。
“敏儿,我是不是太无用了”齐允轩颓然看着窗前的金砖地上,一点日光铺在上面,像蒙着厚厚的尘。
端木敏欠身,恭敬道:“君上是仁厚。”
齐允轩嘲讽地笑笑,过了一会儿,缓声问道:“雪若情况如何?”
端木回道:“奴才已派人去查看过,公主殿下醒来后不肯让御医诊治,执意要去天牢探监,被侍卫拦了下来。”
齐允轩叹了口气,吩咐着:“让燕熙宫的人盯紧了,若殿下有半点闪失,让他们提头来见。”
“是。”端木平静答应。
他停顿了一下,犹豫道:“奴才暗中打听,听说殿下此次回来,带着一张和离书,乃是符凌晔亲手所写。”
“哦?”齐允轩吃惊,随即面露喜色,拉住端木的袖子,“你是说他们二人已经和离了!当真?”
“千真万确。”
“可知符凌晔为何要写和离书?”虽然心底暗自高兴,但齐允轩还是忍不住问道。
端木摇头:“奴才就不知了。”他心道显然是凌晔也知来夏州自首凶多吉少了,不愿连累公主殿下罢了。
齐允轩却并不愿意这么想,正如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他记起傅临风说,抓捕符凌晔时雪若并不在他身边,难不成两人之间早已出现矛盾,想到这里不觉欣喜。
旋即又疑惑起来,“既然和离,他们二人已成怨偶,为何雪若那日在金殿上这般维护符凌晔?”
端木道:“殿下重情心软,不忍见符凌晔当殿受辱,袒护一二也是有的。”
齐允轩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冷笑道:“两人既已和离,她就该立即与那人断个干净,免得拖累自己和王室的名声。”
端木斟酌道:“不如让他们见上一面,把话说清楚。公主殿下是明是非之人,相信定不会再与仇人有所牵扯。”
齐允轩听罢沉默不言,不置可否。
月上中天,端木轻手关了寝宫的门,吩咐门口值夜的两个太监好生照看着,便走进夜色中。
他边走边思忖,君上与昭月公主兄妹情深,对这个妹妹关怀备至。
忽然想起多年前被刺身亡的前太子,与君上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却甚少提及。
转念一想,王室中原本就亲情淡薄,这也无甚稀奇。
一路出了重华门,刚拐进无人的宫道,伶俐的女子声音就从身后传来:“端木,我在这里。”
芸儿从暗处闪出身影,拉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怎样,君上答应殿下去探监了吗?”
端木轻叹一声,表情凝重,低头不语往前走。
芸儿也叹了口气,垂下肩膀,沮丧得快哭了:“果然还是不成”
端木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弯曲食指刮了下她的鼻尖,唇边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芸儿惊喜:“君上答应了?”
端木微笑点头,“是的。”
“太好了!你太厉害了!”芸儿高兴得跳起来,像只快活的小鸟。
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低着头,一溜烟地跑走了。
“我回宫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去”
声音回荡在空中,她已经跑远,一路衣裙翻飞如蝶。
端木看着她淡入夜色的纤影,眼中满是柔软的笑意。
想起今日贴身小太监的话:“掌印如今越来越有人气了,以前那些怕您的人啊都开始说您好了。”
“人气?你是说以前我长得像鬼不像人,还是说我不受欢迎?”
“掌印,你看你都会说俏皮话了哈哈”
是啊,他曾以为自己是活在世上的恶鬼,是她牵着自己的手,将他一步步领回了重新成为人的路。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半轮明月,许下一个愿望。
他想要用余生来守护她。
*
尘封了一年多的燕熙宫终于迎来了浪迹天涯的归人。
那日雪若一身布衣忽然出现在宫门口,把正在院内洒扫的小福子和芸儿吓了一跳。
芸儿冲上去抱着雪若又哭又笑,语无伦次道,“殿下…果然是你,他们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我还不敢相信。”
小福子在一旁抹眼泪,有宫人赶过去报讯,在太后宫中服侍的碧凝和房赟也很快赶了过来,激动万分地围绕在雪若身边。
眼前故人依旧,重楼飞阁犹在,雪若却恍然如隔世一般,红着眼眶将几人搂住。
她很快就收拾了情绪。
“碧凝、芸儿,替我梳洗更衣,我要上朝去。”雪若吩咐着,快步往刚打扫好的寝殿走。
碧凝几人互看一眼,他们不敢多问,忙答应着跟在她后面。
那日朝会结束,雪若是被人抬回燕熙宫的,听说她从金殿的台阶摔下来,跌破了额角。
傍晚时分,碧凝领着一名戴着风帽的男子自后门进入燕熙宫。
“殿下,您看是谁来了?”碧凝道。
雪若转过头,看见了寝殿门口立着的灰衫身影,依旧清癯出尘,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她惊喜交织:“师父…”
左子衿微笑望着她,眼中几番明灭。
雪若要从床上下来,被左子衿摆手阻拦。
他摘下风帽,朝床边走去。
千灯镇一别数日,骤然相见,两人心中都是百味杂陈。
“师父,你身子还好吧?”雪若笑着问候,喉头哽咽,“见到师父平安,我真是高兴。”
左子衿目光如水地望着她,默默点头。
雪若拉住他的袖子,难过道:“师父,你的舌头伤得严重吗?让我看看。”
她听芸儿说了子衿在狱中的事情,她无法想象当时惨烈的情形,只恨自己回来得太晚。
子衿宽慰地笑笑,摇头示意不要紧,他见她额上隐约有血印,无奈叹气,便从桌上拿来纸笔写了一行字:为何把御医都赶走?
雪若瞥了一眼纸,低头轻声道:“见到那些白胡子没的心烦。”
她反过来担忧地看着子衿,犹豫着问道:“师父,你今后还能说话吗?”
左子衿点头,纸上出现三个字,能,勿虑。
雪若表情略松,子衿转身,从药箱内取了药过来。
“师父,我没事”雪若觉得一点破皮不必在意,子衿目光严厉地看下来,她只得闭嘴,乖乖坐着不动。
子衿撩开她的刘海,见额角一个血迹干涸的清晰伤口,心中抽了抽。
他利索地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做完这一切后,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子衿垂下眼眸,漆黑的睫毛挡住了眼中的泪光,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殿下,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他。
雪若怔了怔,随即摇头道,“师父,你不要这么说王兄和傅临风一直在抓我们,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不会放过阿晔的。”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要去行刺那北魏太子?”
子衿沉默了一瞬,持笔在纸上快速写道:我与凌晔少年结拜,他是北魏五王子,我父亲是他师父。
雪若睁大眼睛,惊诧不已:“什么?你是温师父的儿子?”
