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八)


    雪若采购好所有的药草和物品后, 已是红日西斜时分,她嘱咐店家将货品送至他们下榻的客栈,就出门找寻凌晔。


    不料在长街上走了两个来回, 约定的时辰早就过去了, 却不见凌晔的身影。


    正在着急时,却见他快步从长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你去哪里了?害我好找。”见凌晔走到面前, 她没好气嗔道。


    凌晔歉然一笑,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摊开手,一柄别致的金簪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簪头镶着朵镂空的雪花。


    “喜欢吗?”他看着她, 眸色深沉如墨。


    雪若一怔,旋即惊喜地拿过簪子细看, 一时爱不释手,嘴角微微卷起, 含笑道:“喜欢”


    难道他知道她把自己的发簪典卖了心中漾起微甜,喜极不知说什么好。


    忽想起什么方问,“你哪里来的钱买簪子?”钱袋在她身上,里面的钱都用来采购货品了,他身上应该一个铜板都没有。


    凌晔轻描淡写道:“卖字得来的。”从她手中取过簪子, 选了一处发间, 替她仔细插好,


    他端详着她头上的金簪, 满意道:“很好看, 与你很配。”


    “卖字?你去卖字了?”雪若诧异, 刚想问缘由却见他已经摆摆袖子,往前走了。


    她跟在后面, 缠着他半天,他才吐露实情。


    原来他指点了何大富的书法后,何大富竟然没有生气,提出让他写几个字看看,他不耐烦地随手写了一行诗,何大富看了他的字后目瞪口呆,随即一脸恭敬向他作揖。


    说自己与先生的字判若云泥,高下立见,果然自己是井底之蛙。


    说罢力邀他去自己不远处的府上,表示愿意重金求一副墨宝。


    他见此人虽看着俗气却是个性情中人,便没有推辞,跟着何大富去了他那奢华高调的府邸,洋洋洒洒写了一副《洛神赋》。


    何大富仔细欣赏他的手书,如获至宝,兴冲冲地命人去装裱,说要悬挂在正厅里。


    凌晔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递给雪若:“这些是剩下的钱,买些你爱吃的,爱玩的吧。”


    雪若接过钱袋,见里面白花花的银子,眼睛蓦然睁大,啧啧叹道:“我相公好厉害,早知道我们便开个书画铺子,让你天天卖字赚钱,何苦辛苦做胭脂卖呢?”


    凌晔弯曲手指,在她光洁的脑门上轻弹了一下,挑眉笑道:“你想得甚美。”


    说着,拉起她的手就走,“想吃什么,我们去买。”


    雪若心中甜蜜,跟在后面连声道:“我要八宝鸭,糖炒栗子,棉花糖,麦芽糖”


    “你就不怕被甜死?”清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些宠溺的温柔。


    “不怕,再甜我都喜欢。”


    两人携手走在华灯初上的城中,晚风吹来,空气中都是花草的芬芳。


    忽然,雪若拉住他的袖子,声音紧张起来:“前面有官兵在沿街盘查!”


    凌晔停住脚步,前面确然有一队士兵快速行过来,一边走,一边盘查着两旁的路人。


    他不解道:“这里是夏州,他们盘查与我们有何关系?”


    雪若心里焦急,不知如何向他解释,看那队兵越来越近,连忙拉着他掉头就走。


    整齐划一的大队军士从长街浩荡开过,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盔甲,在大部队经过的同时,有数位分散的士兵沿途盘查往来百姓,一时整条街道气氛紧张起来。


    “这些是哪里来的士兵,好像不是官衙的府兵啊?”


    “是啊,看上去想要抓什么人?”


    “难道是在抓逃犯?”


    “不清楚啊,他们也不说找谁,就是拉着人四处盘问,据说附近的荆城和甘州也都出现了这样军队,到处在找人。”


    街市的百姓一边无奈地等候盘查,一边议论纷纷,脸上俱是惶恐不安。


    长街的一侧,两座建筑间仅数寸距离的窄小缝隙中,雪若从阴影里探出半个头,观察着不远处轮番盘问行人的军士。


    “他们又不是抓我们,你这般紧张作甚?”凌晔平淡无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被挤在这个缝隙里有些不自在。


    “嘘。”雪若侧头,示意他别出声,压低嗓子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认出那些军士都是驻守长乐的王军,此番王军出动必定是得到了朝廷的指派,难道是冲着他们来的?此处位于远离长乐的边陲,他们又是如何找过来的?


    心中一阵阵地不安,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凌晔活动了下手脚,狐疑看着雪若的背影,想起他们在北魏和东梁一路被人追杀,雪若怕是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连带看到士兵就胆战心惊。


    想到此处,不觉心生怜惜。


    过了好一会儿,雪若嘘了一口气,轻松道:“好了,总算都走了。”说着转过头去与凌晔说话。


    凌晔闻言,也向前挪过去,略弯下腰,从雪若身后探出头去看外面动静。


    冷不防雪若忽地后退了半步,并快速地转头过来,凌晔来不及躲闪,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柔软如花瓣的东西直直地碰上了自己的唇。


    两人在黑暗中僵住一瞬,狭小的幽暗空间中,他们唇贴着唇,彼此呼吸的热力拂在脸上。


    一时间天旋地转,心砰砰地乱跳,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雪若一激灵,回神过来,连忙与他分开,不觉后退好几步,捂着嘴唇,尴尬道:“撞痛你了吧,抱歉”


    她无法克制地慌乱,差点退到长街上去,被凌晔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


    纤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扣住,她被惯性带着扑向他,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贴上他坚实的胸膛。


    “当心些。”他低头望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雪若僵硬地抬起头,与他四目相交,只觉得这目光与往日空空的清冷有些不同,到底那里不同,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狭小黝暗的空间让人的意识变得迷离,空气中暗藏着莫名的躁动,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缓缓地移到那红润精巧的唇上,头脑开始晕晕乎乎,那唇似乎有着一种魔力,让他移不开视线。


    胸中有一棵嫩苗在不断滋长,顶开死气沉沉的厚沉泥土,翻出大地,长成碧盖如覆的大树


    他垂下眼眸,不由自主向她俯下身,缓缓地向那唇靠近


    头脑中有白光从天而降,灵台顿时一片清明,他蓦地松手,向后退了两步,暗叹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对她生了非分的想法他没有意识到他们若是夫妻的话,这便不叫非分之想而叫情趣,只是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羞愧。


    “糟了,有人来了!”黑暗中听到雪若低声道,很快就听到有密集的脚步声向他们走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被雪若勾住脖子,急急地将唇贴了上来。


    他浑身僵硬得如同一段木头,雪若见状,急得拉着他的两手搭在自己腰间,“阿晔,配合一点!”


    “什么人!出来!”


    悱恻缠绵的气氛突然被一声高喝打断,两人猛然分开,受了很大惊吓,雪若又羞又惊,吓得往凌晔怀里躲,不肯露出脸来,凌晔将她护在怀里。


    两个士兵举着灯笼往里照,在他们的威吓下,很快就看到一男一女从里面走了出来,男子神色坦然,手里拉着的那个女子脸颊微红,低着头不吭声。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一名士兵举高了灯笼,凑近两人的脸。


    凌晔把头偏过去,身体挡在雪若面前,面不改色道:“我们是城中的普通百姓,我和娘子闲来无事,出来散步赏月。”


    士兵听二人是夫妻,又见雪若一直低着头,鬓发微有散乱,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嗤笑道:“二位倒是好情趣,真会挑地方。”


    雪若的头压得更低了,想把手缩回去,凌晔察觉到了,反而把她握得更紧,望着军士款款笑道:“多谢夸奖,军爷们要是没有吩咐,我们就先告辞了。”


    “等一下!”其中一名军士高声道,他与同伴对了一下眼色:“你们是本地人吗?留下姓名来!”


    雪若心中一惊,就听凌晔迟疑了一瞬,冷静答道:“我们正是本地人氏,我姓凌”正待要说下去,感觉雪若掐了一下他的手心,便住了口。


    “本地人?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太像啊?”一名军士狐疑道,“倒是像长乐那边的中州口音。”


    雪若鼓起勇气道:“因为我们的父母辈是从外地过来的商人,在家族里都是说的家乡话,所以略微带些外地口音。”


    军士再次举高灯笼,看清了她的脸,俱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娘子长得如此楚楚动人,两人交头低语几句,冷冰冰道:“我看你们二人不像本地人,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着就要上前押住二人,凌晔拉着雪若退后一步,伸手阻拦:“请问军爷,我们二人犯了什么法,要跟你们走?”


    一个士兵蛮横道:“让你们走就走,废话那么多?”说着上前就去抓人。


    雪若向凌晔疯狂暗示,眼神焦急恳切,告诉他不能跟这些士兵走。


    凌晔虽然不明白她害怕的是什么,但也隐隐感觉到危险,可是眼下如果强行逃脱,恐怕要引起满城追捕,以他们二人的能力,相信很快还是会被抓住的。


    他暗地对雪若摇头,让她稳住不要急,心里默默地想办法。


    “走!快走!”两个军士催促着,一左一右将两人围在中间。


    雪若一筹莫展,与凌晔一起在军士的押送下往前走,她心里怕得很,拉着凌晔胳膊的手不住颤抖,他感觉到了,伸手安抚地拍拍她。


    前方的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大批士兵,那里也抓了几名百姓模样的人,看来是要聚集在一起去审讯。


    雪若心中迅速思索,如果这些长乐王军是被派来找她和上官逸的,为何手中并无画像和指令,而且自来夏州这些日子,并未听说长乐城有大事发生。


    所以紫宸宫应该把她失踪的事情隐瞒了下来,毕竟未婚公主离宫出走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而关于上官逸,一路听到百姓的言论,都以为他已死,允轩并没有对此进行辟谣,想必他们也无法完全确定上官逸是否还活在人世。


    因此,就算他们派士兵遍地撒网来搜寻他们,也定不会拿着画像和明确的指令,只不过是大海捞针找到可疑的人,再带回长乐审查。


    他们一定不能被带回长乐,否则允轩和傅临风不会放过凌晔的。


    可是要怎样才能摆脱嫌疑,从这里脱身呢?


    想到这里,她不免心急如焚,放眼望去偌大的平临城一个可以相助的人都没有,而凌晔因为失忆,完全不知道他们目前正一步步走向天罗地网之中。


    正百般无奈之际,忽然听到凌晔扬声道:“何兄留步!”


    她伸长脖子,看到前面路边一个穿着富贵的微胖中年男子听到呼唤,回过头来。


    他看到凌晔后,眼睛骤然一亮,带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风驰电掣、喜气洋洋地冲了过来。


    “啊呀,凌先生,是你啊!”何大富笑逐颜开,亲热道:“我们又遇到了,真是好巧好巧啊!先生怎么得空出来逛逛?”


    他一眼就瞥见挽着凌晔胳膊的雪若,忙笑眯眯道:“这位是嫂子吧,真是郎才女貌啧啧啧~”


    雪若第一次被年纪可以做自己叔叔叫做嫂子,不免难为情,红着脸点头见礼。


    凌晔松开雪若的手,拱手施礼道:“大富兄,我与娘子在此散步,不料遇到些麻烦”


    何大富一愣,左右看看,这才发现两人身旁杵着的军士。


    他清了清喉咙,沉下脸来,上前拿着腔调说:“喂,二位小哥,在下何大富,你们想必都听说过吧。这两位是我的师父和师母,你们抓他们干嘛?”


    军士并不买账,其中一人还推了他一把,冷哼道:“不好意思,管你何大富还是何大穷,我们都不认识。”拱手肃然道:“我们是长乐王军,奉圣上旨意前来捉拿可疑要犯。”


    何大富一听是天子派来,脸色一僵,马上就换了付笑脸:“啊呀呀,我们小地方的人,不认识京城的官爷,见谅见谅。”


    他豆眼眯成缝,耷拉着眉毛笑道:“不知道二位官爷要抓的要犯是什么人。”


    军士语噎,马上镇定道:“这等机密岂能随便告之,我们只是奉命捉拿可疑的外地人。”


    “外地人?哥哥,我就说你抓错了人吧。”何大富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说着就双手握住了那军士的手,军士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只能听他说:“我的这位师父都在平临住了十来年了,他们可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啊。”


    何大富笑着松开手,那军士手里多了一块亮闪闪的银锭,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何大富又舔着脸去握另一个军士的手,一边吹着彩虹屁,“这位哥哥的手雄壮有力,将来定是要做将军的。”说完,那个军士掌心也是毫无意外地明晃晃起来。


    “好了好了,两位哥哥今晚辛苦了,我师父和师娘就敢不劳累二位了。”他笑着将凌晔和雪若拖到自己身边,胸有成竹地观察着两个兵的表情。


    见两个军士仍有犹豫,他一拍胸脯,豪气保证:“放心,我来给他们做保,只要在平临城里问一声,人人都知道我住哪里,如果有啥问题你们来找我何大富,由我一力承担。”


    军士们的表情这才松弛下来,不动声色藏好银锭,看了几人一眼,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地走了。


    见何大富三言两语就替他们解了围,凌晔和雪若忙行礼致谢,何大富大手一摆:“小事一桩,师父师娘去我府上喝酒压惊去!”


    两人推辞不过,只能跟着何大富一路去了他府上,没想到他的府邸大小规模竟然与燕熙宫不相上下,府内雕栏玉砌,亭台楼阁,说不尽的富贵奢华,花园里栽种着奇花异草,移步换景,令人流连忘返。


    原来这何大富是当地的首富,生意遍及绸缎庄、银号、酒楼、兵器铺,平临城的商铺竟然有三分之一都在他家名下,挣下这份产业的是他的祖父与父亲,他因是家中单传独子,所以啥也没做就从父辈手中继承了金山银山。


    他在经商上无甚兴趣,唯独醉心字画诗词,为了寻找知音天天去街市上写字刷存在,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的夸赞之词,不免飘飘然以为自己是颜柳转世。


    谁知,凌晔今日的一番针砭直言让他醍醐灌顶,原来这么多年都是在自己骗自己,见了凌晔的手书后更是惊为天人,倾慕得五体投地,因此急切地想拜凌晔为师,被婉拒后深以为憾。


    今日他在长街上无意中为凌晔解围,心里也颇畅快,准备了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他们夫妻二人。


    席间与凌晔相谈甚欢,直至月上中天才依依送他们出府。


    晚间,万籁俱寂,凌晔与雪若躺在客栈的床上,谈论着今晚发生的事情,不禁感叹不已。


    “想不到何兄如此爱书法,倒是让人意外。只是我的字很是平常无奇,着实担不起他的盛誉。”凌晔一手枕着头,唏嘘道。


    雪若在心中暗笑,你那手字是北魏王延请了翰林院首辅亲自教导,苦练多年而成。你不过自个看习惯了不觉得,何大富从小长在边陲城镇,自然没有机会接触书法大家,才会感到惊才绝艳。


    见她不搭话,凌晔思索了一会,仍不解地问:“那些长乐王军要找的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雪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含糊道:“就算没什么关系,总之看到这些官兵我就心慌,还是躲着些吧”


    凌晔默了默,在黑暗中迟疑开口,“这客栈的床板很硬”


    “哦?”雪若从被子伸出手探了探,“这床板跟我们家的不是一样的吗?”


    凌晔咳了咳,“似乎垫的被子有些薄”


    雪若摸了摸身下,不解,“两床棉褥子呢,不薄啊。”


    过了一会儿,凌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似乎欲言又止,“盖的被子跟我们家的也不同”


    雪若心里一惊,忙坐了起来,关切道:“你是不是觉得冷”


    凌晔点头,表情有些可怜,“晚上一个人睡,我总觉得冷得很,半夜常常被冻醒,然后睁着眼睛到天亮”


    雪若不等他说完,就去摸他额头,发觉温度正常,又拎出他一只手替他把脉。


    她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寒症发作。”


    回头见凌晔把自己的被子裹紧,身体缩进去瑟瑟发抖,一边打量着她的表情。


    雪若想了想,就要下床。


    “哎,雪若,你要干嘛”凌晔忙问。


    “我去给你拿床被子,我记得橱柜里有。”雪若低头找着拖鞋。


    “哦,”凌晔点头,不吭声了,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神色笃定。


    “咦?怎么一床被子也没有了?”雪若翻开所有壁橱,发现里面都空空如也,“我昨日明明发现这里有两床被子。”


    凌晔勾了勾唇角,悄然微笑,声音仍是怯怯道:“许是你记错了”边说边抖起了牙根,吸着气道,“没没事儿,我可以忍的,一会儿就习惯了就不觉得冷了。”


    桃源(九)


    “那怎么行?”雪若叉起要, 皱着眉头,“不然把我这床给你也盖上。”说着就把自己的被子搭在他被子上。


    凌晔眼中一亮,掀开自己的被角, 高兴道:“那你就”


    “我就去找店家再去要一床被子!”雪若爽利地回答, 就要往外走。


    凌晔有些急眼,迟疑了一瞬, 烦恼道:“好冷!为何盖了两床被子身上还是像冰一样了”


    这招百试不爽,雪若马上就退回来查看他,叹了口气,“你大约还是身子太虚,所以盖了被子还是觉得冷, 怎么办呢?”她挠了挠头,自言自语。


    凌晔眼神无辜地点点头, 循循善诱道:“上次落水后也冷得很后来就好了”


    雪若恍然,思考了一瞬, 有些犹豫,“不然我们睡一个被子吧,我身上热可以给你取取暖”


    凌晔努力遏制内心的喜悦,“那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他掀开自己的被子,有些拘谨道:“外面太冷, 你快睡进来吧。”


    雪若刚准备钻进去, 忽然又停住, “你不是总嫌我睡相不好, 现在睡一个被窝, 不会影响你休息吧”


    “不会, ” 凌晔摇头,他穿着白色深衣, 静静地望着她,深潭般的眼眸很是温柔:“快进来吧。”


    蓦地对上他柔黑的眼,雪若心弦一颤,脸上发烫,低头就钻了进去,两个人挤在一个被子里,一时都觉得有些尴尬,房内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雪若在被子里艰难地转了个身,把背朝向凌晔。


    也许是等得太久了,心里已经接受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靠近让她有些不适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她不敢妄动,怕一动就影响了他休息,不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别扭难受,她大气不敢出,忍着忍着,不知何时就失去了意识。


    半夜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身体被翻转过来,她的手脚终于舒展开来,立刻伸了个舒爽的懒腰,盖了两床被子热得出汗,便四脚八叉抱住身旁寒玉般的身体,搂得紧紧得,把头也靠上去,睡得惬意而满足。


    迷迷糊糊中有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将她散落下来的碎发轻柔地夹到耳后。


    她觉得有些痒,不乐意地动了动脑袋,“嗯”了一声,向那个怀抱中缩了缩,揽住她的大手马上一下下轻拍着她后背,得了安抚她不再乱动,睡得很香甜。


    早上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凌晔已经起身不在房内了。


    *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走出客栈时,发现昨夜出现在长街的那些王军已不见踪影。


    平临城远比千灯镇繁华兴旺,往来的南北商贩聚集,各式货品琳琅满目,雪若许久未正经逛过市集,兴致颇高地流连在各个摊位旁,凌晔陪着她边走边逛。


    他们用剩下的银子买了些日常用品,又给许晗购了两件新衣,一会儿功夫,凌晔手中就拎满大包小包了。


    这时,雪若的目光被街对面卖枫糖的铺子吸引了,凌晔知道她对一切甜食都充满着与生俱来的热衷,便笑着将她领到了铺子面前。


    枫糖是当地有名的特产,铺子上陈列的枫糖金黄铮亮,看上去十分诱人。


    雪若站在糖铺子前,眼睛发亮,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凌晔无奈笑笑,掏出铜板准备付钱,却听雪若指着铺子里面道:“老板,你这里还卖酒?”


    铺子一旁堆着高高的酒坛子,上面贴着印花的红纸,老板回头看了眼,笑道:“这些啊,是做枫糖酒的原酿?”


    “枫糖酒?”雪若不禁新奇,“枫糖还可酿酒么?”


    “对啊,枫糖酒也是小店闻名遐迩的招牌。只需将枫糖放入这个原酿里面,埋到土里保存一年,隔年便可酿成后取出,酒味醇香甘甜,回味无穷。”老板如数家珍地介绍着。


    “竟要保存一年之久才能喝啊?”雪若叹道,她是个急性子,恨不能在铺子里就喝两口尝尝鲜。


    老板点头,讳莫如深:“好酒便要经得起等待。您可知道,很多客人特意从外地来买我家的枫糖酒,不仅因为酒好,还图个吉祥的寓意和念想。有的是家里添丁时埋下去,待孩子周岁时取出全家畅饮,孩子定能健康成长。若是新婚的小夫妻来买,喝了枫糖酒可一世夫妻和睦甜美。”


    他指着酒坛子上那个红字,“看,把祝福的话写在这里,一起埋进土里,隔年取出时,心愿大都能成真。”


    雪若抿着嘴,“扑哧”笑出声:“老板可真会做生意,如此说来,这酒竟比菩萨还灵验吗?”


    话未说完,凌晔已经递过钱去:“一坛酒,两包枫糖。”


    老板高兴地答应着,弯腰去搬酒。


    雪若手指拉拉他的衣摆,压低声音:“干嘛买两包糖,这样酿出来的酒未免太甜了吧。”


    凌晔蜷曲手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一包酿酒,一包给你吃着玩儿,你这性子怎么肯等一年才过瘾?小糖人。”


    说着从老板手中接过打包好的酒和糖,塞了一包糖在她怀里,自行往前走。


    雪若乐不可支地拆开纸包,捻了一小粒糖放进嘴里抿,愉快得五官都舒展开来。


    凌晔已经走到前面去,日光透过树稍,在他肩头洒下无数的碎金子,雪若心中漾起微甜,三两步跟上去。


    见他一手负在身后,手心微张,随着步伐一晃一晃,仿佛感知了召唤了一般,她左右看看,低下头,将自己的手默默塞进他的掌心。


    修匀的手指合拢起,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凌晔的唇边缓缓漾出一抹笑。


    清晨的风略有凉意,却有着馥郁的桂花香气,沁人心扉。


    听说平临城中有一处名胜,名唤岱山,距离他们的客栈倒也不远,两人回去时便顺路走过去看看。


    谁知,到了那边才知道岱山最有名之处在它的梅林,听闻每年早春时分,漫山遍野的白梅粉梅在阳光下随风摇曳,仿若云海翻腾,金芒万丈。


    而此刻正是深秋,山林萧索,一片秋黄,却是什么景都看不到。


    雪若望着光秃秃的山岗,叹气怅然道:“白白跑了一趟”


    凌晔极目远眺,宽慰道:“怎么会白跑?今日先来踩个点,明年开春我们再来赏梅。”


    他低头看她,眼中似蕴着一滩化不开的浓墨,温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们每年春天都过来,可好?”


    雪若心旌荡漾,流露出向往神色,立即附和:“好啊好啊!”


    抬头正对上他的侧颜,眸光缓缓从如墨的眉眼,移到挺直的鼻梁和凉薄的唇上,映衬着背后的湛蓝的天和浓绿淡碧的群山,只觉得眼前这场景没来由地熟悉。


    那也是一个深秋。


    漫山如火如荼的枫叶林前,苏辰笑容中有淡淡哀伤,哑着嗓子道:“阿若你能留下来吗?你不是喜欢看红叶,今后每年我们都可以来北魏看红叶,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江南的小桥流水……”


    心没来由地一紧。


    那时,她不许他用与上官逸一样的嗓音叫她雪若,他只能跟着许晗叫她阿若。


    如今,再想听他叫一声阿若,却是不能够了。


    她扬起头,眼中星光璀璨,笑容如月华般纯净,“今后每一年,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江南的小桥流水,曲院风荷,塞北的云海雪松,大漠孤烟,我们一起走遍大江南北,欣赏这世上的美景”


    她对着光影深处的苏辰答应着,弥补着前世未曾许下的诺言,那是她欠他的。


    凌晔笑了,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们满世界地去玩了,把胭脂店就扔给许晗一个人打理?你也不怕累死他吗。”


    她不好意思低头,佯装整理着刘海,被他拖住手,拉着往山下走。


    “走,回客栈收拾东西回家,许晗还在等我们呢。”


    两人荡回客栈时,远远地就看见掌柜的一直在探头向外张望,等看到两人时,忙不迭地跑出来:“二位总算回来了,有位贵客等了你们很久了。”


    他们一愣,凌晔皱眉,“贵客?”


    跟着掌柜走到大堂一侧的雅座,掀开珠帘,就看到何大富翘着二郎腿腿,卷着裤脚歪在椅子上,他看上去热得很,旁边站着两个家丁一左一右给他打着扇。


    听到门帘响动,他转头看到凌晔二人进来,立刻站起来迎接,咧开嘴笑道:“先生,师娘你们来了!一路跑着来找你们,可把我衣服都汗湿了。”


    见是何大富,凌晔有些惊诧,忙见礼道:“何兄,怎么是你?”雪若莞尔微笑,欠身行礼。


    “啊呀呀,先生和师娘到底是风雅人士,礼数周全,我老何是个粗人,莫怪莫怪。”


    他抱着肉柱般的十指勉强一礼,接着敛容认真道:“我此番前来,要与先生说两件事情。”


    原来,他昨夜听说凌晔和雪若开了一家胭脂铺,近日生意有些欠佳,便记在心上了,今日特意上门告之一个好消息。


    他听说有个夏州有名的大商号蓝玉庄此刻正在平临采购一大批胭脂水粉,当地几家胭脂铺都去参与竞标了,所以他特赶来通风报信。


    雪若和凌晔闻听大喜,连忙谢过。


    何大富皱起眉头,还有一件事情要请教先生。


    凌晔忙道,不敢,何兄但说无妨。


    何大富招呼二人坐下,又唤掌柜上来茶水,这才慢慢道起。


    他说新王登基后,下令平临二十里地外在与卑兹罕交界处修筑长城,并向当地商贾募集军费和修筑长城的款项。


    他一听是护家卫国的大事,立刻大手笔拨了一大笔款项给王军,还豪放地承揽了修建长庆门至水仓门一段的长城,以及沿途的铺路、桥梁、水关等工程。


    为此,王上还亲赐牌匾来表彰于他。


    他得了圣上的鼓励,干劲高涨,不惜费心费力,亲自日夜督工。不久,由他督照的城墙不但坚固结实,还比实际提早完工。


    原以为会得到朝廷的表彰,可是近来却不知为何,王城派了几批巡按下来,各种挑剔他修筑的城墙和建筑的刺,还屡次招他去府衙斥责。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想了半天,弥补地提出由自己出钱犒赏三军。


    他以为此举会得到紫宸宫的嘉奖,不料王城使者上报后,君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何大富挠着脑袋,苦恼不已:“先生你见多识广,帮我分析下,为何我又出钱又出力,却落得个这般不讨好的下场?”


    凌晔用茶碗盖拨着茶叶,默然地听他说完,思索片刻,徐徐道:“何兄可知大祸即将临头?”


    桃源(十)


    何大富一惊, 吓得脸色骤然发白,忙凑上前去问道:“先生不要吓我,我到底得罪了谁?”


    雪若神色平静, 赞赏地看向凌晔。


    凌晔淡然道:“我且问你几个问题, 你只说是与不是即可。”


    何大富紧张地点头,“好!”


    “何兄的捐款金额是否全国商贾之最?”


    “是!”


    “何兄修筑的长城和军事工程的进度是否比官府还要快?”


    “是”


    “何兄向抚台大人提议犒劳三军时, 大人是否立即变色,但仍将此事上奏天听?”


    “好像的确如此。”


    凌晔蓦地放下茶杯,敛容道:“何兄高义慷慨,为国为民,令人感佩不已!只可惜, 未能洞察世故人情,殊不知帝王之心千古最难懂, 你的一片古道热肠,反而会招致弥天大祸。”


    何大富拱手诚恳道:“求先生指点一二。”


    凌晔道:“俗话说, 人怕出名猪怕壮,何兄捐款金额一骑绝尘,已然露出富甲天下的雄厚财力,如此财力若为君王所用自然好,若是倒戈为那些君王的敌人所用, 岂不成了紫宸宫的心腹大患?是为一祸。”


    何大富恍然大悟, 不住点头, 又听凌晔继续说道:“何兄督工的工事竟比王家建筑队提前完工, 府衙脸面何在, 君王脸面何在?此为二祸。”


    何大富震惊不已, 摸着后脑勺,后悔莫及:“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凌晔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兄台犯了君王大忌的乃是这最后一桩事。”


    他眼中闪过凌厉的光, 正色道:“何兄不知犒赏三军乃是君王特权,你虽好心提出此建议,而君上却认为这是僭越,是你对他的施舍和鄙视。兄台先前修长城速度超过官府,已经将抚台大大得罪,因而他虽震惊于你此提议,却并不提醒呵斥,反而上奏君上,此乃落井下石也。”


    听他逐条分析得透彻有理,何大富顿时脸色惨白,双股战战,结结巴巴道:“依先生所见,君上会如何处置在下”


    凌晔神色严峻,迟疑未答,说实话他对当今君上的脾气也不甚了解,如果是个慈爱的仁君,尚有一线希望。


    正沉吟间,却听雪若沉重开口:“轻则抄家、流放,重则重则恐有杀身之祸。”


    凌晔神色一凛,疑惑地看向雪若,只见她蹙眉端坐,一脸平静道:“以当今王上的性格,他绝不会容忍冒犯他尊严的事情发生。”


    何大富汗出如浆,脱口道:“师娘,怎么感觉你很了解当今王上似的。”


    雪若回神,淡淡微笑道:“天下君王历来如此。”


    允轩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他从小便争强好胜,绝非宽厚豁达之人。


    何大富苦着脸,拉着凌晔的手,如丧考妣:“先生快救我,眼下我该如何是好?”


    凌晔面露难色,他与雪若对望一眼,示意想听她的建议。


    雪若会意,思忖片刻,道:“王诏尚未抵达平临,或还有挽回的余地。”


    她停顿了许久,看上去有些迟疑,方道:“何兄或可携千金进京,去往长乐求见左相傅临风大人”


    凌晔蹙眉,眸光微动,而后一瞬不瞬地盯着雪若。


    雪若神色不变:“何兄进了左相府,只需痛斥自己愚昧无知,从此定会谨言慎行低调为人,但求傅大人庇佑。傅大人也是商贾出身,自然对你多三分同情,若能得到左相在君上面前的求情,应能化险为夷。”


    何大富听她言道,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热泪盈眶地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先生和师娘指点,大富感恩不尽!”


    凌晔忙伸手将他扶起,雪若嘱咐道:“事不宜迟,何兄还是尽早启程,以免夜长梦多。”


    何大富连连点头,再次施礼后,带着左右急急告辞。


    雪若不放心,让凌晔先回房,自己一路快步出去追上了何大富,将他拉至僻静之处。


    她郑重道:“小女将还有一事拜托,何兄在帝京请勿与任何人提及我夫妻二人。”


    见何大富面露不解,她垂下眼眸:“请恕小女不能将缘由和盘托出。”


    何大富心中虽然疑惑,但想到方才二人对朝堂的通透和替他筹划时的深谋远虑,料想二人与紫宸宫必有渊源,只是出于不得以的理由不能暴露身份。


    他很快就重重点头,并不多问,郑重许诺道:“师娘尽可放心,大富定当守口如瓶,绝不对外人提及你们二人。”


    雪若回到房中,见凌晔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她转身锁上门,回头正对上寒星似的一双眼,听他幽幽道:“为何你对帝京的事情如此熟悉?尤其是那个什么傅临风大人。”


    雪若怔住,想了一会儿,憋出了一句话:“傅大人与我是同乡很久以前就认识,因而才推荐何兄去找他。”


    若不是为了报答何大富昨日的相救之恩,她是怎么都不愿意提起傅临风这个名字的。


    她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准备出发吧。”说着开始整理起包袱来。


    “原来是青梅竹马”凌晔轻声自言自语,垂着眼睫不再吭声.


    两人收拾了行李,将采购的药材货品搬上雇来的马车,趁着天未黑出了平临,往千灯镇疾驰而去。


    到达时已是万家灯火时,远远地看到胭脂铺的窗口亮起的烛光,雪若心中稍定。


    许晗听到马车声,已奔出门来迎接,跑前跑后搬运着车上的货物,听雪若说起第二日还要再去平临参与竞标,若拿到蓝玉庄的订单,够他们大半年不用忙了,不禁喜上眉梢。


    深夜,雪若躺在被子里睁着眼,在黑暗中默默等了很久,直到耳边传来凌晔平稳而轻微呼吸声,才略微心定了点。


    下午回来的路上,凌晔情绪似乎比较低落,一路恹恹无话,晚饭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探了探他的脉搏,发觉平稳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因凌晔冬日畏寒,两人从平临回来就改睡一个被子,向来睡姿模范生的凌晔很快就被她带歪了。


    从她进被窝以来,他就一直挨着她睡,许是她身上暖和,半夜睡得高兴了他直接将她搂在怀里不撒手,简直把她当成了人形汤婆子。


    她从未与人这样睡过,有些不太习惯,几次偷偷想溜回自己的被子,都被他迷迷糊糊地捞了回来。


    她往床里面缩,他也不自觉地挨过来,用手圈着她取暖。


    后来她逃累了,放弃了抵抗,两个人挤在床的一角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赫然发现自己半个身子睡在凌晔身上,手和脚都爬了上去,姿势就仿佛刚从马上摔下,两人挤在一个枕头上睡,另一个枕头和半幅被子在地上。


    这一晚睡得好似打了一场大架,早起她浑身酸痛不已,看凌晔起床也在活动着僵硬的头颈和手臂,想必也跟她差不多,可是他看上去却心情很好,神清气爽的样子。


    有了第一夜的教训,她今夜务必要逃回自己的被窝睡,可是刚挣脱他的手,马上又被他从背后紧紧地圈住,抱得甚至比昨夜还要紧些,半梦半醒地又要挤过来。


    她叹了一口气,决定夺回失地。


    索性转过身去,钻进他怀里,把他朝外面顶了顶,给自己腾出一小块空间,才心满意足把头挨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第二日他们带上店中的货物样品,一早又驱车赶往平临。


    蓝玉庄的看货会设在平临城郊的一座宏大的山庄内,雪若和凌晔递上何大富弄来的邀请函,马上被下人恭敬地带到一间古朴雅致的厅堂入座。


    屋内已经围坐了十来家商户代表,从他们面前桌上陈列货品看出,有做布料、首饰和成衣的,做胭脂香粉生意的的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两家。


    因“雪记”的名额是临时加进来,故他们坐在厅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雪若作为店主坐在主位,她悄悄拉了拉凌晔的衣角:“那些商号都是些声名远播的老字号,我们如何与他们竞争?”


    凌晔扬眉,轻飘飘道:“自信一些,你做的货品天下无双。”


    雪若弯起眼角,调皮笑道:“我信你个鬼。”


    她发现不远处也有人在打量他们,便压低声音道:“坐在那边的好像是镇上那家叫香雪海的水粉店。”


    “香雪海”是千灯镇老字号的水粉店,“雪记”开业时还特意派人过来探视过。


    这时,蓝玉庄的四五个中年管事手拿着笔和簿子,陆续从外面进来,挨个座位查验货品,询问工艺、价格等问题。


    问到雪若这里时,她将昨日连夜制作的的货品名录交给管事,逐一详细地介绍起货品来。


    管事看到手中制作精美的手册不由眼前一亮,打开看时,见手册一角绘着雅致的荷花,上面用漂亮的小楷写着每个货品的名称,成分、功效和特别之处。


    第一次见有商家如此用心,几个管事轮流翻看手册,边听着雪若的介绍,都面露赞赏之色。


    凌晔在一旁喝着茶,用欣赏又笃定的目光看着雪若。


    管事们统计好了各家店铺的详细情况,低头耳语了一番,向厅后走去。


    厅上的众人这才发现厅堂的后面悬着一道密实的珠帘,帘子后面隐约坐在一个穿着锦衣的人,看身形和服装,好像是名女子。


    管事们对那女子甚是恭敬,一个个低头哈腰汇报着,女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几人听罢鱼贯出来。


    为首的管事站在厅前宣读中标的商户名单,被点到名字的商户均是激动不已,互相抱拳祝贺。


    雪若听到最后也没听叫到“雪记”,沮丧地垂下头,凌晔见状,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心。


    “胭脂水粉这一项,蓝玉庄将在雪记和香雪海两家中选择一家订货。”


    听到管事的这句话时,雪若蓦然活了过来,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对着凌晔咧嘴笑。


    珠帘后,眸光流转,漫不经心地向他们瞥了过来。


    主事的大管事朗声道:“两家的货品不相上下,难以抉择,最终请庄主示下,不如我们来一项游戏助兴,请两家掌柜参与比试,赢的那家便可获得蓝玉庄的妆奁订单。”


    众人闻听,都来了兴致,纷纷道:“什么游戏?”


