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初冬来临之际,桑惊秋彻底复原。
不仅体内毒素全清,连带过去未能痊愈的一些内伤也在西岳的悉心医治下好全了,西岳欣慰,桑惊秋更是轻松不少。
而此时,时遇闭关疗伤,已经足足一个多月。
仍然在悬崖下方的山洞之中,但除了桑惊秋,并无旁人知晓,对山中其他人则说掌门下山办事,时遇原本就不如何出现,唯一同其接触频繁的施天桐和袁暮亭早早就被时遇派往西南和西北处理当地分部事务,因此并未引起怀疑。
鱼莲山如今势大,分部和弟子遍布江湖,但这座山并没有多少改变,房子布置几乎原封不动,没几天,桑惊秋就习惯了。
时遇让他留下办一些自己不便出手的事,可其实一个偌大的门派,内部层次分明职责明确,需要掌门亲自处理的,通常都是大事要事,而鱼莲山因为立派初期就划分的权力范围已经掌门多年来有意为之,绝大多数事务都能在施天桐和袁暮亭两位堂主手中得到圆满解决,无需传递给他。
悠闲地过了六天,除了偶尔听时近舟汇报一下门内事务进展,其他一概不用做,桑惊秋终于有些熬不住。
中午,西岳过来找他吃饭,他这些日子在替山上几个受伤的弟子看病,难得能抽出时间,等忙完这些事,他就要离开,去其他地方了。
“我开的药,你记得吃。”西岳吃着饭,提醒一些注意事项,“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待到过年,天桐的孩子也该出生了,我会再过来看你们。”
桑惊秋连连点头,这些话西岳说过不止一次,但每回提起来,他都会当成第一次,认真倾听。
吃完饭,惊秋泡了壶菊花茶,天气寒冷干燥,菊花茶润燥,多年来他一直常备,现在喝的这些,是时近舟前几日下山采买时,顺手给他带回来的。
西岳尝了两口,赞叹不已:“好东西!”
桑惊秋也是第一次泡,喝了一口,想着见到时近舟时问一问在何处购买,多买一些备着。
西岳问道:“这几日,你去瞧过时遇吗?”
桑惊秋摇头,从几日前对方进山洞闭关,二人就再未见面了。
西岳目露诧异,瞅着他,欲言又止。
桑惊秋:“你是怎么了?”
西岳先摇头,而后想了想,又道:“你不担心他吗?”
桑惊秋反问:“担心什么?”
西岳:“他体内毒素未解,又不许别人靠近那地方,你……不怕他出事?”
这点,桑惊秋的确考虑过。
不过那山洞坐落于悬崖,位置隐蔽,又是鱼莲山的地盘,想要突破重重守卫阻碍找过去,实属困难。
再者,时遇是中毒,脑子没有问题,无需他来操心。
“唔,也没关系。”西岳又把话接了回去,“以他的功夫内力,再有半个月也便差不多了,该给的我都给了,应该不会有事。”
桑惊秋轻轻点头,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喝。
两人聊了会,西岳就离开,去准备下山的事了。
两天后,西岳离开鱼莲山,桑惊秋觉得更加无所事事了。
天桐暮亭皆不在山上,从前熟悉的人,大部分作为元老分管各地分部,剩下的一些,离开的离开,留在山上的也都各有各忙,除了偶尔来找他吃个饭,其他时候大多不见人影。
这天午后,他独自用完饭,觉得昏昏欲睡,又不想睡下,就离开木屋,四处走一走。
自从上山,他一直住在后山的木屋之中,时遇闭关前曾问他愿不愿住回从前的院子,他拒绝了,平日里也只在后山活动,从不去前面。
来到银杏林外,他停下脚,抬头望向最高的那一棵。
十年前,这里只有寥寥几株银杏,虽然也照顾得很好,到底比不上现在丛丛叠叠的繁盛模样,尤其在如今时节,树木挺拔高大,叶子金黄茂密,风一吹,犹如下了一场黄金雨,说不出的美丽。
“喵~”
桑惊秋收回视线,循着猫叫声,朝林子里走了几步,这里从前就常有小动物光临,他见过不少,现在天气越来越冷,林子里遮天蔽日,不是小猫的好去处。
“喵~喵~”
一个硕大的身影映入桑惊秋眼帘。
桑惊秋:“……”
他第一次见到身形如此巨大的猫!
不是胖,就是大,四肢和骨架都相当惊人,若非毛色纯黑,桑惊秋差点以为这是一只小老虎。
大猫踱着优雅的步伐走过来,绕着他的双腿转圈,一边抬头看这个人类,时不时发出“喵喵”的叫声,还用尾巴勾他的腿。
桑惊秋任它打量,不一会,他忍不住,蹲下身,试探性地伸出手。
黑猫盯着他瞧了片刻,慢慢凑了过来。
桑惊秋有些惊讶,这黑猫看着凶悍,没想到如此亲人。
轻轻摸了摸硕大的猫脑袋,黑猫仿佛觉得舒服,又靠近一些,还昂脸,与他对视。
桑惊秋对它微笑,手掌正好抚过猫右眼上方,黑色的毛朝后仰倒,露出一个极小的伤疤。
黑猫叫了一声,桑惊秋则愣住,盯着黑猫接近碧绿的眸子看。
一人一猫相对而视。
几片银杏叶缓缓落下,弯弯曲曲从黑猫和人中间飘荡而过。
桑惊秋眨眨眼,捧起黑猫的脑袋,小声问:“是你吗?”
“喵~”
桑惊秋:“真的是你?”
“喵~”
黑猫靠过来,舔他的下巴,桑惊秋难以抑制地笑起来,一把将猫抄起来,举到眼前看。
这一看,他愈发确定,这就是十多年前,他在后山见过的小黑猫。
当年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如今竟然长成“巨物”了,桑惊秋又高兴又惊讶,扛着黑猫不停地看。
黑猫似乎也很开心,甩着尾巴,叫个不停。
动静引来了林子里其他动物,陆续有其他猫、狗、小鹿和兔子跑出来,在桑惊秋身前来回窜跳。
这种充满生机的场面,实在合桑惊秋心意,他开心不已,连日来不停累积的阴霾仿佛也渐渐散去。
玩了一会儿,时近舟过来,见到银杏林旁的场景,愣了一下。
黑猫也发现了他,但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桑惊秋回身,看到他,就招了招手:“我在这。”
时近舟:“从云托人送了些东西给桑大哥,我放木屋里了。”
桑惊秋笑着点头,见黑猫一直瞅他,好奇道:“你认识这猫?”
时近舟:“它叫‘小黑’,是掌门养的猫。”
桑惊秋抬头:“什么?”
“小黑比我来山上还早。”时近舟摸了摸下巴,沉思状,“小黑很凶的,不爱靠近人,更不喜欢被人抱,我和袁姐姐来喂食都只能在林子外面,只有掌门可以抱着它玩——不过它好像很喜欢桑大哥,有缘。”
时近舟离开许久,桑惊秋放下小黑,小黑围着他转了两圈,静静走入林中。
消失前还回头,似乎让桑惊秋以后再来。
目送它彻底不见,桑惊秋转过身,朝悬崖方向走去。
实在太奇怪了。
从前,莫说养猫,就连看到他喂猫,都懒得看上一眼——倒并非厌恶猫和其他动物,纯粹就是不感兴趣而已。
可现在不但养了猫,据时近舟说,平时只要掌门在,都是亲自喂养的,端看小黑健康的模样,便知养得很好。
真是,难以想象。
揣着这样那样的疑问,恰好有正经事想与时遇谈谈,桑惊秋便打算去山洞找人。
到洞外,桑惊秋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喊了一声:“时遇。”
无人回应。
再喊,还特意加上内力,让声音传入,可依然没有应答。
桑惊秋当下也不多想,往里跑去。
山洞内部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用来照明的蜡烛换成了夜明珠,悬于顶端,洞内亮如白昼。
时遇盘腿坐在石床上,双目紧闭,并未因为他的到来而有所反应。
桑惊秋:“时遇。”
时遇毫无反应。
桑惊秋走近,再次:“时遇。”
依然无动静。
从他微微起伏的心口和均匀的呼吸看,他仿佛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为何,仿佛听不见人说话。
桑惊秋想起西岳所言,心想,莫非真的出事了?
他略微思索,几步上前,准备离近了好好观察一下,若真有事,也好马上找人。
时遇豁然睁开双眼。
两人离得很近,桑惊秋看到他瞳孔中的自己微微愣了愣。
时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双眼眨也不眨,像在看什么奇怪物品。
桑惊秋:“你怎么了?”
时遇纹丝不动,不理会,不答话。
桑惊秋上下打量,没看出任何异常,可他觉得眼前之人实在有些古怪,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动声色,看看情况再说。
“你继续罢。”他说着,就要出去。
此时,时遇猛地从石床上跃出,抬手按住他肩膀,桑惊秋微微吃痛,下意识出手反击,却被时遇精准无误地扣住手腕,两只胳膊都被压住,瞬间动弹不得。
而时遇接下去的行为更是匪夷所思,他将桑惊秋扔到石床上的同时自己也扑上去,压在对方身上后,盯着其震惊的双目片刻,低头,狠狠亲了下去。
第62章
桑惊秋怀疑自己在做梦。
因为时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他或许独断、自我、说一不二,可他也有足够的理智,绝对的冷静,绝非行事疯癫之人。
他太过震惊,眼睛瞪得老大。
时遇也看着他。
二人双目相对。
这样近的距离,面部相贴鼻尖相抵,一人的舌头在另一人口中肆意搅动,视线和触觉的双重刺激之下,桑惊秋一时之间懵了,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粗重的喘息,急促地如同一把铁锤,狠狠砸在他混沌不明的神志上。
思绪疯狂回溯,他呼吸困难,当即想也不想,抬手点向时遇的穴道。
可时遇一时盯着他,仿佛早有防备,准确地抓住他的手压在身侧。
桑惊秋又伸出另一只手,这回他不没客气,直接朝着其肩拍过去。
时遇偏身避过。
桑惊秋立即跳下石床,被压制许久,又差点被亲的透不过气,如此一蹦,眼前黑了一下,差点重新跌回去。
时遇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桑惊秋甩开他的手,不让他靠近。
时遇坐在石床上,衣襟歪曲着敞开一些,鬓角和头发也有些凌乱,低着头不停喘气,一副相当疲惫的模样。
桑惊秋冷冷地看着他。
很快,时遇抬起头,似乎是想看人,但不知为何,他的视线飘来飘去,好一会才落在桑惊秋身上,道:“你……是谁?”
桑惊秋心头一突,看向时遇的目光能射出刀子。
时遇再次缓缓垂首,片刻后,他轻声说了句:“你先……出去。”
桑惊秋抿紧双唇:“时遇。”
“出去。”时遇又道。
桑惊秋转身就走。
他用上轻功,转眼就到了山洞外,又马不停蹄地飞身上了山顶。
山上常年有风,这个季节更是成日里大风狂啸,卷着桑惊秋的衣服和头发胡乱飞舞。
桑惊秋站在悬崖顶端,被风一吹,忽然冷静下来。
脑海中闪过山洞里那一幕,不知是否时遇太过癫狂,嘴唇现在还隐隐发麻,似乎有些肿起来了。
以他们二人的关系,实在不适合做这种事。
所以他生气。
可仔细一想,这其中,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桑惊秋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在上面坐下,双手托腮,认真回忆。
在洞外时,并未感觉到时遇的内力,刚进去,时遇也无异常。
似乎是在他喊了时遇的名字后,才出现些许异样。
疗伤时,内力在周身运转,但并不会关闭五感,否则时遇也不会在他要离开时忽然做出那样的事,可头几次他喊人,时遇为何不理?
