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午后,于子忧端着托盘,往后山去。
方才路过厨房,碰巧明月堂堂主被一名弟子叫住,似乎有重要事情禀报,堂主就把手里的托盘塞给于子忧,让他送去后山。
于子忧有些激动。
山上谁都知道,后山的银杏林旁有间木头小屋,他们的掌门经常住在那里。
鱼莲山身为南方第一大门派,在江湖中地位举足轻重,
听其他弟子私底下议论,掌门平时很少出现,帮里事务大多是两位堂主负责,他上山足足三个多月,每日就是习武和干活,还未见过掌门呢!
如今终于有这个机会,当然开心不已。
小跑着到了后山,看到掩映在银杏树影下的小屋,左右打量,不由心生好奇。
这小屋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远不如前头的掌门院子舒服,他们掌门为何要待在这里呢?
正想着,小屋门开,一名男子慢慢走了出来。
于子忧屏住呼吸,朝那边看过去。
好年轻好帅好英俊,气势好足,一看就是绝顶高手,难怪能在十年中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鱼莲山扩张到今日之势。
不过,掌门看上去好冷漠,面上没有半分表情,果然如师兄们所言,应该是个很可怕的人罢……
正发着愣,掌门已经察觉目光,朝这边望了过来。
于子忧一惊,连忙行礼,而后报上身份和姓名,表明是奉施堂主之名前来给掌门送吃的。
掌门朝门口的桌子示意,于子忧过去将东西搁下,微一鞠躬,就准备离去。
“等等。”
于子忧愣了愣:“掌门有何吩咐?”
时遇道:“有样东西,交给施天桐。”
于子忧:“是。”
时遇进屋拿东西,于子忧站在门口等。
屋门敞开着,阳光透过屋顶巨大的天窗洒落,屋内异常明亮,屋子中摆着桌椅板凳,还有茶具水壶和一个三层架子,第一层摆着几个很大的梨,第二层有个大竹筐,里头放着的似乎是某种花茶,顶头一层上,一只很大的黑猫趴卧在那,闭着眼,正在打盹。
师兄们说,掌门为人很冷漠,可看屋内布置,仿佛是个挺有情致的人。
于子忧想着,视线从旁边墙上一扫而过,忽而一顿。
掌门出现,将手中物件递来,顺手关门,隔绝了于子忧的视线。
于子忧立即从怔忪中回神:“弟子告退。”
虽然只有短短一面,可掌门果如传闻一般,十分冷漠,就连说话时也不带什么情绪,与他见过的其他江湖人都不太一样。
他想,以掌门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成就,如此性情,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罢。
思及此,又想起方才瞧见的画。
那是一幅人像画,画中人身穿藕色衣裤,手持横笛,单膝曲起坐在银杏的树枝上,他似乎在对画画的人说话,一双好看至极的眼内俱是笑意,将那张本就俊美的面容点缀的分外夺目。
惊鸿一瞥,见之难忘。
那是谁呢,他在山上行走数月,从未见过此人,否则,绝不可能毫无印象。
是什么人,会让仿佛将一切都不放在眼中的掌门如此惦念,连画像也要悬于屋内,时时看见?
奇怪的是,他可以肯定从未在山中见过那人,可不知为何,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应该是在其他地方。
是他的幻觉么……
“于子忧!”师兄在前面呼喊,“快些过来,有事做!”
于子忧应着声,跑过去,将此事抛诸脑后。
又过了一个多月。
按照鱼莲山的规矩,弟子每月有三日休息,可以留在山上,也可以下山游玩或者回家,总之无需干活做事,随意安排。
这次轮到于子忧放假,他家在距离鱼莲山不远的乐州府,正好他娘生辰,于是下山回家。
乐州府有个习俗,生辰之日要请左邻右舍吃年糕,于子忧提着个篮子,沿巷子由北往南,挨家挨户分发。
送到最后一间房子,他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估摸主人出去了,便打算先回家,迟些时候再过来一趟。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小兄弟找人吗?”
于子忧回头,见是一个陌生男子,就问:“我找周大爷,您知道他老人家去哪了吗?”
男子朝他笑:“周大爷回乡养老去了,这间房子暂时租给我,你若有急事的话……”
“啊那倒没有。”于子忧掀开竹篮上的蒸笼布,“明个儿是我娘亲生辰,送些年糕过来,周大爷暂时不在,就由你代劳好了。”
男子也不客套,接过年糕,笑道:“谢谢你,祝大娘身体健康。”
于子忧乐呵呵地告辞,回到家中,他爹看了看竹篮里的年糕,意外道:“全发出去了?”
见儿子点头,他不解,“最南头那屋子没人住,你发给谁了?”
于子忧道:“有个男子租了那房子,我就给他了。”
他爹蹭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于子忧:“哎呀爹,不就几块年糕吗?做都做了,送给邻居吃……”
“老周上个月就搬走了!”他爷爷急道,“那屋子哪有人住啊?”
这下轮到于子忧吃惊:“他说他租了周爷爷的房子……”
他爷爷:“我前些日子才去替他扫过尘,老周也没提过!”
于子忧也不傻,知道这里头可能有情况,让家里人都别出门,他喊上几个年轻小伙儿过去看看。
正准备出门,一个邻居跑过来,对他们说,老周家里发现一伙盗贼,官府已经派了人来,马上就要带走了。
乐州府最近来了伙盗匪,瞄准了城中最有钱的富户,计划找合适时机“上门”,这么巧周老爷子的房屋位于大街南端,十分方便观察盯梢,周老爷子又搬走了,这伙人就自然而然地“搬”了进去。
原本进展顺利,可是今天用完午饭之后,那伙人莫名其妙都没了力气,一个个趴桌躺地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衙门来人,将他们一网打尽,还从屋内搜出一些东西,似乎与外族有所关联。
上级州府立即派了人过来,当然,这些都无需百姓过问,人们私下议论一二,这事情就过去了。
夜深了,买卖铺子陆续关门,忙了一天的人们也收工回家,大街上渐渐冷清。
此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街尾,原地立定片刻,转过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四下寂静,一只小花猫悄无声息地走过,看见人影,扭头过来,似乎在观察。
人影驻足,朝小猫走了几步,未等靠近,阴影之中走出另一只相似花色的猫,喵喵几声,两个小家伙一起昂着脑袋,大阔步地走了,边走还边互相蹭来蹭去,形容很是亲密。
猫很快走远,隐入黑暗,人影却没动,站了片刻,此人开口:“出来罢。”
周遭并无动静。
“白日里刚见过,无需躲藏。”那人说着话音之中带出笑意,“多谢你的年糕。”
于子忧愣了一下,搔了搔后脑勺,从屋后出去,走到那人身前,问:“你怎知……是我?”
那人不答反笑:“你跟着我,是想问什么吗?”
于子忧吃惊,这人竟然知道他的目的?
“那宅子有问题,我假装送米的去敲门,原想一探究竟,那些人怕会泄露消息,便将我留下,让我做一些他们不便出面的事。”对方解释给他听,“日后事发,只要杀了我,便万事无忧。”
于子忧:“他们……不怕你报官?”
那人又笑了,于子忧想起来,那些可是匪徒,自然有的是法子让人听话,不由担心,“他们被抓了,假如报复于你,如何是好?”
“没事。”对方似乎很开心,“我早有准备,一切安好。”
于子忧点头,那就好,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那个,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说一声,或者你到别处躲几天……”
那人:“我过几日就要离开此处了,不会有事,谢谢你。”
说话间,前方走来一名男子,边走边喊:“你怎么在这?我等你许久了。”
那人道:“就来。”
他转头,对于子忧拱手,“后会有期。”
次日早上,一家人吃早点,于子忧将此事说了,他很好奇那个男子到底是何人。
岂料他爷爷听完后就笑了,道:“你说的是街角那家书画铺子的姚小子罢,小孩可聪明了,听说,这回要不是他,乐州就大难临头了呀。”
于子忧好奇:“爷爷,您认识他?”
爷爷:“去那边看过几次书和画,还买过一把扇子,不过我不懂,就是随便看看玩玩,姓姚的小孩对人很热情,每回去都给我们泡茶,对了,他还来过家里一回,我有次去那边,把钱袋子丢那了,他专门给我送来的,小孩人是真的不错——那回你还在家,我让你泡茶,他没喝就走了。”
于子忧怔住。
送钱袋、泡茶……
他想起来了!
昨天送年糕过去时,那人戴着兜帽,夜间遇见时也一直站在房屋的阴影中,他没太能看清其面容,只在对方离去时瞥了一眼,是略觉眼熟,但他头脑简单,也没想太多,合着从前见过。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于子忧匆匆丢下碗筷:“帮中有事,我先走了,下个月再回来看你们!”
不等长辈反应过来,随便收拾了东西,就跑了。
难怪觉得面熟!
不仅仅是因为几个月之前有过一面之缘,更为重要的是,原来除了那次,他还曾在别处见过那名男子。
就是鱼莲山后山的那间小屋,被他们掌门挂在墙上的,那幅人像画!
泛黄的银杏叶、藕色外袍、玉白长笛,一切都那么熟悉。
视线轻移,不断将画中人烙上心头。
这幅画出自他手,他不爱丹青一道,但出身时家,记事起便学琴棋书画,桑惊秋从华山学成归来后,常常向他请教相关事宜,一来二去,也常常下笔,但他素来没什么耐性,更从未画过这样完整的人像画。
本以为会很难,可真正落笔时,笔触丝滑自然,几乎无需多想,桑惊秋的模样就跃然纸上,一气呵成。
那大概是十年之前,他们最后一次和睦的相处。
已经十年了。
时遇微微阖眼,有意忽略心头隐隐的刺痛,很快恢复如常。
这么久以来,早已习惯,如同吃饭喝水,他太懂得如何应对这种痛楚。
走出门,就见袁暮亭正赶来,形色匆忙,时遇以为帮里有重要事,就停下来,等着听。
可袁暮亭老远看到他,就喊:“惊秋有消息!”
时遇一愣。
袁暮亭反手从身后抓过一个年轻小伙:“他见过惊秋!”
小伙正是于子忧。
他从家回来就立刻找到堂主,刚说了一句“我见到了掌门屋里的画像中人”,就被拖着跑来了,这会儿连气都喘不匀,只能胡乱点了点头:“我,我,我见过……那人……跟……”
时遇打断他:“何处?”
于子忧:“呵……呼……我,我家……”
旁边袁暮亭显然有所准备,插话道:“他家在乐州。”
时遇当即往前面去:“带上他。”
可怜于子忧还在晕头转向,又被抓着下山赶路。
太阳缓缓西沉,欲落不落,像不太成熟的咸鸭蛋。
桑惊秋看了眼被夕阳包裹的大街,以及熟悉的房屋和优哉游哉的人群,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人听见,问:“舍不得?”
桑惊秋:“多少有些罢。”
那人无奈:“既如此,既留下多住些日子,你那些事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过段时日再去也是一样。”
桑惊秋微笑:“已经答应了,不好反悔,待明年,你便去临安找我,我们再见面。”
话别少顷,不得不动身了,桑惊秋不让朋友送,独自骑着马出城。
拐上大街,人多起来,骑马可能会碰到路人,他跳下来,拽着缰绳慢悠悠往前走。
路过一家零嘴铺子,他走进去,买了几样,准备带去送给朋友。
前脚离开不久,后脚一个小伙跑进来,开门见山地问:“刘伯,您今日见到街角那头书画铺子里的姚大哥吗?”
