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七:同笼鸟
林幼希替他顺着气。
“再走两日,我们也就进京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修养。”
吴玄自嘲般的笑了笑:“你不该跟着来的,京城龙潭虎穴,到时候你如何脱身。”
“你是我的夫君,你在哪,我在哪,脱什么身。”
“夫君啊!”他听了只觉得心中沉重,又勉强的睁开了眼,将林幼希认真的表情收入眼底。
林幼希并没有避让他的目光,低头在他唇瓣亲了一下。
“嗯,你是我交换过婚贴,入了洞房,上了族谱的夫君。”
“……”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恨我林家骗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也想通了,等这件事了了,我还你自由身。
到时候要是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没有以后了。”
林幼希听他句句皆是无望之词,不免心中悲伤:“好了,你不要想那么多劳神,靠着我缓一下,我替你按按手。
他们跟着的医师医术高明,你的手只要好好复健,还是能恢复的。”
吴玄没有接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林幼希轻轻替他按摩着,可他自己一点知觉都没有。
两人一时无话,车内很安静,他靠在林幼希的肩膀。
摇摇晃晃中,又睡了过去。
前后半月,到了五月中旬,九千岁一行总算是进了京。
关着吴玄的笼子被直接运进了宫,任何人不知道安顿在哪里。
皇帝并没有第一时间见他,而是派了另一个年迈的老太监来和九千岁接人。
两人隔着笼子悄声说了很久的话,而后那太监便将林幼希带走了。
吴玄依旧病得浑浑噩噩,却也在迷糊中听到林幼希要被带走,挣扎着睁开眼睛。
他用完好的左手紧紧的抓着林幼希的衣袖。
却抵不过外面人用力的拖拽。
小公子在他眼前被带了出去,宫门一关,满室昏暗。
正对着他笼子的上方投下一束光柱,将他整个人都笼在里面。
九千岁在笼子外走了半圈。
“到了京中,便谁也不能忤逆圣人的意思了,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听我的话。我也许,可以救你一命。”
“林幼希,你们把他带到哪里?”
“林家可是新受圣人钦点的皇商,身份何等显贵,没有人会动他。
只是凡事无绝对,要是你不乖……他的地位会不会变,我也就不能保证了。”
“你威胁我。”
“是和你说事实。”
“好好修养吧,也好好考虑我说的话,圣人见你之时,便是你改命之际,能不能救你,能不能见林家小儿,全凭你自己了。”
九千岁说完也就走了。
吴玄心中全是对林幼希的担忧,明明晓得他是林家人,骗了自己那么苦,可就是忍不住的想他。
想他。
圣人行事与九千岁不同,宫中多的是美艳的宫娥和精通医术的太医。
他们轮班不分昼夜的服侍医护疗养,好药好饭供着。
又让他没有寻死的机会。
还真将吴玄的半条命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而后他便被带着,去见圣人。
这是他进京以来第一次离开那个笼子,太长时间没有活动筋骨,被宫门外的风一吹,只觉得脚步浮软。
“请。”
带他走的老太监也同九千岁一般,长得眉目和善,笑容可掬。
可吴玄从他眼中却没觉出半点亲切之感。
他带着自己越过长长的宫墙,往更深处的地方去。
“请问,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小公子在哪里。”
“您说的是林公子,圣人已经见过他了,很喜欢他,在宫外朱雀楼街给他赏了个宅子。他在那里很好呢。”
“朱雀楼街口。”
那是他曾经的家。
吴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正欲再问。老太监已经先他一步说了。
“您放心,今日见了圣人,要是服侍得圣人满意,会让你和他团聚的。”
“多谢您了。”
“吴公子客气,要是论起来,我们也算是有缘人的,当年我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呢,时间一晃这么多年了。”
吴玄自然不可能记得这些,只听这老太监的说辞,想来又是一个知道自己身份的人。
也是,只需要稍微一查一看,谁都能知道。
只是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圣人,自己这个当年的戴罪之身,又会被怎么处置。
“这就到了,公子小心脚下。”
“多谢。”吴玄收了心中思绪,跟着老太监上台阶,一级一级往上。
直到了一座巍峨宏大,却未上书匾额的大殿门前。
“吴玄。”
他刚站定就看到另一边檐下,林幼希身边跟着两个小内侍。
正抬手和他打招呼。
吴玄脚步一顿,转身就要过去,被老太监拦住了。
“吴公子请。”
他话语恭敬,却让你无法驳绝,只能远远的回应了林幼希一眼。而后被带着进入了大殿。
老太监恭敬的对着上首的人行礼,吴玄被他在肩膀一按就跪了下去。
再抬头,就看到九千岁站在台阶的尽头,他的身边一片暗影,是龙座,而上面垂着明黄色的珠帘。
看不清上位坐着的人。
“你来了。”
一个苍老且气蕴虚浮的声音从龙座上传来。
只三个字,就让吴玄心中一恍。
他伏在地上没有回答,圣人将老太监以及九千岁都支了出去。
而后自己拿着那副画,蹒跚着从上面走了下来。
“神仙入梦曾对孤说,要是能找到他在人间的影画,便可保大庸国运不衰。”
“孤已经得了此画,却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你是画师,你认不认得少了什么。”
吴玄如何认得少了什么,他只知道从这画出的那天开始,他的人生多了很多苦难。
面对这曾经将他全家灭族的圣人,吴玄心中虽有恨,却自知自己渺小如蝼蚁,无法反抗,他最多只能沉默不语。
圣人见他不答,又走近了些。
“你很怕孤!”
