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那是你们的故事 > 66、游园
    晚饭上来,都按程鹤的吩咐,少肉多汤,又有新鲜素食点心,倒也摆了满满一桌子,窗外夏季的晚风吹进来,一阵暖熏熏的甜香。


    程鹤道:“之前吃的点心大约也消化了,用些正经饭菜罢。”


    锄云整个人靠在窗前,外面是一条后街,沿途种满香樟树,其中正对客栈的一株枝桠几乎伸进窗户里来,锄云拨了拨缀在其间的一串蓝黑小果,转回头来道:“好热闹,远远地还能看到河边的灯光。”


    程鹤道:“夏季节日不多。”绕过桌子也走到窗边,“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到那时比现在还要热闹。”


    锄云转过脸来问:“师兄……你会在这里待到那天吗?”


    程鹤:“若无事……”顿了顿,“我都可以。”


    他现在仍然是青玉苑大弟子,青云宗有了新的掌门,大小事务都有楠木真人过问,他在人间与山上的来去也就自由了很多。


    锄云仍然是安静的,安静地点头,安静地从窗户边下来走到桌前,看一眼桌面上的饭菜,静静一笑:“大师兄永远记得我的口味。”


    程鹤道:“坐下吃。”


    锄云便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快鱼肉放进嘴里,只尝了一口眼就热了,慌忙低下头囫囵吞咽,“好吃,”他说,“就像第一次师兄你给我做的一样。”


    程鹤犹豫了一下,只好当做没看见,作出回忆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了……”


    锄云继续低头往嘴里塞吃的,程鹤捞过茶杯啜饮,谁都没说话,但是他们知道彼此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那久远的记忆里。


    那是锄云来到青云宗之后的第三个月,整个人如同一把刚从地底的冰窖里启出来的利刃。虽然冰冷,但是脆弱,站在阳光下会往下滴水。


    他沉默寡言,不合群,其他弟子也因为忌惮或瞧不上以及其他各种不同的心理对他敬而远之。一开始他跟着秋华真人,后来秋华真人当上掌门,就换成了程鹤,但是程鹤那时毕竟也只是个年长他几岁的少年,大雪山秘境里捡回一条命后越发孤傲冷淡,对锄云最初的那点救命之恩的耐心被消磨尽了之后,就不怎么来草堂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修炼剑法,精进修为,下山游猎除妖,等到想起来还有个小师弟需要自己去看看的时候,青云山上已经入秋了。


    他踩着满地潮湿的落叶走进草堂,里面亮着灯,但是没有人。


    已经是后半夜了,静谧的满月如同一只被刺破的蜜水包,流出朦胧清甜的汁水,雾气一般笼罩了整个青云宗。


    程鹤寻了一圈,没见到人,蹙眉走到月洞门前,发现不远处早该熄灯的斋堂突然亮起了烛光,厨师胖胖的人影在窗后匆忙走过。


    他来到斋堂门口,出声道:“李师傅。”


    “哎——”


    厨师举着蜡烛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他的脸惊讶道:“怎么是你,不是下山除妖去了吗?”


    那时候的厨师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对他们这些弟子都当孩子看待,程鹤礼貌点了下头:“刚回来。里面有什么吗?”


    厨师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起夜经过的时候发觉这屋里有动静,本以为是进了耗子,拿蜡烛进去一看却照到了一片衣角——应该是哪个小弟子晚饭没好好吃现在又来偷吃。揪住了明日交给楠木真人,好好教育一番就好了。”


    程鹤听后默了一默,眼睛盯着屋里某个昏暗的角落凝注片刻,想到了什么,回神道:“我进去看看。”


    厨师:“你刚回来,浑身血味还没散呢,这么……”


    “我是掌门真人座下大弟子,师弟犯错,我也有管教的义务。”程鹤道,“您回去罢。”


