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七种羞耻(4)
这点脆弱也只泄露了数秒而已,巴恩斯很快就主动松开,娜塔莎的手指在他的后背上弯曲一瞬,又在几乎要压实的刹那猛地伸直。她收回手,轻轻搓着指腹,姿态自然地整了整领口。
巴恩斯侧目而视,眼神微微闪烁。
这个小小的神态令娜塔莎心中震动。
她戴上妩媚的微笑,调侃道:“你刚才抱得也太紧了,巴恩斯。没有约会?”
“我要是说没有,说什么你也得好心地赏脸和我约会一次吧。”巴恩斯好笑地说。
娜塔莎朝他挑起眉梢。
巴恩斯看懂了娜塔莎的表情:“……等等,真的?”
虽说对特工来说这是难免的事,美色|诱惑是他们的必修课,但凡不是相貌丑陋的都得学个囫囵,而且硬要比的话,出卖色相怎么也要好过草菅人命,可是娜塔莎已经不再是过去那种藏于暗处专干脏活的人物了。
加入神盾局,走进大众视野之后,竟然还是得担任这种角色么?
并不出乎他所料。不如说正如他所料。就算早已心知如此,事情真的摆在面前时,他依然不能不为此生出情绪。
那苦涩之意是为娜塔莎,为史蒂夫,反倒很少是为他自己。
“倒没有明确的命令要求我这么做,但作为团队里唯一的女人,这是符合人们对我的期待的事情,我需要这种认可。”娜塔莎淡淡地说,“调调情,扮扮解语花,调节复联成员之间的矛盾……也确实是只有我能做的。”
她说这话时坦然自若,显然并不为此愤怒或者苦涩,反倒显得愉快。也是,只要有能逃出那些掌控的机会,这点付出又算什么?她一定是在红房子受了很多苦。
巴恩斯突然明白了。
“我们过去认识。”他说,没有任何证据但口吻笃定,“时间不是很能对得上,但几十年前的文件有所遗失而且真假难辨,这其中确实存在交错的时间点。我们……”
他突然把话头掐住了。
“我们。”娜塔莎低哑地说,“我们如何呢,詹姆斯?”
这不是个很难的问题,又深奥到没有答案。巴恩斯闭口不言,避开了回应却避不开娜塔莎的视线。
他们僵立片刻,娜塔莎低低一笑:“接下来你准备买什么?”
巴恩斯慢了半拍:“……T恤之类的。还有啤酒。”
“那还愣着干什么,”娜塔莎示意了一下之填了个底的推车,“走吧。”
于是他们又继续肩并着肩逛超市。仿佛之前的对话和情绪波动都只是一场迷梦。
也许真的就只是一场梦呢,现在的巴恩斯对自己的判断力失去了信心,很多时候一觉醒来他也不起床,就是躺着出神,脑子里的思绪像废弃的蛛网,只知道一大团线裹着大量灰尘和污泥糊得不分你我,谈不上能不能找到线头,根本就是完全丧失了线头。
娜塔莎一路跟着他到了楼下,巴恩斯停下来:“我回去了。”
“怎么,怕被队长看到?”娜塔莎调皮地朝他眨眼,“别担心,他不会嫉妒的。”
“不,我不是怕他嫉妒我,”巴恩斯条件反射似的为不在场的人说话,“史蒂夫不是那种人。”
“哇哦。你太激动了,詹姆斯。当我说他不会嫉妒,我指的被嫉妒的那个人是我。”娜塔莎说,“而不是你。”
“……”
好吧,好吧。对他和史蒂夫之间的……呃,超出友谊和兄弟情谊之外的流言蜚语……巴恩斯听过太多了。渠道不仅仅是网络,不仅仅是路边行人的聊天,甚至包括那些非常熟悉他们的人——甚至包括了托尼。
在所有人中,托尼·斯塔克尤其对此深信不疑。
这硬生生地哽住了巴恩斯,让他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自己的表情管理能力。他的震惊无言似乎被小斯塔克认定为一种默认,而巴恩斯呢,实在抱歉,他真的提不起勇气去纠正托尼的看法。
顺便一说不知怎么托尼说起这个的时候表情格外奇异和复杂,有惊叹有敬佩有怜悯有八卦还有一点自叹弗如。巴恩斯高度怀疑托尼从小视美国队长为偶像和英雄严重干扰了这位天才的思路,因为,就算退一步说,哪怕他和史蒂夫真有什么秘密的感情……你为什么要用你的崇敬之情和这种感情比?!
大概是粉丝的奇妙胜负欲吧。
巴恩斯对托尼还怪警惕的,他怀疑托尼想要夺取他在史蒂夫“BFF”(BEST FRIEND FOREVER)的地位。
但是,但是的但是,这一流言从娜塔莎的口里说出来,就突然变得更奇怪了——巴恩斯说不出来,可真的更奇怪了,太奇怪了!
“不要开这种玩笑,小娜。”他说。
他们都愣了一下。
气氛突然从一种奇怪滑向另一种奇怪的深渊。
娜塔莎踮着脚移动身体重心,垂着脑袋看看脚下,抿着嘴唇流露出一丝微笑,又抬起头,将垂落的发丝从眼睫上捋开。她放下手,手指无处安放般在腿边扭动,上一秒想抬起手腕,下一秒去揪皮裤,手指在皮面打了个几个滑,然后才仓皇地找到皮裤上的插袋,将半个手塞进去。也塞不进去,皮裤上的插袋毕竟是个装饰,她因此很用力,牙齿都咬住了,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巴恩斯茫然地注视着,又茫然地移开视线。他背心颤抖,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又感到了溺水感,可不是熟悉的那种,而是轻盈的,愉快的,仿佛漂浮的。他不会试图抵抗,也因此不会被摧垮。
“再见。”娜塔莎说。
“再见。”巴恩斯也说。
他们站了一会儿。巴恩斯忽然注意到娜塔莎的口红有一点褪色,在靠近口腔内侧的位置有一点小小的痕迹,就像有人用牙齿反复碾磨却又控制着不去触碰。那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他却总忍不住去看。
没事找事地,他说:“我还没谢谢你来帮忙。”
“只是做好我的工作。”娜塔莎故作轻松。
巴恩斯有点想说你看上去精神多了,可不知道自己用作对比的那个娜塔莎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晃着眼睛四处搜寻,可能是想找点闲聊的话题也可能是……单纯地不想就这么分开。娜塔莎不知道是看出了还是自己也心神不宁,就这么陪着他发怔。
“你有点憔悴。睡得不好么?”娜塔莎突然问。
“还好。没什么问题。睡前喝一罐啤酒,差不多了。只是一罐而已。”他急忙补充,“不是酗酒。不喝也可以,但喝点什么挺好的。”
他什么细节也没说,但娜塔莎已经了然:“我给你放了牛奶。”
“啊?”
“史蒂夫看不惯你只喝啤酒。买点别的饮料让他知道你不是只喝啤酒就行了。牛奶也能缓解不适,以防你真的喝多了——这恐怕难以避免。以我们身体状况,不妨偶尔醉一场。改造终究是有不少好处的。”
“……嗯。”巴恩斯喃喃地说,“谢谢。”
“不客气。”娜塔莎说。她又说,“那么,再见。”
“再见。”巴恩斯说。
他们谁也没挪步。好像突然之间有什么强力的浇水将他们的脚牢牢粘在地面上,而他们又太爱惜鞋底不愿意挣脱。也可能是天气太好,或者天气太坏;时机不对,或者时机不到;可能是因为今天没有下雨,天上的云又动得太快了,路边竟然没有一朵野花盛开。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娜塔莎说。
她的表情让巴恩斯明白了史蒂夫的感受。焦虑,愤怒,担忧。被留下的感受。
“你在想队长。”娜塔莎说,“我一点也不吃惊。”
巴恩斯张大了嘴:“……啊?!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哈。”娜塔莎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我在想戴安娜是不是经常会有一样的感受。”
不需要反应就能猜到这个戴安娜是谁。
巴恩斯有点绷不住了。
这毕竟是个流传范围广泛的经典笑话,说是正联三巨头里的每一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另外两个的电灯泡。
巴恩斯对这个笑话还挺嗤之以鼻的,三巨头有哪个是正常人?氪星人自己就爱和女友玩双重身份、我追你你追超人超人就是我的游戏,对没错超人的真实身份不是秘密,超人其实也没全力隐藏过,只是知情人都默契地将他的两个身份分开看待——必须得说稍微有点脑子的家伙都不会试图挑战超人的底线,而这个世界还不存在什么疯到会对超人的家庭下手的精神病。
戴安娜,父亲是知名的浪|荡货宙斯。她来自古希腊神话,她交过几任男友说明她不是处女神。那基本能解释一切。
蝙蝠侠是,嗯,蝙蝠侠。显而易见他不具备绝大多数正常人会有的情绪,道德感扑朔迷离,情绪表达几近于无,浑身上下一举一动的所有细节都在尽全力向人们展示“恐怖气氛”的具象化。
指望蝙蝠侠觉得自己是电灯泡?不如指望九头蛇洗心革面。
不,九头蛇还是有可能洗心革面的,很多传说中的魔法道具都能做到这一点,再不济把他们抓起来统一洗脑,或者把他们打包都发给教——不。这个还是太过分了,这群渣滓不值得麻烦教官。
“你越说越夸张了。”巴恩斯僵硬地说,“我,我回去了。”
“再见。”娜塔莎悠然自若地说。
“再见。”巴恩斯说。
“这是第三次了。”娜塔莎说。
“什么?”
“这是我们第三次道别。”娜塔莎看着他,“还会有第四次吗?我希望不会有。”
巴恩斯想保证不会有,他只发出一个气音就闭上了嘴。
一个声音闯进来,听起来非常诧异:“娜塔莎?巴基?你们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发生了。
巴恩斯僵硬地转过脖子,几乎能听到颈椎如生锈的齿轮一样,一卡一卡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音。娜塔莎的表现比他好多了,她只是略惊讶了一下,就微笑着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嗨队长。刚跑完步回来吧。”
这似乎确实是史蒂夫回家的时间点。巴恩斯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忘掉时间的。
他更不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办。
史蒂夫对此刻的场面浑然不觉,天啊,每次发生类似的事情都让巴恩斯特别妒忌。史蒂夫不是美术生吗?他怎么就这么,这么,一点也不敏感!
“娜塔莎,你也在帮巴基熟悉环境啊,让巴恩斯多出去走走对他有好处。我看到你们买了很多吃的!”史蒂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太好了,我早就担心巴基老是待在家里对他不好——我记得巴基过去最喜欢在街上晃悠,现在情况当然有变,但只是变得更好了。”
“嗯。”巴恩斯勉强地回答。
史蒂夫笑着看他一眼,转向娜塔莎,发出邀请:“天还早,上来玩吧娜塔莎。刚好你能帮忙看看巴恩斯还需要什么,你不知道,他的房间——”他啧啧摇头,“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跟个样板房似的。这可不好。”
太自以为是了!巴恩斯气急败坏地想,哪怕是你史蒂夫,我最好的朋友,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诡异的绯闻对象,那你也不能这么越俎代庖!
会看点脸色好吗?!天啊,史蒂夫,别老来你好我好大家好那一套。
“好啊。”娜塔莎含笑回应。
怎么你也——
就没有人在乎房屋主人的感受吗?虽然房子不是他的甚至不是他租的,而是神盾局提供的……
“没人问我意见。好吧,我懂。”巴恩斯无奈地说,“走吧,虽然没什么可看也没什么可添的。”
“噢,三人约会。太棒了。”娜塔莎用性感的声音说,“不要担心,男孩们,谁也不会被冷落的。我保证。”
*
康斯坦丁发现自己被冷落了。
华生医生要出门工作,于是,顺理成章的,康斯坦丁成了那个接待客人的人。
他到来的时间似乎刚好处于全世界罪犯的休息期,至少是那些聪明到足以引起福尔摩斯兴趣的罪犯的休息期。
华生的传记毫无疑问地美化了没有案子的福尔摩斯,一个无聊的福尔摩斯——这么说吧,几乎可以媲美一个欲|求不满的亚度尼斯。
甚至亚度尼斯都比福尔摩斯强点,至少亚度尼斯可以给人回档和洗脑。
来报案的人统统吃了福尔摩斯的闭门羹,好一点的也要面对一个爱答不理的福尔摩斯先生,暴躁地一口说出罪犯的身份后径直离去,留下错愕而又不可置信的探长、警员或者受害者家属,乃至于罪犯本人。
说真的,康斯坦丁好好地跟人打了几架,还挨了几枪子。
“郝德森太太会事先打发掉无聊的案子。”福尔摩斯如是说,“你比起她来可是差得远了。”
康斯坦丁心道你把我和那玩意比也真不好说你到底是侮辱了谁。
第202章 第七种羞耻(5)
福尔摩斯是个不好相处的人,那也没事,房子那么大,康斯坦丁在楼下,他住楼上,又是个不爱挪窝的,相处的时间本来也不多。
华生医生,和福尔摩斯比起来,就完全相反了。
康斯坦丁刚到时正碰上华生医生出差,说是乡下的老朋友,一位退役的军官,老毛病犯了,写信给住在附近的华生,请他过去看看,来回路费全包并且报酬也绝对不会苛待故友。华生医生就去了,将近两周之后才披星戴月匆匆赶回,还没有进门就嚷嚷起来:
“福尔摩斯!我出门前跟你吩咐的事你都做了吧?老天保佑,你可千万别再把实验室用过的瓶瓶罐罐堆到厨房里去了,郝德森太太已经离开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东西!”
