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陈维志看过来, 镜片背后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抿着唇,脸色也绷着, 像是憋了一口经久不散的郁卒之气。
其实一班的人都不知道裴翊和陈维志有过节, 当初裴翊被怀疑作弊的事,陈维志完美隐身,并没几个人知道内情。
就连魏蕴都不清楚, 只以为是李江心怀愤懑。
这次陈维志在上学期第二次月考和期末再加上这次开学考试, 连续三次进入年级前一百, 便向学校申请进入一班。
学校通过申请,而魏蕴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自然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而此时裴翊除了最开始有些没想到之外, 对此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很快又垂下了目光,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分心的事。
倒是讲台上的陈维志见裴翊毫不在乎的模样, 渐渐咬紧了牙,胸口都不断起伏。
魏蕴把他安排在靠窗那一侧, 离裴翊他们很远,但即便如此,陈维志在去到座位上时, 目光也一直盯着裴翊的方向。
却在下一刻,看见了裴翊身后眼神不善的段星敛。
段星敛半靠在椅背上,单手转着笔,神色凌厉冷峻, 微眯着眼看向陈维志。
陈维志见状一顿, 随即快步走回了座位。
——
这件事最终只像一个插曲, 在一班荡起了一层小小的涟漪之后很快便又回归平静。
一来陈维志不像裴翊那样以悍然之势强行降落第一, 二来陈维志本身不说话时就是不起眼的性格。
于是很快,大家又再度投入了紧张的学习当中。
他们这学期要上完高中所有的课程内容,并且准备初步拉通大致复习一遍,所以时间紧任务重。
就连裴翊和段星敛都不觉得有太多喘息的时间。
好在他们自从情人节那时闹过矛盾之后,似乎又回到了刚恋爱不久的状态。
伴随着日渐紧张的学习,感情也逐渐稳定下来,彼此似乎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也或许是都在克制着自己,以至于短时间内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这期间裴翊仍和殷霜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
只是裴翊需要一个系统的心理问询,所以目前殷霜和他聊天也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天气、自然以及他恋爱中的一些小经历等等。
伴随着他俩的闲聊进程,燕城漫长的寒冬也渐渐过去,迎来了渐暖的春风。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裴翊之前换了手机号,那之后就没再收到卞广杨暗含威胁又隐隐发疯的短信。
并且卞广杨也没再来七中门口蹲守裴翊,裴翊也不至于每每靠近校门,就浑身紧绷。
他不知道卞广杨是想通了还是怎么,但总归算是好事。
裴翊觉得好像一切都又有了平静的表象。
直到这天,裴翊又收到了殷霜的信息,她说她大概四月初回来,回来就可以和裴翊见面聊聊。
裴翊在这段时间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可能有问题,但他没打算回避,问题若能早些解决,他在处理和段星敛的关系上大约也能更加顺遂,他们之间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
是以裴翊甚至还隐隐有一些期待。
——
这天他们刚上完体育课,裴翊坐在体育场的露天看台上,段星敛拿瓶水走过来递给他,又拿出湿纸巾给他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忍不住笑着问他:“你看什么呢?这么起劲。”
裴翊把段星敛拉到身旁坐下,他手撑着下巴,抬眼望着高处湛蓝的天空和各种形状的云朵。
“今天天气好好看。”裴翊眼睛向上抬便显得大,莫名有一种和他本身气质不符的天真。
段星敛看了一眼天,却又回头继续看他,看不够似的:“嗯,确实。”
“之前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裴翊看了会儿,一回头却直直对上了段星敛的目光。
裴翊愣了一下,被段星敛炽热的眼神盯得耳根也随着这天气一样热起来。
不过段星敛此刻身后是体育场高耸的白色遮雨台,再背后是明媚的艳阳天,衬得人越发意气飞扬。
他笑了下,撑着脑袋又情不自禁地问:“段星敛,你最近怎么越来越帅了。”
段星敛闻言挑挑眉,手搭在裴翊身后的椅子上,不答反问:“那你最近嘴怎么越来越甜?”
裴翊最近心情不错,段星敛能感受到,当然他自己最近心情也还可以。
除了他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最近春天,流感多发,他姥姥姥爷那两把老身子骨又受了病毒侵袭,双双住院。
冯笠请假贴身照顾他们。
虽然有护工,但冯笠还是有些心力交瘁,回到家时情绪自然没有多好。
而段成森虽然心疼冯笠辛苦,但也觉得许多事她没必要亲力亲为,觉得那老两口麻烦,总之有时候态度不太好,两人往往就会为此争吵起来。
段成森不舍得多说冯笠,见到段星敛便怒火转移。
比如段星敛上周回家,刚吃了个冰激凌就莫名其妙被骂说什么大冷天的吃什么冻东西,要是生病住院没人管他。
段星敛当时心里真是无语至极,又当着他的面拿了三个冰激凌,转身就走了。
总之他们家简直就是乌烟瘴气。
好在他还能在裴翊这边得到点安慰。
这时裴翊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近一点。
段星敛配合地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听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然后下一刻,他就听裴翊在他耳边轻声开了口:“你亲得好。”
段星敛顿时太阳穴跳了下。
他表情凝住,眼睛直视前方,没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忍不住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而裴翊也是看准段星敛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才这样肆无忌惮。
他眼里笑意越发浓厚。
结果下一刻,腰下的位置就被人掐了一下。
裴翊浑身下意识一抖,有些震惊地回头看了看段星敛。
与此同时看了看身后的其他座位,发现果然没有其他人。
失策了。
裴翊抿了抿唇,浅浅瞪了段星敛一眼。
段星敛老神在在地挑眉笑笑。
可接下来裴翊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见看台下的邵遇在朝他们笑着招手。
招完手又立刻跑了上来。
“你们在干嘛?”邵遇跑到近前,笑眯眯地问。
少儿不宜,段星敛摇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没干嘛。”
好在邵遇对此也不多问,只在裴翊旁边坐下,跟着看向操场。
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只是对方此时俨然已经从六班跃到了一班的队伍。
邵遇用手肘戳了戳裴翊,问道:“陈维志在你们班怎么样啊?他没和你有什么吧?”
裴翊有些奇异地回答:“能有什么?”
“真的吗?”邵遇心想,只要没事就行,“那就好。”
主要他总觉得陈维志有点把裴翊当成假想敌,而且明明他这次也可以去二班,他就偏偏要去一班。
邵遇莫名觉得,陈维志此举就是想单方面挑衅裴翊,虽然他知道裴翊并不在乎。
此外他想想陈维志上学期期中考砸之后那拼命学习随时可能猝死的劲头,要不是之前陈维志做事不地道,邵遇都还有点佩服他。
害,罢了,邵遇根本搞不懂这些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弯弯绕绕的,于是这会儿也再不多提。
转而提起了方艾的近况。
“小艾最近得了流感。”邵遇说,“可惨了,她说她每天要用两包纸擤鼻涕,你俩也得注意点,你俩要是一个遭殃,另一个肯定被传染。”
段星敛、裴翊:“……”
“小艾刚刚还在跟我说呢,说她上课都一直打瞌睡。”
段星敛此刻闻言,不禁想起了他家俩折腾人的老人,便接了句:“没住院就还好。”
邵遇无语:“你盼着人家点儿好吧。”
——
而也不知道是此次流感确实来势汹汹,还是段星敛乌鸦嘴。
总之当天晚上方艾就开始发烧,被室友和宿管阿姨连夜送进了医院。
接下来一天却又高烧不退,吊水吊了好多瓶,吓得方艾妈妈差点给她请专家组会诊。
邵遇听说这事时担心得不行,周六一大早就赶去了医院。
裴翊和段星敛知道之后自然也是要去慰问一番的。
等到了地方,段星敛才发现方艾和他姥姥姥爷居然在同一家医院。
而且由于都是流感发热且症状严重,还都是住的高级病房,俩病房就隔了几个房间。
“你怎么样?”段星敛和裴翊先进了方艾的房间,方艾此时已经醒了,她妈妈也回家去给她炖汤了。
只剩邵遇和林思为在一旁守着。
方艾脸色苍白但状态还行,闻言叹了口气,哑着声音说:“还行,死不了。”
“那就行了,你这破锣嗓子别多说话了。”
方艾白他一眼。
倒是裴翊把给方艾的水果放在床头,还亲自动手给她削了一个苹果,方艾感动得差点没以泪洗面。
之后几人又来来回回地调侃了几句。
林思为见段星敛有些心不在焉地往门口瞧,大约知道他在想什么。
便主动提道:“早上冯阿姨还过来看了下小艾,但她好像不知道你也过来是吧?”
段星敛和裴翊是直接从学校宿舍过来的,也没人跟冯笠说这事。
裴翊不知前情,听到这儿,有些疑惑地看向段星敛。
林思为又接着问:“来都来了,不过去看一眼?”
邵遇听到这里,也跟着看了过来。
他们都知道段星敛和他姥姥姥爷关系不好,从小也不怎么见面,但好歹是长辈,又生病住院,确实没有来了还不去看看的道理。
段星敛想想也是,大不了又被莫名其妙骂一顿,但他不能失了礼数。
于是便点头应下:“可以。”
说完又问:“你们去吗?”
“我们刚刚已经去了,再去打扰也不太好。”邵遇回答,想了想又抹了抹手臂,“而且你爸也在,噫,我不去了,他好严肃。”
倒是裴翊听到这儿,眉头一动,也大约明白了他们说的是什么。
正想着,下一刻段星敛就转头看向他,主动跟他解释了一下:“我姥姥姥爷在那边病房,我要去看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吗?”
方艾听到这,一下来了精神,还能使劲的眼睛疯狂给邵遇使眼色,似乎在激动地说,见家长了!
而裴翊这边于情于理也是该去的,毕竟那是段星敛的家人,虽然他和段星敛没在明面上,但实际的关系是在的,而且段成森也在,他都来了,不可能不去。
于是裴翊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段星敛本来是想直接从方艾病房里拿一个果篮当做礼品,但一向随便的裴翊这回却觉得不太好,还是特意下楼去买了适合老人的补品。
他手里提着东西上楼,走到段星敛姥姥姥爷病房门口,不知怎的,居然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他紧了紧提着礼品的绳袋,接着就听段星敛轻轻敲门。
很快门后传来脚步声。
来开门的人是段成森,看见段星敛下意识蹙眉,看到身后的裴翊时又收敛了一下。
他也知道方艾在隔壁,此时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侧了侧身子,让他俩进房间。
刚刚走进玄关,裴翊便听见了两道独属于老人沙哑的声音。
还有冯笠温柔耐心接话茬的动静。
裴雪缘父母早逝,所以裴翊自小没有隔代的长辈,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样的长辈相处。
不过他想,大概礼貌乖巧一点,再努力笑一笑,至少应该不会得罪人吧?
他这么想着,便跟在段星敛身后,慢慢地步入了病房内。
但接下来,他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那样的,裴翊没见过这种场面,整个人直接懵掉。
因为从他刚刚跟着段星敛喊出「姥姥姥爷」开始,病床上的老人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彻底消失,凹陷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浑浊起来。
对方眼睛如鹰隼般死死盯了他们一会儿,呼吸在发沉,紧接着就见冯笠慌张地站起来,似乎在那瞬间想起了什么。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老人却猝不及防地发起了怒。
他一把扯开手上的留置针,拿起床头盛满水的纸杯,直接向门口两人砸了过去!
段星敛显然也没想到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转瞬之间只来得及侧身挡住裴翊,由那温烫的水打湿大片脊背。
但不知这举动是不是又刺激到了对方,老人胸口不断起伏,刹那间眼球都要爆裂开似的,一时间出气都不如进气多,老人大发脾气,病床都被捶得吱呀作响。
接着对方干哑但暴怒的声音咆哮了出来。
“你还敢和他在一起!!你是不要脸还是不要命!滚!你给我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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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接下来整个病房里便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混乱。
段星敛他姥爷怒不可遏, 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一下拂到地上,花篮、药片、玻璃杯洒了一地。
他姥姥在旁边也跟着哀声痛哭起来。
冯笠左支右绌,匆忙中只来得及看了他们一眼, 那眼神十分复杂。
而段成森显然也没料到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 愣了一下之后才赶紧过去帮忙按住扭着身体准备要下床的他姥爷。
他姥爷眼睛瞪得通红,一把推开段成森:“你走开!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段星敛闻言皱了眉,他无法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打骂, 更无法接受裴翊被他们这样无礼地对待。
可他刚想开口, 段成森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耐烦地对段星敛说:“还不快出去!”
与此同时,他姥爷气急攻心,刚一坐起来就捂住了心口,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晕倒。
段成森赶紧把人接住,而冯笠见状大惊,一手扶着他姥姥, 一手又疯狂地去按床头的呼叫器。
没一会儿,几个医生护士匆匆忙忙鱼贯而入, 室内顿时愈发拥挤吵嚷起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妈你先别激动,医生、医生,我爸怎么样?”
“病人手脚抽搐, 预防心脑血管疾病,准备胸部按压和镇静剂!”
“冯笠你先别急!你给护士让下位置!”
“呃……”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着段星敛的耳膜,回荡在他的脑海,闹到极致脑中便又静了下来, 眼前像在上演一部默然的闹剧。
而裴翊显然也没见过这阵仗, 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面前的场景, 他手中仍然提着准备送给老人的补品, 却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下一刻,段星敛回过神,牵着裴翊退出了病房。
出去之后两人目光看着不同的方向出神,纷纷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裴翊眨眨眼,想起什么,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扔到一边,看了下段星敛被水打湿了大片的衣服,有些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水透过外套已经打湿了里面的T恤,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而段星敛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对待,就连段成森和他关系最僵的时候,都没有对他动过手。
但幸好被水打湿的不是裴翊。
否则——
段星敛压着情绪,回头先跟裴翊道歉,声音有些低落:“裴翊,对不起,害你受连累了。”
裴翊好心好意陪他看望老人,结果却差点受到无妄之灾。
段星敛看着裴翊脸上不小心被溅到的一滴水,伸手替他擦掉,神色十分懊恼。
裴翊伸手握住他的指尖,回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了看屋内忙碌的情景,想起他姥爷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心弦崩得有些紧,不禁问道:“你家人知道什么了吗?”
段星敛听到这里,眼眸也不禁凝重起来。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他和他姥爷根本就没什么交集,以前其实也就是不想看见他,在他生日那天说一句「滚」也是极限。
今天这一出实在反常。
段星敛直觉和他舅舅有关,但是更多的他却也不知道了。
“应该没有。”他这么回了一句,紧接着却还是更为裴翊突如其来见到的这一出糟心事而感到懊丧,“真的对不起,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裴翊闻言,微微抬眼,去寻段星敛的眼睛,安抚道:“哥,没事,你别放在心上。”
段星敛此言并不是为了求得裴翊的理解,然后自己图得一个心安理得。
他也并不认为裴翊和他在一起就应该承受他家人无理的刁难。
段星敛心里默默做了决定,此刻也不再多说。
正巧此时,听到动静的林思为和邵遇从方艾的病房里出来,见他俩站在门口,便快步走了过来。
邵遇一见段星敛的模样,立刻就拉着他的衣服着急地问:“这是咋啦?你衣服怎么湿了?!”
而林思为见段星敛模样狼狈,又看了看门里,第一反应是和裴翊方才的发问一样。
得到段星敛否定的眼神之后,他微微放心,没再多问,只是说:“先去小艾那儿。”
段星敛闻言却摇头:“她妈妈等会儿就该过来了,我们先走了。”
“也好。”林思为说,“这边有什么我帮你盯着。”
段星敛点点头,接着和裴翊一起走向了电梯口。
邵遇在身后看着,眼里露出迷惑:“这阵仗什么情况啊?”
这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得有些焦急的方艾已经打了电话过来。
但林思为也不清楚,他看了纷乱的病房一眼,捡起裴翊的礼品,和邵遇回了方艾那里。
——
而这边,裴翊和段星敛走进电梯,裴翊拉了下段星敛,跟他说:“我们先去隔壁商场买件衣服换一下?”
“行。”
段星敛把外套脱了,感觉穿一件受罪比穿两件受罪好一些。
结果他透过电梯墙面的反光,发现裴翊的目光落在他背上:“怎么了?”
段星敛的内搭是白色的,T恤又薄,沾水之后贴在身上,皮肤肌理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比直接见到的冲击力还大。
裴翊看了会儿,这才挪开眼神:“你还是穿上吧。”
段星敛:“?”