胡子花白的老人笑呵呵,往门外一指:“巧了,人才走不久,说是要去临安,从我这买了糕点呢。”
门外有个身影一闪。
第42章
于子忧带着掌门赶到乐州,一路打听,就进了零食铺子。
心里回荡着两个声音,一个说:“必定弄错了,不是他,别抱太多希望。”
另一个却说:“是他,一定是。”
两道声音交替发出,此起彼伏,一浪接一浪的打在时遇汹涌的情绪之上。
其实也容不得他深思熟虑,在听完于子忧的话时,他的心早已飞到乐州。
他还是来了。
照零嘴铺掌柜所言,桑惊秋离去不久,乐州即便大,也不难找。
可时遇从铺子找到城外,又命人把整个乐州找了一遍,却未发现想见之人。
袁暮亭带了不少桑惊秋的画像,让弟子们分散开去问,于子忧找到熟识的街坊,打听桑惊秋平日的生活习惯。
傍晚,他们在客栈碰头。
袁暮亭道:“这附近大致打听完了,没人知道他在哪,但……”
她看时遇,“应该就是惊秋。”
于子忧也看向掌门。
方才有一瞬间,他好似看到掌门颤抖了一下,细看,却又面无表情……
时遇放下茶杯:“继续。”
于子忧还在发呆,被袁暮亭碰了碰胳膊才反应过来掌门在问他,脸一下滚烫,说话结巴起来:“我,我回家去……爷爷说……说姚大哥是一年前搬来的……”
他有些着急,越急越是支支吾吾,看着掌门冷漠的神情,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心道这下完了,难得有此良机,竟如此不争气。
袁暮亭递来一杯茶:“别紧张,慢慢来,和他有关的事,你能想到什么,都说出来。”
于子忧咽了咽喉咙,偷眼瞧着桌对过,让他惊讶的是,他们掌门一直安静听着,不打断,也不插话,尽管面上仍是一派冷淡,却能看出,是在认真听他说。
喝完茶,情绪稳定许多,就继续说。
据于子忧的爷爷所言,姚钦一年多前来到此地,说是投奔亲戚,不过亲戚已经不在了,他无处可去,就在租了间铺子,卖些书画折扇类的,他长得好,待人更是友好和善,常帮大家做些事,街坊们都喜欢他。
“去年几个地痞流氓骚扰隔壁王爷爷家孙女,姚大哥狠狠教训了那些人一顿,听说有两个被吓坏了,连夜搬到外头去了。”于子忧语带赞赏,又觉好玩,笑了一下,“王爷爷可喜欢姚大哥啦,问姚大哥有无成家,他孙女对姚大哥很有好感呢,姚大哥拒绝后,王爷爷可惜了好久。”
时遇原本正在倒茶,闻言忽然一顿。
于子忧以为自己话太多了,连忙噤声,求助似的看向袁堂主,后者朝他摇了摇头,于子忧转头,就见掌门正盯着他看,瞬间冷汗直流。
但掌门并没有说什么,倒完茶就别开眼光,袁堂主示意于子忧继续。
不过也没太多可说,姚钦为人很好,跟街坊邻居关系不错,但也没有太特别的交往,除了一些道听途说七零八碎的传言,没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姚大哥有个好友,住在北街。”于子忧想起另一件事,“我爷爷说,他们常常待在一起,我偷偷跟踪他那天,也看到那人找姚大哥了。”
袁暮亭问:“叫什么?住在何处?”
于子忧说了,袁暮亭微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去。
待人离开,袁暮亭问时遇:“你有什么打算?”
时遇转着手里的茶杯,良久才道:“是他么?”
袁暮亭想了想,谨慎道:“我不……”
“只说你的感觉。”时遇神情淡淡,“不用想太多。”
袁暮亭看他:“我觉得……是。”
时遇又反问:“理由?”
袁暮亭摇头:“非要说的话,那位姚钦,的确就是惊秋会有的样子,你觉得如何?”
时遇点头,毫不犹豫:“是他。”
袁暮亭面露不解,那意思——缘何如何肯定?
时遇自己也说不清。
偏要选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直觉。
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桑惊秋。
可他不敢全然相信。
这么多年,无数次希望来临,让他以为能够找到桑惊秋,却又一次次落空。
他已经记不清最初的失望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临近绝望时是如何熬过来,他只知道要继续寻找,无论有多难,希望有多渺茫,都不能放弃。
一次次的失落中,他偶尔会想,或许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他这样找下去,不过就是浪费时间。
他甚至扪心自问,他要找的,到底是桑惊秋本人,还是他自己的一点执念?
每回这样的疑惑刚刚冒头,就被另一个声音压制。
“他还没死,你若是放弃,便真的永远见不到他了。”
那个声音如此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支撑着时遇,直至如今。
十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了。
让时遇略感庆幸的是,除了最初两年,后面的找人行动皆是暗中进行,偌大江湖,知道这些事的人少之又少,否则,即便姚钦就是桑惊秋,或许早就躲藏起来,哪能这样巧地被于子忧发现?
时遇思及此,脑中转了几转,生出一个念头来。
夏日天气变化莫测,上一刻还是艳阳高照,此时却是乌云密布,伴随轰轰雷鸣,仿若暴雨将至。
桑惊秋坐在马上,朝那朵乌云看了片刻,一拍马脑袋,道:“快要下雨了,我们先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
马儿蹭了蹭他的掌心,桑惊秋跳下来,单手负后,另一只手拽着缰绳,走进路旁茶肆。
天气炎热,午后时间段人迹罕至,茶肆生意冷清,小二躲在炉子后烧水,听见动静,转身,见来客,就要过来招呼。
桑惊秋摆手示意不用,自己到桌上拎了茶壶,落座,倒茶。
这种地方的茶肆条件简陋,茶水也就是最简单不过的大麦茶,过两泡水之后便基本无味了,但十分解渴。
桑惊秋也是真的渴了,喝完一壶觉得不够,就想再拿一壶。
于是起身,打算交代一句,扭头,却没见到人,只有炉子里的火还在燃烧。
“哦。”桑惊秋捏眉心,“不知阁下找姚某有何贵干,如今我独自一人,不妨出来一见。”
无人应答。
桑惊秋站在桌旁,屈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忽然抬手一扫,茶杯裹挟着强大的内劲,飞向不远处的灌木丛。
几乎同时,一个身影从中跃出,在空中两个旋身,落在茶肆中间。
桑惊秋定睛瞧着对方,不认识。
但对方显然认识他,道:“我们少爷派小的前来,请姚大侠进府里做客。”
桑惊秋:“贵少爷是何人?”
对方:“我们少爷姓秦。”
桑惊秋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对方拱手:“请姚大侠赏个脸,请。”
桑惊秋端过茶壶,仰头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道:“带路罢。”
离开茶肆后,对方解释说他们少爷一直在找桑惊秋,知道他要路过此处,早早安排了茶肆、客栈和许多人手,下令务必要请人回去。
桑惊秋觉得无奈。
半年多前,他前往京城见朋友,夜宿郊外时发现几名江湖人带着一个巨大麻袋,边赶路边时不时踹那个麻袋一脚,麻袋动来动去,里头显然有人。
他悄悄尾随,听到他们商量用麻袋里的人做筹码,准备勒索一笔巨款,完事后将人杀了以绝后患,云云。
桑惊秋生平最为厌恶的便是此种以武压人欺凌弱小的行径,探明状况后就出手救了对方,另外暗中传出消息,把此事透露给了鱼莲山在当地的分部。
作为南方第一大门派,鱼莲山没太多规矩,你武功好坏,都不影响什么,但鱼莲山也有一个最大的规矩,或者说是底线——绝不允许以武犯禁,欺凌普通百姓。
多年来,这条规矩从被人嗤之以鼻的笑柄,一步步变成准则——不管江湖人内心如何作想,一个在几年之间兼并四平帮、司命楼和天门山的门派,更加上帮主时遇说一不二的冷酷性格和绝佳实力,无人敢小觑。
江湖,说复杂是很复杂,派系争斗、门户矛盾,方方面面,不一而足;
可说简单,也很简单,那就是实力第一。
且南方武林在鱼莲山的因势利导之下,近年来渐渐归于和平,不少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江湖人反而因此有了用武之地,对鱼莲山的抵触也就越来越小,如今大有唯鱼莲山马首是瞻的趋势。
桑惊秋将消息传给鱼莲山,正是看中这一点。
之后就没再管,可那位被他救下的秦少爷对他感激涕零,非要与他做朋友,秦家一家人更是以动辄“恩人”相称,言行之热情,让桑惊秋很是哭笑不得,在秦家住了两天后就跑了。
虽然有些过于活泼,但秦少爷总体很有分寸,为人也有礼貌,今天这般的邀请方式显然不太符合其为人。
这也是桑惊秋答应过去的原因,他担心秦家出事。
岂料到了秦家,秦家大少爷秦从云欢天喜地的过来,搓着手笑嘻嘻道:“果然来了啊,太好了,嘿嘿。”
桑惊秋打量着他,貌似没什么问题。
秦从云:“姚兄,你可真不讲义气,走了不跟我说一声,请你你也不来,这是没把我当朋友是罢?”
桑惊秋:“……”
不过秦家无事,他倒是也放心了。
秦从云拉着他往后院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你一定高兴!”
桑惊秋:“??”不用了罢,他来此,并非为了结交朋友。
可秦从云拽着他不放:“要不是此人替我出主意,我还骗不到姚兄过来呢,嘿嘿。”
桑惊秋一愣。
“他和姚兄一样,武功可厉害了!”秦从云得意洋洋,“对了,不知姚兄认不认识,他姓时,是南部第一大门派鱼莲山的人……”
桑惊秋蓦然停下,挣脱秦从云的手:“今日有事在身……”
秦从云着急:“别啊,来都来了,你们一定合得来……啊时兄,这边这边!”
第43章
桑惊秋愣在那。
江湖之大,天地之广,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从十年前他坠崖,他们的人生就注定分隔,山高路长,这是命运,也是他的选择。
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他和时遇还能有再见之机。
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可手臂被秦从云拽住,对方没武功,硬要挣脱只怕会伤到人。
双腿沉重,如同灌了铅,只是轻微一动,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秦从云察觉到手里的人似乎想要挣脱,一个着急,干脆直接上手保住了手里那条胳膊,一边道:“就认识一下,别急!”
一边桑惊秋身后过来的人点头,“快一些啊,就等你了,再不来人都要跑了!”
桑惊秋轻垂眼皮,深深呼出一口气。
见就见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此时,脚步停在身后。
人到了。
秦从云高兴:“来,你们见个面嘛!”
桑惊秋忽然怔住。
与此同时,那人开口:“姚大侠。”
不是时遇的声音。
难怪方才靠近的一瞬间,气息不对。
桑惊秋松了口气,刻意忽略心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转过身,冲对方微笑:“我叫姚钦,无需客气,唤我名字即可。”
对方原本笑呵呵,此时却不知为何忽然发起愣,直勾勾盯着桑惊秋的脸不放。
秦从云见怪不怪,就他恩人这个长相,大部分第一次见到都会这般呆一下,连他本人也不例外。
加上恩人的性情,与他相处过的人,就没有不欣赏喜欢他的。
他也是个爱逗趣的,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大喇喇道:“别看啦,人家大你十几岁呢。”
桑惊秋:“……”
小伙此时回神过来,连忙移开视线,都不敢跟桑惊秋对视:“少胡说……对了,我姓时,时近舟,今年十七岁,我可以叫你姚大哥吗?”
