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播室滴水成冰。


    如果有从外面急匆匆闯进来、不明所以的人,一定会大呼是哪个神经病感温系统出现故障,怎么敢在室外温度个位数的冬天,把空调调成制冷模式。


    但一旦当他看清转播室内热火朝天的景象,也一定会转而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现在、真的是……冬天没错吧?


    这些人、真的是……他的同事没错吧?


    那个穿着短袖调试设备的人是谁?那个一手拿着新闻稿一手正要脱掉西装外套差点真空上阵准备只穿大裤衩的人是谁?那几个坐成一排一脸戒备各自盯着屏幕显示器疯狂摇晃小折扇的人又是谁?


    “太迟了!孝太!你来得太迟了!直播线铺好了吗?备用线铺好了吗?等下就算是富士山爆发!就算是第三颗原子弹在脚边爆炸!也要确保我们能将会场上的画面向全横滨人民公布!”


    羽多幸子——那位在新闻媒体届叱咤风云的铁娘子,从转椅上蹭地站起来,她目露凶光,这让孝太幻视他们在西西里被当地□□分子架着三挺冲锋枪穷追不舍二十公里的汹涌经历。


    “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精英!我们从繁华的东京到金三角,又跨过地中海在欧洲吃了三年子弹,现在重新回到故国,手里的笔杆子比枪还硬!我不说你们也清楚今天这场会议直播意味着什么,全横滨的未来,不,或许整个日本的格局变化都将被我们记录!”


    铁娘子深吸一口气,她明明不再年轻不再风姿绰约,她的石榴裙下不再如当年一般拜倒一片又一片痴男怨女,但是她现在站在这不到三平方的狭小空间里,骄傲地像是德拉克洛瓦笔下另一个英勇的女神。【注1】


    “现在,告诉我,你们有被黑/道分子用枪顶着脑袋用炸药包捆绑身体也绝对不更改向世界忠诚转述你的所见所闻的决心吗!”


    ***


    清水正在被按着化妆。


    这个要求其实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没人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明明是平安夜,清水善也好好待在港口黑手党,但是第二日优人去找他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眼下一片淤青。


    这明显是熬了个通宵的样子,但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夜不能寐呢,三井优人实在想象不出来。


    发布会之前,他还找了一趟中原中也,重力使重归□□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担任首领的保镖,同时负责整个会场的安保工作,优人毫无疑议照办了。


    “一直以来辛苦了,优人,”清水在眼下铺了厚厚一层粉,又在嘴唇上点了红色,用棉签抹开,于是他的气色一下子就好起来,像写意的水墨覆上失色的宣纸,“我给三井家留了东西,你想回镰仓的话,不必担心港/黑这边。”


    “现在想起赶我走是不是太迟了点,师兄,”明明他们之间远称不上师兄弟,但三井优人一直固执地喊着这个陈旧的称呼,好像这样他做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囿于上司和下属,“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有些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说。”


    “嗯?”清水盯着优人的眼睛,他直觉他会听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清水的坦荡却令三井优人无所适从起来,他慌张地撇过脸,避开视线上的交谈,恰在此时中原中也走进来,提醒清水已经到发布会的时间了。


    清水点头,他站起来,整理西装,取过搭在衣架上的黑色大衣和红围巾,然后对三井优人安定一笑。


    三井优人想起多年之前,他隔着实验室虚掩的大门,看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在恰如其分的春光中写写画画,经玻璃过滤的阳光冷冷清清,落在年轻人的眼中,仿佛凭空在雪地上开出的梨花。


    他没有勇气上前搭话,最后只能狼狈地捡走对方的手稿,一边羡慕一边嫉妒。


    如果老师看重的是我就好了。如果你是我就好了。如果你……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师兄……就好了。


    优人突然便什么也不惧怕了,“师兄!”


    “嗯?”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回去看看奥之老师吧。”


    ***


    从休息室到发布会现场,有一段狭长的通道,中也走在前面,清水跟在后面。


    中也一向是个对工作很尽职尽业的人,无论这项工作是杀人放火海还是打家劫舍,但他今天似乎有些不在状态,不仅不在状态,周身气压也格外低。


    “怎么,当了首领对下属的工作态度也挑三拣四起来?”中也踢了一脚墙面,撇嘴乜斜清水,咋舌道,“你给我适可而止吧清水善。”


    清水无奈地跟着停住脚步,“不,请继续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对了。”这种拽拽的谁多看一眼就要挨揍的气场,很合适。


    毕竟羽多幸子从她的工作室搬来了高清摄像机搞现场直播,清水善豪不怀疑这位新闻届的铁血玫瑰会一帧一帧复盘摄像机录到的每一个画面,与他只有咫尺距离的中原中也一定会是重点关照对象。


    通道的尽头处有一点亮光,穿过那里,迎接他们的将是各式各样的目光,恐惧、质疑、愤怒、憎恨。


    “喂,这个时候了,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中也侧过身,他压低了帽檐,清水只能看清半个光洁瘦削的下巴。


    该说什么呢,一切言语都说尽了,他们现在,也唯有踩着一路淌过来的鲜血继续前进而已。


    ***


    “哗——”


    “他来了,Black Empiror,黑色皇帝来了!”