“真巧。我知道怎么处理。”康斯坦丁说。
他坐在靠近大门的小客厅里,闲极无聊地把玩着一把锋利的银质餐刀。这把刀十分小巧,不过巴掌长,握柄上雕刻着比婴儿指甲盖还要细小的蝴蝶,缠绕的藤蔓上叶片舒卷,线条格外细微优雅,用珐琅略微在蝴蝶的翅翼上点了金色,转动起来华光闪烁,仿佛蝴蝶展翅欲飞。
“你是……”华生停在门口,大衣都没来得及脱。
一见到他,康斯坦丁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感。
华生医生有着英国人的典型特征,有略微出钩的鼻尖,明显凸出的高颧骨,还留着浅浅的连鬓胡。他长得并不很英俊,也说不上独具特色,然而,同福尔摩斯一样,华生医生也有着十分强烈,令人见之难忘的个人气质——就像福尔摩斯长得活脱脱一副侦探相一样,华生也是个浓墨重彩的军医相:稳重而又雷厉风行,温和可靠,细致贴心,不管面前站着的人是什么身份,他都一视同仁。
没错,这都是明明白白地摆在身体上的东西。一个人的外貌、言行和举止总会展露这个人的本质,但气质如此鲜明的始终少见,大都是人中龙凤。
约翰·华生确实称得上人中龙凤。
“康斯坦丁。约翰·康斯坦丁。房东的……”康斯坦丁卡了一下,“房东请来照管房子的人。”
“很荣幸见到你,康斯坦丁先生,约翰·华生,是一名医生。”华生露出微笑,“看样子你已经搬过来有一段时间了,我希望福尔摩斯没有给你惹太多麻烦。”
他说着,视线转向约翰从手背蔓延进袖口的那道血痕。
“福尔摩斯当着探长的面揭穿了一个伪装成报案人的罪犯,探长是个酒囊饭袋,被罪犯劈手夺了配|枪,倒霉的是我离得比较近,替福尔摩斯挡了一枪不说还和罪犯打了一架。”
华生医生倒吸一口气:“老天!还好没什么事,康斯坦丁先生,看您现在的状态,我大胆猜测一下,恐怕是没有命中关键部位。”
怎么没命中关键呢,是命中了他也不会死而已。这就不必同华生说明了。
康斯坦丁的面孔微微抽搐:“你猜福尔摩斯事后说了什么?”
华生赧然地垂头,又打起精神,恳切地说:“我想福尔摩斯一定是向你道歉和道谢了。他虽然性情有些不受拘束,但本心善良,也懂得感恩。”
“他问我是不是人。”康斯坦丁没好气地说,“我说还算是。他确实向我道歉和道谢了,不过又说郝德森太太在的话不会出现这种事,他还以为我和郝德森太太差不多。”
华生瞪圆了眼睛:“他这么说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不是嘛。”
“但是,”华生又犹豫着说,“我认识福尔摩斯也有些年了,他只是不耐烦礼数,而不是没有礼数。我想他应该没有任何欺侮你的意思,康斯坦丁先生,他可能只是单纯在表达字面上的意思。”
康斯坦丁观察了他一会儿,惊讶地发现华生似乎是对“郝德森太太”和221B的异常一无所知。
同时他也能对福尔摩斯这样的提问泰然处之,既不轻信也不无视。他以认真的态度对待福尔摩斯说出口的话,是基于对福尔摩斯的心智的了解和信任;他并不完全同意福尔摩斯的判断,保留自己的想法,又因为情感而以善意的角度去解释福尔摩斯的狂言。
“幸运的福尔摩斯。”康斯坦丁情不自禁地说,“有你作为他的朋友。”
“啊。您过誉了。”华生医生的笑容放大,“以我微薄的脑力和智慧,能和福尔摩斯成为朋友,也还得多亏他的包容才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沐浴在福尔摩斯的推理光辉之下的,我才是更幸运地遇见福尔摩斯的人呢。”
他笑起来时颧骨处挤出两个圆鼓鼓的小肉球,眼睛微微眯起,顿显亲切柔软。
锋利、果决的气质淡去了,医生的敦厚与关爱愈发清晰,可以说,笑容满面的华生医生,哪怕是在深夜时分出现在女性面前也不会令对方恐惧。当然以华生医生的秉性,也只会告诉对方,深夜危险,他愿意送对方去目的地。
……怪不得会因为没有利用自己的优势从女人那里搜集情报被福尔摩斯骂,康斯坦丁想。
他自己要是在追查线索的时候发现队友不利用优势……呃……他恐怕会想个办法把队友推出去好利用对方的优势,然后十有八|九会不小心翻车,这个队友被他害死……
“你说的也是。”康斯坦丁赞同地说。
碰到福尔摩斯这种有节操的聪明人,也确实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了。
*
221B人员齐全,为了给刚刚回来的华生接风洗尘,他们还去了趟城中的餐馆。这种店进门是有着装要求的,康斯坦丁都打算借一身华生医生的正装了,却突发奇想,去房间的衣柜里翻了一圈。
他在衣柜里找到了远超过衣柜容积的衣服。有亚度尼斯常穿的、毫无特色的黑西装,有看大小明显属于十来岁小女孩的坠满蕾丝和珠宝的裙装,还有明显是古希腊那边的大片罩布、别针和凉鞋。
……亚度尼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底是以什么模样露面的啊。难道“郝德森太太”真的是位徐娘半老的寡妇外表吗,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吧。
亚度尼斯对“美丽”的苛求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再怎么狡辩也没用,那玩意对丑陋毫无忍耐度。
康斯坦丁在衣柜的一角找到了和自己的身量一致的正装。还有崭新的风衣和手提箱。还有皮带扣、袖扣、拐杖、雨伞、镜片,各种材质和款式的帽子,口袋巾,领带和领带夹……亚度尼斯是在衣柜里开了个成衣店吗?!
准备了那么多是可以直接告诉他的。
心情奇妙地,康斯坦丁一一翻过这些衣服和配饰。
有趣的是,服装上亚度尼斯没表现出任何明显的偏向,基本上,在二十一世纪穿出去,那就算经典款,十九世纪照样能穿出去,别出心裁但不过火。
配饰的风格却是很明显的。
亚度尼斯喜欢两种类型,要么鲜艳无比,要么就是柔和的纯色,没有两者兼容的中间阶段。饰品的样式同理,要么繁复华丽,要么简洁优雅。配饰的材料以金、玉为主,掺杂一点点银质或者木质的,康斯坦丁找遍衣柜,发现那些为他准备的区域里没有任何宝石,他猜测这可能是亚度尼斯的个人喜好……
可亚度尼斯自己的衣服首饰里也有不少宝石呢。
那玩意可真难懂,他想。
他推测了一番亚度尼斯的行为作风,意识到最合理的猜测之一是,亚度尼斯在自己身上并不刻意地追求“特点”。至少现在这个亚度尼斯不再追求了。但他还是保留了一些“父亲”的喜好,并将之赋予了康斯坦丁。
说起来,亚度尼斯确实同他提到过,说他还是喜欢黑发版本的康斯坦丁——在无限的平行宇宙当中,金发的性格比黑发迷人多了,但黑发在审美上更符合他的喜好。
赶在康斯坦丁发火前,亚度尼斯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你是黑发,但你的灵魂是金发版本,所以一切都很完美。”
说这个有什么用!
你说说,有这么比的吗?正跟人胡搞呢,突然告诉对方说平行世界里有很多个你,又说你是黑发,金发的更好——哪怕后面补充了一句,这个味道也不对了!
亚度尼斯其实是诚心在夸他。那玩意诚心夸人的时候说的都是锥心之语。
康斯坦丁被气得半死。
可有一阵子没见,他又觉得被气一回没什么不好。
他带着微微的笑意换上正装,把脸面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头发也打理得精精神神,就准备和福尔摩斯、华生一块儿出门用餐。
福尔摩斯目光如电,先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遍,康斯坦丁立刻效仿他的动作,也上上下下地扫了福尔摩斯一遍。
“说说你的看法?”福尔摩斯很主动地问。
华生惊奇地看向康斯坦丁,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福尔摩斯主动询问其他侦探的看法呢。”
康斯坦丁说:“其他侦探。哈。我恐怕称不上侦探,尽管我确实有这么个名号,但那和福尔摩斯玩的把戏是两回事。”
他又转向福尔摩斯,坦白道:“我没看出什么来。不如你告诉我你在我身上看出了什么。”
“……你和郝德森太太是一样的。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的痕迹,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福尔摩斯平静地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各行各业都会在身体和行为上留下端倪,通过皮肤上的老茧、疤痕或者晒伤,衣服和鞋底沾染的灰尘泥土以及不同部位的磨损程度,都可以推断出人物的性情、工作、身份和近期的居住地,而你和郝德森太太,我只能说,你们就像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假人一样。”
“你和赫德森太太唯一的区别是,赫德森太太的异常比你更加突兀。”福尔摩斯补充道。
康斯坦丁整整领口,把领带扯松了些。他饶有兴致地问:“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吗?虽然我确实没有伤痕和茧子之类的东西。”可他也没想到身上连灰尘和泥土都不染。
他胸口的枪伤和手背上的血痕已经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似的,连愈合的白痕都没有一丁点,康斯坦丁敢说就算让现代仪器来进行检测,也只能得出他从未受过伤的答案。
据说人类的细胞最多只能分裂愈合数十次,次数到了,人也就到了死期。受伤往往会提前这种分裂和愈合,变相的也是一种加速死亡的过程——康斯坦丁把这个道理也讲给福尔摩斯听。
福尔摩斯听得津津有味,连华生医生都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福尔摩斯听过就算,华生医生还问了:
“您是从哪里听说这种理论的呢,康斯坦丁先生?听起来实在是太有趣了!而且似乎也很有道理,尽管我自己说不出所以然来,可万事万物之间的联系,仿佛确实是遵循了类似的规律。我读书时有几位教授似乎就是研究这项理论的,可惜我对学术的兴趣不大,才没有进一步了解。也许我能为你引荐那几位教授?”
这可把康斯坦丁吓了一跳。他赶紧摇头:“不了不了,我也是偶然地听人说过一嘴,拿来充作闲聊的谈资而已。”
华生医生还未死心:“那么,您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也许我能写信给教授,介绍他们认识。”
“……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华生先生。”康斯坦丁说。
华生医生微微叹息,却也没没有揪着这件事不放。一直默默旁听的福尔摩斯冷不丁开口了:“那么,请恕我直接问了,康斯坦丁,你是在多少年后听说的这一理论?”
康斯坦丁看了一眼华生,但华生的表情并不惊讶,见康斯坦丁看过去,还主动热情地代为解释:“郝德森太太交友广泛,她曾经为我们讲述过一种理论,说时间和空间本为一体,由此,她和福尔摩斯交谈时经常会用时间来代指距离的远近——我想福尔摩斯是认为你也和郝德森太太有同种习惯吧。”
好家伙,康斯坦丁想,他还给你们讲相对论?!
亚度尼斯居然还用相对论把事情给圆上了!
“你们能听懂他们讲的理论?”康斯坦丁问,主要是在问华生。他对福尔摩斯能否理解倒是不报怀疑,就算福尔摩斯真的不能理解,既然是亚度尼斯讲出来的,想必福尔摩斯也肯定是……铭刻入脑般地理解了。
“福尔摩斯应当是听懂了,但那些内容对我就太高深了些,不瞒你说,康斯坦丁先生,”华生笑着摇头,“我最多只能理解时间和空间是一回事,但具体的原因和理论,那就太高深了!”
康斯坦丁看了华生几秒。
他明白了。华生就是那种坚毅机敏,鲁钝得恰到好处的人。他对莫测的神鬼之说保持敬意,敬而远之。对那些奇诡到近乎魔法的科学理论,他既不能理解,也不会排斥。
真是个妙人啊,他感慨地想,怎么就被福尔摩斯遇上了?
人们往往会说华生配不上福尔摩斯,殊不知,这等程度的智慧与灵感完全是天赋,那是生来就有的东西。
而华生所具有的心胸和坚毅,他的开阔和意志,那才是后天学习和历练得到的。相比起天赋,这才是一个人最宝贵的特质啊。
他不由地又说了一遍和华生说过的话:“福尔摩斯有你作为他的朋友,那是他的幸运。”
福尔摩斯抬起头,专注地看了康斯坦丁一眼。
“为什么要分开算呢。”没等华生开口福尔摩斯便说,“就算作我和华生共同的幸运吧。”
华生一怔,而后笑开了。
康斯坦丁被这话酸得皱起了脸。
他算是看明白了,他来221B,别的事都不重要,主要是来当电灯泡的!
这俩肯定已经搞上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究竟搞了个荤的,还是搞了个素的?要是素的,那多没意思!
说起荤的,唉,还真有些想亚度尼斯。
不知道下回学什么诡异的菜品做法,穿什么稀奇古怪的服装。
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各怀心思。华生更是在康斯坦丁的视线中浑身不自在,他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不要问康斯坦丁到底在看什么。
主要是福尔摩斯给他递了几回眼色,还给他做了个口型。
那个词叫华生心惊肉跳,唯恐被康斯坦丁看出他和福尔摩斯也是……尽管他们并无真正越轨的举动,但他们也确实是……
“不要把我放在心上。”康斯坦丁幽幽地说,“两百年后,华生医生的著作会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流传于整个世界,被搬上舞台上百次,成为一个国家的标志和一种文学的符号。你们的关系——恕我直言,无论你们是什么关系,都会被看做真爱。灵魂伴侣,那就是你们的名字被摆在一起时人们所联想的关系。”
他放下刀叉,忽而有些意兴阑珊。
“你们很相配。”他说,“就像完美嵌合在一起的两块拼图。”
“你和他也一样。”福尔摩斯回敬道,“不难看出这点。”
这是怎么看出——哦,他穿着亚度尼斯的西装呢。但这衣服亚度尼斯自己穿也不太合身啊,怎么就看出来的呢?
