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那是你们的故事 > 68、缠绵
    七月初的湖滨小城天气其实有点暧昧。白天的时候日光尚且浓烈,带着夏天末尾慵懒的倦怠,到了晚上就变成了初秋,湖风缠绵地撕扯着岸边的芦苇,如同岸上依依不舍的情人,颇有些轻薄放荡的意味。


    锄云站在船头,看湖上薄雾依约,不远处亭台楼阁皆掩映于烟水间,门前有绿衫红衣女子对月穿针乞巧,再往前水浅一些的地方,许多人聚在一处搭一座香桥,岸边不少妇人斜挎竹篓,等着往桥上系彩线。


    “他们是在做什么?”


    程鹤道:“搭鹊桥。”


    锄云问:“鹊桥不是在天上吗?”


    程鹤道:“正是因为鹊桥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所以百姓才要自己搭一座,将手里的彩线系在上面,最后用火焚烧,祈福便可传到天上去了。”


    锄云抬头望向夜空,“牵牛星和织女星离得好远。”


    程鹤道:“今夜会有喜鹊为他们搭桥,便可以相会了。”


    锄云低低道:“可是也就只有这一次。多么短暂。”


    程鹤沉默,很快又整理好情绪,问道:“饿了吧?晚上没吃东西带你就过来了。”


    锄云转过脸来,湖风吹动他肩上的长发,眸光如水看了程鹤一眼:“冷。”


    程鹤便抬手搓了搓他的脸颊,把白皙柔嫩的软肉搓得通红一片,才道:“进去吧,给你准备了面。”


    锄云跟着他走进船舱里,登时就被璀璨华光照得睁不开眼,头顶一盏八宝琉璃灯,灯身覆以绢纱又贴碧彩琉璃,穗纬串珠玉,宝盖角上垂下数条朱红薄绡,明亮耀目,尽头一张铁梨木鼓腿膨牙罗汉床,用围屏隔开,屏面上也是施金错彩,画中的柳叶竟是用翠玉黏贴,红果是玛瑙,一颗光华圆润的明珠缀在上头充当满月,若是书画大家看了必得怒斥俗不可耐再拂袖离去,可惜锄云只是呆看,又一错眼,见两侧的桌椅用金丝楠木,白玉瓶中供的是菡萏芙蕖,莲蓬也有,随意搁在桌上一两支,作出清雅的姿态,反而惹人发笑。


    脚下踩着柔软厚实的金丝毛毡,锄云一步不敢动,只觉再看百遍也不能适应这种富贵辉煌,身后程鹤道:“不要堵在门口。方才不是已经惊讶过一次了么?”


    他不出声还好,一开口锄云立刻回头看向他:“师兄你是去偷京都的国库了吗?”


    程鹤:“……”


    面无表情越过他径直走向舱里,结果只是抬了个眼,穹顶的琉璃明灯便晃了他一脸金碧辉煌的彩光,程鹤站在那儿定了片刻,随后就像被什么脏东西侮辱了似的扶着圈椅慢慢坐下来,以手支颐,好一会儿,才道:“钱是从你二师兄那所借。”其实他夜间又回过青云宗一次,“他们说这是最贵的画舫。”


    锄云道:“那师兄你买的时候也没有进来看看吗?”


    程鹤道:“师兄也没有想到这最贵的画舫里面这样好。”


    “……”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一同笑开了,锄云走到他右手边的椅子前坐下,“不是说给我准备了面吗?端上来罢。”他伸出手,“看看这面是不是也是用金丝做的。”


    程鹤转眼看他,收敛了笑容,这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锄云这种毫无顾忌开玩笑的模样,语气轻快如同涓涓山泉,眉毛轻轻扬着,清澈瞳仁在满室华光映衬下越发流光溢彩,一个人突然在他脑海里出现,也是这张脸对他笑着,程鹤怔了一下,但是随即就消失了,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怎么了?”