    "嘘,敢在这里说这个名字,不想活了吗?"


    “……”


    和一般的发布会不同,清水站在一级又一级台阶擂就的高台上,高台正中是半人高的发言台,台面前别着新鲜的Black Baccara【注2】和Black Poppy【注3】,花束中伸出扩音用的话筒。


    中原中也就站在距离清水五六步台阶之下的位置。


    除此之外,那里再无其他人。


    这样的布置完全不像发布会,倒像新王的登基仪式。


    人群中不知是谁悄悄说出了这样的顾虑,开始只是蝇头一样小小的嘀咕,但随着清水善将他拟定的条令一项项宣读之后,人们的愤懑再无可掩盖。


    有人怒而离席,却被守卫死死压在原地,有人破口大骂,马上就被尖叫着拖到场后,直到最后所有持反对意见的人全部被肃清,原本满载的空地上只剩下寥寥几人,而剩下的人也如鹌鹑一样不敢噤声。


    “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年轻的首领满意的点头,他即将为这场戏剧盖下最后的印章,“以上政令即刻生效——”


    突然之间,人群中闪过一个黑色的身影,他三两步冲上高台,快得守卫根本无暇反应。


    中原中也立刻戒备,他冲下台阶,伸手便要擒住入侵者的肩膀,人们预料这个勇敢的反抗者将被重力使拧断脖子,但那个黑色身影鬼魅似地一扭,与重力使擦肩而过。


    年轻的首领因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后退几步,正是这几步之间,黑衣人更近了,而后华光一闪,一柄长刀凭空出现。


    人群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包括在场的黑/手/党们,他们愣在原地,完全丧失言语能力,甚至连表情也还凝固在愤怒和不甘的时刻。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站在前排的羽多幸子,她作为媒体人敏锐的直觉在一瞬间苏醒,如野兽嗅到了猎物的新鲜血液,几乎是凭借本能反应,她拿起对讲机,大喊,“摇臂机!降下来!快!”


    但机器还是稍慢一步,在它去往该去的位置之前,雪亮的刀光已悍然入怀。


    清水动弹不得……不,他根本没有动。


    “噗——”


    虽然仅有一瞬,清水也看清了刀柄上的铭文,“鸢”。


    疼痛在转息之间袭来,他猛地向后摔去,却被眼前人紧紧抱在怀中,他在撕裂心肺的疼痛中痉挛着伸手,想以同样的力度拥抱对方。


    赤红的鲜血从胸前和口中喷涌而出,溅在黑色的玫瑰花束上,一落地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未见证这场殊死的杀戮。


    “我收到了……你的……心意……”不成句读的文字在鲜血的冲刷下破破烂烂,清水勉力滚动着喉结,“如果是真的……请……请……”


    请求消散在冰冷又滚烫的空气中,清水的身体像被抽走了脊骨,倒在高铸的台阶上。


    台面上铺陈柔软细腻的黑色绒布,清水落在上面,似乎没能发出一点响动,不,应该说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一滴在天空中漂泊已久的雨水溅入了无垠深海。鲜血滚烫,无边地蔓延开去,但没人能看见,黑色吞噬了所有鲜亮,只余他一个,苍白地、孤独又清冷地留在高台上。


    黑衣人——不,还是称呼太宰治吧,太宰想搀扶,却万分克制地收手,他鸢色的眼睛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逡巡,似乎下一秒,这两个黑洞洞的器官就会被汹涌的潮水淹没。


    太宰想起复仇的王子被挚友杀死时的诅咒,你想说什么?最后的请求是什么?你也要和那个白痴王子一样让我放弃追求人世间的幸福吗?


    ばか、ばか、ばか,可你已经亲手斩断我的幸福了啊……【注4】


    太宰治转过身,站在发言台前,他调整了话筒的位置,以颤抖的、僵硬的手,“如你们所见,黑色皇帝死了,他从先代港/黑手里篪夺的权力,他在任期间发布的一切指令,统统作废!”


    台下的人群终于反应过来,惊恐的呼嚎被振奋的欢呼取代,高清的摄像机忠实记录下刚才发生的点点滴滴,整个横滨的人民以0.1秒的延时与在场众人一起欢呼,各处连结起来的笑声在天空中回响,候鸟过境,天空陈澈,一碧如洗。


    正义战胜邪恶,真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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