二人目前关系算不上融洽,可桑惊秋觉得,时遇不会故意用这种方法给他难堪,以其性格,不屑于如此
人的性格会变,可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一阵大风刮来,桑惊秋觉得脸疼,遂在石头上转了一圈,朝向另一侧,避开山风。
拨开被风吹到眼睛跟前的头发,他心想,风这么大,他现在的模样,大概很像疯子罢。
疯子……
桑惊秋蓦然意识到什么,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起来,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目睹时遇那种奇怪的状态。
第一回,临安,顾听云兄弟外祖家,夜晚有杀手闯入,他出手制服了几个,准备从屋顶下去时,时遇忽然抓住他,力道之大,让他着实吃痛了一回;
第二回,则是不久之前,西岳在山洞里替帮他引毒的时遇疗伤,他过来看看情况,时遇忽然冲出来,二话不说对他出手,虽然立即停手,但看他时的神情,现在回忆起来,都不太对劲;
第三回,就是方才,就凭时遇的脾性,竟然会强迫亲吻他,这本身就匪夷所思,更让桑惊秋困惑的是,他亲过来的时候,思绪仿佛非常混乱,压住他的动作带着几分粗暴——他不清楚其中根由,可真要形容的话,带着点陌生和不安,以及一点说不清楚的痛苦,和第二回在洞外攻击他时,很有几分相似。
可是,为何会如此?
暂且不提时遇根本不是胡乱不安的人,只说他自身,有什么好让时遇痛苦的?
再退许多步讲,即便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幕,让时遇变得古怪,他为何不说,还从抓他变成攻击,又到今日的亲吻……
这些行为中间,有何关联?代表何意?
桑惊秋百思不解,越想越混乱,风也越来越大,他觉得脑壳疼,便起身,准备先回后山。
走到分叉路上,他停下来,想了想,转了个弯,朝前面走去。
山上分界清晰,以银杏林为界,前头是众人生活和门内议事的地方,桑惊秋自从上山,一次都没往前头去过。
眼下他边走边环视,发现许多熟悉的东西,路上碰到的人绝多数不认识他,但也跟他点头致意,更没人拦他。
很快到达前厅,他问站岗的弟子,时近舟在哪里。
弟子表示时近舟平日忙碌,常常下山办事,不过通常这个时间会在练武场,说着,要喊人带桑惊秋过去。
桑惊秋道谢,示意自己可以过去。
弟子:“您认识吗?还是让人带您过去罢?”
桑惊秋微微一笑,点头,示意自己认得。
弟子目送着他离开,心下好奇,鱼莲山在设计上花费了不少心思,不是常年居住的人很难顺利找到路,眼前这个极为好看的男子真的能找到路吗?
桑惊秋当然能找到路,但练武场中只有零星几名弟子在切磋,其中并没有时近舟的身影。
他也不想惊动人,也没多问,就走了。
“林北!”一名弟子从后墙上翻过来,落在练武场上,“近舟呢?不是说在这里吗?”
名叫林北的弟子答道:“掌门让他办事,下山去了,怎么了?何事找他?”
那名弟子道:“关在山腰上那个人又发疯了,掌门和两位堂主都不在,只有近舟过去看了。”
林北:“先别急,他关在里面,逃不出来,让其他人多加注意,近舟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弟子:“也只有如此……”
结果话音未落,又有一人从墙外翻了过来:“不好了,那人跑出来了!”
练武场立时安静下来,但很快就炸了:“什么?怎么会?”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但他打伤了好几个弟子!”报信的人着急不已,“已有人通知几位堂主去了,山上也加强了戒备,可那人武功高强,会不会……”
一堆人往外跑:“去看看!”
桑惊秋站在走廊门后,若有所思片刻,落后一点距离,隐匿气息,跟着弟子们而去。
此时的山腰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几名堂主和得到消息的弟子站在一间小屋外,最先发现人不见的弟子正在讲述事情经过。
据他说,今日是他送饭,可方才他过来时,门敞开着,里面的人,已经不见了,立即找人禀报,也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有发现。
一名中年模样的堂主抬手,虚空一按,压下现场的嘈杂,问道:“此人乃鱼莲山死敌,更与掌门有不解之仇,无论如何,要把人找出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这位堂主已经开始分派人手,加强防卫、有序寻找,以及传信出去,禀报掌门。
很快,众人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纷纷散开。
人人都在忙碌,无人留意背面树上藏着的人影。
桑惊秋靠在树枝上,略作思索,直接从树上,直接往后山去。
刚过去,就见一道身影消失在崖上,位置正是山洞上方。
他立即追了过去。
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山洞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桑惊秋敏锐地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他贴在崖壁的坑上,提起耳力,凝神细听。
里面传出交谈声,隐隐约约,无法听清,但时遇的声音还是能分辨出,平稳有力,毫无先前的疯癫。
桑惊秋越发觉得古怪。
但对话很快结束,随之而来的是打斗动静,听风声,对方应当也是个高手。
桑惊秋心道,以时遇功夫,应该不会出事,可紧跟着,他听见一阵大笑,而且,并非出自时遇,且不知为何,似乎也有些耳熟。
顾不上更多,飞身掠入洞中。
里面二人闻得动静,同时看过来。
时遇面色微变:“你怎么来了?”
桑惊秋顾不上回答他,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另一人神色更为剧震,紧紧盯住他的脸,似乎完全不敢置信一般:“你……是你?”
“是我。”桑惊秋转瞬到了时遇身前,隔开二人,“莫掌门,多年未见,你可还好?”
眼前之人,正是莫如玉,从前的天门山掌门。
几年前,桑惊秋就听说天门山换了掌门,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莫如玉,但看模样,莫如玉并不想看到他。
莫如玉瞪着他,难以置信地问:“真的是你?果然是你?”
桑惊秋点头:“是我,桑惊秋。”
莫如玉:“你不是掉下悬崖……”怎能活下来的?
桑惊秋不愿与他多言,转而问:“不知莫掌门找他,所为何事?若是可以的话,我能否代劳?”
时遇:“桑惊秋!”
莫如玉盯着他又看片刻,忽然仰面哈哈两声,指着被桑惊秋挡住一半身体的时遇,颤颤巍巍道:“时遇,你是故意的,好,太好了,我莫如玉又被你耍了!”
时遇默然不语,显然不想理会。
“我不是你对手,不过没关系。”莫如玉停止大笑,蓦然窜向桑惊秋,“但我可以杀了他,让你后悔终生!”
第63章
十多年前刚刚认识莫如玉时,桑惊秋就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天门山非莫如玉设立,存在多年的老门派,能在那么轻的年纪,越过那么多人坐到那个位置,当然不简单。
与其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桑惊秋既佩服他,又在一些方面与其理念不合,因此平日打交道很注意分寸。
严格来说,那时的他们,也算得上朋友。
哪怕知道他和时遇准备成亲,心里的茫然苦痛,也只是因为自己“求不得”,与莫如玉这个人并无关联。
后来他坠崖、落水、活下来,整整十年间,他没有打听过任何和时遇、和莫如玉有关的事,偶尔听说一些,也只当成八卦消息。
所以他压根不知、也没想过,那两人会再跟他有所瓜葛。
直到和时遇重逢,他知道了一些从前的往事,再去回忆当年莫如玉的一些言行,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除了最初的惊讶,他也并没有其他太多情绪。
十年,足够冲淡许多东西。
在忽然见到莫如玉之前,桑惊秋就是如此认为。
可眼下,乍然面对面,他却发现,其实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平静。
“你杀我,如何能令他痛苦?”桑惊秋问,“况且,你未必能杀我。”
莫如玉盯着他看了看,视线后移,落在时遇身上片刻,再次转回桑惊秋脸上,看着看着,嘴角渐渐勾起,露出一个复杂难明的笑:“那就试一试,看看你死了,他到底会不会伤心!”
话音刚落,人影已闪至洞口处,看样子是想到外面去打,桑惊秋想也不想跟上。
夜明珠光照下,时遇脸色惨白,他凝神静气,深吸了两口气,勉强提起精神,慢慢朝外走去。
悬崖之上,两人已经战到一处。
桑惊秋学的是剑法,只是自创自改了招式来适应横笛,但如今,他右手持剑,使出来的则是纯正剑招,从剑气和招数看,过去十年间,他一直有认真练习,未曾放松。
可以看出,十年间,内力和招数都有所精进,先前只是碍于体内之毒,无法全然发挥。
只是——
那支玉色横笛,早已不知所踪。
时遇这样想着,心口一阵酸麻,熟悉的痛楚扑涌上来,忙提起内力运功,待酸痛感渐渐消散,他抬头,再次看向悬崖上方。
十年前,他为了掌管天门山,仔细查过其门派内部的一些情况,知道天门山内部有一个传统,即新掌门继任时,会接收前一任掌门的内力,美其名曰“传承”。
这样的传承方法,能最快提高新掌门的内功,使得门派存在、乃至发展下去。
但这样的法子,存在一个弊端,若能对其加以利用,就能在短时间内制服乃至杀死对方。
不知桑惊秋能不能发现这个问题……
“你内力不稳。”桑惊秋避开莫如玉的一记长鞭。
莫如玉冷笑看他,手里提着长鞭。
桑惊秋:“你体内至少有三种不同的内力在流窜,若是强行合并运用,短时间内或许能大大提高你的功夫,但等内力一散,你会受严重内伤。”
莫如玉:“那又如何?”
桑惊秋:“你确定要继续打下去么?”
莫如玉哈哈两声,反问:“与其问我,你不妨问问他,即使我不跟你打,他会不会放过我?”
桑惊秋蹙眉,看向悬崖下方的人。
时遇也看着他。
莫如玉:“他的性格,你比谁都了解,他连你都可以利用,何况是我?”
桑惊秋回头:“你做了什么?”
莫如玉:“骗你我和他要成亲,害你跳崖。”
桑惊秋却不信:“若是因为这个,十年前他就该杀了你。”
莫如玉嘴角一紧,语气轻佻:“你倒是了解他,对啊,我也很奇怪,他如果真的爱你,舍不得,怎么不直接去陪你?那时候你尸骨无存,大家都觉得你死了啊。”
桑惊秋再次扭头,看向下方。
一上一下,距离有些远,风又很大,时遇应该听不清他们二人的对话,但见他望过去,也缓缓皱起眉来。
“分明可以杀了我替你报仇,他却没有。”莫如玉笑呵呵地看他,“宁愿不断服用‘迷魂散’,在梦里去见一个虚幻的你,也不愿意杀了我,你猜,他对我,是不是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舍?还是说,其实你……”
桑惊秋忽然打断他:“你说什么?”
莫如玉:“我说,他或许多少有些舍不得我,才会这么多年不杀我。”
桑惊秋:“你方才说,他吃‘迷魂散’。”
莫如玉:“吃了十年——你不知道?”
