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时遇察觉到桑惊秋似乎抖了一下,偏头瞪过去:“别乱动!”
桑惊秋:“……”
时遇垂下右手,掌心里多了一件手指长短的东西,他用力握紧,一甩,那东西骤然变长,随着时遇的动作,在夜色下闪着寒光。
这是无影老人送给徒弟的佩剑“见麟”,收起如短棍,毫不起眼,但若出鞘,则剑光凌冽,威力非同一般。
时遇平日里随身携带,但以他的功夫,极少能用上剑,而知道这东西所在位置的,也只有时遇本人和桑惊秋。
二人脚下一空,桑惊秋感觉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都飞了起来,疯狂下坠。
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网出现。
桑惊秋皱眉。
这是专门为了抓武林高手挖的坑,很深,用来盖住洞口的网乃玄铁特制,刀剑斧叉砍不断,只能生生被困在里面。
设置这个陷阱的人不仅了解他们行程,还很了解他们的实力……
“抓牢!”
话音刚落,见麟插进了坑壁之中,时遇一手抓着剑柄,朝桑惊秋说:“上去。”
桑惊秋发现,不知何时,他被时遇半搂进怀里了,时遇一转头,二人几乎脸对脸,他清晰地感觉到喷到脸上的炙热气息,脑子轰然一下。
但只是瞬间,他立即反应过来,一提内力,凌空而起,一脚踩上剑身。
以桑惊秋的轻功内力,这一借力,足够飞离坑洞。
与他同时落地的还有时遇,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齐齐看向前方。
那边站着一排黑衣人,黑衣黑裤黑布蒙面,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显然,是冲他们而来。
桑惊秋问:“你们是什么人?”
无人回答。
桑惊秋本来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对方这样光明正大出现在他们面前,基本就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念头,等同于死士。
这时,对面有人开口了:“我们这批共派出八十人,如今在这里的只有六十。”
桑惊秋一愣。
那人又道:“还有二十人,在距离此处不远的茶肆。”
桑惊秋猛然睁大眼,脸却沉了下去。
“我们得到的指令是活捉桑大侠。”对方解释道,“至于其他人,死活不论。”
对方所说茶肆,正是桑惊秋和时遇下午歇脚的那处,眼下是夏季,夜晚也有不少的车马,茶肆整日开着,买卖兴隆。
那二十个杀手过去,会发生什么,桑惊秋不敢想。
他狠狠闭了下眼。
“你去。”时遇在他身后低声说。
桑惊秋回头,时遇冷漠地看了看茶肆方向:“快点。”
黑衣人抽出武器。
桑惊秋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转身看了时遇一眼,飞跑几步上马,回头朝茶肆狂奔。
一部分黑衣人要追,被忽然扬起的泥土扑了一脸,只能停下。
待剑气消散,时遇一甩手,拿着长剑走上前,冷冷道:“来罢。”
这边很快打了起来。
桑惊秋快马加鞭赶向茶肆。
黑衣人是冲时遇来的,搞这一出不过是调虎离山而已。
这一点,黑衣人知道,桑惊秋和时遇更清楚。
可桑惊秋不可能对那些无辜的人置之不理,黑衣人正是知道他的性子,才会如此安排。
幕后指使的人显然非常了解他。
会是谁?
没等想出个所以然,已经到了茶肆,远远望去,依然灯火通明,不远处还有马车轿子。
到近前,桑惊秋下了马,走过去。
小二乐呵呵地迎过来:“客官,要喝茶吗?”
桑惊秋看了他一眼:“你这都有些什么茶?”
小二:“那可多啦。”报了一长串名字。
桑惊秋静静听完,微笑道:“我前次路过,喝的是本地特产的山茶,你方才所说品种内,仿佛并无这种。”
小二愣了一下,赔笑道:“那个卖完啦,改日才有呢。”
桑惊秋:“这样……不如这样,我出十倍银子,你现在就把那茶送来,如何?”
小二:“呃……”
“开铺子,就是为了银子。”桑惊秋不慌不忙地看向一边偷眼注意这边动静的老板,“是不是?”
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喝茶的、吃饭的、聊天的,连同老板和小二,整齐地望过来。
桑惊秋收敛笑意,问:“原来的人呢?”
没人回答。
“那些人若是活着,我饶你们一命。”桑惊秋说着,视线如同刀子一般,扫过眼前每个人,“在哪?”
离他最近的“小二”道:“都杀了。”
桑惊秋微微眯眼。
原本站在案板前切菜的“老板”抬手,所有人起身,形成包围之势。
桑惊秋用笛子敲着掌心,决定速战速决。
另一头,时遇的状况则更加简单。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针对他的武功路数做过训练,并未像前次刺杀一般送人头,而是有相应的排兵布阵。
但时遇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他不关心别的什么人,更加没什么耐性,只想赶紧把事情解决赶路,一出手就是狠招,招招致命。
见麟在他手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剑气过处,大片树木栽倒,黑衣人夹在四下飞扬的尘土中,陆续倒地。
桑惊秋赶回来时,正看到时遇将最后两个黑衣人踹进坑里,过去一瞧,黑衣人都在洞里,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叹了口气,取出火折子,点了个火把扔进去,走到时遇跟前,道:“那边都处理好了。”
时遇擦着剑身上的血:“说了什么?”
桑惊秋摇头:“宁死不说。”
两人重新出发。
桑惊秋告诉时遇,他回到茶肆后,以为真正的老板小二被害了,但当他处理完所有黑衣人后,却发现其中有两个正是老板和小二。
“我查了茶肆内所有东西,发现一壶凉掉的山茶。”桑惊秋摇着头,“大概是给我们准备的。”
他们行走江湖,还是比较谨慎的,进食之前通常会验个毒,确保万无一失,但吃的过程中,反而会放松些。
那壶里的东西,原本应该是给他们续茶的,结果没能派上用场。
时遇听完也没说什么,反正黑衣人都没了。
或许是这次进攻全灭给了对方一点威慑,之后一路平顺,几日后,平安抵达苏州。
来过多次的地方,时遇在此还有买卖,十分熟悉,进城后立即去找司命楼要人。
司命楼财大气粗,总舵的宅院异常气派,门口光守卫就有八个,架势惊人。
桑惊秋上前:“在下桑……”
离他最近的守卫粗鲁道:“休得挡在我司命楼门前!”
桑惊秋无奈:“我是来找楼掌门的。”
守卫:“我们掌门很忙,谁都不见,滚滚滚!”说着见桑惊秋还不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推。
路过的行人见状纷纷目露同情,都躲得远远的,无人敢靠近。
砰。
有人被甩出去,撞上墙又落地,听声响就挺疼的。
桑惊秋望向另一个守卫:“我叫桑惊秋,来找楼掌门。”
守卫:“……”
桑惊秋:“需要拜帖么?”
守卫颤抖地往里狂奔。
不多时又奔出来,颤颤巍巍地对桑惊秋道:“我家掌门有请。”
桑惊秋跟着进门,走了片刻,进到一间大屋内,看摆设,是用来招待客人的正厅。
楼司命坐在正中央,一手端着茶杯,见到桑惊秋就笑了:“不知桑大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
桑惊秋:“我来找我的朋友。”
楼司命:“司命楼有桑大侠的朋友?”
桑惊秋:“是一名大夫,叫西岳,楼掌门应当见过。”
楼司命喝了口茶。
桑惊秋四下看了看,很不客气地坐下,端起桌上茶水:“你不是楼司命。”
他笑起来,“你瞧我的眼神有恐惧,你怕我,我鱼莲山虽和司命楼不睦,但楼司命从未真正跟我打过交道,此处又是你的地盘,何必害怕?”
“楼司命”端茶的手微微发抖。
桑惊秋也不逗闷子了,直问道:“我朋友在哪?”
对方:“呃……”
桑惊秋皱眉。
眼前这人一直在发抖,显然非常怕他,可他问了好几遍,此人却什么都不愿意说,而且宅子里四下安静,并没有埋伏的迹象。
这个假的楼司命无论是谁,知道他来,会半点准备都没有吗?
除非……
桑惊秋豁然起身,朝门外扑去。
几乎同时,轰的一声巨响,假楼司命连同正厅被炸了个四分五裂。
桑惊秋速度很快,可火|药杀伤力太强,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差点晕过去。
“啧。”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你说你,自身难保了,还顾别人,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说你善良?”
桑惊秋大口喘着气,用笛子拄在身旁,艰难地爬了起来。
楼司命上上下下打量他:“没死也好,活着自有活着的用处。”
桑惊秋吐了口血,擦掉嘴边血迹。
“嚯,瞧你这模样,果然跟齐见深说的一样好看。”楼司命打量着他素白面容和嘴角的红血丝,笑了起来,“可惜那人要留你一命,否则……”
桑惊秋:“你……少废话,要杀要剐随你便。”
楼司命:“杀了你没什么意思,我要用你,跟时遇做笔交易。”
第24章
桑惊秋拄着横笛喘气,闻言笑了:“你用我……跟我们掌门做交易?”