子衿点头,写道:你也知道我父亲?
雪若咽了咽口水,想说我不仅知道,我还见过他,替他治过病。
她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是听阿晔说起过”左子衿点头了然。
雪若蹙眉不解,“可是,既然你们是发小,那为何之前没有相认,还形同陌路一般。”
子衿似低叹了一声,用笔告诉她:只因突生变故,我的容貌和声音都与以前不一样了。
雪若想起凌晔与北魏王的对话,他们提到了一次宫变,凌晔就是在那之后逃出宫去,带着受重伤的温师父浪迹天涯的。
听说后来温师父全家都被处死了,凌晔定以为子衿也死在宫变中,因而对他身怀愧疚。
子衿死里逃生后容貌完全改变,所以凌晔并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义弟,但子衿认出了凌晔,当年两人之间应该有些误会,这也不难解释那时子衿为何对身为上官逸的凌晔总是针锋相对了。
雪若在心中理清了前后逻辑,更想知道他们两人曾经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问一句,子衿写一句,把小五和阿让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她听。
雪若听完,良久没说话,唏嘘不要:“原来…你们之间竟有这样的渊源。”
这一刻,她终于释然,为什么凌晔会抛下自己,不顾一切地去救子衿。
因为那是他一辈子的心结。
原本心中堵着的大石头忽然间就消失无踪了,原来他并不是随意地放弃自己,只不过情义难两全。
终究是我害了他…
子衿红着眼睛写下这几个字,悲伤自责无以复加。
雪若微笑宽慰,声音却有些发涩:“师父不必自责,护你平安是阿晔最大的心愿,我们都应当成全”
“师父放心,我们会有办法救他的。”雪若眼眶微红,无比肯定地说。
左子衿望着她,虽不知她要如何解除眼前的危局,但这话实实在在给了他希望和安全感。
他想到什么,用笔告诉她,她帮自己认的那个便宜师父鬼神医,其实就是救他和教他医术的师父。
雪若一愣,简直无法相信,“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太不可思议了。”
左子衿微笑点头,边将方才写字的纸收拢叠好,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炭盆中。
寝殿的门被一下子推开了,芸儿挟着一阵风跑进来,脸色红扑扑的。
“殿下,君上准许您去探监了!”
雪若松了一口气,敛容定定道:“好,省得我费功夫了。”无论允轩答不答应,她都会去探监,无非就是费些手段而已。
她立即从床上下来,准备换衣服,刚站上床前的踏脚,忽然眼前一黑,手下意识去扶床沿却抹了个空,身体不由自主软下去。
子衿眼疾手快,一把拽着住她, “殿下留神!”芸儿吓得大叫,也赶忙冲过来,与子衿一人一边把她扶起来。
雪若喘了口气,睁开眼,白着嘴唇道:“不妨事的,只是这几日路上奔波没睡好,有些累了罢了。”
自从得知凌晔出事,自从看到那纸和离书,她再也无法阖眼安睡,所以在金殿上跌跤她也认为是因为缺觉导致的。
她还想起身,被子衿按坐在床上,拉过她的一只手腕替她把脉。
“我真的没事,自己身体自己清楚。”雪若不以为然,想抽回手。
子衿凌厉地看过去,她马上瘪嘴不吭声了。
她病已久,但只要见到凌晔就好了大半了。
子衿的两指搭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屏息凝神。
雪若抓耳挠腮等着,她的心早就出了燕熙宫,飞去了天牢深处。
手指在她腕上僵住。
左子衿眸光一沉,深深地看向雪若,眼中火星子般闪现的震惊很快被他掩盖住。
他的目光复杂而痛苦,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终是阖上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雪若听到子衿脸色发白,心想师父定是在牢中吃了苦头,身体愈发虚弱了。
“师父,你还好吗?”她担忧不已,子衿回过神来,木然地点头。
他摇晃地站起来,往桌边走,雪若跟在后面,见他那笔要写什么,雪若按住他的手:“师父,我自己身子自己有数,无需用药。”
子衿看着她,目光温和而悲悯,良久,坚定地摇了摇头。
见子衿坚持要给她开药,雪若也不与他纠缠,留子衿在寝殿内开方,急匆匆地着芸儿去更衣了。
子衿缓缓地、沉重地在凳子上坐下,手撑着额头,心中乱成一团乱麻。
他到底该怎么办?
墨汁滴在纸上,方子被揉掉好几次,他斟酌再三,才最终定下了方子。
*
月亮躲进云层中,带走了囚室中最后一抹亮光,凌晔靠墙坐在稻草堆上,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他浑身疲倦,却无法入睡,一直看着高处的铁窗外的漆黑天幕。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朔风将一只在窗口织网的蜘蛛吹得东倒西歪,它用一根丝吊住自己的身体,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凌晔仰着头,看着那蜘蛛一次次被从网上吹下,又歪斜着爬上去,往复数次,最终被一阵狂风吹得不知去向。
原来渺小如蜘蛛,也能不慌不忙地接受自己的宿命和生息。
他看得入神,没有发现囚室忽然亮起了灯,等反应过来,转头看去,却见雪若独自一人站着牢房外。
绝路
雪若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 里面是千灯镇时常穿的旧衫子,挽着家常的发髻,与白日华丽宫装模样截然不同。
她眼睛微微红肿, 看上去很是憔悴。
凌晔呼吸一滞, 喉间涌起腥甜,被他生咽了下去。
狱卒开了牢门, 芸儿将一锭银子递过去,狱卒连声谢过,拿了银子跟芸儿一起退了下去。
囚室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相隔咫尺的两个人。
“阿晔”雪若轻声唤他,声音微颤。
“殿下, 好久不见。”凌晔吸了口气,抬头微笑, “抱歉,我这副模样有些不堪, 你不要太靠近,免得弄脏了你的衣裳。”
“你叫我殿下?如今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吗?”雪若自嘲地笑,反而往前走了好几步,凌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她蹲下身子,目光扫过他身上血迹斑斑的囚服, 拉起他垂落的双手, 隔着铁镣铐看到手腕间缠着厚厚的绷带, 依稀还有血水渗出来。
凌晔吃痛轻呼, 雪若忙松开手, 心如刀绞, 一时泪如雨下,喃喃道:“一定很疼吧”
与他双手一起废去的, 是他十余年苦练而成的绝世剑术,还有那一手遒劲飘逸的好字。
凌晔摇头,轻声安慰道:“还好,不是很疼,你别难过了。”她抬起哭得泪痕交错的脸,让凌晔心中隐隐发痛。
他发现她刘海后面额头上的伤痕:“你额头上怎么受伤了?”
