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时遇过来时,莫如玉正在看一本内功心法,几日前与桑惊秋对战,受了内伤,觉得有些痛苦,同桑惊秋一说,后者就给他找了这本书,照着练一练,可很大程度减缓伤痛。
若换作其他人,必然不会搭理他。
可放在桑惊秋身上,一切都显得自然,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境遇如何,总是光明磊落,给人以最大善意。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自己骗,差点跳崖而死,呵,遭遇如此大波折竟然还未学乖,不知该说他傻,还是蠢。
门忽然开了。
莫如玉抬头,看见时遇进门,颇有些好奇:“是你?”他以为时遇不会再来找他。
时遇:“你以为是谁?”
莫如玉笑道:“惊秋啊,他打伤我,把我关在这,也不来看看我吗?”
时遇不理会他有意的挑衅,直接问:“‘迷魂散’是否没有解药?”
莫如玉:“时掌门何出此言?”
时遇当然不会跟他解释,他来这里,是为了求证。
莫如玉原本气定神闲,却见对方从袖口抄出一个纸包,惊讶道:“你这是作甚?”
时遇:“这是最后一包‘迷魂散’,除此之外的所有,包括天门山冰窖中的,悉数被我毁去。”
莫如玉心头大震,面上却依然淡定:“哦。”
时遇面无表情:“你有‘迷魂散’方子,但有一种药材,只在天门山山顶方有,我已命人将其连根拔起,往后也不许人栽植。”
莫如玉:“时遇!”
时遇知道,他抓住了莫如玉的命门。
十年前,他第一次中招“迷魂散”,就把药给西岳瞧过,西岳找了几位郎中好友仔细研究,辨出了制作中所用的药材,不过于药物而言,除去药材本身,配比亦非常关键,除非是发明药物的人,其他人几乎无法做出完全一样的东西。
那些药材多数常见,到药铺便能购得,只有一位草药,时遇闻所未闻,而西岳也说,那是一种极为稀有的草药,名为“虞方子”,栽植并不难,但许多年前已经灭绝了,没有种子,自然无法培植,不知莫如玉从哪弄到的。
当时时遇刚刚查出,不仅他本人,四平帮原掌门秦峰也曾被下过此药,秦峰起初与莫如玉私下合作,是因为利益驱使,后来为莫如玉马首是瞻,则大部分就是因为“迷魂散”。
他于是寻思,按西岳所言,“虞方子”得之不易,“迷魂散”应极难制作,可莫如玉使用无忌,并不担心“虞方子”会不够用,那么应该在某一处地方,藏有许多“虞方子”。
而与莫如玉关系最为密切的,自然就是天门山。
时遇带着施天桐和袁暮亭以及西岳,翻找整个天门山,最后在山顶上一处极为荒芜之地,找到了一片“杂草”,枯黄潦草,混在乱七八糟的草堆中,分毫也不显眼。
西岳说,这就是失传多年的“虞方子”,不过配方在莫如玉手里,只有原料亦是无用。
当时天门山已全在时遇手中,他没有铲除“虞方子”,任由其生长繁殖,西岳偶尔过去采集一些用来配药,并未大肆宣扬。
莫如玉当时已被囚在鱼莲山,自然无法知晓这一切,他也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时遇会用这些东西,来要挟他。
莫如玉很想做到坚强不屈,狠狠甩时遇一个不屑的眼神,告诉他,此物于我无用,随你如何处置。
偏偏他做不到,因为他知道,时遇什么都做得出,但凡他说错话,那些“虞方子”会彻底灭绝。
这种曾给他带来无数可能的药,变成掣肘他的隐患。
成也“虞方子”,败,也“虞方子”。
可他又清楚地知道,若他陈清“迷魂散”的秘密,自己也就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十年前,他以假楼司命乃他安排,坠崖后带着桑惊秋离开为由,让时遇不敢杀他,即便时遇知道,很大可能是假话,可为了找到桑惊秋,连这一点极为微弱的可能,他也不会放弃;
如今,他同样以解“迷魂散”为由,让桑惊秋无法对他下手,而只要桑惊秋要留他,时遇就不会反对,同样希望渺茫,桑惊秋亦不会放弃。
这本是他活下去的筹码,早在王见名被时遇抓出来之前,就已做好了相关安排,只要再等上几日,他便能成功反杀,再次变回从前的莫如玉。
谁知此时,时遇忽然来了这一招,不仅似乎发现了“迷魂散”真正的问题所在,还用那些可以决定他日后前程的“虞方子”相要挟。
莫如玉觉得连老天都在帮时遇,不禁阵阵绝望。
“你如何发现……此事?”
这个答案已经昭然告诉时遇,他的猜测,是对的。
但:“为何要告诉你?”
莫如玉被他梗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虽说这人说话一向不如何中听,可从前他心里总还抱着成功的希望,将对方的话当作耳旁风也就罢了,而眼下,时遇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这些话也变得分外刺耳。
他蓦然冷笑出声:“即便你解了‘迷魂散’的毒,桑惊秋也未必会回头,他的性子比之于你,或许还要强硬的多,你自己难道不懂么?”
时遇原本已经打算离开,闻得此言又驻足,看向莫如玉。
“你们到今日这般田地,我的存在只是微不足道的理由。”莫如玉再次笑了,“若说十年前他受我所骗不信你,那如今他明明已经知道所有真相,却没有决定留下来,你觉得是为何?”
眼前之人冷酷寡情,几乎没有能让他害怕的事,就连这么多年靠“迷魂散”度日,也能煎熬至今甚至找到真正的解决方法,这样一个人,从某一方面来说,是没有弱点的。
唯有一个人,能让其变色——可笑的是,他曾经一度以为,那人作为时遇的底线,理应消失,可如今,他又要利用这一弱点,才能对时遇造成些许刺激。
他见时遇不开口,便想继续说。
可这时,门外,一个人走了进来:“谁与你说,我不会留下?”