康斯坦丁思考着,没问出口,福尔摩斯却笑了一声,告诉他:“你有祂的气息和痕迹。”
……这事他有猜测,但从未正经地从高灵感的人那里听说过!
华生有些迷糊,他说:“康斯坦丁先生是用了,呃,另一位绅士的香水么?”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颊,哪怕有胡须遮挡都看得出来。
康斯坦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香水能有这种效果?我是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
他比了个中指,同时晃动手腕。
福尔摩斯和华生都吃不下了,岂止是吃不下,简直快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给吐出来。福尔摩斯脸色发青,华生瞠目结舌,身为咨询侦探和侦探助手,本该是看遍了人性阴暗面的,可这等虎狼之言……虎狼之行,他们是当真没听过更没见过!
康斯坦丁快意地大笑,没笑几声,便被伦敦的雾气呛得剧烈咳嗽发呕起来。
第203章 第七种羞耻(6)
这顿饭,前半截宾主尽欢,后半截食不下咽,用虎头蛇尾来形容都算是有所美化。但无论如何,它的作用是起到了:福尔摩斯、华生充分地理解了这位新邻居康斯坦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厚颜无耻的下流痞子。”福尔摩斯下了定论。
他们回到了二楼,坐在属于他们两个的小壁炉前聊天。福尔摩斯说话间还擦拭着那把古旧但十分珍爱的小提琴,时不时稍微拨拉琴弦,观察它是否状态良好。
这活计以往都是属于郝德森太太的——华生不得不说郝德森太太实在是一生难遇的好房东,她聪明到足够能和福尔摩斯聊天而不引起后者的反感,又安静到哪怕是最愤怒和暴躁的福尔摩斯也挑不出她的错处。同时她还勤于家事,把偌大的房间照料得井井有条,为福尔摩斯收拾各种意义上的残局,更别提她还时刻记得喂饱自己的两位房客。
华生倒也不是没有劝告过福尔摩斯,无论怎么想,也不该事事劳烦郝德森太太,他们付出的租金和得到的服务是完全不匹配的。
福尔摩斯对此倒是很自信,表示迟早有一天他会从案件里赚到足够的报酬,而到那时候,他会付给郝德森太太足以买下这栋住宅的租金。
而这,是华生从不怀疑福尔摩斯能做到的。
福尔摩斯也确实做到了。
“私下里说说,我真想念郝德森太太。”华生叹了口气,但没有对福尔摩斯的评价发表任何看法,“说来奇怪,我和郝德森太太没什么相处,毕竟我要在外工作,你和郝德森太太关系更亲密一些。但我还是很喜欢郝德森太太,这种好感不算无来由,却还是总令我吃惊。”
“她也很欣赏你。”福尔摩斯回道。
他把检查完毕的小提琴放回琴盒,紧接着拆开琴盒夹层,开始检查藏在里面的武器和小工具。
“她为什么离开?郝德森太太年纪也不小了,她是去乡下养老了么?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因为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和郝德森太太道别了——我记得我们是好好道别过的,郝德森太太还邀请我们观看了非常精彩的表演。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来任何细节。”
福尔摩斯看了他一眼:“别为难你的小脑袋了,亲爱的华生,我以为你早就接受自己的智力并不卓越这一事实了。”
“和你比起来?是的。但我和大多数人相比还算是聪明人,我只是觉得忘得那么干净有点太莫名了,让我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华生犹豫了一下,说:“康斯坦丁先生也给我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的言行举止,而是他给我的感觉。有点阴森森的,你不觉得么,歇洛克。”
福尔摩斯说:“你太累了,约翰。”
华生停顿了片刻。他认出了这种语气,那是福尔摩斯委婉地暗示“别在意这些,对你没好处”时才会使用的语气。
这种语气通常会出现在他和福尔摩斯聊起郝德森太太的时候——频率不高,但华生确实总忍不住在福尔摩斯面前提起郝德森太太的种种奇特之处——每当华生试图挖掘地更深入的时候,福尔摩斯就会迅速转移话题,或者干脆沉默以对。
半开玩笑地,华生说:“你知道么,有时候我会有种你和郝德森太太之间有点什么的错觉。”
福尔摩斯的反应堪称激烈。他打了个寒噤,搓搓手臂,严肃地告诫道:“我和郝德森太太确实有点小秘密,这涉及到她的隐私,也是她最初那么容忍我的原因。我不能也不愿告诉你。”
华生吃了一惊,他立刻道了歉:“是我的错,请别放在心上。”
“老天,你们私下里说话也这么刻板?”康斯坦丁人未至声先到。
他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臂弯里抱着两瓶酒,手里抓着三个酒杯:“倒不是说我真想听见点什么带劲儿的内容,但我真心觉得你们哪怕不干上几发,至少也打个啵儿什么的吧?不然拉拉手、摸摸脸?呃,算了,忘了我最后那句话。那太黏糊了,没法想象你们俩这么干。”
华生反身看向门口,他无视了康斯坦丁的话,赶忙走过去从下边接住不断从康斯坦丁怀中往下滑的酒瓶。
他看了看酒标,情不自禁地说:“这太烈了。”
康斯坦丁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碰撞玻璃,发出细碎的脆响。
“现在喝酒似乎早了点。”福尔摩斯说。
他站起身,挪开了茶几上的一叠报纸,胡乱将它们对方在壁炉顶上,也不怕被烧了。
“只喝酒的话确实太早了点。”康斯坦丁赞同地说,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两个叠好的油纸包,放到小茶几上摊开,宣布道,“所以我带了下酒菜——小鱼干、炸鸡腿,这是你们的;这是我的。”
福尔摩斯扫了眼康斯坦丁面前的那包东西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华生打量着那东西,说:“这是什么?看色泽是卤的?闻起来有点怪……从未听说过这种做法。”
“鸡鸭的掌心。来自遥远东方的食物,我学会做法之后就经常备着下酒。”康斯坦丁说,“尝尝吗?预先提醒你,我放了巨量的辣椒和花椒。”
华生立刻退缩了。福尔摩斯勇敢地尝了一块,只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下,又果断地从酒杯里捞出冰块压在舌头上。
康斯坦丁边嚼边笑。他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
三个人喝得醉醺醺的,没人提起晚餐上发生的那点不愉快。康斯坦丁倒是吐露了一些真心话:“我偶尔也怪怀念有人陪着喝酒的感觉。”
“哦?”福尔摩斯很感兴趣。他双目灼灼地盯着康斯坦丁,就等着听他说更多的内幕。
“人们不记得我。魔法会擦掉我在他们脑中的记忆。”康斯坦丁点点太阳穴,“你知道传说中吸血鬼的特质么?”
他正要接着讲下去,福尔摩斯就接话道:“镜子里无法印出他们的影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还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啊,大侦探。”康斯坦丁也并未惊讶,他摸索着酒瓶,豪爽地对着瓶口猛灌,等他放下酒瓶,液体已降下一个指关节的高度,“我的情况也不绝对,一些特殊的人——粗泛地说,灵异体质,能把我记得久一些。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最终会完全忘记和我有关的一切。书面记录也不能长久保存。”
他拍拍华生的肩膀,华生惊醒了,醉眼朦胧地晃着脑袋,康斯坦丁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不好意思了,华生医生。假如你在传记里写下我的话,那些内容都是无法保存下来的。它们很快就会消失。”
“郝德森太太身上也有类似的情况。华生忘了很多细节。”福尔摩斯说,“但我,我记得一清二楚。”
“你们都能记得。他对和他结伴过的人一向慷慨。华生忘记是因为……他的脑子就那样,他的脑子不适合干这个。”康斯坦丁指指点点,“你的同居人记性好不好,你心里没数吗?!”
“……”
“我明白。你是,关心则乱。”康斯坦丁把酒瓶重重地放到茶几上,“不过你们俩这样,看得、看得人真不痛快。”
福尔摩斯不动声色。
康斯坦丁自己泄了气:“好吧,我理解。真的。十九世纪嘛,世道就是这样的。时间不对。总有些事情凑不上,对吧?好消息是你们在两个世纪以来的各种同人作品里啥事儿都干过了,离谱的、不离谱的,所有你能想象到和不能想象到的。”
“那似乎不能算是好消息,康斯坦丁。”福尔摩斯说,“你喝多了。你也会喝醉么?郝德森太太从不醉酒。”
“我比任何一个普通人类都更容易喝醉和感受到痛苦。”康斯坦丁说,“某种程度上说算是好消息。”
他举起酒瓶看了看瓶底。里面已经空了,康斯坦丁将空酒瓶丢回小茶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身姿笔挺,双目清明,仿佛灌下的那瓶酒忽然之间从他的血液里挥发了,消失了。
他没开口,但福尔摩斯也站起身,从沙发背上拿起大衣穿好。他还戴上了帽子,竖起衣领遮挡住脸部。
“走吧。”福尔摩斯精神奕奕,双目朝外射出精光,“我可就等着你向我展示那些鬼鬼怪怪的东西呢。”
康斯坦丁没有回话,只是怜悯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
*
和康斯坦丁一同赶路,有着一种极为特殊的感受。好像置身于一大块半流体的黑暗之中,周遭冰冷而寂静,在寂静的深处,却又持续不断地传来某种切切察察的混乱絮语。细听之下,那些声响似乎总是在指代和说明某种明确的事物和情绪,只不过无论是事物还是情绪,都无法全然地被听众所理解。
“魔法是危险的。”福尔摩斯对康斯坦丁说,“魔法和所有高深的科技一样危险。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伦敦这座城市在同我说话,向我倾述祂的悲喜和觉察。”
遥远处和咫尺处都传来康斯坦丁放肆的笑声。他说:“你听到祂在说什么了吗?那很不错。糟透了,但也很不错。祂跟你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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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失了。”福尔摩斯说。
“那是在所难免的。”
“这座城市在对我说,‘我迷失了’。”福尔摩斯说,“我不确定是否还说了别的,或者这只是一整个句子里的一小部分,也许祂真正想说的是祂丢失了某种东西,或者祂是故意地舍弃了点什么,或者祂在寻找远离的办法……线索太少,我也分析不出。”
康斯坦丁没再说话,只是领着路。
无数个世界在福尔摩斯的眼前叠加,消融,闪现,破碎,他逐渐感到发自内心的疲累。大脑和眼球都在抽痛,某种温暖而濡湿的感觉正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仿佛他的内脏和大脑都溶做了粘稠的泥液。
福尔摩斯用纯然的冷静和意志支撑住自己,却无法抵抗那股发自内心的虚弱和躁动的癫狂之感。他隐约觉察到前方的康斯坦丁每走一步都会留下鲜血横流的足印,活似那些血脚印也活着,并且持续地生长和受伤一样。
“你和郝德森太太是什么关系?”福尔摩斯终于问。
“没有关系。”康斯坦丁说,“还没有。”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了,透出喜悦和渴望,又那么咬牙切齿、满腔愤怒。他似乎被困在这两种情绪中,不稳定地起伏和波动着——
这种对自己的情绪毫无掌控,只是疯子一样任由它们向外倾泻的感觉,倒是像极了郝德森太太,福尔摩斯暗想。
他擦了一把脸,只觉得手不是自己的了,脸也不是自己的了,一切触摸起来的感觉都古怪难言,但好在没有感受到湿润之意,因此大概身体情况也还正常,浑身血|肉都软烂融化的事情没有发生——但那种正在腐烂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哪怕事情未有发生,也确确实实地体验过了。
不碍事。又不是说没有体验过。
郝德森太太给他的烟草,抽起来就是这种感觉的柔化版本,不过刺痛和清爽的感觉会更强烈些,倒是很适合用来抵抗久不服用和注射上瘾|药|物时产生的焦虑。
并无他事可做,福尔摩斯在路程中深刻地检审了一番自己的头脑和心灵。前者倒是一如既往地灵省好用,至于后者嘛……福尔摩斯不敢说自己是个绝对的道德人士,天知道,他对很多社会公认的规则都嗤之以鼻,多半的规矩在他看来除了碍事外最大的作用无非是充作门面,就像服饰上的装饰物一样,用以标榜自身而已。
但他也毫无疑问地有着很多不可逾越的底线,好与坏的界线在他的心中是十分分明的——譬如说,杀人在绝大部分时候都不可饶恕,但假若是合理的复仇,也不曾危及他人,犯人也深刻地理解自己终究犯了罪行,那么纵然是凶杀,也称得上正义之举,福尔摩斯也并不十分坚定地要揭举告发。
又譬如说,倘若是巧用计谋从他人那里骗取财富,只要后果不至于使受害者家破人亡,损失仅限于资产本身,福尔摩斯也并不很觉得这算是一种罪行。
道理是很浅显明白的,假如这都算犯罪,岂不是在说世上所有的富豪都生来有罪?
就算他们真的是生来有罪吧,既然没见他们全都被抓起来下狱,可见世上的许多罪行,只要不涉及人身安全,本质上仅仅是手段高低的区别罢了。福尔摩斯自以为咨询侦探还管不到那么宽的地方,也轮不到他来伸张这种正义。
由此检查再三,福尔摩斯满意地认为,无论接下来康斯坦丁要给他看的是什么内容,他都能冷静以对,全然以意志和智慧解决麻烦。
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第204章 第七种羞耻(7)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福尔摩斯最没有预料到的是,康斯坦丁会带领他来到一座……农场?