    他从厨师手里接过蜡烛,擎着进了斋堂,里面昏黑一片,桌椅排列整齐,像一队冷漠呆板的士兵。他一路走到了后厨,这里充满了时蔬的清新味道和冷肉的腥膻味,不知哪里还有隐约的滴水声。


    放着剩饭剩菜的木桌底下果然有一团灰影,程鹤弯下腰看了一眼,那人影剧烈颤抖了一下。


    他犹豫一瞬,用仙术将蜡烛定在桌上,自己敛衣蹲下来,伸手碰了碰这人的衣服,见对方不动,便将他的身体掰了过来。


    锄云惊惧瑟缩,把自己缩成一团。


    微弱的火光映到他脸上,感觉到有人触碰,锄云立刻挣扎起来:“不要!别抓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抓我……”


    程鹤怔住了。


    这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在黑夜中一剑斩杀妖祟时,暗红血光散去后,那妖祟幻化成一个灰扑扑的瘦小男孩模样,那是他本来的样子,眼神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带着希望乞求,但是他只是略瞥一眼,随后就举起了长剑。


    只是恍惚须臾,他就立刻将对方桎梏住,可是锄云挣得太厉害,他只好把人圈在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别怕,”他说,“不会有人抓你。别怕。”


    有个鲜活的生命抱在怀里,他才发现自己安慰人的语言有多匮乏。


    锄云一直颤抖,耳边的说话声传到耳朵里需要反应好久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呆滞地抬起头,看到程鹤烛光下朦胧的脸,眼神从失魂落魄到颤栗不安再到不敢相信,最后希望乍现,漫长得几乎让人心痛。


    “……程鹤哥哥。”


    “……”


    他不知道程鹤听到这声称呼心里就像吹开了一整片山谷中的大雾,阳光虽然还没有照射进来,但是远方瀑布的声音已经清晰地涌入了耳朵,程鹤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清晨一般的柔软是怎么产生的,他只好用力抱紧了锄云,在他耳边轻声道:“是我。”


    锄云愣愣看了他半晌,重新低下头,把自己埋进他胸口,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


    那一瞬间,程鹤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衣服上的血腥惊吓到他,在外面染上的霜寒也会冰到他,其实归根结底,他也跟这些冷冰冰的桌椅和生肉一样,不通人情,信奉着弱肉强食的道理,严格遵循这世间的一切法则,卑微与软弱在他眼里都是不需要的东西。


    锄云蜷在他怀里,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程鹤顿时僵住了手臂。


    锄云却没再往下说,他等待着,等待这孩子把他和那些自然界强大但残忍的野兽视作一类,宣判他的冷漠与无情,一只小手摸上了他的衣领,轻轻摩挲两下,小声说:“没事,你也不要怕。”


    锄云的脸颊在他胸口蹭了蹭,心满意足道:“程鹤哥哥,你好暖和。”


    大雪山秘境中的记忆他能想起的实在零星,这个潮湿微寒的月夜里,程鹤的怀抱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


    厨房里所有饭菜都是剩下的,程鹤便动手给他熬了一锅浓浓的鱼汤,瞒着所有人,陪他在这寂静的夜里偷吃夜宵。


    锄云抱着碗喝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下去,舔舔嘴唇:“好喝。又鲜又香。”


    程鹤便斜撑着脸,看他窸窸窣窣像只小猫似的吃。


    半碗滚烫鱼汤下肚,锄云脸色终于不再那么苍白,眼底也有了神色,只是不怎么说话,程鹤问:“平日没有好好吃饭么?”


    “我害怕其他弟子……”锄云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他,“不敢去斋堂吃饭。”


    程鹤:“他们欺负你了?”