楼司命:“如何?”
“不如何。”桑惊秋强忍着巨疼,声音隐隐发颤,“楼掌门很可能会失望的。”
楼司命:“哦?此话何意?”
桑惊秋:“我不过是掌门护卫,虽说多少有些交情,可掌门大局为重,断不会为了听从于你,楼掌门不妨早日死心,做其他打算。”
楼司命笑:“是么?行不行总要试过才知道。”
桑惊秋被带走,关进一间屋子,大概怕他死了不好跟时遇谈,还找了个大夫给他诊治。
他被火|药爆炸波及,外伤只是些皮肉伤,不算严重,大夫给他敷了药,就没问题了。
麻烦的是内伤。
桑惊秋试着运功,刚一动作,胸腔内传来一阵凉意,很快漫延,仿佛要将整个身体冻住。
擦掉额头上的汗,端过一旁的水,喝了两大杯后,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自从上次受伤,他的内功就出了点问题,最明显的就是稍微受伤后无法凝聚内力,也无法自行疗伤,若强行为之,则会经脉逆转,呈走火入魔之象。
倒也有法子能强行冲关,可他这些日子忙着这个那个,也没有好好计划,就如此耽搁下来了。
桑惊秋叹了口气。
从武林大会开始,他就一直处在各种事务和纷争之中,不是在解决事情就是在解决事情的途中,别说突破内功关卡,连功都没怎么好好练过。
本来跟时遇不分伯仲,如今,已然差了不少。
否则时遇让他二选一时,他也——
还是会选择第二个。
他们经常切磋,多数情况下都以平手结尾,偶有胜负,也多是玩乐逗趣一般,时遇给出两种选择,本意并非真的要与他分出高低,他是恼怒于桑惊秋的“叛逆”,给的惩罚而已。
可,桑惊秋知道归知道,却也是的的确确无法顺时遇心意而为之的。
他的确答应了顾听云兄弟二人要过去,不能无故爽约,时遇的针对在他看来很是莫名其妙,他委实无法认同。
况且,时遇会说出那样的话,或许代表他心中确实有过那类似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瞬。
桑惊秋低下头,视线落在手心的杯子上,思绪开始飘忽。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楼司命跨进来,直言道:“你落在我手里,怎么也不害怕?”
桑惊秋抬头,笑道:“害怕有用么?楼掌门会放了我?”
楼司命:“话虽如此,人的本能是改不了的。”
桑惊秋不想与他多言:“楼掌门找我有事?”
楼司命:“我方才联系时掌门,告诉他你在我这里。”
桑惊秋依然面带微笑:“嗯?”
“时掌门派人过来回话,表示可以谈条件,只不过要等他忙完手头的事。”楼司命叹了口气,“时掌门贵人事忙,桑大侠或许要在我司命楼多住些日子了。”
桑惊秋又倒了杯茶:“我早与楼掌门说过。”
楼司命:“可是桑大侠,就不失望么?”
桑惊秋:“为何要失望?”
楼司命:“你身为鱼莲山人,时掌门却毫不关心你的死活。”
桑惊秋:“换个立场,若是你司命楼门下被抓,楼掌门会如何做?舍生取义,仿佛不是楼掌门作风。”
这是显而易见的嘲讽,楼司命听出来了。
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了两声:“这如何一样?那些人不过是我的手下,听命办事,不得有丝毫违背,否则,自有帮规处置。”
桑惊秋听出这话别有深意,也不开口,静静看着他。
楼司命饶有兴味地打量他:“其实桑大侠有无考虑过,离开时遇,另投他人?”
桑惊秋:“楼掌门何出此言?”
楼司命:“天下之大,出人头地之机胜不胜数,只不过也要看能否抓住,以你的能力,窝在一处小小的鱼莲山未免可惜,时掌门如此相待,我看桑大侠不如早日看清,另谋他路。”
楼司命在拉拢他?
这个发展实在出乎桑惊秋意料,他眨了眨眼,憋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楼司命:“桑大侠觉得这很好笑?”
桑惊秋边笑边摆手:“楼掌门,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我是鱼莲山的人,鱼莲山吞并了你那么多买卖,闹得你鸡犬不宁,我打伤过你门下多少弟子。”
这么多嫌隙,楼司命不想着将他碎尸万段就不错了,竟还想拉拢他?
桑惊秋知道楼司命为人,这可不是什么不计前嫌或是惜才之人,若非为了同时遇谈条件,只怕抓住他之后就要五马分尸了。
楼司命也不生气,继续打量桑惊秋:“你可以好好考虑,换个天地,或许更能大展拳脚。”
桑惊秋摇头:“桑某为人懒散,并没有那么多雄心壮志。”
楼司命:“是没有呢,还是另有牵挂呢?”
桑惊秋:“嗯?”
“听闻桑大侠自小跟时掌门,感情深厚是理所应当。”楼司命别有深意地转了转大拇指上一枚绿玉扳指,“可是这感情,也分很多种。”
桑惊秋端着茶杯,盯着楼司命的眼神中没有半点笑意。
楼司命摇着头起身:“你不妨再考虑考虑,若能讲和,是再好不过。”
桑惊秋目送他,心里浮起无数疑惑。
楼司命方才的话是何意?
感情也分许多种,是指什么?
他从前见过楼司命,也了解过司命楼和四平帮的争斗,一直觉得楼司命头脑简单,抓住西岳不过是偶然,可方才一番对话,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深深怀疑。
到底是哪里不对……
天渐渐黑了。
楼司命从外面回来,等待门口的手下过来,附耳低语几句。
“人在哪?”楼司命往里走。
手下指着某个方向,一边跟着去。
楼司命转头:“不用跟着我。”
手下:“可是……”
楼司命微笑:“筹码尚在,他不敢动手。”
手下遵命,目送掌门走开。
不知为何,自从他们掌门几日前出门一趟,回来后仿佛变了一些,神情语气虽然都和从前一样,可行事作风似乎有所不同,尤其是那种凡事尽在掌握中的笃定,是他们掌门以前所没有的。
这边楼司命到了前厅。
时遇见了他,开门见山道:“你前次所说之事,我同意了。”
楼司命:“哦?这么快,时掌门考虑清楚了么?”
时遇懒得废话,抬腿就走。
楼司命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嘴角扬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入夜,桑惊秋盘腿坐在床上,静静感受着体内的寒意。
凉意如蛇,每到一处,就如同冰雪入体,整个身体隐隐发颤。
但他仍然咬牙强忍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察觉到寒意顿停,仿佛流动的溪水遭遇阻塞。
就是现在!
桑惊秋猛然发力,内劲忽而窜出,裹着温热暖意,沿经脉游走全身。
凉意彻底消弭。
桑惊秋缓缓睁眼,只觉额头冰凉,一擦,满是冷汗。
但经脉已通,疼痛有所减缓,较之先前舒服许多。
这一顿操作下来,桑惊秋十分疲惫,他下床,预备洗漱一下。
打了盆水,门又开了。
无需回头也知道是谁,桑惊秋叹了口气,此人有完没完:“夜深了,楼掌门还来串门?”
楼司命:“时掌门来了。”
桑惊秋洗手:“你是要放了我?”
楼司命笑了:“是,也不是,这就看时掌门如何选择了,桑大侠,请随我来罢。”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罢了,你武功高强,以防万一,先得罪了。”
说着直接动手,将桑惊秋的穴点了,又叫来两个弟子,扶着人出去。
前厅里,时遇等在那,旁边是不知何时被放走的西岳,两人见了桑惊秋都是一愣。
西岳喊:“惊秋!”
楼司命:“桑大侠乃我司命楼贵客,无需担心,只不过……”
他看向时遇,“时掌门,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时遇:“没有。”
楼司命眉头挑起老高。
时遇:“你并未说过,要用他来换。”
楼司命:“本来我是没这个想法,不过时掌门既不愿合作,那倒不如用他来做个别的交易。”
时遇:“那东西不在我手里。”
楼司命:“不在你手里,就在莫如玉手里,这样好了,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东西送来,我便将他放了。”
时遇沉默起来。
楼司命把桑惊秋往身前推了推,那意思——这是筹码,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西岳着急:“惊秋……”
时遇伸手制止他:“随你罢。”
楼司命一愣,西岳也愣住。
时遇面无表情:“我生平最恨被人要挟。”
楼司命眯起眼,似乎很震惊,又似乎有些开心:“时掌门,真是看不出来。”
时遇看了眼一旁纹丝不动的桑惊秋,转身就走。
西岳难以置信地看着时遇。
楼司命摇着头,解开桑惊秋的穴:“你也瞧见,不是我不愿放你走,如何,我先前所言,你再考虑一下?”
桑惊秋垂首不语,良久,慢慢抬起头:“时遇,你站住。”
第25章
桑惊秋:“你果真如此冷酷。”
时遇:“我方才说了,绝不受人要挟。”
桑惊秋:“他要什么?”
