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夏季将过,青云山上却并不十分炎热,恍惚还是春天。
花朵漫山遍野,草木蓬勃。
七夕过后第二天就是处暑,锄云跟着程鹤回了青云宗,站在山门口踯躅片刻,程鹤回过头来道:“怎么了?”
锄云看着苍翠青松掩映中的牌匾,道:“我之前是特别想去人间,现在回来却觉得还是家里好啊。”
程鹤眸色深深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身:“进去罢。”
过了一片雕花院墙,快到暮春栖居的池塘。草堂遥遥在望,程鹤停住脚步道:“我去见掌门。”
锄云马上道:“我和你一起去。”
程鹤摇摇头:“你去,会受罚。”
锄云知道他说的是之前自己历劫时给望仙山百姓带来的那一场劫难,虽然在那之后他沉睡了十几天,但是当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恨与痛还残存在他心底,就是因为知道会受罚他才想主动去认错,以期减轻一些身上的罪孽。
程鹤还是不同意:“你先回去休息。我与掌门商谈过了再叫你来。”
锄云只好答应,这个时候他也不太敢和程鹤争辩什么。
目送对方走远,他转身出了月洞门,时间还早,锄云不怎么想回草堂,桑儿那孩子一定会围在旁边问东问西,他看了看来时路,一抬脚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青云宗因为独占山间灵地,所以门内曲径通幽,走了不知多久,前方渐渐传来哗哗水声,温度也凉了下来,抬头一看,竟是崖壁间一道倾泻的瀑布,底下清潭回旋,岸边铺满落叶。
他慢慢走过去,仰头感受着溅到脸上微凉的水珠,体内那股之前总是疯狂涌动,等待着某一个时刻破土而出的魔气此刻淡得就像被稀释过一样,他很努力地去调动,也只能感觉到雾气般的一缕。
它们都被他释放在了那些无辜的百姓身上,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大的戾气。其实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他也没有遇到过多么痛苦困难的事情,之前那些也都是加诸于原主身上的情节,但他既然无故占了人家的身体,那就也有义务去替他承受那些苦痛。
只是原本笼罩在他头顶的那抹深情与爱意却如云彩一般渐渐消散了。
但这也是应该的不是吗?如果程鹤察觉了他的身份却不言明,仍然拿他当做原来锄云的替身对待,那他才要为自己痛哭一场。
只是……
锄云抬头看山间草木,偶有白鹤游丝一闪,这样蓊郁清净的仙门,他方才进来时,一瞬间竟有一丝近乡情怯之感。
对他而言,原来的世界越来越远,出去了想回家时想到的也是青云宗仙气凌然的山头,但他真的准备好了吗?锄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他准备好一辈子都活在这个异乡的世界里,用另一个人的身份,与那些在原来的他看来都是虚无缥缈的仙法灵咒之类的东西永远纠缠下去?
即使这一辈子是未来百万年没有尽头的岁月。
天空无限高远,脚下水声潺潺,“原来你在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锄云吓了一跳,回过头,还以为是明月,还好是萧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
萧顷永远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听说大师兄回来了,但没看到你,没想到小师弟是上这儿躲清净来了。”
锄云问道:“他还没从楠木真人那出来吗?”
“没有,”萧顷走到他旁边,“二师伯当上掌门后可比师尊那时候啰嗦多了,一样的事他能多说半个时辰。”
锄云没说话,低头看着底下的潭水,萧顷道:“听说你三道雷劫皆已历完,要不要师兄考验一下修为有无长进?”
锄云静默半晌,回身后退一步,拱手道:“多谢师兄教导。”
说罢各自祭出元神之剑,山谷间一时风云变色,数道清凌凌的灵光划过,树叶又落了一地。
两人师出同门,但是路数却不尽相同,性格也相差甚远,尽管锄云等级远不如萧顷,但一开始招式之间也算有来有回,十数招宛如惊鸿的剑影过后,萧顷面色微微一凝,随即提剑再次飞击而上,剑气也不再悠游和缓。
不知缠斗了多久,锄云渐渐落了颓势,他本就心思不宁,魂体又因为刚回来而略有不稳,再加上后半段萧顷有意挑衅试探,一个错防,被对方一剑挑翻了剑刃,后退数尺,抵在了山壁之上。
锄云微微喘着气:“我不如师兄。”
萧顷道:“我比你早入门修炼几十年,若轻易叫你赢了去,还怎么当得起这声师兄。”
锄云垂眼瞥了一下抵在自己颈间的剑刃,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对方微眯起眼靠近他道:“你身上的那股魔气怎么没了?”
锄云呼吸一窒。
萧顷不依不饶,更紧地逼近了他,剑尖几乎割破锄云的皮肤:“大师兄明明……”
脖颈间一阵尖锐的疼痛,锄云忍不住大喊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师兄,你的剑你的剑!!”
萧顷:“……”
萧顷立即松了手,后退两步,道:“对不住。大意了。”
“怎么那么疼?”锄云捂着脖子,“不会伤到神经了吧!”
“……”
萧顷:“把手拿开。”他并起食中两指,在锄云颈间破口的地方随意一抹,“好了。”
血果然立刻不流了,锄云摸摸伤处,痛感也没了,不禁松一口气,抬起头道:“你刚说什么,大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萧顷道,“我是问你体内的魔气怎么感觉不到了?”
说起这个,锄云的那股愧悔与低落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我下山历劫的时候……雷火将它们挑动,我心里恨意成倍放大,全害在百姓身上了。”
萧顷皱起眉头:“你是说,你把那股群魔精魂释放了出来,所以百姓遭了难?”