这实在是个清秀动人的好地方,尽管不远处就是矗立着巨塔般长筒,源源不断向外冒出浓烟的工厂。
那庞大的建筑群,显示出令人敬畏的辉煌之态,古罗马神殿所采用的立柱都不及它们那般规整和庞大。这造物,简直像是支撑着天空这张巨大穹顶似的。顶端吞吐而出的灰雾裹挟的油污和细微尘粒,将长筒外部熏染成几乎发亮的浓黑色,那黑色中油光粼粼,隐约折射着霓虹般的光晕,却给福尔摩斯带来强烈的不适和眩晕感,而那种丑恶与炫丽相结合的诡异视觉效果,不知怎么,又叫人心中悚然、脊背发毛,以至于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那可不像是魔鬼之恶。”福尔摩斯说,“要我说,那是人类之恶,必要之恶。”
“看这边。”康斯坦丁用下巴点了点农场,“这是我带你来的地方,那座工厂——不能说它没受到影响,但工厂无论如何都会有工人。”
所以有问题的确实是这座农场。
真有意思,福尔摩斯想,农场里能出现的故事在他的脑中转过一圈,料想最严重也无非是屠杀之类的东西。屠杀当然可怖,但那终究是人类也能犯下的罪行。
异种们……异种们能制造什么更有创意的场面?穷极福尔摩斯的想象力也无法想到。
他并未真正后悔涉足异类的领域的决定,不过这种萦绕在他心胸中的感情已经十分接近后悔了。
“现在说不还来得及。”康斯坦丁看透了似的懒洋洋地说,“事实上,考虑到普通人的承受能力,我事先筛选过了——别担心,这儿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东西。你即将看到的充其量只能说是反|人类。”
他说“充其量”、“只是”、“反|人类”,福尔摩斯想。
要到什么程度,康斯坦丁才觉得足够严重?危急整个伦敦安危的时候?危急全人类的时候?
康斯坦丁是个厚颜无耻的下流痞子,毫无疑问。康斯坦丁也没有掩饰这一点,不如说他是故意地展示了自己的性格。
但康斯坦丁还远不至于那么道德沦丧吧?
不知怎么,福尔摩斯预感到事情绝不会有一个妥善的收场。
在沉默中他们穿过小径,康斯坦丁若无其事地撕开了铁栅栏,领着他往里走。为此福尔摩斯还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力量吗”等等与之相关的细节,最终他还是没有提问,而是将一切归结于魔法。
哪怕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能让他感觉到“魔法”对于他过去所建立的理性世界的颠覆和摧毁,毕竟,假若他没有亲眼目睹康斯坦丁的行为,而是在事后查看现场遗留下的痕迹,大概率的,福尔摩斯会给它一个合乎情理的推测。譬如铁栅栏被撕裂是利用某种机械的结果,附近刚好又有工厂,那么嫌疑人的身份很可能就是来自工厂的工人……
……他过去对自己经手的案子有过多少次误判?有多少人因此而蒙冤?福尔摩斯忧心忡忡。
“老天,你想得很大声。”康斯坦丁说,“我刚才做的不是魔法——魔法是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比如凭空出现在某个地方。正如你所见的那样,我并不是个传统的魔法师。老实说大部分时候我都像你一样行事,这里找找线索,那里用用人情,偷蒙拐骗什么的。”
“你是在试图让我相信你完全凭借蛮力撕开钢铁?”福尔摩斯充满怀疑地问。
“……好吧,还是有一点魔法成分在里面的。可以说我的体质和普通人大不相同。”康斯坦丁摸了摸兜,叼了根丝卡,“但我的情况非常、非常、非常特殊。太他妈的特殊了,你目前为止也只遇到过房东和我而已。我保证你下次遇到能认出来的,会有‘感觉’。”
说到感觉时康斯坦丁举起双手比了个引号。
福尔摩斯说:“我希望我不会如此幸运。”
应该是不会那么幸运,康斯坦丁心说你是不知道那玩意的作风,祂去哪个世界哪个世界的同族就闻风而逃,逃不掉的也都被吃得干净,就剩下本地的恶魔幽魂之类的……祂还时不时去地狱打牙祭,地狱都快混成养殖场了。
好消息是祂的存在为全人类的理智做出卓越贡献。
坏消息是人间恶魔横行,而外界的怪物们会突然之间非常容易发现这么个好地方,并且畅通无阻地降临地球——毕竟祂是很容易饥渴的,又不打算挪窝,可不得时不时布置一下,让零食们自己涌进来。
这两者一正一负,不是可以直接抵消的事情,所以还真难说亚度尼斯的存在究竟是好是坏。就私人情绪来说,康斯坦丁更多把这视为一种好事,那倒不是他出于对亚度尼斯的感情有失偏颇,主要还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一个道理:人生在世,能往好处看的时候还是尽量往好处看……
大部分时候他自己做不到。他一向抱着最坏的打算,而之后发生的事实总比他想象中的更坏。
但不知怎么,亚度尼斯令他渐渐学会往好处看了。
大概是因为亚度尼斯会让坏的结果发生一点偏移吧,结果当然依然是很坏的,而且会在亚度尼斯的介入下变得更坏。就像那些寓言故事里的那样,许下一个愿望希望获得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在康斯坦丁真正的人生里,故事的发展将是他的亲朋挚友不断意外身故,源源不断地为他留下遗产;而在亚度尼斯出现后,他的结局变成了在花光手中的财富后立时暴毙。
亚度尼斯更坏,更冷,更恶毒——然而不会有焦虑与负罪感。倘若习惯了亚度尼斯的风格,甚至很容易在他的操纵中获得享受。
……我这习惯真该改改了,康斯坦丁对自己说,一离开那玩意就不停在心里说他的好话,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啊?!这是有病!
屋舍近在眼前。康斯坦丁在门口停下,吐掉烟头,用脚尖碾灭。
“请进。”他说,从风衣里掏出之前装夜宵的纸袋递过去,“吐在里面,别吐到地上,会污染我画的法阵。”
福尔摩斯古怪地看了他几秒,接过纸袋,推开大门。
*
福尔摩斯吐满了纸袋。
真的。吐得满满的。
呕吐,实在是消耗体能和精力的利器,它将身体里多余的东西挤压出去,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必须用劲,一次急促而深刻的舒张,紧接着一次滂沱般的紧缩;一次舒张,一次更竭尽全力的收缩;一次舒张,一次痛不欲生搜肠刮肚呕心沥血般的收缩;再来一次舒张,一次遍身酸痛的、眼冒金星的、几乎虚脱的收缩……
食物被胃壁挤压和碾磨过,碎屑被胃酸浸泡与软化过。
半消化的粘稠呕吐物,在高速喷发中冲出口腔与鼻腔,仿佛三门炮|口连射,汤水残渣反弹到头发和脸颊上、筛留在短须中;卡进小舌头喝黏膜的褶皱,又被针刷般的稠液冲破。
舌根和牙齿间泛着浓郁的酒气,转而变成酸气;鼻腔里瘙痒刺痛,喷嚏欲在呕吐欲面前退避三舍;上颚与舌面被反刍灼烧,表皮剥落,每一道喷涌出去的热流都令喉口的肌肉更加刺痛。
呼吸道被侵占堵塞,福尔摩斯在半窒息的痛苦中拼命吸气,消化液与呕吐物呛进气管和肺部,他生理性地、条件反射地吞咽了几口……用好不容易短暂空出的腔|道急|喘数次,紧接着又进入新一轮的呕吐……
缺少弹性的纸包装像吃饱了的蛇腹般鼓胀。
正像是那种又粗又短的蛇在吃饱后头尾就显得特别窄小一样,纸袋的下端尖尖地坠下去,仿佛装进了一把刀刃朝下的斧头,碾平了经历过折叠、揉捏所形成的所有皱痕;中部则朝外凸出,仿佛死不瞑目的、暴突的鱼眼。
它在福尔摩斯的手中打滑、下沉,温热地晃荡,握着它就像握着某种从体|腔中呕吐出的活物,乃至于一颗蹦蹦直跳,散发着酸苦气味的心脏。
肉泥和碎块一般的心脏。
它满溢到触及福尔摩斯的嘴唇,几乎在表面形成一道半弧形的曲张面。福尔摩斯的手指浸泡在溶解物中,他感觉不到肮脏或者恶心,没有精力去应付呕吐之外的一切活动。
他只是呕吐,继续呕吐,吐到额角青筋爆起,眼白泛出血丝;吐到胃部仿佛在不停歇的抽搐中皱缩成核桃大小的囊包;吐到涕泪、血沫与呕吐物混杂一团。他吐到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好几周,腐烂、充气、膨胀,浑身血|肉都融化作薄薄皮肤包裹下的黏液,而后终于破溃,脓浆如高压水枪般喷射。
“呃。抱歉。”又抽了两根烟才进门的康斯坦丁尴尬地说,“我的错?”
福尔摩斯浑身痉挛。
“不愧是福尔摩斯!我是说,你吐成这样了也还记得把纸袋抓牢……呃,嗯,嗯……”康斯坦丁干巴巴地说着,紧急蹲下身抓起掉在地上的帽子,“不然你用这个……”
福尔摩斯颤巍巍地将纸袋推到康斯坦丁的手中,又将脸埋进帽口。
康斯坦丁抓着纸袋,平静地看了一眼里面的沉淀,又掂了掂重量:“你把我带回去的下酒菜全都吐掉了。我就知道事先做好准备是好事,胃里有东西可吐比干吐舒服多了。另外我得说你现在表现得真不像是歇洛克·福尔摩斯……难道真的是我的错?”
他自我怀疑地看了看现场:
“也没那么恶心吧?我认真筛选过的。受害者数量也就几十,绝对没有上百,这还是算上了动物和其他融合生物,甚至包括胎儿和幼儿;他们的肢体虽然有点残缺但也勉强看得出是人形。就连魔鬼我都选了比较像人又形象经典的,有角、有蹄、有肉翼,还有方瞳——为了能看清楚我还把眼皮切掉了。整个场景最过火的就是血啊肠子啊内脏啊之类的糊了满地满墙,但我也只是废物利用了一下,用了这里就有的材料画法阵而已……”
这操作有错吗?这绝对是教科书式的处理手段了。所有异常都被限制在房间内部,影响最小,污秽的逸散接近零,没有额外的无辜人士伤亡——无辜恶魔不算。
老天,福尔摩斯的反应真是败兴,康斯坦丁想。他随手将纸袋丢进一个男人敞开的胸怀中,拎着着他翻扭的胃皮把垃圾包住,又用那张干巴巴的皮擦了擦手。
*
“你是个疯子,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说。
“你跟我住了有,多久,两周出头。”康斯坦丁半真半假地说,“要这么久你才能确定我是个疯子吗?天啊,歇洛克,我对你太失望了。”
福尔摩斯很明显地不太舒服:“我不欣赏你的用词和语调。”
“当然了,歇洛克。”
“……我有点觉得你说‘歇洛克’的语气含有我所不能理解的深意。”
“噢,两百年后你和华生家喻户晓,每当华生做出错误推理时你都给出正确推理,然后你在华生惊叹的时候说些类似‘显而易见’的话或者表达出这种态度……”
“什么?胡说八道。我没那么做过。”
“华生有这种感觉也这么写了,作为一个名人,你的形象由你的传记作家决定。听着,我还在解释,在两百年后,当人们想要讽刺某个人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就讽刺地说‘歇洛克’。更多是在指对方故作聪明和卖弄聪明。”
“我不喜欢两百年后的习惯。”
“你活不到两百年后。”
“歇洛克。”福尔摩斯嘲讽地说。
“……”
福尔摩斯有点得意洋洋地看着康斯坦丁。
“你确实对修辞手段没什么研究,对吧?你看,我和华生都叫约翰,而你是歇洛克,所以,如果你想回击我的话,你应该说,”康斯坦丁清了清嗓子,“‘噢我亲爱的约翰’。”
“……”福尔摩斯表情很奇怪。
“哦,对,这是十九世纪,你们不互称教名。”康斯坦丁后知后觉,“不过,我确定你们在特殊场合还是用得上教名的。”
“康斯坦丁先生!”一种默默聆听的华生大叫,“请不要再说了!”
“你知道吗。”康斯坦丁对华生说,“福尔摩斯还是在你的劝告下做了自己的办案记录,并且在开篇说你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华生惊讶地看向福尔摩斯,福尔摩斯也惊讶——为什么他自己要这么惊讶——地看向华生。
“你们的房间在楼上。”康斯坦丁懒洋洋地说,“不过,假如你们喜欢我的客厅甚至我的房间,我也没有意见。只是记住,离厨房远点。”
“厨房怎么了?”华生问。
“我要在他给出任何一种难以想象的下|流回答前离开这里。”福尔摩斯起身宣布,“走吧,我亲爱的华生。”
第205章 第七种羞耻(8)
向地狱发誓,康斯坦丁喜欢伦敦,不管是两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后——坦白说在这时光里伦敦几乎没改变过,唯一也是最大的不同只是他更习惯的那个伦敦没有如此恐怖的恶臭和绝对非正常的浓雾。
“你好?嗨?你好?”康斯坦丁边煮咖啡便神经质地朝着窗外张望,“拜托,说几句话吧,我知道你就在那儿。别让我像个白痴似的自言自语。我会做你要求的任何事——好吧,好吧,我知道,我总会做你要求的事情的,但这不一样。这会让我更顺从一些……等等,”康斯坦丁沉思了一瞬,“更顺从的我似乎不如不顺从的我那么有趣,不是么,混球?别装样,我知道你可享受了。”
在一旁的炉子上煎鸡蛋的华生医生尴尬地咳嗽一声。
“你想聊什么呢,康斯坦丁先生?”他问,“至于你的许诺,我想我并没有什么需要你做的。除了不要再和警官、报案人打起来之外。我已经预料到你不会听我的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康斯坦丁惊讶地说,他尝了口煮好的咖啡,嫌恶地皱起眉头,“恶。该死的。我真他妈想念咖啡机。”
“福尔摩斯抱怨过你用他的滤纸过滤咖啡,康斯坦丁先生。”华生说。
“你的纱布不好用。”康斯坦丁说,“滤纸倒还凑活,但滤纸会吸收太多的油分,真是太遗憾了,这会让咖啡丧失很多香味。”
“你在过滤前用热水湿润过滤纸么?”