时遇:“四平帮在各处的暗哨分布名册。”
桑惊秋:“若你问莫掌门索要,他会不会给?”
时遇转过头。
桑惊秋:“你与莫如玉交好,开不了这个口,可以交由我去。”
视线移至旁边,“楼掌门,你放了我,我去找莫掌门,将名册要来给你。”
时遇皱眉。
楼司命似乎也没料到这个发展,顿了好一会:“莫掌门会否如你所愿?”
桑惊秋:“我救过他的命。”
楼司命又是一愣:“你是说……”
“挟恩以报。”桑惊秋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虽说无耻,可为了保命也顾不得了——楼掌门,如何?”
楼司命看他,又看时遇。
时遇:“你为何会有此念头?”
桑惊秋与他对视,笑着摇头:“最亲近之人视我如无物,毫不在意,我却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自然要想办法活下去。”
时遇眉头皱起更深,又看了桑惊秋一眼,这才离开。
桑惊秋:“楼掌门方才也瞧见了,掌门不关心我这个人,拿我要挟是没有用的,你关着我,只是浪费时间。”
楼司命神情严肃,语气也没了先前的随意:“即便如此,桑大侠也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么?”
桑惊秋:“多谢楼掌门抬爱。”
这就是拒绝了,楼司命不再多言。
第二天一早,桑惊秋刚刚醒来,司命楼的弟子进来,说他可以走了。
桑惊秋惊讶:“是你们楼掌门的意思?”
弟子:“我这就送您出去。”
之后一切顺畅,桑惊秋平安出了司命楼的大门。
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前,仰头望着头顶檐下“司命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才慢悠悠离开。
时遇在苏州有自己宅子,但他常年不来,宅子就空着,时遇嫌麻烦不想找人整理,也不愿去伯父家,每回来都是住在苏州最大的悦来酒楼,天字号房,独占整个三楼。
他这两日也挺忙,一夜未睡,中午十分才从外头回来。
刚踏上三楼,时遇忽然停了下来——熟悉的内功……
门“吱呀”响了一声,桑惊秋的身影映入眼帘,朝他点头。
时遇过去:“何时回来?”
桑惊秋:“我询问小二,道你一夜未归,是忙什么去了?”
时遇:“我要把司命楼连根拔起。”
桑惊秋:“正巧,我叫了酒和菜,一道吃饭。”
掌柜领着两个小二过来,亲自往内端酒菜。
上完后,他道:“方才有一位老爷子过来打听客官下落,我不敢随意乱说,给敷衍过去了,客官,您看,需不需要小的们帮忙?”
他问的人是桑惊秋,后者想了想,问:“是不是一位白胡子老人家,带着个小闺女?”
掌柜连连点头:“原来客官认识的啊,那敢情好,我们……”
桑惊秋取出碎银子放到掌柜手里:“若是再来,劳烦你告知,说我已离开苏州,请老人家不必再找我,多谢。”
掌柜的有些惊讶,但做买卖的最懂眼色,拿了银子办事,连声称是。
待人出去
时遇问:“你又管了什么闲事?”
桑惊秋:“无意中碰到,顺手为之罢了。”
时遇不说话了,他并不赞成桑惊秋的这种善意,但这么多年,桑惊秋一直如此。
桑惊秋倒了两杯酒,和时遇碰杯,一饮而尽后,继续斟满。
安静少顷,桑惊秋忽然问:“若有一日,我遇到危险,你手中有一样东西可以救我一命,你会否拿出来?”
时遇:“为何问这种问题?”
桑惊秋:“没有……我只是想知道。”
时遇道:“不会发生这种事。”
桑惊秋无奈:“假设一下。”
时遇面无表情地喝酒。
“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桑惊秋玩笑一般,“如此很公平。”
无聊至极的问题。
若在平常,时遇不会搭理,不过听到桑惊秋说“一个要求”,他心念一动,眉眼微微扬起。
桑惊秋知道他心动了,笑着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时遇:“你想听实话?”
桑惊秋忽然有些后悔问他了,因为这种问法,意味着答案不会多好听。
但时遇已经说了出来:“我不知道。”
桑惊秋沉默。
“事情何时发生、牵涉到何人、会有何种后果,皆是未知,我无法给你答案。”时遇随意平静地解释了一下,“你还记得,我自小与你说的话么?”
桑惊秋抬眼,望进时遇的眼中。
时遇知道他懂了,继续喝酒,不再多言。
桑惊秋复又垂眼,看着酒杯上的蜜蜂采花图案发愣。
他和时遇认识这么久,说过的话数不胜数,但有一句话,是他五岁那年被时遇带出那座破庙,到如今,时遇唯一对他说了超过三遍的。
第一遍,是他们刚到时家;
第二遍,是桑惊秋决定上华山拜师学艺;
第三遍,是时遇决定设立鱼莲山;
最后一遍,就是现在——尽管没有说出口,可桑惊秋明白时遇的意思。
“世间万物,众人,真正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这是时遇从儿时开始,就奉行的道理。
所以他不会真正信任谁,更不会依靠谁。
如此执着,让时遇十分自由,极少受钳制,可同时,也比大部分人都要冷漠的多,加之天性薄情,桑惊秋想不到他真正在乎起一个人来,会是何等模样?
窗户大开着,传来叫卖包子的声音。
桑惊秋轻拍额头,强行驱走脑中乱七八糟的念想,抬头,对时遇说:“楼司命找了人假扮你。”
时遇:“??”
桑惊秋叙述经过。
去司命楼找桑惊秋的时遇,是假的。
若是不出意料,是楼司命一手安排。
“楼司命大约见我不愿合作,想出这个招来。”桑惊秋无语至极,“我没中招,他就把我放了。”
时遇:“他想让你加入司命楼?”
桑惊秋:“大约是这个意思。”
时遇心中一动,他知道武林大会后有不少门派想要拉拢桑惊秋,无一例外被拒绝后都没了下文,毕竟,桑惊秋武功再高,也是别的门派人,即使加入,也要花费许多时间来鉴别忠奸,未必值得。
而楼司命对他时遇恨之入骨,真的会为了桑惊秋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找人易容成他的模样吗?且不谈这其中有多少困难,就时遇所知,楼司命也不是个惜才之人,如此行径,多少有些古怪。
桑惊秋:“西岳呢?”
时遇回过神:“留了封信,去找朋友了。”
他想到什么,眉头一跳,难怪西岳那封信语气不对劲,似乎想骂又不好骂,原来是这么回事。
桑惊秋见他眉头直跳,知道西岳估计对他很不满,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遇脸色难看,哼了一声。
桑惊秋给他倒酒。
“你如何发现。”时遇忽然问,“那个人不是我?”
桑惊秋一顿:“你想听实话?”
时遇:“……”
桑惊秋逗了个闷子,却是自己也笑不出来了。
他说:“我第一眼看到那个人,就知道不是你。”
时遇:“为何?”
桑惊秋笑了一下,声音低下一些:“因为眼神。”
时遇皱眉,眼神?
桑惊秋轻声道:“方才我问你,若有一日,你手头一样东西可以救我一命,你会不会给,你说不知。”
时遇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完全没明白。
“那个人看我时,眼中有情绪。”大概是不解、吃惊和一些其他情绪,但,“你看我时,不会有那些东西的。”
时遇:“你……在说什么?”
桑惊秋抬眼,却没有看向时遇,而是错开目光,落在窗台的阳光之上:“若真有那样一天,你会很冷静地看着我死。”
时遇似乎有些吃惊,睫毛重重抖了一下,但随即而来是更多的恼怒,将酒杯重重掷上桌面,酒水溅到碗内:“胡说八道什么?”
桑惊秋轻笑:“就当我胡说罢。”
一顿饭不欢而散。
过了几日,天气渐渐凉爽,有了秋意。
顾听云生辰将到,桑惊秋预备出发,去往安平。
用过晚膳,他在房中收拾东西,门就被推开了,转头,果然看见时遇近来。
从那次吃饭相谈不欢后,他和时遇已经几日没有说话,偶尔在走廊遇到,也不开口。
他知道自己那天的话多少有些过度,却不明白时遇在别扭什么,只能暗中无奈。
时遇见他拿着行囊,问:“做什么?”
桑惊秋:“顾兄生辰,我过去安平。”
时遇:“你忘了我先前的话了?”
桑惊秋:“没忘,不过这几日你并未吩咐于我。”
时遇:“我今天来,就是有事让你去办。”
桑惊秋还是不明白时遇为何就是不让他去安平,不过也懒得为了此事吵,只问:“何事,你说。”
时遇:“鱼莲山要办喜事,由你负责操办。”
桑惊秋一愣,旋即笑了:“谁的喜事?”