时遇猛地扭头,和莫如玉一道,看向自外入内的人。
桑惊秋先看了眼时遇,而后走到莫如玉身前:“齐见深,是你安排的么?”
他也不等莫如玉回答,扭头对时遇说,“沈夙有麻烦。”
时遇点头:“我会安排。”
十多年前桑惊秋曾帮过沈夙,让枧水帮脱离司命楼的钳制独立生存了下去,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后来时遇前去寻找桑惊秋时,沈夙义无反顾地帮了他,不仅将藏在假扮桑惊秋藏在枧水帮准备搞事的莫如玉抓出来,其后十年间,还始终留意桑惊秋的消息。
眼下沈夙有事,时遇不会坐视不管。
他先离开,留下桑惊秋独自对着莫如玉。
桑惊秋当然也不是来跟莫如玉叙旧的:“你从前说,‘迷魂散’会让人看到想见之人,成想成之事,令人神思昏聩,可其实服用你的‘解药’,也只是治标难治本,除非服药之人真正放下执念,这才是解开‘迷魂散’的关键解药。”
莫如玉无动于衷:“你们既已知晓,何必来问我?是想看我懊悔不迭,痛哭流涕么?”
桑惊秋捕捉到他话中的“你们”二字,心头微动,旋即了然,时遇和他一样,从昨夜之事中发现了问题,才来找莫如玉确认的,而看莫如玉的表现,他们所揣测的法子,大约是对的。
莫如玉见他若有所思,不禁冷笑道:“桑惊秋,我很好奇。”
桑惊秋:“好奇什么?”
莫如玉:“素日里,我瞧你总是无欲无求毫无野心,可这么多年,你所希望的,想要的,统统都得到了。”
桑惊秋好奇:“那说明什么?”
莫如玉:“你扪心自问,真如表现出的那般随遇而安么?还是,这只是你做出的样子,为了让别人信任你,从而得到更多的东西?”
桑惊秋愣了一下,倒并非因为莫如玉的奇特想法,而是:“我何时说过,我无欲无求?”
这下,轮到莫如玉微怔。
桑惊秋心道,他也是正常人,怎可能无欲无求,他不仅有欲望,而且很多。
五岁前想要活下去,二十三岁前想要帮时遇实现所有计划,后来想平静生活……这些都是他的欲望和执念。
世事变迁,过了而立之年的如今,他亦有新的欲念和希望。
他不会,也从不觉得,自己能超然于世外。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同莫如玉说,他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也该离开了。
“桑惊秋。”莫如玉叫住他。
桑惊秋停下。
莫如玉本想再嘲讽几句,左右他如今的处境也不能更差,可看着桑惊秋平静的面容,他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无法影响此人。
这个人,只在乎自己在乎的,哪怕和时遇性格截然不同,也不妨碍,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他轻轻闭上眼,不再言语,而桑惊秋也不好奇,关上门离开了。
几日后,有弟子来报,莫如玉自断经脉而亡,时遇懒得理,桑惊秋让人将其葬于后山。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新一届武林大会,这次的举办地,正是枧水帮。
第72章
时遇和桑惊秋一道出发,时遇参加武林大会,桑惊秋则是去看沈夙。
二人都有要事处理,一路日夜兼程赶到枧水帮,袁暮亭和另外几位分派各处的堂主也陆续到了,和时遇一道忙武林大会的事。
沈夙作为枧水帮掌门,自然也是日理万机,直到三更半夜,才拎着酒壶去找桑惊秋。
早在几天之前,桑惊秋已传信给沈夙,将从齐见深口中问出的东西悉数告知。
他同时提醒,齐见深油滑,并不可信,但无论如何,早做防备是必要的。
江湖中的矛盾,和世上绝大多数事一样,牵涉方方面面林林总总,说起来非常复杂,但一言蔽之,无非就是为了利益。
无论是什么人、功夫都有高,只要在江湖中一日,就不可能全然避开纷争。
沈夙成为一派之掌这么多年,焉能不懂?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沈夙给桑惊秋倒酒,“即便没有这次大会,这些事也迟早会到来。”
桑惊秋很是明白,枧水帮如今,无论是势力还是财力,都很是雄厚,这样一盘肥肉,绝对会引起多方觊觎:“时遇找过你?”
沈夙点头:“时掌门都与我说了,帮我解决了不少问题,惊秋放心,不会出事。”
桑惊秋稍稍安心。
沈夙:“从前时掌门来,话也很少说,此次来,倒是有所不同。”
桑惊秋不以为然:“人大概都会有所改变的。”
沈夙:“是因为几年前,我帮了时掌门一个忙。”
桑惊秋:“是莫如玉的事?”
沈夙点头。
这件事,桑惊秋听施天桐提过一些,知道是因为沈夙,才发现了莫如玉的真面目,但其中过程,他并不知晓。
沈夙告诉他,最初他与莫如玉合作,是为了彻底脱离秦峰,莫如玉则是为了掌握司命楼,各取所需,最初时合作得挺好。
但后面,随着秦峰“假死”以及四平帮成为过街老鼠,莫如玉渐渐把持司命楼,但其行事作风越发严酷,与沈夙在理念中也多有不合,沈夙觉得,继续合作下去,只有两败俱伤,于是同莫如玉商议,结束合作,以后各走各路。
莫如玉同意,但他那几日受了伤,提出在枧水帮休息几日,往后就彻底断绝联系,不再往来,沈夙看在合作的情分之上,同意了。
“他早就打好了主意,装成你的模样,引时掌门到此。”沈夙摇摇头,“时掌门问我要人,我自然拿不出来,到时候,时掌门怕是会与我势不两立。”
桑惊秋默默喝了口酒,他虽然知道莫如玉心机深沉,可亲耳听到,还是觉得惊讶,而且他深知,以时遇的脾气,若是真的怀疑他被沈夙藏起来,恐怕不知沈夙,连带整个枧水帮,都会不得安宁。
沈夙继续说道:“不怕惊秋笑话,时掌门找过来,我还以为他瞧我枧水帮不顺眼,故意来找麻烦。”
桑惊秋被逗笑,下意识解释道:“他不会的。”
沈夙点头:“我后来琢磨,觉得其中似有蹊跷,细细一想,觉得,或许同莫如玉有关,便命人去查。”
就这样,看出了莫如玉的真面目。
当时不仅时遇,沈夙自己也非常震惊。
“我和莫如玉相识多年,或许也谈不上交情深厚,但多年合作,总有些恩义在。”时隔多年,沈夙提起此时还是叹气,“他何至于此?”