莫如玉十分愕然。
时遇竟没说?
“迷魂散”是他天门山秘药,效果如何他一清二楚,服下后不会难受,还能让人见到无比思念又求而不得的东西,可从幻觉中醒来后,却会异常痛苦。
那不是一般的痛苦——一样东西,若是从未得到,或许还能忍受,可若是得到了又忽然失去,从幻象到现实带来的巨大空虚和反差,非一般人能够承受。
许多人为了再次“得到”,只能一而再的服药,不断进入幻觉,再不断从幻象中离开,如此循环。
彻底戒掉此药很难,更多的,则是在某一次服药后出不来,彻底迷失心智,成为“迷魂散”的傀儡。
而时遇不仅没有,竟连桑惊秋回来了,都没有告诉他?
明明是因为思念才会那样选择,这样一个可以示好的机会,时遇竟会放弃?
他不敢相信。
更重要的,假如是这样,他方才那些“挑拨”的话,就显得太过可笑了。
可桑惊秋仿佛没有在意那几句话,只是又问:“‘迷魂散’是何物?”
莫如玉:“是我天门山秘药。”
桑惊秋:“吃了,有何用处?”
莫如玉这下真的吃惊:“吃药,自然是为了‘治病’——他果真什么都没告诉你?”
桑惊秋脑中闪过什么,稍纵即逝,他没能抓住。
莫如玉也在思考应对之策。
桑惊秋的忽然出现,打破了他原有的计划,他已经无法再跟时遇谈条件。
可让他就此罢休,他也绝不甘心。
这时一道身影飞上来,落在桑惊秋身边。
莫如玉径直问:“时遇,你我虽然对立,可我也承认,你的确是个好对手,我又一次败给你了。”
时遇没什么表情:“从未赢过,算什么对手?”
莫如玉不怒反笑,眼尾隐隐抽搐:“你怎知那人会放我走?你虽然聪明,也不见得能事事掌控。”
时遇不愿与他多说,上前一步,看样子是要动手。
莫如玉知道他绝不是时遇对手,从前留着他,不过是因为桑惊秋,后来不杀他,是想用他引出门内与他有关联的人,现在目的达到,桑惊秋也平安无事,他不认为时遇会放过他。
他转了转眼珠:“惊秋,你方才问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但现在不是时候,而且我可以告诉你,除了我,没人能告诉你答案。”
时遇听着,神色一寒,问:“你与他说什么?”
莫如玉:“他想知道的事。”
时遇回头,桑惊秋正好看他,对视一眼,又看向莫如玉:“你最好没骗我,不然,我亲手杀了你。”
莫如玉一笑:“这是自然。”
时遇皱了皱眉,又看了桑惊秋片刻,只字未问,一跃,先下了悬崖。
桑惊秋并没跟着去,莫如玉笑道:“他大概去清理门户了,你不好奇?”
“说你要说的。”桑惊秋道。
风更大了些,但两人都没有离开的打算。
莫如玉甩了甩手里的鞭子:“事情就是如此,他服了‘迷魂散’,或许他内力深厚,所以还未有明显不妥,往后就难说了。”
桑惊秋:“此药,有何效果?”
“效果?”莫如玉似乎被这个词逗笑,语气飞扬了一下,“效果便是,他能见到已经不在的人,当然,是在梦里。”
桑惊秋听西岳提过类似的药物,的确能令人短暂“心想事成”,可一定会有后遗症。
后遗症……
“会令人神志不清么?”
莫如玉:“此乃最大的副作用,服用时日越久,思维会越混乱,久而久之,就很难再保持清醒。”
桑惊秋将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混乱、清醒、副作用……
再想到时遇先前几次的古怪行径……
竟然是因为这个药?!
可时遇为何要吃?凭他那种丝毫不愿被人影响的性子,怎能甘心忍受这样的控制?
一个死也要清醒着死的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莫如玉打量着他,微笑起来。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弱点,时遇和桑惊秋两个人,根本就是对方最大的弱点,可惜的是,时遇原先毫不在意,才会被他有机可乘。
而桑惊秋如今的状态,也是一样。
所以说,一个“情”字害人不浅,可叹却是许许多多身处其中的人,却并不知道。
“此药可有解?”桑惊秋忽然问。
莫如玉点头:“我的药,我自然可以解。”
桑惊秋:“你想让我做什么?”
莫如玉:“让时遇放了我。”
桑惊秋怔了怔。
莫如玉:“我可以给他解药,并让他永远不再受那药的控制,而且我保证,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人能办到,但你不能让他杀我。”
他气定神闲地笑,“这个交易,于你于他而言,毫不吃亏,你觉得如何?”
第64章
桑惊秋一直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莫如玉以为他在犹豫,也不开口,半点不急。
莫如玉此时信心十足。
方才那两人接触,他察言观色,看得出他们之间似乎有些问题,并不如久别重逢的那般亲密——很难想象桑惊秋这样的个性会对其他人
冷眼相待,但这正是桑惊秋对待时遇的不同。
这证明,在桑惊秋心里,时遇是最为特别的。
那么,在得知时遇为了他多年服用“迷魂散”,且只有一人能解时,桑惊秋还会杀了这个人吗?
旁的人,莫如玉不敢保证,但桑惊秋绝对不会。
而时遇,只要桑惊秋愿意松手,他必然照做,十年时间,足够他将自己的灵魂深深刻上“桑惊秋”。
啧,明明可以成就伟业,却囿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私情,真是太过可惜。
他想得丝毫没错,这两人,是对方最大的弱点。
可叹的是,他们自己发现得太迟,白白让自己占了先手。
“你为何要如此?”桑惊秋开口问。
莫如玉:“你指什么?”
桑惊秋:“所有事,你本可以不做。”
莫如玉笑了:“你的意思是,我不做,就能掌管天门山、统一武林?”
桑惊秋:“你本就是天门山的掌门。”
“是啊,那又如何?小小门派,足够我做什么呢?”莫如玉反问,“你知不知道,我自小在天门山过的什么日子,我……”
桑惊秋淡淡打断他:“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
莫如玉愣了愣,哈哈大笑:“我倒忘了,你的童年比我还凄惨,若非碰到时遇,你大概早就死了罢?不过惊秋,你有没有想过,以你的聪明和本事,若是换个地方成长,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桑惊秋:“换去哪里?”
莫如玉:“比如天门山,比如被我捡回去,我除了教你读书习武,还会教你别的,你一定会活得比现在更有意义,或许……”
风吹过,桑惊秋拨开遮挡双目的长发:“或许早就死于你算计之下,成了泉下枯骨。”
这话像是嘲讽,但他说得平静无波,似乎陈述自己的想法,并无其他意思。
莫如玉也不在意:“你难道没有想过吗?饿着肚子没饭吃的时候,被欺凌爬不起来的时候,你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你权势滔天,是否要把那些都讨回来?欺负你的、伤害你的,统统都变成你的俘虏。”
桑惊秋听到这话,似乎是愣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沉。
“活着其实很累很辛苦,但若是你有想得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是不是?”莫如玉道,“真是可惜,非但你,连时遇也无此雄心,甘愿缩在这方寸之间的山顶之上,有负于老天给的天赋。”
“……”桑惊秋嘴唇微动。
少顷,他轻声说道,“可是眼下被关在这地方十年的,是你,而不是他。”
莫如玉原本满面含笑,闻言,嘴角抽了一下。
桑惊秋歪了歪脑袋,状似观察,更像好奇:“连你原本执掌的天门山如今都在他手中,武林也好天下也好,他得到了许多他想要的,而你,又当如何?”
莫如玉面部僵硬,双目透出寒意:“惊秋的话很不好听,怎么这么多年未见,你也变得和时遇一般刻薄?”
桑惊秋仿佛没听到这句讽刺,顾着说自己的:“幸亏我当年遇到的不是你。”
这是桑惊秋会说的话吗?!
不仅难听,而且直中要害。
莫如玉的笃定和得意在这种刺激下烟消云散,只留下清晰的怒意。
他攥紧手掌,长鞭的把手磕在皮肤上,传来粗糙的痛感。
吸了口气,继续微笑:“你既然不愿听,就算了,我提的条件,你好好想想,不过时遇的情况,拖不了太久,你须得尽快有所决断。”
桑惊秋:“他不会听我的。”
莫如玉:“只要你提,他一定会听。”
桑惊秋:“这是他自己的事,我不能代他决定。”
莫如玉没听懂,皱眉:“什么意思?”
桑惊秋:“我与你之间的仇怨,可以不计较,可他要如何对你,我无法干涉。”
莫如玉难以理解:“他不想他好起来?”
桑惊秋摇头,没说话,不知是不愿再跟他多说,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莫如玉脸色不太好看,他忽然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眼前这个人,或者说,他从前认识的桑惊秋,是善良、温柔的,藏在这些东西背后的,是桑惊秋的另一面,而这另一面,让他觉得,自己的计划,或许注定是失败的……
他轻轻一甩长鞭:“那就后会有期了。”
桑惊秋上前一步拦住他:“你不能走。”
莫如玉:“你已非鱼莲山门中人,还要替他们出头吗?”
桑惊秋确实不是鱼莲山的人,可他答应了时遇,在他闭关疗伤期间替他处理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事。”说完,脚尖点地,长剑舞成虚影,快速掠向莫如玉。
时遇在前山处理莫如玉逃跑的事,有弟子前来禀报,后山悬崖之上,莫如玉和桑惊秋打起来了,战况激烈,后山的银杏倒了不少。
被时遇喊来议事的几位堂主都看向他们掌门,他们都认识莫如玉,知道这位是从前的天门山掌门,但对桑惊秋并不了解,只隐约听说是掌门的故人,这两人怎会打起来?
时遇:“不必理会。”
汇报的弟子有些吃惊,犹豫地瞧了瞧几位堂主。
其中一位堂主问:“掌门,这样不管,不要紧么?或许我去瞧一瞧?”
时遇:“他可以搞定——传令出去,所有人撤出后山。”
几位堂主面面相觑。
其实大家都不太明白这条命令的意思。
“他”能搞定,是指莫如玉,还是掌门的故人?
他们在鱼莲山打架,为何不阻止?是掌门有别的计划吗?
不过他们掌门素来如此,既下了令,照办就是。
弟子出去传令,众人继续议事。
这次因为莫如玉逃跑,牵连出门派内部的一些问题,掌门很是重视,跟他们一谈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天黑,才告一段落。
时遇让其他人离去,自己离开前厅,朝后山去。
冬日的银杏林一片萧索,但夜间并不清晰,反而因为枝叶稀疏,显得林间的灯笼分外明亮。
木屋门微微敞开,时遇闻到淡淡米香,走上前,推门,见炉子上煨着一锅小米粥,立即觉得肚子饿了。
桑惊秋从卧房出来,见到他也不奇怪,只问:“吃饭了吗?”
时遇老实摇头。
桑惊秋:“粥快好了,你不嫌弃的话,一起吃。”
时近舟知道桑惊秋喜欢吃萝卜干,前几天刚给他买了一大包过来,配热乎的小米粥,正好。
桑惊秋盛好两碗粥,时遇接过一碗,用勺子拌了拌,热气裹着米香直冲脑门,眼眶立即热了。
这十年,他没碰过粥,曾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上这碗小米粥。
舀起一勺吹凉,慢慢吞下,一边朝对桌看过去。
桑惊秋低头喝粥,袅袅热气隔在中间,他没发现对面人的异样。
食过一半,他问:“是那位长老放走莫如玉的?”他形容那人的长相,正是莫如玉不见之后,在山腰上安抚众人的那位。
时遇点头:“王见名蓄谋已久。”
桑惊秋:“为了什么?”