    雪若一脸莫名,竞争标书不比货品和价格,却要比试什么游戏。她看向远处香雪海的掌柜,那个中年男子也是满头雾水。


    凌晔敛容沉吟不语。


    “射雁!”管事高声道:“如今正值北雁南飞之际,不如由两家商号各射十支箭,射得雁多的商号为赢家。”


    场上议论纷纷,货品竞标竟然以才艺比试来决定中标者,真是闻所未闻,既荒唐又新奇。


    香雪海的掌柜胡彧年轻时曾经参过军,一听比试射雁,顿时成竹在胸地哈哈大笑起来,“雪记”那边一个纤弱女子和一个白面书生,看来这标书非香雪海莫属了。


    凌晔看着雪若,忧虑道:“要不退出算了?”


    雪若摇头,不服气道:“哪有不比就认输的道理,我的箭法虽然一般,但他也不一定好哪里去。”


    她马上被自己的话无情打脸。


    胡彧原在军中就是在骑射营麾下,原是一等一的箭术高手。


    比试的场所设在后面花园里的一大块空地中,花园飞阁流丹,古树参天,树下早有仆人摆下了桌椅和茶水。


    拿到了标书的商铺众人一边吃着瓜子点心,一边悠闲地看着两家胭脂铺为争夺订单而进行的跨领域比试,优越感爆棚。


    雪若的箭法在这一两年中有了明显的精进,尤其是在那个时空跟着苏辰频繁地出任务,在一次次真刀真枪的实战中,箭法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和提高。


    她挑选了一柄轻巧的弓,首箭飞出就射中了一只路过的大雁。


    众人一阵赞叹鼓掌,也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怎么“雪记”让女人来跟男人比试,她同来的那个男人怎么无动于衷地坐着。


    雪若专心瞄准,只当没有听到背后的议论,凌晔面无表情地坐在她身后,静静观看。


    古树掩映的楼阁之上,穿着华服的窈窕身影端坐在栏杆后,专注地看着庭院中的比赛,秀窄修长、肤若凝脂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右手中指上,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戒托上雕着一个精致的骷髅。


    雪若低头看了眼箭匣子,还剩最后一支箭了,一旁的唱分的高喊“六中”,旁边的胡彧也只剩一支箭,但他射中了八只大雁。


    方才她一开始与胡彧不相上下,但随着大雁被射下后,后面的大雁为了躲避箭的袭击,越飞越高,几乎要钻入云层,以她的力气射出的箭射程有限,孔武有力的胡彧渐渐占了上风。


    就剩最后一支了,就算胡彧这支箭射不中,她也绝无可能胜过他。


    老天好像听到了她的心声,胡彧这支箭果然射偏了,战绩停在了八只上。


    但这对输赢的结局没有什么改变了,所以他只是沮丧了一瞬,马上就露出得意的表情,扔了弓箭,好整以暇地看着雪若。


    雪若叹了一口气,弯腰从箭匣里取出最后一支箭,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把箭搭上了弦。


    凌晔坐直了身体,怔怔地看着她的侧影。


    她脸上落寞的表情和隐隐发红的眼尾,仿佛往他胸中扔了一把碎石子,说不出的难过。


    他知道她有多想赢得这个标书,只要有了蓝玉庄的订单,便可以将命悬一线的“雪记”焕发生机。


    这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事业,如果眼睁睁地看着标书旁落,她心里定当十分难过。


    眼前胜负攸关的重要时刻,却只能由她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独自承担,作为她的丈夫,他只能像外人一样袖手旁观,看着她落败,而后失意。


    他不会射箭,帮不上她的忙,但却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缓缓向她走去。


    头有些隐隐发痛,他抚了抚额角,没有停下脚步。


    脑海中不期然地闪现出一幕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蓝天下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原,王室彩旗迎风招展,鹅黄色窄袖箭装的少女扬手向天,袖中的弩.箭带着响声划破长天,白额头雁应声落下。


    他也拿着弓箭,站在那个围猎场中,望着少女英姿飒爽的身影,喜悦又忧伤。


    脚底踩着落叶,他一步步走近,眼前的情景,似真似幻,雪若与那黄衫少女的身影在眼前闪现、交错,重叠在一起,而他也与眼前幻影中的自己合为一体


    从他站起来那一刻,后面楼台上观望的丽人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上半身前倾靠在雕花栏杆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桃源(十一)


    雪若拉着弓, 迟迟没有引发,身后不断传来取笑的声音。


    “别再垂死挣扎了,再怎么射也是输了, 何必浪费最后一支箭?”


    “女子怎么可能射得过男子呢?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简直不自量力”


    她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 输就输,大不了一切重头来过。


    就算毫无胜算的最后一箭,也绝不放弃。


    心中下定决心,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锁定一只远处飞来的大雁。


    正要拉弓的时候, 身后传来熟悉的冷香。


    手被微凉的掌心覆住,修匀的手轻轻地覆住她的手背, 有力地握住了弓,另一手握着她的手捏住羽箭的尾端。


    她身体一颤, 惊得转头去看。


    凌晔低沉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集中注意力,不要乱动。”


    他将她整个人包围进自己的怀抱里,带着她的手,缓缓拉出一个圆弓,凝神屏气指向青天。


    感觉到他的头微微靠过来, 呼吸拂过她的颈侧, 他低声道:“准备了……”


    她睁大眼睛, 茫然地望着天空。


    弓弦蓦然响动, 所有人都举目向天, 远远地看见有黑点自空中掉下来, 像是一个,又像是两个。


    拾雁的人兴高采烈地跑回来, 手里拎着两只半死的大雁。


    “神了啊!一箭双雕,而且都是穿眼而过,按照规则计为双倍!”拾雁人叫道。


    主事的掌柜高声宣布,“雪记”射雁十只,“香雪海”射雁八只,“雪记”胜,获得了蓝雪庄全年的胭脂订单!


    凌晔舒了一口气,方才那一瞬,他的身体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拉弓、瞄准和射击的动作是那样流畅自然,水到渠成,好像天生就会一般。


    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雪记”掌柜背后那个清瘦俊逸的男子竟然是隐藏的大杀器,胡彧整个人傻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雪若不敢置信地望着凌晔,喃喃道:“你你想起什么了?”


    凌晔轻笑摇头,眸光深沉,“没有。”


    “那你怎么能射出”雪若觉得不可思议。


    凌晔转了转眼珠,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就忽然间会了,是不是很神奇?”


    话还没说完,就被雪若一把搂住脖子,挂在他身上欢呼。


    他笑着把她往下扒拉,“齐掌柜注意下分寸”


    雪若赶紧松了手,吐了吐舌头,笑着低下头偷偷向旁边打量,好在园子里的人都在热络地议论着方才的比赛,并没多少人注意到她方才的忘形。


    凌晔牵住她的手,“走,拿标书去。”


    楼台上,玉白的手缓缓扣紧栏杆,指节处泛着青白的色泽


    众人看完热闹蜂拥回到前厅,几位管事已经将中标商号的采购的订单、契约合同都放在他们的桌上,由掌柜的检查过之后便可以签字画押,领取订金了。


    雪若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不禁诧异地叫住一位管事:“请问,我们的订单呢?”


    那位管事欠身,客气笑道:“因贵号今年是头一次参加竞标大会,我们还来不及准备好契约合同。烦请二位先回去歇着,明日一早过来签字即可。”


    雪若这才放下心来,依言告辞离去,与凌晔一起出了山庄。


    出了山庄门,方才还兴奋不已的雪若安静下来,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沉默走着。


    凌晔忽然问道:“你方才问我想起了什么,难道我以前会射箭?”


    雪若面色微变,她马上就掩饰了过去,坦然回答,“你记得我们曾去东梁那个武馆学艺吗,那个时候你射箭的本领是武馆里最好的。”


    “哦,”凌晔应了一声,他忍不住回想方才脑海中出现的一幕,“我们以前一起射过大雁吗?在一个像围猎场的大草原上,场边插着许多明黄色的旌旗?”


    雪若脚步一滞,不觉心惊肉跳,心虚地问道,“我记不清了,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凌晔蹙眉,缓缓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转瞬即逝。”他转头看她,重复方才的问题:“我们有曾经一起射雁吗?”


    雪若目光闪烁,过了一会儿,才不得以道:“有”


    云苑猎场。


    迎接卑兹罕使团的射雁比赛,他也是以同样惊艳的一箭双雁逆转败局,拔得头筹。


    难道,难道方才的一幕使他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有些激动,更多的却是害怕和惶恐。


    如果他想起自己就是上官逸,想起她曾经不信任他,目睹他在雪地受刑却无动于衷,想起曾经被她诓骗着服下幻海迷情,导致武功尽失被俘于阵前,最后被害身受重伤,九死一生


    想起允轩对他的以怨报德、过河拆桥和赶尽杀绝


    到那个时候,他会怎样待她呢?


    他应该不会轻易地原谅她吧,如果他本就深恨自己,还发现自己以成亲来哄骗他,强行将他留在身边。


    那时的他,又待如何?


    是向她报仇,为自己讨回公道?还是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就拂袖而去呢?


    后背一阵阵寒凉,脚底发软,她不敢继续想下去,白着脸握住他的双手,努力挤出一丝笑,“我们以前不是一起学过功夫,那时一起打猎什么,也不足为奇。”


    她试图让自己笑的自然,嗓子干干道:“你还想起些什么吗?”


    凌晔深邃地望着她,捕捉到她的细微表情变化,过了一会儿,方摇头道:“没有,就这些。”


    雪若的神色明显轻松了一些,却依旧拽紧了他的手,平日里热乎的双手倒比他还凉几分。


    “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发抖?”他关切问道。


    雪若一怔,忙笑着掩饰:“没什么,只是有些冷而已。”


    见凌晔要脱自己的外袍给她,她伸手拦住,拒绝道:“不必了,我们走快一些就不冷了。”


    “好。”凌晔把她冰凉的手捂在掌心,双手不住地搓着,替她取暖,还探手去摸她的额头。


    雪若凝睇着他,看着他这般关心自己的模样,不禁欣慰地想,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已经接受了两人是夫妻的相处模式,待她也不似刚醒来时那样冰冷了,还时常嘘寒问暖,费心地帮着一起打点铺子。


    至少这一刻,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暗暗决定权且珍惜眼前的日子,不管未来将会如何。


    一时情动难抑,见四下无人,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快速地吻了一下。


    凌晔一怔,耳尖微红,眼中浮起笑意,挑眉道:“现在倒不怕被人看见?”


    “怕什么,我亲自家相公,碍他们什么事?”雪若仰起下巴,一脸娇俏傲气。


    凌晔微笑低头,沉默不语。


    雪若心中蜜样甜,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被熨得妥帖舒畅,方才的忧愁恐惧全然消失了。


    凌晔握住她的一只手,往前走,“走,相公带你吃顿好的去,庆祝我们拿到了大订单。”


    雪若欢呼雀跃,勾住他的胳膊,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走了没两步,原本冷清的街上出现了几个路人,与他们迎面走来。


    雪若一惊,忙红着脸挣开凌晔。


    凌晔笑了笑,负手走在她身前,替她挡掉些风。


    雪若一路不停打着哈欠,凌晔心知她这两天连轴赶路辛苦,便提议她先回客栈休息,他去街上买几个菜回客栈一起吃。


    “我要吃登味阁的八宝鸭子,鸭子选肥一点的,糖汁挂得厚一些,还有糖醋里脊、素八珍”雪若立刻精神了,如数家珍报道。


    凌晔抚了抚额角,伤脑筋道:“又都是甜的,你就不怕吃坏牙吗?”


    “小孩子都喜欢吃甜的嘛。”雪若摇晃着他的手,奶声奶气道。


    凌晔捏了捏她的脸颊,笑着答应:“知道了,我的小糖人。”


    半个时辰后,凌晔拎着一叠食盒独自走在街头,他的神情渐渐淡下来,眉宇间有几分凝重。


    今日他如有神助一般射下双雁,原来他从前便具备这样的箭术,看来自己的记忆开始一点点恢复了。


    雪若虽然很高兴他助她赢得了比赛,但是当他问及围猎场场景的时候,她却闪烁其词,神色慌张。


    难道,她不希望他恢复记忆?或者,她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他?


    心头蒙上一层疑虑,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不觉已经走到客栈门口,这是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抬头,二楼他们房间的窗口黑着灯,他心道雪若大概在睡觉,便拎着食盒不徐不疾走上楼梯。


    店小二在身后叫他,“客官,方才你家娘子被人叫出门去了,她留话说让你先吃饭,不必等她,她一会儿就回来。”


    凌晔莫名,他们在平临无亲无故,雪若会被谁叫出去?忙问道:“小哥可知是何人叫她出去的?”


    店小二摇头,“她没说,我见是两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们好像说什么订单,契约什么来着。”


    是蓝玉庄的人。


    凌晔心中升起疑问,莫非他们把契约书弄好了,让她连夜去签字?


    抬头看看屋外黑沉沉的天,他隐隐地有不详的预感,便谢过小二,快步往楼上走,准备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出门去找她。


    房门被推开后,眼前一片漆黑,他停顿了片刻,将食盒放在桌上,冷声道:“是谁?!”


    门无风自关,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黑暗中亮起一簇光,油灯亮起,将淡淡的黄光洒向屋子的每个角落。


    靠床放着的椅子上坐着一名华服女子,她的五官掩在纱帐的阴影中看不真切,重锻刺绣的锦袍上搭着一双纤如柔荑的玉手。


    凌晔眸光一凛,“姑娘是什么人,为何不请而入他人房间?”


    阴影中传来一声低笑,柔婉中略带沙哑的嗓音徐徐响起:“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


    她款款起身,一步步走了出来,浓艳昳丽的容颜逐渐清晰,朱唇微启,浅浅叹道:“夤夜前来,特为探望阔别已久的故人,却被当做他人,好不令人伤心。”


    凌晔看清了她的模样,这女子长得极美,长眉连娟,琥珀色的眼眸光华流转,笑时眼尾微微挑起,妩媚中带着英气,只是五官和口音都与中州女子略有不同。


    她自称是故人,他却全无印象,只是莫名地看着她,半晌才冷硬回道:“抱歉,我并不记得认识你。”


    女子神情一滞,瞪着美目诧然看着他,随即冷笑道:“凌公子果然冷面冷情,你以为假装不认识我就能混过去吗?”


    凌晔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我的确记不得你是谁了,为何要假装不识?”


    女子并不相信,笑容转深:“你已经忘了吗?当初是谁约我夜间相会,我们还曾经”


    她伸出一根玉葱般手指按上凌晔的嘴唇:“如此亲密接触你的嘴唇,有点凉,但是很柔软,味道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目光变得迷离而魅惑。


    没想到她举止如此大胆,凌晔一阵恶寒,仿佛被毒蛇咬了一般,在她的手还未碰到自己时,立即向后躲开了,寒声道:“姑娘,请自重!”


    他加重了语气,“看来你认错人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姑娘离开,在下还有要事要办。”


    女子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刺到了,眼中浮起怒意,“你是假装不认识我吗?我就如此不堪,需要你如此逃避?”


    凌晔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他已经退到门边,“在下真的不认识姑娘。”


    女子眨着眼,怔然看了他一会,他眼中的陌生和疏离不像假装的,“你你难道失忆了?”女子喃喃道,满脸震惊,不敢置信。


    凌晔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既然姑娘不愿意离开,那我先行一步了。”说罢,就要去开门。


    “等等!”女子急促道,她稳了稳神,恢复了从容:“你是去找她吗?”


    凌晔停下脚步,寒光凛凛地看向她,“你把我娘子怎样了?”


    女子上前,柔声道:“她现在很好,蓝玉庄的人正好酒好菜伺候着她呢。”


    凌晔一愣,心中愈加焦躁,他的目光移动到女子手中的戒指上:“原来你就是蓝玉庄的庄主。”他记得,白日珠帘内的女子似乎也戴着这样一枚戒指。


    女子“扑哧”一笑,“被你发现了。”


    她神情渐渐冷却,怅然失神道:“看来,你真的失忆了。”


    缓缓抬起眼眸,幽怨地望着他,动容道:“你知道吗,那时他们说你死了,我虽然恨你无情,却仍痛苦得彻夜难眠。”


    琉璃般的眼眸浮起氤氲的雾气,“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昨日竟然在招标会上见到你。”她激动难抑:“你知道我有多么欢喜吗”


    凌晔皱眉打断:“在下担不起姑娘这份厚爱,况且我已成亲若是曾经冒犯过姑娘,在下在此赔罪。”


    他拱手施了一礼,再次转身要走。


    半幅衣袖被蓦地牵住,那女子涩然道:“你从来都是这么冰冷吗?就算忘记了,都不愿意问一问我的名字,不想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吗?”


    凌晔摇头,“抱歉,我要去接我娘子了。”他心里牵挂着雪若的安危,不耐烦地摆脱她的拉扯。


    “娘子?”女子仰头大笑,她止了笑,凉凉道:“当初在宁阳,我便看出你们两人不简单,果然,她为了你竟然抛弃所有,做了个商妇。”


    凌晔心头蹙动,有一瞬间生出探问的冲动,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心只想快点找到雪若,便道:“在下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恕不奉陪了。”


    刚要抬步,就听女子轻飘飘道:“看来雪记的标书是不想要了,我看齐雪若对标书可是上心得很啊。”


    雪若在拜帖上的名字是齐雪,她从未对外公布过自己全名,而她却直接说出了雪若的全名,凌晔心底暗惊。


    他的脚步停滞下来,侧过头去,淡淡道:“你究竟想怎样?”


    桃源(十二)


    女子款款坐回椅子上, 眸光幽深地望着他:“今夜将她支开,就是想与你单独见上一面。至少,你应该听听我的故事或许能想起一二。”


    凌晔转过身, 凌厉道:“你们会对她做什么?”


    “这么着紧她啊?”女子掩嘴, 笑得花枝乱颤,戒指上的银色骷髅闪着亮光, “在商言商,我们不过是生意人罢了,又会对她做什么呢?”她嗔笑道。


    凌晔沉默片刻,道:“好,你说吧, 我听着。”


    女子站起身,向他走去, 忽地捏住他的两只手,凌晔反感地想挣脱, 却被她拉到旁边的椅子,摁着肩膀让他坐下:“不要急,我们慢慢说。”说罢,挨着他在身旁的椅子坐下。


    凌晔心神不定地看着窗外,坐如针毡。


    女子侧过头, 凝视他片刻, 才缓缓开口:


    “很久以前, 有个很受父母宠爱的小姑娘, 在她七八岁的时候, 一次骑着父亲送她的小马驹, 一个人偷偷地溜出了家门。她很快就在草原上迷路了,夜晚来临, 狼群袭击了他们,她眼看着自己的小马被群狼咬死,撕扯成碎片,吓得魂飞魄散。”


    “她没命地跑,浑身是血地被拖进狼群,就要被狼咬断咽喉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支箭射中了咬他的那只狼。箭是一名骑马的少年射的,他和师父刚巧经过此处,赶跑了野狼,救了奄奄一息的女孩。”


    “那少年外表看上去冷漠,心地却是极好的,他在营帐里替女孩包扎伤口,喂她喝甜甜的糖水,女孩一直恐惧得哭,少年还哼着歌哄她睡觉。”


    她眸光深深地望向凌晔,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却发现她颈间有道淡淡的疤痕,被一条嵌绿松石花形金项链挡住了大半。


    “回家以后,那个姑娘一直惦记着救她的少年,暗自打听到他的身份。后来在父兄去少年家时,她也想法跟着一起去,想与他再见一面,可是却收到那个少年已经失踪,且不在人世的消息。”


    女子思绪飘然远去,茫然地看着前方,眼中俱是哀伤。


    “数年后,她随兄长去了另一个国家,在狩猎场上,她见到了与那个少年长得十分相像的男子,只是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她觉得他不可能是那个少年,但仍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喜欢上了他。”说到这里,她脸上绽放出神采,眉目都瞬间生动起来。


    “再后来,他来到了她的国家,久别重逢她喜不自胜,但那时她太年轻不知如何表达感情,她在他面前表现得任性娇蛮,他完全没有认出她,反而将她拒之以千里之外”


    “他的疏离令她很难过,她却没有放弃,鼓起勇气给负伤的他送去伤药,那一天,她胆大包天地主动亲了他,她以为他会拒绝自己,可是他却约她夜间来相会…”


    “她满心欢喜去赴约,不想中了他的圈套,被他下了药,送进了她兄长的新房,他却带着别的女人逃之夭夭了。”


    凌晔惊诧地望着她,这个故事对他来说陌生而离奇,她口中的那个男子简直是玩弄感情的人渣,难道这个人与他竟有什么关联吗?


    他不是与东家小姐私奔的药材铺小二吗?


    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但很快被伤痛掩盖:“她被他欺骗,遭受这般奇耻大辱,当时恨他至极,恨不能亲手杀了他……直到,直到他的死讯传来。”


    她的眸光黯淡了下去,泪意涌上来,笑容中俱是苦涩:“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小时候曾经救过自己的那个少年。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她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这些了。”


    她转头看向凌晔,微笑道:“我的故事说完了。”


    凌晔看着她,默然半晌,才勉强笑道:“姑娘的故事很感人,可是为何要说与我听?”


    女子看着他,“你果真一点都记不起了吗?”


    她眼眶微红,激动地将手覆在他放在桌上的手上,“我便是你小时候救的那个小女孩,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依缇啊!”


    凌晔心乱如麻,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只可惜,我对过去的事情没有半分印象,无法求证你所说的话,更给不了你任何回应。”


    他抬起眼,漆黑的眸中沉稳坚定,“我现在只想和妻子过平静的日子。”


    “妻子?”依提冷笑,眼中尽是嘲讽:“你可知道,与她在一起只会给你带来无穷的灾祸,她家里人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是我们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他在心中思忖,这女子一副异域长相,不是卑兹罕就是大罹人氏,如果此女所言属实,难道他曾经去过哪些地方?


    凌晔犀利地看着依缇,冷声道:“你不是商人,你掌心和虎口的茧是持缰绳和刀剑时留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哦?我嘛”依缇一步步靠近他,媚笑如狐,“是来向你讨债的人。”


    *


    蓝玉庄租借的宅院里灯火通明,花厅中几个主事推杯换盏,轮番向雪若敬酒。


    他们一个个脱去了白日的正经外衣,舔着笑脸,一杯接着一杯劝雪若喝。


    听说这是蓝玉庄的惯例,凡是新合作的商户都要过这一关,与庄内的各位主事把酒喝开心了,才能顺利拿到蓝玉庄的订单。


    雪若平日在家喝的都是清淡的花酿,也就两三杯的量,而这桌上放的都是高浓度的烈酒,一口下去辛辣甘涩直下肺腑,眼泪都要出来了。


    身边的男人们一声高似一声地劝酒,她推脱不过,四五杯酒下肚后,脸颊滚烫如火,头晕目眩,胸中一阵阵犯恶心。


    “齐掌柜,庆贺我们首次合作,来,再干一杯!”坐在她旁边的大主事再一次举起杯子。


    雪若晃了晃脑袋,看着他变成重影的脸,摆了摆手:“抱歉,我我喝不了了。”


    大主事将杯子塞进她手里,笑眯眯道:“尚未尽兴,齐掌柜就不肯喝,看来是不肯给我等面子啊。”他说着,面色缓缓沉下来。


    雪若见状,忙道:“不敢,我喝就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酒尽数喝下。


    “好!好!”桌上的男人们叫好,笑得愈发意味深长了。


    雪若胸中一阵翻涌,忙捂着嘴,摇晃着站起来,拉住旁边一名丫鬟问:“请问,更衣间在何处?”


    丫鬟指向门外的一个方向,雪若推开桌子,脚步虚浮地往那边走。


    座上霎时安静下来,大主事向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立刻低头快步跟了上去。


    雪若重重地关上更衣间的门,扶着隔板一顿狂吐。


    她擦了擦嘴,喘息着从晕眩中站稳身子,从袖中摸出一小盒胭脂,打开用手在里面揩了把,往自己脸上一通胡抹。


    扶着墙走出来时,她血红的脸把门口等待的婢子吓了一大跳,忙搀扶着她往回走。


    回到花厅时,雪若把脸对着众人,笑道:“感谢各位主事盛情款待,小女不胜酒力,真的不能喝了。”


    大主事与其他人互看了一眼,并未被她的脸吓到,反而率先笑道:“齐掌柜谦虚了,商场即酒场,没有海量怎么敢抛头露面做生意呢?来来来,再喝一杯。”


    雪若连连摇头,奈何大主事立起,举低酒杯放下身段,她只能站起来,摇摇晃晃恳求道:“就…最后一杯了。”


    碰杯声响起,她闭着眼睛将酒灌下,立刻呛得弯下腰扶着桌边一顿猛咳。


    大主事上前轻拍她的后背,用怜爱的语气温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呛到自己了呢?”桌上其他人看着大主事,心照不宣的大笑。


    她吓了一跳,只觉毛骨悚然,肩膀一歪摆脱他的手,红着眼睛问:“酒已经喝了,契约…现在可以签了吗?”


    “可以可以,马上就拿过来。”大主事一口答应,向身旁扫了一眼,几个主事立即纷纷拿着酒一拥而上。


    “齐掌柜,你给了大主事面子,不能不给我面子吧。”


    “来,再喝一杯!”


    雪若惊恐得直往后躲,却被几个男人一把拉住,强迫又灌了几杯酒,见她摇摇欲坠,他们仍不肯罢休,其中一人搂着她的肩膀,就要把酒往她嘴里灌…


    “砰”地一声巨响,门被猛然踹开。


    “住手!”凌晔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面若寒霜。


    他上前一把拽住搂着雪若的那人,将他狠狠地推开,另一手将雪若护进自己怀里。


    雪若半睁着眼,站都站不住了,晕乎乎地靠在他胸口,抬头看清楚是他,咧嘴傻傻一笑,“你来啦。”


    凌晔被她脸上的颜色吓了一大跳,见她神志不清,不禁又惊又痛,阴沉着脸冷睇着场中人。


    大主事放了手中酒杯,板着脸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只是与你们掌柜喝杯酒而已。”


    凌晔咬牙冷笑:“我家夫人不胜酒力,告辞!”说着,扶着雪若便往外走。


    “站住!”大主事喝道:“你当蓝玉庄是什么地方,如此不懂规矩,我们与她喝酒是看得起她,你们的订单还要不要了?”


    一听到“订单”二字,雪若撑出半分清明,拉住凌晔的衣襟,恳求道:“要…阿晔,我们要订单…”


    她推开凌晔,醉醺醺着向大主事道:“订单给我,我还能喝…”


    见凌晔不语,雪若急了,她此时思维迟钝,忘了这么多外人在场,竟道:“阿晔,没有这个订单,雪记恐怕撑不下去。”


    几个主事闻言露出得意的笑,气定神闲地等着两人过来讨饶。


    凌晔低头看了她一瞬,心中怜惜得发痛,低叹一声,温言哄道:“你喜欢喝,回家我陪你喝,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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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若皱着眉,迷迷糊糊。


    凌烨面色一沉,拿起桌上雪若的酒杯,寒声道,“各位,本人代表雪记宣布退出蓝玉庄的招标大会!”


    他举起酒杯:“这一杯就当做赔礼了!”说罢,仰头饮下,酒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扶着雪若,转身便要出门,厅内剩余几人面面相觑,大主事不死心道:“你们真的舍得放弃订单了吗,你忘了,今日为订单还辛苦射下双雁?”


    凌晔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目光斜斜瞥去,嗓音清冽:“我与夫人成亲时未曾行聘,那双雁就当做我给她的聘礼,哄她开心罢了。”


    说罢,搂着醉醺醺的雪若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夜的长街行人寥寥,凌晔背着雪若缓缓出现在街道的尽头,月光把两人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慢慢往前走,方才那杯酒着实浓烈,他此刻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发涨,真不知雪若喝了那么多杯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叹了口气,调整了下背她的姿势,让她趴得舒服一些。


    雪若伏在他后背,身体热得像团火,闭着眼,乌黑柔软的睫毛紧阖着,脑袋耷拉在他的颈间,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像只无辜的小兽。


    “我还能喝,订单…给我……”她喃喃地说着胡话,他心中百味杂陈,分不清是怜惜、愤怒、伤感还是歉疚,深恨自己被那个女子耽误了那么久时间,没有早一些来解救她。


    一阵寒风吹过,地面树叶飞起,“沙沙”作响,风声、枯叶碎裂声中夹杂着轻微到不可察觉的脚步声。


    凌晔在街中停住脚步,望着骤然出现,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蒙面黑衣人,冷笑:“果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我们。”


    看来今夜无法全身而退了。


    他把雪若放下地的时候,她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看着从天而降的黑衣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杀!”黑衣人齐齐吼着,挥舞着刀剑杀过来的时候,凌晔挡在雪若面前,左右躲闪着剑势。


    只三两招功夫,一把长刀惊险万分地擦着他的肩膀砍过去,把坐在地上的雪若顿时吓得清醒过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过去,用尽全力把凌晔往路边空挡推,从后腰拔出防身的匕首挡在前面。


    黑衣人武功颇高,雪若寡不敌众,很快她的匕首就被黑衣人挑落在地。


    几个黑衣人见状,并不急着制服她,开始推搡着戏耍她起来,他们将她推来推去,故意用剑划破她的衣服,然后哈哈大笑。


    见雪若受辱,凌晔眼中几乎沁出血来,他屡次奋不顾身冲上去阻拦,都被黑衣人一把推开,他们似乎故意针对雪若而去,并不向他进攻。


    在一阵猥琐的哄笑声中,半醉的雪若像个玩具娃娃样被男人们抱来搂去,撕碎的衣服垂下来,露出肩膀上雪白的肌肤。


    凌晔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心中勃发的恨意烧得浑身骨骼咯吱作响。


    忽然间,一阵头痛欲裂,他捂着太阳穴,痛苦地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时,脸上神情如嗜血野兽一般的狠厉孤绝,他缓缓弯下腰去,捡起了脚边一根粗长的树枝,身影闪动,翩然跃进了那圈黑衣人中。


    黑衣人们欺辱雪若得正过瘾,忽觉得眼前白影晃过,还未看清楚怎么回事,他们手上,脸上就被狠狠抽过,鲜血飞溅,急急地扬起武器反击。


    袭击他们的人身法快如鬼影,又似闪电划过,完全无法看清楚他从何方发起的进攻,一群人疯了般对着空气挥舞着武器,抽打如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


    一时哀嚎声四起,挥扬之间黑衣人的刀剑纷纷落地,一个个捂着手和脸嘶叫不已,刚才被他们戏耍女子也不知去何处了。


    修长的身影在街中站定,月白长衫的下摆翩然落下,凌晔回首,冷厉的目光让人心头震颤。


    这些人定睛细看,发现他手中拿的竟然是一截树枝,俱心惊胆战地想,若他拿的是长剑的话,恐怕自己早就横尸街头了,而刚才的女子不知何时被他护在身后了。


    “你你居然会武功!”为首的黑衣人边往后退,便结舌道。


    这时,雪若的后颈被人重记了一下,歪到下去时被一个黑衣人托住,闪着寒光的刀压在她的颈上,又有几名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凌晔听到声响,回头见雪若被挟持,一时乱了心神,正要冲过去,却见那些黑衣人让开一条路,长街的阴影中走出个婷婷袅袅的身影。


    两拨黑衣人会合,虎视眈眈地将他围在中间。


    “依缇,你要干什么?”凌晔怒道。


    依缇秀眉微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真好!”她的脸在夜色中美得摄人魂魄。


    她勾起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我要你离开她,跟我走。”


    凌晔怒极反笑,“你可知妄想两个字怎么写吗?”


    他眼中寒冰彻骨:“我与你并无情义在,往事已矣,又何必纠缠不清。”


    依缇笑意褪去,一双凤眼俱是伤痛,含恨道:“我对你一往情深,你竟如此待我?”


    凌晔不再废话,厉声道:“你放了她,有什么事情冲我来!”


    他的后背已是冷汗涔涔,虽然忽然回忆起了剑法招数,但毕竟身受重创过,体力恢复的速度却远不及剑法,刚才几番缠斗,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内力,此时强撑着站得挺直。


    他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无法抵御那些黑衣人的再一波进攻。


    桃源(十三)


    依缇琉璃般的眼中闪过疯狂之色, 凄声道:“你还是这样护着她,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 却不惜欺骗我, 伤害我!我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吗?”


    凌晔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看着她:“你很好, 只是对我来说,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依缇喃喃道,唇边浮现凄凉笑容渐渐沉淀,脸上只剩狠厉之色。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痛苦?这不公平,这份锥心之痛, 我也要让你来尝一尝!”她面目狰狞道,说着转身掐住雪若的脖子。


    她手指弯曲, 骤然用力,雪若昏迷中痛苦地挣扎, 脸很快就涨红。


    凌晔怒吼:“住手!以前对不起你的是我,你要报复就报复我,她是无辜的!”


    他扔了树枝,从一旁黑衣人手中夺了柄长剑,迅疾地纵身跃过去救雪若。


    依缇后退, 押着雪若的黑衣人也跟着一起往后退, 依缇扬手, 她身后的黑衣人前赴后继地向凌晔扑了过去。


    凌晔的内力慢慢耗尽, 招势逐渐绵软迟滞, 没坚持多久, 手里的长剑就被震得脱手,就被黑衣人制服, 押送依缇面前,让他跪不肯,被黑衣人一脚踢向后膝盖,被迫跪下。


    “谁让你们这么粗鲁!”依缇怒嗔,黑衣人忙低头赔罪。


    依缇上前,得意微笑,优雅地弯下腰,用一根玉白的手指挑逗般划过凌晔的脸颊,被他厌恶地躲开。


    她并不生气,只是怜惜道:“你曾经伤得很重是吗?否则你的内力不至于消散得这么快……”


    她脸上的悲悯很快就消散了,愉快道:“这样也好,你就不能从我身边逃走了。”


    凌晔被两个人押着动弹不得,恨恨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死心?”依缇眼珠一转,似想起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应该让你死心才对,这样你就不会再做徒劳的抵抗了。”


    玉葱般的手指抚上右手戴着的骷髅宝石戒指,略一用力,居然将那骷髅掰开,从里面取出一粒花生大的黑色药丸。


    她将药丸捻与指尖,盈盈一笑,眸光璀璨:“这一粒是我珍藏的五毒散,服下后只需片刻,就会肠穿肚烂,吐血而亡。”


    她转身,蓦然捏住雪若的下巴,冷厉道:“当日,你欺骗我的感情来救她逃走,今日我要你用她的性命来偿还!”