    锄云不出声,半晌,仓皇一笑:“我是个倒霉星,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挺好的,就是不太会做。”


    程鹤想问怎么不来告诉我,想了想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以后到吃饭的时候就来星楼找我。”


    锄云一怔,他没想到这几个月以来一直让自己煎熬着的问题,轻而易举就被程鹤解决了,眼眶一热,连忙低头看向面前还剩一点的汤底,两滴很大的泪水就这么滴进了碗里。


    “谢谢你,师兄,”他说,“你是这宗门里唯一一个不冷漠的人。”


    程鹤看了他良久,把手放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这个夜晚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锄云,却完全拯救了程鹤。


    .


    往事回笼,程鹤与锄云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彼此相视一笑。这种时候,程鹤的眼睛里总是会浮起一种让人心酸的柔软。这柔软让锄云心甘情愿就原谅了很多事情。


    夜深了,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客栈的床很大,可程鹤还是很近地贴着他的脊背,一只手搭在他身上轻轻拍着,像在哄孩子睡觉。


    一片海浪般沙沙的轻响,房间仿佛波荡在海水中,锄云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程鹤看他睡着,悄悄起身趁夜回了青云宗。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萧顷问他。他背对着程鹤,眼睛望向窗户外面,“其实掌门一直在找你,你知道锄云下山历劫的事吗?”


    “知道。”程鹤说。


    “这次事情还挺严重,掌门生了很大的气,”萧顷道,声音没有起伏,“锄云一定是会受罚的,师兄你应该拦不住了。”


    程鹤不说话。


    “你和锄云在一起吗?”他问,又顿了顿,“师兄放心,我没有告诉掌门。”


    程鹤也什么都没解释,他看着这个素来随性恣意的师弟的背影,发现他瘦了,这段时间不知道他都在做什么,竟然想不起他们上次这么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他走近一步,萧顷还是没转身,夜风吹着他的衣袖,声音好像也跟着抖了起来:“你有一直想要守护的人,明月也有了,我从前不觉得修仙之人应该产生感情,现在想来都是自欺欺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世外仙山能让人泯灭人欲。”


    “……师弟。”


    “你去找掌门吧,”萧顷说,终于转过了脸,已经恢复好情绪,“他肯定在等你。”


    锄云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还是空的,他真高兴程鹤还没回来,这一晚上他基本上没怎么睡,始终半梦半醒地吊着精神,那片起伏的海浪始终没有彻底淹没他。


    是在大堂里吃早饭的时候,程鹤从客栈门外负手走了进来,穿过重重桌椅,来到他面前。


    “怎么不在房间里吃?”程鹤在对面坐下,问道。


    锄云道:“想看看人间的样子。”


    程鹤面目如常,可是嘴唇已经淡得快没有血色了,锄云没有问他昨晚做什么去了,程鹤也没有主动提起,他们守着一种自然而然的默契,在喧闹的大堂中享受着漫长岁月里片刻的安宁。


    “距离七夕还有几日,”程鹤看他快要吃完,开口道,“在那之前,可有想去的地方?”


    锄云咬着筷子想了想,“我想听戏。师兄,你带我去戏园子逛逛好吗?”


    扬州戏曲最为著名,只是锄云身子弱不适合长时间赶路,便在当地寻了个较为清雅的园子,一路踱步过去。


    将到戏园门口,一阵悠扬琴声,只见一片竹林飒飒,进去后过了影壁墙,也有假山湖石,旁边报子上写着今日出场的戏班子。


    立刻有看坐儿的引他们到场中坐了,拿垫子与他们铺好,又献上香茶,道一声“客官好坐”便又去招呼其他人。


    不久戏开台,第一场便是《桃花扇》。


    锄云单纯懵懂,只和着拍子哼唱,“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程鹤转脸见旁边多是富贵公子携倌儿同赏,没有伴的,园子也会为其引一位小旦,端着酒杯专门助兴,一片笑语欢情。


    他们混杂在人群中,虽不是那种关系,但在旁人眼里也是格外亲密的模样,见锄云听得入迷,程鹤便给他倒了杯水递到嘴边,“不要只是吃,喝口水。”


    桌上摆满了解闷用的小食,大家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解闷,只有锄云当饭吃,一会功夫好几样都已经见底了。


    锄云回过神,“这些都是我吃的么?”