时遇:“权力,和利益。”
以鱼莲山如今之势,哪怕时遇再如何有手段,也无法断绝其中的势力分割,更别提鱼莲山名下的铺子买卖。
桑惊秋:“涉及的人多吗?”
时遇:“还在排查。”
桑惊秋:“莫如玉如何说服他们合作?”他在山上十年,天门山也早就在时遇手中,没有利益交换的话,王见名等人缘何会配合?
时遇:“此事复杂,待查清楚些,再与你说。”
其实这种事,不仅仅是山中秘闻,或许还牵连旁的门派和人物。
可时遇太过自然,甚至没有半分犹豫,仿佛本就该让他知道一切。
桑惊秋夹了一条萝卜干,道:“你打算如何处理莫如玉?”
时遇没问他如何抓住的莫如玉:“你不打算杀他?”
桑惊秋摇头。
时遇也不奇怪:“等事情弄清,再说。”
片刻,桑惊秋开口道:“你此次闭关,是因为‘迷魂散’。”
时遇微愣,夹菜的手顿在碗筷上方:“莫如玉告诉你的?”
桑惊秋:“西岳知道么?”
时遇不说话。
桑惊秋皱眉,西岳知道的话,为何不说呢,而且凭他的医术,难道没办法么?
时遇:“我不让他说,也是我不让他治。”
桑惊秋看他,眉头耸起高高一团:“你想干什么?”
时遇:“莫如玉是怎么跟你说的?”
桑惊秋:“那种药会令人迷失心智,时间越久越难解,你吃了十年。”
“……”
时遇神色微妙。
桑惊秋看在眼中:“他说得不对吗?”
时遇摇头:“并非如此,我确实吃了那个药,不过没那么久。”
桑惊秋:“那是多久?”
时遇:“差不多,六年。”
“……”桑惊秋快要震惊,不是因为这个时间,而是时遇不以为然的态度,“你吃这个之前,想过后果吗?”
时遇:“想过,也做好了准备。”
这理所当然的模样,差点把桑惊秋气笑了。
他放下筷子,深深呼了口气。
他生气了,而且非常气。
时遇盯着他,居然笑了。
桑惊秋冷漠道:“笑什么?”
时遇:“没想到你还能因我动怒。”
桑惊秋:“……”
时遇:“你问了,我必不会瞒你,不过……”
他话音一转,“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第65章
时遇往外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朝后看,桑惊秋和他对视一眼,站起来,一道出门。
这让时遇轻轻松了口气。
相逢至今,桑惊秋对他始终冷冷淡淡,说话交流他也理会,可绝不会主动开口,更加别提其他接触。
时遇知道,桑惊秋不是故意如此,他就是觉得,他们目前的关系,就只是到这个程度。
没有刻骨的仇恨,可这其实是最难处理的。
时遇不怕桑惊秋恨他和烦他,甚至要跟他动手,他也能理解。
但他害怕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撼动其一丝一毫,仿佛落入大海的水滴,掀不起半点涟漪。
幸好,情况还没那么坏。
至少知道他的状况后,桑惊秋没有真的无动于衷。
晚上的风着实不小,两人都内力深厚,尚不觉得冷,可登上悬崖时,还是被呼啸的狂风给刮得晃了晃。
桑惊秋问:“来这做什么?”
时遇朝不远处高高的山顶看了看,道:“陪我坐一坐罢。”
桑惊秋皱眉看他,可是夜黑风高的,此处也无灯笼,只能勉强看到模糊五官轮廓,但时遇已经在避风的山石后坐下,他也走过去,坐在旁边。
风声自石后传来,又被巨大的山石挡住,向前方波动。
桑惊秋抬头看着山石。
十年前他坠崖时,这块山石就已经存在了。
十年过去,山石仍然屹立,任由风吹雨打,它自岿然不动。
其实回想起来,当初拖着假楼司命跳下去时,他什么都没想,脑袋一片空空,只在双脚离地时,仿佛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之后足足好几年,他常常会在梦中听到那个声音,尤其是刚刚得救时重伤在身的日子里,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见那个声音。
后来伤势渐好,只在体内之毒发作意识不清时,才会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他。
那歇斯底里的“桑惊秋”三个字,几乎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
他偶尔会想,那个带着绝望和崩溃的声音,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的臆想?
当时在场仅四人,他和楼司命都无可能,莫如玉与他的交情也没有那样深厚。
唯一剩下的,只有时遇。
可时遇为人,从来都是冷酷理智,他认识她那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失度的样子,更别提那样疯狂的模样,他光是想想,也觉得这种猜测很可笑。
后来,时光流转,慢慢不再听见那个声音,他也渐渐忘了此事。
如今回到原来的地方,脑海中再次响起那个声音,那句疯狂的“桑惊秋”。
“桑惊秋。”
称呼突如其来,和心里那个似真似假的呼喊深深重叠。
桑惊秋一时有些恍惚,怔忪之间忘了回应。
时遇刷一下,猛然站了起来:“桑惊秋!”
桑惊秋被他举动惊到,刚准备起身,时遇已经冲到崖边,再次大声喊他。
“??”桑惊秋愕然地看着这人从自己身前冲过去,分明近在眼前,却仿佛失去视力一般,根本看不到他。
他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停住,凝目望向对方。
时遇半边身体探出悬崖,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用力一拍额头,开始在悬崖边走来走去。
这地方还是有些陡峭险峻的,此时风又大,时遇虽身材高大,在那边晃来晃去,总也觉得有些可怕。
所幸很快就停住了。
桑惊秋摇摇头,往前走。
可就在这时,时遇忽然又在原地走了两步,速度比先前快上不少,而后停了一下,原地跃起,看架势,是要跳下去。
“时遇!”
桑惊秋想也不想地冲过去,他内力尚不及时遇,可轻功一向很好,多年来也没疏于练习,体内之毒全消后又精进不少,这一冲用尽全身气力,堪堪赶在那人落下去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但时遇好像疯了一般,不仅挣扎,还对他出手,只不过招数绵软,没有太多威力。
桑惊秋挡开他的攻击,另一只手趁机捞过他的腰,在其再次出招前,稳狠准地连点他几个大穴。
时遇动弹不得,歪在他臂膀里重重喘气,片刻后道:“惊……惊秋?”好歹是冷静下来了。
桑惊秋将他放在地上,冷眼看着他,问:“你想干什么?”
时遇:“我……我逗你玩的……”
桑惊秋:“……”
时遇仰头看他,但天色太黑,他们并看不清彼此,只有激烈的呼吸在风中回荡。
好一会儿,呼吸渐渐平稳,他再次开口:“我没事。”
桑惊秋解开他的穴,他慢慢坐起身,发现桑惊秋后退,离悬崖越来越近,心立即提到嗓子眼,站起来喊:“别动。”
他知道自己方才发疯了,也知道自己太过激动紧张,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
桑惊秋果然停住,低头蹙眉,审视着眼前人。
他想起在临安顾家兄弟那,时遇也是这样,忽然飞上屋顶,拉住他,不让他动。
那架势仿佛自己再动一动,就要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再想到方才,时遇先是喊他名字,没有得到回应后,又是在悬崖边眺望又是要跳下去,十分古怪。
但桑惊秋看时遇那个架势,并非想不开要寻死,而是好像要下去找他。
他不禁想到,是“迷魂散”的作用,才会导致这人变成这样吗?
胡思乱想中,时遇已经走到他身前,道:“回去罢。”
桑惊秋:“你找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时遇沉默。
“你若是不愿说,便罢了。”桑惊秋淡淡道,“今日我累了,要休息了。”
时遇要回前面处理事务,桑惊秋照旧回后山,他走进银杏林下的一处崖壁,找到被点了全身穴道关在其中的莫如玉,开门见山地问:“迷魂散除了令人神志不清,会让人做梦么?”
莫如玉瞧着他,兴味盎然:“自然是会的——怎么,他又发病了么?”
桑惊秋莫名不喜欢“发病”二字:“什么情形之下会导致人如此?”
莫如玉摇头:“这我可说不准,各人状况不同,不过你若是指时遇,我大概可以回答你。”
答得如此干脆,实在不像此人风格。
桑惊秋直接问:“你有什么条件?”
莫如玉笑了起来:“惊秋还挺了解我。”
桑惊秋:“你的条件,我未必会答应,你说与不说,也全在于你。”
“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即便我不说,你们那个神医也会说。”莫如玉慢条斯理地笑着,“‘迷魂散’尽管厉害,可毕竟只是凡药,它没办法独自对服药的人起效,除非那个人原本就存在心魔。”
桑惊秋安静听着。
莫如玉:“我不知道时遇对你做了什么,不过十年前他目睹你坠崖,自此之后,那个场景,就是他的心魔,是他无论如何,都勘不破的障碍。”
桑惊秋:“我坠崖,并非因为他。”
莫如玉:“但他不会这样认为,他会觉得,若他可以快些,说不定就能抓住你,不让你掉下去——这样说罢,若当年掉下去的是他,你亲眼看着他死,你能做到置身事外吗?”
桑惊秋答不上来,或者说,他可以回答莫如玉的这个假设,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可换成时遇,他能做出一些理解的同时,又觉得茫然。
他不明白,即便他的坠崖让时遇难过,可整整十年,非但没有释怀,反而在“迷魂散”的催发下,一步步吞噬其理智,让那个一贯冷酷的人,变成方才那种全然疯癫的模样。
他的生或死,对时遇而言,有那么重要吗?
他真的不懂。
莫如玉观察他:“需要我帮忙吗?”
桑惊秋:“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再次去前面找人。
时遇正在书房看信,仿佛知道桑惊秋会来找他,提前屏退了院子周遭所有人,等桑惊秋进去,他先问:“你去找莫如玉了?”
桑惊秋:“嗯。”
时遇:“他都告诉你了?”
桑惊秋:“说了一些。”
时遇:“你信他?”
桑惊秋:“并不全信。”
时遇:“你想知道事实真相的话,为何不直接问我?”
桑惊秋答不上来。
时遇勾起嘴角:“你不信我。”
桑惊秋:“……”
时遇搁下信件,身体朝后仰,做出一副懒洋洋的姿态:“既不信我,又何必理会我?左右我生或死,好或者坏,都与你无关。”
“你替我解毒,救我性命。”桑惊秋神色波澜不惊,“这是我应做之事。”
时遇轻轻嗤笑:“我办事,从来都是心甘情愿,无人能强迫,也不需要报答。”
桑惊秋看他,不言不语。
时遇越发轻慢:“怎不说话?不愿理我,又过来作甚?”
桑惊秋冷淡地说:“你话这样多,是在害怕什么?”