    “依缇,你住手!你这个疯女人!”凌晔惊怒之下,身体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依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由分说掰开雪若的嘴,就要把五毒散塞进去。


    “不!”凌晔听到自己凄绝的吼声,他额上青筋暴起,瞠目欲裂。


    两个黑衣人本来死死压住他,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两人被震得脱手后退几步。


    凌晔从地上一跃而起,纵身上前,一把夺过过依缇手上的五毒散。


    “你还我!”见他居然不要命地自爆内力,依缇震惊不已,她挣扎着想夺回药丸,被他一手轻松制止。


    凌晔手中拿着药,目光幽深,悲悯地看着依缇,用仅剩的力气一字一句道:“如果那些让你不能释怀的事情都是我造成的,就由我来偿还给你,莫要牵累无辜。”


    说罢,仰头将药丸服下。


    他平静道:“现在,你我两讫了,你该满意了吧。”


    今夜在劫难逃,只能孤注一掷了,或许能换她活。


    依缇惊恐地望着他,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失魂落魄道:“你竟然为她……能做到这般地步……”


    凌晔捂着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一时支撑不住,身体摇晃着摔了下去,他用长剑撑着地,单膝跪倒。


    凌晔抬起头,他的唇上有一抹触目惊心的艳红,撑着剑艰难道:“刚才……那个……不是毒药?”他服下药后,不觉痛苦艰涩,吐出浊血后,浑身竟有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依缇眼中失去了神采,整个人都好似被抽光了力气,半天才恹恹道:“对,不但不是毒药,是调养身体滋补圣药。原本是为你准备的我一气之下才”


    她眼底有泪光闪动,自嘲笑笑,凉薄道:“也许我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原以为你没了记忆,对她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没想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情愿为她死,却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她疲惫地摆手,那些黑衣人自动退后数尺,凌晔忙站起,上前去扶住雪若。


    依缇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一句话仿佛自肺腑深处说出:“你曾经救过我一命,也狠狠地伤过我。今日我放你一马,权当抵消那时的救命之恩了。”


    她身上的锦袍被风吹起,黑发凌乱翻飞,说罢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微微侧头过来,月华勾勒出她精致的侧颜,浓密卷翘的羽睫微颤,如蝴蝶扇动脆弱的翅膀。


    她说了一句莫名的话:“日后,若瞧见西南方向有火光起,速速离开。”


    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中,带着身后如鬼魅悄无声息的黑衣人。


    凌晔搂着雪若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风卷起一地的黄叶,在空中飞扬、旋转、坠落


    刚才生死一线的场景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天空蓦地下起雨来,不一会儿,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凌晔将雪若背回客栈时,两人都已淋得透湿,雪若醉得厉害,方才又被打晕了,一直迷迷糊糊没有醒来。


    凌晔怕她有事,搭了搭她的脉搏,感觉还算平稳,又仔细观察了她半天,见她脸颊绯红呼吸平稳,心中的大石才落了地。


    忙打来热水,绞了温温的帕子替她擦着脸上和手上的污渍,他托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仔细地擦拭着。


    白帕子上染上红印,他心内一沉,细看时却发现是她指尖的胭脂红,再用帕子去拭她的脸颊,果然也是绯红一片。


    他无奈的笑笑,心里愈发不好受,她已经意识到自己醉得快不行了,采取了这种障眼法想躲避喝酒,可是豺狼虎豹又怎会对猎物产生同情?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关系,依缇也不会指使蓝玉庄的人来针对她,种种都是他连累了她。


    看着她侧躺在床上,肩头衣裳破碎,无法蔽体,他心中悲愤交加,深恨自己未能保护好她。


    那依缇到底是什么人,她说的那些是真的吗,原来自己不仅会射箭,剑法也足够防身,那,他自己又到底是谁,他究竟该相信谁?


    心里莫名烦躁起来,他不愿意再去纠结这些问题。


    替她换下外面的湿衣服时,她无意识地哼了一声,他忙停手,去确认她身上是否有伤口,细细查过她并未受伤才放下心来。


    凌烨轻轻地推了推她,试图唤醒她自己换贴身的衣服,她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


    既然他们是夫妻,早就有了亲密的关系,如果连替她换衣服都会不自在,那才是不正常的。


    即使这样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在去除掉她贴身的衣物,不可避免地看到玲珑剔透、凹凸有致的年轻身体时,他脸上滚烫,耳朵尖都要滴血,喉结攒动,连呼吸也变得迟滞。


    忙侧过头去,不敢再看,用手凭着感觉胡乱地替她把衣服穿好。


    一通折腾后,已是冷汗淋淋,湿衣服被捂得半干,风寒侵体,骨头缝里都隐约发痛。


    如今他已经有些了解自己这具身体了,受不得寒,受不得累,今日虽然恢复了些功夫,但内力式微,是个娇贵得紧的皮囊。


    方才一时情急自爆内力,这种方式可以获得瞬间的武力大增,但对于内功高手无异于饮鸩止渴的自杀行为,所幸他如今内力较弱,虽对身体有创伤,尚不至于造成致命影响。


    他匆匆换下湿衣服,穿了夹绒的袍衫,下楼去唤小二烧了姜汤服下,才略微觉得缓过来些。


    眼下他不敢怠慢自己,怕自己病了,雪若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了。


    窗外的风雨愈发猛烈,奔腾的雨水从屋檐上倾泻而下,房内一灯如豆,他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坐等天明。


    清晨雨收风歇,几声清脆的鸟叫从外面传来。


    雪若睫毛颤动着,缓缓睁开眼。


    她懵懂地看了一会儿帐顶,转过头,正对上凌晔通红的双眼。


    “你怎么不睡觉?”她诧异问道,刚想坐起来,忽觉头痛欲裂,不觉蹙眉,按住太阳穴。


    凌晔忙扶住她,“你昨夜宿醉,早起会有些头疼,我让店家做了醒酒汤,等下喝一碗,会感觉舒服一些。”凌晔的脸色不太好,眉眼间都是疲惫。


    雪若扶着脑袋,恍然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见凌晔脸上沾着暗红的血迹,忙撑着床坐起来,拉着紧张道:“你受伤了吗?”


    凌晔摇头,“只是蹭破一点皮,不碍事的。”


    雪若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他脸上的伤口,凌晔倒吸了口气,她立刻收回手指:“疼吗?”


    凌晔微笑,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不疼,逗你的。”


    雪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昨夜他们后来怎么放过我们的?”


    凌晔眸色微动,平静道:“他们无非就是想羞辱我们一番,我被他们打了几拳出出气,这帮人就如鸟兽散了。”他没有说出自己已经恢复了些武功,也没有提及依缇之事。


    雪若想起来了,那时她已经喝高了,见黑衣人围攻过来,怕凌晔吃亏,她又急又晕,拔起匕首就要上前与那些人拼命,她记得匕首很快就掉了,那些黑衣人推搡着她,还扯她的衣服


    她猛地低头,见身上中衣穿得好好的,只是已经不是昨天穿的那件,显然已经被换过了。


    那昨夜那些黑衣人当着他的面羞辱她她记得他当时悲愤的神情,并不像他形容的那样轻描淡写。


    昨夜后面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但当时被那些黑衣人羞辱的场景却在脑海里怎么都拂不去,心情跌倒谷底,她低下头,缓缓地蜷起身子,抱住自己的双膝,默不作声。


    想到他一定也受了不少罪,还要在这里假装无事地安慰自己,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恨自己无用。


    “雪若你怎么了?”凌晔手抚着她的肩膀,关切道。


    “你不要说的那么轻巧,我知道你怕我难过才这么说的,”她含着泪水,抽抽搭搭地说,“那些坏人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你一定也受了不少罪,还要在这里假装无事地安慰我”她哭得更大声了。


    见她哭泣,凌晔有些手足无措,一边拿出帕子替她擦脸,一边无奈笑道:“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好吧,我也不瞒你,后来是因为正好有衙门里巡夜的经过,他们就跑走了?”


    雪若停了哭声,脸上还挂着泪珠,“真的?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凌晔注视着她,忍俊不禁,“我这不是想把自己说得惨一点,让你心痛吗?”


    雪若顿了顿,心里庆幸欢喜,又哭又笑地捶了他两拳,蓦地抱住他,“阿晔,你怎么这么讨厌!”她伏在他肩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如今她已是惊弓之鸟,脆弱不堪。


    凌晔反手将她搂进怀里,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是欢喜、是感动,还是悲伤,他分不清也说不明。


    雪若吸了吸鼻子,“你可知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


    凌晔顿了一下,方道:“是蓝玉庄的人。”


    雪若默了默,正当他以为她陷入沉思,她忽然爆发了,挣开他破口大骂,“就因为我没有陪他们喝酒,这般王八蛋居然派人来追杀我们,还有没有天理啊!”


    凌晔失笑,却不反驳。


    直觉告诉他,雪若一定认识那个依缇。


    桃源(十四)


    雪若骂了一会, 气呼呼又沮丧道:“忙活了半天,那个订单还是泡汤了”想着“雪记”朝不保夕,不觉红了鼻尖, 低头噙泪。


    凌晔神色凝重, 安抚道:“那个蓝玉庄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简单,或许没有中标对我们来说不是坏事。”


    见雪若一直垂头丧气, 提不起精神,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眸光如春日的柳絮一般柔软,语气温和中透着坚定:“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人承担, 雪记有我在,便不会倒的。”


    雪若抬眸欣慰, 破涕为笑地点头,便要起身收拾。


    手被他拉住, 凌晔长衫站起,转了个身,再次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搂住。


    雪若身不由己地撞进温暖的强硬的怀抱,愣了愣, 笑道:“怎么了?快松手, 都要喘不过气起来了。”


    凌晔的声音失了往日的持重,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间, 嗓音微哑温柔:“别动, 让我搂一会儿, 昨夜他们那样待你,我心里怕得很我怕你出事, 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那一刻的绝望和不安再次浮上心头,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地搂住她。


    他以为自己失忆后五感麻木,浑浑噩噩,雪若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妻子,对他而言只是个同住人。


    可是昨夜他第一次感受到那样的恐惧。


    那是一种几乎让人窒息的感觉,他对于失去她这个后果的害怕程度,超越了自己的想象。


    当他毫不犹豫替她服下五毒散,拿自己的命给她换一线生机时,连自己都有些震惊。


    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可以为她做到这种地步,数月前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


    这一刻,他的心被浓烈的忧伤和喜悦主导着,明明已经化险为夷,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难过,痛苦得近乎窒息,只想大哭一场。


    被这种莫名感伤的情绪缩主导着,他低头凝视着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抬眸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心中有熔岩翻滚,脑子里轰的一声,不由分说地熟稔地吻了上去。


    这个举动对他来说有些驾轻就熟,仿佛前世今生两人以这种姿势,这样相拥着唇齿纠缠了无数次


    雪若一开始有些惊慌地睁着眼睛,随着他吻得由浅及深,才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先是轻啄、小心翼翼地分开,看了看她,再忘情地深吻下去。


    微凉的唇覆着滚烫的绵唇,唇齿纠缠不休,除了两人炽热的心跳,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只愿在这一刻相拥到天荒地老,沧海化劫灰。


    仿佛亘古那般绵长之后,凌晔松开她,头抵着她的额头。


    他的嗓音黯哑低沉,在雪若耳边呢喃:“雪若,我后悔了”


    雪若被他吻得晕晕乎乎,含糊道:“后悔什么”


    他抱住她,比之前抱得更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后悔冷落你半年,我不是个好丈夫。”


    他低头看她,漆黑的眼眸似春水汤汤,缱绻深情,“等你何时准备好了,我们就”


    听懂他话中的含意,雪若的脸骤然一红,羞得恨不能早个地洞钻进去,紧张得结巴:“那个是不是太快了倒也不急”


    凌晔眼底划过一丝惊诧,“我们不是夫妻吗,这么久不曾我以为你会埋怨我。”


    雪若目光澄澈,真诚道:“我一点不埋怨你,真的。”


    他突然说起这个,她心中又羞又乱,不知如何应答,只能下意识地逃避。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涨红的脸,疑惑道:“我们不会还不曾圆房过吧?”


    雪若心里一慌,生怕露馅,忙硬着头皮心虚道:“怎么可能,当然圆房过,一直圆房的!”


    凌晔低头微笑,啄了下她的嘴唇,搂着她的腰,愉快道:“那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就抽空把这事儿给办了吧。”


    雪若的脸发烫,热意从后脊梁一直蔓延到耳根,喉咙干干道:“再说再说”


    她轻轻挣开他,岔开话题,“咦?我的衣服呢?”


    再低头看自己身上,连贴身内衣都换了,脸更红了,惊惶地看着他:“你是你帮我换的衣服”


    凌晔咳了咳,转开视线,面不改色道:“昨日下雨你衣服都湿了,我受累替你换了。”


    雪若抿唇不语,房内一瞬间安静得让人窘迫,虽然他们曾同床共枕,相依而眠,但她从未在他面前裸*露过身体。


    抬起头时,她已笑容平静坦然:“辛苦你了。”又道:“我的外衣去哪里了?”


    以为她不记得昨夜被黑衣人划破衣服的事情,凌晔松了一口气,从一旁的纸包里拿出早上新买的刺绣纱裙,道:“昨夜你把衣服都吐脏了,被我扔掉了,换上这件吧。”


    “哦”怕她想起受辱而难过,他的体贴温存她受用心领,其实她已经不是少不经事的小丫头了,只是更在意他的安危罢了,顺着他的话拧起了眉:“扔了?我洗一下就好了,干嘛扔了,你简直太败家了!”


    凌晔笑嘻嘻地看她,承认错误的态度十分端正:“夫人教训得是,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抖开纱裙,诚恳道:“罚我替夫人更衣吧”说着,就从善如流地去解雪若中衣上的系带。


    “不必了。”雪若侧身躲过,轻巧地从他手中拿过纱裙,娇俏笑道:“你且去门外自行反省,等我换好衣服再唤你伺候。”


    凌晔点头,躬身随口玩笑道:“微臣遵公主殿下懿旨!”


    说着便退了出去,关上门让她换衣服。


    房间里还回荡着他方才戏谑的声音,雪若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他的箭术开始恢复了,那么他的记忆是否也开始复苏了?


    终有一日,他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想起他们以公主和臣子相称的那些过往,想起他因她而重伤、失忆,也会发现她用成亲来诓骗他,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的事实。


    这一天,还有多久到来?


    到那时,他又会如何处置她?


    虽然决定来找寻他开始,她就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可是这些日子两人朝夕相处,让她几乎要忘却当时的忧虑和惶恐。


    她一阵阵心悸,方才的幸福甜蜜也变得不真实起来,仿佛在享用她余下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点甜。


    过一日,便少一日。


    *


    时密时稀的雨下了一整天,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水汽的风吹过来,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这两年年景不好,气候反常得紧,往年的秋天哪有这么冷,去年冬天还下了一场雪,看来今年也逃不掉了。”


    赶车的车夫披着蓑衣,透过被风吹得半开的车帘与车内说话,风雨比较大,走的又多是山路,他把车赶得很慢。


    凌晔拢了拢领口,又往趴在膝盖上睡着的人儿身上盖了件粘毛的厚披风。


    前日晚间醉酒后,雪若总是叫头痛,因而他们又在平临多住了一日,让她缓缓劲。


    趁她在客栈睡觉的功夫,他撑着把油纸伞出门,走遍了平临的大街小巷,把城内胭脂铺的当家产品都买了回来。


    经过那日蓝玉庄招标的宅院时,发现大门上铜锁高挂,早已人去楼空了。


    雨滴打在马车的油顶棚上,噼里啪啦地响,风裹挟着细密的雨将车帘吹得翻飞。


    见车夫顶着风雨赶车,冻得脸都发青了,他向外招呼了一声,从座位旁边取了壶酒,让车夫暖暖身子。


    车夫连声谢过,伸手进来接过酒,“多谢郎君,你真是个善心人。”


    凌晔笑笑没有做声,低下头,拂开了搭在雪若脸上的几缕碎发,她的脸睡得红扑扑,半掩在雪白的兔毛领子内。


    他从来都是个冷淡的人,对人情冷暖漠然待之。但雪若则不同,她心思细腻且周到,与人交往时总能体谅对方的不易,说话做事都委婉而柔软,久而久之,他也耳濡目染地有了变化。


    他将目光收回,陷入了沉思。


    自从发生了顾客用了胭脂发红疹之事,“雪记”的生意每况愈下,千灯镇到处流传着他们家毒胭脂的事情。


    那日在蓝玉庄第一次见到“香雪海”的胡掌柜时,总感觉姓胡的神色不太自然,似乎在回避着他的目光,他也曾瞥了两眼“香雪海”的产品,包装上与“雪记”竟有七八分相似…


    他细思了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


    马车碾过路中的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蓦然剧烈颠簸,他急急搂住雪若,怕她滑下去,她兀自睡得香甜,只是双手不知何时抱住了他的膝盖。


    “前面就是千灯镇了。”车夫愉快地高声道。


    凌晔抬眼看了看天色,何大富应该已经到长乐了,不晓得他是否见到了那个傅丞相。


    不知为何,想到傅临风,他心里便有些发堵,抬手按了按眉心。


    *


    自平临回来后,凌晔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对铺子里的事情袖手旁观,而是以极大的热情一头扎进了“雪记”的每一个日常中。


    因雪若忙于将新采购的药材制成胭脂香膏,交付给“流芳会”早前下的订单,许晗在后院洒扫和烧简单的饭菜,她就把看铺子的活儿交给凌晔。


    她原想着如今生意清淡,反正也没几个顾客上门,就让凌晔坐在柜台后面看看书,也算勉强开个门。


    没想到,凌晔看店后,“雪记”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晚上掌灯时分,雪若翻着账本,诧异地发现铺子里的营业金额竟然每日都在增加。


    她问凌晔怎么做到的,凌晔只是笑笑,谦虚地说做生意上,他并没有什么经验,一切都还在摸索之中。


    他想了想,问雪若是不是可以把“流芳会”交付的货款拨一半给他用。


    雪若诧异问道,你要这些钱做什么?


    凌晔若有所思,“我想做一件事情,但不晓得是否能成功,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你。”


    雪若追问是什么事情,他却不肯细说。


    后一日,雪若在配料间隙跑到铺子里,好奇凌晔在整点啥,不料却见到让她大吃一惊的场景。


    早前上门寻衅的王二和媳妇竟然登门赔礼。


    夫妻二人抬高嗓门站在“雪记”门口,言之凿凿地向路过的行人说道,之前王二媳妇脸上的红疹与“雪记”的胭脂无关,后来查实了是吃了果凤梨所致,所以特来向“雪记”致歉。


    凌晔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店堂内,看着铺子门口越聚越多看热闹的人,闲闲地捧着茶杯喝了一口。


    千灯镇本就不大,王二夫妇向“雪记”澄清毒胭脂一事很快就在镇上不胫而走,人们在唏嘘之余,之前流失掉的顾客慢慢地开始回流。


    后来,在雪若的盘问下,凌晔才说了实话,原来这几日他悄悄查实了王二媳妇曾经去医馆寻求让脸上发红疹的方子。


    他上门交涉,一开始王二夫妇还嘴硬,直到他拿出了医馆的证据,他们才承认是受了“香雪海”的指使,来给“雪记”泼脏水。


    “果然不出我所料,”凌晔看着账本,头也不抬地说,“都是那胡彧在背后作祟。”


    雪若佩服地看着他,“你怎会怀疑到香雪海的头上呢?”


    凌晔想了想,说:“蓝玉庄见他之时的直觉吧,”他停顿了一下,“这样看来,此次我们平临之行也不算全无收获。”


    雪若又问:“可是,你又怎么做到让医馆给你提供证据,并让王二夫妻同意来店里澄清呢?”


    凌晔合上账本,微笑道:“这要感谢你给我的那笔货款,有钱能使鬼推磨,医馆我买通了他们的一个学徒,把当日的接诊记录抄了一份出来。”


    “至于那王二夫妇,恩威并用,要么去县衙说清楚构陷雪记的事情,要么来店里公示还能得一小笔银钱,你觉得他们这般胆小怕事又见钱眼开的市井小人,会选那一个?”


    他翻了两个杯子,给雪若和自己各倒了两杯热茶,不徐不疾答道。


    雪若听罢恍然,想了想,抚着心口道,“只是可惜那些货款了,可是卖了不少货才得来的。”


    “不可惜!”凌晔摸摸她的鬓角,笑容温柔又坚定,“如果能买回雪记的声誉,多少钱都值得。”


    “有道理,”雪若赞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阿晔,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厉害啊?”凌晔低头笑笑不语。


    她这话口不应心。


    她从来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无论文采、武功还是兵法上,他的才华令身边的人都黯然失色。


    不过是她欺负他如今失忆,把他禁锢在编造的药材铺伙计这个身份里,但他的聪明睿智就像明珠无法被尘土掩埋一样,哪怕在他从未涉足的经商领域,也绽放出光芒来。


    在此后的日子里,愈发地印证了她的这个想法。


    凌晔让她趁这段时间多多休息保养身体,铺子里的事情暂且交给他,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想试一下。


    “如果我做得不好,让铺子亏了钱,你不要太生气哦。”他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小心地道。


    雪若神采奕奕看着他,“赚钱了我们就去镇上最好的酒楼吃一顿。如果没赚到钱,我买菜回来,烧一顿好吃的慰劳你。”


    “好,一言为定!”凌晔答应,又忍俊不禁地捏了捏她的脸颊,揶揄道:“小糖人连赌注都是吃的。”


    雪若挣开他,不好意思道:“最近大约吃多了,腰都变粗了,是该克制些了。”


    凌晔摇头:“不要克制,我喜欢看你吃,吃得胖一点最好,你太瘦了。”


    他把目光移到她腰间,认真道:“腰没有粗,我每天晚上都量过了”


    想起自己每晚被他搂着当汤婆子睡觉,雪若燥红了脸,捶了他一拳,笑着低下头去。


    *


    在王二夫妇上门致歉不久,雪记的顾客逐渐多了起来,而凌晔也适时地在铺子内进行了焕然一新的改造。


    他说铺子朝向西南,上午采光有限,店内不免昏暗,来店内的顾客多为女子,女子向来心思细腻,整洁敞亮的店堂会让她们心情愉悦,生出安全之感。


    于是,他拉着许晗在店休日把铺子的大门扩大了三分之一,两人忙碌了两日重新做了大门。


    大门改造后,铺子内陡然明阔起来,进店的老客人都眼前一亮,驻足的时间都变长了,在不自觉中就买了更多的货品。


    自从发现“香雪海”在包装和配料上模仿他们,凌晔与雪若商量调整了货品的配料,同时调换了所有货品的包装。


    凌晔说“雪记”的产品需与众不同,给人以雅致和富贵之感,迎合镇上女顾客的需求。


    他把在平临买的其它铺子的样品在桌上摊开,仔细研究,最终提议以一年四季为名,将货品分为“阳春”、“朱夏”、“素商”和“安宁”四个系列,并配上相应的手绘花形。


    他蹙眉想了想,说,最好再根据顾客的不同年龄段推出不同种类的胭脂、水粉和香膏。


    雪若拍手赞叹,说这主意太好了!


    她撑着下巴,自豪地看着凌晔笑:“我家相公真是个天才啊!”


    凌晔道:“先莫夸得太早,世上的事情哪有一帆风顺的?”


    雪若点头,她心里很笃定,但凡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总能做得让所有人都侧目。


    *


    这日凌晔外出采买,回来时带来个不速之客。


    当这个打扮朴素,消瘦白皙,长着一双很好看的丹凤眼,眼中却没什么神采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铺子时,雪若和许晗都大吃了一惊。


    她是殷歌。


    凌晔将殷歌领到二人面前,高兴介绍道:“你们认识殷歌吗,她是我的远房表妹,她父母过世了,前来投靠我们。”


    原来殷歌一直在千灯镇上找寻他,她眼神不好,数日前曾在长街与他擦肩而过,发现时再也找不到他,于是她天天就坐在见过凌晔的那个位置等着,不管刮风下雨,终于在今日等到了凌晔。


    雪若和许晗忐忑地对视了一眼,两人讷讷地异口同声:“认识”


    凌晔心内欣慰,果然是自家人,都认识。


    殷歌从进门目光一直停留在雪若脸上,神色诧异又复杂,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她微笑地向雪若走过去,雪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叫出什么“涟漪”、“殿下”之类的称呼,所幸殷歌只是拉着她的手亲热道:“姐姐,我们好久不见了。”


    她是第一次见雪若,却不知雪若其实见过很多次她,数年前那个张扬、青春而任性的她,御殿前红衣凛冽、浑身是伤的她


    听她这么说,雪若松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背,顺着她的话说,“是啊,你的眼睛可好些了。”想起她曾经受的那些罪,不禁有些难过。


    殷歌点头,苍白的脸上绽出笑容,“嗯,左先生给我治好了,虽然视力还没有恢复到以前那样,但走进些看人也能看清的。”


    雪若欣慰点头,“那就好,会慢慢好的。”


    殷歌微笑,“谢谢姐姐。”


    许晗在一旁补充,“叫什么姐姐,晔哥是你表哥,阿若姐是你表嫂啊。”


    殷歌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马上又恢复了温婉的表情,“是了,殷歌给表嫂见礼了。”说着就要行礼,雪若忙扶住她,笑道:“都是自家人,那么多礼反而生份了。”


    她回头,与凌晔相视一笑。


    殷歌乖顺地点头,也许是眼睛受损,她与之前的性情大相径庭,不似年轻时那样骄纵任性,直来直去,变得沉默娴静,举止迟缓,许晗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因着殷歌的到来,这日晚餐格外丰盛,四人挤坐在不大的小厨房里,一顿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晚饭后,趁雪若和凌晔收拾的功夫,许晗将殷歌拉到了外面。


    “殷歌,晔哥把你留在长乐养伤,你跑到千灯来干嘛?”


    殷歌挣脱他的手,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凑近打量他,“许晗,你的脸也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真好。”


    “你不要再打主意了,晔哥和雪若姐已经成婚了。”许晗压低声音,不时查看厨房那边的动静。


    殷歌脸上笑容淡去,不以为意道:“成婚又如何?”她转过脸来,“辰哥哥失忆了,哪天他想起来齐雪若兄妹对他做的事情”


    “你不要这样叫他!你也不要想去破坏他们。”许晗有些愤怒,竭力克制自己,“殷歌,这么多年了,你还想不明白吗,晔哥从来只把你当妹妹。”


    殷歌黯淡的眼眸中浮现一丝亮光,凄伤笑道:“就算只做他妹妹,我也情愿。”


    许晗看着她,有些痛心,“你何必如此”多年前,两人曾经是死对头,他对她死缠烂打苏辰深恶痛绝,然而后来见她为了不供出上官逸自毁双目,震惊之下对她生了几分敬重,如今见她仍执心不改,除了无奈叹息,更多的是怜惜。


    “我不会与辰哥哥乱说话的。”殷歌缓缓看向他,“只是,他们二人感情并不如你说的那样好,”她勾唇冷笑了下,笑容下压着希翼,“他们,甚至都没有同房过。”


    许晗惊诧,立刻反驳,“胡扯,他们天天同塌而眠,你不要胡言乱语。”


    殷歌鼻子里哼了下,不愿与他多少,“你不信也罢。”方才雪若烧菜时高卷袖子,她无意中瞥到她手臂高处的守宫砂,心中暗喜。


    淡漠的眸光抬起,逐渐坚定,“我可以等,多久都能等。”


    转头见许晗一脸焦急无奈,她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去破坏他们的感情,不会对辰哥哥做任何事情的。”


    “我只是想存在他身边,静静地等,等他看到我的那天。”


    *


    后几日,凌晔依旧整日呆在铺子,有时候因为顾客过多忙不过来,不得不叫许晗过来搭把手,殷歌也过来帮着招呼客人。


    许晗一见殷歌过来,忙有意无意地挡在两人中间,不让她接近凌晔。


    因二人时不时就要拌嘴,凌晔忙得无法分身,还要替二人调解,不得以只能将他们分开,好言劝殷歌去后院帮雪若整理家务。


    许晗说千百遍,殷歌偏不走,凌晔说一句,她立刻就听了。


    她与雪若表面相处也算太平,殷歌话不多,却是个沉静的性子,不似年轻时那样锋芒毕露,雪若在后院忙时自觉会搭把手。


    在许晗眼里,她就这样诡异又正常地融入了他们三人的日常生活中,他时刻都在提防注视着她。


    这日,雪若去铺子里探望,只见凌晔站在堂内,身边围着几名女客,其中有一位还是“流芳会”里惠丰银庄的朱小姐。


    凌晔认真地倾听顾客的询问,脸上挂着微笑,耐心又亲切地回答着她们的问题,不时推荐一两款产品,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冷淡,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雪若自内堂望去,心中唏嘘不已,想起他之前的态度,说不出的酸楚和感动。


    “齐妹妹,你也在啊?”朱小姐一眼看到站在内堂门边的她,上前亲热地招呼。


    雪若点头,抿嘴微笑:“这不是听说姐姐大驾光临,特来为您服务呢。”


    “那我面子可真不小,”朱小姐将她拉到角落,用丝帕掩着嘴,低声道:“那位凌掌柜,就是你家先生?”


    雪若点头道:“不错,正是外子。”


    朱小姐是个直爽人,笑道:“你可别介意啊,从前听说你家相公是个绣花枕头,这铺子里全靠你一人打点,今日一见啊”


    她停顿了一下,羡慕道:“竟是个又能干,又一表人才的郎君,齐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雪若弯了弯眼角,瞥了眼堂中的凌晔,心情舒畅,遂谦虚笑道:“姐姐过誉啦,他也就近日一时心血来潮,说要帮我看店,指不定哪日就厌了。我们这小打小闹的生意,与惠丰银庄的大买卖不好比的。”


    朱小姐笑着推了她一下:“话还是你会说,我看现在雪记生意好的不得了,这镇上一大部分的胭脂生意都被你家做了吧?”


    雪若听着这话,刚想否认,目光转向柜台边,许晗正在给店内顾客打包货品,她惊奇地发现,每个顾客从凌晔手中买的货比从前她在的时候要多一到两倍。


    究竟凌晔对这些顾客施了什么迷障,让她们肯掏钱买更多的货,还一个个甘之若饴。


    她心底哼哼,有点不服,不过至此她就很放心地让凌晔和许晗看店,自己在后院落个自在清净。


    这一日,秋高云阔,院子的银杏树下一片金黄。


    雪若从配料房里出来,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升了个懒腰,舒缓下忙碌一上午后的腰酸背痛。


    想着凌晔和许晗一早就在看店,便寻思着给他们送些茶水点心过去。


    这几日雨停后秋燥得厉害,她将早起烧的菊花枸杞陈皮茶倒了一壶,用托盘端着,小心地往铺子前面走。


    “流芳会”的女眷近日约着一齐去二十公里外的凤鸣山踏青五日,晚间入住她们小姐妹家族开的客栈,雪若忙着没工夫去,本想推辞,不料许晗说这么好的机会别浪费,强烈建议让殷歌去。


    雪若和凌晔都觉得此提议甚好,正好让殷歌去散散心,所以替她报了名。


    殷歌本不欲去,但后来听说“流芳会”出游的吃住行俱佳,一路还有婆子丫鬟贴身服侍着,听着也动了心,便在许晗的鼓捣下高高兴兴地收拾了包袱去了。


    雪若还未走到店堂里,就听到里面的人声,掀开棉布隔帘时,她看见凌晔正陪着一名浑身珠光宝气的妇人挑选胭脂。


    那妇人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转悠,凌晔微笑应答,如沐春风。


    雪若正待悄悄把茶放下离去,忽地表情有些发僵。


    她的视线缓缓往下,落在那妇人捏住凌晔手的一只手上,她的另一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让他闻自己手背上的香膏好不好闻。


    雪若皱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屋子里有些闷热,让人莫名烦躁。


    凌晔的手被拉住,眉心微动,只迟疑一瞬,随即略微欠身,含笑道:“在下觉得与夫人十分相配。”


    许晗撑着手肘趴在柜台上,低头咳了咳,手挡在额头上,侧过脸去。


    “哐当”响亮的瓷器撞击声响起,屋内几人俱是一惊。


    转头看去,见雪若抄手站在柜台旁,托盘上满是茶壶震出的水。


    桃源(十五)


    许晗站起来, “雪若姐,你来啦。”


    他莫名有些心虚,对凌晔使了个眼色, 凌晔脸上波澜不惊, 依旧带着微笑。


    妇人不由松开了凌晔的手,凌晔不动声色将手收回, 很自然地放于身后。


    妇人笑道:“你们店里的丫鬟也真是毛手毛脚,把客人都吓着了。”


    雪若莫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想起早起为了干活方便,就找了一件半旧的衣服, 随意扎了个双辫,难道看上去像个丫鬟?


    “夫人见谅, 她只是来给您送茶的。”凌晔温声道,扫了许晗一眼, 许晗立刻有眼色地倒了杯茶送上去。


    妇人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满意道:“茶还是烧得不错的。”又忍不住对凌晔絮叨:“下面人呢,笨手笨脚的多,就要多调校才行,我们府上那些丫头一不盯着就偷懒。”


    雪若无名火“噌”地窜上来, 她瞪大眼睛, 刚要开口, 却对上凌晔深邃的目光, 他默默地对她摇了摇头。


    “夫人说得是, ”凌晔挺直了上身, 笑容谦逊,“那么您看看小店的哪些货品您有兴趣, 我替您包起来。”


    雪若咽下喉中的话,仰起头,深呼吸了一下,一声不响从堂边一侧走到门外去。


    凌晔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的背影,到了门外的长街。


    她走得很快,也不知要去哪里,一会儿就消失在街上往来的人流中。


    妇人伸出白腻的手臂,虚虚一扫:“方才看过的,各打包10盒,多买些我留着送入和赏赐下人。”


    许晗一听,用不敢置信地欢快语调道:“好好好,这就替您包上!”


    他经过凌晔身边时,用手肘暗自捅了他一下,凌晔才回神过来,露出和煦的笑容上前帮忙。


    *


    月上中天,万籁寂静,偶有几只秋虫在呢喃。


    后院厢房前老槐树下,雪若蹲在地上,卷起袖子,用一柄小铁铲在泥里往外铲土。


    她用力较大,铁铲磕到土中埋的石块,竟然把铲头碰掉了,她捡起来装好,挖了两铲子后又掉了,一赌气将铁铲扔了。


    正在这时,见凌晔从一旁的东厢房内走出来。


    他穿着纯白的交领中衣,一头黑发披散在背,发梢带着些潮气,看上去是刚刚洗过澡。


    雪若撇了他一眼,捡起铁铲头装好,继续一声不吭地挖。


    “这铲子得罪你了?”头顶上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


    雪若不搭理他,继续执著地挖着坑,铲子头掉了,就捡起来装上,再掉,再装。


    凌晔在她身旁蹲下,从她手中拿过铲子,在月光下端详了一会,找了个角度把头装了上去,在地上敲敲打打,又左右拧了拧。


    “好了,不会掉了。”他递给她。


    她板着脸接过,用力往土里一戳,铲子头果然不争气地没掉。


    凌晔拿出一块帕子擦着手,边向她挨过来,轻声道:“还在生气呢?”


    “没有!”雪若往旁边让了让,没好气道:“我怎么敢生凌大掌柜的气?”


    凌晔笑道:“你这么说就是白天的事情过不去,你是气那个客人把你当丫鬟,我没纠正她吗?”


    雪若气鼓鼓地不说话,心道,还有你允许她握你的手!