    程鹤回过神,摇摇头:“没事。在这等我。”


    说着便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一碗汤面进来了,放在锄云手边的桌子上,道:“尝尝。”


    锄云侧身一看,热气扑鼻,铺菜卧蛋,还有卤得酱香软烂的五花肉,竟是一碗长寿面,惊喜道:“好香。”


    程鹤道:“要不要我喂你?”


    他往锄云藏在袖子里的右手瞥了一眼,这段时间吃东西,都着意给他准备汤食糕点,或有肉菜也多是可用汤匙的,这碗长寿面是避不开要用筷子了,锄云右手只有骨节,他一路没有抱怨,此时听了程鹤的话,道:“师兄都没有把筷子给我,不就是等着喂我么?”


    “……”


    心思被戳破,程鹤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咳”了一声,道:“不愿意算了。”


    锄云连忙道:“怎么会?”脸上浮起红晕,“求之不得。”


    程鹤抬袖夹起面条,吹了吹,锄云凑过去,张嘴吃了,柔韧爽滑,不等程鹤说话,又低头就着碗沿喝了一大口汤,只觉满口咸香,嘴唇都烫红了,反应过来后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太香了。师兄你要不要尝一口?”


    程鹤摇摇头:“你忘了,我早已辟谷。”


    锄云道:“就算不用吃东西,可是你真的连一点口腹之欲都没有吗?”


    程鹤抬起眼,锄云的面庞近在咫尺,双颊被面条的热气蒸得微红,双眼闪着期待的光,程鹤的视线从他秀气小巧的鼻子上掠过,渐渐滑落到嘴唇,眸光凝注一会儿,锄云察觉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嘴唇,以为是沾了什么,用手背使劲擦几下,刚移开手,对面阴影就压了过来。


    程鹤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一触即收。


    锄云尚在怔愣之中,忘了动作与思考,两人之间面条的香气破开复又归拢,他缓慢地转过眼,听见程鹤道:“晚了一步,不过也尝到了。”


    “……”


    锄云低下头,脸终于彻底红透,声音也变小了:“……我说的又不是这个口腹之欲。”


    程鹤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锄云实在承受不住他这种幽静又深邃的目光,总觉得自己会溺在里面,伸手夺过桌上的筷子,欲盖弥彰道:“我、我自己吃吧。”


    他右手不方便,但并不是使不上劲,勉强夹住了筷子,脑袋垂得低低的,都快埋进碗里了,程鹤在一旁斜撑着脸,看他叮铃咣啷唏哩呼噜地吃。


    刚把碗放下,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咻——”地细长的一声响,似乎是烟花升上了天空。


    其后果然炸裂开来,锄云眼睛一亮,还没动作,额头突然覆上一块布巾。


    他吃得满头大汗,天气又热,程鹤起身站到面前,用湿布巾在他脸上细细擦拭着,锄云闻到程鹤身上的气息很近地萦绕在鼻端,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手指在腿上蜷了蜷,程鹤已经退开了一步,看着他白里透红的脸蛋满意道:“好了。出去罢。”


    锄云懵懂道:“去哪儿?”


    程鹤牵起他的手:“不是听见了烟花的声音么?”


    他们来到船头,仰头便瞥见漫天星斗,河岸上已经聚满了人,都托着莲花灯,突然从某一间房屋的空隙里窜出一尾流星,飞速冲向夜空,然后爆裂,炸开了一把火树银花,紧接着有更多的烟花飞向夜空,盛开、炸裂、碎成片片金雨,轰然而落,掉进水面,浮起闪亮的波光,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天上地下皆变成了烟花的海洋。


    “真美啊,”锄云仰着头,眼里盛满星光,“人间太好了。”


    程鹤看着他的侧脸,云烟渲染情绪,晚风也变得温柔,捋一捋他鬓边的发丝,道:“许个愿罢。”


    锄云不说话,一会儿,才扭过头:“有谁会听到呢?”