桑惊秋笑着点头,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
但时近舟随即说:“我是鱼莲山的人,姚大哥听说过不?”
桑惊秋点头,道:“如雷贯耳。”
时近舟眼发亮:“姚大哥太客气了,不过看姚大哥的年岁,不知有没有见过鱼莲山的人呢?”
桑惊秋还未答话,秦从云不乐意了,挥着手说:“不要站在外面说话了,我让人备了酒席,专门买了姚大哥最喜欢喝的杏花酒,快,我们过去罢!”
时近舟撇嘴:“我替你把姚大哥找回来,你就没备一点我喜欢的么?”
秦从云笑呵呵:“就不给你准备,哼。”
话虽如此,二人谁都没真正置气,说说笑笑,掺杂几句拌嘴,显然只是逗趣。
到了饭堂,秦从云拽着桑惊秋落座,等候在一旁的管家一一打招呼、介绍菜品。
“这是时少侠最喜欢吃的叫花鸡,我们少爷一早吩咐人去何宝斋定的。”管家笑呵呵,“时少侠知道,何宝斋的叫花鸡可难订啦,少爷他……”
秦从云推了管家一把:“陈伯,我爹喊你呢,快去忙!”
管家请他们安心吃饭,笑着走了。
时近舟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秦从云:“你真的……”
“哎呀碰巧而已,有好吃的就吃,话这么多!”秦从云嘟嘟嚷嚷地给桑惊秋倒酒,“姚大哥,不理他,喝酒。”
时近舟将手里杯子伸过去,秦从云斜眼瞧他,但还是乖乖倒酒。
桑惊秋看着二人互动,忽然有丝怔愣。
“姚大哥行走江湖,不知是否认识我鱼莲山人?”时近舟旧事重提。
桑惊秋回神,摇头道:“我不怎么参与江湖事,也没多少江湖上的朋友。”
时近舟:“从云说姚大哥武功很好。”
桑惊秋笑了:“他素来大惊小怪,他的话,你信吗?”
时近舟想了想,认真摇头,秦从云嘴角直抽,刷一下把叫花鸡端到自己跟前,不让时近舟碰。
桑惊秋笑得不行。
饭过半途,时近舟又问:“难得与姚大哥有缘,过些日子要在山中举办武林大会,姚大哥可有兴趣?”
桑惊秋:“多谢,只是我单独游历,没有打算掺和这些,恐怕有负你的好意。”
时近舟点头示意理解:“是我唐突了,不过鱼莲山离此不远,山中风景如画,待过些日子入秋,满山银杏,非常漂亮,姚大哥也可以去玩。”
桑惊秋微笑:“贵派之地,外人怕是不宜上去。”
时近舟:“无妨的,从云也去过。”
桑惊秋顿了一下:“下回若有机会,自会前往叨扰。”
此话题过后,时近舟便将话题拐到了这次“设计”桑惊秋来秦家的事,秦从云在旁添油加醋,将一件并不太重要的事描述的栩栩如生相当有趣,桑惊秋听得哈哈直笑,饭都多吃半碗。
吃完饭,天色也晚了,这些日子当地举办“送暑节”,晚上有各种买卖出摊,秦从云死活要让恩人玩一玩,留宿一夜,桑惊秋也确实有些累了,就答应下来。
三个人在外跑了一晚上,烤羊肉、羊肉汤、西瓜吃了一大堆,桑惊秋这辈子没吃这么饱过,人更是累得不行,回到秦家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秦从云洗完澡,过来送凉茶,见恩人已经睡下了,只好先走。
到外面,冷不丁看到时近舟站在暗处,他吓一跳:“你作甚……”
时近舟招手,示意过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搞什么这么神秘?
“我马上要走。”时近舟察觉到眼前人要炸毛,一按他脑袋,凑过去,低声道,“我有些事需要确认一下,很紧急,很快回来,不过在这之前,你帮我个忙。”
秦从云:“??”
时近舟说了几句话。
秦从云愣住,扭头,在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他莫名有些不安,问:“你……是何意?我丑话说前面,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是不可能害我恩人的。”
时近舟被气笑了,抬手捏了捏他的鼻梁:“胡思乱想设什么?我是那样的人么?”
秦从云:“我没跟你开玩笑。”
时近舟也不笑了,认真道:“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对姚大哥不利,若是骗你,就让你打死。”
秦从云:“……”
时近舟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没走正门,直接翻墙走了。
秦从云端着个托盘,站在树影下发呆。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桑惊秋起床,他睡得很好,精神爽利地洗漱完,准备向秦从云告辞,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黑。
他扶住门框,感觉体内一股寒凉之气,转了几转,直冲丹田而去,血脉微微一滞,刹那之间,寒意遍布全身。
桑惊秋咬牙,慢慢挪回床铺,盘膝运功。
十年前所中之毒贻害至今,看过大夫服过药,都只能短暂好转,不用多久,又会卷土重来。
这几年,他开始用内力压制,有所见效,起码发作时的痛楚尚可忍耐,可这一年来频率越来越多,常在不经意间给他迎头一击,令人猝不及防。
也不知还能熬多久。
伴随气息调制,毒素渐渐被压了下去,他睁眼,轻轻抹去额头和脸上的汗。
下床,倒了杯隔夜茶水,一饮而尽,觉得舒服多了,就出门去找秦从云。
“我们少爷一大早出门啦!”老管家一如既往地乐呵呵,“您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命人去准备。”
桑惊秋:“不用麻烦,我这就走了,待你们少爷回来,劳烦您说一声。”
老管家惊道:“您要走?那可不成啊,少爷出门前特地交待了让我们好好招待您,你要是现在走了,少爷回来要不高兴的。”
桑惊秋不愿让别人为难,就道:“我留封信……”
“少爷也会生气的!”老管家可怜兮兮,“您就留下来罢,等少爷回来,您亲自跟他说!”
桑惊秋无奈,其实他觉得以秦从云的为人,不会迁怒,不过管家也是忠于职守,又是一把年纪,虽说很可能是装可怜,但他平生最不愿给人添麻烦,只好答应下来。
秦府对面是本地最大的戏园,最近“送暑节”,戏园子排了不少新戏,桑惊秋少有闲下来的时间看这些,正好趁此机会去看上一看。
管家担心他会偷偷跑掉,专门找了个小厮跟着他,也顺便帮忙跑腿办事,弄得桑惊秋哭笑不得。
别说,戏园子里相当热闹,戏也精彩纷呈,小厮很机灵,端茶买零嘴,照应得妥妥当当,桑惊秋这一上午过得相当舒坦。
中午,戏园子散场,也到了用饭时间,桑惊秋跟着小厮往回走,心想着再留一下午,无论秦从云回不回来,他都要告辞了。
用完午饭回到客房,再次运功疗伤,感觉差不多了,他起身,略作整理,就准备走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那乱七八糟的动静看,就知道是秦从云。
桑惊秋觉得时机正好,就过去开门,果然看见秦从云朝这边飞奔,他笑道:“怎么这样着急?”
秦从云狂奔过来,两手撑着膝盖喘气:“我,我买了两坛上好的竹叶青……咱们三个……一起喝。”
说着,他四下看,“咦,他没来吗?”
桑惊秋知道他说的是时近舟,就道:“他过来了?”
秦从云挠头:“他说先来找你的啊,还带着个人,奇怪,人呢?”
话音刚落,走廊前的一棵大叶榕上,忽然落下一个人来。
秦从云跳起来:“你,你怎么在树上?”
那人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也没看见他这个人,只是朝着桑惊秋,一步步走了过去。
第44章
秦从云不久前刚见过此人,是时近舟带来的,还告诉他,这是姚大哥的故人。
眼下二人相见,秦从云却并未从恩人眼中看到类似于惊喜之类的意味,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眼看那人一步步接近恩人,他有些着急,上前几步想要拦住那人,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时近舟捂住嘴,拽着胳膊拖了出去。
秦从云拍开时近舟的手,质问道:“放开我!到底怎么回事?”
时近舟:“那是鱼莲山掌门。”
秦从云一愣。
“我从前跟你说,掌门的屋子里有一幅画,是掌门亲自画的。”时近舟朝紧闭的院门看了一眼,“我问过掌门,画中人是谁,掌门说,是一个坏蛋。”
秦从云听不懂:“哈?”他方才瞧那人的模样,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这跟恩人有何关系?你答应我不会做对恩人不利的事,我才帮你的!”
时近舟看他面色绯红头发直竖,知道是生气了,就拉住他的手,带着人离开,一边解释:“那幅画上的人,就是姚大哥。”
秦从云一脸震惊,在屋里挂着姚大哥的画像,却说姚大哥是“坏蛋”,是仇人,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不过你别担心,掌门不会对姚大哥不利的。”时近舟叹了口气,“我们先走,不要打扰他们。”
秦从云却还是不放心:“你确定???”
时近舟点头,昨天夜里,他赶回鱼莲山,告诉掌门,他见到画像上的人了,就在鱼莲山不远的州府秦家做客。
掌门面无表情,不说话,也不动,就是盯着他看。
其实时近舟觉得,掌门的目光虽然放在他身上,眼神却毫无焦距,分明是坐在此处,在望向另一个人。
这样的掌门,冷漠中带着点微不可见的茫然,时近舟从未见过。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他叫姚钦。”
掌门豁然抬头,双目锐利无比。
瞬间,时近舟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内力波动,尽管几乎立即就恢复平静,时近舟还是略感心慌,一是被掌门内功所压,二是担心自己是否多事了。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眼前一阵风过,回过神发现,掌门已经到了门外,时近舟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一直来到此地。
本想直接带去找人,可临进秦家大门,掌门忽然改变主意,说他有事要办,就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这次做错了,没想到掌门竟然早就进来了,还躲在树上,逮了姚钦一个措手不及。
时近舟觉得他们不方便掺和,扣住秦从云的脑袋,不让他回头瞧,他知道掌门绝不会伤害姚钦,可他觉得,姚钦见到掌门的那一刻并不开心……
同时他非常好奇,掌门与姚钦究竟是何关系?能让掌门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还是说掌门找姚钦,其实有其他目的?
“你找我有事?”桑惊秋看着越走越近的人,开门见山地问。
时遇停了下来。
这么多年,无数次满怀期待,深入去找,却都只是一场空。
他其中不乏长相肖似的,远远望去,几乎难辨真假。
可再如何相似,也只是相似,再如何像他,也不会是他。
这回也不例外。
哪怕时近舟说,那个人跟他屋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连笑起来时嘴角高高扬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早已习惯失望的他,也觉得那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若是心生希望,很快就又会被现实打碎,等待他的,不过是又一次希望破灭。
可时近舟紧跟着告诉他,那个人,叫姚钦。
这个名字,正是半个多月之前被于子忧认出的,另一位和桑惊秋一模一样的人。
连袁暮亭也说,那个人,就是惊秋。
就在他暗中寻找之时,这个叫作姚钦的,竟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于是他又来了。
即便错,也不过是再一次失望。
左右早已习惯,也不在乎多这一回。
然而这一次,他赌对了。
他们真的再次相见。
本以为有许多话要说,可亲眼看见桑惊秋的那一刻,他脑海中竟一片空白,只知道定定地看着树下那个无比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人。
他也设想了许多桑惊秋可能会有的表现,或许是对他笑一笑,问他缘何在此;或许会觉得震惊,问他如何找到他;或许更加直白,干脆不理他。
可他从未料到,桑惊秋见到他,没有惊讶,也无开心或难过,而只是很平淡地问他,是否找他有事。
午后太阳很烈,透过大叶榕洒下的零碎阳光也十分炙热,站在外面说话并不是什么享受的事,可不知为何,两人都没动。
也没人开口,就只是相隔几步,面对面对地站着。
时遇看着近在咫尺的桑惊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桑惊秋以为他有什么话难以启齿:“我早已不是鱼莲山中人,不过,你若有事需要我做,可以直说。”
时遇心里发凉,嘴唇微微张合:“你觉得,我是为了让你办事,才来的。”
桑惊秋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但意思很明显。
时遇沉默。
片刻之后,桑惊秋再次问道:“你无话可说,我便走了。”
时遇继续盯着他看,问:“你去哪里?”