虽然不太明白,但他还是照做了。
等又穿好之后,才听见裴翊解释:“太性/感了。”
段星敛闻言一顿,心中郁闷立刻散去大半,他笑了下,搂住裴翊的脖子捏了下他的脸,但还没来得及多做什么,电梯门开,段星敛便放开了他。
只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要夸我身材好就正经点夸。”
接着两人步出电梯,裴翊眼里同样露出笑意:“夸了有什么好处吗?”
段星敛知道裴翊这是有心在淡化方才那一出带来的不良情绪,此时一挑眉,便接道:“给你看腹肌。”
裴翊摇头,故意说:“天天都看,这没吸引力了。”
段星敛捂住眼睛佯作伤心,又去闹他:“这么快就兴味索然了,不行,回去必须看。”
裴翊被他闹得笑起来。
结果两人刚刚转出电梯前室,却发现原本应该往来熙攘的一楼大厅里人群的走动竟比以前要缓慢许多。
几乎每个经过的人都会回头往大厅角落的一处投去好奇的一眼。
裴翊顺势一望,发现那里正围了一圈人,里面有胡吵胡闹的声音传来,动静很大,外围还有几个医院的保安。
段星敛跟着看过去,下意识猜测:“医闹?”
裴翊摇头,只是在收回目光时又听见那边依稀传来一句“你们医院的医生就是这种素质吗!勾引我老婆哄骗我儿子!”
裴翊觉得这声音有一点耳熟,听得他莫名有点不舒服,加上他也无意看热闹,便摇摇头说:“走吧。”
段星敛也是这个意思,他刚刚在病房里就被吵得头疼,此刻更不太想听这种动静,便应了下来:“好。”
两人迈步往医院大门口走去。
但刚刚走到门口,稍稍落后半个身位的裴翊下意识回头再看了一眼。
谁料正是这一眼,却让他透过缝隙,看到了站在人群正中正在无理取闹的卞广杨。
裴翊没想到居然会是他,呼吸一滞,此前被跟踪被纠缠的窒息感瞬间弥漫了上来。
但与此同时,那边的卞广杨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凶狠的目光霎时看了过来,正好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裴翊。
不等他反应,卞广杨下意识里似乎想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提声便吼了一句:“我儿子来了!”
随着这句话,围观的人四处看了看,眼见着就要把目光放到他这边。
裴翊不想牵扯进这些糟烂事里,回头立刻就想走。
但下一刻,他却听到了一个更为熟悉的女声。
“你少在这里转移话题!卞广杨我警告你,我已经报警了。”
裴翊闻声猛地定住,接着拔腿便往人群里跑去。
段星敛看他方向,条件反射似的拉了一下,没拉住,但紧接着他一定睛也看见了人群中心正在和人对峙的裴雪缘。
段星敛一惊,赶紧跟着过去了。
那边裴雪缘显然没想到裴翊竟真的出现在这里,眸中露出惊讶:“你怎么来了?”
“妈,你没事儿吧?”裴翊问完回头,看了站在不远处一脸准备胡搅蛮缠的卞广杨一眼。
而裴雪缘身边,还站着孟信孟医生,对方此刻原本规整的头发微微凌乱,眉心紧着,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显然也是这次事件的主角。
裴翊吸了口气,又喊了一声:“孟叔叔。”
这一声却刺激到了卞广杨,原本尚还能伪装的彬彬礼节也不要了,眼神怨恨地盯着他们这边,又叫嚷道:“儿子不认老子,老婆不认夫,全跟着这小白脸滚了!这还有什么道理!”
裴雪缘气得七窍生烟,吼道:“你还有完没完!离婚都十几年了你在这时候来发什么疯!”
原本裴雪缘还不这么生气,可此时裴翊来了,她不可能任由卞广杨信口开河。
她把裴翊拉在身边护着,裴翊扶了下裴雪缘的手肘,又看了眼跟过来的段星敛,示意稍后再说。
而段星敛眼见着裴翊的目光沉下来,神色也冷漠至极,像是将自己包裹在了重重冰雪之中,他心头重重一跳,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接着段星敛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陌生男人。
结果定睛一看,心中越发惊讶,这人正是之前他在校门口远远见过的那个人!
怪不得他总觉得那段时间裴翊有些奇怪,所以他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在缠着裴翊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段星敛神色凛然,蹙眉紧盯着对方。
而卞广杨这会儿看着他们母子,不知为何却又忽然笑了起来,看起来疯得可以:“也好,咱们一家人今天也终于算是团聚了,之前想见你们一面都难。”
这话在不知情的人耳里听起来多么忍辱负重似的,周围的人一时有些窃窃私语的猜测。
“雪缘,这小白脸长得倒是有点像我年轻时候。”卞广杨轻蔑地看了眼一旁的孟信,哼笑一声继续口不择言,“但德行不好,指不定是在玩弄你,毕竟人家年纪轻轻,怎么就要接盘——”
此言一出,还没有说完,众人都没看清裴翊是怎么动作的,他跃到卞广杨跟前,一点犹豫都没有,一拳便打在了卞广杨脸上。
力道之大,像在发泄将近三个月的怨愤。
卞广杨刹那被揍倒在地,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呼啦啦往后退了几步。
卞广杨舌头顶了顶被打的地方,又煽动似的喊道:“儿子打老子了——儿子帮着外人打老子了!”
裴翊面无表情,眼神动都没动,但脚下却又往前迈了一步,似有再动作的意思。
可这时,段星敛注意到门口有穿着警服的警察进来,赶紧上前从背后拉住了他,轻声唤了一下他的名字:“裴翊。”
裴翊听见他的声音,眉目一动,像是才从某种失神的状态里回落过来。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恢复了方才那种冷静漠然的神色。
接着警察快步过来,然后将他们几个一并带回了派出所。
了解案情、做笔录、查看伤势、批评教育……
一番折腾下来,时间转眼就过了中午。
这事和段星敛关系不大,他早早便出来在门口等着。
裴翊是后面才出来的,一见到人,段星敛赶紧迎上去,紧张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没事吧?手疼不疼?”
裴翊摇摇头,却只是问:“我妈呢?”
段星敛回答:“以为你还要一会儿,先送孟医生出去了。”
孟信这一遭是属于飞来横祸,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是卞广杨在颠倒黑白,但经过这么一闹,之后在医院难免有流言缠身。
裴雪缘十分过意不去,只能诚恳道歉。
裴翊闻言点头,接着还没多说什么,又见卞广杨从过道另一边出来了。
卞广杨一见他,摸了摸挨打的侧脸,幽幽说道:“小翊,你知不知道打人犯法?要是别人,早告你了。”
说到这提起嘴角阴阴笑了一下:“但是爸爸可以原谅你。”
说得多么高尚,像是施舍似的,而裴翊这会儿冷静下来,便不把他放在眼里。
段星敛则挡在裴翊身前,隔绝了卞广杨膈应人的眼神。
卞广杨便顺势看向他,眼神上下打量:“你和我儿子关系很好?”
段星敛没说话,而裴翊完全不想段星敛和这种人沾染上毫分,觉得多听一个字都会脏了段星敛的耳朵。
于是直接拉着段星敛向派出所外面走去。
留卞广杨在身后探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裴翊和段星敛走出去,正好碰见送完孟信回来的裴雪缘。
接着几人在派出所门口一起打了辆车,一并往回走去。
但到了槐月湾门口,段星敛却没下车,他知道他们母子估计有话要说,他也不便打扰。
于是只暗地里紧握了下裴翊的掌心,跟他说有事联系。
裴翊点头应下,跟裴雪缘一起回了家。
接二连三躁动了大半天的事好不容易落幕,此刻四周终于宁静下来。
裴翊心里乏累,但有些话还是要问:“他最近在缠着你?”
裴雪缘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嗯,他有一次还在小区门口看见孟医生送我回来。”
裴翊住校,七中管得又严,实在难以见上一面,卞广杨便把目标转移到了裴雪缘身上。
原本还好,一开始只是缠着裴雪缘说想复婚,后来见到孟信,整个人便发了疯,今天更是直接跟踪裴雪缘到了孟信的医院,然后不要脸面地闹了这么一出。
卞广杨知道信口雌黄诌不出什么,但只要能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裴雪缘念及此有些心累,神色看起来有些倦怠,但在裴翊面前还是打起了精神。
此时她又想起一件事,不禁问道:“你之前不去附中,是不是因为……”
裴翊一顿,点头应了:“嗯。”
之前九月刚刚准备入学时,他不小心在附中教职工栏里看见了卞广杨的信息。
那时他不知道卞广杨是这种人,却潜意识里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所以临时转学去了七中。
此刻裴雪缘听到肯定回答,心里也早有所估计,她知道裴翊凡事能忍,若非必要,他不会同自己多说什么。
这会儿便也不好再就此多言。
倒是裴翊不解地问:“我记得他不是再婚了?现在是想干什么?”
当年卞广杨年轻时长得帅会哄人,结婚前对裴雪缘也表现得温柔体贴,追她时更是各种浪漫攻势、时常制造惊喜,所以他们结婚时,裴雪缘曾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嫁给了她所向往的爱情。
谁料婚后没多久,卞广杨的真面目就渐渐露了出来,别说没了热情、就连话都变少了,对裴雪缘更是时常不耐烦,似乎裴雪缘只是他结婚的工具。
裴雪缘对此实在接受不了,婚前的滤镜渐渐褪去,所以即便当时已经生了裴翊,也还是毅然决然地离了婚。
离婚之后卞广杨也并未多留恋,也完全当裴雪缘和裴翊不存在,很快另外组建家庭,这十几年从未出现过。
“他以前长得人模狗样,新妻子家里有钱,他也是那时候跟着对方来了燕城。”裴雪缘尽量客观地说着自己近段时间了解到的事,“但那家人前年破了产,他便和他妻子离婚,离婚之后分了几十万的债务,谁料后来得知他妻子及家人名下还有隐藏财产,但对方已经移民国外,根本再找不到人,他估计气疯了。”
这两年卞广杨自己的事业又接连受阻,虽是他自己师德作风不行,但他却以为是命运不公,几遭下来,可能心理有些扭曲。
直到后来他在燕城高中部联考第一的位置看到了裴翊的名字。
几番打听之后,确认这是他曾经不要的儿子。
再加上后来又了解到裴雪缘现在事业混得风生水起,外企高管,年薪不知道比他高了多少倍。
总之两人前途都十分光明,不像他债务缠身、职业名声扫地、孤家寡人前景渺茫,总之很难让他不动心思。
裴翊听完,默然片刻,最后说道:“再来还是报警吧。”
卞广杨要疯,他们却不可能把自己搭上。
裴雪缘沉吟着点点头,虽然觉得这并非长久之计,但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过后两人没再多说,折腾大半天也累了,便各自回房休息。
裴翊回房拿出手机,看见段星敛刚刚正在问他情况。
裴翊回了句没事,又粗略解释了一下他们和卞广杨的关系,多的却也不愿提了,说多累多。
好在段星敛大致了解之后也没再追问,只说让他好好休息。
与此同时,鹭湖别墅。
段星敛在家里等了半天,等到夜深时,冯笠和段成森终于回来了。
段成森一开灯就看见段星敛坐在沙发上,措手不及之下被吓了一跳,蹙着眉就想骂人。
但在此之前,冯笠却率先越过他,向段星敛走了过去。
冯笠静静地看了段星敛一会儿,指尖蜷了蜷,心中莫名悬了起来,在那瞬间,她想起了许多画面,最后回归到今天段星敛把对方护在怀里,任由水渍全部溅到自己身上时那不顾一切的姿态。
可她下意识里回避这些,开口时只是问道:“小星,是有什么事要跟我们说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段星敛坐在沙发角落, 吊灯的光影打在他脸上,显得五官越发深刻。
冯笠在这瞬间恍然发觉,她的儿子不知何时, 已经从小小一个初具了大人的模样, 再也不会伸着手问妈妈要拥抱。
“难道不是你们该有话跟我说?”此时段星敛听到这里,眼神看过来,神色是冯笠从未见过的肃然认真, 他继续说,“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
冯笠闻言刹那僵立在原地。
但她知道这次确实是忽略不过去了。
她爸爸今天向段星敛扔东西, 此举无异于侮辱,若是不说清楚,必定会成为段星敛心中一生的结。
可有些事冯笠根本不想让段星敛知道, 她担心段星敛会受到影响。
冯笠眼睫垂下,站在沙发旁的空地上,神色很是为难。
此刻一旁的段成森见状, 他看不得冯笠纠结,于是黑着脸看向段星敛, 十分武断地开口:“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大人的事你——”
可他话还没说完,冯笠朝他的方向微偏了偏头,秀眉一蹙:“你闭嘴。”
段成森:“……”
段成森气结, 沉沉吐出一口气,气闷地走到落地窗边,插着兜自闭去了。
冯笠再度看向段星敛,一边是父母, 一边是儿子, 如果他们双方从此为这事挟冤记仇, 那将是她难以面对的局面, 更何况段星敛从小为了她,已经忍让了很多。
最后冯笠叹了口气,在旁边的沙发凳上坐下,眉目黯淡下来。
“要解释的。”冯笠说,“但在此之前妈妈先代替姥爷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段星敛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茶几上的果盘,并没应这话,毕竟冯笠也不是第一回 这样说,他知道冯笠难做,可这回事关裴翊,他也不是天生的受气包。
接着,冯笠沉默了大约有五分钟,看样子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段星敛也不催促。
最终,她忽然抬眼,然后直接扔出了一句重磅发言,为那些旧日往事铺垫了一个震撼的开头。
“姥爷应该把你错认成舅舅了,舅舅当年去世是自杀,为了一个男人。”
段星敛听到此处,眼神倏忽凝滞,浑身的汗毛也立刻应激似的竖了起来,即便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看向冯笠的眼神里还是透露着震惊。
而冯笠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悲伤,但话已至此,她也没打算再藏言,她说得很慢,似乎说一会儿要停一下才能继续:“当年舅舅突然宣布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冯笠的哥哥冯衡从小就优秀出色,一直都是父母的骄傲、妹妹的榜样,大约是因为这个基础,所以后来他做出那等离经叛道之事,才会这样让人意外。
冯衡出柜之后,父母震怒伤心,冯父杖鞭在手,问他改不改得了,但冯衡也只是梗着脖子倔强地说「喜欢男人不是错,为何要改」。
后来双方僵持不下,冯衡将近一年没有踏入过家门。
再之后他回家,却是因为被人举报作风不好。
冯家一门都在机关单位,冯父当时更值升迁的重要时机,若是成功,他们冯家即便在燕城也可称名门。
偏偏这时候冯衡的问题被人曝光,「同性恋」这几个字眼在当时有如洪水猛兽,好像一沾染上就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冯父因此升迁无望。
谁料这时,冯衡的对象又和冯衡分了手。
冯衡疯了一样找人,却遍寻不得,那人就此不见了踪影。
那之后冯衡一蹶不振,面对单位的批判处分都不为所动。
而冯笠当时已经和段成森结了婚,段家从商,能搭手的地方不多,但尽没尽力大家心里都清楚。
可冯笠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恰好冯笠的初恋当时在组织部,冯笠便去求对方搭把手。
但由于冯衡拒不认错,也不肯成为反面典型,最终还是被单位开除。
那年冯家一片混乱,好像冯家人一辈子的平顺就此到了头,家里永远只有乌云罩顶。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那段时间冯笠和段成森也开始吵架。
就因为之前冯笠去找初恋帮忙的事,巧的是那之后不久冯笠又恰好怀了段星敛,段成森占有欲强、疑心又重,至此心里便忍不住有所怀疑。
而冯笠大约知道段成森的猜测,但她也恼段成森不信任她,再者冯笠看起来温温柔柔,实际上性子是和她哥哥如出一辙的倔,所以她偏不解释,大不了就和段成森互相折磨。
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段成森都怀疑段星敛不是他亲生的,加上他本身不喜欢小孩子,所以对段星敛一直很冷淡,基本就懒得理他,也造成了父子二人往后不亲的格局。
这也是冯笠和段成森后来离婚的起因。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回到当时,冯笠本来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状况了,她觉得时间终会抹平一切,她的哥哥也会重新振作起来。
她却没想到,最大的噩耗会永远在身后。
冯笠生产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去了医院等候,一时之间,便没有人注意到冯衡。
段星敛的出生本该是为这个浓云密布的家增添色彩。
可大家却在同一天,见到了冯衡早已冷却的身体。
冯笠从那时便知道,一切都不会好了。
她也曾怨怪哥哥不负责任、轻视生命、不够坚强,可后来她在整理冯衡的遗物时,见到了冯衡抑郁症的诊疗单,厚厚一叠。
冯笠这才明白,她哥哥已经煎熬了很久,最后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他在求一个解脱。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就因为被一个男人抛弃了吗?