桑惊秋想了想,问道:“时遇当年找到此地,是因为听了一人的消息,此时,沈兄可知晓?”
沈夙顿了一下:“你是说齐见深?”
果然是认识的,桑惊秋点头:“我从前以为,齐见深是受莫如玉派遣办事,可今日听沈兄所言,若真是如此的话,齐见深如此传话,对他自己毫无益处。”
沈夙垂目,晃了晃酒杯,没有说话。
不仅是那一回。
“这次,齐见深特意跑去鱼莲山,说自己被人追杀,希望我护他性命,他则以江湖中有人要对付你的秘密作为交换。”桑惊秋思忖着分析,“可沈兄你对此早有防备,以齐见深的圆滑,我不相信他找不到别的方法自保,为何要故意上山去找我?”
要他相信齐见深没有其他目的,是绝无可能的,那个人比鱼还油滑,满嘴皆是妄言,全然不足以信任。
沈夙喝完杯中物,继续倒酒,拿起来才发现酒壶已空,便起身说:“我去拿壶新酒。”
桑惊秋:“我与你一道去罢。”
沈夙笑了笑:“夜黑风高,不必劳烦,你坐一坐,我很快就回来。”
桑惊秋点头,目送其出去,不知为何,他觉得沈夙似乎有心事,而且,在犹豫什么。
没一会儿,沈夙提着酒壶回来,右手还端着托盘,上头有一盘猪头肉和一盘酱牛肉,他将两样东西搁下,说:“光喝酒伤胃,吃点东西罢。”
桑惊秋:“沈兄想得周到。”
两人倒酒吃菜。
又半壶酒入腹,桑惊秋开口道:“齐见深目前在鱼莲山,在弄清他目的之前,时遇不会放他。”
沈夙:“时掌门他……如何对付他?”
桑惊秋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沈夙默默吃菜。
桑惊秋越发觉得他古怪,正准备出言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就见沈夙放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他忙问道:“沈兄是否累了?还是早些歇息,其他事……”
沈夙:“齐见深,是我的兄长。”
桑惊秋:“??什么?”
沈夙:“他的母亲,是秦峰从外面抢回去的,到四平帮时已身怀有孕,齐见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长大的。”
桑惊秋睁大眼:“秦峰难道不知?”
沈夙嗤笑:“他抢人回去,不过是一时好玩,维持兴趣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过后就会把人丢在一个外院里,任其自生自灭,除了齐见深,这样的女子和孩子还有许多。”
桑惊秋皱眉不止。
沈夙:“齐见深说,幸亏他不是秦峰的种,否则,他是宁愿自杀的,他还说,待有一日他本领初成,第一件事,便是杀了秦峰。”
说这些话的人,让桑惊秋难以将其和那个次次见面就轻佻喊他“大美人”的齐见深看成一个人。
而且据他所知,不仅仅对他,齐见深在整个江湖中的名声,都极为不妙。
沈夙瞧他神情,微微笑了一下:“他这些年,一直都是如此,游戏人间肆意妄为,也是因为如此,秦峰从未将心思放在他身上。”
桑惊秋:“他替莫如玉做事,也是为了……”
“是为了我。”沈夙也不避忌。
桑惊秋忽然明白,为何十年前齐见深会故意将莫如玉藏在枧水帮中的消息透露给时遇,是他觉察了莫如玉不轨企图却又因为其他理由无法亲自出手,只能用这种方法提醒沈夙,替枧水帮、也替鱼莲山,消除了一场祸事。
“这次,也是如此?”
沈夙给他斟满酒杯,闻言轻咳两声,含糊道:“唔,或许。”
桑惊秋:“……”
沈夙觉得不好太过敷衍,就道:“前些日子他来找我,说收到消息,有几个门派正在筹划着对付枧水帮,瓜分利益,我其实已经有所准备,可当时他……我们起了争执,我说,我偏偏不信他的话,他则说,再不管我的事。”
桑惊秋:“…………”
说出这种话,沈夙也很有些尴尬,低着头吃菜:“我不知道他会去找你,给你们添麻烦了。”
桑惊秋自然不在乎区区麻烦,无论真假,能帮上沈夙的忙才最重要。
虽然齐见深的真实面目令他吃惊,可细细回忆,他从前就觉得齐见深言行古怪前后不一,分明是个不守信诺的小人,却能在江湖中混迹如此之久还毫发无损。
若是为了沈夙故意而为之,一切却都有迹可循,又合情合理起来。
感慨之余,桑惊秋也很有些惊讶,次日一早时遇来找他一道用早饭,他就将事情说了。
时遇听完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点头:“我会命人放了齐见深。”
桑惊秋:“你不好奇吗?”
时遇抬眼看他:“与你无关的事,同我更不相干。”
桑惊秋:“……”
“照沈夙之言,我欠齐见深一个人情。”时遇无所谓地吃着小米粥,“待来日他有需要,如数奉还,其他事,就无需我操心了。”
桑惊秋无言,一想,如此,倒也算不错。
办完此事,桑惊秋已无挂心之事,他亦对武林大会无甚兴趣,便想先行离开。
对时遇提起时,时遇沉默了许久,问他:“我体内的毒还未全解。”他指的是从桑惊秋体内引渡而去的那部分毒。
桑惊秋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待武林大会结束,见到西岳,就无事了。”
时遇:“‘迷魂散’或许还会卷土重来。”
桑惊秋诧异道:“会么?”