桑惊秋:“江湖之大,处处都是我的容身之处。”
时遇:“当年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去?”
桑惊秋眨眨眼,反问:“回哪里?”
时遇:“回家。”
桑惊秋继续眨眼,一双清澈无比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着琉璃一般的光泽。
任何一个人见到他,都会觉得,这是个聪明又温柔的人,以前的时遇,常常见到这样的桑惊秋,可此时此刻,时遇看着他,却觉得不安。
下一刻,桑惊秋开口:“我没有家。”
时遇盯着他:“鱼莲山就是你的家。”
桑惊秋:“从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时遇:“为什么?”
桑惊秋笑:“这样热的天气,你特意来找我,不光是为了问我这个罢?”
在桑惊秋看来,时近舟会认出他还跑到鱼莲山告密,很大可能是施天桐和袁暮亭曾对其提到过他,施天桐手中有一章画像,是有一年他们三人外出办事,救了一名画师,画师为了感谢他们,给他们画了一副画,上面有他们三个人,画师技艺精湛,画像可谓栩栩如生,时近舟若是见过,认出他并不奇怪。
可为何来的是时遇?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只是他问了,时遇却不说,还以一种很是古怪的眼神盯着他不放。
桑惊秋懒怠去思索这其中深意,时遇既然不肯说,他就不问。
抬手擦掉热出来的汗,转身,准备回房收拾一下。
才走两步,忽而听到一阵风声,随即胳膊被抓住,他回头,撞进时遇的视线之中,不由蹙眉。
时遇以为自己手劲太大,松开一些力道,但仍然抓着他的手腕,问:“你要去哪里?”
桑惊秋:“见朋友。”
时遇:“我跟你一起去。”
桑惊秋:“??”
时遇盯住他,没有退缩的意思,于是桑惊秋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桑惊秋觉得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时遇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但凡他认定的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对不在乎的人,从来也不会有所顾忌,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的。
仅仅一个十年未见的故人,他说什么,时遇也不听。
想通了,桑惊秋就很淡定:“随你。”
他挣了一下,还是没能挣脱开,“放开我。”
时遇又放松一点,却道:“不要突然失踪。”
桑惊秋愣住。
时遇又道:“你答应我。”
桑惊秋皱起鼻子,上上下下看他,如同打量一个陌生人,看着看着,眼中渐渐浮起兴味,紧跟着闷笑起来。
时遇依然拽住他不放。
桑惊秋笑:“我不会的。”能好好走在阳光之下,为何要玩这一出?
时遇却不太相信:“真的?”
“自然。”桑惊秋还在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可以放开我了罢?”
时遇审视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有无撒谎,许久之后,仿佛终于确认,这才一点一点、慢慢松手。
目送桑惊秋进屋、关门,听见屋里传来走动的脚步声,低头,看着张开的手掌。
此时,他切实感觉到,桑惊秋真的回来了。
此时,门开了,桑惊秋出来,见他站在外面也没什么表情,径直朝院门而去,看样子是想离开。
时遇走到他身旁,边走,边侧首端详。
十年的日子,说长,也不算太长,可是也绝对不算短,他们如今早过了而立之年,可眼前人却和十年前一样,没有半分区别。
心中涌出千般情绪,时遇觉得他有许多话,要跟桑惊秋说。
就在他准备开口之时,桑惊秋偏过头,朝他看了过来。
阳光落在他们身后,逆着照过来,犹如给他的脸笼上一层薄雾,五官若隐若现不甚分明,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异常清澈明亮。
时遇忽然心口一热。
桑惊秋看着他,问:“以我如今之能,未必能帮你,这样跟着我,也没有意义。”
“还是你有什么更厉害的计划,需要我配合,却不好开口?”桑惊秋问,“坦白说罢,除了让我再死一次,其他的,我可以考虑。”
第45章
桑惊秋找到秦从云,向他道别。
秦从云不太乐意,让桑惊秋多住几天,他爹娘出门看望老友,明日就回来,他们一直想见见他的恩人。
桑惊秋认真听完,笑着说道:“我有些事要办,待下次路过,再来找你。”
秦从云一惊:“真的吗?姚大哥你别骗我!”
桑惊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再让人找我了,等忙完手里的事,我会来看你的。”
秦从云开心,狂点头。
桑惊秋又跟管家和几名小厮道别,但他四下瞧了瞧,没看见时近舟,觉得有些奇怪,就问秦从云。
“他走了。”秦从云冷哼,“我把他赶走的!”
桑惊秋:“……吵架了啊?”
秦从云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懒得理他……对了。”
他朝门口瞥去一眼,“姚大哥,你还好罢?需不需要我帮忙?”
时近舟跟他保证掌门不会伤害他恩人,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大名鼎鼎的武林高手不太好对付,虽然姚大哥也很厉害,可要不是被他骗过来,时近舟也不会有机会送出通知,若是姚大哥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还不如去撞墙。
秦从云刚满十八岁,年纪小,性子也简单,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桑惊秋看出他的担忧,不由欣慰。
他每次帮人,都是出于自己本意,并不求回报,但有这样的善意,他很开心。
他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带着小厮们出去,他才对秦从云说:“其实我有件事,的确需要你帮忙。”
秦从云一愣,立即激动起来:“姚大哥你说!”
桑惊秋低声道:“从此处向南,大概三十多里,有个村子,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养伤,从前我每隔十天半月会过去一趟,只是这回出门,不知多久能办完事,我担心他一个人在那会有所不便,你若是方便,隔些日子过去瞧瞧,替我照看一二,可行否?”
秦从云二话不说,连声应下。
他们全家人对姚大哥感激涕零,可无论是给钱还是送礼,姚大哥一概不要,请他来家中做客,也不答应,恩情无以为报,秦从云不太高兴,这个时候姚大哥拜托他照顾朋友,那自然是一万个高兴的!
桑惊秋描述那位朋友的长相和需要照顾的注意事项,讲得仔细,秦从云听得认真。
时遇就在外面,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清楚,以桑惊秋的性格,是不会轻易麻烦别人的,即使那位朋友真的需要照顾,桑惊秋也会想别的法子。
如今这般安排,不过是让秦家这个小孩安心一些,不要整日想着报恩。
自然也有其他法子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可这种法子,是最直接、最能对方没有负担且心甘情愿的。
天下之大,心善者众,可如这般懂得设身处地还乐意为之费心的,大概也是万中无一罢。
时遇忍不住回头,看向告别完,正被秦家少爷送出来的人。
十年了,桑惊秋还是他熟悉的那个桑惊秋。
桑惊秋不让秦从云送,又被拉着说了好几句话,这才依依不舍地被放走。
小厮早牵好他的马等在门外,他道了谢,接过缰绳,小厮就回去了。
时遇不知什么时候也备好了马匹,和他一道牵着马,往城外去。
“送暑节”还在继续,大街之上人来人往,气氛热烈。
走了许久,终于走出城门,桑惊秋擦了把脸上的汗,跃身上马,一甩缰绳,马匹低吼着,撒开蹄子狂奔。
官道两侧绿树成荫,骑在马上能感觉到风,凉爽不少。
跑了半个多时辰,路过一处小溪,桑惊秋停了下来,让马喝些水,休息一下
安顿好马匹,他蹲下洗手,边转头看旁边同样在喝水的另一匹马,两匹马靠在一起,互相甩尾巴,场景有趣。
他起身,回头看见时遇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抱胸,正在看他。
出城之后,他们一路同行,可不知为何,时遇始终落在后头,不近不远,能随时跟上,又不会离太近。
见桑惊秋看过去,他也不动,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
桑惊秋懒得理会,到树荫的另一侧,席地而坐,拿出水壶来喝水。
刚喝了两口,时遇走过来,慢慢地在他身前蹲了下来,道:“这些年,你在哪里?”
桑惊秋:“南方、北方、西北、西南……很多地方,喜欢哪,就留在哪。”
时遇:“为何不回去?”
又是这个问题,桑惊秋没有假装听不懂,而是反问:“为何要回去?”
时遇皱眉,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更不该成为桑惊秋十年都不出现的理由。
“你从前说,不会离开鱼莲山。”时遇直说道,“我都记得。”
桑惊秋拧开水壶,仰头灌下一大口茶。
那些话他自己记得吗?自然是记得,不仅仅是这一句,自己说过的每句话,他都记得。
可那又如何?
他答道:“从前是从前。”
时遇却不能接受这个回答,追问道:“理由。”
桑惊秋瞥他一眼:“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时遇:“是。”
桑惊秋:“哪里重要?”
哪里都很重要……
时遇想问,明明有十年的时间,有无数次的机会,能随时回去,为什么不?
明明从来比他还要在乎珍惜鱼莲山和帮里的人,为何能忍住不相见?一忍就是十年。
就丝毫不想念那些人、那些银杏、林中的小动物,还有……他吗?
可这些话,时遇莫名说不出口,他张了张嘴,觉得心烦意乱。
这时,桑惊秋问他:“大家可还好?”
时遇回过神,点头,鱼莲山这些年名扬武林,江湖上好事者众,什么话都有人说,桑惊秋一定听说过不少,只是未必知晓内情。
于是他挑几件重要的,跟桑惊秋说了,比如施天桐已经成亲、袁暮亭现在掌管了帮内一半多帮务、十年间弟子多了数倍……等等。
桑惊秋抱着水壶,安静聆听。
说到差不多时,马儿也休息够了,桑惊秋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草絮,打了个口哨,马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桑惊秋摸了摸光滑的马背。
时遇也拉过自己的马。
桑惊秋问:“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他一下一下抚着马背,没去看时遇,“你一派掌门,诸事繁琐,相信没有那样多时间与我耗着。”
话题又回到昨日初见时那般,而桑惊秋会如此,显然是觉得时遇找他别有所图。
本就心烦,又一而再地被质疑,时遇有些火了,冷声道:“若是有事让你帮忙,你真的会答应么?”
桑惊秋暗自点头,这才是时遇的性情为人啊:“未必,总得让我知晓,才好判断。”
时遇:“我方才听你所言,似乎很想帮这个忙。”
桑惊秋瞅着他,微笑起来:“你不愿意说,那便算了。”
时遇:“什么算了?”