    程鹤道:“烟花这样多,总有一朵会听见的。”


    锄云就闭上眼,两手交握举在胸前,默默想了几句话。


    烟花的声音慢慢稀了,火光沉寂下来,远远地人声传来,程鹤却觉得格外寂静,夜空之上一轮弯月仍然晕出清浅的银灰,他和月亮一起忍受着这种万籁俱寂的钝痛。


    锄云许完愿,睁开眼睛看到天边飘来一团暖黄色的光,耳边还有嗡嗡余响,但河岸边的百姓已经开始往水面上放花灯了。


    水声划然,波痕缓荡,所有百姓都蹲了下去,越来越多的花灯渐次绽放,浮游而来,把这一片湖面变成了地上的星海。


    旁边还有别的游船,都被花灯包围,上面的人依偎在一起,有歌女怀抱琵琶浅吟低唱。


    “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锄云痴痴地看着他们,渐渐感觉自己也变成这漫天星火的一部分,碎在了天地之间。


    他往后退,后退,没有栽进水里,反撞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程鹤看着他,低下头来问道:“可是困了?”


    锄云摇摇头,不过没有从他怀里挣脱,保持着这个仰看的姿势,目光从程鹤的脸往上移动,看向无垠的夜空,“你看,地上人们都在欢庆,可是牵牛和织女两星还是这样遥远。”


    “傻孩子,”程鹤捏捏他的脸,“那毕竟只是神话传说。”


    船行缓慢,岸边搭鹊桥的人们离得并不远,空气中漫起一股烟味,然后“噼里啪啦”地火光起来,那座系满了彩带和人们美好祝愿的香桥终于璀璨地燃烧了,把这七夕夜推向了又一个高潮。


    在喧嚷鼎沸的人声里,锄云清楚看见火光一瞬间照亮了程鹤的双眼,那里面有痛色一闪,稍纵即逝。


    是因为我说的话吗?锄云想,是他让大师兄难过了吗?他不想这样的。


    旁边的船上隐隐有调情的声音传来,于是锄云也在程鹤的怀抱里转过了身,面对面,大胆地将手抚向他眉头,轻声道:“没事的。也许我这次醒来,就是为了跟你见上一面。”


    程鹤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明明是夏夜,耳边的风却带上了萧索的气息,他没有办法回答锄云的话,嘴唇微微开合,没发出声音,眼前一晃,唇上突然印上了一丝温热。


    锄云吻得很生涩,双眼紧闭,睫毛抖得像蝴蝶振翅,唇瓣相贴,只是厮磨,程鹤就这么睁眼看着他,两手在底下揽着他的腰,免得等会儿锄云反应过来害羞得马上逃脱。


    岸边人群在欢呼,两侧的游船上送来戏谑的起哄声,程鹤还没来得及用眼神阻止,怀里的人果然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撤开嘴唇,头埋在他胸口装死。


    程鹤道:“师兄永远不会忘记你。”


    好久,锄云才闷闷应了声:“嗯。”


    他们转身进船舱,所有热闹与声响都被厚厚的毛毡帘挡在外面,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锄云站在明亮的琉璃灯下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就好像又活了过来,神采奕奕道:“师兄,要不要喝点儿酒?我还从来没有……”


    身后的人影突然靠近,用胸膛抵住他,锄云只来得及回了个头,脸都没看清,就被抱住推着挤到了舱壁上,急切而湿漉漉地吻住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隐隐地雷声作响,分明刚才还是火树银花的夜景,可是瞬息之间人群便散了个干净。


    锄云呼吸断续,头艰难地一偏,接住了一片滚烫的温度。


    他们滚到后面的罗汉床榻上,程鹤一把扯下了帐子,抱紧他,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琉璃灯被风吹灭,船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外面风雨交加,他们脱掉了彼此的衣服,程鹤看着他说锄云你真美,其实锄云想对他说一样的话,可是他发不出声音,他也知道这就是尽头了。


    岁月在此时好像凝固了,他们仿佛漂流在海上,锄云是心甘情愿的,真的是心甘情愿的,身体在疼痛中自由地飞翔,越来越多的水把他包围住,后来他感觉到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始终紧绷着的一根弦突然断了,他跌进云层里,海水又淹没了过来。


    真的很像眼泪。可能是因为就连这片命运之海也知道,他和大师兄再也不会重逢。


    一切都消逝之后,锄云瘫在床上,累得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程鹤吻着他:“累了就睡罢。”


    锄云问:“什么时候天亮啊?”