那次假作切磋,他被时遇所救,理应已经解开了迷魂散,莫如玉也是如此意思。
时遇一脸镇定:“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敢保证。”
桑惊秋:“你往后,不会再服‘迷魂散’?”
时遇:“不会。”
桑惊秋想了想,提议道:“等见到西岳,让他好好瞧瞧,若彻底无恙,也可安心。”
时遇:“……”他觉得心口有点疼。
第73章
桑惊秋向沈夙道别,说去临安和苏州看望朋友,与沈夙约好,待武林大会结束,过完新年,闲下来无事,再相约喝酒。
沈夙:“我正有此计划,这么多年都在枧水帮,是该到处看看,届时我去看你。”
桑惊秋笑:“那你随时来找我。”
沈夙:“你住在何处?”
桑惊秋:“鱼莲山。”
沈夙愣了一下,昨天的晚饭,他是跟时遇桑惊秋一道用的,听时遇提过一嘴会从鱼莲山搬走。
“你一个人?”
桑惊秋笑了一下:“不是。”
沈夙:“??那是?”
桑惊秋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更加深刻明亮:“此事只你一人知晓,若他问及,你只作不知。”
沈夙又是一愣,他当然知道桑惊秋口中的“他”是谁,不过:“你们这是……”
桑惊秋:“秘密。”
沈夙恍然大悟,也跟着笑了,连连点头,两人干了最后一杯茶,暂时道别。
又是忙碌整日,沈夙半夜才回屋,刚到门口,暗处闪过一人,对他道:“沈掌门。”
沈夙见到他并不吃惊:“时掌门,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是否我们有哪里招待不周,时掌门休息不好?”
时遇:“桑惊秋已走,他来之前,见过沈掌门否?”
沈夙推开屋门:“外头严寒,时掌门进来喝杯茶。”
时遇:“不必麻烦。”
此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啊,若非看在自己十年前曾助其揭开莫如玉的真面目以及桑惊秋的面子上,大概连敷衍也懒得敷衍罢。
不过其实说起来,十年前若非齐见深,他没那么容易发现莫如玉的问题,真让莫如玉得逞的话,他和时遇的仇就结定了。
不知那人现下何处,惊秋说时遇已传信命人放了他,他会回到这,还是去哪里……
“沈掌门?”
沈夙一惊,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在想齐见深,立时深吸了一口气,道:“惊秋早上来过,说会去看看朋友,让我有时间找他喝酒。”
时遇认真听着。
但沈夙紧跟着说:“就这些。”
时遇:“……”
沈夙微微叹气:“惊秋居无定所,只说以后还会再见,其他的,并未与我多说。”
时遇微微低头,他站在门后灯笼光照不到的位置,面上神情晦暗不定。
沈夙正要开口,时遇抬头,对他说:“叨扰。”转身就走。
“……”沈夙心道,难怪惊秋不告诉你他的计划,真是自找,“时掌门慢走。”
武林大会如火如荼地开了起来。
桑惊秋在临安顾家,每日和顾听云喝酒看戏,时不时切磋一二,日子十分闲适。
但也没落下武林大会上的种种八卦。
先是有一江湖人士出来说枧水帮为非作歹,依靠手中权势打压其他水上帮派的生存境地。
其说完后很快受到两个水上帮派的附和,还拿了些证据,表示因为枧水帮,他们每年要损失多少多少银子,手下有多少兄弟等着吃饭养家,云云,还拿出不少证据,请在场武林人士帮他们讨个公道。
沈夙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但他毫不慌乱,并未着急打断那些的指控,而是等所有人将话全部说完,才站起来,针对性的一一反驳。
“听风的信上说,沈掌门拿出来那些门派欺压百姓,与渔民争利的证据。”顾听云给桑惊秋看弟弟飞鸽传书来的信,“还有不少其他问题,人证物证皆有,看来沈掌门做了不少准备。”
桑惊秋:“有无结果?”
顾听云:“听风传信时,一切还未结束,不过沈掌门和枧水帮都无事,沈掌门应该早有提防,准备充分。”
在临安住了十来日,又协同顾听云前往苏州,恰巧碰上秦从云替家里收账,顾听云和秦从云一见如故,三人索性又结伴,一道跑去扬州,品早茶听评书。
足足玩了半个多月,进入正月,算一算回程所需时间,三人便出发,各自返程,临行前约定,来年有时间再聚。
腊月初八。
鱼莲山的厨子一大早熬了几大锅腊八粥,在灶台上温着,起床后就可以去喝,这一片早就下了几场大雪,严寒天气里,喝上一碗暖呼呼的八宝粥,再好也没有了,因此厨房里一早就很热闹,弟子们排着队拿粥喝。
“掌门来了!”
不知谁低低喊了一声,所有人一愣,齐齐望向门外。
天地一片白茫茫,一个修长身形越过大雪,停在门口。
时遇也没进来,只说了一句:“拿碗粥来。”
胖乎乎的大师傅忙舀出一大碗,小跑着端到门口:“掌门请,您要不要再拿点别的?”