“摔了一跤,不碍事的。”雪若不以为意。
“都破皮了怎会不碍事,手脚和其它地方有没有伤到?”凌晔脱口而出,他很快意识到什么,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雪若心中微动,不觉抬头,泪眼迷离地注视着他,鼻子通红,“你还在意我是吗?既然在意我,为何要那样对我?阿晔,我做错了什么?”
“阿若”凌晔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低声歉然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此话一出,雪若一直压抑的悲痛决堤而出,掩面痛哭。
“符凌晔,我知道你都想起来了,可是你好狠的心,就算我曾经欺瞒你对不起你。可我们已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竟然把我骗去烟云涧,还要跟我和”
“和离”两个字她说不出口,控制不住呜呜地哭个不停。
凌晔顿时乱了方寸,他想安慰她却不知道如何从何说起,恳切道:“阿若,我从未怨过你,你也没有对不起我。当日送你去烟云涧并没有想骗你,今日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属无奈,是我太自私了,我错了。”
“所以,你本来想与我在烟云涧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对吗?”雪若抬起泪眼,眸光清澈。
凌晔悲悯地看着她,默默点头,长叹了一声。
雪若转悲为喜,抹了抹脸,含泪笑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道你不会变心的,我只是想确认这一点。”
她说着抬起袖子擦拭他脸上的血迹,嗔怪道:“这回我就原谅你了,和离书已经被我烧掉了。你记住了,再也不可以做这样让我伤心的事情了。”
凌晔眼睫颤动,近距离地凝望她,她眼中有明显的血丝,脸上泪痕未干。
他胸中又酸涩又歉疚,“雪若,对不起,我连累了你你不要管我,更不要试图救我。”
雪若静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已经知道你和师父之间的故事了,你现在做这一切都为了救他,这我能理解。”
“你都知道了?”凌晔微诧,随即释然,“是子衿告诉你的吗?”
雪若点头,“可是我生气的是为什么你要瞒着我,难道就不能与你一起承担这一切吗?”
凌晔木然地摇头,眼神空茫,“不,你承担不了,我不愿意你面对这些。”
雪若两手扳过他脸,凝视着他,正色道:“我是你的妻子,无论生死祸福,我都会与你一道。”
凌晔心头滚烫,百味杂陈,无力道:“我已经没有路可走了,何苦连累你身陷泥淖?”
眼下北魏和夏州都要置他于死地,他的存在对两国的主政者都是莫大的威胁,他并非多么高尚之人,但若因他一人引得两国动荡不安,元裴和镇北三军始终被忌惮,跟随他的暗卫被清剿,那舍了他一人显然是最简单明了的方法。
更何况他已在窥灵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这一次并没有任何不同,依旧以他的死告终,他希望雪若的余生像窥灵镜里展示的那样,清清白白,无忧无虞,富贵平安。
“为什么没路可走?你可以不承认他们指控的那些罪名,只要你咬死自己不是苏辰,谁也不能证明李申说的是事实!”雪若急切道,她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何要认下那些在斥候营的指控,“什么说你杀了二王兄,什么灭门案,都是无稽之谈!”
凌晔脸色骤然惨白,失神了片刻,才定定道:“雪若,李申他没有说错,那些都是我做的!”
他的声音沉重而悲痛,闭上眼睛,仿佛触及到内心深处永远不想触碰的角落。
雪若呆了呆,脑子有点发懵,结巴道:“你你在胡说什么你做过什么”
凌晔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当年在斥候营发生的很多事情你并不知情,你的二王兄”他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黯了下去:“确实是我杀的!”
雪若身体晃了晃,不觉坐倒在地上,她一手撑住地,眼中蓄着泪,不住地摇头,无法置信:“我不相信,你骗我!”
凌晔没有直视她的目光,低下头,沉痛道:“是清堂主下的任务,我独自去执行的,后来才知道我杀的对象是夏州太子”
雪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二王兄待她从来亲厚,那次出巡前还抱着她,说给她带喜欢的蝴蝶糖人回来,她日日盼着二王兄回来,却盼来了他的死讯
她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头痛苦不已,“你别说了,我的头要炸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在她身上,她最爱的人却手刃了她的至亲。
狂风吹得铁窗“吱呀”作响,她蹒跚着想逃离,不提防喉咙里灌进一口风,扶着墙弯腰猛咳了起来。
凌晔担忧地望着她,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她咳完,“阿若”
雪若平复了一下心情,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
她抹了抹脸,将鬓边的一丝碎发拂至耳后,转过身来,苍白地笑,“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我带了干净衣服来,替你换上。”
她转身去从地上的包袱里翻找衣服,一边自言自语:“我还带了梳子来,等下替你把头发重新梳一下。”
“阿若”他还想说什么,被她伸手捂住了嘴。
凌晔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她用壶里的水打湿帕子,直起身子跪在旁边,细细替他擦着脸和脖子。
“这些日子不能沐浴,你这个有洁癖的人定是难熬的很。”她念叨着,如同在千灯镇家中两人日常的对话那样。
凌晔低声,“没有关系,现在已经不在意那些了”
“别说话,省些力气。”
“哦好”
取下他头上的白玉簪时,她的心不经意地抽痛了下。
往事如烟飘过,很快又被风吹散。
仿佛又回到了那时,苏辰迎着阳光走在前面,一身红色劲装的她,蹦跳着跟在他身后,他总嫌她走得慢,却不时放慢脚步让她跟上。
“还记得这根簪子是哪来的吗?”
凌晔沉默了一瞬,“云深镇分别前你买给我的。”
雪若默默点头,时隔多年,旧人旧物都在眼前。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在他恢复记忆后,他们一起回忆之前种种的情景。
也许是在烟云涧,一起看潮起潮落之时,也许是在携手游历五湖四海的途中。
只是完全没有想到,当他们真正相认之时,会是在潮湿阴暗的死牢里,面对遍体鳞伤的他。
鬼神医的话在她耳边回响,“丫头,你放弃吧,你们两个是前世的孽缘,这一世是注定不能生守在一起的。你让他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好好地离开吧”
那时,鬼神医突然出现在千灯镇的家里时,她正捧着和离书哭得昏天黑地。
她擦干眼泪,固执道:“我不管什么血咒,什么前世孽缘,我只要他一句话,曾经许下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雪若将他的头发用梳子轻轻梳好,整齐地用玉簪束起。
“苏苏。”她突然叫他在那个时空的名字。
凌晔后背一滞,恍了恍神,才应道:“嗯”
一声昵称,两世交替。
太多思绪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他很想将她抱进怀里,动情地跟她说,雪若,你知道那些年我等你长大,等得多么辛苦吗?