    凌晔双手将她肩膀扳过来,让她正视着自己的眼睛:“你在我心中是什么份量,难道自己不明白吗?但是在商言商,我们开门做生意,便是要让客人高兴而来,满意而去,这样她才会继续光顾。”


    “我虽然没有反驳她,但也并没有说她说得对。我只是想着,尽量不要对客人说不,所以少不得让你受些委屈,好在并不是每个客人都这样。”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雪若气消了不少,看着他,感叹道:“凌晔,你现在变化好大,大到我都不敢相信了。”


    凌晔笑得随意,语气却十分郑重:“雪若,我愿意为你而改变。从前我过于自我了,没有体会到你的辛苦和作为丈夫的责任。”


    他笑容转深,“我虽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但只要你不嫌弃,我想做你的依靠。”


    听到此话,雪若心中蓦然裂出一道口子,有热乎乎潮湿的东西要从中涌出来。


    她眼尾发红,不好意思低下头:“是我气量太小,太小家子气了。”


    想起凌晔的洁癖和清高,他居然能容忍客人随便触碰自己,想必心中的纠结不比自己少。


    凌晔伸手托起她的脸,温声道:“你今日吃醋我心中十分欢喜。”


    雪若不知说什么好,还有人喜欢被吃醋的,又见他垂下眼眸,牵着她的衣角低声道:“你方才一直叫我全名,可是故意要疏远我?真是太冷漠太无情了!”


    对他不知何时学会的这套撒娇卖萌,她完全没有抵抗力,忙软了语气辩解道:“我没有要故意疏远你,阿晔,你莫要多想。”


    凌晔满意地勾起唇角,雪若这才想起来,怎么话都被他说去了,竟变成她理亏了。


    想起白日的场景,便板起脸,恶狠狠警告道:“我跟你说啊,就算咱们家货卖不出去,下次也不许别人碰你,懂吗?”


    凌晔失笑,故意逗她:“为什么?”


    雪若手上都是泥,还是拗着手做了个叉腰动作,义正言辞道:“因为你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碰你!”


    凌晔低头“扑哧”一笑,再抬头时眸光幽深,似笑非笑道:“好,那你啥时候碰我,我可等着呢。”


    雪若脸蓦然一红,咳了咳,避开他的目光,顾左右言他道:“今夜月光不错。”


    凌晔却没准备让她逃走,他搂着她的肩膀,顺势道:“你看良辰美景,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雪若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不知如何回应他,又听他低声道:“我帮你准备好洗澡水了,我在房中等你,你洗好便过来”


    雪若莫名有些心慌,转了转眼珠,红着脸说:“你没见我还忙着,要不你先睡吧。”


    “我帮你一起弄,然后一起睡。”凌晔答道,说着拿起她旁边的酒坛子端详,“这是,平临买的枫糖酒?”


    雪若点头,“我先挖个坑,你手干净,把糖放进酒里。”


    凌晔照办,打开纸包将糖一块块放进酒里,雪若看了一眼,“够了够了,不用放这么多,你不喜欢吃太甜的。”


    他把最后一块糖扔了进去,用一柄干净的长筷搅拌了下,“小糖人喜欢甜的,我喜欢小糖人喜欢的,咱们的日子要甜甜蜜蜜的。”


    雪若笑道:“我看现在就数你嘴最甜。”


    “是吗?”凌晔转头吻住她的唇,“那你尝尝”


    “唔”雪若低呼了一声,满面绯红,嗔怪地推开他,往四周看看:“被许晗看到了。”


    “他早睡了。”凌晔不以为意,又道:“我们给他做个示范,日后他讨娘子时可以学着点。”


    雪若无奈,苦笑摇头。


    凌晔封好酒坛,指着上面贴着的红纸问:“这上面写什么?”


    雪若一愣,“这我倒忘了,不如你随便写个祝福话吧,也算是个念想。”


    “好。”凌晔答应着,拿着酒坛往厢房走。


    他很快就回来了,把酒坛交给雪若,“写好了,埋起来吧。”又喃喃道:“不对啊,一年就挖出来喝,莫非每年都要写句一样的?”


    雪若擦了擦手上的泥,转过来看他写了啥,手蓦然一顿,酒坛差点脱手而出,忙双手抱稳。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个晴空万里的秋日,第一次在燕熙宫中见到还是上官逸的他时,他手里捧着一本诗经,翻开的那页写的就是这八个字。


    冥冥之中仿佛有感应一般,她怔然望着眼前人,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为什么写这个?”雪若的嗓音有些黯哑。


    凌晔把坛子转过来,看了看:“我也不知道,就刚才忽然间想到了而已。”


    “你哭了?”凌晔一怔,伸手触碰她的眼角,指尖有水泽,不解地看着她。


    “谁哭了?”雪若不肯承认,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你怎么这么讨厌。”


    “你是高兴得哭了吧?”大概女人天生就感性,凌晔这么想着,并未深究。


    他帮她把坛子埋好好后,站起来,笑容得意,“因为我要守着小糖人一辈子,被感动到了是吗?”


    说着伸手,大咧咧地搭在她肩膀上,侧头过去,吻了她一下。


    他如今是越发的活泼跳脱了,与之前的闷葫芦和失去记忆前的清冷持重截然不同,雪若望着他,暗暗欣慰。


    她没有回避,也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回应,吻好就想逃开,被他双手按着肩头捞了过来,压进自己怀里。


    他再次低头吻上来的时候,她仰起头,大大方方迎上去,轻搂住他的腰。


    一肩清辉,满庭风露,月下两个缠绵的身影在地上拉长,几欲融为一体


    “我在房内等你,洗好澡就来”他喘息着松开她。


    “嗯”她脸上发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目光停留在脚边那块平整的新土,仿佛看到了明年此时,他们在树下打开酒坛的一幕。


    桃源(十六)


    雪若在庭院中徘徊。


    灯光夜风吹在湿发上, 寒气直往头皮里侵,不由抱紧了胳膊。


    身上有点冷,却因为方才凌晔的话开始意马心猿, 喉头干干, 脸也烧得厉害。


    隐约感觉今夜或是她十八年人生中不同寻常的一夜。


    这一刻心情异常复杂。


    久久凝望纸窗透出的暖光,她分不清此刻内心汹涌的是渴望, 还是惶恐。


    诚然,她是极愿意做凌晔真正的妻子的。


    可他们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拜过父母高堂,日日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只是有名无实的假夫妻, 两人之间一直清清白白。


    若真的迈过了这一步……


    日后凌晔恢复了记忆,想起他们并未成婚过, 而她为了留在他身边,不惜假戏真做, 以身相许……


    若他本就对此心有芥蒂,会不会更加看轻于她,而那时,因着这一层关系,他又不得不憋屈地与她在一起。


    真到了那时, 她齐雪若是万万承受不起他这份委屈的。


    她胡思乱想了半天, 一时心乱如麻。


    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推门进去。


    床边的桌几上一灯如豆, 柔和的暖光在屋内铺陈开来, 凌晔正靠在床头翻着书卷, 听到声响,侧过头来。


    他穿着白色中衣, 头发披散下来,发尾用一根帛带松松地束着。


    他这个样子尤其好看,雪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怎不把头发擦干?还穿得这么单薄,仔细着凉。”他的语气微带责怪,掀开被子,下床来,从架子上扯过一件自己的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雪若被裹着乖乖地坐在凳子上,方才在冷风中站得太久,她身体微微发抖。


    凌晔拿了一块干面巾,仔细地替擦干头发。


    见她冻得脸色发白,摇摇头,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他的动作很温柔,把她的一缕缕头发用干布包着,轻轻捏住,一路拭下。


    雪若垂着脑袋,像只温顺的小动物,她用双手捧着茶杯取暖,氤氲的热气湿润了漆黑的眼睫。


    杯子琥珀色的茶汤一漾一漾,好似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察觉到她神色郁郁,凌晔只道她冻着了,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冷吗?”他的声音很温柔,她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雪若无声地摇摇头。


    帮她擦干头发,他放下手中的布巾摸了摸她的发顶,道:“看你今日有些累,要不早些休息吧。”


    她肩膀一松,舒了一口气,连忙点头道:“嗯,那你也睡吧。”


    看来今夜无事发生,自己方才的心理建设白做了。


    她愉快地站起来,用手将一头黑发随意撸到一侧肩头,脱下披风在架子上放好。


    刚弯腰准备爬上床时,却被他蓦地从后面搂住腰。


    她后背一僵。


    刚才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不及细思,就感觉到坚实的胸膛贴了上来。


    他的身体不似平日那般寒凉,一如他呼在耳后炽热的呼吸。


    他温柔地吻着她的后颈和耳垂,手隔着绸布衣料环住她,在腰际摩挲游移。


    她听到他在耳边低喃:“可以吗?”


    一时心跳如擂,怕什么来什么。


    她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被他这样紧紧抱着,脑子转不过弯来,思维也有些凝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阿晔……是不是无论怎样……你都愿意与我在一起?”


    她分出一分清明问他。


    “当然” 他吻着她的鬓角,喃喃:“我不跟你在一起跟谁在一起?”


    “阿若,之前是我不好,冷落你这许久……”


    “既然我们是夫妻……”他把她扳过来,吻了吻她的眉心,“就像我们以前那样就好,虽然我都忘了,好在你都还记得。”


    他的声音和动作都过分温柔,她喉头干干,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自愿的,她并没有强迫他对吧。


    凌晔眼中有东西“噌”地点燃,他看上去十分高兴。


    雪若反应过来,听他说像以前那样,不禁暗暗叫苦。


    她妥妥地黄花闺女一枚,哪里有什么经验,但为了不露馅,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应该……也没有什么难的吧。


    屋外刮起一阵大风,院子里的芭蕉叶哗哗作响,被烛火映照在墙上的两个身影,缓缓靠近。


    两人坐在床沿,凌晔侧过身,小心翼翼地亲吻她。


    凌晔忽停了动作:“你在想什么?


    雪若回神,专注地望着他,笑道:“我在想你怎么这么可爱?”


    凌晔忍俊不禁,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视线向下,移到唇上:“这里这么甜,让我尝尝。”


    说罢,堵住了她的嘴,落在唇上的吻逐渐炽热,从眼睛到鼻尖,再到眼下小小的泪痣……


    很快,两人都变得急切起来,他们能感觉到彼此炽热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


    丝缎衣带缓缓松开,滑落到地上。


    他没有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就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刚要欠身下去,见她涨红着脸,声如蚊吟道:“灯”


    凌晔听不真切,低头时正对上她微红湿润的眼眸。


    只觉那眸中波光粼粼,他恍了会神,才边吻边问道:“什么”


    雪若有些喘不过气来,抬起手臂虚虚地一指,羞道:“把灯灭了”


    凌晔轻笑,起身吹灭了烛火,顺手关上了窗。


    屋内骤然黯了下来,最后一抹月色也被隔绝在外。


    过了一会儿,凌晔喘着气停了下来。


    雪若的心不由揪紧,手默默抓住身下的床单。


    见她绷紧下颌,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凌晔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很紧张?”


    雪若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紧张?”她的身体微微颤栗。


    凌晔蹙眉,“阿若,我们……当真不是第一次?”


    还好房间内漆黑一片,他看不清她此时涨红的脸。


    雪若直着脖子道:“当然不是,我经验特别丰富,懂得可多了,这对我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


    说完,她意识到刚才的话哪里有问题,听上去感觉怪怪的?


    “哦你这么厉害么”他的声音中带着笑,侧身支颐自上而下看着她。


    她不敢直视他,只能听到他沙哑而温柔的嗓音,“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如,你教我怎么做,只要你舒服就好。”


    她正尴尬得扣脚趾头之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凌晔在这一途上也是个跟自己一样的菜鸟。因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分不清真假。


    如此一掂量,就凭空硬气起来,信口道:“这个没问题,你听着哈”


    她在脑子里回忆以前看的话本子里偶尔出现的一两副野画图。


    只可惜时间太久,当时她对男女□□尚未开窍,一心只关注剧情,对其中的插图从来都是一翻而过。


    书到用时方恨少,都是些什么姿势来着?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忽然安静,正想开口,她却将手臂搭上了他的肩头。


    “先要摆好这个姿势,然后”


    “一定要先摆个姿势?”


    “对的”


    他有点疑惑,又问:“那接下来呢?”


    她脑子里稀乱,随口说道:“你也把双手放在我肩膀上呗。”


    他有些凌乱,这个姿势看上去像两个人揪在一起要打架。


    但他还是照做了,马上发现两手一离开床,就失去重心,不由自主压在她身上了。


    两人一时身体紧贴。


    雪若惊呆了,她没想到会变成这么个不堪的姿势。


    他压下来的时候,她下意识用两手搂住他的背,两人一时僵住不动,只有两个心脏在一起高速律动。


    凌晔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身体变得滚烫,雪若几乎怀疑他有些发烧,


    而且与他紧贴时,她隐隐感觉到他的变化,又羞又怯,自己也吓得不敢动弹。


    “你……没事吧?”良久,她憋不住了,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


    他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但还是好脾气地问了句:“然后你要我怎么做”


    雪若脑子一片空白,心道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快被你压断气了。


    她清了清喉咙,勉强道:“你先下去再说”


    “不要”凌晔低声拒绝,却用手臂撑起半个身体,她刚松了一口气,就被他蓦然俯身封住了唇。


    他喘息着含糊道:“我已经学会了”


    “唔……”她还没教,他竟无师自通了?


    一只手从她后颈穿过,轻轻托着她。


    如在其它方面的一点就通那样,在情爱这一途,他同样有着过人的领悟能力,加之骨子里的强势和男人的原始天性,轻而易举地就掌握了这场战斗的主动。


    雪若睁着春水潋滟的眼,一头黑发散乱铺开,红唇娇艳如花,脖子上浮现一层薄薄的绯红。


    “真要命” 他低叹了一声,笑了笑。


    没有等来预期的狂风骤雨,他只是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与她十指交扣,又将她颤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


    见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她因为紧张而吊起来许久的神经渐渐松弛,让自己喘了口气,思绪飘散开来。


    就在这时,她瞳孔猛地睁大。


    身体哆嗦着战栗着,脑子一片空白,放在他肩头的一只手扣紧,指甲掐进了他的肌肤。


    眼角滑下的泪水,很快被他温柔地吻去。


    “阿若,不要怕……”


    “嗯” 她哭着答应,一颗心被塞得满满当当。


    历经两世,他们终于完成了属于彼此的仪式,将对方嵌入了自己的灵魂。


    从此碧落黄泉,不离不弃。


    数不清的回忆像雪花一样涌了上来,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她只觉得自己如同水中的一片落叶,随着水波起伏,飘飘荡荡,游向远方


    脑子愈发昏沉起来,两世交错的画面一一在眼前闪现。


    她看到自己与他在草原的篝火边缠绵,他一边吻她,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两世的蝴蝶洞中,她在同一个地方,以同样的姿势,踮起脚,仰着头去吻他


    意识被灭顶而来的回忆搅得支离破碎,分不清那一世是真实的,哪一世已经远去。


    她的世界大雪纷飞,记忆裂成无数碎片,数不清关于苏辰和上官逸的影像在眼前闪过。


    在那些影像中,他时而低头微笑、时而蹙眉不语、时而淡淡哀伤。


    更多的影像中,他只是眸光沉沉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所有的场景忽如泡沫逐一破碎,天地间只剩一片白茫茫的雪原,清冷而干净。


    冰雪的尽头,凌晔一身青衫,缓缓向她走来,还是初见的容颜,眉眼间蕴着笑,向她张开了怀抱


    在这个安静的月夜,当他们终于迈过了最后的屏障,毫无保留地拥有了彼此。


    她因得到而伤感,因痛苦而愉悦,只觉得每一寸肌肤都闪动着火星,几乎要将灵魂点燃。


    月上中天,两人俱已精疲力尽,相拥而眠。


    半梦半醒间,凌晔隐约觉得一根手指轻抚过自己的胸前那个长长的伤疤。


    “对不起阿晔,你这个傻瓜”他好像听到她低叹声,肩上有凉凉的液体滑过。


    他醒不过来,半梦半醒地听着,下意识地抬手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像哄着孩子。


    他感觉到她非常小心地吻着那道疤痕,仿佛对待一片羽毛那样轻柔。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一手搂住他,像小猫一样把脑袋蜷进他胸前。


    凌晔心中说不出的安稳,也将她往怀里搂了搂,把下巴搁在她毛茸茸的发顶,她发间有好闻的玉兰香头油的味道。


    晨光透窗而入,为房内亮了灯。


    不知何处的公鸡开始打鸣,远处街市传来隐约的人声。


    雪若睁开眼,刚想四仰八叉地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躺在凌晔怀中,


    他似乎早就醒了,亲了亲她的额头,嗓音微哑:“睡醒了?”


    “嗯”她脸微微发烫,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


    感觉他的手在自己后背游曳,停在脊骨的末端。


    “开心吗?”他忽然问。


    她翻了个身,伸手捂住他的嘴,红着脸说:“不许问……”


    “啊?你不开心?”


    “没有……”


    凌晔得逞地笑了。


    她目光落在一地凌乱的衣服上,最上面的一件是自己贴身的小衣,羞得蜷起身子,把头蒙进被子里。


    “都是老夫老妻了,怎么你还这么害羞?”


    他轻轻将她反身捞进怀里,贴过去亲吻,正要蠢蠢欲动,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你又有力气了?”


    凌晔眼眸清亮,一手抚上她的腰,热情而直接:“要不要再来一次?”


    虽然是问,却已轻轻含着她的耳垂,用舌尖轻扫过耳廓。


    她止不住细细战栗,有些透不过气来,经过昨夜,她的身体变得十分敏感。


    他已经学会如何得到她的回应并取悦于她。


    她忙躲开,求饶道:“不成不成,我腰都快断了,浑身都跟散了架似的,你饶了我吧。”


    凌晔松手,低笑:“你不是经验丰富,怎么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


    雪若推翻他,趴在他胸口,狡黠地笑:“我这不是怕你今天没力气看店,等下客人来了腿软得站不起来,岂不丢人?”


    “腿软?”凌晔翻身将她压住,笑得别有深意:“再试下,看看我会不会腿软?”说着伸手挠她腋下。


    雪若咯咯笑道:“我错了,哥哥饶命。你一点不软,你腿最硬了,谁都没你硬,行了吧。”


    两人说着夫妻间才懂的情话,一时室内的空气都沁着香艳的气息。


    “那你满意吗?”他忽然问道,炯炯地看着她,像个等待先生点评文章的小学童。


    她心里忍不住发笑,男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这方面都要挣个强,故意撇嘴轻描淡写道:“还行吧,凑合着用。”


    果然一句话就激起了他的胜负欲,再度缠住她不放,“凑合?那不成,我得让你满意才行,再来一次!”


    她笑得要喘不过气来了,“我逗你的,满意还不行吗?你最厉害了好吧。”他这才作罢。


    怕他着凉,她拉了拉被子,盖在他裸露在外面的身体,仰头吻了吻他的下巴,柔声道:“你再睡一会儿,我起床去收拾一下。”


    “嗯,”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听话地答应,侧身躺下。


    她从床上扯了一条薄毯,裹住自己,下床趿着鞋子,跑去墙边的柜子里拿两套干净的中衣。


    “给,你的衣服。”她拿着中衣回到床边时,发现他已经坐了起来。


    他没有接衣服,目光定定地看着床上,好半天,才懵懂地指着床单上的一处:“你看”


    雪若不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变了脸色。


    素色的床单上,洇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鲜红血迹,仿佛一朵小小的玫瑰花


    桃源(十六)


    凌晔抬头, 望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让她心慌不已。


    她望着床上落红片刻,视线上移, 与他的目光相交。


    在他还没有开口问之前, 她就飞快地说:“是我昨日埋枫糖酒时被铁铲割破了手”


    “是吗?”他怔然,随即关切问道, “伤在哪里?给我看看。”


    雪若迟疑了一瞬,在他的注视下,把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去。


    右手的食指上有一道明显的划伤,伤口已经收敛,隐约可见细细的血痕。


    凌晔托着她的手, 皱眉:“可有上过药?”


    雪若摇头,轻松笑道:“忘了。”


    幸好昨夜凑巧被铁铲在手上划了道口子, 否则就要露馅了,她在心中庆幸。


    凌晔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从床上下来,拿来药箱打开,从里面寻了瓶药膏,让她坐在凳子上,自己也在一旁坐下:“亏你自己还是个大夫, 不知道利器伤后容易伤痉吗, 大意不得。”


    她撑着下巴, 看着他从木勺从药罐里剔了药膏出来, 仔细地涂在她受伤的手指上。


    “阿晔你喜欢我吗?”她忽然问道。


    见他一怔, 忙补充道:“我是说,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是夫妻,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你还会喜欢我吗?”


    凌晔看了她一眼,失笑:“当然喜欢。你这么可爱,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他松开她的手,利索地整理着药箱:“好了,下次不可这样疏忽大意了。”


    “可是,你之前说对我没感觉”雪若声音不大,眼睛盯着自己鞋面上的绣花,两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凌晔神色一顿,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轻笑:“那时我是个不长眼的傻子,行了吧?”


    他眼尾微微上挑,笑得饱含深意,“难道,昨夜还不能证明我们的感情吗?”


    雪若脸颊微红,低下头去,见他转身去放药箱,她起身,三两步上前,蓦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身子。


    把头埋在他的衣服里,用额头蹭了蹭,轻声问道:“那你可以每天都说一遍喜欢我吗?”


    凌晔心头柔软如蒲柳,转身将她搂进怀中:“好,每天都说,你要听多少遍都可以。”


    雪若抿唇,满意点头,过了一会儿,忽叹了口气,忐忑不安:“那……如果,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情,让你无法忍受,你还会喜欢我吗?会不会因为生气而抛下我?”


    凌晔皱眉,望着她忍不住笑,有些不解为何她今日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手指轻托起她的下巴,他低头,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认真道:“雪若,你听着。我喜欢你这件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就算你做了……让我一时不能接受的事情,但我相信你的心,你初衷定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会与你一同承担,让你安心,更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他眸色深沉,似蕴着一滩化不开的墨,她被这眸光的漩涡所吸引,身不由己地陷进去。


    于是反手抱紧他,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心里很安宁,很温暖。


    “小糖人,你这个小脑袋整天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爱怜地轻蹭。


    *


    长乐城


    距离王宫不远的一条僻静的街道旁,黛瓦粉墙的大宅院显得古朴气派。半人高的石狮子旁,恭敬地站着个身穿锦袍的微胖中年男子,在几个侍卫的奚落声中低眉垂目,不以为意地陪着笑。


    “你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相爷是什么人,怎么会见你这样的小民?”


    “跟你说了也不听,你这天天来,都三天了,赶紧走!再不走当心把你抓到府衙去受审…”


    何大富向旁边让了一步,笑着作揖:“各位大人,小人就在这里站站,不碍你们执行公务。”


    其中一个侍卫逼上前来,揪住他的衣领,喝道:“相府门前岂是你这等小民可以随意放肆的?”


    何大富被他抓得倒退几步,下意识地想从袖袋里摸银子去打点,但想到雪若的嘱咐,马上忍住了,暗暗松了手。


    他弱弱答道:“小人虽不才,却也是向朝廷缴纳税款,于夏州有所贡献的商家…”


    几个侍卫听到此话,心头怒气更盛,此人天天来此蹲点,却没有半分孝敬。


    今日还说公然自己是商人,有钱还这么抠唆,实在不懂规矩。


    几人拥上去,抓他的侍卫将他一把推倒在地,鄙夷道:“原来是个见利忘义的臭商人,快滚快滚!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白白熏脏了相府大门。”


    何大富正想退缩,眼锋斜斜地扫到远处的街角转过一顶豪华的八台大轿,心头一喜。


    他在脑子里过了遍雪若教的话,便直着脖子大声道:“我们商人做的也是正经生意,赚的血汗钱,怎么就丢人现眼了。”


    侍卫们见他还敢还嘴,怒火中烧,轮番上前对他拳打脚踢:“你还有理了,做生意的都是些坑蒙拐骗的低贱小人!”


    何大富双手护在在头上抵挡,身上还是挨了几下。


    “住口!”一声断喝骤然响起,门前所有人都停手,诧异地看向台阶下,一时吓得魂飞魄散。


    说话的是轿前站得挺直的侍卫首领,他手扶在佩刀上,板着脸不怒而威,“谁允许你等在相府门口喧哗的?”


    一众侍卫噤若寒蝉,忙屈膝行礼,何大富悄然跪行到门边显眼位置。


    轿子向前微倾,侍卫首领忙转过身,恭敬地掀起帘子。


    黑色云纹底的官靴从轿中稳步踏出,一身石青官服的傅临风冷着脸走上台阶,他在大门前略做停留,侧身冷笑道:“方才是谁说商人低贱的?”


    一众侍卫磕头如捣蒜,不敢应答。


    他斜睨了一眼跪在门边的何大富,道:“听说你在相府门口纠缠了三日,要见本相?”


    何大富敛衽,毕恭毕敬道:“启禀丞相大人,小民是平临商人何大富,只因求见大人之心迫切,还望大人恕罪!”


    “何大富”傅临风仰头默念,随即负着手,面无表情地跨进了门槛。


    侍卫首领忙扶起何大富:“先生请起,相爷准您面见了,您去偏厅先候着。”


    何大富大喜,感恩不尽。


    门口当值的侍卫很快被带走,没过多久,院内传来刑杖声和哭嚎。


    *


    凌晔正襟坐在柜台后,用手里的书卷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转头发现许晗正在看着他。


    “晔哥,你昨夜没睡吗?从早上进铺子到现在,你已经打了八个哈欠了。”他走近,仔细端详凌晔,“啊呀,你眼底都是青的。刚才客人来我见你也恹恹的,该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凌晔脸色一僵,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偏过头去,一手撑开他,嫌弃道:“我没事,你离我远点。”


    “没事就好,你身子弱,晚上也不要太劳累了。”许晗站直,关心道。


    凌晔眼皮一跳,耳尖微微发红,心虚地看着许晗,这厮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昨夜惊动他了?


    许晗接着说:“我见你们房里很晚还亮着灯,雪若姐说你在看账本,店里的事情不必操之过急,把身体养好最要紧”


    凌晔舒了一口气,脸上神色自然许多,笑道:“知道了,承蒙你关心。”


    得了凌晔的感谢,许晗越说越来劲了,“还有雪若姐,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一早就见她忙着在洗床单,你看这天阴得厉害,午后保准要下雨,你说她干嘛着急洗床单啊?”


    凌晔咳了咳,视线停留在脚下地板上,那里有一条弯长的缝隙,他想进去躲一躲。


    他喝了口茶,稳了稳,肃然道:“勤劳是一种美德,你多学着点。”


    “你们在聊什么呢?”说曹操,曹操到。


    素手掀起内堂的隔帘,雪若从后面院子里走了进来,带进了一阵寒风和几片黄叶,她手里的托盘上摆着一个瓦罐,两个别致的青瓷碗。


    “哇,什么好吃的,我都闻到香味了。”许晗立刻迎了过来,一脸兴奋叫道。


    雪若把瓦罐放在内堂的桌子上,招呼二人过来,她揭开瓦罐的盖子,一时满屋飘香。


    “我烧了人参炖鸡汤,这些日子你们两人忙铺子里的事情十分辛苦,给你们补一补。”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凌晔,凌晔也心照不宣看着她,温柔含笑。


    “还是雪若姐会心疼人。”许晗接过她递过来的鸡汤,喝了一口,露出享受的表情,“太鲜美了,”他低头大口喝了起来。


    许晗从碗里抬起头,“不过,确实要给阿晔哥补补,我看他今日特别疲惫,一点精神都没有。”


    “是吗”雪若低头,玉白的脸上浮起层绯红,他将盛好的鸡汤递给凌晔,并悄悄瞪了他一眼。


    凌晔微笑,把碗推给她:“阿若,你先吃。”


    她心头一悸,许久没听他这么叫自己了,不由抬头动容地望他,将碗推过去,“这是给你们喝的,我不用,我精神头可好了。”


    凌晔端起碗,喝了一口,意味深长道:“那倒是的,你今日的气色看上去尤其好。”


    他的笑容中竟有一丝得意,雪若羞得咬了咬后槽牙。


    她不动声色靠过去,手伸到桌下,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凌晔蓦地皱眉,不敢叫出来,咬着唇对她瞪大眼睛,雪若报以嚣张的笑。


    许晗停了勺,赞同道:“真的耶,雪若姐你今日特别美,唇红齿白,面若桃花。下次你别让阿晔哥晚上一个人看账本了,看把他熬得两眼乌青”


    凌晔没忍住,一口汤喷了出来。


    雪若把手中的帕子扔到许晗脸上,笑嗔:“瞎说什么大实话,参鸡汤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


    一行白鹭冲上了青天。


    深秋的紫宸宫呈现出一年中最浓郁鲜明的颜色,宫道两旁的银杏树落下一地金黄,湛蓝的天色下,远近高低错落的碧瓦红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在司礼监管事太监的高声传报中,承光殿三门洞开,参加太后寿诞的王亲内臣从两侧宫门有序而入。


    何大富坐在傅临风身后一个不显眼的位子,他浑身绷紧,面色拘谨,毕恭毕敬地看着鱼贯而入的华服官员。


    第一次入长乐王宫,他不敢放松神经,一行一坐都如履薄冰,生怕错了宫规给自己惹来祸事。


    几日前,左相傅临风带他入宫面圣,他跪在长信宫的金砖前向齐允轩磕头如雨,痛斥自己读书少,没见识,行事不懂规矩。


    他说自己能力不及,请辞修建长城的工事,但愿意拿出大半身家支持官府修建,以示为国的一片赤诚忠心。


    他按照雪若所言陈述,并将祖传的一方稀有沉香古墨敬献给王上,傅临风也在旁边替他说话。


    太后寿辰将至,齐允轩近日心情不错,又见傅临风求情,也就顺水推舟地宽恕了他,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新得了宝墨。


    “你小子真会挑时候,可知拘你进京治罪的口谕已经传下,明日通知官就要出发去平临传旨了。”走下金殿外的白玉阶时,傅临风斜昵着他,淡淡道。


    “左相大人的再造之恩,小人没齿难忘。”何大富深深行礼拜谢,敬献给傅临风的两箱黄金昨日已连夜搬进相府。


    因得了左相的照佑,加之为修建长城和工事捐献众多金银,他也在受邀参加太后千秋华诞的名单中,便诚惶诚恐地跟着傅临风进了紫宸宫。


    承光殿内热闹非凡,一众锦袍贵宾陆续入座,何大富暗自打量了一番殿内的众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御前站着一位身着绛紫官袍,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身上。


    满殿的人都是恭敬带笑,唯有他容色淡淡,不苟言笑,与殿内的氛围格格不入。


    何大富不免朝那人多看了两眼,此人样貌不凡,令人见之忘俗,他不由想起曾见过的另一付好看皮囊,凌晔。


    不同于凌晔华贵中略带清冷的气质,此人冷漠得仿佛一个空躯壳,阴戾沉默地看着满殿锦绣,眼中没有半分温度,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动容。


    直到看到他身后持的拂尘,何大富才明白原来此人是太监,又见他两眼瞳色不一,心中暗惊,莫非他就是说书坊里说的将罪王拉下马,大名鼎鼎的端木敏。


    想起传闻中此人的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他赶紧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桌案不敢再乱看。


    宴席很快就开始了,宫女和太监端着点心和菜肴流水般地穿梭在席间,礼仪官高声念读着各位王亲重臣晋献给太后的千秋贺礼。


    左相傅临风的贺礼是何大富为他准备的一方童子拜观音的玉屏风,由一整块半丈高的蓝田玉雕刻而成,贺礼一出就获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太后十分满意,王上微笑点头。


    傅临风挣足颜面,给身后的何大富递了个赞赏眼色,何大富忙恭敬作揖。


    宴席开始不久,太后忽然抹起了眼泪,看着盘中的桂花糕道:“这是昭月最爱吃的,可惜”


    “母后,大喜之日不可露悲。”齐允轩侧身,低声提醒。


    太后点头,将面前的桂花糕端给身旁的嬷嬷,“拿去赏给燕熙宫的众人吧。”


    嬷嬷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太后,燕熙宫已被君上责令封宫了。”


    太后叹了口气,对齐允轩道:“君上,今日本宫就借着寿辰做一回儿主,开了燕熙宫,别拘着昭月身边几个孩子了。”


    允轩略一思量,顺从地应允。


    没过多久,芸儿就被掌印太监带到太后跟前,跪领了赏赐的桂花糕。


    端木敏看到芸儿出现,眼中有柔和的光闪过,若有似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何大富坐在不远处殿柱后面,正好听到了王座上方的对话,他夹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嚼了嚼,确实香糯可口。


    心道这道点心似乎也平常,就连他府里也有,上次请凌晔夫妇吃饭时,雪若一直夸赞好吃。


    他心中莫名一动。


    想起早上入宫时,跟接应的小太监交付给各宫见面礼时,着照礼单对到燕熙宫时,小太监说昭月公主那份不用给了。


    他随口问道:“公主殿下不在宫中吗?”


    小太监立刻警觉地左右看看,用手挡在嘴前,低声道:“噤声,宫内不让讨论殿下的事情,否则要被拖出去打死的。”


    何大富吓得眼皮一跳,再不敢多说一句。


    桃源(十八)


    寿宴上压轴的曲目由长乐城最著名的清乐坊特别排演。


    十余名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子翩然起舞, 领舞的舞姬身披大红薄纱,以金色面巾蒙面,窈窕的身姿旋转起来, 如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音律骤停,领舞的女子手中变戏法般捧出一枚寿桃, 寿桃裂开,一副吉祥贺寿联在金粉闪动中垂落,满堂生辉。


    殿内群臣赞叹不已,齐允轩见太后笑容满面,龙心大悦, 传旨让领舞女子上前领赏。


    那舞姬盈盈踏上台阶,在御前跪拜谢恩。


    端木敏站在龙案前, 见状压低声音提醒:“御前不可蒙面,摘下面纱!”


    舞姬原本低着头, 听到他的声音肩膀一抽,仿佛在一瞬间被人点了穴一般。


    她迟疑着、缓缓地抬头看向端木敏。


    端木敏诧异,这女子胆大包天,竟然如此失仪,奈何今日太后寿诞不可生事, 他没有说话, 目光如刀锋般凌厉地扫过去。


    他看到了金丝面巾上那一双秋水般的杏眼和面巾下的五官轮廓。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 端木敏如遭雷击, 呆滞地站立着。


    女子缓缓取下面纱, 仰头望着他。


    真正看清楚她面貌后, 他不觉后退半步,后背抵在龙案边缘。


    脸色骤然惨白, 他找回神志,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放肆!御前怎敢抬头!”