时遇:“不必。”就端着粥,原地转身走了。
大师傅一回头,发现大家伙还在发呆,忍不住笑了。
他们掌门平时不怎么出现,更加不会主动跑到这里,只为了拿碗八宝粥,这些弟子中有大部分,或许还是第一次见到掌门真容。
鱼莲山在江湖上有一些不好的传言,大部分是关于他们掌门的,什么性格残忍、擅长严刑逼供、看哪个弟子不顺眼就杀了……甚至还有人说,时遇之所以年纪轻轻武功盖世,其实是用人血来练功。
这些年随着鱼莲山势大,时遇结的仇越来越多,山上又机关重重,外人很难进入一窥究竟,这些传言也就越传越离谱。
但其实,他们掌门很少直接管门里的事,除非有重大事务,掌门才会出面。
平日里几位堂主长老张罗一些庆典活动,再如何闹腾,掌门虽然不参与,但也从来不干涉。
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如此
大师傅在山上做厨子十多年,觉得,掌门除了性子冷漠一点,其实也给了门内乃至这个门派,足够大的自由——当然,也许只是因为,掌门本身就不想理会这些。
至于江湖那些传言,统统都是无稽之谈。
自然,他们掌门也从来不会想着辟谣或者做些什么,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掌门,不在乎罢。
这样一个人,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洒脱和自在呢?
雪还在下,时遇端着粥回屋后,粥上已经飘着一层雪花,他不在意地搅了搅,端起来喝。
粥里有不少材料,红枣好花生尤其明显,口感稠糯,带着些许清甜。
“初八要喝腊八粥。”这还是桑惊秋以前说的,他懒得弄,桑惊秋就端来,陪他一起喝。
又一个腊八节到了桑惊秋却不知身在何处。
沈夙大概是知道桑惊秋去处的,可他不愿意说,或许是桑惊秋不让他说,或许是他自己不愿意说。
其实只要他想,很快就能查到桑惊秋的行踪,若换成从前的时遇,早就这样做了。
可现在——
即便查到了,似乎也并不能怎样。
他不想回来的话,强迫,亦是无用。
喝完粥,时遇放下勺子。
外面有人敲门,得到应允后,一名弟子推开门,告诉他,有一名男子正在山前,说是来找桑惊秋,堂主不知如何应对,才让他来禀报一下。
“他姓沈。”
时遇想到沈夙。
快过年了,他怎么会来此找桑惊秋?
莫非——早就约好了?
“请他过来。”
不多时,弟子带着一个人到来,果然是沈夙,他独自一人,还给时遇带了点小特产。
距离武林大会结束不过短短一个来月,该处理的事当时已经全部处理,他们的关系也没到值得沈夙大冬天赶来看望的地步。
时遇当即问道:“你来找桑惊秋?”
沈夙:“是啊,他约了我,想带我参观鱼莲山和山下的小镇。”
时遇:“他不在。”
沈夙不解:“不在?果真么?可惊秋约了我腊月初八相见,我以为他早已回来了。”
时遇面色微变:“他何时与你说的?”
沈夙掏出一封信:“这是他几日前给我的,信上说他从扬州回来,约我在此相见。”说着打开,让时遇看。
时遇确认,那确实是桑惊秋的字迹,信上所说,也正是沈夙所言。
可:“他没回来。”
沈夙脸色也变了:“是否出事了?”
时遇已经站了起来,离开院子,似乎是吩咐门下准备些什么。
吩咐完回来,他径直对沈夙道:“我须得马上下山,你可留在此处等。”
沈夙:“你去找惊秋?我也去!”
时遇觉得,多个人多双手,二话不说点头,两人稍作准备,就要走人。
就在这时,先前来禀报的弟子又匆匆跑了来,边跑边喘气地说:“掌门,桑,桑……他……他……”
时遇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杆带血的剑,眼前忽然一黑,脑子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冲了出去。
待弟子反应过来,屋里就剩两人了,沈夙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山门前,桑惊秋正在看推车上的东西,时遇就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他,问:“怎么了?”
桑惊秋一头雾水:“什么?”
时遇上上下下打量他,发现并无异样,也没有受伤迹象。
很快,那名弟子和沈夙一道跑过来,将手中的剑交给桑惊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拿了你的剑就跑了。”
桑惊秋:“没关系。”
他将剑埋到脚边的雪堆里,血渍很快化开、消失,这才将剑入鞘。
时遇看的莫名其妙,问:“剑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桑惊秋一怔,忽然反应过来他如此紧张的原因,不由笑了:“你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说着,朝旁边的推车示意。
第74章
从扬州往回赶的一路上都很顺利,但快要靠近鱼莲镇时,看到有个老年人倒在路旁,腿脚受了伤,无法行动,若非遇到桑惊秋,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被冻死。
“老人家中养了些羊,按时辰去给买主送羊羔。”桑惊秋叙述着,“路上被人抢了,那几个人打伤老人家丢在路边,令其自生自灭。”
沈夙听的直皱眉,这样的事让惊秋碰到,是绝无可能不管的。
桑惊秋:“我把人送回家,问清那些人的特征,就过去找了一趟。”
沈夙问:“是什么人?”
桑惊秋:“一伙人,大概七八个,藏在附近山里,可能是从外地逃过去的,大部分还会一些功夫,我找过去的时候他们相当强悍,拿了武器跟我动手。”
报信的弟子闻言直擦汗,方才桑惊秋上山,他觉得剑好看,桑惊秋就把剑给了他,又请他去通报一声,他性子鲁莽,直接拎着剑就跑了。
时遇看了看桑惊秋手里的剑。
桑惊秋一晃那把剑:“上面的血不是我的。”
时遇看他,见桑惊秋冲他微笑,轻轻一挑眉。
沈夙:“后来如何?”
桑惊秋:“我将他们砍伤扔在山里,然后报了官,回来前又去大爷家,家人请过大夫,说腿脚是皮肉伤,人受过冻有些发烧,没什么大碍,休养几日即可。”
沈夙:“这些东西,是他们家人送你的?”
桑惊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板车上的两只大羊,哭笑不得:“是,说让我过年时宰来吃,我若是不收,便给我送家里。”
弄清楚真相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恰好有长老来找时遇汇报教中之事,桑惊秋独自招待沈夙。
天气寒冷,但雪中的鱼莲山别有一番韵味,桑惊秋带着人逛了一圈,陪同一道用过晚饭,眼看时辰不早,沈夙也接连赶了两天路,让他早些歇息,便离开客房,回后山。
天色早已黑下来,灯笼亮了一路,雪花斜斜穿过火光,在木屋上积成厚厚一层雪白。
门忽然开了,时遇走到门口。
桑惊秋走过去,问:“你知道我来了?”