我恨不能每天将你拉大一点点,让你快速长大,然后对你说,你看我兑现承诺来找你了。
手上伤口尖锐的痛感将他扯回现实,他喉头攒动,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既圆满又苦涩。
离开前,雪若拢了拢披风,颤声道:“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去死的。”扔下这句话后,她低着头往外走。
“阿若,你可以最后再听我一言吗?”凌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决绝中有着残忍的平静。
雪若停下脚步,侧身静静等待。
“我已入万劫不复之地,再无回转可能,今日你在朝堂上为我辩护,定会引发朝臣非议,与你声名不利。”
雪若惨然笑笑,“声名?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些么”
“你可以不在意自己,但你无法忽略君上和太后的感受,你若与我这样罪大恶极之人牵扯不清,流言四起将有损王室声誉,你兄长登基不久根基未稳,你也不想见他被你我连累,腹背受敌引发朝政动荡。”
雪若喉头一哽,她无法反驳他所说的。
“为今之计,你必要公开与我断绝恩义,划清界限,才能保全自己和王室声誉。”
“断绝恩义划清界限”雪若唇间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如同凌迟的刀。
不久,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紫宸宫内外炸开了锅。
其一,上官逸各项罪证着实,本要判凌迟剔骨执刑。昭月公主得知上官逸乃杀害前太子的真凶后大义灭亲,奏请亲自以箭刑处决上官罪人。君上念上官曾有军功,准。
其二是件喜事,上官逸行刑次日,昭月公主下嫁当朝左相傅临风。
*
五日后,刑场上,狂风大作,旌旗猎猎。
行刑鼓擂了三通,雪若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向台中缓缓走去。
远处刑架上绑着的人奄奄一息,浑身上下都是受过重刑后的血迹和污垢。
她看见他抬起眼眸,那双熟悉的眼眸曾含着多少难以言诉的情绪,有温柔深情,也有悲伤不舍
而此刻,在他看向她的平静目光中,淡淡笑意中带着决绝。
冷风刮得她眼睛生疼,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袖子里的手摸索上弓弦。
催刑鼓一声接一声,乱风卷起满地杂草和碎石,雪若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秀丽的容颜在风中异常苍白。
静默片刻后,她屏气凝神拉了一个满弓。
箭离开弦的一瞬间,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金翎箭呼啸而出,齐允轩凝神坐直了身子,傅临风握紧的拳头蓦然松开。
箭不偏不倚地射中凌晔的胸口,他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猛地颤动了一下,胸口的衣服上缓缓开出血色的花来,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口中喷出。
他的身体悸动了几下,就垂下头去,再无动静。
上前查看的军官疾步奔过来跪下,朝着龙座的方向跪下,“启禀君上,人犯已毙命!”
齐允轩大喜,仁慈道:“赐薄棺一口发葬了吧。”他转头观察着雪若的表情,见她静静坐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心道她果然还是以大局为重,顿感欣慰。
“昭月,罪犯既已伏诛,你也不必再自责了,好好准备与傅爱卿的婚事吧。”齐允轩温和地说。
雪若颔首,乖顺道:“臣妹全凭君上做主。”
次日,红毯从紫宸宫的大门铺到了承光殿,举宫上下张灯结彩,喜气盈人。
然后结亲的队伍却扑了个空,原本盛装打扮好的昭月公主却凭空消失了。
不久,封城的旨意很快传了下来,大批兵马在紫宸宫外集结,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快速向城门外奔驰而去,蜿蜒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百姓们吓得躲进家里,闭门锁户,民间传说昭月公主是被上官逸余党掳走的,也有说昭月公主虽因大义亲手处决了上官逸,但毕竟手刃恩师,自责不已擅自离宫。
一时众说纷纭,真相不得而知。
*
四日前,深夜。
从天牢里出来的雪若裹紧披风,一言不发走在呼啸的寒风中。
她停下脚步,问身后的芸儿:“回去把沧海月明琴找出来。”
她必须要了解全部的真相,为什么凌晔会杀了二王兄,在那个时空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芸儿正闷头紧跟着,被这一刹车差点撞在她后背,忙问:“殿下,可是您从前经常弹的那把琴吗?”
“正是。”雪若边答边快步往前走。
芸儿神色一顿,吞吞吐吐道,“那个您离宫前最后一次弹奏后,那琴弦就断了。还没来得及去修,不知怎么被君上得知这琴,他传人要去看了。”
雪若猝然止步,惊诧道:“王兄传人来要这把琴?”
芸儿点头,“正是,君上遣傅丞相来要琴的。”
“傅临风?”雪若心头疑云骤起,“你是说傅临风把琴拿走了?那琴现在还在他哪里?”
芸儿被她着紧的样子吓到,“是是的,我去要了几回,傅丞相都说琴在君上那里,不肯归还。没想到上个月库房突然走水,说是把那把琴给”
雪若心一把悬在嗓子眼,红着眼急问:“把琴怎样了?”
芸儿不由后退了半步,嗫喏道:“被烧毁了”
*
夜幕低垂,有人轻轻地叩击着燕熙宫的大门。
一个小太监开门,赔笑道:“主事大人,为何夤夜到访?”
“你家殿下呢?”
“我家殿下身体不适,早就歇下了。”
“哦”玉阳子拈须沉吟,“你去跟殿下回禀,我就是给她送药来的,让她务必见我一见。”
他走进偏殿的时候,雪若已经换了件常服,倚在坐塌上等着他了。
“小殿下,您在外潇洒一年多,把老道都忘了吧。”玉阳子笑呵呵道。
雪若看上去很虚弱,仍扯出一个笑,懒洋洋道:“玉阳子,你大半夜找上门,便是来取笑我的吗?”
因着之前的因缘,再见玉阳子让她倍感亲切,只是此时她实在没有心情和力气来叙旧。
“唉,怎敢怎样,老道也知道殿下心情郁结,特来探望。”
雪若认真道:“多谢你有心了。”
玉阳子表情关切:“殿下脸色不好,可是去清泰殿烧毁的库房里找东西,累着了?”
雪若一怔,“你怎知”
玉阳子得意笑笑:“老道饭后散步,见你带着宫女匆匆往那个方向走了,便猜到你去找那把琴了。”他确实无意撞见雪若去清泰殿废墟,在外面等了大半夜,才见雪若灰头土脸,精疲力尽地走出来,他不敢在外说话,便一路尾随而来。
雪若叹了口气,沮丧道:“可惜那琴烧得连渣都不剩了。”
没有沧海月明琴,她再也无法穿越到过去,也无法探寻在十三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凌晔会成为杀她二王兄的凶手,他怎么会变成别人口中的杀人魔头,又是怎么中噬魂蛊毒的?