时遇盯着他。
桑惊秋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睛微微睁大。
下一刻,时遇给了答案:“自然是我的。”
第26章
桑惊秋站在那,目光转向墙角的白瓷花瓶,随后缓缓移动,一路掠过半敞的窗户、停在窗棱上叽叽喳喳的小鸟、墙角的脸盆架、老榆木桌上的白瓷茶壶茶杯……
时遇:“嗯?”
桑惊秋心念一动,和太阳穴一起狂跳了几下,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缓缓收回视线,看向在身前落座的时遇:“什么……时候?”
时遇:“一个月后。”
桑惊秋沉默了一下,扯出一个笑:“这样着急?”
时遇:“所以让你筹备。”
桑惊秋无话可说了。
掌门大婚,他身为教中一员,掌门的护卫,对此事责无旁贷,此时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要容后再谈。
“我懂了。”桑惊秋说着,将行囊放到一边,“打算在哪里办?”
成亲是人生大事,但时遇素来不喜繁文缛节,也无父母亲人需要孝敬,除了师父元无影和二伯父,对他最重要的就是鱼莲山。
“就在山上。”时遇吩咐,“一切从简。”
桑惊秋:“那边有多少人?”
时遇:“什么那边?”
桑惊秋:“……新娘。”
时遇皱眉:“我不知道。”
桑惊秋:“……”
时遇却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不必管那头的事,顾好自家即可。”
桑惊秋本来心情滞闷,完全是强打精神应付时遇,现在也被弄得哭笑不得。
他喝了口水,问:“成亲时新人的亲朋要一道吃饭,需要知道人数,方便安排。”
岂料时遇:“我知道。”
桑惊秋:“……”
“我方才说了,不必管。”时遇一脸平静,“也不用理会旁的人。”
桑惊秋看他。
时遇:“我需要在此多留几日,你先行回去准备。”
桑惊秋:“好。”
本来桑惊秋以为时遇很忙,交待完正事就会离开,可直到他喝完第二杯水,时遇还坐在对面。
桑惊秋问:“还有事吗?”
时遇:“没有。”
换作从前,桑惊秋会继续问一问,逗闷子引时遇开口,但此时他着实没有心情,张了几次口都说不出什么,索性作罢,垂眼,保持缄默。
但时遇有话说:“你没有旁的想说的?”
桑惊秋仍然低着头:“什么?”
时遇:“我让你筹备我的婚事,你什么话都没有么?”
比如我说过不让你去安平,你如今果真去不了,你心中难道没有怒气,不发作么?
时遇心里总记得桑惊秋说要离开鱼莲山,为了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竟然说那种话,他无法理解,一直憋着火。
而现在,只要桑惊秋发作出来,说不定反而是个说开的契机。
半晌。
桑惊秋慢慢抬头。
时遇摩挲着茶壶把手,感受那温润质感,觉得心情不错:“嗯?”
桑惊秋:“恭喜。”
时遇微怔。
桑惊秋坐在桌后,两手置于膝上,重复了一遍:“恭喜。”
时遇完全愣住,他想过好几种跟桑惊秋把话说开的情况,甚至想过话不投机的后果,可所有设想之中,没有一种是如今这般。
桑惊秋看到他眼中的震惊,笑了出来:“你很吃惊?”
时遇想说“是”,又觉得不太妥,他的确惊讶,但并非在于桑惊秋恭喜他这件事本身,而是——
而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时遇动了动嘴,想要开口,桑惊秋却又再次低下头去,隔着桌面,看不清他的神情。
桑惊秋坐在那,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为什么还不走?
不许他去安平,他答应了;让他安排亲事,他同意了。
还有什么事,需要留在此处的?
桑惊秋猜不到,也不想去问。
外头响起敲门声,是门下弟子找时遇禀报事情。
桑惊秋总算抬起头来,道:“你去忙罢,旁的事,我会处理好。”
时遇起身,低头看过来:“待忙完这些事,你……”
“忙完再说罢。”桑惊秋轻声打断他,“他们在等你了。”
弟子的确有急事,又敲了几下门。
时遇走到门口,不知想到什么,转过头来。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天字号房间四面都有窗户,采光极佳,阳光照进来,洒在桌旁的桑惊秋身上,黑色长发闪着金光,空气中浮着细小尘埃,莫名让人产生一种,此人仿佛不在人间的错觉。
时遇心头一颤,微微蹙眉。
“掌门。”弟子再次敲门,“有急事。”
时遇缓了缓思绪,开门出去。
门一开一关,带出一阵细风,扯着衣服衣角微微扬起。
桑惊秋下意识伸手去抚,这才发现掌心冰凉,以至于触碰到那棉布衣料之时,还泛着僵硬的凉意。
他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痛苦,可从时遇进门到现在,除了说“恭喜”那两个字时,心脏有微微的刺痛感,他并没有太多情绪。
他知道,一个月后,时遇就不再是从前的时遇,虽然时遇无心无情,对他更无意,可只要时遇还在,哪怕非常渺茫,哪怕他从没想过现在说出口,多少总还有些希望。
而如今,是半点也无了。
可他为何不难过?
这是为什么?
桑惊秋有些茫然。
门再次被敲响,有弟子进来说,掌门临走前吩咐了,让他们即刻启程回鱼莲山,筹备婚事。
桑惊秋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安排一下就走罢。”
他给安平的顾听云兄弟二人写了封信,说门派内有急事,他无法前往贺寿,真诚道歉,并表示日后一定补偿回来,就带着重新收拾起来的行装和几个弟子,出发。
回到鱼莲山的这一日,恰好下雨,桑惊秋让其他人去休息,自己到后头,找到了正在商议事情的施天桐和袁暮亭。
把时遇要成亲的事一说,二人都呆住了。
施天桐咽了咽嗓子,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哪里不对?”
袁暮亭也面带疑惑。
怎么说呢,若现在要成亲的是别人,比如施天桐或袁暮亭,抑或山中随意一个弟子,他们都会开心,此乃大喜事,应该重视。
可换成时遇,情况就变得古怪起来了。
暂且不论时遇出趟门怎么既忽然要成亲,单说时遇那个性子,竟会在这么短时间之内遇到意中人,不说奇奇怪吧,简直匪夷所思。
而二人都知道,以时遇的脾性,除非是自己钟爱,否则,没人能逼他。
对方是什么人?
施天桐问桑惊秋:“是谁?我们认识吗?”
桑惊秋站在门口,双手负后,望着外头如雨帘一般的秋雨:“我不知道。”
袁暮亭不解:“你也没见过么?”
桑惊秋:“没有,他也没提过。”
施天桐和袁暮亭对视一眼。
“他素来自我,这也是他自己的事,无需告知旁人。”桑惊秋不疾不徐地说着,“他过些日子才会回来,这段时间你们忙自己的,婚礼之事交由我即可。”
施天桐还想说什么,被袁暮亭拉了一下胳膊,他抓了抓脑壳,转头,发现桑惊秋已经撑着伞走了。
细雨迷蒙中,双鸟戏水的淡青色油纸伞下,藕色身形若隐若现。
施天桐忽然意识到,桑惊秋多年来结交了不少朋友,可细想之下,其实没有特别亲近的,哪怕是他和袁暮亭这种程度的好友,也无法做到全然的交好,他和袁暮亭都清楚,真正的桑惊秋,他们都不算了解透彻。
两个人,时遇冷,桑惊秋暖,但惊秋和时遇一样,某种意义之上,都是很孤独的人。
如今时遇要成亲,往后就不再是独自一人,那,惊秋呢……
桑惊秋回自己院子,洗了个澡出来,发现雨停了,想起后山的银杏,决定去瞧一瞧。
到地方,他愣了一下,打量一番,出声道:“莫掌门?”
莫如玉蹲在一丛花前,闻言回头,见是他,立即笑了:“惊秋回来了啊。”
他说自己来找时遇,时遇有事,让他暂且在山上等。
桑惊秋走过去,随口道:“这花不知是何人栽植,长得很好。”
莫如玉笑着道:“这是我种的,叫‘月落’,一年四季开花,根茎花叶都可入药。”
桑惊秋想了想,他最初在后山瞧见这些花,正是莫如玉继任掌门,过来邀请他们前往武林大会的时候,一点头:“很好看。”
“此花难得,种子尤其难寻。”莫如玉小心翼翼地拂开花朵上几片落叶,“多亏时遇给我找到。”
桑惊秋一愣:“是掌门找到的?”
莫如玉点头:“不过他只找种子,不管栽种,我花了不少功夫才种出来,现在长成这般模样,再要移植到别处,也不会死了。”
桑惊秋盯着那几株花看了片刻,去查看银杏树。
莫如玉料理完,站起来拍拍手,道:“对了,有件事我……”
桑惊秋一拽他胳膊,将人推到旁边:“当心!”
就见莫如玉方才站的位置被狂风扫过,艳丽红花全部朝同一个方向歪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个手持长刀的男子落地,看了看并排站立的二人,冷笑道:“这么巧,都在,正好,我一次性砍了。”
桑惊秋皱眉看来人。
秦峰?