所以如果他不曾喜欢上一个男人,这所有的悲剧是不是全都不会发生?
……
而此刻,段星敛听完这个解释,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他舅舅冯衡就是他们家的禁忌,而与之沾边的「同性恋」这件事更是他们家人心中永远的刺,长于血肉、无法根除、一碰就是撕心的疼。
他姥爷今天这样,估计也是恍然间把他和裴翊认成了他舅舅和他恋人,刹那便回到了当年一片黑暗的时光。
段星敛对此久久不能言语,眼睛又再次虚焦,像是一并陷入了旧日的哀恸当中。
段星敛对这段不为他人知的隐秘过往当然感到唏嘘。
可他到底没有经历过那段时光,未曾置身其中,再感慨也犹如雾里看花,到底无法感同身受。
只是……
段星敛垂着眸子,思及自身,心却完完全全地沉了下去。
其实此前他曾抱有美好的想往——段成森可以忽略不计,冯笠则十分通情达理,所以他曾经一直觉得,他和裴翊的事在家庭上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他甚至还打算过让他家人一点一点地感受到并且接受他们。
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不可能了。
有此先例在前,他家人恐怕无法再接受一个「同性恋」的出现。
正想到这里,说完旧事的冯笠缓了一会儿,眼中仍有哀伤:“大概就是这样的,所以小星,你能理解吗?”
段星敛眨了眨眼,机械似的点了点头。
但紧接着,冯笠再度看向他,神色间像在极力排斥着什么,又莫名带着些恳求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这件事,我们以后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段星敛神色空白,像一记重拳忽然打在他身上。
这件事。
哪件事?
他舅舅的事,还是其他的事?
依稀之间,段星敛似乎听懂了冯笠的言外之意,可他又不确定冯笠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毕竟冯笠总共才见过裴翊三四次。
段星敛放在身侧的手指渐渐攥紧,他按捺着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并且在这瞬间,不管是与不是,段星敛都推翻了自己从前逐步渗透的计划。
他又开始想,等上了大学就好了,大学之后,天高海阔,所有事他可以完全自己决定,没人再能成为他的阻碍。
所以在此之前,一定不能被发现。
而这会儿,冯笠显然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但段星敛也无法向冯笠给予什么似是而非的保证。
即便此刻裴翊不在身侧,他也说不出这种两面三刀的话。
所以最终,段星敛也只是岔开了话题。
他站起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坐久了,身躯有些发麻,他路过冯笠身边时,低低开口道:“你们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冯笠闻言,眼眸微颤,望着段星敛离去的方向,不知心内在想些什么,似乎想叫住他,但最终没有开口。
而这边段星敛迈步上楼,从前他都是径直越过,对楼梯间的照片并无好奇,他想看的照片都在自己房间里。
可此次他经过二楼拐角时,脚步却莫名停了下来。
然后目光一挪,猝然便同角落里照片上的人对视上了。
段星敛从前怎么也想不到,他看起来眉眼如此温和的舅舅,竟会有这样起伏跌宕的一生。
段星敛此刻好像透过时光洪流,在与这个素未谋面的人进行对话。
他轻声呢喃道:“你很爱他,对吗?可是没人理解你,你也很痛苦,对吧?”
段星敛目光怔怔的,但没一会儿,竟垂下眸子,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那笑里有几分嘲弄,也有一些几不可查的偏执。
“其实挺讽刺的。”段星敛轻摇了下头,“他们对「同性恋」避如蛇蝎,可我好多年前就知道我喜欢男生。”
这也不知到底是在开谁的玩笑,又不知到底是在惩罚谁。
段星敛默了一会儿,眼神凛凛,不知想了些什么。
最后,他再度开了口。
“但是舅舅,我理解你。”
“因为我也很爱他,即便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不识爱恨的年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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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那晚之后, 冯笠再没和段星敛提过这事,这些事又像从前一样,回到了他们不可提及的角落位置。
第二天一早, 他们又匆匆忙忙赶去了医院, 段星敛自然不可能去。
他想去找裴翊,但是裴翊家中此刻估计也需要各自平静,他去并不方便。
所以段星敛只能忍住。
他忽然就有些焦躁, 不明白事情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像是一夕之间就添加了许多无形的枷锁。
但段星敛此刻得到喘息, 又想了想裴翊和卞广杨的事。
他最开始见到卞广杨是一月初的校门口,而从昨天裴翊的反应来看,显然不是第一次见, 所以卞广杨极有可能从那时开始就缠着裴翊,并且卞广杨对裴翊的影响明显不小。
所以当时裴翊寒假去Y国,是不是也有想要避开的原因?
段星敛如是猜测着, 可他也无法求证,一来多问无益, 二来以裴翊的性格,他不会多说,即便自己是他男朋友。
段星敛坐在阳台藤椅上, 手捂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着他拿出手机,又把昨晚冯笠跟他说的挑挑拣拣一番之后同裴翊说了一下。
他说的只是他舅舅的死对他姥爷的打击很大,昨天也是恍然之下把他认成了他舅舅。
段星敛无意欺骗裴翊, 所以只是隐瞒了部分事实, 可是更详细的他也不想让裴翊知道, 这是自己的家事, 不能成为裴翊的负担。
说完之后,段星敛正准备再次为昨天的事道歉,裴翊的消息却率先发了过来,是一张截图。
段星敛点开一看,整个人顿时坐了起来。
图中是用段成森的号给裴翊发的微信,但却是冯笠的口吻。
[段三木:裴翊你好,我是段星敛的妈妈。
首先非常抱歉,昨天我父亲言行失当,害你遭受无妄之灾,阿姨代父向你说声对不起,待事后情况稳定,阿姨再向你当面赔罪。
其次非常感谢你能来看望我父亲,虽然很遗憾事与愿违,但你的心意阿姨收到了,谢谢你。
最后我想你身为受到波及的当事人,有必要知道事件的原因,只是旧事伤感,阿姨只能同你简略一说——我的哥哥多年前被同性恋人抛弃,事后因此殃及前程,最终为此丧失性命,这件事乃我们家人心中的沉疴顽疾,昨天我父亲触景伤悲,一时未能控制住自己,方才做出此等怒而失礼之事。
特此致歉。
——冯笠。]
上面是冯笠发送的全部内容,裴翊也已经回了过去。
【:阿姨言重了,切莫挂心。】
裴翊回得很简单,但段星敛看到这里,眉头却微微凝了起来。
其实冯笠愿意道歉,比段星敛道歉要好很多,毕竟段星敛和裴翊同龄,又多了层男朋友的身份,话说出来总显得不够郑重。
而冯笠这话说得也十分恳切,能感受到她对裴翊的歉意。
可问题出在后半段的原因陈述上,一来冯笠不可能不知道段星敛会给裴翊解释这件事,她特意说出来属实没必要;二来冯笠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把家事向外宣扬的人,即便是邵遇的妈妈,恐怕都不太了解他们家的事。
更何况还是裴翊这么一个小辈。
再者冯笠说话做事一向有章法,基本不可能存在「不小心」的情况,所以冯笠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目的。
但能是什么呢?
暗示?警告?还是表明不可接受的态度?
又或者以上皆有。
段星敛浓密的睫毛垂下,遮掩住情绪翻涌的眸色。
与此同时他看见了裴翊紧跟而来的消息。
【:阿姨若是再提起,你跟她说不用放在心上。】
【:你也是,我没那么小气。】
除此之外裴翊却什么都没提了,不知道是没看懂言外之意,还是看懂了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段星敛也不好刨根问底,毕竟这一切目前都还只是他虚无缥缈的猜测,而他一贯想得多,这回不知道是不是他又多想了。
于是段星敛沉思良久,到底只是回了一个「好」字。
……
与此同时,裴翊那边收到回复。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跟着却又切出去再看了一遍冯笠发来的话。
同性恋、前程、丧命、顽疾、悲怒……这些字眼反复地拉扯着裴翊的神经。
并通过这短短的几句话将冯笠提到的那件旧事反复琢磨。
其实如果他想知道详细的,只要他问,段星敛一定会说。
可是之前段星敛没有主动告诉他。
裴翊知道段星敛是不想让他觉得有包袱。
同样的,他自己也没有把卞广杨的事全盘托出。
所以裴翊并不介意这个。
此外他其实也并不十分在乎冯笠的言下之意到底是什么,他只是担心段星敛为难。
裴翊坐在书桌前,透过玻璃看着远处的云霞,他眨了眨眼,心想,其他人说到底与他无关,只要段星敛还愿意并且不后悔,那他就可以与他并肩。
如此想着,裴翊便没有再多问了。
但裴翊不知为何,仍旧坐在原地出了神,眼神定定地望着前方,心中却没有从前的沉静,思绪纷乱地飘扬在诸事繁杂的荒野之上。
直到手机震动,裴翊眼眸微微下移,在看到弹出的名字时,眸色才有了波动。
【银霜:小裴,我3号回国,要见面吗?】
裴翊看到这里,像是忽然见到了什么水中浮木,一贯冷静的人回复时居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要。】
【银霜:那你什么时候方便?感觉你们学习很忙的样子。】
裴翊粗略一算,3号正好是周五。
【:4号可以吗?】
裴翊说完,殷霜一时没回复,裴翊也反应过来,会不会是他太急了,毕竟连一点倒时差的缓冲时间都没给对方。
可他已经等了一个多月,有点不想多等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时间推迟到下周,便见殷霜的消息回了过来。
【银霜:刚刚在付款,可以的,那4号上午十点见,我回来再找地方。】
【:好,谢谢。】
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裴翊心中有些起伏,但他暂时没打算将这事同段星敛说。
第二天周一,他和段星敛在学校再见面时,都没有问彼此要详细的解释。
只是段星敛想起什么,问了一句:“裴阿姨还好吧?那天我见她好像瘦了许多。”
段星敛有段时日没见过裴雪缘,前天一见便觉得比从前消瘦了不少。
“还好。”裴翊说,“就是最近食欲不太好。”
段星敛点点头,心想任谁碰上这么个阴魂不散的东西,心情都不能好。
“我之后介绍一个营养师给裴阿姨。”段星敛说完沉默了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这两天没再生事吧?”
裴翊知道他说的谁,摇了摇头:“没有。”
此时没有,但之后肯定会有,卞广杨这种人最为难缠,他现在反正一无所有,便不会计较成本,只要能达到一点目的,就是赚的。
唯有对裴翊他们来说,才像是犹如附骨之疽一般,难以摆脱也无法去除。
段星敛蹙着眉,也觉得烦,比他们家的事更烦。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思为的叔叔在兰徽分局,可以托他帮一下忙。”
话虽这么说,但两人心里都知道这没什么用,因为卞广杨不犯事,也有基本的常识,很难逮住实际把柄。
但裴翊还是点了头:“真有需要再说吧。”
两人便没再就此多说什么了,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而接下来几天,裴翊则尽力让自己投入学习当中,与此同时,专心等待周六的到来。
这周末段星敛没打算回家,他本来是想约裴翊一起学习,可没想到裴翊却拒绝了。
并且周六一大早起床之后便离开了宿舍,临走之前并没有跟段星敛打招呼,也没有如往常一样亲昵的吻。
在他走后,段星敛从上铺坐起来,望着紧闭的房门和空荡的宿舍,神色浅淡,心中莫名升腾起几丝不安。
——
裴翊走到校门口,习惯性地看了下外面的状况,发现没有别人之后这才走了出去。
他和殷霜没有约在倾阅心理咨询室,反而找了一家甜品店,殷霜说她想吃这家的提拉米苏很久了。
裴翊进门之后,一眼便看见了坐在角落窗边、长发微卷的人。
之前心理课时裴翊见过殷霜,记忆中便是一个气场十分和善的人。
此时远远一见确定是她,便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待他走近,殷霜起身,笑看着他,第一句话就是:“小裴,好久不见。”
言语间像是许久未见的朋友。
裴翊原本因为面见不太熟悉的人而微有些紧绷的心情稍稍放松。
“嗯,殷老师好。”
“我比你大十来岁,你要是不介意叫我霜霜姐就行。”
裴翊对这些倒没什么心里负担,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霜霜姐。”
此言一出,殷霜倒是高兴起来,笑眯眯地应:“诶,果然还是回国好,回来就可以和帅弟弟约会。”
裴翊礼节性地笑了一下。
“你吃什么?”殷霜担心他选择困难,又适时给了建议,“听说这家的红丝绒蛋糕也不错。”
可裴翊却摇了头,直言了自己的想法:“太甜,戚风就好。”
殷霜闻言眼眸一动,心中有所估量。
而接下来,在等甜品上来的这段时间,殷霜又不禁看了裴翊几眼。
裴翊疑惑:“?”
殷霜回答:“人类对美好事物始终是难以控制住目光的。”
即便裴翊身上仍然有些少年青涩,但就算以殷霜阅人无数的成年人的眼光来看,也不得不承认,裴翊外形十分优越,未来也只会更加漂亮。
去年她刚一踏进一班,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与此同时,殷霜也想起了当时裴翊旁边的另一个人,模样也十分英俊好看。
只不过当时好像生病了,整个人有些恹恹的,但也不难看出对方身上锋利出众的气质。
而想到这里,殷霜不由自主地便说了一句:“没想到是你先来找我。”
裴翊抬眼,没太明白:“那该是谁?”
殷霜是个极具职业素养的咨询师,不会妄议他人心理及可能具备的问题,便只是笑着说:“没有,都别找到我才好。”
好在裴翊不是追问的性格。
而接下来,殷霜却并没有直入主题,反而就着甜点饮品和裴翊聊了许多她在A洲的趣事。
结束时又约了下周的见面。
第二个周六他们约在动物园,第三个周六在按摩店。
这期间殷霜只是和裴翊聊些有的没的,裴翊话不多她也能把话题接下去。
裴翊知道或许这是她心理咨询的方式,但时间久了,他难免也生出了一些急躁。
好在四月最后一个周六时,殷霜终于和裴翊约在了倾阅咨询室。
裴翊去了没有多说,直接在前台办卡充费。
殷霜见状不由摇头一笑。
接着两人去到殷霜的办公室,室内装修简洁,而裴翊最近和殷霜已经熟识,此刻在陌生环境也并不算防备。
而这时,殷霜坐下,拿出她早就准备好的资料,然后终于进入了主题。
“小裴,我们见面这么多次,你对我应该也有所了解吧?”
殷霜在聊天时谈及了她求学、工作甚至恋爱的经历,裴翊确实了解很多,于是便点了头。
殷霜笑道:“那刚好,作为交换,我也了解了你一点。”
裴翊默然不语。
殷霜见此却不再绕弯,反而直接跟裴翊说:“所以接下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哦。”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说谎,她会知道。
裴翊心弦绷紧,下意识有些抗拒,甚至不太想继续了,他并不想把自己暴露给其他人。
但在他起身的前一刻,裴翊脑中却忽然出现了段星敛当初说他的一个词汇。
伪装。
念及此,裴翊呼吸渐重,指尖握紧椅子边缘,他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起身,像是有人将他按在了椅子上,然后他强迫自己回答:“嗯。”
殷霜听到回答,直接便开了口。
“你对周围事物都没有兴趣,对吗?”
裴翊像被钉在原地,而坦露自己是件非常的困难的事,他应得非常艰难:“没有。”
“你说话直白,拒绝感动,对于他人的情绪难以感同身受,对外界刺激也难有相应的情感反应,也就是你对什么都无所谓,对吗?”
裴翊胸口微微起伏:“对。”
“但你其实可以揣摩和模仿别人的心思,日常生活中也会在潜意识里维持一副「我是个正常人」的样子,可实际上你的内心想法并非如此,只是有时不想和别人不一样,对吗?”
这在之前同段星敛吵架之后裴翊便意识到了,此刻也只能回答:“是。”
“你其实并无亲友观念,只是觉得这是人必须有的责任,不可推卸不可抛去,对吗?”