还有,十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太多太多的谜团无法解开,凌晔却什么都不肯说,她怎能糊里糊涂地就看着他走向刑场?
玉阳子撸着胡须频频点头,缓缓道来,“清泰殿走水得十分蹊跷,说是雷火点着后院的干草,可那后院一不是柴房,二不是马厩,凭白无故堆干草作甚?”
雪若蹙眉,“原来你也觉得这事不寻常,”她泄气道:“可惜如今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玉阳子神秘一笑:“殿下莫忧心,你有所不知,大火后我也曾悄悄去那废墟探查,那琴虽然烧了,琴弦却还在。我把琴弦留存下来,重新打造了一把琴,只是不知道是否还有以前的功能。”
探寻真相
“当真?”雪若眼中骤现光明, 立刻从软塌上下来,惊喜万分,“那新造的琴在哪里?”
“在老道的钦天监里。”玉阳子皱眉道, “这库房失火十分蹊跷, 我担心是有人故意为之,因此不敢堂而皇之带过来。”
他低声道:“殿下换一身宫女的衣服, 随老道去钦天监查看。”
雪若激动得眼眶湿润,“好!”
这是一把全新杉木琴,雪若伸手抚过有火烧痕迹的琴弦,百感交集。
“你准备好了吗?”玉阳子问,见雪若向四处看, 忙道:“这屋子是钦天监的內室,有层层封闭隔绝, 外面听不到这里的声音。”
雪若放心点头,想了想道:“还记得上一次你多久叫醒我吗?”
玉阳子想了想, “约莫一个时辰。”
雪若在心底盘算了一下,上次一个时辰,她在那个空间呆了两月左右。
她离开后不到半年,斥候营就覆灭了,于是叮嘱玉阳子道:“这次你三个时辰再叫醒我。”
“三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燕熙宫那边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 我已经让芸儿假扮成我在那里了, 你放心。”
她长舒了一口气, 心慢慢沉了下来。
不知这把新琴是否也具有同样的神秘力量帮助她穿越时空, 但眼下只能孤注一掷。
低婉哀伤的琴曲自指尖汩汩流出, 如长河悲鸣不已,一波九徊绕山而行, 掀起层层的白浪。
她的心绪随着琴声激荡起伏,思维却越发清晰,半点没有想要睡去的意思。
记得前几次穿越,她都是弹琴途中睡意袭来,一觉睡去,醒来就去了另一个时空。
她抬头看到歪着脑袋盯着自己的玉阳子,他脸上写着“怎么还不睡”几个大字,心中愈发着急,指尖拨动愈发快速。
又弹了一柱香,依旧无事发生。
她的指尖发红,手指皮肤被琴弦划破,她却浑然不觉疼,始终不肯停下。
“殿下,停下来吧,看来不行。”玉阳子向她摆手,泄气地说。
她含泪摇头,固执地继续弹着琴,指尖的鲜血染红琴弦。
哪怕弹到地老天荒,只要琴声不断,就还有希望。
玉阳子将手掌压在琴上,琴声猝然止住。
雪若抬起满眶泪眼,气急:“为什么打断我,走开,我还要弹!”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黑,她蓦地向后栽倒。
“小殿下!”玉阳子吓得上前托住她倒下的身体,发现她也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一时手足无措。
他纠结了半天,最后把她从琴凳上扶了下来,靠在一旁的坐塌上。
自己盘腿在地上的蒲团上坐好,默默地数着时间。
*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清冷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来自长长的时间隧道。
为什么她莫名想哭?
“我想你一定误会了什么,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凌晔的声音!她激动得想哭。
他在说什么?
可是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你走吧,就算是我对不起你”
雪若心脏猛然抽搐,难以言述的痛苦就要破壁而出。
这感觉却好像并不是她自己的,但就是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不受控制一般。
然而,没过多久,让她浑身难受的禁锢倏忽消失了。
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她看清了面前几步之外站立的男子。
果然是凌晔。
他穿着苏辰时的衣裳,高束马尾,年轻而俊朗。
但目光却是如冰刀一般,寒凉疏离。
雪若喜极,“苏苏!”颤声欢呼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凌晔后背一僵,似乎很是震惊,没有推开她。
他木然地伸着手臂,让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眼神渐渐有了温度。
过了一会儿,他迟疑地伸出一个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背。
“嚯-”不知什么东西叫了一下。
“嚯-嚯-”又是另外两个个东西发出同样的声音。
雪若心道这屋里什么时候养了动物?发出这样的怪叫。
她一只手扣着凌晔的腰不放,腾出一只手揉揉眼睛,转头去看。
紧接着她看到三双瞪得夸张的眼睛。
倪丑、钟午和孙子,三个人正满脸窃笑地注视着他们。
雪若蓦地推开凌晔,脸颊绯红,咳了咳,尴尬笑这:“嗨,好久不见你们三个怎么在这里?”
再次看到他们三个人,恍如隔世一般,心头十分亲切。
对面三人古怪地互相看了一眼。
钟午挠着脑袋,“什么好久不见?我们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这里啊。”
雪若噎了噎,她转转眼珠,这才发现在凌晔的屋子,转口道:“嗯,我是说你们跑苏辰房间来干嘛?”
直性子的孙子有些忍不住:“我们还想问你呢,你跑到人家房间来纠缠。我们这不是听到动静,怕你吃亏才跟过来帮忙的吗?”
一旁的倪丑连忙点头,大咧咧地撸起袖子,把五官撑开做出彪悍的模样:“虽然我们打不过他,但他要敢欺负你,我们拼了命也要”
还没说完,触及到凌晔锐利的目光,吓得声音立刻低了八度,“也要”后面草草收场,变成了一句含糊的嘟囔,气势全无。
雪若回头,见凌晔深沉如海目光,胸中顿时涌起暖意,朝他会心一笑。
“他怎么会欺负我呢?”她声音有些发颤,想起方才在那个时空两人狱中见面时凌晔浑身是伤的样子,不觉心酸。
而眼前的他年轻清俊,完好无损,她心情复杂,既欢喜庆幸,又悲伤难抑。
对面三人再次面面相觑,觉得今日这两人实在有些诡异。
前一刻苏辰还一脸不耐烦地推开涟漪,说着冷漠无情的话。
涟漪握着拳头,铁青着脸,气得都要哭了。
他们仨正琢磨要不为涟漪出头,然而痛打苏辰这一选项,因为两边战斗力悬殊被一致决定取消了。
但他们可以帮她痛骂他一顿啊~
就不信三张舌灿莲花的嘴骂不过惜字如金的苏辰,怎么着也要用口水淹死他!