    女子一惊,惶恐地低下头,跪伏在地受赏。


    殿内方才的喧闹氛围尚在,允轩正在向太后敬酒祝寿,众人的目光都被他们吸引,并未注意到两人方才失态的一瞬。


    端木敏看着那女子领赏后,与其他舞者一起走出大殿,他的手在袖子下捏紧。


    他并不知道,殿内一直有两双眼睛一直在默默关注自己,其中一人是坐在齐允轩左下方的丽妃。


    丽妃虽是齐允轩后宫的宠妃,但她自进宫后第一次见到端木敏,对他的容貌惊为天人,不顾他是太监身份,几番欲亲近,均被他不冷不热地避开了。


    她恼恨之余却也无计可施,但最令她不能忍受的是,端木敏非但不接受她的情意,冷淡疏离的神情中还带有一丝鄙夷,她羞愤交加,爱意瞬变深恨,誓要寻机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端木敏走出大殿,缓缓走向殿侧的庑廊。


    方才表演节目的舞姬们正在此聚集,等着太监来领她们出宫。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宫柱旁,望着远处的人群。


    那红衣舞女似乎得了感应一般,也转过身来,看到他的一瞬间神情凝滞,眼中立刻泛起泪光。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殿前寒冷的空气,两人无声对望,激动且压抑,欢喜又悲哀。


    他以为香消玉殒数年的表妹,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端木敏眼眶发红,扶着柱子几欲站立不稳。


    当他看到表妹要向他走来时,忙抹了把脸,慌不择路地转身离开。


    “敏总管!”娇媚傲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他来不及反应,低头躬身行礼。


    “世上的男子爱红妆乃是人之常情,敏总管连男人都算不上,居然也对舞女有兴趣,你说,可笑不可笑啊?”丽妃妆容浓艳,宝髻玲珑,轻移莲步款款上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奴才不敢。”他没有力气辩驳,垂着眼帘,哑声回道。


    见他失了往日的清高傲慢,丽妃略感诧异后,愈发嚣张跋扈。


    她漫不经心地笑着,用丝帕擦拭着戒指上的宝石,从牡丹百褶裙下伸出大半个鞋尖,轻飘飘道:“本宫今日出门急,鞋面上不慎蹭了些泥,奴婢们又不在身边,劳烦敏总管代为一拭吧。”


    端木敏犀利抬眸,目光冰冷地望着她,没有接话。


    “怎么?我使唤不动你这个奴才了是吗?”他的神情让丽妃忆起之前感受的侮辱,顿时怒火中烧,提高声量喝道。


    她的父亲官居户部尚书,又是君上做王子时的授业恩师,自是有恃无恐。


    端木敏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淡漠:“奴才不敢,望娘娘恕罪。”


    他屈身下去,半跪在丽妃跟前,在殿外的众目睽睽中,伸出自己的袖子,一下一下擦拭着丽妃的鞋面。


    他知道身后有一道悲戚的目光凝望着自己,那目光几乎要穿透他的衣袍,烧灼肌肤,将他焚得体无完肤。


    可是他不敢回头,无法回头,也无颜回头


    “啊呦!”丽妃惊叫了一声,作势要跌倒,旁边的宫女要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端木敏不明所以,停了手下动作,想看她究竟要如何演。


    不料丽妃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他猛然蹙眉,露出痛苦表情,弓着腰,另一手握住手腕。


    “大胆,你想绊倒本宫吗?”她佯装怒道,红唇开阖,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低贱的阉奴!”


    殿外的喧闹声骤然停歇,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端木敏受制一只手臂无法移动,只能忍着剧痛,双膝跪地,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听到自己颤声道:“奴才该死”


    心底惨笑,这样也好,都被她看到也好,他本来就是如此低贱的奴才。


    丽妃却不肯轻易地饶过他,决定将之前所受的憋屈一并讨还回来:“你当众冒犯本宫,该当何罪?不要以为你是御前的人,本宫就不敢惩处你!”


    端木敏沉默地伏在地上,被她踩住的手已经变得青紫。


    “小民拜见丽妃娘娘!”何大富不知何时出现在丽妃身后,深礼作揖。


    丽妃收回踩在端木手上的脚,侧目看了何大富一眼,轻蔑道:“如今紫宸宫竟没有门槛了吗,连阿狗阿猫都可以登堂入室了?”


    何大富弯腰,恭敬笑道:“小民是受左相之邀前来参加太后娘娘千秋寿诞,若能做丽妃娘娘足下猫狗,也是小人三生有幸啊!”


    听他是傅临风邀请的,想起父亲在朝中一直倚仗左相帮衬,丽妃神色稍缓,又听他道:“小人准备了些薄礼敬献给各宫娘娘,左相关照让您先挑选,礼品都放在殿侧的直房内,可否轻娘娘移步一看?”


    丽妃闻言,妩媚笑道:“替我谢过左相大人,他有心了,走吧去看看。”


    她瞥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端木,心中十分舒爽,转身环佩响动,款款离去。


    何大富回头看了一眼端木,隔着几个太监,跟在丽妃一群人后面。


    他方才离席方便,正巧看到眼前这一幕,虽然从小在市侩的生意圈里打滚,通晓人情世故,但他在精明圆滑之外仍存有一份狭义心肠,最最见不得仗势欺人的行径,一时冲动,抛了初入王宫的谨小慎微,捏着把汗,自不量力地出了个头。


    殿侧的舞者们都躲在殿侧观看,见丽妃羞辱惩罚端木敏,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丽妃离去,她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只有那领舞的女子独自站在角落里。


    掌事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喝道:“谁敢殿前喧哗,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吗?把这些下九流的东西都赶紧带出去!”


    舞女们被带着出宫,红衣女子忙收敛悲容,低头悄然抹去泪水,被推搡着离开时,她不住回望。


    跪在地上的清癯背影仿佛凝固在空气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过了许久,端木敏佝着背,握着伤手,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这一刻,他心里竟然有些轻松。


    或许这样的羞辱才配得上他的残缺与不堪,才是他这具令人厌弃的身体所应得的。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他扶着宫柱站了片刻,听着那声音一点点消失,带着他被抽走的灵魂,缓缓消失在宫门外,最终归为寂寥……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


    这日随着“流芳会”出游的殷歌回来,本来约定三日的出游,因那帮大小姐们玩得兴致高涨,又转道二十里外的以湖景闻名的小镇去游玩,殷歌遣人带信回来,也跟着去玩了十余日,尽兴而归。


    见殷歌回来,雪若喜不自胜,后院小厨房桌上比平日多了几道硬菜,都是难得一见的虾蟹和山珍。


    前头铺子刚打烊,许晗掀开门帘进来,一路嚷着“饿死了”,迫不及待在桌边坐下等着开饭。


    雪若系着围裙在烧菜,殷歌在一旁打下手,雪若招呼着许晗挪开碗碟,从灶台上端着一砂锅阖家欢三鲜汤放在桌子正中间,烫得两手捏着自己的耳垂。


    许晗看着桌上的菜,有些激动:“雪若姐,我们发财了吗?现在店里是不是赚翻了?”


    雪若笑着回答,“只是略有盈余,今日殷歌妹妹回家,我们吃顿好的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许晗双手赞成,从殷歌端上来的菜里拎了一块牛肉,扔进嘴里,边嚼边说:“那我们还得感谢殷歌呢。”


    殷歌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洗手,仔细被晔哥瞧见!”


    许晗瘪瘪嘴,不乐意了,“晔哥都不管我,就你整天盯着我,出去跟那些大小姐们混了几天,回来变讲究了?”


    殷歌正欲说回去,忽地看向门口,眼中一亮,声音欢快:“晔哥,你来了”


    “谁在背后编排我,在院子里就听到了。”凌晔缓步走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本账本,刚刚在院中的井里汲了水净手,双手湿漉漉地滴着水。


    殷歌正要上前迎接,被坐在桌旁的许晗一把拉住胳膊,拿起一根筷子端详:“殷歌,这筷子你没洗干净吧,上面还有菜叶子呢。”


    殷歌一愣,眯着眼睛细看了半天,重重拍了下他肩膀:“这分明是你刚才偷吃是沾上的,还有油呢,赖我!”


    许晗讪讪地笑着,“你眼睛没问题,我都没你眼尖。”


    雪若上前接了凌晔的账本,递了块干帕子给他,嘱咐道:“入秋了,井水寒凉对你身体不好,下回进来用热水洗。”


    凌晔微笑答应,往桌上看了一眼,道:“今晚吃得这么丰盛?”对着殷歌笑道:“你回来看把嫂子高兴的。”


    听到“嫂子”两个字,殷歌嘴角的笑凝结住了,过了一会儿,僵硬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垂下眼眸不说话。


    这倏忽的安静让屋内的气氛有些尴尬,除了凌晔觉得莫名外,雪若和许晗都有些不安。


    雪若打破沉默,伸手拿了一只蒸得通红的螃蟹放在殷歌面前的盘子里,笑道:“这蟹冷了就不好吃了,妹妹你尝尝。”


    殷歌勉强笑笑,礼貌道:“谢谢雪若姐。”


    雪若高兴地看着她,松了一口气,拿了一只蟹给许晗,回头发现凌晔自顾自从盘子里拿只蟹,忙阻止道:“阿晔,你体寒不可以吃蟹。”


    凌晔点头,“知道,我帮你剥呢。”说着熟稔地开始拆蟹。


    “我自己会剥”雪若想拿回蟹未遂,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其余两人,低头扒拉米饭。


    凌晔把拆出来的蟹肉小心地放在雪若面前的盘子里,最后一根蟹腿肉他直接送到雪若嘴边,雪若拗不过他,只能快速地衔了低头吃了。


    殷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许晗似乎早已习惯两人如此亲密,只管自己大快朵颐,吃了一半转头诧异:“殷歌,你怎么不吃?”


    殷歌神情低落,轻声道:“螃蟹这种金贵的东西,我没吃过,也不会吃”


    雪若“哦”了一声,忙道:“妹妹,我替你剥”


    “我来,”许晗挡在她前面,拿起殷歌面前的螃蟹,仿佛没看见她的失落,笑嘻嘻道:“我剥蟹最在行了,比晔哥剥得好多了”


    殷歌咬着唇,幽怨的目光看向雪若,“今日我回来姐姐烧了一桌菜,我很是感激,只是我知道,除了这个原因,今日还是太后娘娘的寿诞。”


    她忽然正色说话让桌上的人都有些猝不及防,雪若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看向凌晔,又马上移开了目光。


    许晗一愣,嘴里衔着筷子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来今日镇内外张灯结彩,说是庆贺太后千秋寿诞。


    凌晔不解,“殷歌,你这话是何意,太后娘娘寿诞又如何?”


    殷歌唇角噙着一抹冷笑,目光炯炯地看向雪若,“因为太后娘娘是”


    “因为太后娘娘母仪天下,所以她老人家寿诞夏州百姓都要庆贺啊!”许晗接口说道,脚在桌下踢着殷歌,不动声色地瞪着她。


    殷歌恨恨地闭嘴,一脸不服气。


    凌晔看向雪若,捕捉到她眼底的一丝惶然和哀伤,她抿着唇,放在桌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扣在一起。


    雪若吸了口气,抬起头,平静道:“殷歌妹妹说得不错,今日是太后娘娘寿诞,恰好也是我母亲的生辰。”


    三人闻言都看向她,带着各自不同的惊诧。


    *


    晚间凌晔回房时,见雪若正在灯下替他缝制冬衣,他弯下腰,从后面抱住了她。


    雪若略微一怔,停了手上的针线,听他体贴道:“别缝了,我的衣服够穿了,会把眼睛熬坏了。”


    雪若侧头笑道,“你那件加棉的长袍洗得都发白了,再穿要磨出洞来了,别人要说我虐待相公了。”


    他不以为然,“让他们说去,我不在意就行。”


    说着就不让她再缝了,雪若按住他的手,缓声道:“别闹,马上就好了,”


    她把衣角在灯下细看了下,发现怎么都做不平整,叹了口气,“不过我不擅长针线活,做得有些丑,你可不许嫌弃哦。”


    凌晔看着她的作品,忍着笑回答:“好,不嫌弃。”。


    忽然胸中涌动,他拥着她,把头轻靠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气,低落道:“都是我不好…”


    雪若不解,用肘弯捅捅他:“为何这样说?”


    凌晔垂下眼眸,歉然道,“因为我,你才不得已背井离乡,离开父母家人,连母亲生辰都不能回去探望。”


    “说什么傻话呢?”雪若动容,摸了摸他的脸,把头靠着他的头,“和你在一起,是我朝思暮想才求来的。”


    凌晔轻轻地吻着她耳后一片肌肤,呢喃道:“这话该我来说才是。”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扳过她肩膀,认真道:“你知道我都不记得了,包括你家中的情况,阿若,你父母如何,可有兄弟姐妹这些,可以跟我说说吗?”


    雪若怔了怔,随即释然微笑:“好。”


    笑容中有淡淡的惆怅,她看向窗外的黑夜,平静道:“我父亲已经去世,家里有母亲…和三哥,曾经有个亲二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没有姐妹。”


    凌晔听后,半晌没有吭声,好一会儿,才道:“那你一定很想你母亲和三哥?”


    雪若笑了笑,“我确实很想他们,尤其是母亲,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


    她哽咽道:“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一直让她操心和难过”


    凌晔心中不忍,伸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他想了想:“不如我们回去看望他们,如今木已成舟,就算他们再怎么看不上我,想必也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他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拂至耳后,提议道。


    雪若神色一滞,欲言又止:“此事不急,等日后再说吧。”


    凌晔察觉到她的犹豫,“也好,等日后我们有了孩子,带着孩子回去,你家人定能欢喜。”


    雪若后背一滞,不禁抬头凝望他,只见他笑容温暖率真,华美动人,一时怔然,喃喃道:“好….”


    她心中酸楚,允轩何止是不能接受你,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取了你的性命啊!


    这些话她没办法跟他说,现在的凌晔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和那些残酷往事,他已经认同自己是个平平无奇的药店伙计,每一天都活得清澈见底,连笑容都单纯而爽朗,眼神中流露着孩子气。


    这一切让她无比珍视。


    记得从前的他,不得以深藏身份和姓名,背负了本不应该属于他的沉重枷锁,活得痛苦而压抑。


    她不想叫醒他。


    只想与他一起,在这个梦中沉沦。


    凌晔起身替她收了针线筐,郑重道:“好了,睡前谈心到此结束,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雪若想伸手拿回,被他挡住,不满嘟囔:“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话音未落就被他从椅子上囫囵抱起。


    她惊得低呼了一声,抓紧了他的衣襟,“你干嘛?”


    “你忘了早上我说喜欢你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凌晔抱着她往床的方向走。


    雪若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想起早上一时高兴主动吻了他,还说了句听上去有几分露骨的话。


    她说,今晚喂饱你,作为奖励。


    “不是今晚那么多菜你没吃嘛?”她垂死挣扎,早知道应该跟他说清楚。


    “吃了,没饱。”他干脆地回答,把她在床上放平,利落地解着她的衣带。


    她撑着床想坐起来,“那我去给你再煮碗面”


    “不用了,”亵衣的吊带被解开,露出雪白光滑的肩头。晦暗的烛光下,他眸光幽深漆黑,将她按回床上,俯身下来,薄唇在她弧度优美的锁骨上流连。


    他喃喃道:“我想吃”看向她的目光像着了火。


    *


    “笃笃笃……”敲门声带着点迟疑。


    “谁啊?”殷歌没好气地问,夜已深,她还不曾梳洗,趴在梳妆台上。


    “是我。”门外果然是许晗的声音。


    “我睡了,别来烦我。”


    “开开门吧,我马上就走。”许晗抖着牙根央求道:“外面太冷了,你别那么狠心好不好。”


    “你要来劝我,就别费那个心了。”殷歌烦躁道,她猜都能猜到许晗来的目的,劝她死心别再痴心妄想了呗。


    “不劝你,我只是来看看你,阿……阿欠!”许晗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门开了,殷歌两手拉着门,不耐烦地说:“现在看到了,你好回去了!”


    “好的,我马上走,”许晗嘴上说着走,身体却推门进去了,他怀里抱着个纸包,望她怀里一送。


    “这是什么?”殷歌低头看着怀里热乎乎的一团,嫌弃地要扔出去。


    “别扔别扔,”许晗挡住她,“是你最爱吃的豆包。”


    殷歌手一顿,低下头,缓缓地打开纸袋,里面躺着四五个白白胖胖、正面捏着梅花样子的包子。


    多年以前,她一直追着苏辰跑,他出任务时缠着一起去,尽心替他照顾师父可是,他从来都只当她是妹妹,每次失落难过的时候,只要一吃上甜蜜蜜的豆包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所以那个时候许晗见她一个人在啃豆包,就知道她又粘着苏辰被拒绝了,总是会幸灾乐祸地嘲笑两句:“多吃点,吃得胖死了最好。”


    他那时年轻,又特别讨厌她,口无遮拦,每次他这么一说,殷歌就会扔了包子哇哇大哭,许晗就更高兴了。


    往事涌上心头,殷歌心中恶寒,大怒着扬起手就要把包子给扔许晗脸上,“你还想取笑我!”


    “不是取笑”许晗拦住她,满脸真诚,“殷歌,对不起,那时我不懂事,不该乱说话的,我向你赔罪。”说着,他认真地作揖,给殷歌鞠了三个躬。


    殷歌怀疑地看着他,不晓得他在搞什么鬼。


    “这包子我白天去镇上买的,看你晚饭没吃几口,刚才去厨房热了下,”见她气消了些,他打开纸袋,拿出一个包子给她,“我知道你最爱吃这个,吃了心情就会变好,吃吧”


    见殷歌的视线转向他的手,他忙分辩道:“手洗过了,洗了两回呢。”


    殷歌“扑哧”一笑,接过包子,咬了一口,果然甜如蜜,细如沙,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那你也陪我吃一个吧。”殷歌捻了个包子给许晗。


    “小的遵命!”许晗高兴地接过,看着她大口大口吃包子,莫名生出些满足感来,殷歌还是多年前那样容易生气,又特别好哄。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眼皮上方一道如白色细线的伤疤,想起当年她在太常府的公堂上,为了不与还是上官逸的凌晔对质露出破绽,毫不犹豫地自戕双目,他心中止不住肃然起敬,并涌起一丝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酸涩。


    桃源(十九)


    他身形修长, 清瘦却不失劲悍,肌肉的线条在灯光下如同流动的丝缎,说着温柔到极致的话语, 手下的动作却是不容抗拒的霸道强悍。


    衣裳来不及褪尽, 凌乱地堆在腰间,她睁着清浅溶溶的一双眸子, 眼尾泛起绯红,无助地攀着他的手臂。


    忍耐到极限时,她受不住地咬着唇,秀眉微蹙,湿润的眼中波光盈盈流动, 低声轻喘


    天底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每日一句“我喜欢你”后,他都要求奖励。


    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一句话, 自己却要付出这样的劳力。


    她觉得这笔买卖亏大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雪若都没能下得了床。


    凌晔自告奋勇地提出要烧粥给她喝, 体贴地帮她掖好被子,下床穿衣出门去。


    雪若浑身散架地在躺在床上,见凌晔去了许久都没有回来,有些放心不下,怕他一把火把厨房给烧了, 便扶着腰下床去查看。


    院内一片寂静, 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想起今日铺子里休沐, 许晗大约一早就出去采买了。


    厨房的屋顶上炊烟袅袅, 白色长衫的身影站在灶台边, 背影看上去很是从容。


    他未束腰带,长衫松松地垂下来, 用一支玉簪将头发束起,中衣的交领整齐叠着,清冷禁欲的样子与昨夜索求无度的炽热判若两人。


    皓腕穿过长衫,轻轻地搂住他的腰,她把脸贴在他后背上,用额头蹭了蹭,可怜巴巴道:“烧好了吗?饿得都快站不住了”


    凌晔身子微动,低头微笑,随即转身将她拥进怀里,温声道:“马上就好了。”


    她从他的臂弯里伸出脑袋,扫了一眼灶台,欢快道:“你烧了红枣桂圆粥”


    又转了转眼珠,望见旁边灶台上放的两张烙饼,几碟小菜,不由张着嘴,奇道:“你居然还会烙饼?”


    凌晔不以为意地点头,用一柄大勺在煮粥的锅里均匀搅动:“你平日做饭时我在旁边看着学的,似乎也没有太难。”


    她刚想夸奖他,就听他慢悠悠道:“你昨夜消耗太大,红枣桂圆养血补气,等下多喝点。”


    “啊呀,你胡说什么!”雪若啐了一口,羞得脸上滚烫,撒气地在他身上掐了一把,凌晔哀嚎一声,却低笑了出来。


    他止了笑,伸手指向一边灶台,“阿若,把你手边那个糖罐拿给我一下。”


    “要它干嘛?”雪若挑眉,笑得清纯又魅惑:“我难道不甜吗?”


    “你很甜。”凌晔搂着她的腰,低头在唇上啄了一口:“可惜不能放粥里,乖,拿给我。”


    雪若满意地将糖罐递给他,他舀了两勺糖进粥里,松开她,拍了拍手:“好了,可以吃饭了。”


    雪若乐不可支,欢喜得不住点头,凌晔摸摸她发顶,温柔道:“把桌子收拾出来。”


    “遵命!”她答应着,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跳起来,发出一声惊呼。


    凌晔被她吓得一颤,转头去看,见门边赫然站着许晗。


    他也满脸惊恐,被雪若刚才大叫吓得粘到墙上去了。


    雪若涨红着脸,连说话都结巴了:“许晗!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鬼鬼祟祟不出声,吓人一大跳。”


    “我才被你吓倒好不好!”许晗捂着胸口大喘气,“我又不是鬼,你那么大声叫干嘛,魂都要被你吓走了。”


    凌晔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将粥和小菜一一放在桌上,坦然笑道:“许晗来了,正好一起喝点粥。”


    “我吃过早饭了。”许晗摆着双手拒绝,促狭笑道:“你给雪若姐喝吧,她需要进补”


    知道方才他们的谈话都被他听去了,雪若羞得无敌自容,瞪着他道:“你,胡说什么”


    “你们就当我没来过,好好享受,好好滋补吧。”许晗笑嘻嘻地倒退着出门,还体贴地替他们把门关上。


    “你看他取笑我”雪若欲哭无泪,气鼓鼓把门打开。


    “你不是说他是孩子,孩子懂啥?”凌晔笑着拉她坐下,“来,喝粥。”


    *


    许晗一路跑过院子,一直到铺子外面才停下,弯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抬头只见天高云轻,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眼前的景物街道都豁然明朗鲜活起来。


    他们两人总算在一起了,看到他们方才恩爱的样子,他心底说不出的欣慰,以至于激动得有点想哭。


    只有他知道,他们曾经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和等待,才能走到彼此的面前,拥有现在的幸福和圆满。


    正感慨时,面前的阳光被一大片阴影遮住,他用衣袖抹了抹脸,直起身子,疑惑地望着面前出现的中年男子。


    这人看着眼生,穿着紫红色的团花织锦袍,白净微胖,笑容和蔼亲切。


    “请问,这雪记的掌柜可是齐掌柜?”男子客气问道。


    许晗警惕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


    如今已是深秋,这男子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与他一身富贵喜气格格不入。


    男子笑容可掬,摇着扇道:“在下平临何大富。”


    *


    晚上,雪若独自撑着下巴坐在灯下发呆。


    何大富今日前来拜访,他对着凌晔和她拜了又拜,千恩万谢,他们被他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见他能顺利渡过这次难关,两人自为他高兴不已,她吩咐许晗去镇上最好的酒楼买了酒菜过来,在花厅摆了一桌,为他接风洗尘。


    席间听到他说起傅临风和允轩,许晗坐在一旁冷笑,露出不屑的表情,直到雪若在桌下踢他,他才收敛不发。


    她淡然倾听,只在听何大富说将捐款的两成送给傅临风,被他欣然接受时,讥诮地勾了勾唇。


    她想得过于入神,连凌晔进屋时都未曾察觉。


    他掀起长衫,桌边坐下,一边喝着茶,一边就着烛火翻着手上的书卷。


    过了一会儿,凌晔看着书,貌似不经意地开口:“你对那个傅丞相了解得果然透彻看来,你们关系匪浅吧?”


    她指点说给傅丞相的那些话,句句切中要害,她似乎对他了如指掌,如果不是青梅竹马般亲近熟悉,又怎么能做到?


    还有今日何大富在说到京城见闻时,她眼中迷离怅惘的目光,似乎竭力压抑着心头的热望。


    忽然想起她的梳妆盒里有一块莹白通透的玉佩,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之物,好几次见她把那玉佩放在掌心端详,见他进来就立刻收了起来。


    他胸口有点闷,仰头灌了一杯冷茶,茶水入喉,淡淡的苦涩弥漫开来。


    雪若并没有仔细听他讲的话,只是随口“嗯”了一声。


    她脑子里想着何大富说参加了母后寿宴,说太后身体康健,寿诞场面热闹隆重,嘴角不由露出欣慰笑容。


    看她一脸沉醉欢喜,凌晔眸子黯了黯,手指捏紧了书卷。


    他垂下眼帘,不声不响地合上书,起身离开。


    月华照进屋内,夜阑人静,两人背靠着背躺着床上,各自想着心事,一夜无话。


    *


    秋风从宫墙外刮过来,墙内落红成阵,遍地胭脂冷。


    长信宫中风云变幻,一则惊人的消息在后宫中长着翅膀般飞快传递。


    总管端木敏失手打碎了君上最喜爱的蟠龙玉笔架,被君上一脚踹在胸窝,令责拖到殿外打了三十刑杖,扔到监栏院思过。


    行刑的太监早对端木嫉恨不已,趁此机会大泄私愤,表面不动声色,下杖时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三五杖落下就见了血。


    端木敏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十杖过后,中衣下已是一片惨红,他勉强半睁着眼睛,略一挣动,马上就被人死死摁住。


    二十杖毕,他脸色已由白转青,眼中的光渐渐失焦,身体随着刑杖落下的沉闷声一下下抽搐。


    送去监栏院时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躺在废弃的厢房内动弹不得,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平日跟着他的小太监独自在照顾他。


    因太监没有资格让御医治疗,端木失宠获罪,内务府的人不肯给药,小太监只能替他擦净伤口上的脓血,默默垂泪。


    第二日,小太监也被丽妃宫中召走,废屋里只剩下发着高热的端木敏,气若游丝地等着咽气。


    桃源(二十)


    墙倒众人推, 眼见红极一时的太监总管顷刻失势,众人在幸灾乐祸之余,不免升起兔死狐悲的凉薄。


    后宫太监中私下流传, 那玉笔架其实是君上自己摔坏的, 端木敏那日不知为何竟然顶撞君上,才被赐了杖刑。


    “他也算风光过了, 如今这般下场,就算死了,也没啥遗憾了。”有人唏嘘道。


    冷月照在荒废的庭院中,监栏院内一片死寂,感受不到丝毫的人气, 除了厢房内正一点点流逝的微弱生命。


    夜半时分,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进院内。


    她怀里揣着一包东西, 小心翼翼地走在围墙的阴影里,一边警惕地向四周张望, 确定无人后悄无声息地进了厢房。


    借着稀疏月光,她看清了伏在床上那人的凄惨形状,用手蓦地捂住嘴巴,眼泪很快流了下来。


    她没让自己发出声音,忙把手里的小包袱在床边摊开, 深吸了一口气, 哆嗦着手轻轻揭开覆在他身下的白布。


    白布已被染成红色, 伤口未曾上药已经化脓, 白布与肌肤上的脓肉黏连, 取下时端木无意识地申吟了一声, 脸上表情痛苦,她吓得立即停了手。


    见他并未从昏迷中醒来, 她抹了抹泪,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纱布和药膏。


    她轻手轻脚地替他处理伤口,如同对待一滴露水一片羽毛,生怕多用一分力,他就消散不见了。


    直到天边隐隐泛白,她才替他收拾好伤口,轻舒出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上汗珠。


    天越来越亮,她快速地收拾了包袱和地上带血的棉纱,又在床头放了水和几块糕点。


    远处传来清晨的钟声,她仓促地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床上昏迷的人。


    无法克制地转身向他走去,她微微蜷起手指,伸向那蒙着一层死灰色泽的脸。


    碰到苍白薄唇前一刹那,手猝然停在空中。


    她珍重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头发,吸了吸鼻子,转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


    *


    阴了数日的天,忽然放晴了,阳光松松软软地从云层落下来,吹过林间的风都带着暖意,深秋中竟然有了几分春日的和煦感觉。


    这日正巧是当地传统的花灯节,从白天起千灯镇的各条大街小巷都挂上了形态各异的花灯,据说到夜间满城华灯齐放,瑰丽壮观。


    “雪记”下午便提早打烊,许晗向来爱凑热闹,从早上就开始惦记街上的花灯都装上了没,吵着吃好饭要一起上街看灯。


    雪若对他的提议完全赞同,但凌晔似乎对看灯兴趣缺缺,说你们去吧,我留着看家。


    雪若不许,和许晗两人强拖硬拽,将他拉出了门。


    平日朴素的街道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雪若和许晗被眼前的流光溢彩吸引,说笑边笑,一路评论着道路两旁的花灯。


    凌晔情绪不太高,默然跟在两人后面,雪若回头叫他,他木然答应。


    雪若想起他最近似乎有些怪怪的,话比之前少了很多,时常沉默。


    每天早上,他仍然会跟她说,我喜欢你,说完会略带不安地等着她的反应。


    雪若对他遵守承诺的表现很是满意。


    以前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会笑着回吻他一下,深情地说我也喜欢你。


    可她向来是个不喜欢重复的人,最近几日,她把回应也创新了一下,改为摸摸他的脸或者鬓角,用哄小狗狗的语气说:“我知道了,乖~”


    夫妻做久了,情话也要常换常新,如此才有新鲜感,这样唤他,感觉他完全归自己所有,有种不可说的满足感。


    不料凌晔望着她的眼神却有些怅惘,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无辜感。


    但在她看来,他真的就像只哀怨的小狗狗,没想到他还真会配合情境表扬,她心情更加愉快了。


    可是,几天过后,雪若越发觉得他不对劲,整日闷闷地提不起精神,仿佛揣着心事,但她与他说话和亲热时,又似乎与以前没什么两样。


    果然男人作起来,比女人更加难以揣摩。


    想起他接手“雪记”后生意越做越大,他每日在铺子里忙得连轴转,许是太过劳累,因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她想一定是这个原因,琢磨着要替他分担些,免得他太过伤神劳身。


    一路看灯,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的码头。


    千灯镇被一条窄长的河流横穿而过,河边不仅有人在放花灯,还有不少人选择乘船夜游赏灯。


    雪若也想坐船,但许晗说他从小晕船,让他们二人去玩,他在前面游船到达的终点等他们。


    这是雪若发现凌晔不在身边,她四处张望,才见他一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遂快步走上前,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从他的袖子里找到藏在里面的手,轻轻握住,冲他扬起下巴,嗓音欢快:“阿晔,我们去乘船赏灯好吗?”


    他犹豫了一瞬间,看着她明朗的笑容,不忍扫她的兴:“好!”


    船夫在船尾摇起橹,乌篷船摇摇摆摆离了灯火通明的码头,向着河道中央划去。


    雪若掀开船上的帘子,找到岸上的许晗,用力挥手,许晗也看到她了。


    “别忘了糖葫芦”雪若大声提醒他,码头终点是镇上最热闹的小吃市集,雪若早就惦记着那里的糖葫芦,嘱咐许晗先去排队买来。


    许晗对她做了个鬼脸,才做出遵命的手势,笑嘻嘻地钻进人群里。


    雪若心满意足地放下帘子,却见凌晔独自靠在厢璧坐着,盯着面前桌几上几碟小点心发呆。


    她挨着他坐下,抓了一把瓜子,拉过他的手,分了一半给他,“船要开半个时辰呢,来,解解闷。”


    她津津有味地嗑了一会儿,见凌晔只是握着瓜子不动,笑道:“你该不是不会嗑瓜子吧?”


    “会,但是不熟练。”凌晔把瓜子放回盘子里,拿桌上的干布抹了抹手,兴致索然:“我不想吃。”


    转头看雪若时,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雪若将两个瓜子壳夹在眼皮上,一眨眼,瓜子就“啪嗒啪嗒”在眼皮上打着节奏。


    “幼稚!”他无奈笑笑,伸手取下她眼皮上的瓜子,扔在桌子上。


    雪若歪着脑袋看他,笑咪咪道:“原来你没忘记怎么笑啊?怎么这几日脸上像刷了浆糊一样,是谁得罪你?”


    凌晔垂下眼帘,抿唇不语。


    “我知道了。”雪若点头,作恍然大悟状。


    凌晔斜昵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雪若咧着嘴,神秘兮兮道:“听说你们男子也跟我们女子一样,每个月都会有几日变得神神叨叨,不太正常。所以我确定,你这是”


    凌晔皱眉,刚想问她听谁瞎说的,就听她煞有介事道:“大姨夫来了!”


    被她的话噎得一阵咳嗽,雪若忙端起桌上的水,一边拍着他的后背,痛心道:“瞧瞧,就算我说对了,你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啊。”


    凌晔推开她的手,黑着脸道:“你是不是上过胡言乱语的学堂,这些混话都是你先生教的吗?”


    雪若被他的模样逗乐了,搂着他的胳膊,把头靠上去,“我先生可不就是你吗,这些混话都是你教的呀。”


    如果说刚才是她逗他的话,这句话可不假,想当年,他可是登堂入室在燕熙宫像模像样教过她的,只不过那时她没有认真学过一天罢了。


    凌晔别开头,没好气道:“一句正经话都没有,看来最近你太闲了。”说着挣开她的手,“舱里有些闷,我去外面透透气。”


    他扶着厢璧,弯着腰站起,推开船舱门,走出去在船头站立,长舒了一口气。


    月光在河面上洒下万点银光,水面上倒影着黑沉沉的房屋和岸边闪烁的花灯。


    雪若托着下巴,望向那迎着一轮圆月站得挺直的背影,他的长衫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叹了口气,郁闷地抓了把瓜子磕。


    凌晔在船头吹着风,脑子里不断浮现雪若说起傅临风时的神情,她竟然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感情。


    忽然有些灰心,胸间酸酸涩涩的。


    月光洒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衣被月光照得愈发清寒起来……


    风中传来悠扬的丝竹和喧嚣嬉闹的人声。


    迎面驶来一艘挂满彩灯的龙舟,高高的甲板有许多女子绰约的身影晃动。


    龙舟驶近,船上女子们娇软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带着嚣张放肆的笑声,她们穿着轻薄的纱裙,倚着船头的栏杆坐了一圈。


    有人率先开口,嗓音娇脆如黄莺,“呦,这是谁家的郎君,生得好俊俏啊,怎么一个人站在船头呢?”


    “这位郎君看上去好生寂寞啊,哈哈~”


    “郎君,不如到我们花船上来,一同饮酒作乐赏花灯呀”


    数只披着薄纱雪白手臂从船舷上伸出,捏着丝帕向凌晔挥舞,还有人向他扔出手中的花。


    雪若被响声惊动,嚼着瓜子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划桨的船夫也在船后笑着看热闹。


    凌晔绷着脸站着不动,他想转身回船舱,但这样感觉像被她们吓得落荒而逃,如果继续站在这里,则浑身更加不自在。


    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一只小手穿过他的手臂,牢牢地扣着他的腰上,他身体一僵,低头对上华光流转的一双眸子。


    雪若对他眨眨眼,纤细的手指抬起,轻轻触碰他微张的唇,他怔了怔,发现嘴里蓦然多了一粒酸中带甜的话梅,他含着话梅茫然地看着她。


    见到雪若出来,花船上传来一阵唏嘘,但还有人不死心地笑道:“郎君也看看我们呀,不要一叶障目,不见芳林嘛”


    雪若好似完全没注意到她们,只是倚着凌晔,微仰起头,冲他妩媚一笑,掐着嗓子尖用鼻音道:“相公,外面风大,快回船舱吧”


    凌晔先被她的笑晃得心旌一荡,又被她这声唤叫起一身鸡皮疙瘩,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勾着腰,往船舱里拽。


    他略有迟疑,腰上就被狠狠地掐了一把,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再反应过来,人已经在船舱内了。


    雪若重重地关上舱门,怒视着他,凌晔捂着腰,委屈道:“好痛太凶了!”


    “你还知道痛?凶的还在后头呢!”


    雪若将他按坐在位子上,叉腰道:“一会儿不看着,就到外面招蜂引蝶!我才磕一会儿瓜子,家里的白菜都要被猪拱了。”


    “我没有招蜂引蝶……”凌晔弱弱地分辩,小心地打量雪若的表情。


    她决定不再惯着他的毛病了,卷起袖子,恶狠狠道:“看来是时候整顿一下家规了!”


    见她凶巴巴样子,凌晔有点想笑:“你想怎样?”


    “哼,我想怎样就怎样!”她欺身上前,用一个手臂猛地勾住他的脖子。


    他本能地向后躲,后背抵在厢璧上,无处可逃,她另一手提了提裙子,抬腿跨坐在他身上。


    花船上的丝竹和人声渐渐远去,只有船桨划开水波清晰的声音。


    雪若坐在凌晔身上,扳起他的脸,逼他看着自己。


    凌晔耳根发烫,两人这姿势着实不堪,他试图将她拉下来,“阿若,别闹了。外面有人,快下来,成何体统……”


    “我可没闹,你现在知道怕了?迟了!”