吴玄还是无话。
“为孤画幅画吧。”
又是这一句,为何人人都要他画。
“我手废了,画不了画了。”
“朱雀街口的宅子,归你了,回去好好画,孤的时间不多了。为了外面的那个,你也得用心画。”
圣人一身和气,好像没听到吴玄说他手废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转身回了龙座越走越远。
他的声音缥缈,虚虚传进吴玄耳中。
“既能请神入世佑我大庸,定也能为孤再续天命,回去吧,你一定能做好的。”
吴玄被守在门口的大太监又带了出来,将林幼希交到了他的手里。
一队禁卫将两人送回了朱雀街口的吴宅里。
偌大的宅子里房屋衰旧,草木凋零,他两站在院中亦如两孤魂无依的野鬼。
吴玄想起到了京中林幼希便被关在这里,有些心疼他:
“你就被他们关在这里,一个人,怕吗?”
“不算关,出入也自由的,听门口的守卫说,这里曾是你的家,我就不害怕了。”
“是,这里是我的家。”
吴玄说着往里走,林幼希亦跟着他,两人过了一重又一重门,最后停在一个小院子外。
院门挂着个裂开了的牌匾,已经看不出上面的字,倒了半边的门板后现出庭中景致,小塘衰荷,桂树昏昏,房屋倾倾将倒。
“这是我父亲母亲的院子。”
林幼希听了跪下恭敬的磕了三个头。
吴玄也在他的身边跪了下去。
额头贴着地面,感受着冰凉石板的温度。
一直到天色全黑,才回了林幼希暂住的房间。
很巧,是他原来的卧房。
空空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草草挂着遮光的帘子,床边一桌放着个烛台,一套茶壶,再无他物。
四周墙皮脱落,柱上朱漆斑驳,正对着床檐还挂着一轮布满蛛网的小弓。
吴玄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林幼希给他手中递了一杯热茶。
“暖暖。”
他低头看着,微弱的烛光中林幼希面容恬静,乌亮的眸子里闪着光。
吴玄心中的那股弦瞬时间断了,伸手抱住林幼希便滚到了床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只是凭着那一股浓烈的欲望和压抑良久的痛苦。
将一切一切都全释放在林幼希的身上。
而林幼希只紧紧的贴着他的身体,乖顺的承接着。
窗外寒月如勾,窗内双影缠绵。
一夜莹莹啼鸣,倾身相付。
过了那一夜,吴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和守卫要了绘画要的东□□自一人进了吴家的祠堂。
对着凌乱不堪的神主牌位。
安心作画。
谁也不见。
九千岁来了几次,都只能透过窗棱看到他伏案的背影。
昏昏复昏昏,一月后,吴玄手中拿着两幅画,求见九千岁。
吴家祠堂门口,两人相对而立。
九千岁有些激动的看着吴玄手中的画。
伸手要拿,却被吴玄让过。
“小叔叔。”
“你叫我什么。”
“小叔叔,吴迅已。”
“你想起我了,认出我了。”
“我在这祠堂多日,每日作画,似有祖先显灵,许我知一些前程往事。
小叔叔为了吴家进宫,隐姓埋名,辛苦筹谋。
可大伯和我爹,却在夺嫡之争中,与小叔叔背道而驰,将吴家全族,推向灭绝深渊,将小叔叔半生的筹码算计,付诸东流……小叔叔,你是不是很恨他们。”
“恨,如何恨。”
“不恨,果真无恨。”
两人面对面站着,九千岁看着面前形销骨瘦却依旧挺直肩背的青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已经多久没有回到过这里,上一次,他在这,亲手断了两个哥哥的生路,而此时,面对着吴家唯一的血脉。
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小叔叔,吴家欠你太多了。”
……
“你让我画的画,我画好了。”吴玄说着话抖开了一副,上面一个少年风华正茂,正是吴玄。
不,不是吴玄,他的眉眼与吴玄有着九分相似,却多了吴玄身上不曾有的意气明扬。
如一柄厉剑,被困于画纸方寸之间,无法展露锋芒。
九千岁看着画上的自己,那是快被他遗忘的模样,他有些激动的再往前进了一步。