三人正磨牙霍霍之时,不料下一刻,涟漪忽然欢呼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上去抱住苏辰,哭哭唧唧。
屋内气氛顿时凝结,三人傻在当地,待反应过来后齐齐转头看苏辰。
这下完犊子!
苏辰怎么肯忍受这样的麻烦?
他们心里打着鼓,等着苏辰勃然大怒,狠狠推开涟漪,然后拔出长剑,两人开始新一轮的比试挑战。
真要动起手来,涟漪肯定不是苏辰对手,他们也只能被动转变助威模式,硬着头皮轮番上前挨打。
谁让涟漪是他们“斥候营吊儿郎”党的老大呢?
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苏辰仿佛一瞬间被下了蛊,竟任由她贴着抱着,毫无抗拒的意思,连目光变得从未见过的柔和。
三个旁观者猝不及防被喂一嘴狗粮,个个嘴巴张成了圆形。
搞了半天前面都是情趣铺垫?原来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谈情说爱?
玩得可真花!
三人心中啧啧赞叹,彼此扔过去一个嘲笑对方没见识的眼神。
正准备揶揄两人一番,就被雪若连轰带赶地撵了出去。
“涟漪你干嘛?”
“啊呀,你别推,我们自己能走!”
“你确定不需要我们帮吗了吗?”
“苏辰再厉害,为了我们的兄弟情,就算被他打死,我们也要帮你的!”
三人被雪若推搡着出门,个个咧嘴笑得八卦,不忘说两句不花钱的狠话。
“你们的情我领了,但现在我有要紧的事情与苏辰说拜托大家先回去吧谢谢你们了。”
关上门,雪若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抬眼见凌晔灼灼的目光。
“阿若是你回来了吗?”他喉头攒动,迟疑着开口。
雪若点头,“嗯,是我回来了。”
凌晔一直绷紧的五官线条变得柔和,他克制着心中的激动,看上去竟有几分无措,雪若含着泪对他笑。
在原来的时空与他做了一年多的夫妻之后,对他的一颦一笑都了熟于心。
见惯了他沉稳持重的模样,蓦然见到少年时的他,这一次,雪若很快就捕捉到那冷峻气质中的一丝青涩单纯,在她眼里尤为可爱。
“阿晔,你还好吗?”她动容地望着他。
“我很好”凌晔点头,耳根有些发红,垂下眼帘,“你为何这样唤我?”
她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但第一次听她唤他“阿晔”,觉得亲切又意外。
雪若微怔,一时激动竟忘了改口,她吐了吐舌头,“只是方才一时兴起随口叫的,是我不好,这里人多眼杂不可乱来。”
凌晔的薄唇抿唇一线,其实他很喜欢被她这样叫,但听了她的话,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雪若整理了一下思绪,“苏苏,我记得上次我们最后在一起的地方是夜光蝶洞里,现在距离那时有多久了?”
凌晔眼睛发亮,脸一点点变红。
脑中不期然冒出那时他们在洞中拥吻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与女子接吻。
没想到竟被她点到,顿时心虚不已,绯红从耳根向两颊漫过去。
他垂下眼帘,轻声回答:“十天。”
“才十天?”雪若诧异,蹙眉思索。
想起前几次穿越,有时正好回到上次离开的地方,有时回到的是离开时间点之前,但那几次穿越的时间在原本的时空也相隔不远。
没想到这一次,她在自己的世界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回到到这里才仅仅离开了十天。
这穿越过来的时间点究竟有什么规律呢?
她苦思而不得其解。
自与凌晔成婚以来,她原以为就此可与他余生相守,如果不是后面发生了那些变故,她也不会想回到这里来了。
但是,如果她不回来,走完在斥候营的所有历程,是不是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提前注定好的?
她又清楚又糊涂,更多的是害怕,因为她知道接下来要经历的事情是她和凌晔在那个世界缘起的因果。
“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她问道。
“也没有发生什么,我就回营地复命了。”凌晔声音低下来,轻描淡写回答,他没有提及雪若忽然消失后,他在那个夜光蝶洞中等了三天三夜,确定她已经回去另个时空后,才黯然离开了。
如同前几次一样,他在斥候营见到十三,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尽管有着和雪若一模一样的面容,但他知道,那不是她。
“我答应过你要离开斥候营,再过几日,等营主回来时,我会正式向他请辞。”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沙哑:“雪若,现在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你可以与我一起离开吗?”
雪若望着他,心底发热,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他果然兑现承诺准备离开这个杀手营,她也曾经说过要与他一起退隐江湖的话。
可是,她现在急需要做的是拯救未来命悬一线的他,为他洗清冤屈。
因为在那个世界里,站在他面前的才是真正的自己,而不只是借用别人躯壳的灵魂。
她静了静,如实道:“苏苏,我这次回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凌晔不解:“什么重要的事情?”
雪若思量片刻,抬起眼眸:“你知道我是从未来的那个世界来的对吗?”
凌晔怔住,默默点头:“知道。”
雪若表情凝重,“所以我知道这里很多人和事情的结局。譬如十三,也就是我这具身体的主人,她会在半年内死去,而斥候营在那之后不久也将不复存在。”
凌晔神色一凛,震撼不已,“你说什么?你会在半年内死去?”
雪若纠正,“不是我,是十三。”
凌晔惊疑不定,接连问道:“为什么?她是被人所害吗?是谁害了她?”
雪若摇了摇头,有些混乱,“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是否与此有关,这次我回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个。”
她在心里思忖,如果能在半年后那个时间节点,阻止十三的死亡,是不是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凌晔就不会中噬魂蛊,斥候营也许不会灭亡。
那他们还会在那个世界相遇吗?
她无法给出答案。
“所以”凌晔抿唇,漆黑的眼眸黯下去,他的关注点与雪若截然不同,“你是为了破案才回来的吗?”