“还有这一招?”康斯坦丁捏起剩余没用的那一小叠滤纸看了看,“谢谢,华生。我下次会试试的。”
“也许我可以为你提前煮好。”
“老天,你不用再为福尔摩斯对你的评价添砖加瓦了。你或许真的是位好妻子,但不是我的好妻子,华生。何况你煮的咖啡还不如我,泡茶的手艺倒是不错。下午茶才是你展示的好时候。”
“……请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康斯坦丁先生。”华生无奈地说,“这很尴尬。”
康斯坦丁对此的反应是耸肩:“我能说什么呢?这就是约翰·康斯坦丁给人的影响。痛苦,愤怒,仇恨,还有必不可少的尴尬。”
“或许你应该试着改变自己的言行,少说点话对你的人际交往一定大有好处。”
“为了什么?人际交往的重要性被大大高估了。”
“这种话很像福尔摩斯。”华生说,“也难怪他和你竟然相处得不错。”
“我个人对此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他在深刻认识到我是个疯子之后为了自身和你的安全决定与我友好相处。”康斯坦丁皱着脸一口气喝光了咖啡,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但考虑到你才是我们三个当中最了解福尔摩斯的,我就当我和他真的相处出了一点同居情谊吧。”
华生笑了。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呢,康斯坦丁先生和福尔摩斯虽然有很大的不同——康斯坦丁先生,嗯,直爽随和,不把世俗规矩放在眼中,嗯,”说到这,他卡了一下,似乎是难以启齿,索性略过,“福尔摩斯也是这样。单从性格上看,你们能习惯彼此并不是件难以想象的事。”
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尽管康斯坦丁的出言不逊很容易给人留下相当差的第一印象,可华生并不讨厌康斯坦丁。他觉得这个突然出现在家中的陌生人非常有趣,像个捉摸不透的谜题,很容易引起好奇。
福尔摩斯肯定会觉得解开这道谜题很有意思,然而,福尔摩斯放弃的姿态是毫无疑义且绝无更易的。
私下里,华生想知道康斯坦丁和福尔摩斯凌晨归来前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东西。
他稍微试探过福尔摩斯,福尔摩斯的反应格外激烈。他几乎是命令式地要求华生不要再继续打听下去,那种尖锐而明确的措辞和如临大敌的眼神,华生还是第一次作为接受的人正面面对。怪威严的,华生想,很俊,甚至迷人。
康斯坦丁不置可否地瞥了一眼华生的小锅,提醒他:“你的蛋熟透了。”
“我喜欢吃焦一点的煎蛋。”华生下意识说。
“嘿。”康斯坦丁又说,“介意带我去你工作的地方逛逛么?”
这个提议太出乎意外,华生愣了愣才说:“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康斯坦丁先生,是我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不对么?你想去查看情况?”
他的语气带着很强的试探性。
“你以为我是干什么的?”康斯坦丁不答反问。
他和福尔摩斯的谈话就没有避着华生过,甚至有时候连康斯坦丁都觉得自己说得太细致也太多了,福尔摩斯依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就差把“没事,我能听的华生都能听”刻在脑门儿上。
果然,华生连犹豫都没有:“我想你应该是位神秘学的专家吧,康斯坦丁先生。”
“……你的接受能力很强啊,我确实算得上是神秘学的专家。”康斯坦丁靠在窗口,点燃一支烟,“你相信世上有很多我们无法解释的神秘事件吗,华生医生?”
“这不是我能妄谈的话题,康斯坦丁先生。”华生温和地说,“我有敬畏之心,这是我能给出的回答。我是个医生,我得敬畏生命和死亡,那也就意味着我毕竟还是要敬畏些神秘的力量。”
“典型而准确的唯物主义回答。”康斯坦丁闷笑。
他吐出一条长长的、笔直的烟雾,含糊地告诉华生:“你工作的地方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想去看看……未来著名的传记作家,约翰·H·华生的工作场合是什么样子。”
“那当然是可行的。只是病人们需要一些隐私,还有很多地方都不适合你进去。”华生痛快地答应下来。
*
福尔摩斯对康斯坦丁跟着华生一起离开没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给了康斯坦丁几个警告的眼神。
康斯坦丁立刻回击了,通过言辞。他凑到福尔摩斯耳边轻声说了点什么,华生没有听到,愿主保佑,他真诚地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知道那些话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因为福尔摩斯——独一无二、才智过人到偶尔会近乎冷血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因为那句话而脸红了。
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景致。福尔摩斯因为久不见天日而苍白如纸的面孔上一片绯红,那种红与白之间的对比是如此突兀和明确,以至于华生看得入了神。
他暗自揣度着一定要将这一幕挪移到某个案子当中,具体的写法值得斟酌,要怎么调整出一个适宜的场景也十分困难。但一位合格的作家是绝不会放弃如此明显的性格展现的,尤其是对于大部分时候从容冷淡得像冰块一样的福尔摩斯来说。
想想看,他写过福尔摩斯幼稚而孩子气的时候,写过福尔摩斯冷峻而漠然的时候,更是写过福尔摩斯展示出那超群的智慧并对夸奖都不屑一顾的时候,但这种情态、这种表情?从没有。不仅是没有写过,更未曾出现过。
从这个角度看,康斯坦丁先生说的具体内容又至关重要了。
华生不确定值不值得付出自己的理智和羞耻心去了解详情。考虑到康斯坦丁说的东西一定是关于他的。
他或许不是个优秀的侦探,但也同福尔摩斯一样对谜题抱有兴趣,更别说,要论起察言观色的本事,他可比福尔摩斯强多了。就在康斯坦丁说话的时候,福尔摩斯很快地瞟了他一眼,那不是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小动作。
所以康斯坦丁说了一些有关他的话而这些话让福尔摩斯脸红……华生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有点悲哀的是他其实有点习惯康斯坦丁开的那些关于他们两人的玩笑了。
他在骗谁呢。
又不是说只有康斯坦丁开过这种玩笑。
这让华生有了新的思索,那就是,他和福尔摩斯真的那么像……吗?
这个念头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宁,在去所工作的医院时乱七八糟地思索着。康斯坦丁落后半个身位跟着他,烟头的火星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朦胧的身影几如噩梦,吓跑了每一个稍微靠近他们的路人。
“你实在是非常沉默寡言,华生医生。”
“啊,抱歉。”华生说,“我们到了。”
“看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医院都是老样子。”康斯坦丁打量着四周,“腐朽的气味……比死亡本身更浓重的恶臭。血、肉、骨,在巨大的罐头里发酵,烂了一半的身体还活着,还在忍受。啊,医院,简直是过去重现。”
康斯坦丁先生实在是个说话很有腔调的人,华生忍不住想,具有哲学家般的忧郁和思辨精神,甚至连他的玩世不恭也是哲学家式的。这其实很不同寻常,因为康斯坦丁先生的行为举止都不像是接受过高等教育。他既不文雅,也不庄重,实际上他连礼貌都不具备。他粗俗可鄙得使人恶心。这可不是华生的偏见,在饭桌上做那种手势——可怜的家伙,保佑他的灵魂——让华生相当怀疑康斯坦丁的精神状态。
这段自言自语似乎展示出了一部分康斯坦丁的过去。
“你久住过医院么,康斯坦丁先生?”
“不。见鬼的不。”康斯坦丁说,“只是曾经在医院里得到过坏消息。糟糕的诊断结果。绝症。”
“天呐。我很遗憾。是你的亲人么?”
康斯坦丁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是我本人。”他说,“不是误诊,亲爱的华生医生。”
“但你说那是绝症——”
“神秘学。”康斯坦丁说,“如你所见,我每天抽至少五包烟。只可能更多。你以为呢,医生,科学可还解决不了这种程度的损坏。”
华生并不相信那些神秘的东西,但康斯坦丁究竟是怎么嗜烟如命,他是亲眼见过并且亲身经历的。一楼永远笼罩着烟雾,康斯坦丁就像靠香烟维持生命似的。
他夸张到,这么说吧,福尔摩斯甚至不再摆弄他的烟斗和烟丝了。歇洛克被康斯坦丁吓得不敢抽烟,福尔摩斯不承认,可华生看得出来。
“……那太惊人了。”他设法从喉咙里挤出句子。
他还是不怎么相信神秘的东西。不过,他的不信任从不是不承认它们的存在,而是清楚地知道,它们要么得付出极大的代价,就像各种寓言或者童话里说的那样;要么就昂贵和稀少到难以普及。
不管怎么说,亲眼目睹神秘学案例依然是个迷人的经历。可惜不能写进作品里。也许某天他会写一篇与神秘相关的案件,那是个很好的题材,然而之前遇到的所有神秘案件福尔摩斯都不肯授权,他不能在福尔摩斯拒绝的前提下发表作品。
“别放在心上,医生。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工作去吧,我就在附近转悠转悠,看看病床上的那些可怜虫——劳驾,能告诉我那些等死的人都在哪儿么?”
华生有不祥的预感:“……你是要去他们的病床前嘲笑他们还是怎么?”
“只是看看。”康斯坦丁又点燃一根烟,然后在华生的皱眉和瞪视中悻悻熄灭,“好吧、好吧,我懂,医院不能抽烟。禁烟区。行,我能忍几个小时。”
“我怀疑你能。”
康斯坦丁看了一会儿手中的丝卡。焦黑的烟头还在向外飘散青烟。烟丝掉出几粒,像是过滤后的咖啡残渣。
“我能。”他说,“这玩意对我没有任何效果。我的意思是,我越抽,越觉得瘾头变重。就像用海水解渴,只会越喝越渴。没有满足的时候,一秒也没有。真是该死的恶趣味。”
假如华生再年轻一些,恐怕就会问出“那为什么还要抽呢”这种蠢话了。他现在不会把这种问题问出口,那并不代表他没有这么想。
康斯坦丁把玩着那支被点燃又被熄灭的烟。
华生在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中恍然惊觉一个被他所忽略的事实,不论康斯坦丁有多粗野不逊、脏话连篇,只要一开口就能使人意识到他乱糟糟的内里——在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康斯坦丁无疑有着光亮照人的皮囊。
这么说还轻率了。康斯坦丁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没错,华生在这里使用的词汇是美丽。不是特别来形容人类的外表,“美丽”这一词汇可以形容任何东西。美丽是一种意象,一个概念。
康斯坦丁很美丽。
那是由重重细节塑造出来的。
他的头发柔黑,丰沛茂密如雨后疯长的野草,在光芒下反射着柔光。他的皮肤洁白无瑕,但绝不是婴儿般的柔嫩——那未免太脆弱、太娇贵了,何况一个成年人生着婴儿般的肌肤,就像须白齿摇的老人涂脂抹粉一般,倒也不是不行,可总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康斯坦丁的皮肤健康,饱满,生机勃勃,仿佛一炉火束,源源不绝地散发着热意。他的浓眉飞扫额鬓,睫毛狭长,瞳孔圆如深潭。他的嘴唇淡粉,比较起其他部分来略有失色,却反倒幽谷般惹人遐想了。
康斯坦丁非常美丽。他的粗俗并未削弱外表的优势,反倒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华生暗地里认为这是所谓的“恶的魅力”,因为你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些人的堕落是极具有审美价值的。
“我们进去吧。”华生主动说,“你太显眼了,康斯坦丁先生。”
“是么。”康斯坦丁摸摸下巴,“啊,我太习惯被忽视,也太习惯看到美人,都忘记我自己也有张漂亮脸蛋这回事了。”
华生选择性忽略了这句话。
“是真的。你应该见见我那位混球。”康斯坦丁咬掉滤嘴,把烟丝塞进嘴里咀嚼,“他可是顶顶的美人儿。”
“很难想象。”华生诚恳地说。他相当从容不迫地接受了这个“他”的性别。既然是康斯坦丁,那就没什么好吃惊的。
“噢,亲爱的医生。你上过战场,受到过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我打赌你肯定见过那些东西,残肢断体啊,腐烂生蛆的创口啊,被弹片炸开的胃袋和肠道啊……虐待战|俘啊,恐吓伤害平民甚至凌|辱儿童取乐啊。你肯定见过。”
“不能更多了。”华生隐约痛苦地说,不明白康斯坦丁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
“回想起那种感觉了吗?情绪充斥着头脑和胸膛,心脏被握在另一种力量的手中……在恐惧和战栗间跳动……他就是那么美。”康斯坦丁叹了口气,“万蚁蚀心,穿肠烂肚。”
第206章 第七种羞耻(9)
总的来说,纽约的夜晚相比起别的繁华城市没有什么特色。
娜塔莎去过很多城市,看过全世界的夜景。纽约在她眼中没有任何优点,那其实并不是一种贬低,因为和平的生活足以为任何地方染上明月般朦胧的光彩,美丽的景色永远是次要的。
真正令她无法遗忘的是故国——那座冰霜覆盖的、她亲身经历过它死亡的国度。有许多人说它又重新站起来了,亦或者,它庞大的阴影哪怕四分五裂,依然会让曾经的敌人恐惧和警惕。
但在娜塔莎看来她的家园早就死了。或许甚至死在她出生之前,而她最初的几年人生,不过是沐浴在它的尸体所幻化出来的梦境之中。
她在寒风中缩起身体,用手臂环绕住自己。通往公寓的路变得漫长而遥远,尽管她实际上就住在史蒂夫和詹姆斯的对面。
一个很适合观察他们日常起居的住处。
“嗨。”有人跟她打招呼,熟悉的声音,你一生中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的声音。
娜塔莎停步,转头:“教官。”
“我的承诺依然有效,我的女孩。”亚度尼斯温柔地说,“你已经见过巴基了,他活着,精神头也很不错,是个适合一同孕育后代的对象。”
要不是心情实在太差,娜塔莎一定会笑出声:“我的天,教官,你还是那么执着于想要为我恢复生育的能力。”
“抱歉。我知道对人类来说这是非常失礼的提议,其后所蕴含的潜台词也非常恶毒。”亚度尼斯说,表情一点也不抱歉,充其量只能形容为礼貌,“但我无法抗拒我的本能。你失去生育能力这件事让我非常——焦虑。”
“比我看到忘记我们共同的过去,忘记我们曾是爱侣的巴基还要焦虑?”娜塔莎问。
她的问题是真心的。
一个只有极为稀少的女人才知道的小知识是,教官对女人远比对男人温柔体贴。
每一个曾在亚度尼斯手中受训的女人都认为自己多少算是教官的朋友。
娜塔莎对此的认知要更深入一些:她知道亚度尼斯并非人类。就像亚度尼斯自己承认的那样,她无法孕育后代这件事让亚度尼斯极其不快。这几十年里,他总时不时地出现在她周围,徘徊着,询问她是否愿意修正身体上的错误。
“远比你焦虑。”亚度尼斯说。他的身影晃荡了一下,面孔犹如搅散的池水般扭曲,又迅速恢复,“尤其是你的改造是在我的注视下发生的……在我的注视之下,有女性失去了孕育的能力。难以置信。我花了半个多世纪调理情绪。”
娜塔莎算了算时间。
“……所以六十到七十年代的性|解放是你挑起的。”她发出快乐的笑声,“我不意外。”
“他们吊销了我的心理医生执照。”亚度尼斯不快地说,“难以理喻。他们聘请我是为了让我解决人们战后遗留的心理问题。我确实解决了。”
“通过引起新的问题。”
“用更严重和显眼的问题解决隐藏的问题本就是他们的行事方针,我只是按他们的做法来。”
他走近,娜塔莎微笑着挽住他的手臂,亚度尼斯说:“散会儿步?”