桑惊秋:“我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时掌门一字不漏,我难不成要上赶着?不过既然如此,你我也没必要掺和到一处,就在此地分开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时遇愣了愣,睫毛剧烈一抖,直勾勾地盯住眼前人。
方才一段话把他气够呛,可最令他愕然又难以理解的,是三个字——时掌门。
相识近三十年,无论是鱼莲山设立之前以他护卫随伴左右,还是助他打理门派事宜;
从小孩到少年再到青年,乃至桑惊秋坠崖之前最后一次相见……
桑惊秋从来都是喊他名字。
哪怕与他争执、吵架,再如何生气,都不曾改过。
时遇从未觉得这样不好,更未曾起过让桑惊秋改口的心思,他觉得,原本就该如此的。
“少爷”、“掌门”这一些多少带有生疏意味的称呼,他不愿意从桑惊秋口中听到。
以至于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他直接呆住了。
桑惊秋弄好马匹,就预备走了,他看向时遇,见他一脸茫然,以为方才的话刺激到他了,也不以为然。
从前,他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即便有所矛盾,也是以摆道理为主,时遇早就习惯了那样的他,自然无法接受这个言辞激烈的桑惊秋。
不过他到底不是喜欢主动惹事的性子,对此不想多说什么,直接跨上马背,准备离开。
随着他的动作,时遇缓缓仰面,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他脸上。
或者说,落在他的眼睛上。
这双眼睛,太熟悉了,即使在梦里,也绝不会认错。
可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又仿佛很陌生,陌生到时遇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桑惊秋拽缰绳,一低头,迎上时遇的目光,眉目微扯,别开脸,一甩绳子就要飞奔而去。
“等等。”时遇忽然抬手,抵住马的脑袋,“我方才思考,还是随你一道去。”
桑惊秋:“时掌门,何必如此?”
时遇眉头又是一抖:“我一道去。”
桑惊秋:“你从前常说一句话,‘绝不勉强别人’,时掌门是忘了吗?”
“我是说过。”时遇脸色微变,语气淡定如初,“不过那是很久之前,时移世易,现在,我便非要勉强,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第46章
今日之前,桑惊秋没想过他和时遇还能再相见;
如今,他又莫名其妙地被时遇“跟”上了,且瞧时遇的架势,仿佛很生气。
这是在做什么呢?
但按时遇性子,但凡自己决定的事,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左右路这么宽,他走得,旁人自然也走得。
桑惊秋继续赶路,时遇跟在后面。
良驹在林间飞驰,将小溪树林抛在身后。
夜色堪堪浮起时,桑惊秋到了临安城,他牵着马,穿过热闹的街市,来到一座屋子跟前敲门。
里面很快传出喊声:“来啦,稍等啊……惊秋?!”
桑惊秋笑着对顾听风点头:“顾兄,好久不见。”
顾听风直拍他的肩膀,身后,兄长顾听云也走了出来,和弟弟一起迎接桑惊秋。
三人寒暄着往里走。
“等一下!”顾听风看了看不远出的拐角位置,“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啊……”
顾听云看过去,却是空无一人,道:“是不是看错了?”
顾听风挠头,不太肯定地点头:“或许是罢……不管了,惊秋快进来,我备了你最喜欢的酒!”
大门合拢。
拐弯墙角处,一个高大身影慢慢走出。
正是时遇。
他一路跟着桑惊秋,进临安后,桑惊秋直奔目的地,他不想见旁人,就隐藏起来了。
原来桑惊秋要见的,是顾家兄弟。
不久之前吕七风带着几名弟子上鱼莲山,顾听风向施天桐打听桑惊秋的消息,他在旁边听到了,只以为是朋友间的关怀,并未多想。
眼下瞧那对兄弟的神情和所说的话,显然早就知晓桑惊秋并没有死,可顾听风当时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这应该是桑惊秋自己的意思。
时遇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进顾家斜对面的客栈。
想摆脱他,连门都没有。
桑惊秋自然不知道时遇在计划些什么,他许久没见两兄弟,很是开心,喝酒谈天,玩到半夜。
顾听云不胜酒力,顾听风送桑惊秋去客房。
“邀你许多回,都不肯来。”顾听风很不满意,“这回来了,多住些日子。”
桑惊秋:“你无需回玉华山么?”
顾听风:“明日便回,兄长无事,可以陪你,你若是愿意,随我去山上,你也认识我师父,没关系的。”
桑惊秋笑道:“我居无定所,还是不去打扰吕掌门为好。”
这便是拒绝了,顾听风也不多说,将话题岔开到旁的事上。
将人送到房前,他忽然说:“我前些日子见过施堂主,他向我打听你的消息,我什么都没说。”
桑惊秋点头,以示谢意。
顾听风好奇:“你不想见他们吗?他们好像都很想你。”
桑惊秋沉默,不知该如何说。
顾听风是出于关心朋友的目的,而非真的想八卦什么,见桑惊秋不想说,就有些后悔自己多话了。
两年前,他奉师命前往乐州处理一些事,无意中救了几个被人贩子盯上的孩子,就是那个时候,他见到了桑惊秋。
其中震惊自不必提,桑惊秋也与他恢复了联系,但提出来,不要将他还活着的事透露出去,包括鱼莲山所有人。
顾听风觉得奇怪,他不清楚鱼莲山内部事务,但八年前,鱼莲山曾经疯狂寻找惊秋,闹得江湖皆知,那个好像从来没有喜怒哀乐情绪的掌门还亲自找过他,所以他一直以为,鱼莲山所有人都是很喜欢惊秋的。
那惊秋为何会这样要求?
不过,不理解归不理解,惊秋既然这样说,他作为朋友,听从即可。
谁还没有自己的秘密和顾虑?
顾听风叮嘱了几句旁的,就回去照看兄长了,桑惊秋看了看头顶的半弯月亮,轻轻叹了口气,回身推门。
几乎和他同时进屋的,还有从屋顶落下的时遇。
两人对视了一下,桑惊秋问:“你没走?”
时遇:“我说了,要跟着你。”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又上屋顶,不见了。
桑惊秋也不在意,翻出自己的包裹,拿衣服洗澡。
临安的夏季异常炎热,顾听云非常不耐热,就在后院水井旁修了口池子,夏日里用来泡澡。
此时很晚了,兄弟二人早已睡下,桑惊秋小心翼翼绕到后院,掀开盖在池子上的竹帘,提井水倒入,看差不多了,就跳了进去。
顾听云是个挺讲究的人,池子修得挺深,够泡好几个大人,桑惊秋又累又热,进去就不想动了。
这时,水面涌动起来,他睁眼,就见对面角落里,时遇下来了,正把脱下的衣服扔到旁边石桌上。
见桑惊秋看过来,他也没什么反应,十分自来熟。
桑惊秋复又阖眼。
夏夜寂静,桑惊秋又累又热,被冰凉的井水一裹,睡意就上来了。
“你不问问我跟着你,所为何事?”
桑惊秋微微撩起眼皮,道:“多此一问,不如不问。”
时遇问:“这是何意?”
桑惊秋将湿漉漉的长发拨到脑后:“这么晚了,时掌门非要聊这些?”
时遇盯着他被井水湿润后分外剔透的面庞:“你想聊什么?”
桑惊秋摇头:“我想休息。”说着打了个哈欠。
时遇稍微回神,不说话了。
从昨夜到现在,先是知道此人可能没死,后又亲自见到本人,再然后被桑惊秋的冷漠给刺激的差点发疯,足足十几个时辰,一直处在精神的高度紧张之中,此刻歇下来,面对活生生的桑惊秋,也是疲惫不堪。
有些事非一时半刻能说清,他也不想逼桑惊秋太紧。
于是学桑惊秋的模样,靠在池壁上,闭眼休憩。
炎热夏夜,耳畔不时响起蝉鸣,时不时有微风拂过。
两个十年未见的人,分别靠坐在池子对角两侧,隔着荡漾的水波,静静休息。
“砰。”
时遇醒来,抬头,下意识看向斜对面,却发现那边已经没人了。
刚刚清醒,神思还有些倦怠,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紧跟着,又是“砰”“砰”两声,他侧耳分辨,循声,朝不远处的屋顶望去。
只见桑惊秋不知何时站到了屋檐旁,背朝他,外袍被风掀起一个角,拉扯得整个人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记忆蜂拥而至。
十年前山崖上的风,穿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如同一把淬炼过的利刃,刺向他的心脏。
时遇从池中跃出,扑向似乎快要凌空而起的桑惊秋。
几乎同时,顾听风也窜向这边,手里还提着一个东西,边喊:“惊秋,我抓到一个……啊?”
时遇穿着一件湿漉漉的长衫,长发还在滴水,赶在顾听风落在屋顶前,伸手一捞,把桑惊秋拽过去,搂在怀里。
顾听风震惊,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赶忙提气,才好险没摔下去,可下意识松了劲,手里的黑衣人沿着屋顶就滑下去了。
他赶忙去拉,顺道跟着下去以及走人,以免误入奇怪的现场。
比他受到更大惊吓的是桑惊秋本人。
方才迷迷糊糊中听见前院有动静,想起晚饭时兄弟二人提起最近可能有麻烦,顾听云醉酒,他担心顾听风一人应付不来,就过去看,果然顾听风被一堆黑衣人围攻,他帮忙时,打斗中上了屋顶,刚刚一脚踹飞一个黑衣人,时遇忽然出现在半空,紧紧抱住了他。
桑惊秋懵了,下意识推人,可时遇抱他抱得非常紧,还随着他的推拒,更进一步加重了力道。
他们都是刚从池子里出来,全身上下连头发带衣服都在滴水,这样抱在一起,潮湿的触感分外清晰,那层薄薄的布料如同不存在一般,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肌肤上深重的寒意。
桑惊秋怔忪着,视线朝上飘,弯月已经不见,空中散落着星星点点,天地之间一片安宁。
可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时,时遇动了一动,力道似乎松了些,桑惊秋立即推开他,转身跳下屋顶。
时遇紧跟着落地,一把抓住要走的桑惊秋,喘着粗气说:“你去哪?”
桑惊秋扯了扯贴在身上的湿袍子:“换衣服。”
时遇:“我也去。”
桑惊秋皱眉,他真的觉得时遇有些不对,不过时遇方才确实帮了忙:“我请顾兄给你准备间屋子。”
时遇摇头:“我不去。”
桑惊秋也不勉强:“那你请便罢。”
可时遇拉着他不放,桑惊秋走不开,心里火一起,一掌拍过去。
时遇抬手格挡,两人在院子里过起招来。
桑惊秋是意图让他离远点,并未用全力,可不知为何,时遇好像身受重伤,不久前还能一掌打退两个黑衣人,这会却明显动作迟缓,边过招边不停地盯着桑惊秋看,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古怪。
没过上几招,桑惊秋打在时遇肩上,时遇急速退后,身形不稳。
桑惊秋愣了一下。
就在这个瞬间,时遇忽然冲过来,再一次抓住他的手腕。
桑惊秋感觉到一阵不稳定的内力波动。
时遇用力抓着他,呼吸不稳地说道:“别走。”
桑惊秋被他抓得很疼,蹙眉打量他:“你到底是何意?”
“别走,你不能走。”时遇边说边喘着粗气,“否则我杀了你。”
第47章
时遇非良善之人,打过架、杀过人。
他性情冷漠、说一不二,很少笑,就连对待朋友,也算不上热情,基本所有人都觉得他“难以相处”。
不过,桑惊秋认识他那么多年,却很少从他嘴里听到“杀”这个字,因为大多数时候,时遇都直接选择动手,不会逼逼叨叨浪费时间。
这回不仅听到了,而且瞧时遇的意思,要杀的那个人,还是桑惊秋。
“……”
时遇紧紧抓着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桑惊秋皱眉,仔细端详时遇。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心道。
想了想,他开口:“你不冷吗?”