裴翊听到这儿忽地一怔,神色刹那空白,再开口时几乎是喃喃出声:“对……”
殷霜见他模样,但却没停,最后依据她这段时间的观察,抛出了一个最为激烈的问题。
“你很独立,喜欢独处,爱好自由,你本身对于恋爱持无感的态度,甚至觉得拥有伴侣是一件非常麻烦并时常令人感到苦闷的事情——”
可她这回话还没说完,裴翊却猛然抬眼,上身绷得僵直,眼神冷冷地盯着殷霜。
并且紧抿着唇,似乎绝对不肯再回答这个问题。
可殷霜见此,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收拾了一下手边的资料,最后站起身,走到窗边,和裴翊拉开了一个合适的远距离。
片刻之后,下了这一次心理咨询的结论。
“裴翊,你共情力差、少有期待、难以爱人,这是情感缺失的症状。”
作者有话说:
以上症状表现来源于度娘和本人胡扯,心理学专业人士请多包涵。但这是小裴的性格核心,开文起没变过。
感谢订阅。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裴翊走出倾阅心理咨询室时, 指尖都在发麻。
裴翊从小性格内向安静,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陪伴,他也不像有些小孩那样沉迷电子产品。
所以他无聊的时候会看书, 学习相关的、一些课外的。
从各种各样的书里, 他见到了纷繁复杂的人性,所以裴翊一直觉得,个性万千没有高低, 每一种性格都是正常的。
尤其像他自己, 更只是简单的冷淡而已, 没什么特别的,所以裴翊自己也没有特别注意过。
却没想到……
裴翊看着电梯门开,机械似的走进去。
脑中又回想起他临走之前, 殷霜为他分析的这种症状产生的原因。
“经常压抑自己的情绪、个人情感需求长期得不到满足……种子常常埋于幼时,随着年龄增长不动声色地生根发芽,及至如今, 猝然引起轩然大波。”
一针见血,根本由不得裴翊反驳。
之后殷霜还说过他可能会有的表现。
“你这种情况, 如果遇到刺激,当然能刺激到你的应该很少,有的话也大多和幼时暗影有关, 遇到之后,你也会开启自我保护,其他人自我保护的方式很多,求助、诉说、面对、发泄等等, 而你只有一种, 自我封闭。”
“但这只会加深你的症状, 只会让你变得越来越——”
当时裴翊就是听到这里, 彻彻底底听不下去,这种被人全部窥探的感觉太过窒息,裴翊忍受不了,直接起身同殷霜告别。
好在殷霜并没有阻止他。
此刻裴翊想着方才的一大段话,只觉浑身血液都是僵冷的。
裴翊不经意间抬眼,同电梯镜面上的自己对上了目光。
那一瞬裴翊自己都有些恍惚,镜子里那个人的眼神冷漠、木然,以至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不悲不喜的空壳。
所以他平时……是这样的吗?
在段星敛面前,也是这样的吗?
裴翊念及此,眼眸微颤,心中陡然生出一片荒凉。
可谁料此时,电梯却忽然停在了8楼,紧接着电梯门打开。
裴翊下意识想往旁边站,但脚步还没挪动,便同门外的人对上了眼神。
对方看见他,显然也很惊讶,之后瞬间皱了眉头,原本就有些不耐烦的脸色更是立刻就黑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但接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是走进了电梯;
裴翊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李江,七中初、高中部都有,但是教学楼不在一起,李江降级去初中部之后,裴翊便没再见过他,几乎都快把这人忘了。
与此同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裴翊抬眼往外一看,正好看见了正对着电梯门的几个显眼的大字,朴阳教育。
而此刻李江手上还拿着这个机构的教材。
李江没孩子,很显然,他是来这里给学生补课的。
可是现在补习机构被严令禁止,在校教师顶风作案,就是公然违规。
但裴翊对这些没兴趣,李江对他而言和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而此刻裴翊正值心绪翻涌之际,连一句装模作样的「李老师好」也不想说了。
他低着头,待电梯行至一楼,便径直走了出去。
可谁知身后脚步声跟上,紧接着,又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句:“又去举报啊。”
裴翊闻言微微偏头,不明白他说的是哪门子的「又」。
不待发问,李江便又自主陈述了,语气带着些阴狠:“上次举报的结果不就很好,我现在的下场你也看见了。”
说到这里,裴翊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上次他收礼被举报那事。
同次事件里,卞广杨也一样遭受了处分。
裴翊一开始还不太明白李江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后来转念一想,隐约了悟。
当时举报李江的那份材料很细,一般人绝对不会了解这么多,所以举报人极有可能就是李江班里的学生。
恰好裴翊在李江班里待过,和李江之间也有龃龉,再者和李江不对付的魏蕴和裴翊师生关系也不错的样子。
可裴翊却还是觉得很可笑,不过他此刻没那么多心思搭理,便只是说:“被害妄想症别这么严重。”
说完也不再管李江莫测的视线,转身走出了这栋大楼。
他回家时裴雪缘正在沙发上睡觉,裴雪缘最近精神总是不太好的样子。
裴翊便没打扰她。
只是他看着裴雪缘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目光微微一动。
前几天有一次他微信上忽然收到了一条付款提示。
支付10000元,备注栏却写着「赠与」。
裴翊的微信绑了两张卡,一张是他平时在用,存的也是他自己的压岁钱和奖学金;还有一张是以前裴雪缘不小心绑到他微信上的,后来没怎么用,就也没取消绑定。
那笔钱就出自这张卡。
可那之后裴翊就没再收到过提示,不知道是对方收到款项一时消停了,还是裴雪缘想起这事,换了张卡。
但裴翊最终还是挪开目光,什么都没做,转身进了房间。
裴女士不是冤大头,她有分寸,而且既然她没想过要把这事同自己说,说明她还能忍受,再不济她觉得自己也帮不上忙。
裴翊把书包随便扔在椅子上,自己在飘窗上坐下,盯着窗外发呆。
近来发生太多事,但仔细一想,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觉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好像现在许多事情,都在脱离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一切都变得悬浮起来。
裴翊把头靠在墙壁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
隔天一早,裴翊去教室时,发现段星敛已经到了。
清晨的光落在他身上,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不少。
裴翊站在门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直到段星敛似有所感地抬头,裴翊才攥了攥手心,努力摒去自己脑中的杂念,平复了下心情,朝他走了过去。
裴翊在他前座坐下,笑了笑,主动道:“早。”
段星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眼神莫名有些复杂。
但片刻后,段星敛到底还是扯起嘴角回了一个难及眼底的笑容,什么都没问,只是克制地回复:“早。”
裴翊此刻连自己都看不透,自然没法兼顾段星敛不够分明的情绪。
而裴翊此刻就算察觉到他俩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地生疏,但他却只以为是他自己的问题,毕竟目前看来,他确实不太正常。
接下来这一周便同样在裴翊的自我审判和挣扎中度过。
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他无意识间到底透露出了多少疲累。
周六早上,裴翊醒来时,发现身侧的段星敛已经醒了,微微坐起,正垂着眸沉默而入神地看着他。
但一发现他睁眼,又立刻挪开了目光。
而裴翊最近失眠,夜里总是很晚才睡着,此刻便有些朦胧,没发现什么。
裴翊还困着,而在段星敛身边也是他难得的安然时刻,于是他不自觉地再往段星敛身边凑近,手也搂上了段星敛的腰。
正在他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时,却听见身边段星敛开了口,声音似乎有些发闷:“你这周……不回家吗?”
此前裴翊每周都去找殷霜,已经持续了一个月,可他没打算跟段星敛说,便只能说是回家。
裴翊很少说谎,从没想到他会因此欺骗段星敛。
此刻裴翊的心忽然就紧了一下,他默默地睁了眼,先前的睡意了无踪影。
裴翊在暗处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并不能够十分坦然地面对不堪的自己。
所以最终裴翊摇了头。
然后裴翊担心段星敛再问,他却不愿再对段星敛说更多的谎话,于是他选择了另一个取巧又不太光明的方式。
裴翊借力翻身趴在段星敛身上,段星敛下意识搂住他的腰,然后裴翊便倾身吻了上去。
也是此时甫一接触到,裴翊才忽然发觉,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接过吻了。
裴翊细密地亲着段星敛,及至后来情动,动作间略有急切,段星敛这才箍着他,用力地吻了回来。
像是要在这亲吻间确认彼此的存在。
……
之后两天裴翊当真没有回去,在宿舍和段星敛度过了这个周末。
许是这样的日子有些久违,段星敛结结实实地黏了裴翊两天,此前患得患失了将近一个月的心情才稍稍得以回落。
他想,应该是他多想了,裴翊的生活里并不只有他,平时上学天天都见,每个周末回家陪陪裴阿姨也是应该的,他不能完完全全地将裴翊霸占。
再者之前他已经吃过教训了,心中想好要给裴翊空间的。
并且裴翊不是会退缩的性格,所以他家的那些事,应该不足以让裴翊感受到压力,他那么理智,他也说过喜欢自己的。
段星敛再三这样自主确认,像在劝服自己。
至此,段星敛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经过这么一个心理铺垫,在下一周裴翊又要回家时,段星敛心里咯噔一下之后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裴翊确实是要回去的,但他也确实拖不下去了,他要去见殷霜。
他无法忍受现在这种画地为牢不得解脱的状态,就好像因为一个「情感缺失症」的名头,他几乎要将自己的所有情绪全部否定。
裴翊受不了,并且如果再持续下去,段星敛迟早会发现,所以他需要一个解决办法。
他出宿舍时段星敛跟他一起,段星敛也有段时间没回家了,总不能家中无人便一直野在外面,还是得回去看看。
两人一路穿过操场,而今天周六,学校除了住宿生没什么人,段星敛便悄悄牵了裴翊的手。
路上段星敛想起近来的一件事,便跟裴翊提了一下:“之前李江不是被降职初中部了吗。”
裴翊没想到又是李江,他眉眼一动,望向段星敛。
段星敛继续道:“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月,他可能觉得风头过了,最近正在找关系,想要重新回高中部教学。”
裴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并不感兴趣,但这话出自段星敛之口,没有后续的事段星敛也不会轻易地拿来说。
于是便好奇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没想到辗转找到了我爸头上,但李江可能不知道最后找到的是谁。”段星敛想到这也有点麻,主要是没想到段成森会顺口拿这事来问他,最终还听取了他的意见,“我爸在处理之前告诉我了,问我觉得可不可以。”
段氏产业庞大,裴翊虽说没有具体概念,但以前大约也听裴雪缘提过,总之在燕城各界都十分吃得开,而段家唯一的小少爷在七中读书,所以段家就算明面上没表示什么,暗地里肯定在七中说得上话,是以此刻有这等联系倒也不奇怪。
裴翊听到这里,也有所猜测,抢答道:“你拒绝了?”
段星敛沉默一会儿,点了头:“嗯。”
说完他又有点怕裴翊觉得他睚眦必报。
忽然觉得还不如不说。
正后悔着,便见裴翊忽然笑了起来,指尖还挠了挠他的掌心,开玩笑道:“哥,年纪轻轻就有点霸道总裁的味道了,好帅哦。”
段星敛一愣,方才反应过来这是被取笑了,他耳根一热,抬手圈住裴翊的肩。
正巧此时走到了他们从前总爱钻的小花园,段星敛带着人就拐了进去。
段星敛见他在笑,也笑起来,将人半抱在怀里,勾了下他的下巴:“你就笑吧,小心乐极生悲。”
“没事。”裴翊听着他这无奈的威胁,又笑着撩火,“今晚不在一起睡,你教训不了我。”
段星敛咬了咬牙,不甘示弱,右手掌住裴翊的后脑勺,现场教训起人来了。
可说是教训,到底唇齿温柔。
裴翊也搂着段星敛的脖子,温顺地仰头回应着。
两人吻得十分亲密投入,一时都忘了这并不是在他们403宿舍里无人打扰的秘密空间。
绵长的一吻过后,两人这才并肩往校外去。
段星敛直线回家,裴翊则在槐园站下车之后,又换乘去了倾阅。
裴翊两周没出现,这期间殷霜也没打扰他,并且此刻再见到裴翊,也丝毫不意外,像是知道他迟早要来。
殷霜笑着跟裴翊打了招呼,状态好像他们之前并没有不欢而散。
而裴翊既然来了,便也不再扭捏,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可以治愈吗?这个症。”
殷霜不会给人做她无法确定的保证,免得给人希望又失望,这只会导致更糟糕的状况。
于是她只是保守地说:“有可能,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
“怎么配合。”裴翊垂着眸,“我需要做什么?”
殷霜不急,娓娓道来:“我有我的任务,我会辅助你,适用一些心理疗愈的方法;而你也有你的任务,比如多多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多多接触大自然等等。”
裴翊点头,对此表示理解,也并不太抗拒。
但接着殷霜却又说:“此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你需要和人多多交流,不是说和我,我是你关系网里的一个,但没法参与到你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能和你有最及时的沟通。”
裴翊眼眸定住,殷霜说得这么直接,他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也就是说,这件事他始终无法独自承担,至少需要找一个人共同努力。
而此刻裴翊脑海当中,除了段星敛,根本浮现不出其他人选。
正巧殷霜适时提醒道:“你有合适的人选吗?我记得你有一位感情很好的恋人。”
裴翊其实没怎么和她提过段星敛,「感情很好」也是她加的暗示性的前缀,希望裴翊可以学会相信其他人。
果然,裴翊听到这里,彻底地沉默了下来。
而殷霜也不催促他,并且表示:“你回去先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好吗?”
——
裴翊从倾阅出来之后,直接回了家,而他也按照殷霜的提示,仔细想了一下将这事告诉段星敛的可能性。
裴翊最好的期望当然是自己独自解决这件事,他希望不久之后,他就能够健康完整地和段星敛在一起。
可是显然,这事他好像没办法独自完成。
而这事除了段星敛,也没有别人可以帮他了。
其他人都关系未达,裴翊不可能说;而他和裴雪缘又不时常待在一起,裴雪缘也未必有那个耐性。
唯有段星敛,和他足够亲密,对他也足够温柔。
是个很值得相信的人选。
但裴翊还是有点犹豫,他担心段星敛会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心凉,又或者在陪他改变的过程中会觉得累。
他也不是段星敛的责任,他并不想成为段星敛的负担。
对此裴翊纠结了两天,期间无数次地点开男朋友的微信,但又都退了出去。
始终是无法开口。
也不习惯麻烦别人。
直到周一一早,裴翊刚进教室没多久,段星敛就来了,一来就从书包里掏了个三明治出来。
裴翊一看这三明治的配料,瞬间眼前一亮:“你做的?”
裴翊挑食,这不吃那不吃,但段星敛却把他拿捏得很好。
尤其是他亲手做的东西,裴翊基本都吃。
段星敛昂了昂下巴:“嗯,早上做的,我猜着你没好好吃早饭。”
裴翊一顿,他早上确实没吃,近几个月来,一直都是段星敛管着他,他才能三餐规律,回到家之后早饭基本都不吃。
而裴翊此刻看着手里的三明治,却心中大动,在这个不期然的清晨时刻,蓦然便想通了,先前那些纠结顿时烟消云散。
他想,他确实应该告诉段星敛。
段星敛的喜欢应该让他有足够的底气,而段星敛对他而言,也不应该是被排除在外的别人。
“吃呗,待会儿早自习了。”段星敛见他发呆,提醒了一句。
裴翊眨眨眼,把三明治的包装打开,一边啃一边想,等晚上回去就跟他说。
一旦做了决定,裴翊心中便松快了一些,并且突然觉得前路十分光明且有希望。
他想,等他治好了,那他就一定能够学会怎么去好好地喜欢段星敛,他也十分期待和段星敛去维持一段长久且稳定的恋爱关系。
一想到这里,裴翊郁郁了一个月的心情终于放晴了些。
连楚一帆都感受到了,稀奇道:“哟,小神仙,你这是有什么好事啊?”
段星敛也靠在椅背上笑看着他,却没搭话。
他俩现在形成了一个默契,有什么话都回宿舍再说。
裴翊对此也只是笑了下,并没多说。
楚一帆不介意,又继续说:“那待会儿班会课,您也赏脸上台唱两句?”