    雪若狞笑,低头忽地含住他的唇,轻咬了一口。


    凌晔一阵细微战栗,茫然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


    她又在他的唇上恶狠狠地按压了几下,停下逼问:“说!这几日为什么总是甩脸子给我看?”


    “我没有”凌晔唇色微红,赌气不肯承认。


    “没有?好那就继续接受惩罚,直到你招供为止。”她捧着他的脸一顿乱啃,故意亲得啧啧作响。


    “唔唔”凌晔被她制住动弹不得,羞得连耳尖都染上了一层绯红,只能讨饶道:“我说,我说”


    雪若放开他,幽黑的眸子盯着他,凌晔叹了一口气,纠结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心里是不是还有那个傅丞相?”


    “什么?”雪若嘴巴长成一个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我心里有谁?”


    凌晔垂眸,闷了一会儿,才道:“你的那个青梅竹马的同乡,傅临风,傅丞相”


    雪若瞪大眼睛,觉得匪夷所思:“我天,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他的喉结攒动了一下,看了她一眼,郁闷道:“你对他那么了解,一说起他就两眼放光,那日我问你是否与他关系匪浅,你还亲口承认了”


    雪若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嗤笑了出来:“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在生闷气啊?”


    凌晔有些不情愿地点头,把脑袋执拗地偏到一边。


    雪若哭笑不得,把他的脸扳过来,两个人的鼻尖相对,“你总说我在胡思乱想,原来最爱瞎想的人是你啊。”


    凌晔赌气不吭声,雪若叹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阿晔,就算这世上的男子都灭绝了,我也不会喜欢傅临风,我曾经恨不得杀了他。”


    凌晔惊诧地望着她,眼中暗流涌动:“为什么?”


    雪若捏着他的肩膀,停顿了一下,坦然道:“没有为什么,总之这完完全全是你的错觉。”


    她轻声叹息,将他重重搂进怀里:“阿晔,你要相信,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改变。”


    凌晔胸中有什么东西轻轻放下,长吁了一口气,原来一切都是他的错觉,暗叹自己的多虑和患得患失。


    他安静地被她抱着,听着她的心跳,心里变得很安宁,伸手轻缓地抱住她的腰。


    忽然被捏住下巴,他不得不抬起头,见她眼眸发亮地望着自己,刚想说话,她低头又啃了他一口。


    “唔”他眼神有些迷离,嘟囔道:“我都已经交代了,为什么还亲我?”


    “哦,忘了忘了,抱歉。”雪若转了转眼珠,笑道:“谁叫你长得就让人很想亲的样子。”


    说着,她低头含住他的耳垂,小手开始不安分地扯他的衣服,凌晔吓得一激灵,忍耐着抗拒道,“阿若,别别这样。”


    “嗯”她低哼了一下,仍然不依不饶扒着他的领口。


    “不要”他捂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一壁之隔的外面,船夫摇橹的声音近在咫尺,她怎么可以在这里乱来。


    “偏要!”他越是抗拒,她越是来劲,想起方才花船上那些女子们对他的觊觎,她牙痒痒,觉得有必要宣誓下主权,立刻马上!


    她勾住他的脖子,从嘴唇吻到下巴,挑眉轻笑,贴在他耳畔呼出一口热气:“方才是惩罚。现在,是我给你的奖励”


    说着,低头深吻住他的唇。


    桃源(二十一)


    “求你”凌晔低声道。


    她的手到处乱摸, 在他周身洒下无数火星子,瞬间燃遍全身,直烧得口干舌燥。


    意识告诉自己这样很不像话, 应该将她从身上拉下来, 不让她胡闹,但身体却很诚实地使不上劲。


    他喘息着哀求:“我错了, 放过我吧”


    “不行。”雪若表示拒绝,按住他乱动的两只手,与他十指相交,紧密贴合。


    她轻声哄着他,毫无诚意地许诺:“别动, 让我亲一口,就一口”


    谁说小白兔不能推到大灰狼, 何况他只是一只披着高冷外皮,温柔又敏感的大狗狗罢了。


    交叠禁欲的领口被扯开, 他低喘着,无法抗拒,只能任由她胡作非为,


    雪若停下手,微弱的烛光中, 但见凌晔眉目漆黑、眼尾红湿, 一副任君采撷的无辜模样, 不觉心醉神荡。


    没想到他这么禁不起撩拨, 得意之余, 一时玩心大盛。


    她露出小小白白的尖牙, 用齿尖在他的喉结上轻啃了一下。


    凌晔的身体蓦地颤动了一下。


    感觉她的吻从喉结处温柔地滑下,在锁骨处流连, 第一次被她这样热情主动地对待,他胸中满是沉溺的欢喜。


    一时微麻的战栗在四肢百骸间蔓延,炙热的潮水自胸腔内涌上来,一波接着一波,压抑的痛苦和本能的快乐交织着,几乎连呼吸都要被夺走。


    舱外水声哗哗,舱内满室春光。


    从未在外如此恣意放纵,他感到既羞耻又刺激,放下心中束缚后,不由用手扶住她的腰,让她省些力气。


    意识迷离中,感觉一只小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解开腰带,缓缓掀起长衫,熟练向下


    “不”“要”字还未出喉,就被她吻住了唇,变成一声破碎的呜咽。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她逼疯,漆黑的眼眸迷离而空洞,只觉得身体轻如一片羽毛,随着她的动作时而飘向高空,时而坠落山谷,痛苦又舒爽


    一直在船尾摇桨的船夫双手酸麻,怪道今夜看似风轻云淡,水中的暗流却格外汹涌,船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摇晃,费了他好一番力气才稳住船身。


    乌篷船抵岸的时候,许晗早已买好糖葫芦,站在岸边伸着脖子等着他们了。


    船舱的门打开。


    雪若弯着腰,提着裙子从舱内走出来,许晗看到她,高兴地叫道:“雪若姐,这里!”


    雪若抬头,见他站在人群中挥舞着糖葫芦,对他远远地笑了笑,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下了船,走上台阶向他走去。


    码头边挂着一排花灯,雪若走近时,脸庞在灯火中格外柔和,眉目生动含情。


    许晗笑道:“船上很闷吗,你怎么脸这么红,不过挺好看的,跟朵桃花似的。”


    雪若面上一烫,咳了咳,若无其事地从他手上抽出一根糖葫芦。


    见上面的挂汁厚得要溢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满意得眉毛飞起来,大呼好吃。


    “阿晔哥呢,他怎么还不出来?”许晗探头向后面看了看,问道。


    “哦,他在洗手。”雪若随口答道,专注地吃着糖葫芦。


    “洗手?”许晗挠了挠脑袋,确认没听错。


    再往船上看时,才见凌晔慢腾腾地从舱内出来,好像拿着块帕子在擦手。


    “大晚上的,洗什么手啊?”许晗纳闷道。


    回头看时,雪若吃着糖葫芦,已经走到街市上去了。


    *


    承光殿外的漏房内,小太监已经添过三次茶了,殿内的通传还未来,傅临风心不在焉地捏着茶杯,目光不时扫向殿门的方向。


    御前的掌事太监李安出现在门口,欠身客气招呼着:“问左相大人安,劳您久等了。”


    傅临风微笑点头,淡淡回到:“李掌事好,君上还未得空传召?”


    “是啊,容御史在里面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李安一手扶着自己的袖子,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盅新泡的茶奉了过去:“茶都淡了,给您换一杯新的。”小太监收了桌上的剩茶出门去。


    傅临风眉峰微动,摆手道,“喝够了,坐了这么久,肚子里都是水。”


    “谁说不是呢?”李安向他走近些,压低声音道:“这容御史近来面圣十分频繁,每次都要说上好一会儿才告退,奴才送茶去时听了一耳朵,好像说的还是前罪王的旧事。”


    傅临风眼珠转了转,不动声色道:“他递的折子你且关注着。”


    李安低头答应着。


    傅临风在心中思量,君上如今虽然登基快一年了,但朝野内外仍有诟病他谋害兄长篡位的言论,即使处死了罪王的余党,但这些言论却在民间越扑越盛,令君上十分恼火。


    还有原来跟随上官逸的骁骑营和镇北军,这两军官兵对上官逸忠心耿耿,一直为他被暗中处死一事愤愤不平,而重新任命接管两军的将领却不得人心,现如今军容松散,与上官逸在之时判若云泥。


    更有不少将领不远千里去投靠了南宁王元裴,这元裴乃是是上官逸旧部,这桩桩件件都是君上的心头大忌。


    ТАИり


    而容绪辅佐罪王时,在朝中份量与上官逸不可同日而语,他既没有过多参与政务,在军中又无半分影响力,充其量是罪王给自己歌功颂德的一支笔而已,他手上能让君上在意的筹码也就只剩一个了。


    而那个筹码,只要未找到上官逸,也不过是个弃子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出声,舒展袖子准备起身,李安忙上前,在他面前躬着身子支起胳膊。


    他瞥了李安一眼,唇角微勾,扶着李安的手站了起来。


    活动了下坐得发麻的手脚,傅临风侧头,望了眼李安身上褐色的宦官服,随口笑道:“李掌事这身衣服虽然合体,不过若是换成紫袍,倒显得更精神些。”


    李安闻言,忙敛容,恭敬行礼:“奴才求左相大人怜爱。”


    傅临风若有所思:“端木敏虽然获罪被贬,但君上对他仍有旧情在,除非”


    “除非他伤重暴毙在监栏院”李安一激灵,脱口而出道,神色激动中带着一丝狠辣。


    傅临风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太监出现在门口:“左相大人,君上传您进殿。”


    “知道了!”他掀起衣袍,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李安怔然看着他的背影,身子还保持着刚才作揖的动作。


    “你是说已经找到昭月公主在哪里了?”允轩从王座上直起身子,激动问道。


    傅临风拱手,从容道:“启禀君上,据巫师来报,公主殿下应该在”


    他转身,走到墙边的地图上,指着其中两处,“平临、昌河附近。”


    “平临、昌河夏州的西部边陲,与卑兹罕接壤。”允轩注视着地图,喃喃道:“雪若,为了躲开我们,你竟不惜逃得这么远”


    他把目光移到傅临风脸上,神色严峻:“那巫师可有说,她身边还有谁吗?”


    傅临风低头迟疑了一瞬,道:“还有两名男子,从应该是上官逸和莫轻寒。”


    允轩叹了一口气,从王座上站起,缓步踱了过去。


    抬手轻拍傅临风的肩头:“爱卿,雪若任性妄为,此事终究是王家对不起你。你放心,孤定选一位门当户对的美貌女子,亲自为你指婚。”


    “君上,”傅临风蓦地跪下,拱手道:“微臣此生只钟意公主殿下一人,只要殿下肯回头,微臣愿与她再结秦晋之好。”


    “临风”允轩感慨地望着他,眼中的光渐渐凛冽:“你亲自去跑一趟,把他们给孤捉回来!”


    齿缝里挤出一句锋利的话:“孤定要将上官逸碎尸万段,来偿还公主殿下的清白!”


    *


    秋日慢慢走向尽头,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凌晔的寒症也开始发作了。


    雪若关了铺子,紧张万分地守在他身旁,许晗埋头在厨房煎药,汤药一日数趟送进卧房,雪若亲手喂他喝下。


    又按鬼神医留下的药方配置了泡澡的药汤,让他每日坐浴驱寒和修复受损经脉,还从古书里找了食补的药膳替他调养。


    在她的精心医治和照料下,凌晔的身体倒也很快恢复。


    自不久前恢复武功以来,他一直在调养自身的内力,趁着此次养病的机会,每日打坐运息,一点点找回失去的内力,没过多久,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的内力。


    因凌晔抱恙,“雪记”重新开张后,雪若不让他操劳,便重新接手过来打理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放手的几个月,原本濒临倒闭的铺子宛若新生了,账簿上清楚明晰地记录着这些日子从接连亏空到盈利丰厚,令人难以置信。


    再看看铺子里的改变,从店堂外观、货架摆放、货品的包装俱都是焕然一新,不由感慨凌晔这些日子的苦心经营。


    想起他曾言道,要尽丈夫的责任,与她一起承担这个家,他果然说到做到,一时既欣慰又甜蜜。


    许晗从内堂掀帘进来,递给她一本书。


    “雪若姐,阿晔哥问你冬日的新品用这个花样可好?”


    凌晔这几日在后院休息,顺便替她画些胭脂盒上的花样。


    雪若接过书卷打开,见里面夹着薄薄的一张宣纸,上面用工笔细致地描出一簇淡粉色的流苏花,旁边“安宁”二字写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她盯着那纸看了一会儿,心中微动。


    她对许晗道:“嗯,有个地方想修改一下,我改好等下你来拿。”


    许晗答应着,先出门忙别的事情了。


    轻启素手,打开一盒唇脂,这款“安宁”系列的冬妆俱是一应暖色的绛红,带着豆沙般粉糯的感觉,雅致而不张扬,是她喜欢的色彩。


    不久,她将书交给许晗,“改好了,给他吧。”


    说完心神不定地打量着许晗。


    “好嘞,”许晗接过书,并未打开看,只是把书卷成一个筒,头也不回地向后院去了。


    雪若轻舒了一口气。


    凌晔独自坐在窗边的书桌后,写好一页字后,拿起许晗放在桌上的书,翻开看雪若要修改什么地方。


    纸上的流苏花招展如旧,并无任何改动。


    只是,宣纸的空白处印上了一枚绯艳的唇形,如振翅欲飞的蝴蝶,又似绽放到极致的玫瑰


    他低头微笑,心中莞尔。


    将那纸轻轻折起,郑重收好。


    桃源(二十二)


    院子里飘起了紫色的花瓣, 凌晔抬头望向窗外,只见庭院中央的一棵蓝花楹已开得亭亭如盖。


    他看着飘扬的花瓣,觉得这一幕非常熟悉, 但又说不上来在那里见过。


    又一阵疾风吹过, 花落如急雨。


    他凝神望着树下的一地淡紫。


    目光缓缓上移,恍然望见了树后朱红色的宫墙, 不远处巍峨的殿宇和阳光下闪着金光的琉璃瓦。


    他看见自己身披银甲,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拉住缰绳缓缓回头,望着远处送行的宫装丽人。


    那人竟然是雪若。


    她站在一棵蓝花楹树前,披着晴雪颜色披风, 紫色的花瓣飘落在她肩头。


    她向他挥手作别,带着清澈的笑容, 明艳的容颜黯淡了身后一树烟霞。


    扬鞭启程时,他满脑子里都是宫殿前花树下那个娉婷的身影。


    “燕熙宫”


    他在心中低低地吟出这三个字时, 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地方,方才的场景中雪若为何会穿宫装,他又为何会身披战甲,难道白日中邪了吗?


    用力晃了晃脑袋, 骤然抽回神思。


    眼前的庭院一片寂静、只有阳光下婆娑的树影。


    胸中忽地毛辣辣刺痛难耐, 他忍不住用力咳了起来, 喉间涌起腥甜, 放下帕子时, 赫然见上面出现一道鲜艳的血痕。


    “晔哥, 晔哥”许晗咋呼的声音比他的人先出现在院子里,凌晔吸了口气, 不动声色掩了帕子。


    “什么事情?”他清了清喉咙,隔着窗口问许晗。


    许晗兴奋道:“你上次让我去打听的戏票,我打听到了。笑广林明年开春会去平临巡演,这演出票可是千金难买啊,幸好何大哥神通广大,帮你们弄到了两张票。”


    笑广林是个闻名天下的滑稽说唱班,他们的喜剧段子既有家长里短、风花雪月,又有针砭时事的辛辣调侃,令人捧腹又发人深省,因而广受老百姓的追捧。


    听完许晗的话,凌晔脸上露出笑容。


    他知道雪若爱听书,上次在酒楼里听了上官逸的那段书,惹她平白难过了一场。


    因想着让她听听开怀舒心的内容,又无意间听说了笑广林,他便一直放在心上。


    从许晗手中接过戏票,看日期是隔年的三月初九,距今仍有数月之隔,便在书案上的便笺条上写了个批注,将戏票随手放进了抽屉内。


    “先别告诉她,到时候给她个惊喜。”他向许晗吩咐着。


    “知道啦。”


    凌晔想了想,道:“对了,明日再替我给何兄送一封信去,我还有一事要拜托他。”


    许晗从凌晔屋子里出来,想起一早都没见到殷歌,也不知她去哪里了。


    前面铺子和后院找了一遍,难道她跟雪若一起去买菜了?他不放心地去院子外转了转。


    果然在林子里见她一人正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紫色的襦裙披散下来,像开出了一朵喇叭花,她手里托着一把碎石子,一下接着一下往湖里扔。


    “呦,大白天的在这里躲懒呢。”带着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许晗拍了下她的肩膀,“怎么偷懒也不叫我一起呢。”


    殷歌侧脸过来,嫌弃地躲开了他的手。


    许晗呆了呆,有点结巴了,“你你怎么哭了。” 她眼皮浮肿,鼻子红红的,脸上纵横着泪痕。


    殷歌定定地看着湖面,忽地将手中的石子一股脑儿全扔进了水里,看着一圈圈的水纹,眼泪不住往下流。


    “殷歌,谁欺负你了?”许晗慌了神,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想起随身带帕子的习惯是凌晔的,不是他自己的,只能小心翼翼道:“这湖水惹你啦”


    殷歌恨恨道:“湖水没惹我,湖面上的涟漪看着烦人!”


    听出了她一语双关,许晗肩膀一塌,在她身旁坐下,叹了口气,“你怎么还是那么死心眼呢?”


    殷歌吸着鼻子,伤心道:“你说,晔哥真的喜欢雪若姐吗?还是因为她长得跟那个涟漪一模一样?”


    “当然喜欢的是雪若姐,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她啊。”许晗无比肯定,他没办法说,其实你以前看到的那个涟漪,就是雪若姐啊。


    “可是他不是失忆了吗?”殷歌还是不甘心,“以前的感情哪里还记得?”


    这次来千灯镇,是她复明后第一次见到雪若,她知道雪若是夏州的公主,也猜到了她定然容貌出众,可是当她见到与当年涟漪一般模样的脸是震撼不已,心里涌起无数的疑问,找不到答案。


    雪若并没有想象中公主的架子和傲娇,亲切如邻家的女孩,让她添了几分好感。


    她想起凌晔失忆了,轻易就相信了他们是表兄妹,而雪若和许晗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拆穿她,他们虽以夫妻相称,却若即若离保持距离,她又无意中发现他们有名无实,暗自心喜,存了一线心思和希望。


    “哎,这事情跟你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许晗有苦难言,只能再次强调,“总之晔哥喜欢的,且唯一喜欢的人,只有雪若姐!”


    殷歌把头埋进膝盖,肩膀一抽一抽,哽咽道:“原来我以为他们只是挂名夫妻,没想到呜呜呜”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他们真的圆房了 呜呜呜”殷歌脱口而出,“我这次回来,看见齐雪若的”哭泣止住了她的话,那日雪若烧菜时卷起了袖子,她瞧见她的守宫砂不见了。


    没想到,跟着“流芳会”出去玩一趟回来,她心中的星星之火“噗”地就熄灭了。


    许晗听到她的话哭笑不得,“他们都成亲那么久了,圆房不是理所当然的,你想啥呢”


    “谢谢你,殷歌”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很认真地说,让殷歌有些莫名,抹了抹眼泪,“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说破雪若姐的身份和晔哥以前的事情”


    殷歌不以为然,“那我不还骗晔哥说是他表妹呢。”心道晔哥真是可怜,身边的人每一个跟他说真话,都欺负他失忆。


    “不过,你别再胡闹了,也别去打搅他们。晔哥身体不太好”许晗敛容,眉眼低垂,声音沉重,“他们千辛万苦才有现在的欢喜日子再能过多久谁也不知道”


    他的声音低下去,最终被一声叹息所掩盖住。


    殷歌怔然望着他,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


    夜渐渐淡去,天色如同染上水墨一般,一弯月沉在西边,远方传来阵阵晨钟。


    趴在床边的身子动了动,芸儿抬起头,回神过来后,忙去查看端木敏的状况。


    见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她伸手探了他的体温,发现高热已退,大大舒了一口气。


    端木受刑后命垂一线,听说没有大夫肯去监栏院,她慌忙出宫找左子衿帮忙,可是医馆大门紧闭,左子衿的小徒弟说先生外出采药,不知归期。


    无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想法子,因从小跟在雪若身边,对她摆弄的那些药草药膏略有了解,因此熟门熟路地在药库的瓶瓶罐罐里找了治疗外伤的药膏。


    她又翻阅了雪若留下的药理笔记,抄了对应的方子,托小福子去宫外抓了药回来,煎好每晚带来喂端木服下。


    就这样,就靠着半碗水都不到的药理知识和几夜不眠不休的照料,硬是将已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端木给拉了回来。


    见天色已亮,唯恐来人察觉,她准备尽快离开。


    手腕被轻轻扣住,温热的触感从肌肤上传递过来,她回过头,撞见一双没有温度的眸子。


    端木伏在床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数日,脸色仍旧十分难看,眼中的光被一层坚冰隔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多事”


    因气息不匀,这句话听上去并不怎么冷酷,反而脆弱得有些让人怜惜。


    芸儿把他的手从腕上取下,放在被子上面,温声道:“你若不想我待在这里,我这就走,你好好休息。”


    她看了眼床头,“你热度刚退,多喝些水,桌上瓷瓶里的药丸等下就着水喝下去。”


    端木勉强抬头,看到下身盖的白布,想象她替自己换药的场景,冰冷的眼中多了一丝羞愤自伤,恨恨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服侍”


    芸儿看出他的不安,蹲下身子,轻言细语试图安抚:“以前殿下常说,医者父母心,在大夫眼里,对天下的病人都只有怜爱之心如今我也能感受到这份心。”


    “我并不想要什么怜爱”床畔传来闷闷的回答,深棕卷曲的睫毛垂落下来,遮住琥珀般的眸子。


    芸儿无奈地望着他:“你若是不上药,会死的。”


    他忍着身下传来的痛楚,惨笑道:“这辈子我已经活够本,活腻了,不想再这样活了。你何必多此一举救我?我并不会因此感激你。”


    芸儿眼眶发红,连忙仰起头,清了清发涩的嗓子:“所以你顶撞君上,只为求死?”


    端木没有说话,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能让你留恋的东西了,是吗?”她问他,眼中有东西一闪一闪。


    琉璃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死灰,听了她的话,他眼珠略动了动,缓缓移到她的脸上,欲言又止。


    她的一只手搭在床沿,离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只有寸余距离,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握住他的手。


    手指轻微动了下,最终因为没有勇气而放弃。


    她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笑道:“对不起,是我一厢情愿了”


    “因为我一厢情愿地喜欢你,所以不忍心看着你去死,自私地想把你留在世上陪我。可是,我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


    端木眼中有微光闪过,没有说话。


    她犹豫了片刻,把手移过去,轻抵在他手边,这是她容许自己接触他的最近距离。


    “他们都说你残暴、说你冷酷无情,可是我能看到你的痛苦。”


    她半跪在他面前,痛心又难过:“端木,你可以可以放过你自己吗?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吗?”


    他诧异地望着她,眼底有隐隐的恐惧:“你说什么”


    一直以来,他厌恶自己的身份和不堪的过往,厌弃这具残缺破败的身体,用阴狠冷酷来掩盖心中的伤痛。


    他要让那些践踏□□过他的人体会一样的痛,他恨不能燃起滔天大火,与这个肮脏的世界玉石俱焚。


    今日被她一语点破心结,他如同被骤然揭开伤疤,露出了藏在底下鲜红的血肉,残忍而痛快。


    她吸了一口气,“是的,放下过去,放过自己。我只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些,这世上还有许多珍视你的人,譬如那日跳舞很美的姐姐”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


    见他神色一凛,她马上云淡风轻地笑着摆手:“没事儿,我不介意,真的。如果能让你想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我真的很高兴”


    一连说了两个“真的”,她努力笑着,眨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那日在大殿上,你看到了?”端木诧异问道。


    他很快低下头去,嗓音黯淡:“她是我的表妹。”


    “嗯”芸儿点点头,“看得出你们感情很深?”


    他后面一句话让她心惊:“她已经过世了。”


    芸儿震惊,“怎么会?上次太后寿诞还看到她了”


    她隐隐知道端木为何忽然失态顶撞君上,大概他在世上唯一的牵挂也没有了,他已无所顾忌了。


    她能体会到那种锥心之痛。


    端木平复了一下情绪,淡然道:“她回去后生了病,没捱多久就过世了”


    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芸儿不知道找什么话来安慰他,过了半天,才涩然道:“所以,你也不想活了,想下去找她?”


    端木模糊地笑了笑:“我这副样子有什么颜面再去见她,我只是想向君上讨一句公道话而已。”


    听他并不想求死,芸儿神色忽然轻松,斟酌了片刻道:“那你可以为了我好好活下来吗?”


    见他看过来,她慌忙垂下眼眸:“公主殿下离宫后,燕熙宫没了倚靠,整日被那些捧高踩低的欺负,好容易有你这样一棵大树能靠靠,你却”


    她很快收拾了沮丧,眼中亮起神采,热切道:“端木,你可以继续做我的依靠,罩着我护着我吗?”


    又想了想,认真道:“我可以把每月的份例银子都给你,当做保护费。”


    不想用自己单方面的感情给他增添负担,她把希望他活下去的心意藏在了求一个庇护的请求中,卑微地请他为自己振作地活下去。


    端木心下了然,望着她的目光愈发深沉,嘴角牵起一丝笑:“我的保护费可是很高的,你那些月例银怕是不够。”


    芸儿怔住,挠头道:“那怎么办?”


    端木心里潮潮的,语气极力轻松:“那就用护膝来抵债。”


    “没问题!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他凝望着她,她脸上柔软的笑意,如春水流淌过干涸的心田,带着他无法承受的爱意和比他身体温度高很多的温暖。


    *


    这日雪若正在店内接待顾客,忽然门外来了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打扮得体,举止端庄有礼,进店来对她恭敬施礼,说自己是惠丰银庄朱小姐家的张嬷嬷,他们家小姐今日在家中宴请“流芳会”的小姐,请齐姑娘赏光参加。


    雪若一愣,笑道:“怎么之前没听朱小姐提起?”


    张嬷嬷颔首道:“前几日拍人来送请柬时,贵铺大门紧闭,因而今日我家小姐遣我跑一趟。”


    “不好意思,烦劳您特意登门。”雪若歉然道,她想起之前因凌晔旧病复发而关门了几日。


    转头看了眼铺子里的顾客,不免为难:“可是”


    许晗在一旁听到她们的对话,马上贴心道:“雪若姐,你去吧,这里有我顶着呢。”


    张嬷嬷笑着催促道:“这日头都快落下了,齐姑娘还是快跟老身走吧,接您的轿子就等在门口呢。”


    许晗推着雪若出门,笑嘻嘻道:“快走吧,玩得开心些。”


    雪若不放心地看了眼店内,叮嘱道:“等下早些打烊吧,阿晔最近身子不好,别劳动他出来帮忙了。”


    许晗点头,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不会累着你宝贝相公的。”


    张嬷嬷站在轿子旁掩嘴微笑,雪若瞪了许晗一眼,许晗冲她做了个鬼脸。


    一个丫鬟掀起帘子,张嬷嬷搀扶着雪若上了轿。


    一行人走在长街上,忽然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轿夫抬着轿子只能退至路边回避。


    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自街中疾驰而过。


    两旁的百姓悄声议论,说这些都是调去平临方向的精兵,这几日一直有兵马路过千灯镇,似乎朝堂在抓什么人,搞得人心惶惶。


    雪若在轿内屏气凝神,握在窗沿的手指隐隐发白,心中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骑兵穿街而过,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街市上很快恢复了热闹,轿夫们也起轿重新上路。


    没走多久,轿子就停在了一处陌生的宅院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雪若从轿内探出头来,不解道:“张嬷嬷,这是哪里?”


    张嬷嬷欠身道:“这里是朱家的别院,今夜宴席隆重,小姐吩咐老身伺候您先在此更衣打扮再去。”


    “还要更衣打扮?”雪若有些诧异,从前参加聚会从未有这样的安排过。


    “是的,小姐是这样吩咐的,其余参加宴席的小姐也都在此重新更衣打扮。”张嬷嬷恭敬道。


    桃源(二十三)


    雪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锦袍, 确实简朴了些,难道今夜惠丰庄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想起“流芳会”虽然只是镇上富家女子的集会,很多人家中规矩也是不小的, 繁文缛节简直可以跟她从前在紫宸宫时媲美。出席不同场合更换不同的衣裳服饰这种事情, 自她出宫后几乎快淡忘了。


    客随主便,她没再多说什么, 下轿便跟着张嬷嬷进了那个雅致的小宅院,七拐八弯后到了更衣补妆的厢房。


    刚在铜镜前落座,马上有几个丫鬟上来替她重新梳发,张嬷嬷亲自替她描眉化妆。


    弄好头面上的妆发,一个小丫鬟捧上一个盖着锦缎的托盘, 面露难色道:“嬷嬷,就剩这一套衣服了, 其余的都被其他小姐选走了。”


    嬷嬷揭开锦缎,看了一眼, 笑道:“那就穿这套吧。”


    雪若一看竟是大红色绣金丝牡丹的礼服,忙摆手道:“这不合适吧,太过隆重艳丽了,未免喧宾夺主,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


    张嬷嬷拉住想要逃的她, 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既然是小姐准备的, 那肯定合适, 您的妆容配这套衣服正好。”


    说着和几个丫头七手八脚替她把衣服套了上去, 整整齐齐穿好。


    铜镜翻转过来, 她望着里面那个盛装的丽人,恍了一会儿神。


    璀璨的华服衬得容貌愈发昳丽明艳, 高耸的发髻上珠翠玲珑,正中插着一只金色流苏的凤凰发簪。


    “齐姑娘,您这一打扮,可真是倾国倾城之姿啊。”张嬷嬷啧啧赞叹。


    雪若微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嬷嬷谬赞了”


    感觉有些过了,在王宫时参加宫宴也不过如此,她并不喜如此张扬。


    刚想委婉地表达一下这个意思,就被张嬷嬷和丫鬟们簇拥着出了门,塞进了轿子往朱府赶。


    不料轿子刚走了不到半盏茶,就有人匆匆过来,轿子停下。


    来人对张嬷嬷耳语几句,张嬷嬷闻言面露难色,在轿窗前歉然道:“齐小姐,不好意思,方才府里来人说有要紧事情,今日的聚会不得不取消了”


    雪若一愣,折腾半天怎么忽然又取消了?


    不过她反而松了口气,轻快回道:“不妨事,那我们再回去把衣服换回来吧。”


    张嬷嬷道:“不着急,我们要赶着回府听命,衣服您先穿回家吧,明日我派人来取就好。”


    雪若听了,缓缓点头:“也好”


    张嬷嬷吩咐轿夫将雪若送回去,再次致歉后带着人匆匆离开。


    雪若关了轿帘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回去大约还赶得上跟凌晔和许晗一起吃晚饭,只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会不会吓到他们?


    轿子调转方向,几个轿夫箭步如飞,她坐在轿内左摇右晃,不得不拉着扶手稳住身子。


    “小姐,到了。”颠簸得头发晕的时候,听到轿夫在外恭敬道,雪若扶正头上发簪,拢了拢身上厚重的锦服,红绣鞋踩在青石地上,从半斜的轿中缓缓走下。


    拎着礼服长长的下摆,她站在黑漆漆的铺子门口。


    拍了一会儿门,都没有人应声,她提着裙子绕到侧门,好在早上许晗打扫庭院时忘了锁门,她很顺利就进了院子。


    令人蹊跷的是无论是铺子里,还是后面的宅院都是一片漆黑,凌晔和许晗去了哪里?


    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眼前只有冷风吹动落叶,却看不到人影,她心中不免有些发慌。


    绕到后院,总算看到后厅的纸窗上透出光来,她松了一口气,提着裙摆快步上前,推门而入。


    入目满堂红光。


    她站在厅内,怔然望着正堂上挂着的巨大囍字。


    这是?


    两旁龙凤红烛高燃,桌案上放着一盘盘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拎着裙摆的手不觉松开,长裙蓦然委地,上面缀着的珍珠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声音划破寂静:“新娘新郎入喜堂”


    那是许晗的声音,她转头,见许晗不知何时站在厅前,脸上被烛光照得红扑扑的,他用手肘捅了捅身边正站着走神的殷歌,殷歌抬起头了,瘪着嘴挤出个笑来。


    何大富也摇着折扇从厅侧走出来,笑眯眯望着她。


    “你们这是?”雪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这才恍然,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精心安排的,张嬷嬷、丫鬟和轿夫都是他们请来演的一场戏,心中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感动还是喜悦。


    许晗调侃道:“别看我们了,往后面看看。”


    雪若回头,见凌晔穿着一身红站在门外,也是同样的红底云纹压金线的重锻礼服。


    第一次见他穿红衣,没想到竟如此好看。


    他缓缓走过来,礼服上金丝线闪动,如同洒落点点星光,每行一步,都在周身的烛光中漾出一圈细密的涟漪。


    雪若着看他走近,眼中升起的雾气中他的身影变得朦胧,双手被轻轻握住,是熟悉的微凉感觉。


    他热切道:“阿若,我欠你一个婚礼。现在,我来娶你了。”


    “好。”她抬起眼眸,哽咽笑道:“我等你很久了”


    凌晔低头看她,忽然失笑:“呀,怎么把脸哭花了”


    许晗在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哈?真的吗,让我看看!”


    他要蹦跶过去看雪若笑话,被何大富一把拉住:“许兄弟,证婚人不好乱动的。”说罢对他挤眼示意,低声道:“别瞎激动。”殷歌嫌弃地看了许晗一眼,鼻子里哼了哼。


    许晗转头,见凌晔已经拿出一块帕子替雪若擦眼泪,他吐了吐舌头,摆出一副肃然端庄的样子。


    雪若抬手抹了抹脸,吸着鼻子,抱怨道:“你们竟然串通起来戏弄我”


    哭过的脸上梨花带雨,眼神却清澈动人,艳丽到极致的妆容不掩清纯。


    凌晔动容,笑道:“夫人今日美若天仙”


    伸手轻拂她耳边垂落的一缕乱发,他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墨:“对不起,到现在才给你补办这个婚礼,有点寒碜,也没有热闹的场面,长辈亲人”


    雪若摇头,眸光明亮:“我很喜欢”


    但得有情人,白首不相离。


    红妆十里,繁花万重,怎及他相顾一笑。


    见二人含情脉脉相看执手,许晗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发话:“再聊天吉时要过了,等下回洞房你们慢慢聊到天亮。”


    两人脸色一红,凌晔低头微笑,雪若转头瞪许晗,许晗没皮没脸地笑。


    何大富笑道:“师父、师娘还是先拜堂吧。”


    凌晔拖着雪若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在喜案前摆放的红色垫子上双双跪下。


    许晗喜不自胜,比自个成亲还乐呵,被何大富按住才没有手舞足蹈,把一腔激动全发泄在高亢的唱礼上:


    “新郎新娘交拜天地!”


    “夫妻对拜——礼成!”


    大嗓门直冲云霄,震翻两只在屋檐上歇息的喜鹊,扑棱着翅膀飞向夜空


    卧房内红帐低垂,满室春暖,厚重的礼服被他温柔地脱下,露出雪白的肩膀,优美的锁骨


    她仰面躺在喜床上,承受着热烈的吻,烛影摇曳恍如那夜水中的船舱。


    神驰心荡,情浓至极之时,听到他在耳边呢喃道:“今日我还未说”


    她眼中春水迷蒙,与他纠缠吻着,听到他的话,撑出三分清明,伸手撑住他肌肉匀实的胸膛。


    “阿晔,有件事情,不想再瞒你了”


    他停下动作,手肘撑在床上,眸光似水:“你说。”


    “我说不出口”她抬眸,脸颊绯红,眼中烛光簇簇跳动,“怕说了你会生气”


    凌晔轻笑一声,吻着她耳边的碎发,热气呼在她脸上:“我不会生小糖人的气的。”


    雪若纠结一番,“算了”


    凌晔搂着她,默了片刻,道:“你是想说我们以前并没有成婚的事情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雪若脸上血色尽褪:“你你说什么?”