“我又是谁,竟然能对你说不?”
*
现在,一切都对劲了。
他们漫步在雪地上,故国的冬天能冻结植物、动物和微生物,甚至能冻结爱与理想。那并不是说世间万物都会在寒冷中死去,只是结冰了,凝固了,不再动弹也不再鲜活。
年轻的娜塔莎曾以为那就是死亡。
但其实不是的。冻结并不是死,而是比死更悲伤的东西。那是一种死与生的中间状态,正像是希望的烛火处于将熄未熄或者将燃未燃的时刻,你不知道还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结果,但唯一能做的只有凝望和等待。
“上一次见面时,你还不叫这个名字,教官。也不是这样的面孔。”娜塔莎说。
“我更欣赏现在这个。”亚度尼斯说,“我没告诉过康斯坦丁,他好像也没有发现,但这副躯体的模样是以他为模板修改而成的。”
娜塔莎略有些惊奇:“那么他实在是很美丽。”
“他是。”亚度尼斯稍微停顿了一下,“但美丽的皮囊太多了。无穷无尽。美丽不是我选择他的理由。”他又反问,“难道美丽是你选择巴基的理由?”
“哪儿是我选的?那会儿除了他也没别的人。”
“嗯,”亚度尼斯踌躇,“我那时候还没被你发现不是人类吧。”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教官。”娜塔莎说,“你知道你在我们心中的形象么?我们都同意教官不是人——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真的不是。谁会在接受过训练之后还选你啊,又不是疯了。”
“我对学员们都很温柔。”
“那我就是个纯洁无瑕的少女。”
“你一直都是。”
“噢,教官。”娜塔莎笑了。在刺骨的寒风中,她的微笑像一杯加糖加奶、热气腾腾的咖啡,尽管酸苦并存,却依旧温暖而甜美,“你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夸奖别人的时候总是那么真诚。”
“我很擅长寻找人的优点。”亚度尼斯露出骄傲的神色。
“——就是你夸人的那些话往往听起来更像是在嘲讽。”娜塔莎慢悠悠地补充完整句话。
“……”
亚度尼斯不说话了。
“教官?”
“但那才是我,不是么。”亚度尼斯说,“不讨人喜欢,不尽然人性,恶劣、残忍,冷血,这就是我自己。或者说是我想成为的我自己。”
“你变了,教官。过去的你会不经询问地改变我的身体。现在的你学会先问再做。”
“每过半个世纪左右,我都会寻找一位曾经熟悉我的人聊天。”亚度尼斯承认道,“就像照镜子,以此来了解自己,调整和矫正错漏的部分。我喜欢和人类聊天,我更多是通过想法去分辨一个人。”
“难道不应该更多地去看行动吗?”娜塔莎奇怪地说,“一个人的行为才能体现本质。”
“语言是一个人渴望成为的人。我欣赏这种渴望。”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啊。其实没有人真正地问过我呢,不过我对此的答案一直都很确定,”亚度尼斯撇过头,微笑着,说,“我想成为一个爱着他人的人。”
“我觉得你做不到。”
“给我上上课吧。”亚度尼斯亲切地说,“我已经目睹了你持续了半个世纪的爱。我相信你可以,也确定你可以做我的导师。”
“你甚至不爱自己。”
“噢。”亚度尼斯说。
他挥挥手。
漫天的风雪都停下了,骄阳令雪白的地表泛着七彩的光。突然之间世界就从寂静的边界变作缤纷的游乐场,鸟儿叫起来了,蝴蝶在尤沾着雪粒的花朵上飞舞,油绿如藻荇的小草毛茸茸地钻出地面,远处传来车辆穿行和人群才会有的絮语。
一双鞋踩得雪咯吱作响。娜塔莎突然发现,自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在四周回荡。
“我知道那是很重要的基础。但是……啊,很难和你解释。我,我的本质——让我用宿命论来形容吧。我一文不值。没有自由意志可言,没有所做的选择可言,只有既定的命运。我,”亚度尼斯点着心口,“一个‘偶像’。玩具,雕塑,概念,‘孩童’。‘胎儿’。这里并不存在任何‘我’。不存在一个能够去爱的‘自我’。”
娜塔莎花了一段时间把这些内容和亚度尼斯对应。
“你是在告诉我。”娜塔莎缓慢地,一字一句地斟酌着说,“你是另一个版本的西西弗斯,不断地重复着推动那块注定在山巅滚落下山崖的石头上山。不同的是,你的寓言里甚至不存在那座山和那块石头。你只是在一座想象的山上,推着那块想象的石头,在想象中让它不断滚落?”
亚度尼斯的笑容变得明亮了:“没错!”
娜塔莎不知道说什么。
她干巴巴地说:“哇哦。”
她又说:“而你相信是有一个更伟大的力量,也就是命运,迫使你做出这样的想象?”
“不是相信,是确定。祂不久前才来探望过我呢。而且,祂不叫命运,祂有另一个名字。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就不告诉你了。”
“……哇哦。”娜塔莎虚弱地发出一点声音。
“所以,有何指教?”亚度尼斯兴致勃勃地追问。
“我……我不知道。我无法理解你说的内容,教官。你真的把我弄糊涂了。”娜塔莎还在努力地解开纠缠在一起的绳结,“照你的说辞,擦掉那座山、那块石头,你是……”
“‘胎儿’。”亚度尼斯说。
他温和地补充:“我的寓言,是一个不存在的外在视角,凝视着虚构的西西弗斯。这样可以理解了么?”
“见鬼,一点也不。”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我是一个天生的精神变态,但聪明到足以用观察他人建立起一套完整的人格逻辑,并决定进行长期的模仿、扮演和巩固,最终目的是让这幅面具细节完备。扮演一个角色,久到成为这个角色。这样足够清楚了吗?”
娜塔莎的嘴唇张合。
她低声说:“但那并不是……”
出于某种奇特的共情,她闭嘴了。也许是她有点将对巴基的认知转移到了教官身上。她也充分理解了。至少充分地理解了为什么教官会选择她来谈论这件事。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巴基的镜子。她也可以做教官的镜子。
她又看到了那个庞大的阴影。死去的尸体残留下来的梦境。她想教官知道他正在什么样的梦中吗?他听起来实在是很清楚。她觉得教官很清楚。她也觉得教官根本就一点也不清楚。
在那做梦的怪物的梦中,被梦见的人不愿醒来。*
第207章 第七种羞耻(10)
华生目送康斯坦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隐约看到康斯坦丁的影子在灯光下膨胀了一瞬。他揉了揉眼睛,重新去看,墙面上却干干净净,仿佛他刚才所见都只是幻觉。
那不是幻觉。
华生扶着头叹了口气,疾步追上去:“康斯坦丁先生,我刚才看见……”
他愣了一下。
康斯坦丁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陌生人衣着典雅,光是看一眼就知道从头到脚的每一件服饰都贵得要死。他有着极其不符合这座医院的气质,某种几乎穿破皮囊而出的傲慢——好像他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将会改变世界,并且改变得轻而易举。
“呃,抱歉那打扰你们的谈话了?”华生不知所措地问。在陌生人冰冷的注视中,他感到异常的不适,乃至于有些恶心。
“我不是来找他的。”陌生人说,“或者你,医生。”
他语调漠然,说话时看也不看他们,而是直视前方。这位陌生人似乎是觉得围绕着自己的两个人都是不名一文的垃圾,哪怕看一眼都会败坏心情。
奇妙的是,尽管对方的态度如此明确,华生却并未对此生出愤怒,好像在内心深处,他也同意这位陌生人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
用眼角的余光,华生注意到康斯坦丁已经叼住一根烟。他居然还有心情抽烟?而且已经说过这是医院了……华生皱眉,康斯坦丁明明没看他,却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又把烟取下来,胡乱地塞进风衣口袋。
这个陌生的男人无疑更可怕(即使华生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但在怪异这点上,果然还是康斯坦丁先生牢牢地占据榜首。
华生注意到康斯坦丁后退了几步,将走廊的中间让给了来人。他微眯着双眼,目光迷离,仿佛透过这一刻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来人并未在这里停顿多久。他仿佛只是随口地回答了一句问题,紧接着就迈着平稳而坚定的步伐,目标明确地朝前走去。
康斯坦丁又后退了一步,几乎把脊背贴在墙面上。
等陌生人走远,康斯坦丁才慢悠悠地说:“……没想到会碰见这位。哼。敢打赌混球肯定知道他会在附近出没。”
“你认识他?”华生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好奇之火,“他到底是谁——是什么?”
“地狱。”康斯坦丁说,“地狱本身。”
当然了,华生的第一反应就是康斯坦丁在夸大其词。他也有些习惯这位新朋友的说话风格了,对此只是微微一笑,调侃道:“那你还真是人脉广泛,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唯一的回应是看傻瓜似的看了他一眼。
*
在这地方碰上和他有着极为复杂的过去的魔鬼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康斯坦丁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跟这位碰面——也不仅仅是这位,包括道貌岸然、寡廉鲜耻的势利眼天使,本来都已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和他们打交道的那段时日,回忆起来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很多个上辈子之前发生的事情。考虑到他在亚度手里字面意思上地死去活来过无数次,感到恍若隔世并非难以理解。
康斯坦丁感到异样的平静,平静到他忍不住怀疑亚度尼斯抽出了他与之相关的感情的程度。话又说回来,亚度尼斯并不怎么乐意做这种事,那玩意向来对一切能引起康斯坦丁情绪波动,尤其是负面的情绪波动的东西,抱有强烈的保护欲。
那么,这种变化只能是发自于内心的了。
他对异类们的厌恶、愤怒、无奈,大部分都建立在痛苦和恐惧之上。而亚度占据了他最大的痛苦和恐惧,因此,或许他多少是对那些经历有些释怀。
……老实说,他跟那些东西们打交道的时候,往往是他给对方更多的屈辱和挫败感。总是走钢丝一般险胜半筹,欺骗来更多的机会和时间。
康斯坦丁等在病房的门口。
那魔鬼携带着胜利的餍足与厌倦走出,留下的影子帷幕般轻柔地波动着,人类的形态之下,脚步踩踏的地面上,他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泄露出真容:高大的身躯、一对张开的肉翼和冠冕般的尖角。
经典的魔鬼。
爱炫耀的东西。老爱搞这一套吓唬偶遇的凡人,镜子里的恶相啊,影子里的真容啊,假若门前有人就假正经地敲门问好、请求进门啊……千百年前就爱玩这套,千百年后还是这套。
地狱太不与时俱进了。话又说回来,地狱何必与时俱进呢,考虑到人世间的恶行也没有推陈出新,老套得久了,也算是一种优良传统。
这可不是说笑和偏心,但康斯坦丁还是觉得亚度尼斯玩的小戏法更有趣味。
祂的雾气与阴影时刻不停地翻滚着,倾吐着宇宙中的一切秘密与真理,那是即使披着人类的皮囊也无法掩饰的非人之态,一种似有若无、从不真切的诡相。
不论过多少年也无法习惯,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惊恐万状,辗转难安——在十分稀少的瞬息中,康斯坦丁会觉得亚度尼斯简直是一锅煮沸的热水,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渴望着往里头投掷点什么东西。
“是你。”魔鬼停下脚步。
曾手握他签署了售卖灵魂的契约的债主,在时间背后窥伺着等待着他松懈和虚弱的敌人,恨他恨得磨牙吮血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以至于几乎在长时间的针对中不得不同他推心置腹、促膝长谈的熟人。
朋友。渴望他堕入地狱受无尽煎熬的那种。他的大部分朋友都有这种愿望,所以康斯坦丁觉得将“朋友”的名号冠在这位的头上也并无不妥。
可惜的是如今记得这些的只有他自己了。
见鬼,徘徊在他心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难道他竟然对这魔鬼有些怀念和不舍么?