每周一下午最后一节班会课,魏蕴都会给他们一点娱乐活动,成语接龙唱唱歌看看电影什么的,也算他们枯燥的学习生活中唯一的调剂了。
这周魏蕴准备的好像是趣味问答,答对有小礼品、答错就才艺表演的那种。
这会儿陈维志正在讲台上准备播放PPT。
陈维志虽然性格乍看不起眼,但在老师面前一直很积极,他转来一班之后,除了时不时在裴翊面前找一下存在感膈应一下裴翊,其他课余时间都积极主动地帮老师做事去了。
班会课很快开始。
魏蕴进教室之后就在一旁主持,凑巧魏蕴遥控的激光笔坏了,陈维志便坐在一旁当点ppt的工具人。
前几个问答题挺简单,举手快的同学都得了诸如钥匙扣、小夜灯、水晶球等等小礼物;后面题难一些之后就有人开始表演了,说相声唱rap变魔术的什么都有,大家乐得不行。
在楚一帆答错上台跳了一段女团舞之后,班里气氛臻至顶点,还有人在下面鬼吼鬼叫着拍桌子应援。
楚一帆捂着脸回座位的时候连裴翊都回头笑了一下,发现段星敛也正在笑看着他。
可下一刻,毫无征兆的,段星敛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眼神紧盯着讲台,下颌线崩起,神色立时凛冽如冰。
同时,耳边还有魏蕴“让我们看看下一道——”这样戛然而止的声音。
而班里原本高亢的气氛也在这一刹那冻结,教室里忽然之间便变得鸦雀无声,像是陡然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
裴翊见状心中蓦地一抖,倏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僵着脖子缓慢回头。
然后他便在原本应该是下一道趣味问答题目的投屏页面上,见到了一张取而代之的照片。
——他和段星敛接吻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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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照片中的两个人, 姿态亲密、氛围暧昧,总之无论如何,接吻的事看起来都不是巧合。
裴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在某个瞬间他甚至有些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了。
实际上可能也并没有什么动静。
魏蕴大惊之下到底还保持着理智, 只是去关投屏的手显得有些忙乱;陈维志坐在讲台,愕然抬头看向他,神情十分怪异;班里其他同学纷纷目瞪口呆, 有人忍不住瞠目结舌地回头打量, 还有人在克服着凝望的目光……
场面一时竟然显出几分滑稽来。
而裴翊在此刻, 神经其实微微有些震颤,毕竟事情来得突然,他毫无准备;再者这样的暴露太过决然, 丝毫没有挽回和解释的余地。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和段星敛,并非寻常的情侣, 从当初段星敛第一次跟他说,不要轻易告诉别人起, 裴翊心中便也有了一把称,知道他们注定不会轻易被接受。
再加上最近发生的这许多事,裴翊脑中几乎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完了。
但不知是否人在极度仓皇的状态下思维反而不受控制地跳跃, 裴翊这会儿不知怎的,竟还能分神想了想其他的。
从这张照片的背景和他们的穿着来看,是前天在小花园被拍的——想到这里,裴翊竟莫名有种果然如此的恍然错觉。
可是谁拍的呢?拍了之后, 为什么又出现在了魏蕴的PPT里?
裴翊眼珠轻轻一动, 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到了一旁的陈维志身上。
陈维志整个人僵直地坐在讲台上, 触碰到裴翊注意的眼神, 整个人一颤,神色不知是兴奋还是烦躁,总之看起来很是古怪。
恰好此时,最先反应过来的魏蕴发了言,她并没有率先看他们,只是对班里的同学说:“上周占了你们的体育课,这会儿下去活动一下吧;或者提前去吃饭也行,也快下课了。”
离下课还有足足二十分钟,走廊上一片空旷,若是放在平时,大家肯定为此欢呼,可此刻却一时都无人动弹。
片刻之后,孟文文率先站起来,招呼着说:“过一阵有广播体操比赛,咱班做得最差,走去练一下。”
吕竹和张栩响应号召,跟着站了起来:“好,我可不想咱班拿倒一。”
“对对,到时候又被二班嘲笑。”
然后是才反应过来的楚一帆,他起身动作太猛,凳子在地面上划出「吱呀」一声巨大的动静,显得比被出柜的当事人还要慌乱。
他摆手使劲催促道:“走走走,别磨叽了,赶快赶快,要卷回来再卷啊。”
班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起身,原本凝滞的氛围也终于随此流动起来。
大多数人又开始刻意地各自大声聊着其他事,再没有人提刚刚见到的一幕,好像是都默契地要借其他话题淡化方才的冲击。
也没有人再往他们这个角落投来探量。
人影晃动中,裴翊回了头,发现段星敛正地看着他,眉目认真,紧绷之下竟显出一种别样的英俊。
裴翊看了他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段星敛,瞒不住了。”
段星敛神色肃然,但还是回答道:“嗯,别担心。”
还没走远的楚一帆听到这番对话,脚绊上椅子腿儿,差点没原地表演摔一跤,好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太过丢人。
裴翊往那边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便见一个人走到了他们旁边。
魏蕴此刻心情已然平复了些,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学生恋爱而已,少年钟情,很正常,她控制着语气,冷静地说:“跟我来一下吧。”
——
他们没有去魏蕴平时工作的办公室,而是去了行政楼一间无人的会议室。
裴翊心里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没一会儿,他便见到了推门而入的冯笠和段成森,以及其后匆匆赶来的裴雪缘,还有跟在最后神色凝重的年级主任赵春天。
这件事不是魏蕴告诉他们的,而是那张照片在一班教室里猝然展出的同时,也随之出现在了冯笠和裴雪缘的邮箱,以及他们学校的论坛。
好在赵春天反应及时,立刻联系管理员删除并禁止发布。
同时段成森那边也立刻采取了行动,吩咐人监测了ip。
事态或许没有闹大,但其实已经失控了,至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此刻冯笠神态疲倦,面色中带着惊怒过后的痛苦,一贯温柔的体面维持不住,她进门之后,径直走向段星敛。
然后一甩手,将一沓照片狠狠摔在段星敛身上。
照片小像瞬间飘在空中,紧接着又散落一地,段星敛低头,看着地上照片里那些熟悉的画面,瞳孔骤缩,原本已经平静下来正在等待审判的心忽地跃动起来,他下意识蹲下去捡,同时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冯笠:“你搜我房间?”
段星敛平时不在时,已经把这些照片收拢放到了抽屉里,自持自尊如冯笠,平时根本连他的三楼都不会去。
但冯笠在此刻几乎也失了以往的含蓄,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恼怒,她脚边还踩着一张段星敛和裴翊在Y国夕阳下的合照,紧蹙着眉头:“你敢做,还怕我看?”
段星敛捡了一些,反正他有备份,只是他听到这里,再开口时语调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妈,你不是早就有感觉了吗?”
何至于如此意外的模样。
而冯笠闻言,身形骤然一僵,一些早就被她反复想过无数次最终又无数次被她自欺欺人地按下去的画面再度浮上脑海。
校门口亲密地背着、眼神触碰时的笑意、来自一个宿舍的行囊、被洒水时的维护……
可这些紧接着,在冯笠的脑中又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她旧日的阴影中。
父母的悲痛、哥哥的狼狈萎靡、家中永远充斥着的尖声怒骂、出门在外时别人议论的尖刻言语和像看什么怪物一样的鄙夷眼光、他们家落魄时的幸灾乐祸……以及最后太平间里冰冷刺骨的寒意。
那段时光不仅对冯衡而言是难以忍受的,对于冯笠甚至是冯父冯母来说,同样也是不可轻易触碰的陈伤,经年累月从未痊愈。
却没想到她的儿子亲手拿一把刀,刺中了她的伤疤,刀锋之下,鲜血淋漓。
并且越是曾经设想过这种可能,当事情真正发生时,就越是痛苦。
因为她曾极力回避过,也曾明里暗里地警示过,所以她默认这些事永远不会再发生,却没想到,事情又再度以这样决然的姿态,残酷地袒露在她眼前。
避无可避,毫不留情,像在逼迫她。
冯笠心口起伏,呼吸似乎都困难,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段成森立刻扶住他,同样皱眉看向了段星敛。
而冯笠对此实在接受不了,情绪几乎在崩溃失控的边缘,她眼里逐渐染上一些冷漠的疯狂,她看向段星敛,冷冷吐出两个字:“断掉。”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裴翊指尖不由攥紧,牙齿不自觉地咬住。
其实从事件发生以来,他并没有太大的感觉,而且他从来也不觉得被人知道有什么,只是这回暴露的方式不太体面罢了。
直到此刻,裴翊的心终于悬了起来,跳得很快,快到他脑子里几乎有了嗡鸣,快到发闷。
他眼睛死死盯着段星敛。
与此同时,段星敛这回没再避开问题,也不再给冯笠一些无谓的希望。
并且事已至此,他反倒是平静了下来,段星敛抬眼回看向冯笠,想也没想地摇头:“不。”
冯笠闻言瞳孔骤缩,然后众人谁都没想到,她竟忽然抬手,一巴掌狠狠地扇了下去。
裴翊见状眼眸一颤,下意识就要有动作,却被身旁的裴雪缘按住了手。
裴雪缘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显然也有些复杂,然后以眼神否定了他的做法。
而那边段星敛被打之后,只是脸微微侧过,此外却没什么反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倒是冯笠,她打过之后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在那一瞬,眼中摇摇欲坠地几乎要掉下泪来。
可她又接触到了段星敛坚定的目光。
冯笠眼神颤抖,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疯了。
她没了办法,瞬间又像一个窒息却又无处求援的人,慌不择路地四处探看。
然后不经意间,她同裴翊对上了目光。
冯笠像是见到了希望,她一把推开段成森,快步走到裴翊面前,几乎是有些祈求似的看着他,哀声道:“裴翊,裴翊,阿姨求你,阿姨求你,你放过他,行不行?”
段星敛见状刹那震惊,两步跨过去,挡在裴翊身前,眼神中也带了恼:“妈!”
冯笠却不管他,只看着他身后的裴翊:“你们这样有什么好呢?大好的前程,大好的时光,何必——”
“妈!”段星敛听不得她对裴翊多说,不愿他对裴翊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冷漠地击碎了冯笠最后的妄想,“我从小就喜欢男生。”
冯笠的话音戛然而止,立时僵在原地。
“也是我先喜欢的他,不受控制地喜欢他,你就算跟他说再多,我也还是喜欢他。”段星敛说到这停了一下,又继续,“我知道你希望我「正常」地喜欢女生,对此我只能说,如果裴翊是个女生,或许他能改变我,但他不是;所以此外再无可能,你将永远无法改变我,我也永远喜欢他。”
冯笠听到此处,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看向段星敛的眼神伤心欲绝,越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倒是裴雪缘和魏蕴,听完这番话,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脊背挺直的少年。
最后是一直未开口的段成森蹙着眉看了过来,质疑道:“你才多大,有什么资格说永远?又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谁料段星敛听到这里,却倏忽嗤嘲似的笑了一下。
果然,当初他就知道,他会因为年龄,被评判为一个「不识爱恨的年轻人」。
段星敛对此不欲多加辩驳。
而此刻,段成森不愧为老奸巨猾惯会谈判的人,他看了看段星敛身后从未发言的裴翊,忽然又道:“你在这里长篇大论侃侃而谈,可又曾想过,人家是不是也愿意和你一起面对未来的疾风?再有就是,你说你从小喜欢男生,那小翊呢?你可曾考虑过,他是不是只喜欢男生,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要拉他走上这条荆棘路,你的喜欢就这么浅薄?”
段星敛面色顿时一凝,瞬间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可以阐述自己、可以斩钉截铁地许下承诺,因为他了解自己。
但他却无法代裴翊回答。
而段成森这两个问题,像是忽然戳中了他自很久以前便开始缠绕的心事,因为这恰好也是他夜深人静时,常常看着裴翊的睡颜反复思考的。
段星敛从不敢笃定地对自己说,裴翊十分喜欢自己。
他也时常在想,如果没有他,裴翊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就是升学、恋爱、毕业、结婚、生子……总之就是这样顺遂的一生,而他横插一脚搅乱局势,会不会确实是他耽误了裴翊。
而当初他们复合时,段星敛虽然曾不管不顾地想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放裴翊离开他,可到最后,也是他主动提出了「地下恋」,否则如今乍然被公开在众人眼前,也不会这样引人措手不及。
其实他是怕裴翊后悔,狠话放着,实际上还是给了他一条退路。
他当初所考虑的,也正是段成森如今质问的。
虽然他一想想这个可能,就难受得快要死掉。
而此刻这些纷乱繁杂的考虑骤然被段成森无情地扯住线头,终是越缚越紧,绞进血脉,引他不得安生。
他眼底闪烁,指尖几乎掐进肉里。
段成森见状,刚欲继续,却听身后的裴翊蓦然开了口,语气轻缓,却毫无伪饰。
“我只想和他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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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段星敛原本不抱任何期待, 虽然段成森这一段质问极其诛心,但他其实不敢亲口问裴翊,因为他也在害怕裴翊的回答。
却不曾想, 裴翊会这么说。
言语简单, 但对段星敛而言已经足够了。
像在行刑一样千丝万缕缠缚着他的细线骤然被明火燎断,奔涌而来的空气充斥着他的胸腔,转瞬间又转化成了无数底气和力量。
就这么一句话, 段星敛便越发挺直了脊梁骨, 他看着段成森错愕的神情, 几乎想要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可此时,本就因为段星敛的执拗和决绝而透骨酸心的冯笠听到此处,却忽然偏头,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情绪也终于跳下悬崖,她几乎是怨怼地看着他们, 尖声吼道:“你们能有什么未来!你们不可能有未来!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冯笠一手撑着会议桌, 借力支撑住自己,一手又去抹脸上的泪水,可是那泪仿佛积蓄了很久, 从十几年前的破碎混乱一直攒到如今,流不完也擦不尽。
段成森连忙过去揽住她,但冯笠却不理,她此刻像进入了什么极端状态, 只泣下如雨地盯着段星敛:“段星敛我告诉你, 我生你养你, 不是为了让你今天来跟我唱反调的, 你要是还有良心,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段星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痛,而他从没见过冯笠这样,他也不曾料想,他的喜欢不但不被家人理解支持,反倒还像如今这样被质疑、责骂、甚至被绑架。
可段星敛绷着肩膀,未曾松懈半分,他知道,自己一旦低头,就将是一个无法回头的开始。
于是万般否定之下,他也口不择言起来。
“之前十几年也没见你们怎么管过我,现在戳到痛处了,才想起来管我,会不会有点晚了?”
此言一出,就连段成森脸上神色都变得僵硬不自然起来。
但他见冯笠备受刺激的模样,越发觉得段星敛的违逆近乎于六亲不认,他气怒上头,眼眶瞪得狠,顺手抄起了一旁的烟灰缸。
幸好这次在场的其他人紧盯着他的动作,赵春天和魏蕴赶紧按住他。
裴翊也越步上前,半身挡住了段星敛。
正值此僵持不下之际,从赶来开始便没有过一句发言的裴雪缘走了过来,裴雪缘消瘦之后总显得精气神不好,但年龄和阅历在,气势也仍在,面对常年身居高位的段成森也不落下风。
“段总,消消气。”裴雪缘一改往日和裴翊相处时的随意,显出几分大人的可靠,“别伤了孩子的心。”
裴雪缘来燕城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和段成森见到,当年他们差多了感觉和缘分没能二婚,但段成森很给裴雪缘几分面子,此刻闻言,便绷着脸色没有说话。
冯笠看了裴雪缘几眼,也把头偏向了一边。
裴雪缘接着回头,扯起嘴角,到底对段星敛笑了一下,开口道:“小星,阿姨长你一辈,便斗胆说一句,言语如利刃,也别伤了父母的心。”
其实裴雪缘自觉没有资格来说这话,如果是裴翊这么说她,她绝对一句话都不会反驳。
再者生下裴翊是她自己的决定,裴翊在出生之前也并不能选择自己能否来到这个世上,而她生了裴翊,好好地教养他、陪伴他便是为人父母应有的责任,她没有做好,已经有愧于心,自然不能要求更多。
可说这些话的人是段星敛,很大程度上,如果不是为了裴翊,段星敛也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些话。
裴雪缘不想裴翊成为这个关键,也不想他们之间再沾染上这许多,所以只能在这中间说和一句。
而且从某些角度来看,生养之恩又确实难以还报,不能不认,她更不可能慷他人之慨。
段星敛闻言,呼吸微沉,终是没再多说什么。
接着,裴雪缘看了他们俩一会儿,叹了口气,终于是说:“小星,你先跟爸爸妈妈回去,好好谈谈也好好想想,好吗?”
段星敛瞳眸一怔,但他抬眼,见裴翊清澈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也向他点了点头。
段星敛肩背的力,忽然就泄了半边。
——
此外全程魏蕴和赵春天就没说话,主要人家父母当前,又是这等大事,他们根本无处插嘴。
只在最后两个孩子签完假条离开时,魏蕴说她每天会把各科课件按时发送,让他们每天记得接收。
之后段星敛跟着回去,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冯笠盯着他,根本不再给他和裴翊单独相处的时间。
而裴雪缘在教学楼下等着,裴翊则回了一趟教室。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事情好像已经发酵起来了,尽快删得再快,也总有人是见过他和段星敛接吻的帖子,而流言就像空气,总是传得飞快。
他在路过走廊时,都能够感受到来自别班同学的打量以及各种各样的目光。
好在裴翊早就习惯了,对此并无感觉,他在此刻还有些庆幸,幸好段星敛没能回来。
不过走进一班教室时,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触角却收了回去,不知大家是在刻意维护他的感受,还是没有缓过来。
裴翊安静地走回座位,收拾了一下书包和要用的试卷,全程也没跟任何人说话。
只是临走之前,回头看见段星敛铺着卷子、笔也未收而显得有些凌乱的桌面,停顿片刻,到底是转过身去,替段星敛好好归置了一下。
一贯多话的楚一帆看着他的动作,竟难得地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接着大家默默地看着他走出去,但在他经过讲台时,坐在前面的陈维志却猛地站了起来,镜片后的眼睛莫名有些发狠似的盯着裴翊,出气都有些重。
近来大家都感觉出了陈维志对裴翊有敌意,此番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过激发言,他同桌连忙去拉他。
陈维志却不为所动,最后直愣愣地问了一句:“下下周月考,你会回来考吗?”