第27章
莫如玉出声:“秦峰?”
对方哈哈一笑:“贵人多忘事,没想到莫掌门竟还记得我。”
莫如玉:“你竟还活着?”
秦峰:“有句话叫‘祸害活千年’,我这个坏人,自然没那么容易死,这不,又见面了,二位,别来无恙罢?”
秦峰来鱼莲山自然不是为了攀交情扯闲话,他边说话,右手微微抬起,长刀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目。
桑惊秋拽了把莫如玉胳膊,道:“你先走。”
莫如玉急道:“这怎么使得?”
桑惊秋皱眉,视线扫过对面的秦峰,他不止一次见过秦峰,也试探过他武功,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秦峰,无论是所散发出的气场,还是手里的那把长刀,都与从前的秦峰很不一样。
甚至可以说,截然不同。
这个秦峰,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秦峰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目光闪烁,似乎在计划什么。
桑惊秋定下神来,低声对莫如玉说道:“我挡住他,你去前面找天桐和暮亭,让他们加强防备。”
莫如玉:“要走一起走!”
“现在不是胡乱讲义气的时候!”桑惊秋朝秦峰的位置示意了一下,“秦峰来此堵我们,或许前面也有,必须让其他人知道。”
莫如玉:“那你去找人,我挡住他。”
桑惊秋快无奈死了,这是鱼莲山的地盘,莫如玉是客人,又是一派掌门,放任其在此打坏蛋,他却跑了,传出去,不仅鱼莲山丢脸,他自己也于心不安。
但莫如玉紧跟着说:“我答应了时遇,不能让一个人出事!”
桑惊秋一怔。
“你快去啊!”莫如玉往旁边推他,同时伸手一掌,挥开秦峰突然挥来的刀气。
秦峰双手握刀,又一次劈了过来。
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桑惊秋抽出笛子,纵身,高高跃起。
秦峰:“呵呵。”也随之拔地而起,追着桑惊秋而去。
但桑惊秋飞到一半,却忽然在朝旁边飘去,笛子在他手中掉了个头,打着转呼向秦峰。
秦峰冷笑一声,刀刃变了个方向,迎上。
咔擦一声脆响,笛子裂了。
一道剑气擦面而过,秦峰觉得脖子一凉,随即传来痛感。
他摸了摸脖子,一手血。
莫如玉在他身前站定,看到剑刃上的血,笑了两声。
秦峰也不恼,反而问道:“好剑法,从前倒是没发现莫掌门有这一手。”
莫如玉:“你没发现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既然觉得厉害,就索性再让你见识见识!”
话音未落,又一片剑气扫过,莫如玉朝秦峰掠去,两人迅速战到一处。
桑惊秋在旁看着,江湖人打斗时很忌讳一对多,方才莫如玉对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出手,而且看情况,莫如玉并没有处于下风。
他看了一会,忽然觉出一些异样来。
好像……
“惊秋小心!”
桑惊秋倏然回神,朝后弹过去,就见秦峰再次朝他攻了过来,长刀虎虎生风,戾气惊人。
莫如玉在旁喊:“他刀上有毒!”
桑惊秋再一次避开迎面砍来的刀刃,微微皱眉。
方才他觉得秦峰实力大增,但他方才观察其与莫如玉打斗,又觉得似乎只是绣花枕头,招数凌厉内力却不过尔尔,可现在对上自己的秦峰,内力又似乎变回了刚刚出现之时,挥来的每一刀都裹着毒,透出浓浓杀气。
难道——秦峰要杀的,其实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疑惑归疑惑,桑惊秋自然不会乖乖坐等被杀,他收敛心思,专心对付秦峰。
正打的如火如荼,前头跑来两个弟子,似乎是找桑惊秋,结果看到桑惊秋正与人打架,就呆在了那里。
莫如玉过去,问:“何事?”
弟子们面面相觑,似乎犹豫该不该说,毕竟,莫如玉并非门派中人。
“情势危急,但说无妨!”莫如玉催着,“我可担保你们掌门不会怪罪!”
弟子们本来也是情况紧急才找过来的,闻言放下心来,告诉莫如玉,外面有人攻山,还说他们是四平帮的人。
莫如玉一惊,往前面跑了几步,又转头,回过身。
桑惊秋的声音适时从内力圈中飘出:“我没事,无需帮手。”
莫如玉对两个弟子说道:“你们留下帮个忙,倘若有差,就去前头搬救兵。”
得到二人的保证,莫如玉飞也似的跑了。
桑惊秋专心对付秦峰。
到底实力有差,秦峰渐渐不支,长刀挥动速度越来越慢,按这个进展,很快就要死于桑惊秋之手。
但他毫不担心,也无逃跑之意,依然挥着长刀寻找桑惊秋破绽。
桑惊秋一边回招,心里渐生疑惑。
这个秦峰,和他从前接触过的那个,真的很不一样。
不仅仅是武功,还有那种毫不贪生怕死的劲。
武功能练,性格和胆量却没这么简单改变。
那秦峰又是怎么回事?
“惊秋当心!”
身后弟子忽然喊了一声,桑惊秋下意识闪开,落地后退,站在两个弟子身前。
方才开口的弟子说:“此人刀上有毒,你千万当心。”
桑惊秋顿了一顿,回头:“你如何知晓?”
弟子:“欸?知晓什么?”
桑惊秋盯着他看。
弟子挠头:“惊秋,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另一弟子忽然惨叫了一声,正眼一瞧,秦峰正从弟子身上往外拔刀,转而再次攻向桑惊秋。
桑惊秋一直防备着,立即抬手,以掌力对冲。
秦峰被逼得连退数步,捂着心口喘气。
桑惊秋觉得这太费时间了,索性先把人打晕,绑起来。
这个念头刚从脑中掠过,秦峰再次找他扑了过来。
几乎同时,身旁迸开锐意。
两股内力同时袭来。
桑惊秋心道,果然。
他一掌打开秦峰,反腿一踹,狠狠踢上先前与他说话的弟子,后者腹部遭受重击直接飞出老远,恰好摔进莫如玉种的红花丛中。
可桑惊秋还来不及多想,身后劲风掠来,夹着某种熟悉又陌生的寒凉之气。
下意识一侧身,可已经迟了。
桑惊秋伸手捂住被剑刃擦伤的腰侧,心下很是震惊。
门派内有内奸的事他是知道的,先前时遇特意做过安排,抓了好几个,可眼前这两个是施天桐的徒弟,好几年前就跟着施天桐,桑惊秋还跟着去过他们家中做客,算是知根知底,怎么也会如此?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当务之急,是不能死在这几个人手上,否则若他们以如今面目混迹鱼莲山,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
所幸他不过轻微受伤,尚无性命之忧。
只是没有兵器在手的话,以一敌三,总是有些见拙了。
桑惊秋低低叹了口气,左手一动,一柄白玉横笛滑落,轻轻抛起,到了右手。
对方三人都愣住。
“那是假的。”桑惊秋低低一笑,将横笛竖起,立在眼前,“这个,才是真的。”
说着再不多言,足尖一点,冲向三人。
三人突然觉得,多了根笛子在手的桑惊秋,有哪里不同了……
天色暗了下来。
施天桐和袁暮亭处理完前头的事,终于在后山找到了刚刚结束战斗,正靠着一棵银杏喘气的桑惊秋,忙过去扶人。
“人都抓了。”袁暮亭知道桑惊秋担心,先解释了一句,“我们的人受了些伤,不过幸好莫掌门也在,帮了大忙。”
桑惊秋点头,见施天桐不停回头看,道:“他们不是你徒弟。”
施天桐一愣,立即明白过来,他的徒弟已经不在人世,所以桑惊秋才会痛下杀手。
前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见状连忙跑过来,关心道:“惊秋受伤了?”
桑惊秋点头,是他大意了。
袁暮亭:“那些人刀口淬了毒,马虎不得,大夫很快过来,我们先扶你进去。”
他们几人说着,时遇就在旁边,一言不发。
刚进门安顿好,又有弟子跑来汇报,说被抓住的杀手有人要提供消息,似乎很重要,请时遇过去一趟。
同时,施天桐和袁暮亭手下也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桑惊秋便让他们去忙,晚些时候再来瞧他。
莫如玉主动说,他反正无事,可以留下来照看一二。
时遇看了桑惊秋一眼,先走了。
施天桐二人叮嘱几句,也告辞了。
桑惊秋对莫如玉道谢:“麻烦你了。”
莫如玉一摆手:“哪里话,这是我该做的。”
桑惊秋觉得这话奇怪,但也没多想。
莫如玉倒了杯水过来,看着桑惊秋喝完,他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
桑惊秋:“怎么?有话跟我说?”