时遇微微一僵。
桑惊秋:“还有什么想说的,继续。”
时遇:“……”
从幻象中带出的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时遇知道,他刻意营造出的强硬和蛮不讲理,逃不过桑惊秋的眼睛。
这人素来聪明,也足够了解自己,先前在悬崖上的那一幕幕,足够他拼凑出所有。
再要隐瞒,也无济于事。
“带你去那边,是因为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救。”时遇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你也看到,我,没救了。”
第66章
六年前,时遇再次服下第一粒“迷魂散”时,距离桑惊秋落崖,已过去四年多。
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能找的、能去的地方,熟悉的陌生的、平静的危险的、远的近的……都被找了一遍又一遍,桑惊秋依然毫无踪迹。
连时遇当年遇见他的那个小破庙,他也派了人蹲守,可除了漏风的屋顶墙壁,什么都没有。
时遇不止一次思考,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若是活着,为何不回来?若是死了,怎连尸首都无?
活不见人,死,也不见尸。
时遇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可日子久了,他又想,这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至少证明桑惊秋还活着。
于是,继续找。
他重新分派人手,调整方法,继续寻找。
当时的他已经做好了长期作战准备,想着无论多久,都不会放弃。
那之后大约半年,他确实平静了一段时间,鱼莲山正在如日中天之时,不计其数的事情等待他处理,他忙碌不已,除了每半个月接到“杳无音讯”的消息,也无暇思及太多。
或许已经失望太久,时遇觉得,那样的日子,也并不如何难受。
可很快,新的问题出现。
他开始做梦。
梦境五花八门,但大多与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有关,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有些则是虚假只存在于梦境之中。
无一例外,每个梦里,都有桑惊秋的存在,他们有时是仇敌是对头,有时是至交是好友,更有甚至,是两情相悦的恋人。
但无论哪种关系,梦中故事走向如何,最后的结尾,桑惊秋都会从某个地方掉下去,屋顶、山崖、大海、湖面……而没有一次,时遇能抓住他。
起先,时遇也没有如何放在心上,他原本睡眠时间就不多,忙起来不合眼的情况也有过不少,左右只是做梦,他并不觉得有多严重。
可时间推移,做梦次数越来越频繁,从梦中惊醒后的失落,也随之加深。
正巧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西北一带,有桑惊秋的踪迹。
时遇当时在外面办事,距离事发地不远,当即赶了过去,又得知“桑惊秋”被人抓走,他自然不会放弃,计划了行动去救人。
过程很复杂,且艰难,亏得时遇武功高强,最后成功将人带了出来,但他刚看清对方的脸,那人就没气了,死于中毒。
并不是桑惊秋。
时遇失望,又觉得庆幸,没有去追究乱传消息的弟子。
但那次的事之后,他不但继续做梦,就连清醒时,也常常觉得桑惊秋有危险,需要他去救。
起初尚能压制,可随着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这种感觉也越发清晰,有时白天里做着事,心里会忽然闪过念头,告诉他那人有危险,假如不去救他,他就会死。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时遇不是喜欢逃避的人,他意识到两件事:他完全无法忘记那人;必须找一个方法让他从这种幻觉中挣脱出来,至少在找到那人之前,不能再任由恶化。
他想到了天门山的迷魂散。
几年前桑惊秋刚刚不见时,他被莫如玉下过此药,那时也短暂地见到了自己想见的,得知此物之厉害后,销毁了手头仅存的。
他以为自己用不上了。
不过那个时候,天门山已尽在他掌控中,迷魂散于他而言,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多少都有。
六年,他吃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一来平时确实忙碌,不处理门派事务的时候也会在各处奔波,少有闲暇去想太多;二来,他素来理智周全,知道这药不是好玩意,大多数时候都以冷静压制,默默地捱过去。
实在熬不住时,才会吃一次,等渡过那种令人绝望的时刻,再重新走下去。
用一种幻觉,去取代另一种幻觉的日子,他过了六年,竟然没有疯。
不仅没疯,还等到了那人出现。
可是人回来了,他的状况并未好转,反而随着一次次的接触,有加重迹象。
选在此时闭关,既是为了祛除自桑惊秋体内引来的毒,也是彻底思考,接下去,该如何做。
他把桑惊秋带到悬崖上,就是为了分辨,在与十年前相同的位置,那人就在身边,他能否完全靠自己的意志摆脱幻觉,自此,彻底好起来。
结果发现还是不行。
时遇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过去,仿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看不出分毫苦闷和慌乱。
一如他三十多年,肆意而冷酷的人生。
桑惊秋听完后,问:“你觉得自己没救了,是为什么?”
时遇:“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桑惊秋:“那你知道眼前的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时遇看着他,“但在山上时,我分不清,以为你掉下去了。”
桑惊秋:“在临安时,也是如此?”
时遇轻笑,等于承认了。
很难厘清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可是已经这样了,再去追究来源未必无趣,他想的是,既然好不了,就算了吧。
左右死不了,桑惊秋也还好好活着。
桑惊秋盯着他看了片刻:“时遇。”
等对方看过来,他问,“你体内之毒是否全解?功力几何?”
时遇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武功,但还是如实答话:“全然恢复。”
桑惊秋:“也就是说,我若现在对你动手,已不算趁人之危。”
时遇:“??”
桑惊秋面无表情地起身:“同我出去。”
时遇不明所以地跟着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去到后山。
因为桑惊秋不喜欢周围有太多人,所以银杏林周遭没有守卫,他们到达的时候,小黑正带着几只小猫咪出来散步,见到两人,慢悠悠地走过来蹭腿。
桑惊秋蹲下身,每只猫挨个抚摸一遍:“先乖乖去玩,明天抓鱼给你们吃,好吗?”
时遇双手负后站在一边看。
猫咪们对人类纷争毫无兴趣,很快又回到银杏林,这样冷的天气,躲在猫屋里取暖,才是最幸福的。
时遇抱胸微笑:“这猫还认得你。”
桑惊秋站起来,慢慢拍了拍手上的猫毛:“你现在是醒着,还是做梦?”
时遇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眼珠朝下看了看,道:“大概是醒着。”
桑惊秋转头,朝他走去:“其实要证实,也不难。”话音未落,忽然出手,朝他右边肩膀劈过去。
时遇:“……”
他惊了一下,闪避不及,差点被他的手刀砍中,接连后退数步,没等稳住身形,那道身影已经再次攻上来。
来不及多想,只能出手还击。
过了几招,两人不相上下,当然也是因为切磋着玩,非你死我活的打斗。
时遇发现桑惊秋内力强了不少,大概因为体内之毒尽去,经脉融汇流转,每一招都带着巨大威力,不禁扬起唇角,心生喜悦。
又过了数招,依然不分胜负。
时遇瞅准一个空当,问道:“还要继续么?”
“如此打下去,无甚意义。”桑惊秋忽然右手转动,从后腰处抄出一把长剑,手腕一抖,剑鞘笔直地弹了出去,露出剑刃,寒意四照,“我很早就想试一试你的剑术。”
时遇:“我没带剑。”
桑惊秋挑起双眉:“这么大意。”
时遇:“你想继续,我回去取。”
桑惊秋:“如此岂非浪费时间?”说着手一扬,长剑离手,落到剑鞘旁边。
但他立即又朝时遇打了过去,赤手空拳,只用招数和内力。
时遇虽觉莫名,可面对实力远远强于从前的桑惊秋,他兴奋不已,提起全力应战。
这一打,直接到了天亮。
前来送饭的时近舟一踏进后山地盘,入眼是凌乱的草丛,心下一惊,连忙冲到木屋外:“桑大哥!”
“来了。”桑惊秋很快过来开门,“近舟早。”
时近舟看着他的笑脸,有些惊讶:“桑大哥早。”
桑惊秋:“正好你来了,你们掌门在此歇息,你替他准备几件干净衣服,再拿壶竹叶青,往后每天早上,劳烦你送过来。”
时近舟点头示意明白:“那掌门的一日三餐……”
“我会负责的。”桑惊秋拍他肩膀,“辛苦你了。”
时近舟:“不会,桑大哥太客气了。”
这时,时遇出现在桑惊秋身后,视线先落在他笑脸上,又缓缓转向桑惊秋拍他肩膀的手,面无表情移开:“不要透露我在此处,有事交给其他人,不要来找我。”
时近舟:“是。”
他办事利落,不多时拿来了桑惊秋要的东西,时遇到后头洗澡,桑惊秋在厨房里热小米粥。
时遇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早饭也准备好了,两人坐在桌子边吃早饭。
时遇吃一口,看一眼对面的人,心里始终有种不确定感。
桑惊秋头也不抬:“看什么?”
时遇:“睫毛很长。”
桑惊秋:“……”
时遇似乎也觉得这话不像出自他口,但仍然笑了一下,没脸没皮的。
过了一会儿,桑惊秋说道:“今日起你住在这。”
时遇:“嗯?”
桑惊秋:“在此期间,若某个时刻觉得自己在做梦,或不知自己是否在做梦,就来找我切磋。”
时遇愣了愣,他不惊讶桑惊秋提出这个建议,但他偶尔会神志不清,若发起疯,难免出手过重,到时候伤了他,该怎么办?
桑惊秋:“你若摆脱不了幻觉,出手杀了我,这是我的命,我不会怪你。”
时遇彻底怔住。
第67章
桑惊秋和时遇二人,虽然很小相识一起长大,一直到惊秋坠崖前,经历多有重合,可要说到性格,那是截然不同。
但有一样东西,是两人同时具备的。
坚定。
无论多难、多苦,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东西,就会一往无前。
二十八年前,桑惊秋对待自己的生命是如此;
十年前,时遇将门派发扬光大是如此。
过程何其艰难,可他们未曾放弃。
好比如今。
时遇知道桑惊秋体内的毒不会致命,但仍坚持将其体内之毒引至自己体内;
而桑惊秋亦然。
他们都清楚,对方决定的事,自己无法改变。
于是时遇什么都没说,默默喝完了粥,去后面休息。
桑惊秋坐在书桌旁,提笔写信。
冬日天黑的早,太阳渐渐西沉,鱼莲山笼入黑暗之中。
灯笼渐次亮起。
时遇缓缓睁眼,脑袋有丝眩晕,他又合上双眼,待晕感褪去,觉得精神爽利。
这是睡眠极佳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
循着光亮转头,看到桑惊秋靠坐在椅背上,正在打盹,手里还抓着一本书。
蜡烛光照在他脸上,洁净面容润出一层光晕,直令人移不开眼。
时遇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好几下。
相识太久,对这人的长相早已无比熟悉,不该会有这种初见一般的感觉才对看,何况他从不是急色之人。
这时,桑惊秋忽然睁开眼,恰好对上时遇的目光。
时遇镇定地移开视线,掀被下床。
桑惊秋未察觉异样,又点了两盏灯,道:“你睡了整整一日。”
时遇:“难怪有些饿。”
桑惊秋:“让他们送过来。”
时遇示意不用,洗漱一番,走到厨房,从柜子里翻出一包面粉,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和面。
桑惊秋在旁边看着,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
时遇手脚利落,没多久就揉出一盆面条,又拿了时近舟前两日送来的老母鸡汤,下锅加热,将面条放进去煮熟,最后还加入青菜。
面食混合着鸡汤的香气在屋内散开,正常用过晚饭的桑惊秋也莫名有些饿了。
时遇盛出两碗,端到饭桌上:“来吃面。”
桑惊秋走过去坐下,什么都没说,开始动手。
时遇看了他一会,低头捞面。
吃了一会儿,桑惊秋问:“知非写了信来。”
时遇:“有事?”