“蛤?”裴翊回头,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不确定,便只是回:“大概吧。”
谁料陈维志却把这话当成肯定,点点头道:“好,我上次考试第四十七,离你四十六名,你得意不了太久了,下周希望你继续发挥出你的真实水平。”
说完便再没提其他任何事,又立刻坐了回去,并且立刻闷头写起了卷子。
第三十六名的他同桌:“??”要这么嚣张冒进的吗?
裴翊对此不置可否,垂眸走下讲台,但在他即将走出教室时,孟文文又跟着站了起来,像是此刻不说再没机会说似的,而且声音里不知为何还带了哭腔。
“裴翊!不是cp脑,我真的觉得你们很般配,特别般配,天生一对最般配!”
孟文文平时一直都玩笑似的喊他「小神仙」,连名带姓的几乎没有,此刻听来,竟有几分莫名的郑重。
楚一帆受了鼓舞,哀嚎着连声应和:“长得般配,连成绩都他妈那么般配!”
此言一出,班里原本有些感伤的氛围瞬间破掉,一些被两座大山支配的恐惧浮上心头,各个神情开始恍惚。
裴翊站在门口,忽然垂眸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低低道:“谢谢。”
说完才终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教室。
——
裴雪缘坐在楼下等他,见他出来,才一起步出了校门。
但两人却一路无话,若是从前,裴雪缘多少还会问问他今天在学校有没有有趣的事。
裴翊坐在副驾,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光以及一闪而过的街景,整个人却静得好像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一不小心就要飘走了似的。
直到两人回到家中,裴雪缘开了客厅灯,又沉默地吃过迟来的晚饭,裴翊自觉收拾了碗筷,在见到裴雪缘粗略收拾之后便准备回房间时,裴翊站在过道上,终于开了口。
“妈,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裴雪缘回头,垂眼默了一会儿,之后提起一个笑容,却问了一个有些久远的问题:“之前你生日的时候,小星来Y国找你了吧?”
裴翊一怔,纵然做好了准备,却也没想到裴雪缘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裴雪缘不知道。
“当时有一天我见到你,你穿的是小星的衣服。”裴雪缘解释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又说,“此外我想很少有普通朋友会不远万里来见你一面,更何况那天还是过年。”
“而且你还不告诉妈妈,普通朋友,应该没必要瞒着。”裴雪缘笑起来时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她眼神也有些飘远了,“妈妈也年轻过、热忱过。”
“再者,你们这样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可能前路要艰难曲折一些,所以妈妈不想再给你们增设难度。”裴雪缘说到此处顿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又提点了一句,“只是小翊,一旦选择,你就要负责,而人生也不只有眼前的时光,以后的路很长很长,所以你也好好想清楚,好吗?”
裴翊静静听着,眨了眨眼,缓慢应道:“好。”
——
接下来的几天,裴翊便一直待在家中,他如裴雪缘所说的,有在好好思考。
但他眼下面临的困境却并非靠他思考就能解决的。
这期间他也联系过段星敛,但没有回音,从邵遇处得知,段星敛被他爸妈关在家中,彻底断绝了对外的一切联系。
连邵遇等人都被打为同伙,也很难见到段星敛一面。
而段星敛自然也不是软柿子,近来和冯笠闹得很僵,听邵遇夸张转述,几乎到了要断绝关系的程度。
裴翊其实不愿意段星敛为了他和家里闹到如此地步,但更为可怕的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居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很努力地想要提起情绪感同身受,但最终只是适得其反,他内心深处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别人的事,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为此找过一次殷霜,但裴翊又不愿意再把近来发生的事同殷霜说,他心有防备,便不能配合,最终疗效几近于无。
裴翊便暂时放弃了。
后来有一天,裴雪缘回来告诉他,说段成森找过她,不过没谈他俩的事,段成森对付不了自家儿子,但也不会卑鄙地从裴翊下手。
他只是查到了当初发送照片的人,此事事关裴翊,他觉得裴雪缘有必要知道。
拍照片的人是李江,那天周六,他想去给校领导送礼,想再为他调回高中部的事挣扎一番,他为掩人耳目,专门挑了假日的周六,那个领导又正好值班。
却没想到,被他撞见了那么一幕。
李江一向心狠且报复心强,他一直认为裴翊举报他、害他如此下场,段星敛后来又阻碍他回任,两人乃是一丘之貉。
李江恶从心起,也势要他们不得安生。
段成森这几天摸清了来龙去脉,当即震怒,抛去裴翊和段星敛本身的事不提,以这样的手段对付两个孩子,绝对是存了摧毁心智、毁人前程的恶毒心思。
段成森再和段星敛不对付,可那到底是他的儿子,不可能让人欺负。
所以他也以牙还牙,使了点手段。
具体什么手段他没说,裴雪缘也没问,但都是生意场上的成年人,没什么不明白的。
但这些腌臜的事,裴雪缘也没和裴翊细谈。
好在裴翊也并不关心。
他连段星敛的事都难以提起十足的兴趣,更遑论他人,死了活了都不关他的事。
只是裴翊在再次意识到这点时,心中逐渐生出了一丝恐惧,段星敛不在身边,他的症状好像更为严重了。
他觉得自己很需要见段星敛一面。
可是没有办法。
后来,裴翊因着这点恐惧,开始焦虑开始失眠,他很害怕时间久了,他和段星敛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裴翊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去见见他。
可是在此之前,他需要睡一觉,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连续睡觉超过两小时了,总是刚一睡着,又忽然惊醒。
否则段星敛见到他,会很担心的。
裴翊没了办法,只能去寻点助眠的药。
他不能把这事跟裴雪缘说,便第一次自己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进了裴雪缘的房间,他记得裴雪缘有把各种药物放在床头柜里的习惯。
裴翊在床边蹲下,打开床头柜第一层,发现里面只是一些普通的感冒药和烫伤膏之类的。
他又翻了第二层,还是没有。
接着打开第三层,这回刚一打开,裴翊便在里面看见了一些陌生的瓶瓶罐罐,还有好大一部分不是国产药。
裴翊眉心一跳,最后他终于在角落找到了一瓶褪黑素,正准备拿走时,却碰倒在旁边的一个小瓶子,上面写着「谷胱甘肽」。
裴翊对医学不是很了解,但他莫名觉得不太对,拿出手机打开浏览器。
又把那些瓶罐一一拿出来挨个搜索。
搜到最后,裴翊的表情空白下来,手边的褪黑素不知何时滚落床底,裴翊眼神盯着这些各色的小瓶子,眼前一时竟出现了虚影,这些小瓶像突然活过来了似的,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细菌和病毒的形状,在他眼前耀武扬威地挥舞着镰刀。
正此时,手机忽然一响,裴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开了响铃,来电铃声激得他心弦一紧。
他有些木然地接起陌生来电,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几秒过后,那边才出现了人声,像是忙碌中勉强抽了个空隙来通知他,声音里都是急促。
“是裴雪缘的家属吗?病人今天气急攻心突然晕倒,市一医院,麻烦赶快过来一下!”
“对了,经初步检查,病人疑有肝癌,那她最近有没有在吃什么靶向药?你现在交代一下,我们好防止用药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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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裴翊赶到市一医院的时候, 裴雪缘已经转入了病房。
裴翊站在病床旁边,看着裴雪缘消瘦的脸颊、苍白的神色、以及眼角不知何时新添的细纹。
裴女士爱美,从前对自己的形象总是很在意, 家里也时常充斥着她惊呼自己胖了瘦了长斑了的声音。
但此刻裴翊惊觉, 裴女士已经很久没有提过这些了,像是早已经疲于关注。
其实裴女士从很久之前已经有些症状了,不规律发烧、食欲不振、低血糖症状带来的精神不好等等。
哪怕他在任何一种情况产生的时候多问几句, 又或者对他曾提过的体检不止是停留在言语的表面, 方才面对护士的接连追问, 他也不至于支支吾吾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护士电话挂断时那句「算了算了」,就像有人在虚空中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打透他自我沉溺的过往, 满心满脸都是火辣辣的。
他又想起殷霜说的,「并无亲友观念、共情力差、难以爱人」等等,至此, 裴翊终于想,这样的人除了给别人带来麻烦, 还能有什么用?
裴女士生养他、努力工作给他富足的生活、顾虑他的情绪从不越过他圈划下来的各种界限。
而他呢?又能给她什么?
裴翊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这样就好像一个只会索取的讨债鬼。
到最后,无用如他, 连最基本的情绪价值都不能给对方提供,更遑论其他。
裴翊漫无目的地想着,一度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更不值得别人为了他多费一点心思。
正此时,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裴翊回头一看, 发现是孟信孟医生。
裴翊眨了眨眼,稍稍回神,跟孟医生出了病房。
“孟叔叔。”病房外,裴翊垂眸礼貌地喊了一声。
自从上次在医院,孟信被卞广杨纠缠污蔑之后,裴雪缘就减少了和对方的来往,她并不想因此祸及他人。
但这次显然还是靠了孟信帮忙,裴雪缘没醒,裴翊得承这个情:“谢谢孟叔叔帮忙。”
孟信往病房的方向看了眼,眼中有些明显的担忧,看得出来,他对裴雪缘是真的关心。
同时在他眼中,裴翊也是一个稳重且心智成熟的人,至此,他也觉得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便把他刚刚听说的事同裴翊说了。
“听送你妈妈来的同事说,是你——”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人。
裴翊看他未出声的口型顿时了悟,眉头一蹙,接道:“卞广杨。”
孟信收到信号,继续道:“是卞广杨被人追债,他厚颜无耻,竟然将追债的带到了你妈妈的单位,跟对方说你妈妈有钱,让他们管你妈妈要,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反正你以后必须得赡养他,就当让雪缘提前支付了这笔钱,如果不行,他就闹到你的学校去,反正他现在一无所有,大不了大家都别好过。”
“大概是提到了你,你妈妈气怒上头,又加上最近精神不好,这才晕了过去。”孟信说到这里,儒雅和气的脸上都因愤怒染上了一些颜色,当时被赖上都没有多说什么的人此刻终于忍不住评判了一句,“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泼皮流氓的人。”
裴翊听后,脑海中不自觉便想象出了当时的情景,而他一想到卞广杨那双阴鸷的眼睛和丑恶的嘴脸,心中竟翻涌起了一阵恶心。
可是卞广杨这种人,就像一条阴魂不散的毒蛇,又或是藏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老鼠,不知何时就从某个地方突然窜出来咬你一口,你深感晦气又被伤害,心里还有随时被窥视的忧惧,却又无法彻底解决。
裴翊心中起伏,但也知道对此多说无用。
他呼吸几次按下情绪,再开口时先换了个他觉得更为紧要的话题:“孟叔叔,我妈的病情如何?还……能治吗?”
孟信闻言一愣,这才从眼前冷静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少年的无措。
“没那么严重,小翊,也不要谈癌色变。”孟信立刻安慰,但也是陈述事实,“你妈妈这个病发现得早,也还没有出现扩散转移,临床上是可以治愈的。”
裴雪缘和孟信认识之后,受对方影响,多了些医学常识,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信号时,便及时找了医生。
但此刻裴翊抬眼,眼中却闪过一丝怀疑。
孟信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又道:“我是医生,你是病人家属,我不会向你隐瞒病情或者盲目乐观地发言。”
听到这里,裴翊自看到那些药瓶起便越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甫一如此,他手臂都有些发软。
裴翊暗暗掐了掐自己,稍稍放心的同时也让自己镇定一点。
“不过确实得尽快安排手术了,希望你和你妈妈可以商量一下。”孟信犹豫着,到底是说,“并且这到底算是大病,患者术后需要静心修养,也不能再太过劳累。”
裴翊闻言忽地一怔,不过这自然是肯定的,只是他听明白了孟信的言外之意。
一来裴雪缘的工作,虽是外企高管,但高薪水的同时也是高负荷的工作强度,她今日这病,很难说跟一直以来的辛苦忙碌没有关系,以后肯定不能再这样。
至于这二来则是——他们如今身在燕城,身边却有卞广杨这样的定时炸/弹,只要他在一日,便每天都有不得安宁的可能,裴雪缘根本无法安心恢复。
裴翊念及此,心中陡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与此同时,孟信却又试探似的开了口:“之前你妈妈的意思是好像不太想在燕城做手术,但我觉得燕城有我国最好的医疗资源,至于其他的嗯……那些,我也能想办法,所以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可不可以……相信一下叔叔?”
孟信是个含蓄雅致的人,此刻他说这话,背后有怎样深重的意义,裴翊不可能听不明白。
但裴翊没法替裴雪缘做决定,他听到这里,眼眸也有些失焦,思绪不禁飘了一些,在这蓦然间的思维空隙里,他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段星敛。
——
接下来一周,裴翊便在医院照顾裴雪缘。
那天裴雪缘醒了之后,跟裴翊解释说她并非故意隐瞒,只是事情有些突然,她自己也花了一段时间接受。
之后又让裴翊不要担心,专注做自己的事即可。
但裴翊还是每天都守着她,在裴雪缘都觉得自己可以暂时出院的时候,裴翊也只是默默摇头,说再观察一段时间。
后来有一天,孟信没忍住,率先跟裴雪缘提出了早日手术的意见,这种事最好不拖,拖一日就有一日的风险。
当时裴翊没有说话,而裴雪缘看了看他,对此也表示同意,并且十分配合地请了专家会诊、制定手术方案。
但是此外,她却没有再多提其他想法了。
定好大致方向之后,裴雪缘终于在五月底时出了院,她需要再回公司安排一下之后的工作问题。
而裴翊回到家,终于打开了闲置已久的手机,此前在医院,他大多直接用裴雪缘的。
近来他不知怎的,出神的时刻越发多了起来,大约也知道,他想联系的人并不可能联系上他,所以越发没有看手机的欲望。
甫一打开,倒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是短信里有几条垃圾广告,电话界面却奇怪,有个陌生号码接连给他打了三个电话。
上次他和段星敛分手,解释清楚之后,段星敛就磨着他开了来电提醒,大约是有点反应在的。
而此刻裴翊看着来电时间,发现是在裴雪缘入院那天,大概他当时忙乱,便没有注意。
裴翊想回播过去,但指尖悬在界面上空时又收了回去。
他有些担心一打过去,就听到卞广杨悚然的声音。
想到这里,裴翊便立刻放弃,转而点开了微信界面。
男朋友的消息空空,只有他上次发过去还没有得到回复的“你还好吗?”