莫如玉:“呃……”
“有什么话就说罢。”桑惊秋笑着放下杯子,“你帮了我们大忙,是朋友,没什么不好说的。”
莫如玉垂眼,似乎是想了些什么,抬头时眼神多了丝歉意:“其实,这回害你受伤,是我们的错。”
桑惊秋强忍伤口的疼痛,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莫如玉:“对不起。”
院外,时遇对身旁两人说:“你们今日不要再来瞧他。”
“我晚上过来。”时遇平静地继续往前走,“不希望被打扰。”
“……”
施天桐和袁暮亭张大了嘴。
第28章
山上刚刚折腾过一场,时遇千头万绪,不时有人找来,事情一桩接一桩,半夜才歇下来喘了口气。
顾不上吃口饭,就朝桑惊秋的小院走。
白天下了场小雨,天空十分干净,一轮弯月藏在云层中,若有似无的温柔。
跟桑惊秋有些相似。
时遇想着,轻轻甩头,觉得自己有毛病。
天色委实已经很晚,桑惊秋大概已经睡了,但时遇心里有事,必须见桑惊秋一面。
准确来说,时遇心里的并不是“事”,而是一种“情绪”。
——他发现,自己对桑惊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前几日,他让桑惊秋筹备婚事,桑惊秋没说什么就答应了,连姓顾的什么兄长生辰都没去,明明之前还因为这事要离开鱼莲山。
这代表在桑惊秋心中,他的事,或者说鱼莲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也该如此,这么多年来,桑惊秋所表现出的,也是这样。
时遇本该放心,但桑惊秋离开苏州后,他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会对他、对鱼莲山,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
其实他虽然随心,其实做事也懂得未雨绸缪,尤其关系鱼莲山的事上更是如此,毕竟,无论是谁,无论想习武或想赚钱,没有人是奔着找死上他鱼莲山的。
所以至今,鱼莲山虽遭遇大小风波,好歹都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随着门派壮大之势,时遇在考虑问题时不免更加谨慎。
会发生什么,让鱼莲山陷入危机?还牵连到他本人?
他自问冷心冷情,会被什么伤害到呢?
时遇想了几次想不通,便不打算理会。
可那份不安非但没有随着他的“忽略”而消退,反而越来越清晰明了,犹如一根悄然刺进心里的细针,并不疼,但令人无法不在意。
时遇忙完手头的事,临走前去二伯家吃饭。
“遇儿有心事?”二伯看出侄儿心不在焉,关心地问了一句。
时遇本想说没有,一想,还是把心里的顾虑说了。
二伯听完倒是笑了,问他:“二伯问你,你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时遇不解,什么意思?
二伯给他夹了个排骨,问:“你身为一派之掌,担心门派无可厚非,可你如今得心应手,即便有什么事,也不至毫无应对之力,无需预先担忧,此非遇儿本性,不是吗?”
时遇想了想:“伯父的意思是……”
二伯:“你方才说,是惊秋回去之后,才有这种感觉,那你有没有想过,是否这回让惊秋办的事不妥?”
时遇一愣,不妥?
“并非怀疑惊秋能力。”二伯摆了摆手,“伯父只是觉得,若事情本身无妨,那,或许与事情本身无关,而是跟办事的人有关。”
时遇为此想了一夜。
这些年,他吩咐过桑惊秋许多事,每一回,桑惊秋都能很好完成,没有哪怕过一次推诿拖延,这回让桑惊秋筹备他的婚事,同以往那些任务并无区别,以桑惊秋的本领,不会有差错。
那依二伯之意,就跟办事之人——也就是桑惊秋有关。
时遇睁开眼,翻了个身,看向墙上的窗户。
他不喜欢太过昏暗的环境,但凡在屋子里,就会开窗,哪怕冬日里也不例外,之所以每回来都住这个客栈,也是因为房间窗户多采光好。
桑惊秋跟他走的时候不过五岁,在外乞讨度日,身体十分虚弱,到家第一天睡在他套房隔壁的偏厅榻上,窗户开着不敢去关,瑟瑟发抖地过了半夜,成功发起高烧。
时遇找了大夫过来,但桑惊秋身体太差,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月,身体才渐渐好起来。
长大一些后,有一次提及此事,桑惊秋问他,那时候他们相识不足半日,他病的那么严重,为何要花费那么多银子救他?
时遇说,若是从前,他不会去管,但桑惊秋是他带回去的,也是因为他冬日开窗的缘故生病,他不会不管,即便桑惊秋要死,也绝不能死于那场高烧。
当时小小的桑惊秋睁大双眼,很震惊地看他。
但那之后,桑惊秋身体越来越好,尤其习武之后,随着内力突飞猛进,就算冬日里开窗入睡,也不会病倒了。
——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分明在思考正事,怎么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所不安的东西,与桑惊秋有何关联?
思及此,时遇爬了起来,回想着方才所思,不觉皱眉。
二伯父说,若不是担忧事情本身,那就是担忧与事情本身有关的人……
他的婚事,目前只交给桑惊秋,即便他要安排门下弟子布置,应该也没这么快。
但他内心那种莫名的焦躁,似乎是从吩咐桑惊秋开始就出现了。
是因为桑惊秋的缘故,所以他才这么不安?
只是,为何会如此?
他信任桑惊秋,不觉得这件事会出现意外。
但,如果是处理这件事的人出现了意外呢?
桑惊秋?
时遇越想,眉头皱得越紧,思绪却越来越凌乱,以至于天亮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反倒被绕了进去。
干脆不想了,等回去后,跟桑惊秋说一说,听听他的想法,若真有问题,也可早作打算。
于是回来后忙完手头的事就来找桑惊秋。
到门口,一名弟子端着托盘出来,神色匆匆,时遇停下来问道:“这是何物?”
弟子吓一跳,见是掌门松了口气,但脸色仍然不好:“惊秋不舒服,熬了药,惊秋不肯喝,放凉了,刘大夫说损害药性,我重新去煎一碗。”
时遇皱眉:“他病了?”
弟子:“不是病了,呃,掌门,您劝劝惊秋罢,让他一定要吃药的。”
时遇:“煎好拿过来。”
弟子松了口气,掌门发话,惊秋一定会听的,赶忙去厨房煎药。
时遇推开门,走进去,屋内浮着淡淡药味,桑惊秋就坐在桌后,正低头在看什么东西。
闻得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时遇,他笑了一下,问:“这么晚,还不睡。”
时遇:“你病了?”
桑惊秋摇头,也不答究竟是何问题,倒了杯水,顺手将手里的东西揣到腰间。
时遇在他对面坐下,道:“事情准备的如何?”
桑惊秋顿了一下,点头:“我已安排下去,不会耽误。”
时遇:“觉得如何?”
桑惊秋:“什么?”
时遇其实想问你在安排这些事的时候有无觉得不妥,或者哪里不对,但看桑惊秋神情,似乎并没有,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山上头次办此类事情,会否有意外?”
桑惊秋看他,淡淡一笑:“我会很小心,不让任何意外发生。”
他捏着茶壶胖乎乎的身体,“你在意什么,我明白,尽管放心。”
以桑惊秋的性子人品,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有完全把握了。
时遇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可不知为何,心里那股不安感非但没弱,反而益发清晰了些。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了想,想起另一件事:“秦峰那边……”
桑惊秋飞快打断他:“我明白。”
时遇疑惑,明白什么?他什么都还没说。
桑惊秋继续道:“眼前诸事繁琐,你不用在意那些,成亲后一切安定下来,再谈其他罢。”
时遇:“为何?”
桑惊秋再次看过来。
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双眸清透明亮,总是盈着一汪水,如最清澈的小溪碧潭,这样专注看人时,眼中充满对方的身影,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一人。
时遇忽然心头一动,紧跟着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他下意识拢眉,别开眼,端起茶杯喝水。
如此神情落在桑惊秋眼内,他看了个一清二楚,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个近乎讽刺的笑。
“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时遇:“何事?”
桑惊秋:“我……”
外头有人敲门,是弟子送来新煎的药。
桑惊秋无奈:“我不喝,这么晚了,何须麻烦你们?”
弟子朝时遇那边示意了一下,笑呵呵地走了。
时遇指了指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喝了。”
桑惊秋不动。
“把药喝了。”时遇面无表情,“喝了,你要说的事我自会应承,否则一切免谈。”
桑惊秋沉默了一下,端起碗,一饮而尽。
时遇心下松快,问:“什么事?”
桑惊秋:“你成亲后,我想搬到别处去住。”
时遇:“搬去哪?”
桑惊秋:“天地之大。”
时遇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如此很不方便。”
桑惊秋还是摇头:“不会。”
时遇:“你究竟何意?”
“我要走。”桑惊秋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我会离开此处,不再回来。”
时遇彻底愣住。
他难以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知道桑惊秋不是在开玩笑。
好端端的,为何突然?
莫非……
他冷笑了一声,反问:“就因为姓顾的?”