桑惊秋:“他进京面圣,路过此地,想前来拜访。”
人们常说“江湖是江湖,朝廷是朝廷”,可江湖在国土之上,亦是天下的一部分,其中更有许多人和事牵涉朝廷,江湖不宁则天下难安,百姓更难有安稳的日子。
而鱼莲山虽然只是个江湖门派,可近十年来,其势力扩张的同时,不仅没有如从前四平帮司命楼一般以强欺弱,反而直接间接促成了一些规矩形成,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不得以武犯禁欺压百姓。
从前,哪怕只是武林大会这般纯粹江湖事宜,举办门派所在地但凡有大批江湖人聚集,口角争端只是小闹,动手打得血肉横飞也常常发生,百姓们深受其扰,敢怒不敢言。
后来鱼莲山雄起,这条规矩也传开了。
起初有不信邪的,丝毫没把这规矩放在眼里,本来嘛,横行惯了,突然被套上枷锁,焉能乐意?
于是仍然肆意舞刀弄枪,更有不怕事的故意闹腾,想着挑衅一把,还让人给鱼莲山给时遇传话,觉得“能耐我何”?
原本,这种事的确不好处理,说到底鱼莲山和那些出规矩的也不过是江湖门派,没有以“法”治人的权力,若用老方法,自行处理,那他们本身也违反了自己定下的规矩,往后,更加难以服众。
但这个时候,登基已满一年的新帝,开始将手伸向江湖。
首先颁布一系列条例,规范各门派行为,尤其不能干扰正常人的生活——此类条款,其实一直以来都存在,只是颁布归颁布,要不要遵守,就看江湖人自己的选择了。
紧跟着,新帝换了一批官员,从京城到各州各府大换血,新上任的官员家世、入仕途径不一,但大部分由新帝亲自挑选,性格大多认真严谨,更加不怕得罪那些手握兵器的武林人士,谢知非就是其中之一。
新帝的改革和江湖风浪前赴后继,各自为政,最后却又奇异的重叠到了一处。
有意无意的,两方开始了合作,并且持续到了现在。
可以说,如今天下太平,与这些事密不可分。
这次时遇帮谢知非抓住了朝廷里隐藏的部分大奸,虽说大部分是为了桑惊秋,但鱼莲山在江湖中地位举足轻重,掌门人更是个聪明人,作为天子,自然要派人前来接触一二。
主办此案的谢知非,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桑惊秋问:“你是否要见?”
时遇:“不见。”
谢知非此时前来,名义上是“拜访”,可谁都知道,他是奉命,以朝臣的身份,代表今上给一个态度。
时遇素来不喜欢应酬这些,而桑惊秋则更加了解谢知非一些。
他又捞了一碗面出来,道:“知非提前来信,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时遇:“他知道你在此处?”
桑惊秋想了想:“我没说,不过难保他能猜到,待他过来,见了面再说。”
时遇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谢知非果然到了,他依照鱼莲山的回信,在鱼莲山开的客栈等待片刻,有人过来,请他上山。
爬上山腰,只见一群人站在石头路上,作出迎接的姿态,为首之人,赫然就是桑惊秋。
谢知非一愣,桑惊秋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知非。”
谢知非惊喜:“惊秋。”
迎着人一道往山顶走,期间桑惊秋解释,时遇在之前的事情中受了伤还中了毒,回来后闭关疗伤,至今不得出。
谢知非吃惊:“时掌门可有大碍?我认识几位太医,可奏请陛下替时掌门一看。”
桑惊秋:“早已请过大夫,伤势不打紧,但是需要些时日,所以不能亲自出来迎你。”
谢知非:“无碍的,时掌门也是受我连累,我想去瞧一瞧时掌门,不知可方便?”
桑惊秋面露难色,谢知非心下了然,就说不勉强。
上了山,谢知非不再让随从跟,单独跟着桑惊秋参观鱼莲山。
虽然是个大门派的总部所在,但山上并不如外人想象的豪华,房子整整齐齐排列,间或夹杂一些树木花草,干净规整中又带着点冷酷之气,有些像时遇这个掌门给人的感觉。
直到踏入后山,大片的银杏林涌入视线,冬日里枝叶快掉光了,只留下少许金灿灿的树叶,但看那耸立的树身和茂密的枝干,不难想象到了来年,会如何的郁葱雄伟,而秋日里,更是一片金黄,必定美不胜收。
谢知非是个读书人,看过许多描写银杏的诗句,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大片的银杏林,赞叹不已。
等他夸完银杏林,桑惊秋将他带到旁边的石桌,拎了水壶泡茶,边问:“你这次过来,是否有什么事找时遇?”
谢知非接过茶杯,轻轻叹气:“逃不过你的眼睛——不瞒你说,是陛下派我来的。”
桑惊秋:“他目前不在,你若是不急,可以待上两三日,待他下回出关,你亲自与他说。”
谢知非愣了一下,笑起来:“这倒是不必,你与时掌门说,是一样的。”
两人聊了一个上午。
在石桌上用完午饭,又谈了片刻,谢知非就要告辞了。
“府内事务繁忙。”他对桑惊秋解释,“你下回去苏州,一定去找我,我们一起喝酒。”
桑惊秋要送他,他也没让,带着自己的人下山离开。
下山上了自己马车,自小跟在身边的书童问道:“少爷,这样处理,可以吗?万一陛下怪责,该如何是好?”
谢知非微笑:“陛下命我前来敲打鱼莲山,你觉得以时掌门的厉害,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书童:“那少爷的意思是……”
谢知非:“惊秋与时掌门都非常聪明,有些话不必多言,他们自然明白。”
书童:“那时掌门为何不自己出来见你?”
“他与我见了面,事情就无转圜之地了。”谢知非心道,由惊秋做中间人,的确非常合适,“此事已了,不会有事的,出发罢。”
此时,山上木屋,桑惊秋将谢知非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时遇,后者听完只是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他这些年的选择,也并非完全为了天下,因此压根不在意这些。
而合作归合作,但身为天子,既喜欢鱼莲山这样懂得合作的门派,又担心这样的门派势大,有朝一日会反过来威胁统治,所以今日之事,是必然会发生的。
早在他决定与朝廷有所合作时,就做好了准备,会发生今天的事,他半点也不意外,自然有应对之策。
桑惊秋见他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言。
到了晚上,一道吃过晚饭,和过去几日一样,桑惊秋拿出两把剑,让时遇跟他出去。
自从那天在悬崖顶端切磋后,桑惊秋发现,晚上进行一些剧烈运动,时遇入睡便会安稳许多,至少住在木屋的这几天里,时遇睡得非常沉,也没有再出现幻觉。
再坚持些日子,等西岳过来,就好了。
时遇自然明白桑惊秋的心思,他也乐得配合让其安心。
可今日不知何故,两人刚过了几招,他就隐隐手里的剑仿佛不听使唤,每每刺出,都朝着桑惊秋的要害之处,而且随着内力流转,一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第68章
桑惊秋一剑格开攻击,皱眉看向时遇。
今天的切磋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尤其是时遇的剑,是冲着杀了他的架势刺过来的。
正常的时遇不会如此,那只有一个解释——
“出现幻觉了?”
时遇意图摇头,但看到手里的剑,思及方才种种古怪,他道:“我们换一把剑。”
桑惊秋莫名,但也照做。
二人继续切磋。
这次不对劲的变成了桑惊秋,明明神志清晰,可只要开始出招,就忍不住朝对方要害处攻击。
他停下来,将长剑举到灯笼下,和凑过来的时遇一起仔细观察。
时遇从小练剑,对剑始终抱有喜爱之情,虽说武功大成之后少用剑,也还是收集了不少,放在他住处的一间小屋里。
前几日桑惊秋说要找两把剑,他就让其自己去屋里挑,到今日一共三天,桑惊秋每天换两把,既是试剑也是切磋,从未出过事。
看了片刻——
“这个位置。”桑惊秋指着剑柄上一处凹坑,“仿佛不太对劲。”
时遇没什么印象,那些剑他收起来后几乎很少看,但他相信桑惊秋:“被人动了手脚?”
桑惊秋觉得要看一看剑柄里面,还未说话,时遇伸手握住剑柄,一用力,一把好剑的剑柄碎成渣渣。
瞬间一股浓烈的药气扑鼻而来,时遇直接将剑扔到一边,看向桑惊秋:“有何感觉?”
桑惊秋:“不是致命的药。”但是会令人失神,时间很短,可能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出事了。
时遇想到方才,若不是他们武功不相上下,任谁被此药迷住,一不小心,就能杀了对方,神不知鬼不觉。
桑惊秋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转身,朝时遇的院子走去。
进了院子,门一关,时遇将所有剑拿出来,一人一半开始检查。
结果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桑惊秋觉得不保险,山上成天有弟子来来去去,干活的小厮丫头也不少,时遇从前应该很少呆在屋里,在他的剑上做手脚并不难。
“先收起来,等西岳过来,让他看看。”
时遇盯着一地的剑,双手环胸思考。
这些剑他很少拿出来,在剑里做手脚,效果难料。
但最近他每天要与桑惊秋切磋,桑惊秋为了试剑,每次都换更换剑,按照此法,总有一日会轮到那把下了药的剑。
“另有一种可能。”桑惊秋忽然道,“那把剑你是从何得来?”
时遇想了想,微微眯眼:“以你之意,那把剑从一开始就有问题?”
桑惊秋的确是这样认为的,毕竟,要弄开一把完好的剑往里放药,比铸剑时就完成这一操作,难度要大太多了。
可时遇说,他并不记得剑是哪来的,他收集这些剑也很随意,从不登记。
桑惊秋瞪他一眼。
时遇开门出去,吩咐一名路过的弟子:“把时近舟喊来。”
“是。”
桑惊秋:“近舟知道?”
时遇:“或许,左右没线索,先问一问。”
桑惊秋无力,这人除了武功和鱼莲山的事,到底对什么上过心?
时近舟很快赶到,一进院子,看到满地的剑,不由愣了一下。
时遇径直问:“认得吗?”
时近舟反应很快:“一部分有印象。”
时遇指了指屋内书房位置:“写下来。”
桑惊秋上前:“我帮你。”
小小的院子,四个角落挂着硕大灯笼,光明十足。
靠南墙的石桌旁,桑惊秋拿着剑,小声和时近舟讨论着材质和规制,时近舟提着笔,面前一叠纸,一边回忆思索,一边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时遇则靠在旁边的走廊上,不帮忙也不掺和,只时不时看一眼那边忙碌的二人,一副很事不关己的模样。
花费不少功夫,时近舟将能记起来的剑的来历都标准了出来,都是他们掌门吩咐他去找或者买回来的剑,所以他记得。
但还有小部分是掌门自己弄到手的,没有经他之手,也无印象。
剑柄之中有药的那把,却并不属于这两种情况中的任意一种。
“此剑我仿佛见过。”时近舟指着碎掉的剑柄,“不过那把剑的剑柄与此不同,我不敢保证是不是同一把。”
桑惊秋觉得奇怪,他们方才检查过所有剑,并没有其他与之相似的剑,但以时近舟的机灵,应当不会搞错。
时近舟做完自己事就走了,时遇这才慢吞吞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有个法子可以把人找出来。”
桑惊秋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什么……”
“剑柄里的无论是何种药,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时遇指了指自己,“让我中招,然后,拿剑杀人。”
桑惊秋愣了一下,瞬间清醒。
时遇还在说:“剑在我手里,要对付的人是我,只要我按照他们的想法来,不信他们不露马脚。”
这个道理,桑惊秋自然懂得。
很简单,他来这里找剑是随意为之,时遇的剑这么多,练到西岳来也未必能拿到那把剑。
对方真正要针对的,就是时遇。
只是凑巧,被他先拿了出去。
“你又想作甚?”