时遇:“听到声音了。”
桑惊秋原地踩了两下,听见脚下的嘎吱声。
时遇转身进去,桑惊秋跟着跨入。
里头烧着炭火,门关上,立时有热意扑腾而来。
桑惊秋脱下外袍,发现炉子旁边搁着一桶肉,随口问:“这是什么肉?”
时遇:“羊肉。”
桑惊秋:“??”
时遇:“你带回来的,我拿了些肉,一会烤了当夜宵。”
桑惊秋忍不住笑:“你会吗?”
时遇淡定脸:“问过厨子。”
人家一家人为了感谢桑惊秋,送给他的羊品质极佳,厨子挑了几个肉质最好的部位,事先拿料腌渍,现在只要串起来,放到火上烤,就可以了。
于是二人撸袖子,开始串羊肉串。
两人都是用剑高手,使起签子来也是得心应手,不一会就熟练起来。
桑惊秋:“烤好后叫上沈夙罢。”
时遇:“他喜欢什么口味?”
桑惊秋想了想:“好像喜欢红烧,不过烤肉应该也喜欢。”
时遇:“厨房还有许多羊肉,明日让厨子烧给他。”
桑惊秋点点头,一想,好像不太对劲,时遇这意思,仿佛是不愿让沈夙过来。
不过时遇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并非讨厌沈夙,而就是纯粹的不想与旁人过多接触而已。
他也不勉强,继续串肉串。
时遇看了他好几眼,见他一直低头忙碌,忍不住问:“你不问问我?”
桑惊秋头也没抬:“问什么?”
时遇:“叫沈夙来吃夜宵,我不同意。”
“我知道。”桑惊秋顿了一下,停下来,抬眼看他,“有什么问题?”
时遇:“他是你的朋友,我不让他来,你不会不高兴么?”
桑惊秋:“……”
时遇串好肉串,在一旁的水桶里洗干净手,开始点炭生炉子,准备烤肉。
他不疾不徐地动作着,火光照在脸上,瞳孔熠熠生亮,一如既往地淡然。
直到把炉子点好,没听见桑惊秋答话,才终于按捺不住,再次看过来。
桑惊秋盘腿坐在他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看他干活,冷不丁他回头,二人视线在空中轻轻相撞。
时遇忽然想起,鱼莲山刚刚立派的第一个冬天,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在书房里看信件和账册,桑惊秋坐在火炉旁烤火看书,饿了就丢个红薯或土豆进去,至今回忆起来,都是烤红薯烤土豆的浓浓香气。
那些场景,他没有一天忘记。
可过去十年中,他却没有一次想起过。
即使服下“迷魂散”,在幻觉中与他相见,也从来都是虚幻的场景,那些曾真正发生过的种种美好,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从来不曾主动入梦来。
或许正是如此,他如今再次回想起来,脑中就只剩温馨和可爱的部分,那些曾经令他痛不欲生的、几乎让他被“迷魂散”完全控制的痛苦过往,都已经随着这个人的回来,彻底消失在大雪和火苗之中。
桑惊秋本以为时遇有话说,结果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半晌没有动静,不由耳朵发热,出声道:“你知道烤肉的火候吗?”
时遇:“知道。”他特意问过大师傅,既然要烤羊肉串,自然是要准备齐全的。
此时烤肉的炉子生好了,炭也烧起来了,时遇拿起几个肉串架到炉子上,油滴落炉中,“滋啦”几声,屋内立即弥漫开浓浓肉香。
明明吃过晚饭不久,桑惊秋也立即觉得饿了,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时遇又拿起两串羊肉放到旁边一起烤,还拿了把刷子,给肉串来回刷油,看上去很是有模有样。
羊肉是厨子事先腌过的,分了两种,一种有辣椒,一种则没有。
正对应他们二人的口味:桑惊秋喜欢辣椒,而时遇虽然也能吃,但吃羊肉则更多喜欢本味。
所以他拿来的羊肉也是两种口味各一半,两人都能满足。
桑惊秋起身打开厨柜,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问:“老王包子铺的包子,吃吗?”
老王包子铺就在鱼莲镇上,一家三代都做这门买卖,包子品种繁多口味出色,从刚刚选定此处设立门派时,他们就非常喜欢。
见时遇点头,他烧起炉灶,准备热包子。
仍然是两种馅,桑惊秋自己喜欢豆腐包,时遇则钟情于牛肉的,他们每次买,都是买各自喜爱的口味,再给对方买对方喜爱的口味。
羊肉串烤好时,包子也热好了,热气、炉火气、肉香、面点香混合充斥着厨房。
桑惊秋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让气味钻出去一些,而后从锅里端出包子,到桌边落座,时遇弄好羊肉串也坐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
时遇:“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桑惊秋也不奇怪他如何看出来,就像他也知道时遇有事想要问他,没有什么道理,就是知道:“先吃东西。”
时遇将辣的羊肉串给他,随手夹起一个牛肉包子。
桑惊秋低头啃羊肉串。
安静片刻,时遇看着四根光秃秃的签,问:“够了么?”