拜托,别那么戏剧性。
“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老兄。”康斯坦丁说,“你看上去不赖。像个传说。光鲜亮丽啊。”
“噢。这可不尽然。”魔鬼淡然地回答,“世上并未流传我的传说。”
“兴许也被一把火给烧了。”康斯坦丁说。
“你似乎对我很熟悉,凡人。”魔鬼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点兴趣,他仔细打量康斯坦丁,而后嫌恶地撇过头,“该死。你一身恶臭。”
“我知道,我知道。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儿,你明白的。”康斯坦丁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他妈的圣子啊。看看你脸上的表情,我可就靠着这个乐呵了。”
他潇洒地朝对方摆摆手,转身走开,风衣的下摆甩出一个嚣张的弧度。在他身后,最初的造物、最初的堕落者,若有所思地凝视康斯坦丁的背影,但很快就嗤笑一声,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不过是个凡人。
*
傍晚时分,华生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医院的大门。葱茏的树下,康斯坦丁正吸着烟,无所事事地仰望着天空。也不知道在这么浓郁的雾气中他到底在看什么。
“不好意思,康斯坦丁先生,你等了很久么?”华生颇有些感动地走过去,心说他还以为康斯坦丁自己回去了,没想到竟然还在等他。
“没有。反正我回去了也只能面对一个暴躁易怒的福尔摩斯。”康斯坦丁把烟头按熄在树干上,随手一丢,又在华生不赞同的视线中蹲下身把烟头捡起来,“天啊医生,真受不了你。福尔摩斯是怎么忍受的?”
华生不由大感荒谬,不得不捍卫自己的位置:“是我在忍受福尔摩斯。”
“行行行,你们互相忍受。”
这种“我不跟你吵”的口吻叫华生噎了噎,但还是好脾气地忽视了康斯坦丁的抱怨。
他友善地说:“那我们走吧,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没说话也没动。他平静地看向就在百米内的阴沟——在医院附近永远不缺少这样的地方。
残破、肮脏的小巷,破纸碎布搭建起来的,勉强可以容人但毫无遮蔽功能的遮蔽所,躺着腐烂的、呻|吟着的肉|体,黏黏答答,潮潮乎乎,粪便和尿液的腥臭里夹杂着新鲜的血腥气。地面完全是一团半凝固的黄红浓痰,破破烂烂的小孩子浑身污垢、目光呆板,手里还灵巧地做着糊纸盒之类的小工。
那是本该住进医院,但无法住进医院的人。
华生看不见他们。距离太远了,华生的视力不足以看清。自然,华生清楚医院的附近会有这样的地方,会有这些这些垂死的动物,可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忙,那么就必然会忽视掉生活中近在咫尺、难以忽视的细节。
本来也不是华生的责任。
好人不该有太好的视力和太聪明的头脑。对他们自己没好处。
华生真是正正好。
福尔摩斯又是怎么想的?康斯坦丁短暂地对那位名震世界的大侦探——按他自称的,大咨询侦探,不过这真的是一回事——究竟怎样看待伦敦生出了一点好奇。
哈。是他想多了。喜爱案件的人,再怎么本性善良,又能好到哪里去?正适合这个时代。
“走吧。”康斯坦丁竖起衣领。
*
推开门,被壁炉烘烤得暖洋洋的空气宛如一块蓬松的面包包裹过来。康斯坦丁惬意地舒了口气,撇下在门口脱外套的华生,大步流星地走向厨房。
“可算是回来了!”福尔摩斯大声说,“两位好先生整天不着家,留下我一个人,被困在没有案子、没有谜题、没有烟草——什么都没有的空屋子里!”
他发出一长串不满的、喋喋不休的抱怨,用词锋利,语速极快,可怜的华生晕头转向。
端着热可可正往厨房外走的康斯坦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后,他果断地转身,用脚跟关上了厨房的门。
第208章 第七种羞耻(11)
搬进十九世纪的221B后最让康斯坦丁困扰——不,唯一让康斯坦丁困扰的,就是他不得不参与到华生和福尔摩斯的各种互动当中。
换句话说,他总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在侵犯这两位的隐私。
其实他的道德感并没有高到会受困扰的程度,让他不适的主要原因其实是这两位实在是太般配了。
虽然以他的观察,如今的华生和福尔摩斯似乎还没有真的搞到一起,特指还没有进行过身体上的深入交流。观察这个倒不是因为康斯坦丁对此好奇什么的——这两位干过或者没干过有什么区别吗?难道干不干的还能影响到他们的关系吗?他们的感情会因为答案的不同发生改变吗?
既然这三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都是“不”,那就无所谓了。
康斯坦丁只好奇一点,倘若他们进行了那种运动,那么……会不会出现某种后果?
直白地说:会不会怀孕,谁会怀孕,生下来的又到底算是什么。
这可是十九世纪,要是真怀了,哪怕是福尔摩斯都会世界观崩塌吧,但和亚度住了那么久,估计也早就崩塌后回档好几轮了;真正危险的似乎是华生医生,根据康斯坦丁近些日子的旁敲侧击,这位好医生对神秘事件的认知和信任度都为零,估摸着要是谁真的有了……
嗯,按照华生医生的性格,可能相比起神秘力量,他更容易怀疑性别。
漫无目的地畅享一阵,康斯坦丁把自己逗笑了。他躲在厨房喝完了热可可,慢悠悠地推门出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的福尔摩斯,和坐在福尔摩斯斜对面,翘着腿阅读医学报刊的华生。
——这才是真正让康斯坦丁避之不及的东西。
为什么这两人的气氛总是那么密不可分,甚至于就算是在福尔摩斯发脾气、华生医生低声教训福尔摩斯的时候,气氛也十分平稳,毫无混乱和癫狂可言?
像是两块绝对吻合的拼图碎片。
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完美无瑕。
这让康斯坦丁恶心得想吐。
世上没有公平这回事,他懂,有些人一出生就踩着百万人的血泪,有些人具有超凡脱俗的天赋;但有些人——有些人,会获得天赐般的满足和幸福。
世上没有公平这回事,可不公平到这份上?
太让人嫉妒了。真是见鬼。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楼是我的地盘。”康斯坦丁恶狠狠地说,“你们的住处是二楼。起开,起开,回你们自己的地盘去。”
“客厅是公共区域。”福尔摩斯头也不抬。
“但被你们俩的东西占满了。”康斯坦丁半是抱怨半是真心地说,“我没往里面放什么东西,我自己记得。房东,我是说,上任房东,她就没点自己的私人物品吗?”
华生把头抬起来了。
“赫德森太太的东西都只放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他说,有点吞吞吐吐,“不过说到这个,我记得郝德森太太离开得非常突然,似乎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康斯坦丁先生现在就住在郝德森太太原本的房间,这是不是有点……”
这件事明显在他的心里藏了很久,只是一直都没找到机会说出来。
现在把话说出口,华生肉眼可见地长舒了口气,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不少。
“没什么我不能看不能碰的私人物品。那屋子比你想象得空,连纸笔都没给我留下一张。”康斯坦丁说,“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挑剔的人,凑活住。”
“先生们,先生们,别再说那些无聊的话题了。”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一点也不客气,“康斯坦丁,你去了医院,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发现?”
“碰到个魔鬼。假如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试着为你召唤他。”康斯坦丁说,“不过我不确定他对你会有什么看法,他对正派人毫无兴趣。倘若他无法在这个房间里嗅到点能够加以引诱和贿赂的人性弱点,恐怕不会应召而来。”
“免了。”福尔摩斯说,他又突然提起兴趣,自言自语道,“不过,既然现在能确定神秘的事件确实存在,也许……不,有几样传闻一定在背后预示着有趣的真相。”
华生对他们聊起的话题大感不安:“福尔摩斯?我以为康斯坦丁先生只是在开玩笑。”
坦白说,康斯坦丁确实是在开玩笑。特指他会召唤那位过来的部分,他肯定是不会那么做的。哪怕福尔摩斯真的对此十分好奇,并且强烈要求,康斯坦丁也不会为自己招惹这么大的麻烦。
至于把这个麻烦转嫁给福尔摩斯和华生?那是个颇具诱惑力的选项,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康斯坦丁绝不会为自己祸水东引的行为抱有一丁点的愧疚情绪。
再说了,亚度看着呢。不会出什么事的。那玩意对福尔摩斯与华生的保护绝对严密。
这可能反映出亚度尼斯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有着把事情办好,并且保持“正常”的能力。怎么这能力就从来没分润到他身上一点?天啊,真是越想就越让人觉得生气。
话题渐渐拐到了各种流传在大街小巷的诡异传说上去,福尔摩斯如数家珍地列出了发生在伦敦的各种传闻,并且兴致勃勃地邀请康斯坦丁一一鉴别。华生最初还稍有矜持,但很快就在康斯坦丁直白而详细的解释中专注起来,并且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自己从医多年来遇到的各种超自然事件。
令康斯坦丁吃惊的是,福尔摩斯搜集来的那些,十之八|九都是假的;然而华生所听闻和经历的事件,竟然以真实居多。
也就是说,福尔摩斯本人几乎从未遇到过任何异常现象,反倒是华生,时不时地就能碰到点恶魔啊、吸血鬼啊、僵尸或者食尸鬼之类的东西。
康斯坦丁很好心地没有对华生讲真话。
福尔摩斯似乎看出了点什么,顾及到华生隐含着放松和喜悦的表情,他闭上了嘴。
等到华生上楼休息,福尔摩斯才冷不丁地说:“你对华生撒谎了,康斯坦丁。”
“我可不想吓着可怜的华生医生。他在这方面没什么抵抗性,当然,你也没什么抵抗性,上次的表现已经说明了这点,应当不需要我再做额外的解释了。”
福尔摩斯做出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信心满满:“那只是因为我是第一次接触到类似的事情,而且现场还那么匪夷所思。我还缺乏经验,而改变这情形最好的方式就是多加接触。”
“你?缺乏经验?”康斯坦丁没个好声气,“你把上任房东忘了?他对你们可真是够体贴入微。”
他的态度难免酸溜溜的。福尔摩斯打量着他,向前倾身,双目炯炯发亮:“我对于这些事情有些自己的看法,康斯坦丁先生,愿意听听吗?”
“如果我的答案是不,你愿意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吗?”
福尔摩斯沉吟几秒,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
“我承认,我对未知的好奇非常旺盛,十分乐于用尽手段探索那些未解的谜题,哪怕我心知答案可能会对我和我身边的人造成伤害。”福尔摩斯低声说,“但,强迫一位朋友更改决定不是我乐于去做的。我对此的希求并未达到那种程度,我也不愿意冒着触怒你的风险。”
“……”
康斯坦丁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奇特地盯着福尔摩斯看,福尔摩斯报以坦然的微笑。
壁炉中的篝火发出毕剥的声响,木料燃烧时散发出微妙的香气,让人联想到被阳光烘烤的沙滩。在如水波般摇晃的暖光中,福尔摩斯尖刻的面孔柔和了几分,唯独双眼依然灼亮,倒映着两团赤红的火星。
单看神态的话怪性感的,康斯坦丁想。
但说的话那么正义凛然就一点也不性感了。
他砸了咂嘴,奇妙地意识到福尔摩斯的这一招对自己起了作用。虽说这一招其实一直都挺容易打动他的吧……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身份加成吗?听这个人说这种话,就是特别令他感到触动。
绝对是福尔摩斯的身份加成。
或者说他在漫长的、可能会持续到死亡的“休假”中变得松懈了,心软了。
老实说康斯坦丁不知道哪个答案更让他满意。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他慢悠悠地说。
*
事实证明,智慧超群的福尔摩斯在神秘学领域的表现一塌糊涂。
但这和智力无关。因为所有天使、恶魔以及类似物种的能力,本质上都来自于人类对他们的认知。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无法现身于物质世界,所展示在人前的大多只是投影。
只要你不相信他们,或者抱有强烈的怀疑态度,他们就难以伤害到你。
这一概念其实非常模糊。因为哪怕是完全不相信他们,也能被他们所伤。那基本上是“扔骰子”的游戏,全凭运气。
福尔摩斯的表情很凝重:“你的意思是说,人类的社会能够运行到如今,很大程度上说并非是人类本身的能力所致,更多只是因为命运如此。”
“很抱歉打破了你心中理性、智慧和自由意志这些东西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宇宙就是这么回事,认可还是否认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康斯坦丁说,“宇宙需要生命诞生,宇宙需要存在着具有意识的观察者存在,并且一旦存在就永远存在。这就是人类的全部意义。”
“这是个悲观的看法。”
“乐观的看法是人类存在本身毫无意义,只是单纯地存在而已。但我并不是在跟你讨论定义,亲爱的歇洛克。”康斯坦丁满意地看到福尔摩斯露出不适的表情,“正如我所说的,这是既定的事实。”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你对世界的认知有太多问题了,康斯坦丁先生。我恐怕不能认同你的观点。”他说,“我并没有认可或者否认这种事实,只是观念并不是必须符合事实,不是吗?即使宇宙正像你说的那样混乱无序,我们也能找到自己的秩序。”
有很多人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但很少有人能践行这样的话。
康斯坦丁知道福尔摩斯是后者。
厌恶和敬佩同时在他的心中浮现,因为他又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眼前之人的可贵,同时也清楚地理解了自身的卑劣。以及无能。还有怯懦。
“……行吧。”他说,“你是个人物,真的,福尔摩斯。不愧是你。”
这场谈话结束后康斯坦丁感到精疲力尽。他开始怀疑亚度尼斯把他弄到这里来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最初他以为只是给他找点事做,或许还能围观一下福尔摩斯的冒险什么的……但看起来十九世纪的伦敦并未变成案件发生机,福尔摩斯也没有过着每周都有至少一两个案子打发时间的生活。
一切都在飘荡。无尽的飘荡。
他感到自己处于一段不知开头也不知道结尾的旅途当中,为何踏上道路已经全然忘却了,又或者理由本身并不重要,正如一条生命的诞生从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而仅仅是上一代的延续。一条生命,就这么赤条条地被抛掷到无常诡谲的命运之中,身不由己地经历着无法预知的苦难,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无边无际的等待——然而不知为何,这等待里有着稀薄的安慰和幸福,空虚,却在他意识到这种空虚时变得不再那么强烈地空虚。
“这就是你的感觉吗,亚度。”康斯坦丁自言自语般说,“这就是你说‘总是在等我’时的感受吗?”