倒是一班群有些动静,裴翊看群里有人在艾特他,他平时一直潜水,一班的人也不会微信找他,这会儿裴翊想着或许有事,便点了进去,从最开始艾特他那条开始看。
【志高存远:你为什么没来考试?你不是说会来吗?@裴翊】
【孟姜女哭物理:不行我忍不了了,没来就没来呗,人家小神仙只说大概!大概的意思你听不懂吗?怪不得语文考不上130。】
【志高存远:我没问你,你是他的代言人吗?】
【孟姜女哭物理:怎么,不行吗?你有意见?】
【志高存远:你又不是他,也不是段星敛,凭什么代言?】
【孟姜女哭物理:艹,突然磕到,我谢谢你,算了,我懒得跟你说。】
【志高存远:@裴翊,为什么没来?下次月考来吗?】
【一班的一:哎呀这有什么好问的嘛,咱就是说,排名稳定上升至少两名,多考一次都是赚的,偷着乐好呐。】
【节节高:举手,高中快两年了,这次突然考到第一,我人麻了,但属实也是乐不起来。】
【一班的一:哈哈哈竹竹,没想到吧!】
【栩栩如生:+1,我也没想到我能第三,还和第二的分差还只有零点五,确实是久违了,心情复杂。】
【一班的一:?所以排名退步的只有我一个?】
【孟姜女哭物理:所以之前说你是个挂逼你还不承认,这回两个超强外挂不在你蹭不着,傻了吧!】
【一班的一:卧槽,再生父母竟在我身边?】
……
之后他们就插科打诨说其他的去了,而就裴翊看的这么一会儿,最新消息也已经刷了99+,裴翊不想再把话题扯回去,而且他一旦发言,群里肯定会沉默。
所以最终裴翊还是没有回答,返回了主界面,同时发现魏蕴一直在给他发课件,还发了这次月考的题。
裴翊近来花在学习上的精力明显少了,他的思绪总被这样那样的东西充斥着。
裴翊知道这样不对,是以他告诉自己打起精神,先跟魏蕴道谢,又粗略聊了一下近况。
好在魏蕴没有多问,只是让他保持学习。
结束聊天之后裴翊便把月考题打印下来,率先挑了数学来做,之后再是理综。
他定了时间,虽比正常考试时间少半小时,但这是他以前的速度,状态好的时候还会更快。
可是这回裴翊没有写完。
裴翊听着闹钟响起的铃声,再看着空了两题没写的试卷,眼神发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下眸,拿出答案比对,这次试题不算难,满分应该很容易,他也一向满分。
可是开卷选择第一题,他就错了。
改到最后,他这卷子,也就110左右的成绩。
红笔掉落在白纸黑字的试卷上,洇出一团刺眼的红。
裴翊忽然觉得好闷,可房间窗户分明大开,薄纱窗帘还被轻风吹起,正是春末的好天气。
可还是好闷。
像要呼吸不过来了。
最终裴翊没再做剩下的科目,在客厅晃荡一圈,又提了一袋垃圾下楼去扔。
小区里有小孩子在闹,但那些热闹与他无关,裴翊走在春风里,周身滞闷的感觉却并未消散。
他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坐着,心里想着方才的试卷,他想,要是考了试,可能连前一百都进不了。
如今这样,还阴差阳错地替他保了面子。
裴翊靠在长椅上,头轻轻仰起,微微眯眼,去看头顶湛蓝的天空。
像是好久没有看过蓝天了。
直到看到眼眶都酸涩起来。
“小裴?”
裴翊忽然听到声音,看过去,发现是他们小区门口的保安大叔,这会儿大约是在日常巡逻,走到了这里。
大叔热情,也认得他,平时进出都会打招呼,裴翊提起精神,对大叔勉力笑了一下:“周叔。”
周叔笑着走过来,跟他闲聊了几句,大概就是问他最近怎么没上学,裴翊说调节一下心情。
周叔知道他成绩顶好,对此也不多加在意,只是这时候一拍脑门又想起一件事,跟裴翊说:“之前有天你有个同学来找你,他还借我手机给你打了几个电话呢,但你没接,我看他好像是有急事的样子,不过没一会儿他家里就来车把他接回去了,你们后来联系上了吗?”
裴翊一顿,想起之前手机上显示的陌生号码。
他报了数字,周叔连声答应说那就是他的手机号,接着立刻又说:“就是之前来过你家的那个同学,我看你们好像很要好的样子。”
裴翊听到这里,一愣,接着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只带过段星敛回家,而那天应该是被收了手机的段星敛想办法跑了出来。
但他没联系上自己为什么不发条短信呢?是想着没见到之后又无法回复,怕他担心吗?
裴翊心想一定是这样的,段星敛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不会要自己去找他,他只会下次再想办法来见自己。
至此,裴翊几乎停顿了半个月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周叔谢谢你。”
裴翊说完,便立刻跑了出去。
他出小区之后在门口仓促地拦了一个计程车。
在车子开往鹭湖的时候,心脏也仍保持着高速跳跃的频率,他一路都在盯着前方,直到鹭湖近在咫尺。
车子刚一停稳,裴翊便马上下了车。
三两步跑到鹭湖门口,而之前他虽然只跟着段星敛来过一次,但就那一次,段星敛已经录入了他的面容ID,相当于他们家的住户。
裴翊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了鹭湖内部。
至此裴翊不禁想,其实他来一趟这么容易。
可当他走到段星敛家别墅不远处的时候,他原本容易的脚步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裴翊站在阳光照不到的树影下,远远看着段星敛房间的方向。
他在想,他见到段星敛之后要说什么呢?
问他做没做月考试卷?问他最近有没有和爸妈吵架?还是问他想不想自己?
又或者……直接继续在他们恋情暴露之前,他原本想要告诉段星敛的那个问题,关于他的心理病症,然后再问问他,他愿意陪自己治好吗?
想说的话很多,但其实这些都要排在另外一个问题后面——他们还能继续吗?
裴翊为此沉默了很久。
却不想再一抬眼时,见到了不远处正朝这边走过来的林思为。
林思为见到他显然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又笑起来,像是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他。
林思为走过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饭盒,笑意弥漫的同时不知为何又松了口气,开口问道:“你来找星敛的吗?”
裴翊垂眸点头,看着他手里的饭盒:“嗯。”
林思为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说:“冯阿姨也不让他跟我们联系,怕我们跟你暗通款曲,我提个东西去卖卖惨。”
早在知晓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刻,林思为便知道终有这么一天,可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起码以为会到段星敛大学之后。
而那时段星敛羽翼渐丰,想必也不用再受这许多掣肘。
可事情已经发生,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最近这段时间林思为的心却始终定不下来。
因为裴翊从来没有来找过段星敛,也很少向他们询问段星敛的情况。
实不相瞒,林思为是担心裴翊退缩了。
连他都忍不住这么想,遑论实际上心思敏感、对裴翊又极其在乎的段星敛。
可是退与不退都是合理的选择,林思为无法批判,所以即便林思为身为段星敛最好的朋友,他也并不能去质问裴翊。
这时见到他,林思为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欣慰的。
至此,一贯沉稳的林思为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因为有些事他担心裴翊不明白。
在此刻,他和裴翊便也算交浅言深了。
“裴翊,有些事我想跟你说说,关于星敛的,你要听听吗?”
裴翊眼睫微眨,抬眸看向他,应承下来:“嗯。”
两人走到旁边石凳上坐下。
林思为想着最近了解到的事和以前从小的经历,挑了个开头,开口时尽量平缓:“小时候我和小遇还有小艾先认识,和星敛认识要晚两年,但小遇和小艾都很喜欢他,小时候又不像现在,都很热情,星敛便没过多久也和我们熟悉了,被院里的大人们笑称我们是,足见关系多好。”
裴翊闻言点头,他没有朋友,但很为段星敛有这样的几个朋友感到高兴。
可接下来林思为却话锋一转:“可是我知道,在星敛心里,他一直都是后来加入的,他其实一直觉得我们三个更要好,虽然他从没说过,但行为却表现出来了,比如以前小遇拿到一件限量球衣,他其实想要,但是见我先说了要,他就再没提过,小遇问他要不要,他也只说不想。”
之后林思为又举了好几个这样的例子,言下之意都是在说,段星敛会担心不被选择,所以主动放弃。
说完又总结道:“星敛有时候看起来很酷很拽,像个粗神经,但其实情感需求很大,心思也很敏感,不过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是这样的。”
裴翊听到此处,隐隐明白了林思为要跟他说这一段话的用意,但想到这里,裴翊的心却越发地沉了下去。
不过之前他来鹭湖的时候,林思为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有些人需要坚定地被选择」,而段星敛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再联系上之前段星敛对他的一些表现,裴翊眼睛看着前方,点头道:“嗯,是这样。”
林思为见他赞同,便不再说他们,又转而继续说了其他:“近来他们家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为此想了很久,也似乎明白了问题的症结。”
林思为说到这里摇头轻笑了一下,像是也有些唏嘘,又像是不太理解,感慨道:“段叔叔很爱冯阿姨,而冯阿姨其实最在乎姥姥姥爷,但姥姥姥爷又更想念他舅舅,可他舅舅又……”
林思为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但裴翊却听懂了,眼睛有些发直,接道:“这是一个单箭头的循环,但段星敛却并不在这个循环里。”
林思为见他接话,知道他了解了,便没再赘述。
却不知道,裴翊确实清楚地了解了,但却犹如当头棒喝,像是忽然被人推入无止境的大海当中,腥咸的海水在掠夺他的氧气,也荡走了他眼前障目的树叶。
他终于明白,段星敛为什么对他占有欲这么强,又对他这样执着。
因为对段星敛而言,亲情上难有期待,又觉得朋友总有更重要更在乎的人,他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也从不奢望自己会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所以他最终便把很多的渴求放在了爱情上,几乎也寄托了他全部的感情,像于海中抱住一根浮木,也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徒。
恰巧此时林思为同样随着裴翊的目光望着段星敛窗帘紧闭的窗户,想起近日段星敛的挣扎,也有些伤感,一不留神到底还是说了些偏向段星敛的话:“裴翊,你是星敛的脊梁骨,只要你给一点力量,便可以支撑他越过荆棘山丘。”
裴翊默默听着,心却空了,他知道林思为没有其他意思,是希望他们好、希望他可以给段星敛充足的爱。
再者段星敛虽然不说,此前表现出来地也是爱他比较多,他只用回馈一点便好,但实际上段星敛其实是需要很多很多爱的人。
若是换了其他人,此刻听了这么一番肺腑之言,应当只会备受鼓舞,一定同段星敛携手跨过难关,然后去寻找他们想要的未来。
可是他呢?
裴翊在海中挣扎,最后一点氧气快要用尽,咕噜噜的海水涌入他的四肢百骸,被挤压得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
他一个不会爱人的人,还指望着段星敛教他学会爱的人,能给得起段星敛心底的渴望吗?
他给不起。
至此,命运之神的镰刀、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无情地落了下来。
直击心脏血脉,海水彻底将他淹没,再也没有喘息和回避的余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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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那天裴翊最终仓皇离开。
虽然冯笠一直在家, 他本来就无法名正言顺地进去,可若是想,总是能有机会的, 是他率先选择了逃离。
而裴翊离开鹭湖没多久,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间便浓云密布,仿佛压在头顶,像是积蓄了一整个春天的雨, 即刻便要滂沱如注。
裴翊坐在回去的计程车上, 看着外面呼啸的风和飘摇的草木, 心中却早已没了来时的跳动,沉沉而落,再不见响动。
路上的行人都在快速移动, 都想要在大雨前回家,以免无辜受这一场雨淋;一辆辆汽车堵在大路上,闪烁的尾灯蜿蜒了一整条路。
裴翊在司机略显烦躁的喇叭声里轻轻挪眼, 发现不远处的大屏上正写着今天的日期。
原来一转眼,已经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
明天便是六月, 一场春雨一场暖,这场大雨之后,就是夏天了。
可裴翊想, 他没有夏天了。
或许从年初的冬天开始,从他遇见卞广杨、从他出国、从他和段星敛吵架、从他发现自己心理不健康等等各种时刻开始,就已经预示了他今年注定不会再有夏天,直到此刻, 终于是到了头。
——
裴翊回到家时, 裴雪缘还没有回来, 他发了条消息询问, 裴雪缘很快回说堵在路上了,大约半小时到家。
裴翊得到回答,接着拿着手机便不知道做什么了,他站在客厅中央,出了会儿神。
到底还是手机的震动将他拉了回来。
裴翊条件反射似的点开,像是带了点最后的期待。
结果发现却是殷霜在询问他的状况,因为他已经又有两周多没有任何动静了。
裴翊心绪再度起伏又归于湮灭,他不太想回复,对于治疗也已经完全丧失信心。
但是蓦然间,裴翊脑中回荡着方才林思为的那一段话,忽然又想起了一件原本不被他放在心上也被遗忘很久的事。
——当初那份心理调查问卷,段星敛做出来的结果是高得超乎寻常的96分。
后来他在书里偶然见到的殷霜的名片,也是殷霜原本留给段星敛的。
只是当时段星敛恰好发烧,大家都以为他是迷蒙之下胡乱填写。
但现在看来,却不尽然。
裴翊指尖微动,回复的同时发出了最后的询问。
【:殷老师,当初那份问卷,我只有4分,那如果分数高于90,会是什么情况?】
裴翊问得直白,可他已然没有心力周旋试探,并且他心中其实已经大约有了答案,只是想得到一个最后的印证。
而心理咨询师自然是不会把别人的情况随意透露,但好在殷霜手中目前并无这样的案例,裴翊也只是咨询,对殷霜而言,不算打听他人情况。
于是很快便回了过来。
【银霜:各人情况不同,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总的来说,90以上,心理敏感,对某些人会寄托倾注许多情感,同时也需要强烈的回馈确认,若是没有,可能会缺乏安全感,也在反复的自我否认中感到痛苦,很大可能存在情感依赖症。】
裴翊看到这里,最终的答案跃然而出,心里那点摇摇欲坠的火星子也完完全全地熄灭,冒出柴火已经烧尽、再无法复燃的青烟,只剩了一把早已面目全非、也将要在风中散掉的尘灰。
【:知道了,谢谢。】
【: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之前几个月打扰您了,殷老师再见。】
裴翊回完,便把手机随手扔到一边。
与此同时,窗外酝酿许久的暴雨,随着一阵轰隆的雷声,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开放的阳台瞬间便被淋湿,晾衣杆的衣架倏忽落了一地。
风雨大作,一片狼藉。
——
接下来几天,裴翊在家中没有出门,直到孟医生跟他发消息说,裴女士的手术方案已经定好,可以安排手术时间,问裴雪缘的工作安排得如何了。
裴翊见状,暂时没有回复。
准备等晚上裴雪缘回来之后再商量一下。
谁料下午的时候,家里门铃却忽然响起,裴翊有些意外,平时没人会找他们,他恹恹地走过去打开显示屏。
结果却赫然在屏幕里见到了卞广杨的脸。
裴翊瞳孔微缩,下意识后退两步。
然后传声器里接着传来了周叔的声音。
“小裴啊,你在家是吧,这人说他是你爸爸?他要上来,能放他上来吗?”
裴翊不知道卞广杨是怎么进的小区,又是怎么到了他家楼下的。
裴翊此刻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某一天他打开门,又会见到卞广杨直接从电梯里出来。
“不!”裴翊立刻拒绝,极速否认道,“他不是。”
卞广杨在楼下看不到他,但此刻却对着屏幕笑了起来,裴翊却只觉得浑身冰凉,他听见对方说:“小翊,你妈妈还好吗?我只是想来看看她怎么样了。”
裴翊不再说话,立刻把显示屏切断。
接着回身,在沙发上坐下,眼神发直地盯着地板看。
片刻后倏然起身,走进电梯去到了地下停车场。
此时不过才三点半。
五点半时,裴雪缘驱车回来,结果却在自家车位上看到了站在那儿的裴翊,像在发呆。
裴雪缘有些惊讶,车灯一晃,裴翊朝她看过来,然后让开了位置。
裴雪缘停靠好下车之后,不待她问,便听裴翊主动解释了,声音淡淡的:“下来扔垃圾,看你快回来了,就等一下。”
裴雪缘没多想,闻言高兴得不行,想捏裴翊的脸,临到头又想起他是大孩子了,便收了手,只拉着他往回走,笑说:“给你买了醉风楼的糖醋排骨和虾球,咱们回去趁热吃。”
裴翊由她拉着,却在转身时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
直到回家,裴翊微绷的神经才默然松懈下来。
而他早煮好了米饭,裴雪缘此外还打包了一份炝炒青菜,两个人三个菜,也算和谐平静的日常。
饭后裴翊收拾好餐桌,见裴雪缘在处理什么邮件,便站过去,在一旁等了一会儿。
裴雪缘处理好,抬头问:“怎么了?”
裴翊垂着眸子,轻声开口:“妈,你工作交接得怎么样了?”
裴雪缘一顿,接着收敛心神,才说:“国内市场和业务量都大,不像总部闲一些,交接起来也有些麻烦,再几天吧,再几天就好了。”
裴翊听到这里,眉梢一动,却忽然明白了裴雪缘在犹豫什么。
国内竞争大,她要交接,业务流水变少,与此同时可能也会意味着职位和薪酬降级。
而裴雪缘一路走来其实不容易,她也并非没有事业心的人,虽然在健康面前,这些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但若能两全,自然是最好的。
忽然之间,裴翊又想起了之前孟信说的,裴女士不想在燕城做手术的话。
他意识到,裴女士或许早有打算,大概也正是他心中想的那样,只是他和段星敛的事,让裴女士不得不做别的考量。
如此想着,裴翊像在下着什么决心,他几度张口,最终艰难出声,他问得很慢:“妈,你们公司总部,我记得是在Y国对吧,那边有合适的岗位吗?”
裴雪缘闻言,感觉到什么,抬眼看向裴翊。
她却忽然发现,裴翊不知何时起,眼眸总是垂着,整个人周身像是总笼罩着一层阴翳似的。
裴雪缘眼里露出心疼,心想,断舍离,会不会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呢?