桑惊秋:“这么晚了,吃多了睡不着,留一些明日再吃。”
时遇看了眼还剩下半桶的羊肉,问:“这两只羊,你给了银子。”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显然十分笃定自己的猜测。
桑惊秋也不隐瞒,这样大的两只羊,又是在腊月里,值不少银子,他离开老人家中时,悄悄把银子放在了桌子上,还特意留下字条,表示很喜欢他家的大黄狗,大黄狗腹中已有小狗,他想来年带走两只自己养,银子就暂且当作定金,请老人家莫将小狗给旁人。
他担心直接给银子对方不收,但是不收对方好意,老人家又过意不去,便只能用这种法子。
“我想在后山养两条狗,再买些羊肉,放在冰窖之中,夏日来吃。”
若在十年前,时遇会觉得,桑惊秋此举,实在毫无必要,暂且不论他原本就对老人有救命之恩,既然对方有心感谢,不愿收钱,悄悄将银子放在屋里也就算了,何必做这么多弯弯绕绕。
但如今,他觉得,桑惊秋如此做,是不想让自己的善心成为别人的心理负担,无论别人如何评价这种行为,觉得他是真心真意还是虚情假意,这对于桑惊秋本人,是十分重要的。
桑惊秋不会为了别人改变自己,就好像吃包子,给他买牛肉包,也会给自己买豆腐包,而非一定要和他一起吃牛肉的。
桑惊秋可以做出一些迁就,但他始终还是原来的他,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你拿羊肉时,知道这两种口味不同么?”桑惊秋忽然问。
时遇点头。
桑惊秋笑了笑:“你其实也能吃辣的羊肉,为何不索性只拿一种,这样更加方便罢。”
时遇不明所以:“有两种味道。”明明可以吃到更加喜欢的口味,也不影响惊秋,为何要勉强?
桑惊秋:“那若只能选一种口味,你会选哪种?”
时遇:“辣的。”
桑惊秋又笑起来,这次笑容更加明亮。
但时遇紧跟着问:“通常情况下,不会只有一种选择。”
桑惊秋:“只是假设。”
时遇不解:“为何问这个?”
桑惊秋:“先前我想叫沈夙一道来吃宵夜,你是否不高兴?”
时遇:“……没有。”
桑惊秋含笑瞧他,又给他夹了个牛肉包。
时遇:“我不想被人打扰,你想招待朋友,随时可以。”
桑惊秋挑眉,一脸“我就说吧”的了然。
时遇:“你会不开心吗?”
桑惊秋:“不会。”
时遇有点意外。
“两个人无论认识多久,多么了解彼此,分歧始终存在。”桑惊秋轻声道,“我喜欢开诚布公,有想法就说出来,至少不能让对方有所误会。”
时遇想起十年前,他就是这样,有什么念头,都藏在心里不说,即便并非出于本意,可被他冷冰冰的舌头说出来,瞬间就成了另一种逼迫。
他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亦不愿重蹈覆辙。
可:“你喜欢的,我或许并不喜欢。”
除了食物,还有朋友、理念,他学着认同桑惊秋,但他的性格,永远也做不到桑惊秋那般。
桑惊秋:“我也是一样。”
他爱了时遇许多年,可也永远无法认同时遇的所有想法和理念。
再如何喜欢一个人,不能、也做不到全然改变对方,他们是独立的自己,也爱独立的彼此。
“不过日后,我还是想住在此处,不想搬走。”
时遇想说随你,话到嘴边,猛然意识到什么。
他似是震惊,更多的是喜悦:“你不走了?”
第75章
被时遇带回山上时,桑惊秋想的是,等西岳治好他,就离开鱼莲山。
可后来时遇为了救他,将他体内的毒引渡过
去,因此时遇拜托他暂时留下代替处理一些事的时候,他没有拒绝的立场。
又因为时遇闭关疗伤,让他无意中知道,时遇竟然服用了“迷魂散”,且长达六年之久。
早在之前的日子,他其实已经从天桐暮亭口中陆续听说了十年前大部分的真相,也隐约知道自己当年坠崖后,时遇言行失控过很短时间。
但直到他亲眼目睹时遇因为“迷魂散”而神志不清,他才忽然疑惑,以时遇那种理智到冷酷的性格,明知吃下去后会有不可预计的后果,究竟是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去主动吃“迷魂散”?
桑惊秋想不通,更担心“迷魂散”会彻底控制时遇,届时,他不知要如何去做。
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那把被做了手脚的剑,若非他们内力深厚又足够警觉,早已中招。
但更为重要的,是桑惊秋无意中通过这把剑,发现了时遇的“心魔”所在,又利用这把剑,消除了这个心魔。
连莫如玉本人,都全然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桑惊秋猜测,莫如玉之所以自尽,除了因为所谋之事悉数失利,未尝不是眼看着“迷魂散”这个他自己最是引以为傲的东西被破解,心灰意冷所致。
后来,他也问过西岳。
西岳告诉他:“从我一个大夫的角度分析,时遇他内力深厚且意志坚定,本就是最难为‘迷魂散’影响的人,且我上回来,给他开了药,多少有些帮助。”
桑惊秋不解:“可他每回服‘迷魂散’,就会神志不清。”
西岳:“他服那个药时,正是他最想你之时,这是他最大的欲望,且他正是为此才会服药,此时药物起效会非常迅速。”
桑惊秋觉得有道理,转念一想,那次设计切磋,他有意让时遇救下了坠崖的自己,表面看是解开了时遇的心魔,可“迷魂散”那么厉害,会不会这只是表象,日后还会卷土重来?
西岳听了他的顾虑,反而笑了:“第一,我不会不管时遇,一定等他完全康复再走;第二,即便没我,时遇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桑惊秋追问:“真的?为何?”
西岳:“我虽然不清楚时遇服药后会见到什么,但他既然说心魔已除,那大概就是真的除了,我认为时遇不会在此事上撒谎。”
桑惊秋:“可若是如此,岂非太过简单?”
西岳却笑了:“惊秋觉得此种‘解法’很容易?”