    “回去的时候买些带回去。”程鹤道。


    一曲戏文唱到动情处,周遭已经是一片亲昵软倒,小倌儿与恩客抱在一起,嘴亲着嘴,臀贴着臀,喁喁切切咂个不停,嗓子里全是调情之语。


    锄云起先还没察觉,直到前方一个散座里的两人动作太大,把茶壶踢翻了,一只脚伸出来,带得整个桌椅全都向后翻倒,两人滚到地上,还难依难舍地勾在一起。


    “呀!”锄云惊得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两手把眼睛捂住了。


    程鹤立刻把那两人挡在背后,面对着锄云,低声道:“别怕。”


    “不是听戏吗,他们都在做什么?”


    程鹤没办法跟他解释这个,就是怕看见这种事,他才特意挑了个清雅有致的园子,没想到里面仍然是这般情状,看来表面风雅正是他们吸引客人的方式。


    程鹤只好把锄云护在怀里,艰难地向外走去,周围啧啧的水声钻进耳朵里,听得人心念翻动,偏偏胸口还有一个蹭来蹭去的脑袋,锄云想看又不敢看,憋了半天,终于在走到门口时,才扭捏着抬起头道:“师兄,你说要把那些小食带走,你还没买呢。”


    程鹤:“……”


    程鹤道:“在这等我。”


    “你带我一起去。”锄云不同意。


    程鹤便领着他再次穿过那片粉艳香浓的花丛,这回锄云大胆了许多,一边拿手遮着眼,一边又露出缝隙四处偷看,把程鹤看得心火大起,直接搂着他的腰飞身而起,落到二楼门房帘子前。


    便有茶房迎上来:“客官您怎么上来了,这戏还没唱完呢……”


    程鹤道:“下面糜乱太过。”


    茶房看他面目清华俊美,果真不像那等风流之人,再低头一看,这人的手却紧紧揽着旁边少年的腰,瞬间心领神会:“客官您是嫌下面人多,所以上来是想要个雅间儿?”


    程鹤:“……”


    “有的是!”茶房喜笑颜开,“小间里确实好办事,是小的考虑不周……”


    “方才座上的几样小食,”程鹤打断他,面无表情,“每样打包二两,我们带走。”


    说着从胸口掏出个钱袋丢给茶房:“不用找了。”


    茶房接过银钱,连忙去里面打包小食,出来时态度端正了不少,可眼神还不时往锄云身上乱瞟,程鹤从他手里拿过纸袋,领着锄云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对他的玷污。


    一路走出去好远,直到一处角门后头,程鹤才回转身来,低头仔细看锄云脸色,不见异常,想要解释,但又不清楚他看明白多少,只怕多说多错,一颗心愁肠百转,犹豫不已。


    锄云仰脸瞧他,先开口道:“师兄,你的脸怎么红了?”


    程鹤:“……”


    锄云又道:“刚才在里面,那些人……”


    “我不是故意叫你瞧见,”程鹤垂下眼,“事先我并不知那并非单纯戏园……我只是想带你来听戏。”


    锄云自然知道他不是故意,说来这人间程鹤也没有来过几回,其中关窍经营也就不十分清楚,看着他难得略显赧色的眼眸,锄云突然觉得,在某些方面他和大师兄其实非常像。


    程鹤见他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心中越发没底,正要说话,锄云忽然向前一步,把脸对到他面前,温热的呼吸一下子扑了过来。


    “谢谢你,师兄。”锄云看着他的眼睛,“我今天也很高兴。”


    程鹤静了,眸光落在他脸上,带上了夕阳一样的温度。


    他们继续朝前走,一前一后,锄云的手还在程鹤掌心里,他牵着他,从戏园里出来就没松开过,锄云望着程鹤的背影,拿另一只手摩挲了一下脸颊,才觉得手心都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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