可她不能替裴翊做决定,只能回答他的问题,裴雪缘轻声开口:“有。”
总部那边正好有一个管理岗空缺,那个职位空闲却不可或缺,她过去也还算升任,很适合她目前的需求,这几天之所以犹豫,也是在为这件事,她心里想去,可她不能再次放下裴翊不管。
裴雪缘念及此,狠狠心,刚想再说一句托辞,比如说竞争激烈她去不了。
但裴翊却低着头,说了一句裴雪缘此前从未设想过的话。
“妈,去Y国总部吧,也去那边手术。”裴翊说着都轻轻抽了一口气,像哪里疼,也像在说服自己,“那边环境适合,也无人打扰,你可以安心休养。”
“我跟你一起去。”
——
事情定下来后,裴雪缘工作上的事就好办多了,而孟信那边也由裴雪缘亲自去解释。
裴翊便只用处理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转眼便是周末那天,6月7号,是许许多多的高考生为了未来奋笔疾书的日子。
裴翊不禁想,明年今天,他本也应该坐在某个学校的某间考场,为了他们曾经许诺的P大而执笔努力。
但是现在不行了。
裴翊只在这一天,拨通了一个电话。
在等待接通的几秒钟里,裴翊的心却有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像一潭死水,不再惊起任何波澜。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道严肃稳重的熟悉声音。
裴翊眨了下眼,轻声开口:“段叔叔,我是裴翊,我能见段星敛一面吗?有事想跟他说。”
——
裴翊第三次去到鹭湖,这回却不再停留于别墅楼外。
段成森早把冯笠支开,又给家里阿姨打了招呼,所以裴翊一路畅通无阻地去到了三楼。
他走到段星敛房间门口,发现房门紧闭,他在原地默然站立了一会儿,这才抬手扣了扣门。
门内一时却没传来动静。
他又敲了敲。
“我现在不吃饭,也不想交流,妈,你也别再来白费口舌。”段星敛的话语冷冷传来,顺畅得像是这话说了无数遍。
裴翊为此愣了好一会儿,他好久没听到段星敛的声音了。
满打满算,已经26天了。
再次听到,原本平稳的思绪,到底是荡起了涟漪。
裴翊深呼吸一口气,开了口。
“哥,是我。”
门内忽然一阵响动,没过三秒,房门忽然大开,段星敛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段星敛房间里没开窗帘,只远处书桌上开着一盏台灯,房间里整体昏暗,走廊上却阳光大盛。
两相一望,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下一刻,段星敛便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裴翊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有力的拥抱了,他的手抬了又放,但最终还是抬了起来,紧紧搂住了段星敛的腰,像是在说,最后再放纵这一次。
段星敛的脸埋在裴翊的脖颈,尽情地找寻着熟悉的气息,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裴翊没答话。
段星敛也不追问,只是就这样抱了他好久。
裴翊却在同时,亲了亲段星敛的脖子,段星敛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将他拉进房间,压在门上,吻便落了下来。
唇齿急促,像在诉说着连日的想念,以及未曾见面时那不可言说的患得患失。
不知过了多久,那吻才渐渐温柔下来,段星敛轻轻地舔吻着裴翊的嘴唇,然后往上落到鼻尖、又落到眼睛。
最后,段星敛额头轻轻抵着裴翊的额头,轻笑了一声,叹息似的说:“裴翊,我想你了。”
裴翊在心里回答,我也是,可是却没再说出口。
没一会儿,段星敛松开他,同时见室内一片昏黑,他意识到什么,赶紧回身走到窗边,猛地一把将窗帘拉开,阳台的玻璃门也立刻打开,任由窗外的清风和阳光倾洒进来。
室内顿时明亮起来,段星敛接着又去收拾沙发上随手扔着的东西,然后整理凌乱的书桌,像是不想让裴翊见到他任何一点颓唐。
边整理还边解释:“我也不天天这样,就是今天——”
可他话还没说完,却在转身间见裴翊还站在门边,望着他的眼神里透露着一些似乎是忧伤的东西。
段星敛见状,猝然被圆规戳到指尖。
指尖立刻冒出细小血珠,但他却没感觉,攥进掌心偷偷抹掉,又垂下眸子,继续收拾他的书本。
只是新冒出来的小血珠又沾染到卷子上,显眼又刺目,是忽略不掉的痕迹。
“哥,我——”
裴翊没说完,段星敛便听见自己仓促又急切地开了口,打断的样子是肉眼可见的慌:“你先坐会儿,要不要让阿姨给你拿点零食?”
说完就想转身出门,好像只要不共处一个空间,就能阻止一些他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
可是裴翊在门口,抵住了他的去路。
裴翊看着他,却没再回避,似乎对段星敛的抗拒也不再顺从,他看着对方,继续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段星敛听到此处,知道再无法回避,终是沉默下来,他停下手中一切动作,下颌崩得很紧。
裴翊垂在身侧的指尖也掐上自己的掌心,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冷静。
但在他开口之前,段星敛却蓦然抬眼,忽然提了一件看起来不太相干的事。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你说只要我超过你,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并且永远作数。”
裴翊听到此处,霎时反应了过来。
上次月考,他们两个都没参加,但还是入了排名,名次在末尾,而段星敛首字母在前,排名便在他前面,同样算是超过了他。
裴翊念及此倏忽一怔,可这话出自他口,他无法反口不认,所以段星敛是要现在跟他提要求吗?
裴翊的心绞了起来,那种呼吸困难的感受又再度绑缚住了他。
但他抬眼,却对上了段星敛汹涌地弥漫着难过的眼神,眼底也在发红。
他明白了。
——
裴翊回家之后,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裴雪缘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他需要一个自己的空间,叹了口气,到底没去打扰。
只是一直到第二天晚上,裴翊都一直没出来,期间也未曾进食,裴雪缘实在担心,便敲了门。
没人应。
裴雪缘握住把手,却发现门没锁。
她一进屋,便见裴翊坐在飘窗上,头靠在墙壁上,眼睛盯着天边高悬的月亮,晦暗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也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一点晕亮。
裴翊听见动静,微微眨了眨眼,可他一偏头,却又好似回到了昨天。
昨天段星敛最终没有同他提要求,之后他艰难地同段星敛说了裴雪缘的病情,似乎努力地想要给他们之间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也不想留下许多误会。
可是更多的,却是彼此心知肚明、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怅惘。
最后裴翊到底是主动将自己心上的那把刀,取出来,又对准了段星敛。
“哥,我们……”
他始终没能说出来。
可是段星敛沉默了许久,像是不愿见他困顿为难,最终红着眼迎着刃走了过来。
那几个字却顶着喉头,仿佛说出来都要用尽全身气力,但最终还是成全似的应了下来,声音很哑很低:“知道了。”
至此,一刀双刃,扎向彼此,斩断了他们还未开始的夏天,也斩断了彼此之间最后的勾连。
此刻裴翊只要一想起,浑身仍像刀割。
这两天他也曾不断地告诉自己,除却家庭和未来不谈,他和段星敛本身就是不合适的。
他不会爱人,段星敛却需要爱,而此前段星敛一直都在为他不断地付出、不断地给予。
可他如果没有接收到能量,终有一天,他也会耗尽所有的吧?
而那时,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裴翊不停地想,与其届时潦草收场,不如此刻早早结束,也好过未来互相折磨。
“我不守信用。”
可即便这么想着,裴翊还是无法开解自己,他如此喃喃出声。
裴雪缘走过来,发现裴翊脸色苍白,神色痛苦极了。
裴雪缘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手搭上裴翊的肩,轻轻抱住他,缓缓地拍了拍。
裴翊没什么反应,只是心想,是他不守信用,从前是他让段星敛占有他、他说想让段星敛开心、他说什么都可以答应段星敛、他说想和段星敛有未来……
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到头来却什么都是一场空。
再没见过比他还要背信弃义的人了。
在这瞬间,裴翊像是忽然喘不过气来了似的。
裴雪缘低头一看,心中大惊,发现裴翊不知何时竟已然泪流满面。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却又无法控制,接连不断地涌出。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裴雪缘面前流露出脆弱模样,大约是真的难受到实在憋不住了。
裴翊大口地呼吸着,手攥着心口,像在求生似的挣扎道:“妈,我心里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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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段星敛站在阳台边缘, 目光多次不受控制地丈量三楼与地面的距离,似乎想借另一种疼痛来缓解心中的煎熬和焦虑。
只是他再看看手中那些在过去一年中留下影像的照片,看着照片中裴翊近在咫尺又逐渐遥远的面容, 又觉得不必如此, 不要这样要死要活地狼狈。
同时,段星敛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天真,因为曾经他是真的想过, 再也不要放裴翊离开, 即便两败俱伤也要将人箍在身边。
但到头来, 还是放了手。
其实在裴翊来找他之前,段星敛早就有了预感。
从前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过往暂且不提,因为那都是他自我的枷锁。
是上周那个暴雨天, 林思为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告诉他裴翊来了又走了。
之后又如实交代,他没有忍住, 和裴翊说了一些事,林思为将那些话全部转述给了段星敛。
其实这些话并不是很方便传达给本人听, 只是林思为觉得当时裴翊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他心思灵敏、也会推己及人,事后便在想, 他那些话会不会反倒给裴翊带去了压力,反而弄巧成拙。
林思为生平少有地为已经发生的事感到后悔。
所以当时听完,段星敛心里便已经有了一些悲观的准备。
但段星敛却怪不到林思为身上,因为林思为不愧为最了解他们几个的人, 他说得……全中, 他的每一句话都切中了段星敛心中隐秘的想法。
再者就算没有这件事, 结果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因为他和裴翊之间, 已然横亘了许多难以跨越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们之间没有误会,只有这些让人无能为力的现实。
段星敛的家庭永远存在,即便他可以狠心不管,但放弃之后呢?他不能让这沉重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加到裴翊身上。
此外他虽然一直觉得年龄永远不是评判一个人是否拥有自我的标准,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太年轻了,都正处在注重内心自我体验的年纪,或许会为了对方忍让,但始终无法做到长久且良好地克制自己,时间久了,他会不断索取,裴翊会需要自由,而这样的忍让,也只会让双方越发疲惫。
再者就是,那天在行政楼的会议室,段成森的那一段话,像一把急速生长的种子,迅疾而猛烈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裴翊的回答只是在当时起到了缓冲。
近来的每个夜里,段星敛都会忍不住想,其实他爸说得对,前路艰难,他天生如此不可转圜,可裴翊却未必,因为裴翊本来从一开始和他在一起,就只是因为好奇和冲动。
后来或许有点喜欢吧,但这点喜欢,是那么容易就飘散在时光里。
段星敛一想到这里,心便几乎疼到窒息,浑身冒起冷汗,眼神也有些呆滞,但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承认,裴翊就是不爱他。
所以段星敛想,不如就放裴翊一条生路。
即便他为此像是生生从身体里拔了筋、抽了骨。
——
六月下旬,段星敛终于结束被禁闭的日子,回了学校。
一班和从前差别不大,临近高三,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努力前进。
只是教室里又多空出了一张桌子。
那张桌前原本总是冷冷静静低头写题的身影彻底消失,就好像浮生一场大梦,醒来以后,梦中人好似从未存在。
干干净净地,再不留一丝痕迹。
段星敛刚回去时,大家一时也都还有些恍惚。
过后大家又很明显地发现,段星敛变了,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身上甚至带了几分那个人的影子。
更多时候,楚一帆余光一瞥,都会看见段星敛正看着前面空空如也的座位发呆。
楚一帆心中叹息,但就连没心没肺如他,也不敢再在他面前多提一句那人相关。
后来换座位,段星敛找了石岩,跟他互换了位置。
从此段星敛便没了同桌,但又好像有了同桌。
没人再敢提要坐他旁边的座位。
而段星敛也还继续住在宿舍,睡在裴翊原本的床位。
裴翊走时没有将宿舍的东西全部收走,或许因为他住进来的时候,本身就没带多少东西,宿舍里的大部分东西原本都是段星敛的。
这倒好,算给段星敛留了个念想。
可是冯笠杯弓蛇影,不放心他继续在外,像是担心他什么时候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犯了「毛病」,总之想要段星敛回家。
但那次段成森难得对她发了脾气,说人都走了、联系也断干净了,不至于就将人逼到绝境,一点喘息余地都不留。
当初裴翊最后一次来找段星敛时,原本被支开的冯笠觉察到不对,杀了个回马枪,一到三楼,便见到了从段星敛房间里出来的裴翊。
不过在她发作之前,裴翊当着她以及一墙之隔的段星敛,垂眸漠然地删除了有关段星敛的一切联系方式。
“断了。”裴翊眼神空空,像一具木偶似的开口,“没有以后了,阿姨,你放心吧。”
从那以后,裴翊便从段星敛的世界消失。
裴翊没有向他多交代哪怕一句,他觉得段成森大约知道一些他的消息,但段成森不会告诉他。
以至于段星敛在无数个深夜,都想要出尔反尔,向那个熟悉的头像发送申请,最终却又还是在睁着眼到天亮时克制住自己。
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往那永远收不到消息的对话框里发送消息。
【放生:今天楚一帆不小心提到你,说没了你在,没人给他划重点,说完却立刻看向我,好像担心揭了我的伤疤。】
【放生:其实我希望他们提提你,否则我时常会怀疑,过去的一年,会否只是我的黄粱一场梦。】
渐渐地,段星敛开始习惯往这个号里发一些他的计划和日常,像是在记录,也像是在说给一个永远不会听到的人听。
后来时间过得匆忙,拥挤着便到了忙碌的高三,高三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能让大部分浮躁的人被迫沉静下来。
孟文文不再参与各种活动,楚一帆也不再上课摸鱼下课八卦,纷纷加入了埋头学习的大军。
而段星敛重回第一,第二基本是吕竹和张栩轮番竞争。
至于陈维志,他妄图超越的裴翊走了,他的目标一度丧失,接连几次考试都徘徊在一百边缘,差点又掉出一班。
邵遇也难得摆脱咸鱼状态,努力起来,课后会主动问段星敛要题,周末也和林思为方艾一起刷卷子。
石岩和程茵状态稳定,一起努力。
就连不屑学习、一直吊车尾的纪昭为了追逐徐微然的脚步,体育课时也见他拿起了习题。
总之一切似乎都朝着积极向上的方向发展,但在此期间,大家都默契地不再提,当初那个强势降落年级第一、给人无数震撼的漂亮少年。
……
而九月时,段星敛却忽然参加了数学竞赛,七中不以竞赛为重,中途变道前路叵测,大家纷纷为此感到震惊。
唯有林思为,见证段星敛这一路走来,知道他一直都在崩溃的边缘。
他知道段星敛大约也是有所预感,才会选择这么一条道路。
好在段星敛学习能力强,最终结果令人满意,数竞拿了省一,拥有了全国冬令营的名额。
跨年时,邵遇担心段星敛压力太大,便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没想到段星敛居然答应了。
几人原本想避开江边广场,以免触景生情。
可最终却还是随着段星敛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巧合的是,去年那支乐队又在那里跨年。
江边澎湃热闹的氛围和去年如出一辙,只是他们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但紧接着,那乐队的吉他手在台上打眼一望,居然看向了他们这边,目光一凝,显然注意到了段星敛。
大约是去年段星敛在台上肆意唱歌的飞扬模样给人印象太深,那吉他手居然记得,过后寻了个空隙找下来,笑得洒脱,拍了拍段星敛的肩,大喇喇地问道:“哥们儿,你去年的新年愿望实现了吗?”
邵遇几人闻言皆是一震,可未曾待他们开口,便见段星敛垂着眸,周身似乎覆了一层化不开的浓云。
他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有。”
健康、平静和裴翊。
一个都没有。
那吉他手似有遗憾,鼓励了他几句,便没再多说了。
但很显然段星敛听不进去。
后来段星敛回家,像是受了刺激,冷静地发了疯。
他把他和裴翊的照片再度从保险箱里拿了出来,贴在房间、贴在走廊、甚至贴在楼梯间。
冯笠回家见到这一幕,触目惊心。
然后在这个跨年夜,母子两个纷纷不得安宁。
再之后段星敛去了冬令营,营中成绩很好,到一月底时,确定保送P大。
而那之后,段星敛便没再去过学校。
他如裴翊一样,轻飘飘地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楚一帆好奇地问过邵遇,但邵遇却只是垂着眸,神色间有些伤感,却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一班靠窗的倒数第二排,就这样空出了两个座位。
空置的课桌渐渐覆上一层薄灰,热烈过、钟情过、多愁善感过、心猿意马过又意气风发过的少年时期,就在这渺渺的余音中,走向了曲终人散的末尾。
作者有话说:
少年篇结束,下章时光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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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一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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