原来,不是为了他
看着他失落伤神的样子,雪若哑然失笑,现在才发现,曾经他是如此敏感而小心翼翼。
从前自己不识他的心意,说话做事都是大大咧咧的,或许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他很多次。
心潮蓦然涌动,她忽然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在他唇上用力地吻了一下。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热切地说。
如果她可以改变历史,让他免受后面的伤害,她情愿他们不再在夏州重逢。
可是几次穿越后,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历史都在按照原本的轨迹在前进。
对于过往发生的一切,她只能洞察,却无法改变。
她搂着他,发现他身体有些发僵,一动都不动,再一看,只见凌晔脸上一片绯红。
他显然对她大胆奔放的行为有些不太适应,又欢喜又不知如何应对,不免面红耳赤。
“苏苏,你在害羞吗?”她眨着眼睛,笑嘻嘻道。
没想到凌晔的脸更红了,垂下眼眸,不敢正视她,“没有你别瞎说。”
他这番模样最是撩人。
在千灯镇刚成婚时,两人整天黏在一起,不过她可不敢随便招惹他,有几次偷偷亲他一下,被他抓过去摁在墙上把嘴都亲肿了。
她想着想着,自顾自笑了,眼眶却有些发酸,松开了凌晔,还顺手替他拉了拉被自己蹭皱的前襟。
只因两人在那个时空成婚已经一年多了,见到凌晔就很自然地做出些亲密举动,而忘了此时的他还是个未经情.事的少男,就是山洞中那一次亲吻,也是她主动的。
她莫名感觉自己有些像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
想到那个时空关押在天牢生死一线的他,她的心就一点点沉了下来,目光也冷了下来。
凌晔稳了稳情绪,脸色恢复了正常,观察着她的神色,“你这次会停留多久?”
雪若思索了下,“或许直到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发生前,我应该都会在这里。”
心里有些打鼓,为了留下足够的查证时间,她嘱咐玉阳子三个时辰后再唤醒她,这牛鼻子老道可别看错提前叫她回去了。
凌晔沉默了一会,为她还是要离开而心情低落,“既然你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情,那有没有办法可以救十三呢?她是个可怜的女孩,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他与雪若想到了一起去,但听到这话时,忽然有个东西重重地撞了雪若的心脏一下,她整个人猛然一颤,不明白为什么这具身体对他的话产生了自主反应。
原身反杀
她回神, 叹了一口气:“我也想救她,可是虽然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似乎没有能力去改变它。”
她抬起眼眸, 语气坚定:“但是苏苏, 我会尽全力去阻止那些事情的发生。”
凌晔会意点头,“好, 我们一起,我来帮你。”
他自然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又唯恐冒犯到她,缩到一半的手被雪若截获, 抓到手中十指相扣。
凌晔眼角嘴角都是笑意,雪若趁势靠进他怀里, 长舒了一口气,伸手习惯性地揽住他的腰。
这次他似乎放松了一些, 缓缓将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
雪若心头莞尔,看来得教教他如何谈情说爱了。
她想紧紧拽住这弥足珍贵的一丝甜蜜。
自穿越过来那一刻起,她便隐隐觉得,命运的沙漏就开始启动。
一切进入了倒计时,十三的死亡、凌晔中噬魂蛊、斥候营的覆灭, 众人一桩桩如鬼魅般逐渐地逼近, 让人喘不过气来。
“万一我们没办法改变十三的命运,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凌晔声音从头顶传来, 有几分压抑。
雪若不由抱紧了他, 轻笑道:“不会的, 我们会在未来相见的。”
“真的吗?”
凌晔低头凝视她,眼中星光闪烁。
“嗯, ”她肯定点头,“不然我怎么会从那个世界穿越回来找你?”
脑中骤然亮起一道雪白的光。
想起自己曾经穿越到这里不同的时间点,在曾经重叠的那些时间段里,见到的人和事会出现细微的变化。
如果每次都来的是同一个时空,为何会有这些变化?
难道存在着很多个这样的时空,而她每次穿越去的都是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时间点?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眼前投下一片阴影,紧接着嘴唇上有微凉柔软的触感。
后背不由一僵,反应过来是凌晔俯身下来吻住自己,不觉又惊又喜。
方才他还在害羞,她还琢磨怎么让他放松下来,一会功夫竟然无师自通、突飞猛进至此。
果然男人天生都会调情。
他的吻窒热而激烈,她仰起头,勾住他的脖子,热切地回应着。
吻到动情处,眼前却忽然一黑,与凌晔骤然分开。
她伸手想去抓他,却捞了一个空,眼前所有的情景在一瞬间都消失无踪了,只剩一片漆黑。
她惊骇极了,只觉得身体被无形的巨大吸力拖拽着,耳边轰隆隆作响,似雷声又非雷声,身后似有个黑不见底的深渊,吸附着她一点点地坠落下去。
凌晔不知去向,入目所及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大叫:“救命!有人吗?救救我!”
身体的坠落感越来越明显,眼前除了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会吧,难道现在就把我叫回去?
玉阳子,你到底在干嘛?!她在心中叫苦。
在漆黑中坠落了不知多久,忽然四周陷入一片死寂,不再继续往下坠,身体悬浮在空中。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难道自己掉入了时空的缝隙?
她正在惊惶万分之际,忽然眼前缓缓变亮了,有景物和人一点点由模糊变得清晰。
她屏气凝神地看着。
当看清楚眼前的一幕时,她忍不住惊呼:“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凌晔的那间屋子,她看见紧拥在一起,忘情地吻着彼此的凌晔和自己。
为什么自己还在那里?
那现在的她又是谁?
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她发现自己没有身体,只有一团若有若无的黑雾。
难道难道她的灵魂已经离开了那具身体?
她吓了一大跳,冲上去想要进入那个身体,却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坚硬的屏障。
无论她怎样拼命用力,又哭又喊,都无法冲过那个屏障。
看着两人气喘吁吁地放开彼此,凌晔搂着自己的腰,眼中满是深情爱意。
“凌晔,我在这里!你看看我啊!”
雪若急得大叫,几乎就要奔溃。
她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撞过去,再次被那个屏障狠狠弹了回来。
这时,她看见屏障那边的自己,微微侧过头来,冲她弯唇一笑。
七分得意三分森冷。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真正的十三!
雪若在一片混沌中不知呆了多久,眼前才再次亮起。
这一次,视线里出现了一面铜镜,她看到镜中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十三,你究竟想干什么?快点放我出去!”