    程鹤透过舷窗往外看了一眼,还是一片漆黑,转过脸来道:“太阳升起来,我会叫你的。”


    锄云点点头,眼皮一颤一颤的,闭上又张开,程鹤便把他捞进怀中:“我不走。师兄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这下锄云放心了,乖乖闭上了眼睛,黑暗与海水的声音一起波荡过来,感觉自己如同晶莹的鹅卵石一样,渐渐沉入了时间的海底。


    程鹤一直在旁边看着,锄云的呼吸细细吹拂着他垂在胸口的发丝,他们贴得这样近,终于融为一体。


    .


    然后,那个劫后余生的黎明到来了。来得缓慢,艰难,几乎能听见它推开两扇沉重生锈的大门的声音。


    晨光映进船舱,锄云缓缓睁开眼睛,马上又被耀眼的朝阳照得“啊!”一声,滚到床榻里面,用被子蒙住头。


    缓了接近一分钟,他才慢吞吞钻出来,掀开浮肿的眼皮往旁边看了一眼,见程鹤坐在桌边,正神色淡然地喝着茶。


    “……师兄!你……”一开口,嗓子竟哑得跟破锣一样。


    他才终于感觉到不对,摸摸自己的脸,眼皮滚烫,沉重不堪,身上更是一丝|不挂,没有什么粘腻感反而十分干爽,只是动一动后腰就一阵难以启齿的痛。


    “……”


    他睁大了眼睛,再看程鹤,对方面色淡漠不曾移动一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掀开被子,白皙身体上透出一种拼尽全力的红。


    “师兄,你们……”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嗓子又干,只能勉强支撑,从床上爬起来,程鹤这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投过来平静的目光。


    “你醒了。”


    “嗯。”


    锄云套上衣服下床慢慢走到桌边,上面早已摆满了各种早点,屈膝想要坐下,不知怎么桌椅突然摇晃,他被带得趔趄两步,被程鹤伸手扶住,跌进圈椅里才愣愣地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程鹤道:“画舫中。”


    “……画舫?”


    锄云从没坐过船,一听眼睛又亮了,雀跃起来,不顾身体酸痛,站起来就往外面走,程鹤连忙跟上。


    打开舱门,凉爽的湖风吹来,视野陡然开阔:朝霞映水,湖天一色。船尾破开层层碧浪,离岸不远,尚能看到那些烟火人家。


    正呆看,几只白鹭突然从水边的青石上拍翅而起,轻灵掠过清澈湖面,锄云惊呼一声,快乐道:“白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程鹤倚着舱门静静看他,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欲要回到舱里,手扶门框弯下腰,余光里瞥见锄云还在逗水鸟,出声道:“湖上冷,进去罢。”


    锄云早已饿得腹中空空,回来后坐下直接抓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感觉格外香甜绵密,鼓着腮帮子道:“好好吃。”


    程鹤从另一盘点心里捏起一块递给他,“鱼茸方糕,味道也很好。”


    锄云瞥了一眼,造型倒是精致,但他敏锐地听见了“鱼”这个字,摇头道:“不要,我说过不喜欢吃鱼。”


    程鹤没有勉强他,收回手,拿在掌心里看了半晌,然后伸到嘴边。


    锄云意外地转过脸。


    程鹤只咬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锄云停止了咀嚼和拿点心的动作,呆愣愣地望着,随后便意识到了什么,只有骨节的右手在桌面上蜷缩了两下,终究没有伸出去。


    “对不起,”他说,“我真的……对不起。”


    其实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能出口的也只有这声微不足道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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