吴玄却退了:“小叔叔,这画我画成了,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一分一毫不敢偏差。若能合你的意,还望成全玄儿一个请求。”
“你说。”
“替我送林公子回去。”
“他和你同命相连,回不去了。”
“能回去的。”吴玄又往后退了一步。
“九千岁在京都一人之下,无敢不从,叔叔为我保了他,玄儿便进宫献画,再无牵挂了。”
“……”
“小叔叔。”
“我答应你。”
“好。”吴玄听了他的保证,将画递了上去,同时还有一封书信。
“请叔叔帮我交给林公子。”
九千岁接过画,也接过信。
上书和离二字,落笔缠绵。
“送我进宫吧。”
“好。”
吴玄再一次进到了那座宫殿里,苍老的帝王咳声绵延。
“画好了。”
“好了。”
“呈上来吧。”
“还请圣人亲启。”
吴玄不卑不亢,盘膝而坐。面前的画卷冗长,觉有丈余。
圣人又咳了好几声,而后颤巍巍从龙座上下来。
地上画卷静静地放在吴玄身前。
圣人都没有看吴玄,抬手解开了画卷。
却是满卷形容恐怖的鬼怪山精,妖魔枯骨。
随着画卷缓缓展开,似有虚影从中脱出。
缠绕着殿中两人。
丝丝噫语轻笑回荡着,吓得圣人手中一抖,整卷画如瀑倾泻。
越来越多的魅影从里面冲了出来。
“你竟敢……咳咳咳,竟敢……”
圣人往后退连滚带爬,颤抖着手指着吴玄。
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主君残暴,天下民不聊生,神鬼共泣。
圣人想要大庸千秋万世,便该追觉本身自省,而不是付于小人之手,依于旁门。
画见人心,天命难违。圣人你,气数尽了。”
“来人,来人……咳咳,把他拖出去,杀,杀了他。”
圣人身边鬼影憧憧,女妖精怪缠着他的身体。
整个大殿里阴风阵阵。
他连滚带爬的爬上龙座,喘息不止。
吴玄看着他露出释然的笑来,而后身体被从门外冲进来的禁军一剑刺穿了胸脯。
热血喷涌而出,尽数洒在了面前的画卷之上。
然到此,他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不清了,取而代之的是门外清晰的拍门声和呼喊,以及手中的疼痛,往下滴血的声音。
以及一个小小的团子渐渐清晰。
他踩着自己的手臂,抱着自己的手掌正贪婪的吸着血。
一口一口吃的欢快。
吴玄总算回了魂,他此刻不在无名殿,也没有见圣人。
他刚活过来一天,他在他的小书画铺里。
刚刚的那些,都是前生之事。
小画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回魂,转过头来。
“你回魂了,梦可好。”
“你……”吴玄看着本应昨晚被烧死的小人儿又带着画回来了,只觉得心中恐惧。
根本就没有心情再去回想刚刚记忆中的一切:“你到底要怎样?”
“我说过了啊,我因你而生,为你而来,除非完成心愿,不然哪里也不会去的。”
“你要什么?”
“这可是天机,怎可随意告诉你。不过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外面那个人,我也知道,你和他可是很有缘的,他很喜欢你哦。”
“胡说八道。”吴玄甩手想要把他甩下来,可这个小鬼死死抱住他。
“我和你说你别不给我面子,我可以改你的命,可以给你泼天的富贵,只要你养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不养小鬼。”
“你害怕吗?怕什么,都重来一回了,还有比死更恐怖的东西嘛,且不说我,说门外之人。”
“他对你情深义重,你舍得不理他吗?他又不是老虎豹子,又不会吃了你。”
“你这么怕他做甚,此时一切都未开始,凡事无可定论,也许你们会有不一样的事发生呢。”
“啊,别再晃了,胆小鬼。”
小画儿紧紧的抱着他:“你冷静一点啊。”
吴玄在他奶呼呼的声音中还真渐渐安静了下来。
渐渐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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