桑惊秋看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时遇意图捕捉那其中的情绪,桑惊秋已经垂下眼,开口:“你的婚事,是我替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你放心。”
第29章
八岁那年的冬天,时遇独自出门,给母亲扫墓,回程时天黑下来,又下着大雪,他便进了附近村子的一户人家,给了银子,准备留宿一晚。
就是那一晚,他发现了栖身破庙的桑惊秋。
当时的时遇已有许多计划,比如日后搬离时家、设立门派。
救桑惊秋,也与此有关。
那一年,夏有旱灾,冬有大雪,收成很不好,许多人无家可归流离失所,桑惊秋并不是时遇见过的第一个流浪小孩,之所以会特别留意,是他发现桑惊秋从村民手中要到食物后没有立刻跑掉,而是留下帮忙干活,扫雪、修窗户、提水,村民可怜他一个小孩瘦弱,让他不必干活,他却执意要做。
他回到破庙后没有立即把东西吃掉,而是先把吃的分成几个小份,显然是为了留下后面几日口粮。
就这简单的两个行动,时遇看出了这个小孩性格中的两个特点:
一是知恩图报,对他好的人,他会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内给予回抱,无论大小,或许这点报答在对方眼中没那么重要,但桑惊秋这样的品性十分难得;
第二个,则是懂得未雨绸缪。
时遇那时候还小,但家族内部极其复杂,见过听过无数为了图一时之快而不顾往后的人和事,有的人为了享受片刻的满足甚至不惜付出后半生,无异于饮鸩止渴。
而那个小孩明明很饿,却懂得为自己留出后路,尽管那点吃的怎么倒腾也支撑不了几天,这份心思却不简单。
若能将此人收为己用,日后必能派上大用场。
这便是时遇救桑惊秋的原因,算不上善意,让桑惊秋读书习武上华山也不过是为了日后更好地辅助他。
而桑惊秋也不负他望,不仅文才武略出众至极,更是对他忠心不二,这么多年,他说什么桑惊秋就听什么,有什么事,只要桑惊秋应下来就一定去做,而且做到最好。
到后来,时遇渐渐很少过问交给桑惊秋的事过程如何,只要结果。
而桑惊秋从未让他失望过。
此次的事也不例外,桑惊秋既答应了好好准备,就不会出差错。
可时遇没想到,桑惊秋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心下异常震惊,面色仍旧平静:“你方才说什么?”
桑惊秋:“我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时遇:“理由。”
桑惊秋:“江湖广阔,我想趁如今年轻四处看看。”
时遇:“我可以给你时间,你想去哪?”
桑惊秋摇头,示意没想好:“山中事务繁多,正是用人之际,我若出去玩,徒占着一个位置,多少有些不妥。”
这种理由,根本就是强词夺理的胡扯。
好端端的,桑惊秋发什么疯?
时遇原本有一肚子疑惑要跟桑惊秋说,如今被桑惊秋几句话一说,连半个字也不想提了。
他压下缓缓酝酿的戾气:“我不答应。”
桑惊秋看他。
“此处所有人的去留,都是我说了算。”时遇冷漠道,“你也不例外。”
桑惊秋皱了一下眉,又立即松开,温和道:“其实我走不走,对你……鱼莲山影响不大。”
时遇不说话了。
桑惊秋方才在心里反思了一下,时遇马上要成亲,鱼莲山也是一堆事,他这样急吼吼地提出要走,不怪时遇不答应。
想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在离开之前会把手头的事都安排好,日后你再选人,抑或直接安排给天桐暮亭,都不会出问题。”
他这么说着,发现时遇神情又冷了几分。
说来也怪,时遇素日里十分冷漠,基本上没多少表情,施天桐他们都说跟他相处要靠猜,大部分时候还猜不准。
可桑惊秋一直很能揣摩时遇的心意,无论时遇冷漠到何种程度,哪怕五官都冻住了,他也能一眼看出其心中所想。
而且,非常准确,几乎从不失手。
看时遇现下表情,就知道他快要发怒了。
避不开的,桑惊秋心道,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就知道这个后果了。
但他没有办法。
于是也不说话,默默地坐在那,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摸着笛身,等待时遇发火。
这时,门开了,莫如玉走进来,边说:“惊秋,我给你拿了些吃的,你……”
他看到时遇一惊,“你也在?”
时遇不理他,桑惊秋起身接过他手里的餐盒并道谢,莫如玉摆摆手,对时遇说:“我有事与你说。”
时遇看了他一眼,皱眉。
莫如玉:“你们继续,我在你书房等你。”对桑惊秋点点头,就走了。
桑惊秋揭开食盒,见是一碗阳春面,又合上盖子,对时遇说:“他在等你,早些去罢。”
时遇转向他:“你在赶我?”
桑惊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摇头:“我的意思是……”
“你要走便走。”时遇冷冷地看他一眼,“我鱼莲山没了你桑惊秋一样能扬名立万。”
桑惊秋手还搭在食盒盖上,闻言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也冷淡许多:“我明白,所以你可以走了吗?”
时遇冷笑,五官满是戾气,他素来没多少表情,生气也只是放在心里,如今模样说明他眼下是怒气冲天:“这是我的地盘,我想何时走就何时走,轮不到你说。”
桑惊秋知道时遇气疯了,但他不想跟时遇吵,闹得众人皆知,于是站了起来,将食盒提在手里,开门出去了。
时遇下意识跟着转身,张口要喊他,但桑惊秋轻功极佳,瞬间已不见了人影,木头门因为内力前后摇摆,仿佛在嘲笑时遇的自作聪明。
桑惊秋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听到身后院子方向传出一声巨响,他没停下,头也不回地去了后山。
四季青一如既往地碧绿欲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这些树都傲然挺拔,郁郁葱葱。
而时遇从前栽下的银杏早已泛黄,灯笼的光照来,显出一抹浅浅的红。
桑惊秋被风一吹,看着这些熟悉的树,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生命中,时遇的地位无可替代,他从未想过要跟时遇闹僵,哪怕下山后永远无法相见,他也想走得轻松体面。
或许真是提及的机会不好,又或者话说得不够清楚,让时遇误会跟顾听云兄弟有关,时遇极其厌恶旁人掺和他的私事,顾听风又是玉华山吕七风的徒弟,时遇本就不愿他与之关系过好,如今若是认为他的离开和那对兄弟有关,可不得气疯了?
这么多年,时遇早习惯了他的顺从。
如今既然还未离开,还是应该做好手头的事,桑惊秋想着,打算先去找时遇,再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真有不满,说开即可。
时遇待他恩重,有多年情谊,他不想弄得以决裂收尾。
走了几步,腹中忽然散开一阵凉意,紧接着又变得滚烫,仿佛有一股气流在独自中乱窜,桑惊秋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撕扯,疼痛难忍。
是下午中的毒发作了。
桑惊秋找到林子的隐蔽处,盘腿坐下,开始运功。
自从上回运功打通了几个经脉,受伤后再运功疗伤简单了一些,回来后又研究了一下西岳送他的心法书籍,两者结合,那股疼痛渐渐被压制了下去。
四下相当安静,桑惊秋专注疗伤。
没多久,他觉得舒服许多,轻松了些。
这时,他听见有人走了过来,急匆匆的,还有些熟悉。
“是不是在这里啊?”是施天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着急,“这么晚了,惊秋一个人会跑到这里来吗?”
然后是袁暮亭:“听老刘说他跟时遇吵架了,估计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的。”
施天桐:“可是这黑灯瞎火的……”
袁暮亭:“别急,先找找。”
两人喊桑惊秋名字。
桑惊秋倒是想应,但他运功到关键处,不能动也不能开口,否则会导致经脉逆转,只能坐在黑暗的林子里干着急,想着待会就去找两人道歉顺便道谢。
施天桐边四处看边不满:“时遇指不定又跟惊秋说什么了。”
袁暮亭:“别这样说时遇。”
“我替惊秋不值!”施天桐絮絮叨叨,“上回他找内奸,故意设陷阱让惊秋被抓,要不是惊秋聪明,说不定就真死了,他要做这种事完全可以跟惊秋说,惊秋不会不答应的,提高警惕,也不会受伤。”
袁暮亭:“别说了。”
施天桐果然闭嘴。
林子里忽然有动静,两人停下来对视一眼,齐声道:“谁?”而后一跃冲进林中。
就见桑惊秋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嘴角有一条血渍。
施天桐:“惊秋!”
袁暮亭和他一道扶人,手无意中摸到桑惊秋的脉搏,惊道:“他经脉逆转,好像还中了毒!”
施天桐脸都吓白了:“我带他回去,你先去找大夫!”
桑惊秋昏昏沉沉,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后来似乎又来了好几个人围着他。
说了什么,他听不清。
脑袋仿佛堵着什么,让他无法思考。
只有两个声音,反复在耳边循环。
“他故意设计惊秋被抓!”