桑惊秋微愣。
“这样说罢,一个人生病,感冒发烧也好,四肢感染也好,抑或口舌生疮,我都能立即找到根由,对症下药,保其很快康复。”西岳话风一转,“可若一个人身体健康,而是神志或者心中出问题,那我不仅无法做到很快令其好转,连诊断其病症,或许都要花费许多时间。”
桑惊秋隐约明白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头。
西岳继续道:“惊秋,你游走江湖,见过许多人和事,应该知道,一个人,最难猜测的就是心,不止旁人,可能就连病人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究竟何处不妥,这样的状况之下,要想治好病人,实在太难。”
话已至此,西岳就没再解释,但桑惊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迷魂散”配方只莫如玉一人知晓,极为难解,但世上这么多大夫郎中和奇人异士,数不清的花草药材,没准突然就有天纵之才找到路子,研究出解药。
可若真正的解药,其实就来源于“心魔”本身,消除心魔,就等于解掉“迷魂散”之毒,那便如西岳所说,再厉害的大夫,怕是也无能为力。
心结、心魔,皆只在自己体内,能消除它们的,也只有本人。
这也正是“迷魂散”发明者的精明之处,几乎可以说是控制人于无形。
看得见的伤,可治;而看不见的,几乎无药可医。
“他如今无事,以后呢?”桑惊秋还是不放心,“真的不会再发生问题了吗?”
西岳:“时遇又非常人,他的心志,你比如更加了解,惊秋,不怕告诉你,他用了这个药六年时间,这六年里,但凡他心思稍微软弱一些,早就被莫如玉所控了,可他没有,如今既解开心结,便更无需担忧,况且……”
桑惊秋的心一蹦:“况且什么?”
西岳:“他最担心的事已经没了,你人也回来了,往后,还有什么能左右他?”
桑惊秋:“……”
“当然,你例外。”西岳说着吐槽道,“我虽然认识他这么多年,也真是受不了他的性格,亏得惊秋你能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
桑惊秋无语至极,倒是彻底放心了。
后来在枧水帮,桑惊秋提起此事,他本意是想告诉时遇,“迷魂散”已解以后没事,让其安心。
可时遇听完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桑惊秋以为他不在意,无奈道:“你好歹上点心。”
时遇:“我说真的,别说‘迷魂散’,其他什么药,也不可能再控制我。”
桑惊秋:“你怎么确定?”
“我不会再有心结,什么都不害怕。”时遇意有所指地看着桑惊秋,唯一能做到这些的人回来了,他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虽然没明说,桑惊秋却莫名脸红了一下,低下头,不在坚持这个问题。
以时遇和他的性格,有些话,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但有些事,桑惊秋比任何人都明白。
是从假作坠崖被时遇抓住的那一刻起,他决定留下,又在西岳的那些话中,坚定了这个想法。
大概是十年中,始终放不下的东西,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终的确认。
桑惊秋从不是纠结矛盾的性子,决定了,就去做了。
所以他又回来了,回到了鱼莲山。
时遇有些震惊,但随后而来更多的是喜悦,至于桑惊秋不愿搬走,根本就不算什么事。
“随你,想住哪都行。”
两人吃完夜宵,又一起将碗洗了,桑惊秋还切了几块豆腐拿到外面冻着,准备第二天招待沈夙,时遇则去前面,交待一些事。
累了两天,临睡前桑惊秋还洗了个澡,弄干头发,就准备睡了。
躺下不久,听到外间的么开了,紧跟着,卧房门也被推开,时遇站在门口,问:“睡了?”
桑惊秋躺着不动:“没有,怎么现在来了?”
时遇:“事情办好了。”
桑惊秋:“早点歇息。”
时遇:“嗯。”
随即就听到关门声,桑惊秋以为人走了,就合上眼,但下一刻,他感觉被子掀开一个角,一个人影躺在了旁边。
屋内没点火,银炭也亮度有限,看不清来人,但只凭气息和体感,就知道是谁。
桑惊秋无奈,往里移了移,时遇也跟着动了两下。
二人并肩平躺,无人开口,屋内安静下来。
桑惊秋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和时遇虽然很小就认识熟悉,从前一道外出办事时风餐露宿,偶尔也会这样靠在一起休息,但都是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之下,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不过……也没什么罢,时遇也不出声,两个人睡在一起也暖和。
桑惊秋又累又困,精神慢慢松弛下来,眼皮也越来越重。
“桑惊秋。”
桑惊秋:“嗯……”
时遇:“以后,就这么……”
桑惊秋:“什……么?”
时遇又说了几句话。
桑惊秋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时遇说了什么,但脑子跟浆糊似的迟迟转不开来,只能胡乱听了听,随即失去了知觉。
此人醒来时,时遇已经不见了,在桌上留了个字条,说下山办事,晚上归。
桑惊秋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也没想太多,起床洗漱后,去找沈夙。
又是一整日忙碌,直到晚上,和沈夙用过晚饭送人回客房,桑惊秋才回到后山。
进屋时,却见时遇已经回来了,坐在桌边擦一柄剑,他凑过去细看那把剑,赞道:“好剑。”
时遇擦完剑,将白色绸子一扔:“给你的。”
桑惊秋:“给我?”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时遇将剑入鞘,“我没用过。”
桑惊秋听时遇说过,他娘亲是习武之人,他自小习武正是受他娘影响:“这是你娘留给你的纪念之物。”
时遇:“现在是你的了。”
他顿了一下,“早在十年前,就该给你。”
桑惊秋微怔。
“我娘说,若有朝一日遇见对我非常重要的人,就把剑送给他。”时遇平静地说着,“你喜欢就拿着,不必在意其他。”
桑惊秋抿住双唇,低头看手里的剑。
时遇追问:“要么?”
桑惊秋握紧剑柄,轻轻点头。
到休息时间,桑惊秋先上床,见时遇坐在旁边脱鞋,他疑惑地问道:“你……作甚?”
时遇:“睡觉。”
桑惊秋:“??你今夜也在这……”
“昨夜你答应过。”时遇极其淡定又自然地爬上床,拉开被子将两人一起裹住。
桑惊秋:“……”
他完全不记得。
不过他俩如今的关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桑惊秋就躺平了。
但时遇紧跟着侧过身,右手穿过他后背,将他搂住,两人紧紧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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