时遇:“冷。”
桑惊秋:“去换衣服。”
时遇:“去哪里换?”
桑惊秋:“让顾兄给你安排间屋子,我……”
“我不去。”时遇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去你房间换。”
桑惊秋:“……”
这下他能确定,时遇真的不对劲。
这时候顾听风返回,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没有立即过来,而是站在外面,隔着大门喊话:“惊秋?”
桑惊秋把注意力从时遇身上扯回来:“我在这里。”
顾听风:“呃,那我现在方便过来不?”
桑惊秋:“??”
他索性走过去,将门打开,见顾听风鬼鬼祟祟,不觉好笑:“你干什么?”
顾听风朝他身后瞧了一眼,低声问道:“时掌门他……没事罢?要不要请大夫来看?”
桑惊秋摇头:“不用麻烦,他没受伤。”
顾听风却不是这个意思,但时遇就在身后不远处瞧着,他总不好说觉得堂堂鱼莲山掌门有点问题……他有点着急,又憋不出合适的话,只能挠头。
桑惊秋觉得他也有点奇怪,不过也没多想,道:“时掌门在此歇息一晚,不知可方便?”
顾听风愣了一愣,忙点头:“我带你们过去。”
桑惊秋回头,看贴在他身后站的时遇,意思明确——你走不走?
时遇盯着他瞧,片刻后转开脸,对顾听风说:“有劳。”
顾听风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时掌门请。”
临安这房子原本为顾听风外祖所有,老人家去世以后就空下来了,前些日子顾听云过来收拾,正巧弟弟说桑惊秋在乐州,想着两地相隔不远,于是写信,邀请惊秋过来做客。
屋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房,顾听风原本想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时掌门,自己跟兄长挤一晚。
桑惊秋觉得如此不合适,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总不好再赶人走,就说:“让时掌门住我那就好。”
顾听风:“时掌门是贵客,怎么可以……”
时遇:“就如此安排罢,多谢。”
顾听风见两人都穿着湿衣服,顿时更加惭愧,不敢再推来推去耽搁时间,请他们换了衣服早点休息,就匆忙走了。
桑惊秋身上的袍子和带去后院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只得重新打开行囊,翻出另一套干衣服换上,又拿起顾听风送来的干净毛巾擦头发。
等忙完一切绕出竹帘,发现时遇坐在桌边,正看着他所在的方向,依然穿着那件湿袍子,头发也湿漉漉地垂在身后,身后地上积了一摊水渍,部分已经漫延开,滑向远处。
桑惊秋倒了杯水,喝完放下杯子,准备铺上竹席,打个地铺。
经过桌边,胳膊朝后扯了一下,被抓住。
桑惊秋低头,对时遇说:“今日太晚了,不好麻烦他们,你将就一下罢。”
时遇:“你去哪?”
桑惊秋:“打地铺。”
时遇轻轻摇头。
桑惊秋以为他不想留在这里,就道:“我累了,你若是想走,就随便罢,我明日会跟顾兄解释。”
时遇:“我……”
但桑惊秋已经甩开他的手,从柜子里拿出竹席铺好,躺下,闭上了眼睛。
其实已经很累了,但没什么睡意。
他能感觉到时遇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是从前的时遇绝不会去做的事。
再联系不久之前在院中,对方的古怪行径,他有些怀疑,时遇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可是白天里的时遇,明明就很正常……
“桑惊秋。”
时遇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桑惊秋冷不丁听到,心头微微一颤。
但他没吱声,也没动,依然躺在竹席上,仿佛沉睡。
时遇也不知看没看出桑惊秋假装睡觉不想搭理他,没再继续喊,起身,到竹帘后去了。
不多时,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响。
桑惊秋翻了个身,面朝窗,望着外头一株摇晃的柳枝发呆。
时遇换好衣服出来,走到竹席前面,低头瞧见桑惊秋侧身躺着,双手合拢枕在下面,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而且从微微张开的双唇看,睡得很熟。
临安夏日酷热,为了纳凉,门窗皆是开着的,今夜起了风,从门窗穿堂而过,撩起桑惊秋肩上的黑发,有几缕落在他脸上,轻轻飘浮着。
桑惊秋似乎是痒了,摆了摆脑袋,微微蹙眉。
时遇蹲下来,抓住那几缕发丝,往他身后捋。
他手大,仿佛与这细软的发丝并不相衬,常常抓住一半,就有另外一半溜走,试了好几回都没能准确抓住。
桑惊秋眉头越锁越紧,似乎痒的厉害,时遇松开手,顿了一下,而后忽然用力,终于抓住所有发丝。
这一下动作略大,小拇指的指节触擦过桑惊秋下巴,触感冰凉却又柔软,像一块极好的丝缎。
时遇忍不住又碰了一下。
桑惊秋沉沉睡着,毫无反应,因被发丝挠着而皱起的眉头也松弛开来,看上去十分安静。
时遇将手里的头发绕到后面,弯腰,打横将人抱起来,起身放到床上,又盯着看了一会,才回去,自己躺倒竹席上。
此刻冷静下来,他也察觉出来自己白天有些过分了。
不管桑惊秋缘何选择消失十年,宁愿联系顾家兄弟也不回去,可如今既然已经见到了人,便不该过多纠结于此。
他预想过许多次,再见是首先要做的便是将十年前的真相说出来,桑惊秋愿不愿意谅解暂且不提,至少不能有所误会,结果才见面,就再次控制不住,差点回到十年前的相处。
等明日醒来,便先把桑惊秋带回山,然后再慢慢解释罢。
无论如何,桑惊秋还活着,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时遇想着,困意渐渐袭来,他看着桑惊秋的背影睡着了。
一夜安静。
次日,时遇醒来时,发现桑惊秋已经不见了,床上收拾的整整齐齐,桌上还放着一碗粥和两碟小菜。
他洗漱完,喝了粥,去到前屋,只有顾听云独自一人在看书,就问:“他呢?”
顾听云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人,愣了愣,道:“惊秋没告诉你么?”
看着对方惊讶神情,时遇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顾听云紧跟着道:“惊秋一早向我们辞行,已离开许久了。”
时遇:“他去哪?”
顾听云摇头,示意不知。
时遇沉默了一下,向顾听云道别。
走到外面,被炙热的太阳一照,时遇深深吸了口气。
从再见到入睡,他始终处在一种茫然之中。
因为桑惊秋就在眼前,这个事实告诉他,他的的确确找到桑惊秋了。
然而另一方面,桑惊秋对他的态度、几次对视的眼神,又让他觉得,这个桑惊秋,真的是他所熟悉的桑惊秋吗?
可除了对他,桑惊秋对其他人,不管是顾家兄弟这样的朋友、秦从云,还是路上一面之交的陌生人,都和十年前的桑惊秋并无不同。
他一路猜测一路扪心自问,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过完了昨天,临入睡之前,还有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直到方才,得知桑惊秋悄然离开的瞬间,他竟然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他开始确认,那个人,就是桑惊秋,只不过,是十年以后的桑惊秋而已。
但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那都是独一无二的桑惊秋。
时遇此时已经完全从先前的慌乱中脱离出来,派人传信回鱼莲山,告诉施天桐他们找到桑惊秋了,让人将桑惊秋从前的院子收拾好,他晚些会带人回去。
时遇倒是也不太着急,以桑惊秋对自己的了解,既然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事已经暴露,就明白以后再也躲不了了。
江河湖海、山川树木,人躲到哪,他就找到哪。
临安亦有鱼莲山分部,时遇呆在那,边处理一些紧急帮务,一边思索找人的法子。
三天后,一封信送上门来,是给鱼莲山掌门的。
时遇打开信一看,缓缓皱眉。
信上内容简单,就是请鱼莲山掌门帮他们做一件事——杀人。
当然,杀的也不是普通人,而是苏州知府,谢知非。
就凭一封信,让一派掌门杀朝廷命官,等同于痴心妄想。
但信件最后有一行字——桑惊秋正在舍下做客,事成之日,会亲自送其回来。
对方让时遇用一个陌生人的命,换取桑惊秋的命。
孰重孰轻,其实已经无需思考。
时遇当即启程,前往苏州。
第48章
前些年,先帝抱恙,膝下皇子争位白热化,又有外族掺和,朝政动荡不安,新旧势力交织,天下不稳。
四平帮和司命楼等一批门派正是利用此时机,以官府做靠山,扫平对立的小门派,一举发展壮大。
正当这些门派如日中天之时,先帝驾崩,三皇子继位。
新帝登基后,立即着手整顿,那几年,朝廷上下风声鹤唳,不断有大小官员被拔起,连带江湖也平静不少。
可并非所有人都懂得审时度势,尤其一些横行惯了的江湖门派,很难再把规矩放在眼里。
而苏州历来是繁华之地,商贸发达百姓富庶,江湖门派也多。
门派多了,江湖人就多了;江湖人多了,就容易起乱。
这个时候,若官员有本事,又足够强势,尚能压制,反之,只会令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谢知非之前的苏州知府,是后者;
而谢知非,是前者。
他是读书人,科举入仕,虽不至“手无缚鸡之力”,也是文文弱弱,其实为人却是相当强悍,让拉拢他的江湖人吃了无数闭门羹不谈,但凡触及律法,无论你是谁,一律不给面子。
江湖人习惯以武论“道”,可真要说起来,没几个敢明目张胆地和朝廷对着干,朝廷手握兵权,其中也是高手如云,加上新帝的为人,真要打起来,这些人讨不到半分好处。
从前的知府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谢知非不吃这一套,他们也不敢明着做太过。
就这样,苏州表面平静了许多。
不过,这不代表他们不会暗中行事,左右谢知非抓不到证据,也没法拿他们怎样。
没过多久,有两个门派因为抢生意起了矛盾,不知怎么发展的,从吵架发展到动手,一个没留意,伤了好几个路过的百姓。
人家过日子过得好好的,无缘无故被波及受了不轻的伤,更加上不少人本就对江湖门派有诸多怨气,纷纷气愤不已,当即跑衙门告状去了。
结果衙门前往拿人时,门派中人却道掌门出门办事,他们只是徒弟,没资格做决定,后来又说要抓的人被掌门带出去了,不在,云云。
反正就是不让官差把人带走。
谢知非听到汇报,气得脑袋都炸了,选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准备亲自去把罪魁祸首给抓回来。
还没出门,就有人跑来禀报,说门前被扔了几个人,他们已经询问过,正是知府要捉拿的对象。
这件事是一个开端。
那之后,陆续又发生过几次类似事,大多是江湖人起矛盾伤及无辜路人,谢知非在处理时也都同样受到阻挠,严重的几次,连谢知非自己都差点被砍。
但每一次,伤人者很快就会被五花大绑,或丢或扔在府衙大门外,接受路人围观后,再被拖进去受审。
谢知非明白,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那些门派渐渐安分了不少,而且不是先前那种表面安分私底下乱来的假安分,而是真真实实、似乎被某种东西束缚、不得不规矩下来的感觉。
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明显。
不止苏州,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谢知非为人精明,也有江湖上的朋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情,其中涉及江湖势力划分和争斗,十分复杂,但对于朝廷而言,这无疑是好事。
而对方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平日里除了帮官府抓一些漏网之鱼,并不干涉其他事务。
两厢彼此合作,也彼此对立,反而让整个江湖,真正平静许多。
天下安定,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再好没有的事。
但对被限制了“能力”,或者说被压制住的一部分来说,则是恰恰相反。
这部分人中,有一些碍于各种原因,无法动手,只能把恨意放在心里自行消化;而另外一些,则直接的多。
头些年,谢知非遭遇的明枪暗箭,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回了,不过他为人谨慎,府里侍卫也武功高强,因此一直平安无事。
这几年,大概是形势稳定,那些门派折腾不出什么,一个个都安分守己,谢知非的日子也宁静下来。
不过前些日子,苏州出了件大案,谢知非忙着调查,已经两三日没有好好休息。
实在太累,精神难以集中,谢知非放下手头事,准备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推开卧房门,眼前忽然亮起灯火。
谢知非一愣,听到有人对他说:“知府大人,总算回来了。”
“你是谁?”谢知非看着眼前人,“来我房间作甚?”