    凌晔看着她的眼睛,波澜不惊道:“那一次是我们第一次同房,对吗?”


    雪若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凌晔一怔,随即笑道:“果然如此。”


    “我猜的。”他轻叹了一声,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轻如呢喃:“原来我家娘子是个骗人精,还学会骗婚了。”


    那日她在床上生涩的表现和隐忍痛楚的表情,与她口中的经验丰富相去甚远,让他不免遐想,再加上第二天床上的落红,傻子才会信她的鬼话。


    不知怎么,他总能识破她的一些小把戏,就连说谎逞能时的细微表情也被一一捕捉,似乎对她比对自己还更了解三分。


    雪若心虚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试探道:“你你不生气?”


    凌晔狡黠一笑:“为何要生气?美人投怀送抱,我又不吃亏罗。”


    她一个女儿家不顾名节与他未婚私奔,在他失忆后还不离不弃,主动以身相许,他除了感动,何来理由责怪于她?


    “你”雪若瘪了瘪嘴,快要哭出来了:“你是这样想的?”


    凌晔将她搂进怀中,柔声哄道:“逗你玩的,既然你我已经两情相悦,成亲也是迟早的事情,你不算骗我,我求之不得。”


    雪若依偎在他怀里,怯生生道:“要是你日后想起,我曾经误会你,害你受了很重的伤,你还会要我吗?”


    她望着烛光中他的容颜,终于吐露了深藏心底的愧疚,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她要他每日说一句“我喜欢你”,却仍然无法安心。


    只怕有一天他恢复了记忆,不肯原谅自己。


    凌晔有些无语,笑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的病都是你治的,你又怎会害我?既是误会,我有什么道理生气,今后不许再瞎想了。”


    他低头注视着她,温柔而缱绻,郑重道:“无论你曾经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如果我想起过去的事情让你不安,我愿意一直想不起来。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


    “阿若,我爱你”


    一阵风吹灭了红烛,两人在黑暗中紧紧依偎,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她无言凝噎,只觉得心口热得发痛。


    湿湿的液体从眼角滑下,流进鬓边,被他怜惜地吻去。


    想起曾经在话本子里看过的一句话,当你爱一个人时,你会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所有,哪怕刀山火海也奋不顾身。


    她觉得自己如此幸运,能够遇见这样一个人,拥有这样一段人生。


    *


    夜色沉沉,月亮将半个身体躲进云层,天上一颗星子都没有。


    监栏院破败的厢房内,端木敏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屋顶上一只结网的蜘蛛,它几次掉落下来,又挣扎着攀着丝爬上去。


    “笃笃”两声沉闷的声响,似乎有人跳进院子里。


    木门被轻轻推开,两条黑影闪进屋内。


    端木一惊,转头看去,还未及发声,嘴里就被塞了一团布。


    趁两个蒙面黑衣人将他手脚绑住之时,他奋力吐出口中的布,寒声道:“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一个黑衣人瓮声瓮气回道:“你这个魔头,想杀你的人多了。”这人声音有几分耳熟,端木敏确定他应是司仪房里的太监。


    “是李安吗?”端木的声音很冷静道:“君上并未要取我性命,他就不怕给自己招祸?”


    他抬眼看向窗外,难掩心底的焦急。


    “你要死的人了,替别人操什么心?”黑衣人绑好他的手脚,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拎起桌上的茶壶将白布浇湿。


    两端拉紧的布带被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一个黑衣人死死按住他的头,随即眼前白光一闪,湿冷铺面而来。


    湿重的白布覆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窗外。


    湿布盖在脸上,遮住视线,堵住了口鼻,隔绝了所有空气。


    这是宫中常用的处死太监的方法,快速而干净,受刑人魂消魄散之后,水一擦就完事儿。


    “呜呜”窒息的痛苦让他无法控制地挣扎,很快就别狠狠地压住双腿动弹不得,意识逐渐迷离。


    “哗!”瓷器落地摔得粉碎的声音伴随着女子的惊呼响起。


    是芸儿!


    端木的灵台还有最后一分清明,听出是芸儿的声音让他痛苦不堪。


    她怎么会来的?


    早上他说伤口好了很多,她答应今日不过来。


    芸儿被眼前处刑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反应过来后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拼命拉扯黑衣人:“你们是什么人?放开他!来人啊,救命啊!”


    她很快就被一个黑衣人制住,那人反拧着她的双臂,从后腰取出一条粗麻绳,套在她的脖子上,用力收紧。


    芸儿瘫软在地,脸涨得通红,无力地蹬着双腿,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唔唔唔”端木敏不顾一切地挣扎,用尽最后一口气,他刑伤未愈虚弱无力,很快就被制服,那人压着他,继续往白布上倒水。


    水溢下来,呼吸一分分被夺走,神思也开始消散。


    最后的意识消散前,想到连累芸儿为自己白白送了性命,他无法瞑目。


    两人隔着床前的数尺距离,分别承受着窒息的煎熬,齐齐地走向生死边缘


    忽然间,院外脚步声群起,火把晃动。


    身穿轻甲的年轻将领如神兵天降,率先冲进屋内,一脚踢翻门边正在行凶、目瞪口呆的黑衣人,又冲到床边砍翻压着端木的那人。


    他一把掀开盖在端木脸上的白布,见他面色青紫,半睁着眼,目光涣散,挑断绑着他手脚的麻绳,不住晃动他的肩膀:“敏总管,醒醒!”


    后面进来的士兵将两个黑衣人抓住,拖到院子里。


    端木缓缓回神,怔然地看着床前的将领,认出是如今已升任御前侍卫的房赟。


    果然,君上遣房赟来接他了。


    昨日服侍他的小太监偷偷来探望他,说无意中听李安说要对付他,让他早做准备。


    今夜齐允轩应宿在丽妃处,他让小太监戴着自己的玉扳指去奉茶,那个扳指是他入宫净身前齐允轩赐给他的。


    那时,齐允轩将扳指戴在他手上,道:“敏儿,本王会永远记得你付出的一切。”


    君心莫测,方才九死一生之时,他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还是被他算准了。


    端木缓缓清醒,他想起身下床,可是脚下无力,一时心急竟摔下床去。


    他浑然不觉痛,只向躺在门边的芸儿爬去。


    “敏总管,”房赟本要去扶他,见他如此反应,便提前一步上前查看芸儿,“她没事,只是昏了过去。”


    端木肩膀塌下,松了一口气,趴在地上喘气,目光一直停留在芸儿身上。


    无处可逃


    数日后, 承光殿早朝。


    众臣发现消失多日的端木敏再次站在了銮座前,他身上紫袍上的丹鹤已然换成麒麟,官职升至一品掌印太监。


    他挺直背脊, 目光泠泠地望着群臣, 神色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日齐允轩在金殿上为左相傅临风送行,名为受命赴西南边陲巡军, 实为奉密令找寻离宫出走的昭月公主和传说中死里逃生的上官逸。


    饮过御赐美酒后,傅临风将酒杯放在端木敏手中的托盘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端木敏恭敬欠身,并不与他视线接触,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杯, 将托盘交给身边小太监。


    傅临风讨了个没趣,神色渐冷。


    李安前日因谋害端木敏被赐了杖毙, 白白断了他在御前的一根眼线,想到这里, 看向端木敏的眼神更幽暗了几分。


    齐允轩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前几日他感染了风寒,端木敏闻声忙奉上润喉茶,允轩柔和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略带赞赏的一眼,让傅临风心底起了层层寒漪。


    李安曾是内宫太监中的二号人物, 难道君上察觉了他与李安走近, 才借着端木被责罚之机引李安出手, 最终降罪处死李安?


    又想起君上今日频频召见容绪和先帝的旧臣, 显然都是为了暗中敲打自己, 想到此间, 他面上不动声色,后背已是阵阵发凉。


    好在, 自己手中还有一张重要的牌在手,如若打好这张牌,齐允轩不得不再度倚重他。


    他侧过头,从半开的巨大雕花楠宫窗看向西南方向,那里浮云舒卷,天边隐现金光


    *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很快就刮遍了夏州全境,连偏居一隅的千灯镇也未能幸免。


    这日,雪若和殷歌正在铺子里看店,忽见许晗从外面神情紧张地进来。


    “雪若姐,我看今日就快些关店门吧,街上有官兵在盘查路人,凡是开门的铺子也要进去搜查一番。”


    雪若一惊,立即从柜台后站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许晗道:“说是在抓逃犯,你说会不会是冲我们来的?”


    殷歌紧张道:“你知道抓的是什么逃犯吗?”


    许晗摇了摇头:“不清楚,按说这里离京城这么远,我们隐姓埋名在此又无人认识,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雪若思忖片刻,冷静道:“还是先把店门关了再说。”


    殷歌忙拉着许晗开始收拾,许晗忍不住抱怨:“最近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官府又加了几道税,好容易赚了些钱都缴税了!朝廷是不是疯了,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别乱说话!当心惹祸上身。”雪若低声喝到,许晗不服气地闭了嘴。


    许晗的话让雪若心中益发沉重,他们生意人家尚且如此,普通百姓更是被朝廷的苛捐杂税压得无以聊生,交不上税的百姓被没收了土地和房产,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他们铺子一日竟会上门几波乞丐,许晗怕影响生意要赶乞丐们走,被她制止了,带到侧门处施以粥饭。


    真不知允轩是如何治理国家的,把父王在位时的富庶安宁的夏州弄得民不聊生。


    她叹了一口气,难过道:“快些把店关了吧。”


    三人齐力将门板一片片插进底槽里,关到最后一扇时,外面伸进一只握着刀的手,挡住了正在关上的门。


    “大白日为何关店?”一个头目模样的官兵狠狠推开门,走进了铺子内,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官兵。


    许晗要开口,被雪若拉住,她挡在殷歌和许晗前面,上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赔笑道:“长官,今日家中有些事情,所以提前关铺子,怎么,有何问题吗?”


    “你是这个铺子的掌柜?”小头目的视线停在她秀丽的脸上,目光微不可查一亮。


    雪若微笑,不徐不疾道:“正是民妇,长官有何指教?”


    小头目见她端庄有礼,神色略缓,咳了咳道:“我等奉命捉拿京城要犯,调查到千灯镇不足两年的可疑之人,有人举报你们来这里开店一年都不到。”


    说罢,犀利的目光扫了眼三人,“你们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吧。”


    许晗一听,直着脖子急道:“新来开店的难道就有罪?这是什么道理?”


    殷歌在后面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别说了。


    小头目愠怒:“我听你们口音就不像本地人,是不是京城过来的?”他一挥手,两个官兵一边一个把许晗架住。


    许晗想反抗,但又不敢露出武功底子,只能大叫放手。


    “长官,有话好好说。”雪若一看要抓人,忙上前赔罪,“我这弟弟年轻不懂事,您多担待。”


    那小头目使了个眼神,旁边的兵松开许晗,许晗愤愤地揉着手臂,殷歌忙将他拉到一旁,防止他乱说话。


    雪若稳了下心神,镇定问道:“长官,方才听您所言,要找的可疑之人莫非是一年多前从京城犯案逃走的,对吗?”


    小头目点头,犀利地盯着她,“不错。”


    雪若心中稍定,“若我们能证明那时我们不在长乐城,而是长住在其它地方,是否可以洗清嫌疑?”


    见他不置可否,雪若转身去内堂,自柜子里拿出一张房契,打开给那些官兵看:“各位官爷,我们是从外地搬到千灯镇的,这是五年前购买宅子的房契,还有这几年我们在当地打理房屋凭证。”


    这房契是何大富送给他们的成亲贺礼。


    当时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收下这份厚礼,何大富说你们先听我说。


    他说这个宅院在距离千灯百里开外的一处叫烟云涧的小城里。


    烟云涧在一处遗世独立的海岛上,海面时常升起浓雾,小城便若隐若现,难见踪迹。


    这座小城虽然在夏州境内,却远离其它大小城廓,只有船只可以往来,因交通不便当地只住了少数原住民,百年间都无战火波及,是个被朝堂遗忘的避世之所。


    他说,千灯镇紧邻平临,终究人事繁杂,若是哪一日师父与师娘想找一处不受外人打搅的隐居之处,这便是一处绝佳的选择。


    他言辞恳切,说师父、师娘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这一点小小心意若再推脱,大富心碎万分。


    因他盛情难却,雪若和凌晔只能收下了房契。


    何大富离开后,雪若仔细查看房契时,发现写着的转让时间竟然是五年前,而且还附上了五年中打理宅子的各项开支,统统都是以二人的名义写的。


    他们当时怎么也不明白何大富这样做的目的,方才官兵上门盘查时,雪若忽就福至心灵地想到了房契,原来何大富思虑周全,都提前替他们做了万无一失的安排。


    她拿出房契作证,又好言好语地给每个官兵都塞了些银两,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


    那个小头目离开前道:“我看你们样子也不像逃犯,这朝廷也是抓个逃犯也不给个画像,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让人去查,打搅了。”


    他看着雪若,意味深长地笑:“你们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他扫了一眼铺子内的货品:“与你们一样开胭脂铺的”


    雪若与许晗交换了个眼色,心里明白是“香雪海”的胡彧去官府举报他们,笑着叹苦经道:“让长官见笑了,您也知道我们的难处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正经开门做生意,却被这样平白无故诬陷,还要耽误长官们的功夫白跑一趟,真是罪过。”


    她笑着将几个官差送出门,回来是神色严肃,吩咐许晗和殷歌继续把店门关上,自己拿着房契往后院去。


    刚推开内堂后面的门,就见凌晔已站在门外,焦急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听到前面的喧哗声,想过去看看,但想起雪若之前的嘱咐,不管前面发生什么,如果她未唤许晗来叫他帮忙,他都不要露面。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却也没有多问就答应了。


    “已经摆平了。”雪若拉着他往后院走,一边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说到她拿着何大富给的房契作为证明,摆脱了官府的查问时,凌晔露出疑惑的表情。


    见他疑惑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雪若停顿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为何要躲着官府,官府又在找什么人?”


    凌晔垂下眼眸,没有回答,他知道雪若瞒着他一些事情,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若是不想说,他便难得糊涂。


    雪若叹了一口气,目光变得缥缈,怔然看着远处的云:“这个事情有些复杂,等找个合适的机会,我再跟你细说好吗?”


    “好”凌晔答应着。


    雪若收回神思,拉住凌晔的手,忽然道:“阿晔,我想把“雪记”的生意结束掉”


    凌晔一愣,“你要关店?这不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做的事情吗?”


    雪若坦然笑道,“你已经帮我实现梦想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房契,目光渐渐凝聚:“阿晔,我们去烟云涧吧,过真正清净不被人打搅的生活。”


    眼下形势紧张,官府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抓人,定是允轩还没有放弃找她,总有一天他们的身份会暴露,绝不能再待在千灯镇了。


    凌晔点头,搂住她的腰,低下头去,额头与她相抵:“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为夫随你便是。只是关了铺子,今后我们何以为生?”


    雪若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内心柔软如春柳,“我可以替人看看病,至于你呢可以帮人写写书信,或者当个私塾先生。”


    凌晔忍俊不禁,五官舒展开来,在阳光中格外清隽温润,顺势将她搂进怀中接着道:“一年两年存些钱,替阿晗娶一房媳妇,给殷歌找一个好郎君,三年四年我们的孩子也该出生了”


    “为何不能把阿涵娶媳妇和殷歌找郎君一次完成呢?”雪若仰头看他。


    “你的意思是”凌晔不解。


    “你不觉得近来阿涵对殷歌格外关心吗?”雪若笑盈盈地问。


    “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有点感觉到了。”凌晔后知后觉地微笑,“只是不知道殷歌的心意”


    雪若意味深长地看着凌晔,笑中带着一丝尴尬,半天才道:“或许至少不讨厌吧”


    “那阿涵还有机会”凌晔亲了亲她的发顶,将她抱紧了些。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下来,风缓缓吹过,寂静的庭院里只有树叶婆娑的声音。


    两人达成一致后,雪若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不似方才进来时那般焦虑不安。


    她一向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马上就要去铺子里清理账本,为关店做准备。


    凌晔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出了月洞门消失不见,眸色黯沉下来。


    胸中一阵腥甜,他忙转过身,扶着身边的树弯下腰来。


    来不及拿帕子,只能用袖子掩住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袖摆上染上淡淡的血迹,他深吸了口气,拉起袖子,手臂皮肤下那些若隐若现树枝状的黑线,似乎又加深了一些。


    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到底生的什么病。


    可是他不敢去问雪若,她为他已经心力交瘁了。


    那日见她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哭,他在窗外看到,徘徊了一会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走开了。


    她回房时已经看不到哭过的痕迹,在他面前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她不说,他也不问。


    两人彼此心疼,心照不宣地回避着沉重的话题,云淡风轻地相处,每日谈笑如常。


    把生活中沉重的底色留个自己,只希望对方能活得畅快轻松一些。


    *


    隔了几日,何大富特意从平临登门拜访,他听说凌晔身体抱恙,前来探望。


    见凌晔除了脸色略白之外,气色精神都尚好,这才放下心来。


    他让凌晔回后院休息,自己坐在铺子喝着茶,与雪若闲话。


    何大富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在雪若面前的桌上:“师娘,你们这个铺子可以开个分号了,你看看这个怎样?”


    雪若打开那张纸,看了一眼,惊道:“你把香雪海收购了?”


    何大富摇着扇子,笑眯眯道:“是替你们把香雪海收下了。听说他们一直在背后捅你们刀子,我就找人先坏了他们的生意,然后用低价把他们买下来了。”


    他得意道:“那个黑心的胡彧这次可是亏大了。”


    雪若半天说不出话来,佩服得五体投地:“何兄,论起做生意,我们真是甘拜下风。”


    何大富谦虚摆手,“小意思小意思,能用钱搞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把契约推过去,“师娘快请笑纳了吧,把雪记做大做强。”


    雪若微笑:“何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们已经决定关闭雪记,去烟云涧了。”


    何大富吃了一惊,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低头笑了笑,没有多加追问。


    “也好,烟云涧风景优美,适合师父休养。这样,我找找生意场上的朋友,帮你们把剩下的货品转出去。”


    雪若垂眸,不好意思道:“我们夫妇一直都仰仗何兄照拂,不胜感激。”说着就要欠身行礼。


    何大富吓得忙从座位上站起拦住她,“师娘,千万不要如此见外,你们对何某的大恩无以言谢,能为你们做点小事,我心里舒服。”


    雪若抬眼望着他,“多亏你那个房契否则前日官府盘查”


    何大富心照不宣笑道:“能派用场就好,就好。”


    他收回了要扶雪若的手,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带着毕恭毕敬。


    一趟长乐行,他从蛛丝马迹中已猜到了雪若夫妇的真实身份,内心震惊之余,对他们二人的深情感佩不已,决心凭一己之力为他们保驾护航,铲除障碍。


    何大富在当地手眼通天,回平临后没几日就找人用不错的价钱全盘接手了“雪记”的存货。


    没几日,便通知雪若和许晗去约定的地点签了卖货的契约,收了定金,两人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回去收拾打包,等过两日把货全卖了,我们就动身去烟云涧。”雪若心情说不出地畅快。


    许晗面露向往,在一旁高兴附和:“这地方听名字就是个神仙待的地方。”两人说笑着,一路穿过大街小巷,走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时,许晗在一个首饰摊前停下脚步。


    他专注地望着摊子上的一根银质镶蓝宝石手链,雪若打量了他一下,随即微笑对老板说,“掌柜的,这手链我们买下了。”


    “阿若姐”许晗惊诧地抬头,雪若将装着手链的布袋塞进许晗手里,嘱咐道,“仔细收好,她会喜欢的。”


    许晗不好意思地低头,将布袋捏在手心。


    两人正准备离开时,许晗忽然拉住雪若,压低嗓音道:“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雪若一惊,停下脚步,假装看路边摊位上的货品。


    她侧头查看,只见不远处一片灰色衣角闪过,消失在人群里。


    对许晗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走进路旁的一家成衣店。


    老板见二人进来,忙客气地招呼,指着内堂的一排排成衣:“客官,咱们店里款式齐全,你们随意挑选。”


    雪若笑道:“我想替夫君选几件长衫,自己先看看款式,您忙您的。”


    老板含笑答应:“好好好,您请自便。”雪若带着许晗匆匆走进满满悬挂衣服的内堂。


    他们在里面等了一会儿,果然听到有脚步声跟在后面进了内堂。


    从架子上挂着的衣裳缝隙往外看,正是那个灰衣男子,雪若和许晗屏气凝神,听着那脚步一点点走近。


    许晗拔出腰间的短刀,找了个时机,蓦地跳出去。


    他在那人身后,将短刀抵在他腰间,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们?说!”


    一排成衣被拨开,雪若从前面款款走出,当她看清楚眼前人的面貌时,不由惊喜叫道:“师父,怎么是你?”


    左子衿望着她微笑,眸光深沉。


    一年不见,他看上去比从前略瘦了些,更显得谪仙般清逸出尘。


    听到她的叫声,许晗忙把头伸过去,一看真的是左子衿,收起短刀,抱怨道:“大老远跑来,神神叨叨地跟着我们干嘛?”


    左子衿笑道:“不戴面具了,果然看上去没那么冰冷了。”许晗不好意思笑笑。


    雪若拍了许晗脑袋一下,嗔道:“不许对我师父无礼。”许晗对她吐了吐舌头。


    她上前拉住左子衿的袖子,亲热道:“师父,你是来看我们的吗,你身子好些了吗?”


    左子衿目光怔然停留在她梳的妇人发髻上,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拉住二人低声道:“现在不是叙旧之时,后面有几个人一直在跟踪你们,应该很快就要把这个店包围起来。”


    雪若和许晗闻言变色,许晗道:“你看清是什么人吗?是官兵吗?”


    左子衿摇头,“不是官兵,都穿着百姓便衣,看上去有备而来。”


    铺子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雪若紧张道:“那现在怎么办?”


    她脸色发白道:“糟了,凌晔一个人在家中,我担心他有危险。”


    “凌晔……符凌晔?”左子衿看了她一眼,明知故问道:“你说的是上官逸?”


    雪若点头,紧张地捏住了衣角,左子衿拍了拍她肩膀安抚,往外面看了看,低声道:“我们先想办法自己脱身。”


    不远处矗立的一座酒楼是千灯镇最高的建筑,酒楼的二层栏杆内的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和酒盏,一名锦袍男子坐在桌后自斟自饮。


    他的目光瞥向楼下,注意到楼下成衣店内走出的雪若等人。


    他们已经乔装易容,混在顾客中躲过了追捕的人,顺利地离开了。


    “左相,我们已经找到他们,为何不将他们直接抓起来?”身后的随从不解道。


    傅临风手持酒杯,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道:“急什么,猎物都在网里了,还能飞了不成?”


    他勾唇笑了笑,眼神愈发幽暗:“且看看他们如何挣扎,岂不有趣?”


    远处红日西沉,天地间一片血红。


    他的目光牢牢地跟随着街市上远去的窈窕身影,既热切又冰冷,渴慕中暗藏狠厉不甘


    雪若一路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她气喘吁吁地推开院门,拎着裙子冲了进去。


    前厅后院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凌晔的影子,只有黑暗中一片死寂的院落。


    许晗和左子衿赶到的时候,见她一人站在书房,对着手中的一张纸发呆,桌上摆放着一支箭。


    雪若抬起头,惊慌道:“他去河边的竹林了”


    爱恨惘然


    林叶瑟瑟, 寒月清辉在地面铺上一层银霜,凌晔踩着地上的落叶,一步步走进竹林深处。


    薄雾散去, 空无一人的林中蓦然出现数个身着深色劲服的高大人影。


    当中一人穿着显目的银锻锦袍, 身材挺拔高大,负手背向而立。


    听到脚步声响,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回头见凌晔一袭蓝衫,踩着满地月光而来,立于面前时,虽一言未发,但浑身都散发出熟悉的凛冽气场。


    锦袍男子眉目端正有英气, 不知为何让凌晔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还未说话这男子便率先开口, 含笑道:“好久不见,你果然还活着。”


    凌晔定了定神, 看来这些人与他从前相识,为何要挟持了雪若和许晗约他前来见面,他沉住气不动声色,准备一探他们的图谋再做反应。


    没想到,此人后面一句话几乎要让他惊掉下巴:“我是该叫你上官逸, 还是叫你五弟呢?”


    凌晔后背一僵, 瞳孔骤然收缩, 他按捺住内心的震惊, 警觉地望着面前人, 沉声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方才以为听错了, 在心底反复确认对方的确叫自己上官逸后,他彻底凌乱了。


    难道是认错人了?


    上官逸可是说书先生口中中统领数十万兵马战功赫赫却横遭冤死的夏州战神?


    凌晔后面冷汗涔涔, 有些站立不稳,陷入了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的恐惧之中。


    心念电转间,蓦地想起曾经在记忆中闪回的宫门送别场景。


    难道那一幕竟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如果他是上官逸,那雪若雪若又是谁呢?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思维混乱,不敢往下继续探究,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


    还有,这人叫自己五弟,难道,他竟是自己的兄长?


    此人眉目让他无端眼熟,细看下,原来他的五官轮廓与自己与三分相似。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雪若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他觉得自己脑袋混乱得快要炸开了。


    “凌晔,”符凌止上前一步,眸光深邃地望着他,“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上次在卑兹罕边境你骗了我,你说会将虎符给我,结果却串通那些夏州人来对付我。”


    凌晔周身一震,这人竟然又唤他凌晔,那他到底是上官逸还是凌晔?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见他不吭声,符凌止冷笑了一声,眼中俱是嘲讽,“你一心一意帮那齐允轩,可是落得个什么下场?他们还不是过河拆桥要要将你灭口。说到底,你终究是北魏人,他们夏州永远不可能信任你的。”


    卑兹罕边境、虎符、齐允轩、北魏、夏州


    凌晔茫然地望着符凌止,只觉得一堆陌生或熟悉的词汇在眼前高速旋转,却怎么也无法把它们与自己的记忆联系起来。


    他捂着头后退了几步,血一阵阵往头顶涌,他的大脑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只觉得眼冒金星,心脏胀痛得几欲崩裂。


    自己是谁?对面这个人又是谁?他在说什么?


    符凌止见他神色不对,上前想要搀扶他,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之前的伤还没好吗?”


    他的手触碰到凌晔胳膊时,凌晔本能地反手一让,往旁边躲闪开。


    符凌止愣住,随即爽朗大笑:“这一招神龙摆尾还是我教你的,记得吗?”


    凌晔喘息着定神,他凝望着眼前的人,脑中忽然跳出一个名字。


    符凌止。


    此人是符凌止,北魏太子。


    也是他的大哥。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符凌止的面孔在眼前逐渐清晰,心头的迷雾被风缓缓吹散。


    他想起了自己的本名。


    原来,他并不姓凌,他姓符,他是符凌晔,也是北魏王室的私生子。


    这些记忆的碎片在符凌止扶他的瞬间忽然拼凑出完整的一小块,随之而来的是胸中的翻江倒海,一口血涌至喉头,被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倏忽飘过的零散回忆如同河流上的浮叶,他努力想抓住一丝半缕,握在手中,窥探多年前那个寒冷深宫中的一缕天光。


    那一日,重门深闭的禁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高的墙头翻进了一名华服少年,他重重地摔在青石地砖上,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地叫唤。


    他正在殿内看书,听到声音跑到外面查看究竟。


    那少年看上去比自己大两三岁,被他从地上拉起来时,用带着傲气的漂亮眼睛打量着自己:“你就是禁宫里那个小子?”


    他望着那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五官,抿着唇没说话。


    那少年推了他一把,大咧咧笑道:“你莫不是个哑巴吧?我是你大哥,符凌止。”


    墙外传来内侍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喊:“太子殿下,您在哪里啊?求您快出来!”


    符凌止一听,吓得弓着身子就往草丛里躲,一边吩咐他:“千万别说见过我,不然太傅又要抓我去温书了。”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开口道:“他们不会进来的,这里是不祥之地。”


    草丛里探出一个脑袋,笑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符凌止经常翻墙进来找他玩,说自己被太傅,被父王母后管得太严,快要疯了。


    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自卑。


    望着面前同样孤单的兄长,他思忖了半天,说:“其实后面有个边门,不用一直翻墙的。”


    符凌止高兴地猛拍他肩膀:“太好了,你怎么不早说!”忙叫他带去看边门在哪里。


    他领着过去后,符凌止瞪眼道:“这不是个狗洞吗?我堂堂太子,怎么可能钻狗洞。”


    他诚实答道:“我一直就是从这里溜出去透气的,如果殿下介意,那还是翻墙头吧。”


    又低下头轻声道:“君上下令不让开殿门”


    符凌止摆摆手,“算了算了,就这个吧,再摔几次,我屁股都要成四瓣了。”


    他忽然把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你怎么不叫父王,而叫君上?”


    凌晔垂下眼眸,声音更轻了:“王后殿下不让叫”


    符凌止一愣,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那你叫我王兄好吗?”


    他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符凌止,半天才犹豫开口:“王兄”


    “好好好,”符凌止咧嘴笑得开心,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五弟,快帮王兄看看这个文章怎么做,王兄可快愁死了。”


    太子符凌止不喜文墨,喜欢舞刀弄枪,因此太傅布置的功课,都是过来让他写好,自己再用狗爬的字誊写交差。


    见他常年闷在禁宫长得瘦弱,符凌止便教他一些拳脚功夫,说可以强身健体。


    他的大哥,其实是他在武功上的第一个启蒙老师。


    那段短暂的时光如碎金子般美好,太子拥有了一切,唯独没有自由,而他除了一个不受承认的王子身份,什么都没有。


    两个同样没有自由,内心孤独的孩子走到一起,互相慰藉,可是这份简单的幸福很快随着他走出禁宫而被打破。


    王后发现了太子溜去禁宫玩耍后大发雷霆,把从小与他一起在禁宫长大的小太监拉去杖毙了。


    那个雨夜,他浑身湿透跪在王后殿前,磕得满头鲜血,也没能救下小太监的命。


    他知道,令王后更生气的是她知道父王暗中来看过自己几回。


    后来,他在御花园无意中冲撞了符凌止的马,王后籍太子落马大做文章,给他扣上无召出禁宫,意图谋害太子的罪名,父王不得不亲手打断他的双腿。


    再次见到符凌止的时候,是在他的病床前。


    符凌止眼眶发红,抖抖索索地给他端上一碗补汤。


    他接过汤,正要喝时,符凌止忽然叫住了他,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说:“五弟,对不起原谅我”


    他从未在王兄脸上看到这样的不安和痛苦的表情,抬了抬绑成粽子的脚,安慰道:“大夫说好好养着,三个月后应该能下床。”


    说着将手里的补汤一口喝下,抬头时见符凌止的手伸在半空中,眼中似乎有泪意,脸上的彷徨变成了歉疚和绝望。


    后来,他才知道,王兄那句原谅他是什么含意。


    他在一次又一次饱受寒毒折磨之时,都会想起符凌止的这句话。


    是什么时候,他们兄弟间已走到了这一步?


    他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随着他出宫拜温归鸿为师学武功,随着他的剑术日益精进,随着父王对他的赞赏越来越多,符凌止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寒至心底。


    一次宫道上不期而遇,撇开下人,他恭敬地向符凌止行礼。


    符凌止只是冷冷道:“你我之间不必再装这些虚礼,你可以明目张胆地恨我,你背后的苏氏,我背后的吴氏,早已势同水火。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兄弟情谊。”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多年后再次见到符凌止之时,记忆回归的是这些儿时的零散片段,他只是惘然看着面前的兄长,眼神中有了一丝柔软。


    符凌止站在竹林前,轻袍缓袖,笑道:“当年你在禁宫里瘦得像根豆芽菜,现在也长这么高大了,到底是我们符家的血脉。你的武功一开始还是我教的,记不记得?”


    符凌晔道:“记得,王兄教了我七步拳和擒拿术,是我的启蒙老师。”


    符凌止点头:“蛮好,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又问:“你身上的伤要紧吗?寒症还发作得频繁吗?”


    凌晔如实道:“还好,偶尔发作,不要紧。”


    符凌止眼锋淡淡扫过来:“你也算是命大,几次三番都不死,如今既然你已经隐姓埋名,不再涉足朝堂之事,想必拿着那虎符也没有用了,不如交给王兄吧。”


    凌晔脑中只恢复了零散的记忆片段,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和他索要的虎符,是全然没有半点印象。


    他懵懂地摇头,“什么虎符?我不清楚。”


    符凌止面色突变,一改方才的和蔼神色。


    他的耐性已到尽头,上前揪住凌晔衣服的前襟,咬牙道:“你还在跟我装糊涂是吗?上一次你引来的那些援军里,敢说没有父王留给你的影卫和暗军?那些人都是用着虎符调遣的,你既然已经脱离北魏王室,就应该把这些东西交出来,否则我就”


    凌晔被拉扯着不由后退,符凌止眼底冷酷的血色令他心惊。


    这才意识到,隔了这么多年,兄弟俩的关系早已面目全非,在他残缺的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怒视着符凌止:“你把我妻子他们怎么了?”


    符凌止冷笑了一下,“你若是乖乖地说出虎符的下落,他们会平安无事的。”


    符凌止脸上的疯狂之色让他不敢贸然说出自己失忆的事情,他沉默了一瞬,道:“我要先见到他们才行。”


    符凌止松开凌晔,挥了挥手,手下马上拖拽戴着头套的一男一女上来。


    看身形和衣服正是雪若和许晗,两人一边走一边挣扎,很快被押着跪在符凌止身后。


    凌晔气急难忍,他一动,符凌止的手下立刻齐齐地将刀锋对向他。


    符凌止拔出腰间的长刀,架在雪若脖子上,对凌晔眨着眼睛笑:“五弟,我也不想这样对弟妹,你把虎符交出来,我们兄弟叙一叙离情,我再给你们补上一份成亲贺礼,岂不皆大欢喜?”


    凌晔怔然望着他,多年前那个从墙上掉下了少年,也是眨着眼大咧咧道:“傻站着干嘛,快来拉你大哥一把!”


    心底的怒意点燃火星,烧得浑身骨骼“嘎吱”作响,他咬紧了后槽牙,道:“虎符我没有带在身边,被我埋在了平临城外的岱山脚下。”


    符凌止闻言皱眉,“好,你现在就带我们去拿。”


    凌晔神情冷下来,眼神向下,目光停留在雪若露在裙边的鞋子上,略一迟疑后,他点头道:“行。”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负手向前走,符凌止也收了刀,跟在他后面,同时挥了挥手,那些属下立刻押了雪若和许晗跟在后面。


    不料凌晔走了几步蓦然转身,快如闪电地夺了一旁侍卫的长剑,手起剑落,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符凌止身边两人,直扑符凌止而来。


    符凌止见状大惊,忙拔刀仓促招架。


    却见眼前长剑寒光筑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其中,他的手下都无法进来相助。


    这是他第一次与凌晔交手,终于领教了传说中独步天下的快雪剑法的威力,那种压倒性的气势令与他交锋的人绝望得几乎窒息。


    他的刀法很快就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被凌晔制服,正心急火燎之时忽然心念一动。


    他费力挡了几招,便故意露出一个明显的破绽,装作脚底一踉跄,将胸膛迎着凌晔的剑锋而去。


    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决定赌上一把,做出慌乱抵抗的模样,眼看就要被自己兄弟的剑当胸刺穿。


    果然,凌晔的剑在即将触到他的时候忽然收势。


    他心中冷哼,自己没有料错,心软始终是凌晔最大的弱点。


    于是看准凌晔调转剑锋时的间隙,蓄全力将长刀劈了过去。


    “哐当”长剑被斩落在地,凌晔还来不及弯腰去捡,脖子上就被压上了数把明晃晃的刀剑。


    符凌止喘息着,将长刀重重插进鞘,鄙夷地看着被押着半跪在地的凌晔:“你还是那样妇人之仁!”