时遇:“他们这么想对付我,岂能不如其所愿?”
桑惊秋皱眉,觉得这法子危险,但细想之下,这的确是最快最到位的法子:“你想怎么做?”
时遇原本正在看那边破碎的剑,闻言,抬头看过来。
计划这种事当然有危险,他知道,桑惊秋也知道。
但桑惊秋不会阻拦,也不会长篇大论告诉他到底有多危险,而是弄清他的想法和计划,从中发现弱点加以改进,竭尽全力做到万无一失。
在没有更好法子之前,他和自己一样,宁愿赌一赌,也不愿坐以待毙。
某种程度上,他们二人,其实是一样的人。
桑惊秋:“??”老盯着他干什么?
时遇不疾不徐:“和前两日一般,你我切磋,我中了招,要杀你。”
桑惊秋:“……”
时遇:“对方的目的无论是什么,只要我中招失控,就会露馅。”
桑惊秋:“若是失败,就暴露了。”
时遇无所谓道:“打赌自然有代价,成与不成,在于我们。”
桑惊秋也不是真的想要阻拦他,与其心怀疑惑战战兢兢,不如一试。
事情就这样定了。
商谈完事,已经到了凌晨,四下寂静,桑惊秋也有些累,准备回后山睡觉。
时遇:“这么冷,别赶来赶去,就在此处睡。”
桑惊秋摇头。
时遇:“为何不肯?”
桑惊秋:“不惯,怕睡不着。”
时遇:“你从前在此住过好多回,如今突然不惯了。”
桑惊秋消失前,常常来这边找时遇,有时聊得太迟,就直接睡下了。
二人都觉得此乃非常正常的事,从未有过其他想法。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了。
桑惊秋没解释什么,但也不愿留下,径自离开了。
时遇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离开,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他虽然有想法,但也知道不到时候,让桑惊秋在此过夜,也没有多少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桑惊秋表现得很抗拒,不仅不愿留在他这边,回来这么些日子,连自己从前住的院子也没回过一次,平时就只在后山呆着,偶尔有事才会来前面,更加从不会去别处走动。
此处是鱼莲山,他和桑惊秋当年一道挑中的地方,不管是当时还是如今,都是桑惊秋最为熟悉的地方。
十年前他离开,如今回来,对时遇而言,是“回家”,可瞧桑惊秋的表现,仿佛只是“做客”。
“客”,迟早有一日,还是要离开的。
时遇的心咯噔一下,拔腿就走。
桑惊秋刚到后山,听见时遇的脚步声,以为他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就停下来。
时遇来到近前,道:“忽然想起一事——我打算搬到山下去。”
桑惊秋:“???”
时遇:“以门派如今之势,此山已不太适合常居,我同袁暮亭他们提过,找一处更大的地方迁过去。”
桑惊秋沉默听着。
时遇继续说:“选了几处地方,待他们一一看过没问题就搬。”
他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桑惊秋听得十分无语,不过,为何特意来告诉他这个?
时遇紧跟着说道:“搬过去之后,你想住哪?”
桑惊秋愣了愣。
时遇紧紧盯着他。
桑惊秋忽然明白时遇突然跑来的原因了。
是因为他不愿意住在时遇那,也不肯回原先的院子,时遇觉得奇怪,跑来试探。
这很符合其为人,他原本就不是会憋着的人。
他也没有不高兴,但:“我不想去。”
时遇眉头抽搐:“为何不去?”
桑惊秋摇头。
时遇:“你早就决定,等我好起来,就离开此处,不再回来。”
桑惊秋:“你替我解毒,这是我分内之事。”
时遇盯住他,双目锋利如刀:“你想报恩,我偏不给你这个机会。”
桑惊秋:“……”
时遇冷笑看他,原本就比对方高一点,低头看人时,显得分外冷酷:“你想走,我偏不让。”
桑惊秋:“时遇,别发疯。”
时遇嗤笑:“发什么疯?我本来就是疯子,你非第一天认识我,难道不知道?”
桑惊秋懒得理他:“我要休息了。”
“别走!”时遇二话不说就去抓他,“我没让你走!”
桑惊秋避开他的手,抬眼,看到时遇眼中,有一抹赤色,一闪而过。
第69章
桑惊秋记得,前几次,时遇被幻觉所俘时,眼中也常常出现红色,有时一闪而过,有时则会持续。
手腕处传来些微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对时遇道:“先松开。”
时遇置若罔闻,强硬地拉着他,想把人带去木屋。
桑惊秋面色一冷,右手成刀,重重砍在他胳膊上,后者猝不及防,吃痛后下意识松开手。
时遇似乎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空掉的手心,许久没动。
那个模样,仿佛刚刚丢掉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桑惊秋的心微微一紧,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该不会是……
他上前两步:“时遇。”
时遇却仿佛没听到,仍然低垂双目,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下桑惊秋几乎断定,时遇体内的迷魂散,又开始发作了,现在正处在幻觉之中。
他有些惊讶,时遇这几日一直很正常,方才分开前也分明还好好的,并未见异样,如今是发生了什么?
细想,仿佛是在他拒绝搬去鱼莲山新址后,一切才开始不对的。
桑惊秋愕然地看着时遇,觉得难以置信,可眼前发生的事,又让他不得不往这种可能性去猜测。
若真是如此,他很怀疑,如此严重的心魔,真能痊愈吗?即便西岳医术多么高超,也只能帮助解毒,而无法触及人的精神和内心。
这时,时遇慢慢抬起头,朝他看了过来,眸色褪去赤色恢复如常,只是双目委顿面无表情,看桑惊秋的眼神中,还透着一股灰败之意。
桑惊秋:“你认得我吗?”
时遇缄默。
桑惊秋觉得头晕,抬手抚了抚额头。
今天晚上忙于盘点时遇那些剑,没来得及切磋,又恰好谈到了搬家的事,时遇一下子就“中招”了。
这让桑惊秋非常无奈,也更深一步认识到“迷魂散”的可怕之处。
以及他很有些吃惊,时遇对当年没能救下他,已经偏执到如此地步了……
“桑大哥。”
身后传来时近舟的声音,桑惊秋立即回头,对跑来的的时近舟摇头,拉着他走到旁边时遇看不见的地方,询问发生了什么,这么晚过来。
时近舟说他回去之后仔细回忆,想起一些跟那把剑有关的事,赶紧跑来说一声。
“前几年武林大会在鱼莲山办,恰好是掌门三十岁生辰,不少人前来送礼。”时近舟回忆着跟桑惊秋说,“那把剑,似乎就是那时到掌门手里的。”
桑惊秋:“记得是谁所赠吗?”
时近舟摇头:“那时武林大会刚刚结束,大家都很忙,掌门不在乎这些,从来不管,看到好剑就收起来了,不过掌门平日里极少用兵器,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把剑的全貌。”
顿了一顿,“需不需要我去查查?当时虽然比较忙,但上下山的人都会登记在册,花些时间,应该能找到线索。”
桑惊秋摇头,时间过去许久,没必要花费太多时间去找一个可能只是替死鬼的人,但事情要有个结果,他经过考虑,觉得还是按照时遇的计划来,更为可行。
不过看时遇目前的状态,何时能够恢复正常,还是个未知数……
嗯……
桑惊秋忽然想到什么,转头,朝后看,时遇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不知道看向哪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一个人,有形而无魂,除了皮相,竟无半分时遇原本的模样。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时遇,桑惊秋莫名觉得恐慌。
“桑大哥。”
桑惊秋:“什么?”
时近舟:“你见过掌门画的画吗?”
桑惊秋:“画?”
时近舟点头:“画了很多。”
桑惊秋和时遇一起长大,知道他书画俱佳,不过因为儿时被家里逼迫学习,心生厌烦,搬离时家后很少涉及,偶尔闲下来会练练书法,画则是从未见他画过。
不过桑惊秋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随意摇了摇头,低声对时近舟吩咐了几句,独自走到时遇跟前。
时遇和他对视,看得出来仍未从幻觉之中脱离。
桑惊秋朝旁挪了两步,他的眼珠子也随之转了一下。
“我不走。”桑惊秋说着,走到避风的位置站定,时遇看了他一会,也跟着走过去。
两人站在那,不说话,也不交流,四下里只有呼啸的风声。
但没过多久,桑惊秋对时遇说:“我要走了。”
时遇立即问:“去哪里?”
桑惊秋:“离开这里。”
时遇:“去哪里?”
桑惊秋不回答,就是一直走,时遇紧紧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远,风骤然变大,不用内力护体,连站都站不稳。
桑惊秋忽然抽出一柄长剑,朝时遇刺了过去。
时遇毫不防备,脚尖点地飞速后退的同时,拔出左手的剑,抵挡攻击。
他们定下引蛇出洞的计划后,时遇就将那把有问题的剑锁了起来。
但演戏需要此剑配合,他又从一堆剑中找了把形似的,套在原本的剑鞘里,以假乱真。
结果“真”还未到,就在桑惊秋身上派上了用场。
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后,桑惊秋忽然收招,朝时遇看了一眼,转头掠向悬崖。
时遇瞳孔剧烈震动,想也不想,飞身而去。
时近舟带着一群人赶到时,发现他们的掌门趴在悬崖上,几乎大半个身躯悬空,一看就是想抓住什么东西。
而桑惊秋不见了。
时近舟大惊,不会成真出事了吧?