对方道:“我家主人素闻知府大人清廉之名,仰慕已久,怎奈大人眼高于顶,对我家主人的邀请看都不看,我家主人无法,才命我前来邀请知府大人。”
谢知非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其中深意?
他立即怒了:“此乃本府家中,尔等是什么人,竟敢随意闯入,还口出狂言?!”
对方道:“大人莫要动怒,我家主人……”
“狗屁主人!”谢知非破口大骂,“再不滚开,休怪本府手下无情!来人……”
谢知非晕过去之前嘴巴还张得老大,心想,王八蛋,竟敢对本府用迷药,呸……
不知过了多久。
“谢兄、谢兄。”
谢知非迷迷糊糊。
那个声音又喊:“谢兄,快醒醒。”
“嗯……”谢知非意识到什么,猛然撑开眼皮,张口就说,“你们……”
对方忙捂住他的嘴:“谢兄,是我。”
谢知非怔了一怔,这才看清对方:“姚兄?你……你怎么来了?”
他说完觉得不对,爬起身四下一扫,惊奇地说:“这是哪里?”
姚钦:“是关我们的地方。”
谢知非皱眉:“混账东西!”
姚钦:“先别急着骂人……你最近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
谢知非点头,不过案子尚属朝廷机密,不好对外说:“是。”
姚钦:“他们抓你来,应该没那么简单,一会儿若是有人过来,你别说话。”
谢知非不解:“为何?姚兄你是否有什么计划?”
姚钦想了想,摇头:“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总之你先听我的,可好?”
谢知非其实也觉得蹊跷,虽然尚无证据,可当知府这么久,有些直觉是很准的。
最为关键的是,他信任姚钦。
于是道:“我听姚兄的。”
没多久,外头传来敲门声,姚钦一抬手,点了谢知非的穴道,自己席地而坐,靠着墙,望向推门而入的人。
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见姚钦醒着也不奇怪:“桑大侠醒了。”
见姚钦看他,他微笑,“鱼莲山掌门从前的护卫,十年前不知何故消失不见,许多人都以为你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桑惊秋也不否认,只问:“你抓我来做什么?”
男子摇头,边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知非:“我一直想见见谢大人,可惜大人事忙,总是不得见。”
桑惊秋好笑道:“与我有何关联?”
男子:“不知桑大侠还记不记得楼司命此人,十年前,司命楼的掌门。”
桑惊秋:“自然记得,不过他已经死了。”
男子:“人是死了,可司命楼背后的势力,并没有全部暴露,有一部分还在暗中行事,据我们所知,与朝中官员有关。”
桑惊秋看他:“说来说去,与我究竟何干?”
男子:“因为此事……”
砰。
一声巨响后,木门被踹得飞出去,在墙上砸出一个巨大的洞。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掠至谢知非身前,抬掌,拍了过去。
桑惊秋抬手格挡,两人交手,招数动作极快,几乎只能看到一片影子在动。
蒙面人不断朝谢知非下手,显然就是冲他而来。
桑惊秋一边阻止,一边看了眼退到外面围观的男子,眼睛微微一眯,随后瞅准机会,一把捞起谢知非,风一般窜出去,消失了。
男子一指:“务必杀了谢知非,否则……”
蒙面男子已经不见了。
桑惊秋一路背着谢知非,直到身后无人追来,才将人放下,解开穴道,问:“看出问题了吗?”
谢知非面色凝重:“是跟我最近办的案子有关?”
桑惊秋:“暂且不提这个,我先送你回府衙。”
谢知非点头:“真是麻烦姚兄……不对,那人叫你桑什么……”
“我本名,桑惊秋。”他觉得有些愧疚,不管怎么说,以化名应付朋友,都是不太好的,“我当初……”
谢知非却笑着点头:“好名字啊桑兄,幸会幸会。”
桑惊秋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旋即也笑了。
从前那人问他,与人交好,就那么高兴吗?
他当时回答,交好,总好过交恶。
那人不懂,也不赞同,他们原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此时此刻,桑惊秋心想,或许他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罢。
笑着笑着,桑惊秋忽然觉得腹中一凉,他心道不好,连忙扭头,运功抵御。
谢知非不懂武功,以为桑惊秋是累了,就安静下来,在一旁等着。
不远处的树梢上,时遇盯着这边,不觉蹙眉。
他觉得,桑惊秋仿佛受伤了,而且,是很严重的伤……
正打量着,耳畔传来一阵笛音,带着某种节奏。
时遇冷冷一笑,扯起下巴上的黑布条蒙住脸,飞身掠向站在那发呆的谢知非。
第49章
桑惊秋常年毒素缠身,已经十分懂得怎样最快抑制痛楚。
不到一刻钟,体内寒意渐消,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呼出一口气。
谢知非走过来,略带担忧地看着他,桑惊秋脸色很白,瞧着不太舒服:“桑兄觉得如何?”
桑惊秋一摆手:“一点小伤,已经习惯了,没大碍的,走,送你回苏州。”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飞身而至,落在二人身前。
正是先前在小屋里攻击谢知非的那个。
桑惊秋将谢知非拉到身后,挡住他。
对方见状,道:“你让开。”声音闷闷的,透过黑布传出,听不太清。
桑惊秋:“他是我朋友。”
对方:“他会连累你。”
“旁人的事,不劳你费心。”桑惊秋察觉到谢知非要朝前过来的企图,后退几步,抓住他的胳膊。
谢知非:“多谢桑兄,可此人冲我而来……”
桑惊秋低声道:“你若死了,手头案子给谁处理?”
谢知非愣了一下。
桑惊秋冲他笑:“你不妨趁此刻想想,是谁布下此局。”
谢知非认真点头。
这边在说话,另一头黑衣人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视线落在桑惊秋握在谢知非胳膊的手上,眼神渐凉,二话不说,抬手,直取谢知非命门。
桑惊秋用掌风将人推到远处,跟黑衣人战到一处。
谢知非藏在一棵树后,脑子飞快转动。
几天前,陛下传来密旨,命他负责调查一宗案件,涉及不少京中大员,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命他暗中调查。
不过短短几日,他就被人追杀,为官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与此案脱不开关系。
所以桑兄说得很对,他不能死,若就这样死了,就中了那些人的下怀,更有负陛下信任。
想着,他望向不远处的二人,却只看见翻飞的衣袖,连双方的脸都被强大的内力气场遮掩,更加看不清动作招数。
他有些着急,桑兄现在拖着他这样一个累赘,万一受伤,可怎么是好……
对了!
谢知非忽然福至心灵,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三两步朝那头冲过去。
可就在这时,头顶一阵疾风掠过,糊了他一脸。
没来由的,谢知非觉得有危险,顿时来不及多想,直接将手里的纸包扔了过去。
“砰砰”两声之后,紧跟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谢知非被吓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身前又一阵风刮过,桑惊秋疾驰而来,抓过他的手:“走!”
现场还有飞舞的泥沙黄土,二人腾云驾雾一般地消失在路上。
黑衣人站在原地没动。
树后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对他冷笑:“怎么,以时掌门的功夫,追不上么?”
时遇扯下蒙面黑布,冷声道:“我受了伤,追上去也于事无补。”
中年男子这才发现他脖子上有一道细长的伤痕,还有血渍往外渗出,不由皱眉:“以时掌门的功夫,不是他对手么?”
时遇:“我既答应了你主人,就一定做到。”
那人:“可是时掌门如此缓慢,我家主人怕是不太高兴。”
时遇:“那便让他另请高明。”
那人被噎住,皱眉不止。
早知此人心狠手辣难相处,没想到如今明知他们手里握着姓桑的命,却还敢如此嚣张。
要不是因为非他不可,现在就得杀了他。
时遇忽然开口:“杀了我,你们的事必不可成。”
中年男子一惊,笑道:“哪里的话?怎么会呢?”
时遇面无表情地看他,也不说话。
不知是不是武林高手的气场太过强大,中年男子跟他对视片刻,就移开了视线,转身去看倒在地上的另一个黑衣人。
他似乎是被某种药物打中,身上有好几处红色斑点,奇痒难忍,就这么一时半会,挠的皮肤都出血了。
中年男子看了一会,扭头想跟时遇说话,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另一头。
桑惊秋将谢知非带到附近一个山村,他来过此地,托秦从云照料的那位朋友就在村里疗伤休息。
将人带到朋友处已经很晚,桑惊秋让谢知非早些休息,随后拉着朋友到外头,简单说了事情经过。
“他已经传消息回苏州,这两日会有人来接他。”桑惊秋说,“你帮忙照顾一下。”
朋友点头,示意没问题:“你呢?去哪里?”
桑惊秋沉默了一下:“我有点事,需要处理。”
朋友有些好奇,不过也习惯了他的忙碌,就道:“人在我这,你可以放心,你事情若是办完了,就早些来找我,很久没跟你练剑了。”
桑惊秋笑着点头。
稍作休息,天不亮,桑惊秋就动身了。
朋友告诉他,今日秦从云会带着姓时的小孩过来玩,他本也想见见他们,可心里有事,坐立不安,待不住,只能先办正事。
他骑着朋友给他准备的快马,中午时分回到临安,但他没有去找顾家兄弟,而是直接去了鱼莲山在此地的联络处。
这个联络处对外是一间药铺,里头只有一名小二,正在整理药材,见进了人,就招呼道:“您想买点什么?”
桑惊秋瞧了瞧他,很陌生,正要开口,后头的门一开,一个人跑过来,喊:“惊秋!”
这一位,则是认识的,桑惊秋点头,道:“陈伯。”
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的直抖:“真的是你啊……哎呀你这些年去哪了,少爷和堂主他们一直在找你,我们也很想你,你说你没事也不派人传个信……”
小二震惊地看着喋喋不休的掌柜,桑惊秋则微笑站着,听老人家唠叨。
等陈伯终于觉察不对,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他十分尴尬地挠了挠头:“吃饭了吗?陈伯给你煮碗面罢?”
桑惊秋:“陈伯,我吃过了——时遇在吗?”
陈伯愣了愣,忙不迭点头:“在在在,你进去休息,我立即派人禀报掌门。”
桑惊秋往后院走。
这处联络点是他当年和袁暮亭一同挑的,他只在建教之初来过一次,距今,已快十二年了。
铺子还是那个铺子,院中晒满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药香。
陈伯还是从前的模样,除了头发略微花白,没有分毫改变。
就连院子后头的屋子外墙上挂着的一串大蒜,也和当初,一模一样。
桑惊秋想起十二年前第一次踏入此处的情形,忽然有些恍惚。
身后响起脚步声。
淡淡的忧思消散,桑惊秋回头,看到时遇正朝他走来,视线一沉,落在他的脖子上。
果然是他。
阳光十分热烈,照在桑惊秋得眯眼,但神情之中带着一抹了然。
这是桑惊秋意识到某件事时惯有的表情。
果然是他。
桑惊秋真的回来了。
时遇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推开屋门,道:“进来罢。”
桑惊秋跟进去,乍然从亮处进屋,眼前一黑,他晃了一下,就近坐下来。
时遇倒了杯茶给他,自己不喝,就坐在对面,看着他:“你是为了苏州知府来找我的?”