    眼中升起玩味的笑,他看了眼后面蒙着头的一男一女,又看了眼凌晔:“居然被你看出来了。是啊,弟妹那样的美人,怎会生出一双大脚来?”


    刀锋般的目光划过属下们的脸,那些黑衣人一个个惶恐地低下头去。


    符凌止拍了拍手,轻飘飘道:“这两个人没用了,杀了!”


    “住手!”凌晔急忙叫道,与他的喊声同时落下的是两道刀光,和随即飞溅而起的血珠。


    带着头套的一男一女连叫都来不及叫,就瘫倒在地,成了两具死尸。


    凌晔双目尽赤,对符凌止怒吼道:“为什么滥杀无辜?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轻贱吗?”


    符凌止耸肩,无所谓道:“既然他们被你认出来是假扮的,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死是他们最好的归宿。确切地说,是你害死了他们。”


    凌晔冷笑道:“你这种狠绝嗜杀的性子,根本不配做北魏的君王,也不配得到虎符!”


    符凌止听到此话,眼神倏忽狠绝,出手如电,一把掐住凌晔的脖子,表情扭曲地笑道:“你别把自己说得多么高尚似的,你手上沾的血难道比我少吗?那些无辜被你杀掉的人都忘了,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凌晔喘不过气来,表情痛苦,灭顶的窒息扑面而来,比窒息更让他恐惧的是刚才符凌止的话。


    符凌止手下用力,凌晔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毕露,嗓音破哑地挣扎道:“你杀了我,什么都得不到”


    符凌止冷哼一声松了手,凌晔咳着吐了口血出来。


    符凌止瞥了他一眼,眉心微动,缓和了声音:“我看你病得不轻,你把虎符交给我,我在北魏寻一处安静之地,让你养病护你们周全。”


    他上前半步,伸出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才轻拍上凌晔肩头:“齐允轩不会放过你的,他更不会允许自己唯一的妹妹跟你在一起。凌晔,只有北魏,才能保护你。”


    “齐允轩?”凌晔茫然望着他,一脸迷惑。


    符凌止一怔,不耐烦道:“就是当今夏州王啊,你装什么蒜啊?”


    凌晔半天没有说话,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过了一会儿,才冷静道:“王兄,实话告诉你,我忘掉了一些事情,你说的虎符,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符凌止愣住了一瞬,讥诮笑道:“搞了半天,你想出这个借口来忽悠我是吗?”


    “你若不信,可以杀了我。”凌晔面不改色道,自从知道雪若和许晗并未被他们劫持,他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


    符凌止仰头大笑,眼神疯狂而冰冷,他很快止了笑,眼神狠厉:“那你就跟我走,我会有办法让你想起来了。”


    说着做了个手势,“带走!”两个手下上前架住凌晔。


    符凌止冷着脸走在前面,凌晔被押着跟在他后面。


    往前走了不到半盏茶功夫,还未走出竹林,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琴声。


    琴声在竹林上方回荡,雄浑如沧海龙吟,空灵似山涧流泉,让人不由心生驻足细听之意。


    凌晔被推搡着往前走,正寻思如何脱身,忽见身旁所有人包括符凌止都猛然抬头看天,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


    一大群飞鸟自空中飞过,乌压压地煽动着翅膀,符凌止拔出长刀,警惕叫道:“当心,有人前来偷袭!”


    凌晔努力转过头,想看偷袭的人从何而来。


    下一刻,就见那些侍卫们纷纷拔出武器,一个个对着空气奋不顾身地砍杀,连符凌止都不停地挥动长剑,仿佛正在与什么人交锋。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自搏式的酣战,只有凌晔一人茫然立在那里,看着其他人中邪般的古怪行为。


    侍卫们快速围成一圈将符凌止和凌晔护在中间,他们听到马蹄声和密集的脚步声四起,远处的火把映亮的半边天。


    “殿下,他们人很多,还有马队,怎么办?”贴身侍卫急切问道。


    符凌止持刀四顾,显然乱了阵脚,在他们看来,对方少说也有上百人,他带的这十几个人根本不是对手,况且他并不想在夏州境内搞出太大动静。


    他撇了眼凌晔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长剑,知道再要抓住他已经不可能了。


    符凌止怒不可遏吼道:“是你的人马来救你了,对吗?你不是说连虎符在哪里都不记得吗?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凌晔打量着眼前兵荒马乱的这群人,他只看到竹林寂静,月光流照,除了蓦然响起的琴声,并无他们说的兵马和袭击者。


    听到四周厮杀叫喊声越来越大,符凌止眼神冷酷如刀,咬牙道:“符凌晔,我又被你骗了。这笔债我记下了,下次定找你一并讨还!”


    他扔下凌晔,带着手下仓促撤离前,撂下了一句狠话:“就算你像个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地方,我也会让你自己乖乖地走出来,跪在我的面前交出虎符!”


    一群人呼啦啦地消失了,凌晔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竹林里,半天无法回神。


    *


    雪若和许晗一路奔进竹林,刚走了没多久,就望见远处有个人缓缓走过来,看身形好像是凌晔。


    “阿晔!”雪若热切地叫了一声。


    那人的身影似乎一滞,他站在一片月光下,雪若认出是凌晔,高兴地拔脚飞奔了过去。


    他俩走近,雪若激动地拉住凌晔,“阿晔,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约你来竹林的?”她仔仔细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凌晔脸色发白,有些神思恍惚,眼神在雪若身上渐渐聚了焦,盯着她的脸不说话。


    许晗伸出五个手指在他眼前挥了挥,“晔哥,你怎么了?中邪了吗?”


    凌晔这才回过神来,见二人担忧的目光,不咸不淡道:“没事,是几个打劫钱财的强盗,已经被我打跑了。”


    “强盗?”雪若疑道,“他们怎么会盯上我们的?”


    许晗大声道:“肯定是香雪海那个胡彧派人做的,他被何大哥整了一道,心有不甘所以来报复我们呗。”


    雪若想了想,点头道:“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


    她放松了神情,对凌晔笑道:“看来你的功夫恢复的不错,对付几个毛贼轻而易举。”


    “方才你们可曾听到琴声?”凌晔忽问。


    雪若与许晗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摇头露出莫名的表情,“什么琴声,不曾听到。”


    凌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低头默默往前走。


    不知为何,雪若觉得他的眼神与平日有些不同,一时莫名心慌起来。


    他乡遇故人


    披着淡薄的夜色, 三人回到他们的小院时,殷歌已经等得坐立难安,在门口来回踱步。


    外见门外人影远远走过来, 数了数是三个人, 她才舒了一口气,连忙激动地迎了上去, “晔哥,你总算回来了”


    许晗三两步上前,挡在凌晔前面,“你啥眼神,是我呢。”


    殷歌一愣, 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头轻声道:“天太黑, 我没看清”她一直在竭力掩饰自己视力的问题,被许晗一说真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许晗见状, 忙歉然温声道:“不打紧,这么暗,换我也看不清的”他岔开话题,“啊呀,饿死了, 殷歌饭做好了吗?”


    “还没呢, 你饿的话先吃个馒头”殷歌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转身回厨房拿馒头去。


    她的身影移开, 凌晔怔然停步, 望着出现在自家门口的清瘦的年轻人, 那人正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深邃而柔和。


    这又是谁?


    他回头看雪若和许晗, 不确定他是否在对自己笑,胳膊被雪若挽住,她笑着道:“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师父左子衿。”


    凌晔点头释然,上前行礼客套道:“左先生幸会,一直听雪若提到您,请屋里坐。”


    左子衿笑容微僵,原来他果然失忆了,胸中一时百味杂陈,看着他的目光也愈加幽深。


    “好,凌兄请!”


    听到“凌兄”这个称呼,凌晔的表情有一瞬失神,很快就被浮起的礼貌笑容所掩盖。


    他正欲迈步,雪若已经上前亲热地拉住左子衿,领着他往院子里走。


    左子衿袍袖飘飘,背影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关切地问雪若方才的情况,雪若便把凌晔打跑了强盗的事情讲了一遍,左子衿边听,边温柔地看着她笑。


    见两人说话亲密,凌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脸沉了下去。


    忽觉身后衣衫被人拉了拉,回过头去,见许晗正向他使眼色。


    左子衿不远千里前来探望,雪若心情大好,下厨烧了一桌酒菜,她让许晗和凌晔在厨房里直接支了圆桌,在热气腾腾的灶火旁准备开席。


    殷歌因左子衿替她医治好眼睛而感激不尽,这次见他远道而来,也是喜不自胜,乐呵呵地忙前忙后张罗。


    凌晔建议把饭桌摆到花厅里去,说左先生难得来一趟,怎可在厨房里如此凑合。


    ?╬〥?


    雪若摆手道:“厨房多暖和啊,大家挤着坐热闹,再说,师父又不是外人,他不会介意的,对吗?”


    她调皮地笑着看向左子衿,子衿会心微笑,点头赞同:“听小徒弟的没错。”


    他似不经意地扫过雪若勾着凌晔胳膊的手上,她的动作自然而随意,两人并肩站着无比和衬,一颦一笑间,有着说不出的默契。


    子衿低头微笑,心底一丝淡淡的失落很快就被久别欣喜冲去。


    “你们要搬家了吗?胭脂铺生意不好吗?”他坐在桌边缓缓开口,在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铺子里打包成捆的货品。


    雪若替他盛了一碗汤,缓缓道:“这镇上人多眼杂,我们想换个清净一些的地方住。”


    她愉快道:“对了,师父,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个风景极美之处,到时候你再来找我们可好?”


    “还是你煲的汤好喝。”子衿喝了一口汤,被美味舒展了眉头,闲闲道:“我怎知你们搬去哪里了?”


    雪若弯着眼角,狡黠地笑:“我去哪里还能瞒住师父吗?你不是都找到这里来了,别忘了,寻踪蛾还是你教我的呢。”她说着,热络地替子衿布菜。


    子衿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笑而不答。


    “师父,你近来身子好些了没,入冬后可要多保养才好。”


    “我很好,只是你比之前瘦多了,你身体底子一般,不可过于操劳,再说你这身上穿得也有些单薄了。”


    “知道了知道了,师父吃这个菜,我特意为你烧的”


    凌晔垂下眼眸,把视线从他们师徒二人身上移开。


    他抿了抿唇,从盘子里拿了一只蒸熟的螃蟹,细细地剥开,把蟹肉拆解出放在盘子里。


    “阿若来,趁热吃。”他将盛着满满蟹肉的木勺放到雪若唇边。


    雪若正在与左子衿说着话,看到伸至面前的勺子不觉一愣,再看看凌晔,直撞见满眼的温存笑意,只觉得眼前一花,不自觉地张开嘴,听话吃下。


    “好吃吗?”凌晔抬起漆黑的眸,缱绻地望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称赞。


    殷歌见凌晔替雪若拆蟹,正待表示自己也不会剥蟹,许晗主动地拿起她面前的那只又红又壮的母蟹,边拆边说:“这个蟹啊,要这么拆这样吃来,你尝一口”


    殷歌含着满嘴蟹肉,对着许晗笑得很甜。


    见凌晔还执着地等她回答,雪若稳了稳心神,点头,“好吃,你自己吃吧。”转头刚要再跟左子衿说话,凌晔又夹了一大块蟹黄过来了。


    “我不吃,都给你吃,你喜欢我再替你剥。”他笑着看过来,眼底仿佛有星星,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让人挪不开眼。


    雪若咳了咳,伸手挡住他的筷子,“我够了,你自己尝一尝吧,我看你一点没吃。”


    凌晔柔声道:“看着你吃,比我自己吃还高兴。”说着抬了抬筷子,示意她快吃。


    雪若无奈只能张嘴,凌晔今日似乎格外粘人,虽然这感觉挺不错的,但当着师父的面,未免有些尴尬。


    她转头悄然打量左子衿神色,见他低头含笑,似不以为意,才松了一口气,拎起茶壶,替子衿斟满热茶。


    再一转头,自己面前盘子里被凌晔用菜堆成了一桌小山,见他还直勾勾地看着面前一大块肉。


    在他准备夹了塞进自己嘴里之前,她果断地在桌下出手。


    她面不改色地在凌晔大腿上掐了一把,凌晔伸至一半的筷子顿住,转头不解地看她,用目光问“不喜欢那个?好,我夹别的。”


    雪若朝他瞪眼,示意她吃饱了,不要再夹了。


    凌晔恍若未觉,又把筷子伸向装鱼肉的盘子,自顾自道:“阿若来,你最爱吃这个鱼”


    这些平时令她无比受用的话,此刻听来只觉得莫名羞耻,她红着脸飞快地从他筷子上叼走鱼肉。


    许晗在一旁扒着饭粒,一边看破不点破地微笑。


    凌晔对左子衿招呼道:“左先生,您多吃点,千万别客气。阿若容易饿,我须先把她喂饱才行,不让晚上她又要吵了。”


    他温和地笑着,满是深情盯着雪若,不动声色地在桌下捏住她偷袭的小手,包在手心中。


    雪若含恨闭上眼睛,转过微红的脸,想把手抽走,被他一把握住。


    他手一松,她就要把手抽走,被他再度捉住,放在自己腿上。


    她又抽,他又捉,执拗地做着这些幼稚的举动。


    雪若挣脱不过,狠狠挖了他一眼,两人在桌下一番较量,雪若转头正对上子衿疑惑的视线,只能“呵呵”干笑两声。


    子衿坦然一笑:“你们夫妻情深意笃,我这做师父的甚是宽慰。”又对雪若道:“你福气不错,有如此疼爱你的相公。”


    凌晔听了似乎更高兴了,从袖中取出块雪白帕子,替雪若擦着嘴角的菜汁,爱怜道:“看你,这么大人了还吃得满嘴都是”


    雪若忙接过帕子,“我自己来”


    凌晔眼锋淡然扫过许晗的面上,与他交换了个得意的眼神。许晗目露赞许,又拉起袖子,展示手上被肉麻出的鸡皮疙瘩。


    方才在院子里,许晗拉住他,神秘兮兮道:“晔哥,你可要留心这个左子衿。”


    凌晔正沉浸在思索中,瞥了他一眼,恹恹道:“什么意思?”


    许晗犹豫了一瞬,在嘴旁竖着手掌,低声道:“他以前是你情敌来着”


    凌晔挑眉,饶有兴趣地看他:“哦?是么”


    “我感觉是”许晗一脸八卦,还要假装正经:“雪若姐很小就跟他学医术,两个人感情可好了,总之,男人的直觉告诉我,他看雪若姐的眼神不止师徒那么简单。”


    凌晔似乎有了些精神,想了想,凉凉道:“对了,不是他替你治好脸的吗?”


    许晗面色一凛,理了理衣襟,肃然道:“说明我是个公正的人。”


    凌晔收回神思,笑着对左子衿道:“左先生自京城长乐来,听闻那里四季如春,想必连蓝花楹的花期都长些,不像我们院子里那棵叶子都冻掉了。”


    左子衿略一思忖,如实道:“长乐的确气候宜人,不过这两年冬天也下过雪,至于蓝花楹的花期我倒是没注意,似乎除了王宫中,民间倒不常见此树。”


    他看向雪若,雪若接口道:“此刻长乐的蓝花楹应该开得正好,一直要开到正月里才谢。”


    凌晔看着雪若:“紫宸宫里也是这样吗?”


    雪若很自然道:“是的,不过朝阳门那株蓝花楹死了后,其余的花苗都还小,这几年开不出花来。”


    凌晔“哦”了一声,眸光渐沉,不再言语。


    雪若回过神来,表情不觉一滞,马上若无其事笑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左子衿不顾雪若挽留,当夜就要离开,雪若担心他身体禁不起长途跋涉,让许晗护送他回长乐。


    他离开前,说有几句话想与凌晔单独说说。


    左子衿与雪若话别时,凌晔正撑着额头坐在椅子上发呆,忽被左子衿点到名,有几分懵地站起来。


    许晗坏笑着跟上来,压低声音道:“准备着情敌的最后一记绝地反杀!”


    凌晔冷笑了一声,拢了拢袖子,大步跟着左子衿进了花厅。


    待他进来后,左子衿关好门后,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把长剑来。


    凌晔神色一凛,不觉后退半步,冷冷地看着他。


    左子衿的手缓缓抚过剑身,抬眸时眼中的神色复杂难辨。


    这目光让凌晔忽觉熟悉又陌生,不知怎的,他好似在记忆深处见过这双眼眸。


    见过它曾经的热切、单纯和炽热,或是冷漠,决绝和锋利,载着满目悲凉和绝望


    但这一刻,这对眼眸里却满是历经沧桑后的温暖和坚定。


    凌晔心头一悸,后背隐隐地冒冷汗,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左子衿微笑道:“这把长剑是先父留下的,我自小带在身边,权当你们的成亲贺礼。”


    凌晔双手接过长剑,剑身沉重,古朴的皮鞘上雕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抽出剑来只见锋利寒光闪过。


    “好一把宝剑!”凌晔赞道,笑道:“我正好缺一把长剑,多谢左先生相赠。”


    左子衿目光沉炽,望了他良久,才哑着喉咙道:“如此甚好,这把剑名叫苍龙,原是一对双剑中的一把,另一把剑名叫青璃。”


    他的眼神逐渐缥缈,笑容带着三分调皮七分苍凉,喃喃道:“青璃苍龙,谁与争锋”


    “哦,青璃和苍龙,听上去确然是一对宝剑。”凌晔爱不释手地欣赏着手中的剑,随口问道:“那青璃剑现在何方?”


    左子衿深吸了一口气,移开视线,眨着眼睛看着房梁道:“它在我的一个朋友身边,跟那个朋友一起,失落多年了”


    凌晔闻言了然,默了默,才道:“原来如此。”不知为何,心脏有些发紧,仿佛压着浓重的难以分辨的情绪。


    左子衿又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这一棵千年雪芙蓉是我采药时所得,对你的病情应有所帮助。”


    凌晔端详着匣子,心知这雪芙蓉乃是极其珍贵之物,便推拒道:“这我不能收。”萍水相逢,虽然左子衿是雪若师父,可是他却受不起如此大礼。


    左子衿坚定地塞给他,“你拿着,这雪芙蓉是我还你的,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


    见凌晔懵然,他柔和地笑笑,“你只需记得从前家父和我都被你用这个草救治过,收下便是。”


    他的话让凌晔再一次陷入对自己身份的混乱认知,不过他已经习惯这种混乱,便道谢收下了雪芙蓉。


    左子衿开门走时,凌晔依礼拱手相送,不料左子衿却猝然转身,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


    凌晔后背一僵,双手茫然地举在空中,不知如何回应这一热情的举动。


    许晗说这左子衿是自己的情敌,这一刻他诡异地觉得。


    他是冲自己来的!


    正在胡思乱想中,听道左子衿在耳边哽咽道:“谢谢你还活着……你要好好活下去。”


    “再见了,小五。”


    他红着眼眶说了最后一句话,放开凌晔,转身开门离去。


    层层迷雾


    左子衿走了很久后, 凌晔一直在思考左子衿临别的那一声“小五”,和他看自己那饱含深意的眼神。


    符凌止叫他五弟,左子衿叫他小五, 难道左子衿也是北魏人?因而知道他的过去。


    上官逸、符凌晔、小五


    忽然间冒出这么多身份来, 他却不能完全想起与他们相关的回忆。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紊乱和害怕,自己到底是谁?曾经经历过什么?


    符凌止今日匆匆逃走, 难保不会再杀个回马枪,如果他再回来,他们又能如何抵抗?


    怪不得雪若见了路上的官兵就躲,原来,他便是传说中通敌叛国的罪犯上官逸。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还有,雪若齐雪若难道她是


    他正在沉思这个问题的时候, 雪若正好进屋来。


    “你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发什么呆?”她举着一盏油灯推开门,周身笼着暖黄色的灯光里。


    他茫然转头, 看着她缓缓走近,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


    似有一阵风吹开迷雾,心底霎时一片雪亮。


    昭月公主齐雪若,夏州王齐允轩唯一的亲妹妹。


    当意识到自己拐带的是夏州国的公主时,他吓得从椅子上蓦地站起来。


    脚下站立不稳, 向后踉跄半步, 脚踝重重撞在后面的长凳上, 疼得拧眉弯下了腰。


    雪若一愣, 失笑嗔道:“怎么?你要对我行礼吗?我可没有赏赐给你哦。”


    她并未注意到他的表情, 将油灯放在桌上, “泡澡的水已经替备好,泡好早些就寝吧。”


    房中的浴桶上方氤氲着淡淡的药香, 凌晔正待解开衣带,雪若上前帮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凌晔不自觉向旁边避开半步,轻声道。


    雪若瞪了他一眼,“今日怎么如此客气?”


    说着上前替他除了外袍,利落地扔衣架上,吩咐道:“坐到那边去,我替你松发。”


    凌晔想着正在被夏州公主殿服侍,心底升起古怪的刺激感觉。


    他听话地坐在铜镜前,她扶住他的发髻轻轻将簪子取了下来。


    凌晔垂下眼眸,如墨般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五官轮廓在烛光下格外温柔。


    雪若将他的白玉簪握在手中仔细端详,故意笑道:“我见你总戴着这枚簪子,可知是哪个小情人送的?”


    凌晔瞥了眼她手上,也笑了笑:“也许吧,某个完全记不起来的小情人。”


    他淡淡道:“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旧物就觉得心里很安宁,所以一直用着,懒得更换。”


    这玉簪本就温润莹白,日日佩戴中被打磨的光滑通透,宛如一段月光置于掌心。


    雪若心头微热,这簪子是她穿越到那个时空,在云深镇送给还是苏辰的他的临别礼物。


    没想到这么些年,他一直将它携带不离身。


    这一瞬间的涌动,她忽然有了将所有的过往对他和盘托出的冲动。


    阿晔,你还记得当年的苏辰和涟漪,还记得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吗?


    话到了嘴边,她望着镜中凌晔一脸平静的面容,咽下了喉咙中的话。


    那些回忆中星火点点的微光,并不能掩盖住对他的伤害,她并不想他记起被迫做杀手,失去母亲,与妹妹分离的那些惨淡记忆。


    凌晔泡在温暖的汤药中,方才紧绷的身心略微舒缓下来,他闭着眼睛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时发现雪若还在房内。


    “你你怎么还在?”他有些讶异。


    雪若已在房内磨蹭了一会儿,被他一问索性就走过来,道:“外面风大,这里暖和,我懒得出去。”


    说罢目光坦然地停留在他露在水面上宽阔匀称的肩膀和白皙劲实的胸膛上。


    许是被水中热气熏的,凌晔的脸微微发红,嘴唇抿成一条线,略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


    雪若完全是一副我看自家东西,不看白不看的表情,盯着他看够了后,补偿性地拿起一块布巾,轻轻替他擦着身体。


    见他低着头不说话,雪若忍不住逗他:“你这表情是在害臊吗?我又不是没看过。”


    她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戳了戳他胸前富有弹性的肌肉,戏道:“今日饭桌上,在师父面前你倒是挺放得开的啊~”


    凌晔握住她骚扰的手,微红着脸轻声道:“你别乱动”


    雪若低头看他,上身肌肉线条充满力量,肌肤泛出玉石般的光泽,湿漉漉的模样甚是诱人,她不觉喉咙发紧,还是保持笑容调侃他:“你说,是不是见我跟师父亲近,你吃醋了?”


    “没有”凌晔矢口否认,别过头,不去看她。


    “还不承认,说不说?”雪若伸手就要呵他腋下,凌晔怕痒逃开,木桶狭小无处可躲,他吃了没穿衣服的亏,不能站起来制止她。


    “别弄了,我说,我说是吃醋了。”他拦着她的手,笑着求饶。


    雪若满意地停手,唇边梨涡漾开,眼中都是得意,“这还差不多。”


    忽然凌晔被呛得咳了起来,她忙伸手替他拍后背。


    凌晔止了咳,清了清喉咙,问道:“对了,你师父以前跟我关系很好吗?”


    雪若一怔,心道怎么说呢。


    一开始你们两人见面像两只好斗的公鸡,但自从卑兹罕历险回来后,师父慢慢对你改变了态度。


    她想了想,缓缓道:“师父就我这么一个弟子,你又是我的夫君,爱屋及乌,他待你自然是极好的。”


    凌晔默然点头,没有再说话。


    雪若轻叹了一声,双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惆怅道:“师父难得来看我一次,相聚不到片刻就离开了,下次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平日许晗在时不觉得,他不在仿佛院子里都空了”


    “不是还有殷歌”


    雪若微怔,马上淡淡笑道:“殷歌被许晗叫着一起走了,他说他们两个大男人路上没人照顾”她心头热热的,许晗硬把殷歌一起拉走,很显然是想给他们夫妻俩留出独处的机会。


    “哦”凌晔忍俊不禁,暗笑许晗的司马昭之心丝毫也不掩饰了。


    转过头,伸手轻勾她的颈子,将她拉至身边,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温声道:“雪若,你还有我”


    雪若捧着他的脸,在他微凉的唇上回吻了一下:“是啊,我们还有彼此。”


    不知为何,她的话却让凌晔莫名心酸。


    他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的家伙,受伤失忆,一身伤病,雪若却抛弃一国公主的尊荣与他浪迹天涯。


    他觉得这份深重的爱意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


    见他神情郁郁,雪若只当他这会儿累了,他从林子里出来后就闷闷的,许是与几个毛贼打斗累着了,可是后来在左子衿面前又精神十足。


    又能打,又能说的,想必他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那便没道理不用一用了。


    想到这里她大胆地伸出手往他身上摸了一把,不出所料,立刻被他捏住手腕制止,“不要乱摸”


    她抬眸粼粼地看着他,眼神无辜:“这么小气啊我手冷呀,让我捂一捂”


    凌晔嘴角的弧度松了松,对她这个楚楚可怜的样子完全没有抵御能力,手刚一松,她便得寸进尺地深到水下去。


    “你你别乱来”他红着脸想躲,被她探过身子,噘起唇在嘴上亲了一口。


    抬眸正对上雪若得逞的笑,她轻轻握住他,眸子里华光流转,容色生辉,笑得像只小狐狸,“你又奈我何?”


    被一阵阵微麻的战栗刺激着,凌晔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雪若的眸光都迷离了起来,顿时把方才的郁结全抛到脑后。


    管她什么夏州公主,眼下她只有一个身份。


    他的妻子,他放在心尖尖上的爱人。


    说着握住她不住挑.逗捣蛋的手,捂在胸口处。


    他露在水面上的身体肤光皎皎,眼睫被热气熏湿,五官益发清晰,整张脸看上去俊朗又性感,眸光从方才的被动惶然,渐渐转为沾染了侵略性的强烈渴望。


    她不由恍了一下神。


    见凌晔对她笑了笑,她正发呆,忽被一股力拉住腰带,整个人失去控制往前栽。


    “扑通”!


    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掉进浴桶里了。


    她从水里扑腾着爬起来,浑身湿透,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甚是狼狈。


    方才的主动地位转瞬扭转,她恼羞成怒地抹了抹脸上上的水,刚要发作,就被他一把搂过,堵住了嘴。


    “唔”亲吻如雨点般地落下来,在她的脸颊,嘴唇、下巴和锁骨。


    她有气发不出来,轻喘道:“放开让我出去”


    “不行,谁让你招惹我的?”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含着她的耳垂轻吮。


    “我错了还不行?”她难以忍受,只能弱弱地求饶。


    “晚了!刚才你怎么对我的?”他的吻下滑到优美的锁骨处。


    她想推开他,可是被热汤泡得浑身发软,只能有气无力道:“我衣服湿了,不舒服”


    凌晔呢喃道:“放心,我会替你脱掉的”说着腾出手来,费力地扯着她身上的衣带。


    湿衣服十分难脱,他气愤自语:“刚才应该剥了再拽进来”


    “你”雪若嗔怒,但他不给她反抗的机会,用唇舌堵住了她的话,顺利地替她脱了衣裳,把她抱在身上坐稳。


    浴桶中的药汤开始泛起一层层起伏的波纹。


    雪若纤细的手无力地垂在浴桶边,随着水波摇曳一悸一悸晃动着。


    细白的指尖上有晶莹的水珠滴下,如沾着露水的兰铃花瓣,她细细地发抖着,低低抽着气,压抑着自己呼之欲出的声音。


    “不用忍着,今日再大声也没人听见。”凌晔扶住她渐渐软下去的腰,在她耳边低语。


    雪若脸颊微红,目光迷离,额头上密布的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时,被凌晔吻去。


    他们对彼此年轻的身体充满着强烈的渴望,恨不能缱绻纠缠,将对方压入自己身体,嵌进灵魂,再不分开。


    水波愈来愈大,不断有水翻出桶外,一时水声混合着低低的喘息声,满室春光无限。


    一阵剧烈的水波激荡后,纤白的手指蓦地抠紧桶边,紧到指节发青,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两人维持着在水中相拥抱坐的姿势,雪若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无力地软倒在凌晔身上。


    见他也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她忍不住怜惜地吻了吻他的脸。


    “雪若,你想家吗?”凌晔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她怔了怔,随即微笑,坐直了身子,手指在他胸口划着圈圈:“自然是想的不过,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凌晔心头一热,说不出话来,抬头轻吻着她颈部光洁的皮肤。


    他胸中压着无数个疑团,想开口问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想知道为何雪若要骗他说自己是药材铺的伙计。


    难道他真的做过背叛夏州之事,让她陷入了两难境地,所以她情愿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想到这里,悲伤裹挟着惶恐而来,他胸间充满了无力感,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雪若被紧紧抱住,心里满足又欢喜,自凌晔病了以来,他们许久没有这样温存过了,今日见他的表现,看来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


    第二日,雪若很早就起来了,铺子里的货品都转卖掉了,今日她去镇上几处把余款收齐,也算正式结束了生意,等许晗从长乐返回后,他们就启程去烟云涧。


    她出门没多久,凌晔正在铺子里收拾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敲门。


    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名穿着长衫的男子,身材魁梧,五官轮廓仿佛被刀刻出来一般。


    见到凌晔,他注视了片刻,才微笑施礼道:“冒昧打搅,听说贵铺要关张,鄙人刚巧在镇上开店,不知可有货架柜台转让,特来相问。”


    凌晔想了想,说:“倒是有的。”


    他本想说货架什么可以无偿赠送,反正他们闲置着,也没准备卖,但想起雪若一直叮嘱他要勤俭持家,闲置货架若能卖几个车马钱,也是好的。


    他侧身,让这人进门,这人客气地拱手,掀起长袍进屋了。


    “货架都在这里了,您看看。”凌晔指着店内说。


    那男子目光随意地一扫,笑道:“听闻贵胭脂铺生意颇好,怎么忽然不做了?”


    凌晔随口道:“本就是给夫人开着解闷玩的,她现在玩腻了,就把铺子关了。”


    男子眉峰微动,眼中划过意味不明的神色,笑道:“贤伉俪如此恩爱,着实令人羡慕。”


    他笑容渐沉,眸色幽暗,貌似不经意问道:“你们关了铺子这是要搬去哪里?”


    凌晔这才发现他的眼珠深黑中有些发蓝,停顿了一下,蹙眉道:“回夫人的娘家,长乐。”


    “哦”男子点头,一边看着货架,一边若有所思道:“长乐城是个好地方啊”


    凌晔道:“家中事务都是夫人做主,她今日有事不在家,不如明日她在时您再来,顺便带上拖运的马车把东西一齐拿走。”


    男子连连称好,视线穿过内堂的门帘,炯炯地看向后院,半晌才道:“那就一言为定,明日午后我再过来,请掌柜和夫人务必等我。”


    凌晔允诺,又问:“不知先生贵姓?”


    男子微微一笑,仰首道:“鄙姓傅。”


    凌晔拱手欠身:“傅先生,明日见。”


    傅临风快步走出“雪记”胭脂铺,冷着脸转过了一个街口,才有几名乔装成百姓的手下上来,紧跟在他后面走。


    一名心腹急走到傅临风身侧,压低声音回禀。


    “相爷,我们刚才把那个院子前前后后都勘察过了,应该没有埋伏的人马,昨晚莫轻寒和那个女犯殷歌送左子衿离开后,府里就只有上官逸和公主殿下二人。”


    傅临风微微点头,目光森寒,冷笑道:“情报没有错,他果然失忆了。如今他们在明我们在暗,量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逃走。”


    转头吩咐心腹:“准备好人马,明日我们来个瓮中捉鳖。”


    心腹拱手答应着,傅临风又道:“明日分两批人行动,一批人拿上官逸,如果他反抗就直接杀了。另一批人去制住公主,万不可伤她分毫,切记!”


    “属下遵命!”


    *


    送走傅临风后,凌晔在铺子里又整理了片刻,才出门去了长街上。


    昨晚饭桌上听左子衿与雪若说起长乐的轶事新闻,其中一件就是北魏太子即将到访。


    他注意到左子衿讲到北魏太子时眼神有一瞬的冷厉,但他并没有细想其中的原委。


    看来符凌止是在去长乐的路上取道千灯镇的,他这次大张旗鼓地来访,自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才会匆匆离开?


    只是符凌止是如何找到他们的?是否还会再次派人前来,找他要那个虎符,他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此地不可久留。


    他一路想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家门面还不算小的铺子,上面明晃晃的大招牌写着:“测字看相,占卜吉凶”


    迈进店堂时,马上有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这位郎君,您要看相呢,还是要测字?”


    凌晔想了想,道:“你们这里只会这些普通占卜吗?”


    算命先生道:“除了测字看相,看气运、勘风水、选吉日都可以。”


    凌晔还是摇头,“都不是我要的,算了。”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算命先生在身后开口,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其实小店还有一项绝技,不过不敢轻易示人,看先生您是懂行的,就不怕跟您说一二。”


    “哦”凌晔回头,“是何等绝技?”


    算命先生神秘兮兮道:“我们可以让您看到自己的未来。”


    凌晔眼中一动,微笑道:“这倒是有几分意思。”


    算命先生把他引进后面幽暗的內室,点起烛火,让他在放在桌前的椅子上坐好。


    “不过我们这项服务收费颇高,您”算命先生试探问道。


    凌晔似笑非笑道:“多少钱我都出得起。”


    “好好好!”算命先生连声称道,抬手揭开了凌晔面前一块布,露出了里面一块形状怪异的铜镜。


    “您若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凌晔抱着胳膊,好整以暇道:“准备好了。”


    这人一不问他生辰八字,二不问姓名,就拿一面镜子直接开干,他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铜镜里什么都没有啊?”凌晔等了一会儿,笑道。


    算命先生探过头,皱眉打量一番,莫测高深道:“应该等下就会出来。”


    凌晔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镜子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他不耐烦地起身:“看来先生也是故弄玄虚,告辞!”


    “等等,来了,来了。”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听那算命先生惊喜道。


    他回头过去看时,见那算命先生忽然面如死灰,瞪着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喃喃道:“这这是”


    凌晔走近细看,发现铜镜里面出来的竟然是一方墓碑,不由吓得眼皮一跳。


    他白着脸笑了笑,“这是说我来日不多的意思吗?”


    算命先生艰难道:“差不多”


    见凌晔神色冷下来,怕他发怒砸了铺子,忙安慰道:“不过镜子有时候也不准的”


    凌晔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扬声道:“鬼神医,你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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