她急得大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的灵魂被禁锢在十三的身体里,却完全无法操控这具身体,因为这同样在里面的十三的灵魂已经苏醒,抢占了身体的控制权。
雪若叫了半天,十三却恍若未觉,并不搭理她,只是对着铜镜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她一开始随手挽了个男式的高髻,这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发式,干净利索,动武起来不会拖泥带水。
很快,她就把发髻拆了。
她皱着眉头,略有些笨拙地从鬓角两边各编了根小辫子,和其它头发一起在头顶高束成马尾,用朱红的发带绑住,再用木梳拂了一小撮刘海下来,蓬松地搭在前额上。
雪若发现这是自己平时常梳的发式。
十三弄了半天才弄好,满意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舒缓着嘴角的弧度,脸上徐徐绽出一个微笑。
镜中人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冷意,她沮丧地敛容,仰头酝酿了一会儿。
再低下头时,她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接着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她一遍遍练习笑容,渐渐地,连阴郁的眼神也变得清澈灵动起来。
“你为什么要学我的样子?”雪若的声音从身体里传出来。
十三勾了勾嘴角,瞬间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你以为我很想学你吗?是你先霸占了我的身体。”她冷冷回答。
“这”雪若无言以对,低声歉然道:“对不起我”
她想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穿越进你的身体,可是现在解释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十三,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你可不可以先放我出来?还有,你知道吗,你现在很危险,我想救你”
十三轻笑,不以为然,“我不需要你来拯救,你还是在里面好好呆着吧。”
接下来,无论雪若怎么恳求,她都不再说话。
长着薄茧的素手轻抚过架子上的一排衣裳,停留在一件粉色的修身衫裙上。
这是原来的她怎么都不会选择的款式和面料,是雪若之前去宁阳时买回的一堆衣服中的一件。
穿戴完毕,看着铜镜中穿着衫裙的柔美女子,她却抿着唇,皱起了眉头,努力让自己习惯这一身累赘的装扮。
临出门前,她又退回桌前,将头上的发带换成了与衣服颜色一样的。
“十三,你要去哪里?你听到我说话吗?放我出来好不好”
雪若的声音一直在脑中响起。
十三眼锋微动,目光扫过无人的四周,声音中透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嘘!不要吵,我要去见他了”
“你要干嘛?十三,你听我说”
再也没有回应。
十三抬起头,快步往营地的后门走去。
后山的树林中,修长挺拔的背影负手而立,身边一匹白马正悠闲地吃着草。
听到脚步声,凌晔转过身来,眼前不由一亮。
他微笑地看着她,“阿若,你今日很美。”
十三霎时红了脸,心“砰砰”剧烈地跳动起来,下意识地羞怯低头,不知如何应对,两手绞着衣角。
凌晔打趣道:“怎么忽然变矜持了,这可不像你啊?”
十三低头想了想,她曾见钟午这么夸过雪若,于是她仰起头咧嘴一笑,调侃道:“我哪天不美?”
果然凌晔听了这话,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拍拍她的发顶,“嗯,我们家阿若天天都美。”
十三笑着低下头去,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之后她有些紧张,与凌晔一起走的时候,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交流,就一直沉默着。
凌晔转头,看了一眼,“有哪里不舒服吗?为何你今日有些闷闷的?”说着伸手去摸她额头。
微凉的掌心触碰到她的皮肤时,十三眉心微动,微麻的战栗从背脊一路闪过。
她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回答得不好,忙顺着他的话说,“昨晚太兴奋了,一夜没睡”
凌晔释然,眸子里都是宠溺的柔光:“你呀,又不是小孩子了,那么兴奋干什么?”
他想了想:“要不今日就不去了,你回去补个觉再说。”
十三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可以今晚再补觉,我们还是去吧。”
凌晔在她鼻尖刮了下,无奈地笑,“一说到玩,你必是精神百倍的。”
十三睁大眼睛,一手覆在鼻子,目光贪恋地停留在凌晔身上,看着他翻身上马。
原来,他是极温柔的。
那为何对自己,却总是那冰山般的模样。
心里又酸又涩。
多说多错,她还是少开口为妙。
凌晔自马上向她伸出手,“来,上来!”
十三迟疑不定,默默思忖,如果此时是齐雪若,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脸上会带着怎样的微笑,面对他时又是怎样的眼神呢?该开口说话,还是不说呢……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十三猝然抬眸,对上凌晔含笑深邃的眼眸,心跳骤然加速。
慌忙之下来不及反应,把手匆匆塞进他的掌心。
雄浑的力道从手上传来,她身体一轻,翩然飞上了马鞭。
和煦的风拂起衣裳和头发,她坐在凌晔身后,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她两只手小心地拉着凌晔的衣角。
他身上有淡淡的冷香传来,十三微低着头,一阵阵心神激荡。
她纠结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将手缓缓移动到他的腰间,轻轻扣住那精悍结实的腰,不觉抿唇微笑。
双手被他蓦地拉到前面,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手环住他的腰,上身抵在他的后背上,心跳得厉害了。
昨夜虽然已经那样亲吻过,但也是半路把自己插进去的,那时她表面镇定,心中早已巨浪滔天。
在她的记忆中,与凌晔接触的最近距离也不过是过招间隙时,隔着相架的兵器,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她当时就乱了心旌,招式溃乱不堪,很快就败在他剑下。
从未想过能与他如此肌肤相亲,他也从未这样温柔地望着她,与她说话。
这一切简直如梦幻一般,她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代价都值得了。
“搂紧我,当心掉下去。”
清润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嗯”她从思绪中回神,低低应了一声,不由贴紧了他的身体,心中缓缓地熬着一锅浓稠的蜜。
他们约好了去登山看云海,一路疾行到了一座大山的脚下,凌晔率先下了马,她刚想也跟着跃下去,忽然停了动作,做出柔弱的姿态,被他扶了下去。
脚刚落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猛地抱住她的腰。
“雪若姐!”少年愉快的欢呼自身后响起。
十三的身体对偷袭迅疾地产生了本能反应。
她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腕,指下用力,就听一声惨呼,灵活地转身,接着一个过肩摔将那人掀翻在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做完,许晗已经四脚朝天摔在草地上,气得哇哇大叫:“雪若姐,你干嘛打我啊?你的力气怎么变这么大了?”
许晗?!
十三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原来是身体里的雪若看到许晗的身影,激动得不能自已,带动十三的心绪波动。
想起在那个时空,雪若去狱中探望凌晔后,就心急火燎地拿着允轩的金令牌,亲自带人直闯太常府去救许晗。
那令牌是允轩刚登基时赐给她的,一直被她扔着角落沾灰,这次总算派上了用场。
侍卫们见是昭月公主殿下,也不敢随意动手,忙派人去禀告傅临风,傅临风很快就赶到了。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他爽快地就将许晗放了,还派人护送许晗去城里医治。
尽管傅临风曲意讨好,但雪若并没有正眼看他,她知道他答应放人,是因为她同意嫁给他。
许晗被送到医馆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幸亏左子衿医术高超,才保住了他一条小命,却一直没有醒来。
因此在这里看到活蹦乱跳的少年许晗,雪若怎能不惊喜交织,她忍不住大声呼喊许晗的名字,
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不知什么时候被十三噤声了。
见是许晗,十三面色一沉,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她拧眉不悦,这个小子居然跟过来,真是煞风景。
反应过来,再抬眸看向凌晔,见他正疑惑地望着自己,心中顿时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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