“对不起,这次的事是我和时遇不好,本想引秦峰出来,没想到他变得这样强,才会害你受伤。”
从以前到现在,时遇都是一样的。
从未变过。
第30章
时遇回房,看见桌上有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碗小米粥和一碟花生米,筷子搁在碟子上,粥碗里反搁着一张勺子。
这是桑惊秋习惯的摆碗方式。
忙了一天确实很饿,时遇坐下,舀起一勺米粥,浅浅尝了一下,入口温热,应该刚送来不久。
最初的气愤之后,他已经冷静了许多,现在吃着夜宵,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虽说大吵了一架,桑惊秋还记得给他送吃的。
可他不明白,桑惊秋为何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这里是鱼莲山,是他设立的门派,桑惊秋怎么能够想走?
明明许多年前桑惊秋曾经承诺,无论需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的。
明明桑惊秋不止一次对他说,鱼莲山就是他的家,他永远不会走。
这些话言犹在耳,他尚且记得,桑惊秋更加绝不会忘。
“掌门!”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掌门、掌门,出事了!”
时遇:“什么事?”
弟子喊道:“惊秋受伤了!”
门立即开了,时遇走出来,问:“人在哪里?”
弟子:“在后山……”
一个身影一晃,他们掌门不见了。
桑惊秋受伤,必然惊动山中所有人,时遇本以为会看到许多弟子,可赶到后山时却只见到施天桐和袁暮亭,还有拎着药箱站在一边的两个大夫。
几个人听到动静,都转过头朝时遇看,那眼神……
时遇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多想,上前去看桑惊秋:“他怎么了?”
施天桐忽然爬起来挡住他,道:“你别过去。”
时遇:“??”
施天桐眼睛红红:“惊秋不想见你。”
时遇怔了一怔,皱眉:“你说什么?”
施天桐垂首,声音低下去:“惊秋死之前,说他不想看到你。”
时遇又是一愣,这次持续时间略长。
方才施天桐说了什么?什么死之前?
谁死了?
死了?
半晌,他略带疑惑地开口:“谁死了?”
这话仿佛刺激了施天桐,连蹲在一边沉默不语的袁暮亭也转过头来,盯着时遇看。
施天桐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们掌门:“若非你,惊秋不会死,他不想再见到你,你马上走!”
他说着,上前几步,看架势是想动手。
时遇仿佛僵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直到被施天桐推了一下,他猛然回过神来,身子一晃,避开施天桐的阻拦,一下子到了袁暮亭身前。
那里长着大丛红花,月色下泛着艳丽光泽,衬的躺在旁边之人面色无比苍白。
还有,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嘴唇、没有半点起伏的胸膛……
袁暮亭忽然开口:“惊秋死了。”
时遇盯着桑惊秋的脸,语气平静:“为什么?”
袁暮亭不答,反而问:“你知道,是谁害死他的么?”
时遇仍然看着桑惊秋,不说话。
“惊秋是我们的朋友。”袁暮亭也很平静,平静中又透着一丝透骨的凉意,“我们绝不会让害死他的人再碰他。”
她站起身,对施天桐招手,“这是你的地方,我们不打扰了。”
施天桐上前,和袁暮亭一道去扶桑惊秋,看架势,是打算将人带走。
而时遇一直站在那,任由眼中桑惊秋的面容渐渐模糊。
死……了?
施天桐和袁暮亭是什么意思?
脑中飘过千百念头,时遇渐渐没了知觉。
“掌门!”
时遇豁然睁眼。
“掌门、掌门,出事了!”
时遇的眉头一抖,从床上起身,一抬手,报信的弟子压着门开的声响狂奔进来,喘着大气道:“掌门,惊……惊秋他……”
心脏蓦地跳到喉咙,时遇张了张嘴:“他……怎么了?”
弟子没留意掌门声音中隐约夹杂的复杂情绪,快速答道:“他受伤了!”
时遇顿了一顿,心绪稍稍平静了些:“严重么?”
弟子摇头,袁暮亭让他请掌门过去,具体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
时遇让弟子先走,自己走到窗前,打水洗漱。
天还未亮,灯笼光影影绰绰藏在树中,在地上照出一层薄薄的光圈。
时不时有几只野猫窜过去,悄无声息。
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跟从前没有任何分别。
他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即便桑惊秋与他有过争执,也绝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时遇洗干净手,抬手捏了捏眉心,想着或许是最近忙于处理各种事情太过劳累,才会如此的。
等桑惊秋好起来,再好好谈谈罢。
他去看桑惊秋,进门,就见施天桐和袁暮亭坐在外间,一旁站着两名山上的大夫,四个人在说话。
看着这跟梦中如出一辙的配置,他皱起眉。
四人发现掌门来了,都起身:“掌门。”
时遇定了定神,问:“如何?”
施天桐和袁暮亭交换了一个眼神,由袁暮亭负责解释,他们本来是去后山找惊秋的,发现惊秋倒在树林里,经脉逆转,似乎还中了毒。
大夫则说,他们给惊秋看过,体内的确中了毒,好在不致命,但需要一长段时间才能清除,比较麻烦的是经脉逆转导致内伤,假如不能好好治疗,会极大影响身体。
时遇略作思考,让袁暮亭发信联络西岳,告知其桑惊秋受伤之事,又让施天桐去查一下,桑惊秋在后山有无遇到谁,以及到后山前见过什么人。
他正在安排,桑惊秋醒了。
他第一句是:“不必了。”
在场几人都疑惑。
桑惊秋淡淡一笑:“我只是练功走火入魔,无人害我,不用麻烦。”
几人分别对视,只有时遇看着桑惊秋,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片刻后,施天桐开口:“惊秋,你……”
时遇同时出声:“你们出去。”
四人又是一愣。
时遇扫过去一眼,两个大夫先拔腿跑了,施天桐和袁暮亭看了眼桑惊秋,也一起离开。
门口守着的几个弟子也被带走了,屋内立即变得安静。
时遇走到床边坐下,发现桑惊秋已经闭上双眼,看上去十分疲惫,就抬手,轻轻握住桑惊秋露在外面的手腕。
真气沿经脉输进桑惊秋体内,这是缓解经脉逆转最快速有效的法子。
桑惊秋果然睁开了眼,却是一晃,直接将手腕从时遇手里抽了出来,缩回被子。
时遇皱眉:“你干什么?”
桑惊秋摇头,示意不需要他助力。
时遇:“你情况不好,西岳眼下不知身在何处,赶到需要时间。”
桑惊秋还是摇头。
时遇不愿废话,将手伸进被窝,摸到桑惊秋的手腕。
被窝下很暖和,桑惊秋的手腕却很凉,时遇的手指痉挛了一下,用力扣紧。
桑惊秋要动,被时遇眼疾手快地点了穴,当即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那,任由时遇帮他疗伤。
但他只是看着屋顶横梁,半点眼光都没有落在时遇身上。
时遇也不说话,专心于手中的事,偶尔看一眼床上的人。
大约一刻钟后,桑惊秋面色好了一些,嘴唇也有了血色,时遇给他解穴,道:“西岳来之前,我每天给你输一次真气。”
桑惊秋又盯着头顶看了一会,才慢慢转过头,开口问:“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时遇看他。
桑惊秋:“你的婚事,我怕是出不上力,你若有旁的需要,就说罢。”
时遇:“暂时不必。”
桑惊秋歪了歪脑袋,反问:“那你为何救我?”
时遇不解:“什么?”
“若不是需要我做什么,为何要耗费真气救我?”桑惊秋很认真地问他。
他很少拒绝时遇,就连成亲,他也帮忙筹备。
比如假装被抓帮时遇找内奸、被秦峰下毒袭击,这些事,时遇愿意说,他就愿意去做。
时遇半点未曾透露,如今他受伤,却又帮他治疗,所以又想利用他做什么呢?诱敌,还是试探谁?
时遇默默与他对视。
方才他忙着给桑惊秋输真气,此刻才注意到桑惊秋看他的眼神好像变了。
以前桑惊秋看他,总是眼中带笑,偶尔有争执,只要他转身或回头,对上这双清澈的眼,就能望到其中的温柔。
即便昨日,桑惊秋提出要与他分道扬镳,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失望和难过,还有些他看不太懂的绝望,虽然转瞬即逝,让他有些诧异。
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如今这般,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一无所有,连映在眸子中的自己的倒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时遇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你还是想走么?”
桑惊秋:“是。”
时遇:“你若要走,先把欠我的东西还给我。”
桑惊秋张了张口,面无表情道:“我知道。”
时遇:“在我觉得你还清之前,你走不了。”
桑惊秋已经转开脸,看上去更加疲倦,也不再说话了。
时遇轻轻握拳,体内升起一股狂躁。
他还有话想说,可是……
这时,一名弟子跑来,说:“掌门……”
看一眼闭目养神的桑惊秋,欲言又止。
时遇:“说。”
弟子只得禀报道:“堂主命我来报,司命楼掌门正往山上来,带了许多人,来者不善!”
时遇烦躁地一甩手,看了眼床上的人,转身出门,到外面,他招来两个人,吩咐他们守在这里,不允许桑惊秋出去,才匆忙离开。
他一走,桑惊秋睁开眼,慢慢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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