桑惊秋闭着眼,揉捏眉心,问:“你故意让我发现,不就是为了这个?”
时遇也不否认。
他原本还在发愁怎么找桑惊秋,要知道,以桑惊秋的性格,真要躲藏,是真难找的,即便找到,也不会跟他回去。
而以自己的脾气,弄不好一着急起来就武力强制了,到时候把局面搞僵,以后就更难办了。
这个时候,一个现成的法子送上门来了。
只要他当着桑惊秋的面动手,无论成功与否,桑惊秋都一定会来找他。
眼下,先把人留在身边,其他的慢慢再说。
他说:“有人要杀谢知非,你知道原因么?”
桑惊秋想了想,道:“我不太肯定,他是知府,或许……和朝廷有关。”
时遇:“江湖上杀手组织不少,拿钱办事,能跟谢知非有所关联的官职,多数手里也有不少高手,他们要杀一个人,法子很多,找我,其实是最不适合的。”
桑惊秋皱眉,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先不谈要杀谢知非的到底是何人,即便要找一个武林高手去做,也有许多选择,而时遇本人虽然低调,但鱼莲山作为南方第一门派,自有其影响力,找这么大门派的掌门杀人,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甚至可以说,是很坏的主意。
不过更令桑惊秋困惑的是:“你答应他们了?”
时遇点头。
桑惊秋有些惊讶,时遇可不是会受人胁迫的性格,更何况是杀人这种事,他竟然会同意?
时遇仿佛不想多说,岔开话题道:“你跟那个知府是什么关系?”
“是朋友。”桑惊秋觉得不对,立即道,“你真要动手?”
时遇眉头微微一抽,心里冒出一股怒意。
昨日在林中,他可以直接杀谢知非,却没动手,还假装被桑惊秋打伤让他们离开,他不信桑惊秋看不出来。
如今又疑心他。
否认的话到唇齿间,变成了另外一句:“若是真的,你待如何?”
桑惊秋觉得怪怪的,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皱眉看着时遇。
“不瞒你,他们手中握有我的命门,若是不从,怕是性命难保。”时遇盯着桑惊秋,不疾不徐地说,“我不想被要挟,你也想保住那位知府的命,我们不妨合作,如何?”
桑惊秋:“怎样合作?”
时遇:“首先,你不能再走。”
第50章
桑惊秋愣住。
来临安的路上,他便猜测时遇应该是在计划什么,否则以他的武功,在屋子里就能杀了谢知非,不至于一而再地被他们逃掉,还故意露出破正让自己发现身份。
他既然过来,也做好了跟时遇“合作”的准备,于情于理,让时遇放过谢知非,他都该有所付出。
没想到,时遇最先提出的,竟然是这么一个条件。
时遇看桑惊秋不说话,以为他不愿意,神色更加淡漠几分。
他其实也不想强迫桑惊秋,但眼下诸事繁琐,他暂时没有更好的法子把人留下,只能先如此,其他的容后再说。
桑惊秋忽然点了点头:“没问题。”
这下,轮到时遇惊讶,他看着桑惊秋的脸,反问:“你决定了?”
桑惊秋再次点头,神情平静如常,并没有哪里不对。
以他的为人,点了头,就是真的同意了,不会反悔,更不会暗中出什么阴招害人。
时遇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缓缓点头。
接着聊正事。
桑惊秋告诉时遇,谢知非会被盯上,应该跟他手头处理的案子有关。
时遇问:“是什么案子?”
桑惊秋摇头:“我不知道。”
时遇:“你与他不熟么?”
桑惊秋:“是朋友,不过也未必要事事相告,他是官场中人,自有他该顾虑的。”
时遇轻哼一声,拎起沸腾起来的茶壶,注入茶杯。
阵阵清香散开。
桑惊秋吸了吸鼻子,有些惊讶地端起茶杯。
没记错的话,这是一种花茶,他只在鱼莲山后山见过,很适合解暑,但茶水有种奇特苦味,时遇不喜欢,所以从来不喝。
如今怎会出现在临安?
这时,时遇开口,道:“我不动手,难保其他人不动手。”
桑惊秋一早也想到了这个,对方能用法子让时遇参与进来,说明相当重视此事,这种人,应该会有多手准备:“我与知非说过,他心中有数。”
时遇微微皱眉,视线扫过桑惊秋的眼睛:“明枪易躲,暗中的手段则不好防备。”
桑惊秋端着茶杯,迎上时遇不爽的视线,问:“你是否有其他打算?”
时遇:“这是何意?”
桑惊秋:“现在你我合作,你若有别的打算,希望能告诉我,也好让我有所准备,不至于有什么问题时手足无措。”
时遇:“你想知道什么?”
桑惊秋想了想,问:“想杀知非的,是朝廷中人?”
时遇:“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回答你,不过我打听过你这位知府朋友,性格很是奇特,混迹官场,仇家不会少。”
桑惊秋认识谢知非好几年,知道这位朋友才高八斗,骨子里就有一股执拗的书生意气,为人正直,眼里容不得丝毫沙子,就因为这在仕途上一直不得志,所幸如今的皇帝继位前与其合作处理过一次大案,对其为人十分欣赏,后来继位,才将他提拔到如今的苏州知府。
不过:“他乃朝廷命官,深得今上赏识,如今手握重案,若突然横死,所有与此有关的人都有嫌疑,皇帝也绝不会随意放过。”
时遇听着,不置可否:“所以我说现在无法回答你。”
桑惊秋:“依你之见,他还会有危险吗?”
时遇想都不想,点头。
桑惊秋立即皱眉,谢知非不是笨蛋,府里也有高手,可时遇说得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防不胜防。
越想越觉得不安,他索性站起来,道:“我去苏州。”
时遇似乎毫不意外:“正合我意。”
桑惊秋满脑子都是朋友的安全,闻言愣了愣:“你也去?”
时遇:“这是最快能找到幕后之人的法子。”
桑惊秋却觉得如此不合适,正要开口,时遇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我能保证他的安全。”
“……”
桑惊秋说不出话来。
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和时不时发作的毒,的确没有比时遇更合适的能保护谢知非的人。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有劳你了。”
情况紧急,他们立刻动身,前往苏州。
出发前,桑惊秋被陈伯拉住,让他一定要回鱼莲山:“大家都很想你。”
看着老人饱含期待的目光,桑惊秋说不出拒绝的话。
两人骑着马,日夜兼程,三日之后进了苏州。
他们没有立即去见谢知非,桑惊秋让人传了信,就在客栈等着。
时遇站在窗户后,双手环胸,打量了片刻,说:“眼线不少。”
桑惊秋:“他会有办法的。”
时遇回头看过来:“你很了解他么?”
桑惊秋:“他为官多年,一路走到如今,自然是聪明人。”
时遇冷冷一笑:“依你所言,就无需你帮忙了。”
“他需不需要,我不知道。”桑惊秋答道,“我帮忙,也不全是因为知非。”
桑惊秋每回说出“知非”二字,时遇的眉头就一跳,一路上他们聊了几次,他的眉头就跳了几次。
但只要时遇稍稍将话题转开,桑惊秋就不言不语,显然除了谢知非的事,不想与他多说,这让时遇心里越发烦躁。
桑惊秋一边喝茶,一边计算时辰等着。
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响起敲门声,桑惊秋看了眼时遇,起身去开门。
时遇一抬手,三扇窗同时合上的同时,门也开了,谢知非笑着进来:“果然是你啊,我还以为有人耍我,我刚刚回来,正想派人找你……咦?”
谢知非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陌生男子。
桑惊秋正准备介绍,时遇已经主动开口:“我是时遇。”
桑惊秋:“……”
谢知非点头:“时兄啊……时遇??”他怎么依稀记得鱼莲山掌门,也是这个名字。
时遇:“是鱼莲山掌门。”
桑惊秋:“…………”
谢知非目露震惊。
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但凡对江湖有所了解的,无人不知时遇之名。
他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素日极少出现,更加从来不搞什么排场耍什么威风,江湖之中有什么事,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堂主出来处理,就连武林大会这样的大事,他也只在各大掌门商议事情的时候。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这位掌门有什么至交好友,他犹如一个影子,隐藏在鱼莲山这么一个庞大的门派后面,很有几分神秘。
然而谢知非如此惊讶,却不仅仅因为这些。
他身为朝廷命官,最关注的,也是与朝政相关之事。
“阁下果然是时掌门?”谢知非激动。
桑惊秋好奇:“知非认识他?”
谢知非笑着点头,说了几年前一些以官员为靠山的江湖人助纣为虐,被拘捕时又以屋里拘捕的事,而后道:“多亏了时掌门,将那些人抓来给我,让我免了不少麻烦,案子也才得以查清。”
桑惊秋张了张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此事,谢知非与他提起过,桑惊秋知道江湖上有许多侠士,会常常做一些诸如此类的事,也没多想。
只是没料到……
“不光是这一回!”谢知非十分兴奋地像桑惊秋解释,“我听江湖中的朋友提过,这些年江湖平静,多亏时掌门和另外几位大侠,从前不光我苏州府,到处都有江湖人为非作歹,他们仗着武艺高,不把官府放在眼里,陛下刚刚登基时,没少因为这个发怒……”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江湖人造成的危害,有些是亲身经历,有一些则是传言,不一而足。
尤其说到几个门派私下勾结外族诛杀朝臣还差点引起战争,谢知非气得破口大骂,将桌子拍得哐哐响。
桑惊秋倒了杯茶给他,谢知非喝完后冷静下来,话音一转,又开始讲述在时遇和其他一些门派的协助之下,江湖秩序井然,百姓们的日子平静很多,连带朝廷也省了不少心,云云。
时遇原本是最烦旁人啰嗦的,这回谢知非刚开始说话,他就有些不耐,但看桑惊秋不说话,他就忍住了,却发现桑惊秋听得十分专注,随着那位知府讲述的深入,似乎还很是吃惊。
那样的眼神,是许多年前,只在对一件事非常好奇且震惊的情形之下,才会有的模样。
比如得知自己要被送到华山习武、得知时遇要创建一个门派、让他做鱼莲山的副掌门、以及——他对他说,自己即将娶亲的时候。
当时不太在意,后面的十年中想了无数遍与桑惊秋有关的事,连儿时钓鱼,他差点被大鱼拽下河,桑惊秋来救他,也被拖住的糗事,都回忆了一遍。
唯独漏过了这件事,或者说,他当时已经明白,桑惊秋一定是难过的,可人消失了,他只能凭回忆去想象,再如何感受,也无法太过深入。
但眼下,他看着满脸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的桑惊秋,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人当时是不是也是如此,明明不想接受,却只能接受……
当时的自己,为何没有发现?
这时,谢知非结束了滔滔不绝的讲述,再次对时遇点头:“时掌门真乃义薄云天,堪称大侠,不愧是桑兄的朋友!”
桑惊秋无奈,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谢知非:“啊对了,不知道……”
时遇忽然拉起桑惊秋的手。
桑惊秋下意识想要挣脱,没成功,抬头,皱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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