但随即,他们掌门起身后退,手里还拽着一个人,拖上来后,二人一起倒在地上。
时近舟连忙带着人跑过去,又让人去找大夫。
一番忙碌后,两个消息在山上传开:
掌门与朋友切磋练剑时忽然发狂,差点将朋友打下悬崖;
但关键时刻掌门又醒了,把朋友救了回来,不过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在后山疗养。
而事实是,两人都没受伤,不过时遇一下子从幻觉又到现实之中,思绪非常混乱,整个人有些狂躁,被桑惊秋点了睡穴,在后山睡觉,桑惊秋则坐在旁边,一边看书一边等人醒来。
时近舟办事利索,该传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剩下来就等着对方的反应了。
看了会书,觉得无趣,他站起来,走出卧房。
外头天还黑着,寒风呼啸,他也不想出门,就在外间慢慢踱着步。
这间木屋不算很大,不过设计和建造时应当花费了不少心思,墙壁屋顶都做了防护,此时屋内烧着炭火,十分温暖。
桑惊秋不禁想起,他在五岁之前,冬天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幻想能有炉子烤火,他还可以把路边捡来的红薯和土豆扔进去,烤熟后又糯又甜,整个人都能热乎好久。
后来进了时家,每到冬天,他就会烧一盆炭火,在房中备上一袋红薯土豆,有时回去迟了腹中饥饿,就丢几个进去,好吃极了。
在外的十年间,虽然不必再风餐露宿,但每到寒冬,他还是常常会想起那时的火炉,和被烤的裂开、撕开皮就冒出浓郁香气的红薯土豆。
没想到,他还有重新回来的这一天。
桑惊秋转了两圈,又回到卧房,见时遇还在睡,便准备重新找本书来看。
书桌后靠墙有个双层书架,时遇的书都摆在上面,桑惊秋平时看书都只拿桌上几本,这是第一次来看书架。
他摸着侧封一本本看过去,每本都拿下来翻一翻,看个大概,如此消磨时间也很是不错。
过了好一会,他翻完手头的书,放回去,继续拿下一本。
书刚刚被抽出一点,觉得有股阻力,紧跟着,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人或者其他活物发出,而是某种类似重物移开的动静。
桑惊秋弯腰,循声找了找,在书架下面的地上发现一个黑乎乎的洞,六尺长两尺宽,他探手一摸,抓住一个硬质物,便拿了出来。
是一个长条形盒子,似乎是用来装画的。
据桑惊秋所知,时遇偶尔也会收集一些书画,不过从来不会藏着,他觉得,书画就是被人欣赏的,藏起来无甚意义。
不过说不定这盒子里的东西对时遇很重要,桑惊秋想了想,将东西塞回洞里,那本书亦推回原位,洞口恢复原本模样。
看了会书,眼睛有些累,他到床边,先观察了一下时遇的状态,觉得无碍,就在旁边坐下,双手抱胸,稍作休息。
可其实同一时间的时遇,已经再一次陷入了噩梦之中。
做过许多次相似的梦,他知道无论前面如何发展,最后都是殊途同归,因此他满心冷漠,麻木地跟着梦境行动,只等桑惊秋掉下去后醒来,再感受一下那种从有到无的绝望,就过去了。
十年里,这样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
梦里,桑惊秋已经站到了悬崖旁,狂风刮起他的长风和衣角,一切都很熟悉。
来了,时遇木然地想,朝那边飞,准备把人抓住。
尽管知道一定抓不住,但梦境让他做,他只能照着来。
啪。
这是两个手掌相触的声响,比掌心触觉更先一步传入时遇脑海中。
他缓缓低头,不敢相信地看到自己手里抓着另一只手。
这是——
抓住了?
第70章
“惊秋!”
桑惊秋坐在桌旁托着下巴打盹,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当即醒来,第一反应朝床上看。
时遇还躺在那,双目紧闭,似乎并没有醒。
大概是做梦了,时遇从来没这样叫过他。
桑惊秋换了口气,准备再休息一下。
这时,他听到床头再次响起一声:“惊秋!”
桑惊秋愣了一下,上前俯身,发现时遇满脸是汗,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看上去很是疲惫。
他开口:“时遇。”
时遇没有反应。
桑惊秋又叫了两下,都没能将人喊醒。
可以确定,时遇的确是做梦了,方才那两声呼唤,应当只是梦境的延续,既然喊不醒,就算了。
桑惊秋替他掖了下被子,发现他脸上的汗更多,便拧了热毛巾,想替他擦一下。
毛巾刚刚放上去,时遇又喊:“惊秋!”
桑惊秋以为毛巾太烫,就想先拿下来,时遇忽然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双眼也跟着睁开,正对上桑惊秋略显震惊的视线。
分明躺在床上,一直在睡眠中,可时遇急促地喘气,额头上也渗着汗珠,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桑惊秋以为他做噩梦了:“天亮了,睡不着就出去走走罢。”
说着想把胳膊抽出来,但对方紧紧握住,不让他动弹。
不仅不松手,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深邃又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要流泻出来。
桑惊秋很不习惯如此,皱眉道:“你怎么了?”
时遇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看得桑惊秋都担心他会不会双目发涩,他终于眨了眨眼,道:“我饿了。”
桑惊秋趁机抽出自己的手,去厨房端粥和包子,时遇下床洗漱,还换了身干衣服,去到前厅。
天色早已大亮,阳光透过头顶的天窗落下来,屋内温暖如春。
桑惊秋已经吃过早饭,如今时遇醒了,他就准备找大夫来看看。
“你先别走。”时遇道,“我没事,不用叫大夫。”
桑惊秋端详他的脸色,除了有极度疲惫后的脱力感,仿佛一切正常。
时遇咬着包子,回忆着昨夜之事。
他什么都记得,连带自己发疯的记忆和后来发生的事,因而很清楚,自己又产生幻觉了,桑惊秋发现后并未惊慌失措,反而故意刺激他,借机将那场他们早先商定好的戏演完。
时遇心情十分复杂。
高兴的是面对处于疯癫状态下的他,桑惊秋没有转身就走,试图拉住他,还在他昏迷之后一直陪护,一夜未睡;
可另一方面,桑惊秋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分析利弊,短时间内做出判断,不顾危险地利用这个意外来达到目的,连自身安危都不顾,又让他难以抑制地想到十年前那义无反顾地一跳,心情也实在美丽不起来。
他两口喝完粥,说:“时近舟来过吗?”
桑惊秋点头,知道他所指何事:“消息散布出去了,我也联系了天桐和暮亭,留意江湖上的风声。”
昨夜状况事发突然,但也因此,目睹时遇拿着那把剑去抓坠崖的桑惊秋的人,多了许多。
加上时近舟“无意”的透风,很快就会有“掌门练剑走火入魔”等相关消息传出去,届时,只要跟那把剑有关的人,一定会知道。
认真说起来,这样演一出戏的效果,大大好于他们计划中的情节。
至少,时掌门当时的状态,的确是肉眼可见的疯癫,再聪明的人,也察觉不出端倪。
这些东西,时遇自然知道,他也明白,桑惊秋是为了鱼莲山。
可:“你那样做,没想过后果?”
他当时整个人陷在幻觉之中,神志不清,虽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绝不可以伤害,可桑惊秋故意刺激他,说要走,还故意引他上悬崖,万一有意外,该如何收场?
桑惊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没那样愚蠢,你当时也伤不到我。”
时遇一点也没生气:“我当时的模样,很吓人?”
桑惊秋点头,一个失去神思和理智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吓人的。
尤其这个人曾经占据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却又因为自己,变成了那副模样。
“你现在感觉如何?”
时遇其实还是觉得累,做了一整夜的梦,醒来反而比没睡着更辛苦。
但精神轻松许多,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仿佛淡化了许多,那种感觉他无法形容,也不敢确定。
这些都是他的问题,他的选择,哪怕再被“迷魂散”影响,也是自己选择,按他从前的想法,不应告诉桑惊秋,自己留在心里慢慢消磨即可。
但经过这几日,他不这样想了。
因为桑惊秋知道他的问题后,并未置之不理,而是想法子解决,助他解毒,若此时他还有所隐瞒,对其不公。
他于是将事情说了。
桑惊秋认真听完,微微笑道:“是因为这次抓住了我,所以梦里,我没掉下去吗?”
时遇脸色微沉,无论梦里如何,十年前他并没有真的拉住人,桑惊秋还是坠落悬崖了,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桑惊秋:“等西岳到了,让他看看情况,再说罢。”
时遇放下碗筷,认真地看着他:“你不怪我?”
桑惊秋知道他说的是十年前那些事,没怎么犹豫答道:“我那时候那样做,不是为了你。”
时遇看着他,不说话。
桑惊秋笑了笑,给自己倒了碗豆浆:“你并非第一天认识我。”应该知道,他不是会因为那种事就不想活的人。
即便知道喜欢多年人心有所属即将成亲,也明白曾被对方当成诱饵引敌入瓮,以及其他一些在意不在意的大小事……
他有过苦痛和茫然,亦觉疲惫,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可其实直到真正决定拉着假楼司命去死之前,他从未真正想过放弃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当时天下局势复杂,生存本就不易,他能安然活下来,又怎会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
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十年,过多提及毫无意义,他不愿再说。
安静片刻,时遇再一次问他:“昨夜与你提起的事,是真的。”
桑惊秋:“鱼莲山搬家?”
时遇颔首:“已经选了几处,待他们是商定好,就搬。”
桑惊秋:“你一点都不过问?”
时遇无所谓道:“在哪里都一样。”而且几个堂主长老都非常能干,把所有事处理的妥妥当当。
桑惊秋无语。
“这座山依然是鱼莲山的地盘。”时遇紧跟着说,“改成避暑之地,往后夏日觉得热,就过来。”
桑惊秋再次沉默。
他素来怕热,每到夏天都难以忍耐,鱼莲山夏日里十分凉爽,空气更是极佳,确实是个避暑胜地。
时遇这样说的意思,他不会不懂。
若在之前,哪怕就是昨天,他也会直接拒绝。
但经过昨夜之事,又至方才两人开诚布公地聊了几句,他却反而犹豫起来。
一时间下定不了决心,只能当作没听出时遇的言外之意,不置一词。
时遇也十分意外,本以为桑惊秋会直接拒绝,没想到不仅没有,看上去比昨夜拒绝时,显得柔和了几分。
他不欲逼得太紧,就也不说了。
不是不感慨的,就他这种唯我独尊的自私性子,从来不知放松为何物,只知一味紧逼,如今也明白了万事不可太过度的道理,当年若不是太过自我,或许也不至于遗憾这么多年。
这时,一弟子来报,有一人上山,点名要见掌门的朋友。
桑惊秋不解:“见我?”
弟子点头:“此人自称‘齐见深’,说是您的故人,说只要您听见他的名字,就一定会见他。”
桑惊秋嘴角抽搐:“那就有劳你将人带来。”
弟子看一眼掌门,见掌门点头,他赶紧就走了。
时遇素来讨厌轻浮之人,那个齐见深,从第一次看桑惊秋开始,就一口一个“大美人”,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简直集他所厌恶之大成,烦人到极点。
若在从前,他必定不会让桑惊秋去,但经过这么多事,他明白,这样一意孤行的自我,并不合适。
“你准备见他?”
桑惊秋点头,齐见深看上去油滑,可其实心思颇多,这样找上来,应该是确有正事。
时遇就不再说什么。
没多久,齐见深被带了过来,桑惊秋没让他靠近木屋,在银杏林旁的石桌旁等他。
一见面,桑惊秋开门见山:“你找我所为何事?”
齐见深叹气:“多时未见,就这样不客气,连杯茶都无么?”
桑惊秋微笑:“鱼莲山的茶,都是时遇喜欢的,你想喝?”
齐见深嘴角一僵:“在下没有那个时掌门那个福气,不过我过来,的确是有事找你的。”
桑惊秋:“请说。”
齐见深走近一些,压低声音,神秘道:“枧水帮帮主沈夙,想必你也认识罢?”
桑惊秋不动声色:“嗯?”
齐见深:“我最近收到一些消息,有人想要对付沈夙,将他拉下帮主之位后,再瓜分枧水帮,你知道,枧水帮在水上讨生活这么多年,家大业大,不少人眼馋呢。”
桑惊秋:“你既知道这消息,说明有人找过你,请你办事,是不是?”
齐见深笑眯眯:“瞒不过大美人你。”
“赚钱的大好事,你却来找我。”桑惊秋反问回去,“是想让我做些什么,请直说。”
桑惊秋在后山见齐见深,时遇则到了银杏林后头的小屋,去找莫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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