“……嗯。”
萧顷摸摸下巴,打量着他:“这个过程我大概可以想象,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什么可恨的?”
锄云看向他。
“当然,当然,”萧顷收了元神之剑,抱臂倚在一株树干上,“你的身世曲折,可是能被师尊捡回来的,又有哪个童年不坎坷?就连大师兄也不例外。若说是你那倒霉蛋的体质……”
“我一下山就连累百姓,也不能叫连累,”锄云笑了笑,好像也是在替原来的锄云把心里话说出来,“毕竟我自己没事,但为什么我要背负这种罪孽?又为什么是我?”
萧顷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只问你一句话,因为这个,你被师尊骂过没有?他怪过你吗?”
“可其他人……”
“也没有哪个弟子真的欺负过你,大家只是对你敬而远之,”萧顷道,“你是师尊的关门弟子,大师兄也最疼你爱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锄云眼皮一跳,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死死咬住牙关,攥紧了手掌,骨节咔咔作响。
他不知道这番话能不能说服或者安慰到原主,但他明白他自己心里的恨跟这些完全不沾边,命运捉弄,他的人生境遇和感情也无法对一个不知情的人说出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锄云嘴角扯起一抹笑,“为什么要去比较?师兄你觉得微不足道的,在别人看来可未必。”
这回萧顷没有接话,他靠在那里定定地看了锄云许久,突然道:“我怎么觉得,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锄云道:“师兄你也是。而且这话你之前不是说过吗?”
“和那时不同。”萧顷摇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再开口,从树干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天空下。
“小时候,我是家里的老二,总是容易被忽略,”他又说,“父亲成天喝酒,流连青楼酒巷,母亲一个人操持家里,受不了就拿我撒气,因为大哥是家里的劳动力,弟弟妹妹又小,我是唯一一个光吃不干的赔钱货。”
锄云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自己的身世干什么,但还是一动不动地听着,没打断。
“后来师尊云游经过,正好看见我在一家青楼门口鼻青脸肿被赶出来,可怜我就把我捡走了。”他露出回忆的神色,“其实我当时去找父亲的,也想看看能让他那么沉迷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好,只可惜什么都没看到就跟师尊走了。这几乎成了我后来的一个执念,每次下山除完妖都要去花街柳巷逛一圈。”
锄云想起之前青酒说过,在戏园子里见过他,看来就是那个时候结下的孽缘。
“本来以为师尊知道了必定要训斥我,但是没有,那时大师兄将要突破元婴之期,正好你又入了门,更加需要师尊的照顾,而且掌门又要顾及整个宗门,更加没人会想到我。所以,你看,”他送来一个略显无奈的眼神,“即使来了青云宗,我仍然是那个容易被忽略的老二。”
“二师兄,”锄云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以前对你不太好,大概是把对师尊的怨气都移到了你身上。”他说,“程鹤师兄对你那样好。你不知道,能得到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关心与偏爱是一件多让人羡慕的事情。”
.
傍晚到来了,锄云没有去斋堂吃饭,怕其他人问起他关于历劫的事,青酒也没有来看他,是不知道他回来了吗?
锄云既想找个人聊聊天,又想一个人待着,犹豫许久,还是转身回了草堂。
还没靠近就看见屋里亮着灯光,影影绰绰地映在门前的池塘里。是桑儿?他加快了脚步。
进门之后,里面收拾床铺的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竟然是成双。
锄云犹如被人当头敲了一棒,生硬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成双本来对他印象就不好,闻言更是没有好语气:“你在质问我?”扬起脖颈,“这是我住的地方。”
“……你住?”锄云皱起眉头,紧走几步上前,“这里什么时候成你的地方了?!”
“是师尊让我搬来草堂,你冲我喊什么?”成双神色倨傲,“他说早就跟你提过这件事了,只有真人座下的大弟子才有资格独占一室,你应该搬去弟子堂住,而且你也是答应了才下山的。”他停了停,细看锄云神色察觉不对,“你不会是回来就反悔了吧?”
锄云气得浑身发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外走,天彻底黑下来了,花草都掩映在一片暗色里。
成双还在后面喊着:“就算你去找掌门师尊也没用,他已经答应……”
锄云越走越快,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他当然知道找楠木真人没有用,之前他是提过要把草堂让给其他人住的事情,但是自己什么时候答应了?这是秋华真人为了让锄云安心修炼不波及他人特意给他建的屋子,凭什么说给人就给人了?!
他一路走到藏书阁底下,后头就是星楼,程鹤也不会去斋堂,那楼里果然透出朦胧烛光,他是第二次来这里,对比上次,心里少了期冀全是愤怒与不甘,他要告诉大师兄,让大师兄去和新掌门理论,难道没有了师尊,就都可以随便来欺负他们了吗?
锄云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在门环上敲了敲,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又换了两只手,加重力道拍了五六下,还是无人应声,这么近不应该听不见啊。
他以为是程鹤不愿有人打扰,所以来者一概不理,于是清清嗓子出声,想让对方知道是自己来找他,边拍边喊道:“大师兄,大师兄!是我,你开开门,我有事和你说——”
然后他就站那等着,仰头看楼上,窗内烛火果然晃了起来,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朦胧的光亮突然闪烁两下,“噗”地一下熄灭了。
周遭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锄云愣在原地,像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冰得他五脏六腑都凉透,浅淡的月光映照着,周围花摇影动,突然有一小团微微的光飘来,还有零星人语,是巡夜的弟子经过,他赶紧蹲下,把自己藏在了一片蔷薇花丛后面。
直到人已经走远了,他都没有站起来,后背靠着墙,努力睁大眼睛,仿佛一低头,就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下了一趟山,回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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