他发呆半晌,忽然笑了。
“这感觉不赖。”他说,“毕竟我知道你有一天会来。”
他几乎能听到亚度尼斯的笑声。响彻身周。就好像他正站在亚度尼斯的胸腔里,聆听肺部扩张又收缩、气流穿过腔道引发共振的每一种声响。他能听到肋骨扭动、黏膜痉挛,听到黏液叽咕作响,数分钟后他才注意到那是他自己的笑声,轻盈而快乐,像水缸里用以装饰的仿真假花。
现在他完全理解亚度尼斯在做什么了。那玩意在令他大致地经历祂曾有过的经历,而他也越来越理解祂的行为和想法。又或者说他是在倒果为因,真相是,正因为他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祂,祂才会让他体验祂的过去。
康斯坦丁并不讨厌这一做法。主要是他确定地知道他无法讨厌亚度尼斯,尽管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恨那个怪物……但并不讨厌祂。
恨不是一种情绪。恨是一种本能,就像被刀刺伤会感到疼痛一样,人的意志和精神无法消解恨。他恨恶魔和天使吗?太他妈的恨了。那群**的烂货,像对待牢笼里的牲畜一样对待他,对待人类——他讨厌他们吗?倒也不会。
农场主种植作物就是为了吃掉、卖掉、用掉。这很容易理解。只要达成理解就不会发自内心地讨厌。
就好像恶魔与天使在他手上吃瘪前也并不讨厌他。不仅不讨厌,还会温和宽容地对待他呢。要激起他们的仇恨也是很容易的,让他们吃个大亏,好了,现在,你拥有他们的永恒仇视了。
他还是觉得亚度尼斯可恨。但他对亚度尼斯的厌恶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迟早有一天那个数字会跳转为零。
……他到底是为什么爱上这个怪物啊?虽说做有害无利的事情完全是他的本能,可他还真没有因为“爱”上某个存在惹上麻烦过。
想着想着康斯坦丁又有些生气了。
“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他怒气冲冲地指着空气叱骂道,“你交的朋友比你还恶心人!说的就是福尔摩斯!我要烦死他了!”
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窗外风声呼啸,并未突然涌现出什么浓雾般的人形过来同他辩论或者做点别的怪事。厨房里只有他自己。
康斯坦丁悻悻地推门出去,福尔摩斯坐在客厅,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的玻璃器皿。
他说:“您对我的评价是毫无根据的,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比出中指:“闭嘴,混球。”
“这种态度就更没有必要了。”福尔摩斯说,“您独自关在厨房的时候都是在对谁说话呢,康斯坦丁先生?”
“……我的爱人。”
“他回答你了吗?”
“有时候会。”康斯坦丁耸耸肩,“有时候只能靠我自己猜。”
“我并不是感情专家,但据我了解,这并不是正常关系应有的表现。”
“太他妈的对了,歇洛克。”康斯坦丁嘲讽道。
“你应当寻求改变。”
“这恐怕不由我做主。”
“您的爱人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对吗?”
“我们认识的并不是同一个……但差不多吧。”康斯坦丁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认为事情会一切顺利。尽管我没有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福尔摩斯说,“倘若他确实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能从你身上看到他的改变。他曾经冰冷无情,缺乏动机,对生命保持着彻底的漠视,为了达成目的肆意玩弄他人的理智与头脑,在这件事上,主要是我的理智和头脑。”
“抱歉。”
“不必道歉。我了解她,她并无恶意。”福尔摩斯沉思道,“既然我们谈到这部分了,请问,康斯坦丁先生,你是否见过一位中世纪油画般的美男子?他自称桑西,或许你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康斯坦丁高高地提起眉梢:“又不是说我认识他的每一个前任。”
“那么我建议您关注这位桑西先生。”福尔摩斯说,“但不要把他当做敌人。他不是你的敌人。他是……”他踌躇起来。
康斯坦丁耐心地等待着。
“一幅画像。”福尔摩斯最终说,“我缺少太多线索,无法给出更加确凿无疑的答案。”
康斯坦丁慢慢地将丝卡抽出一根,叼住了。火机“咔嚓”地响动几下,康斯坦丁长吸一口气,吐出一线青烟。
“画像。你是说,画在纸张上的那种。”他说,“纸张,可以装进笔记本里的那种?”
福尔摩斯毫不客气:“恐怕烟草对你的智商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
“哈。”康斯坦丁无视了这句侮辱,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我是记得他在找……虽然不怎么上心,话又说回来,他干什么都不上心,这种能跳跃时间线还有无限生命的长生种都这个德行,干什么都不认真……有时候,我都以为他是故意不去找那东西。”
“看来你有答案了。那么,晚安,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说,“这案子我就移交给你了。”
“我才不管那混球的闲事。”
“随你的便,康斯坦丁。”福尔摩斯说,“随你的便。”
第209章 第七种羞耻(12)
夜深了。尽管伦敦的夜晚和白天没有明显的区别,阳光永远无法穿透笼罩在天空中的浓雾,无论是什么时间点,这座城市的色调都是灰暗的。唯一不同的是,如果是白天,这种灰暗里会散发柔光,就像在一个巨大的灯泡上蒙了厚厚的黑纱布。
诡异而令人不安的光。
一个奇怪的事实是,尽管人们都已经认识到了这一情况的异常,许多研究所和科学家也在钻研与之相关的课题,但却从未有人能够意识到“这是不正常的”。
异常天气现象。他们这么称呼这些浓雾,以及许许多多与之相关、与之类似的情况。
“……人类有一个很有趣的心理,那就是倾向于认为所有大范围的存在,以及所有在自己明确意识到之前就有的存在,都是无可辩驳的真理,是世界的一部分。”康斯坦丁慢悠悠地说,“比如太阳,比如月亮,比如空气,比如海洋,比如天空……”
“天空。还有地面。这片空间,我们所生活着的环境。”康斯坦丁重重地说,“如此宏伟,如此强大,如此神秘和不可揣测,随心所欲地养育我们,肆无忌惮地收割我们,我们却很少能真切地产生对它们的恐惧。”
“仔细思考一下,难道这不是最令人恐惧的事情吗?一头羔羊无视在身后窥伺的猛兽,自顾自地低着头啃食野草,哪怕身旁的另一只羔羊正被开膛破肚、撕咬血|肉,它也仅仅是走开一点,去吃旁边的嫩草,哪怕草叶上还沾染着同胞的血?”
福尔摩斯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
他把手伸出去,在床头柜上摸索几下,找到了油灯,又拉开抽屉,取出火柴盒。他擦亮火柴,点燃油灯,甩甩手腕熄灭火柴,将废弃的小木棍丢进另一个抽屉。
康斯坦丁说:“我可不会像他一样帮你收拾房间。”
“有东西会做这些琐事。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又是怎么做到的。它工作得很好,而且效率极高。”福尔摩斯把油灯举起来,对准自己的面孔。
“你看着像鬼似的。”康斯坦丁说。
福尔摩斯没有任何表情:“这不是你第一次深夜闯进我的卧室了,康斯坦丁先生。上次你的借口是想知道大名鼎鼎的名侦探睡着之后是什么样子,这次呢?”
“我一直在想你刚才告诉我的东西,桑西。”
“看在主的——”福尔摩斯叫道,“你完全可以在我醒着的时候和我谈这件事,而不是等我睡着了突袭我的卧室!”
“请你不要用‘突袭’这种说法,听着像我对你欲行不轨。”康斯坦丁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那就请把你的眼神移开。我已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穿着长裤呢,康斯坦丁先生。”
“你确实挺翘的。那基本是你身上最具有观赏价值的位置了,老实说很难不看对吧?别在乎,学学华生,他就一点也不介意。”
“你对华生也这么做?!!”
他自己被多看几眼只是有些不爽,但发生在华生身上反应就很强烈了,康斯坦丁想,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一块儿住了有个将近十年了却还什么都没做。连口头上的一些表达和暗示都不存在。
虽说是十九世纪,但别人的节奏也不见得有这么慢,完全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问题。
难道慢节奏是寻找灵魂伴侣的有效方式吗?还是说这一套只对福尔摩斯和华生管用?
“他完全不在意,这事儿要是对方完全不在乎,那也挺没意思的,你说对吧,歇洛克。”
“你绝对有着严重的精神问题,康斯坦丁。请即刻入院治疗。”
“他就是治愈这个的。”康斯坦丁撇嘴,“他是个神经学家和心理学家。他有上百个博士学位,我看过文件。你笃信科学,是吗?那么科学告诉我们,人类并不存在所谓的‘自由意志’,一切都是肉|体本身的产物。是人体的内的生物化学反应控制我们的行动。而你,福尔摩斯,不过是无数个人当中较为特殊的思维模式,一种不怎么常见的神经回路。你是科学的奴隶,换句话说,你是肉|体的奴隶。”
“那是悲观的观点。”
“那是我仅有的一切!”康斯坦丁暴躁起来,“听着,你知道他对我做的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什么让我那么憎恨他?”
“我不是感情方面的专……”
“他打碎了世界。打碎了我本身。然后他用他想要的方式重新构建世界。构建我。他修改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一切。我无法分辨他什么时候在说谎——因为他实际上更多是在对他自己说谎。他用谎言构建了‘亚度尼斯’。”
康斯坦丁忽然又平静下来。
“你会恐惧天空吗?恐惧地面?恐惧太阳,月亮,群星,大海……恐惧一切?”他说,“这就是我的感觉。这就是他对我做的事。他可能不止对我这么做,但恐怕只有我勉强地忍受下来。”
福尔摩斯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说,“你形容这一情形时的方式太过于浪漫了。”
“否则呢?”康斯坦丁冷冷地说,“在万事万物中,他是我唯一的确定,更是我唯一的锚点。我有多恨他,就必须有多爱他。”
福尔摩斯又沉默了。
“我想你没必要那么嫉妒。”他最终说。
“你一边说自己不是感情专家,一边像个感情专家一样一针见血。”康斯坦丁冷笑。
“我只是运用了逻辑……尽管用词既低俗又简单,但你毫无疑问地擅长把事情讲述清楚。你解释得太明白了,康斯坦丁先生,我不能假装没有听懂。你真的没必要这么嫉妒。”
“我不能不!我无法停止想这件事!”康斯坦丁抓狂地揪住头发,“桑西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人?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他能像亚度一样跨越时间?为什么亚度从不提起?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见过和听过了那么多之后,我他妈的还是因为突然出现的一个草B的前任崩溃?他妈狗娘*的!你他妈的最好有答案能给我,侦探!”
“天啊。”福尔摩斯说。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种惩罚。他没犯过什么罪,对吧?假如偶尔用朋友做实验或者鞭|笞尸体不算的话。那肯定不能算是犯罪。
“也许这种话题和华生聊更合适,康斯坦丁先生。据我所知,华生是个性情体贴而又感情丰富的人,善于在平凡的生活中寻找快乐和幸福,从最无关紧要的小事中获取满足。”他说,“何必来麻烦我呢?我应该是选项列表上的最后一位才对。”
“华生是不会有这种体验的。他不是怀疑论者。”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人生为什么这么痛苦’,你觉得华生会这么想吗?他可能都不认为人生痛苦。”
福尔摩斯插嘴道:“我也不是……”
“你介于我和华生之间。”康斯坦丁打断他,“一方面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体验什么,一方面你愿意用华生看待世界的方式构建人生。你是那种认清人生痛苦本质后依然怀抱热情的人。我觉得这很恶心,顺便一说——但无疑很有效。”
“这可不是寻求帮助的态度。”
“别装模作样了。”康斯坦丁说,“你其实还挺喜欢我的。直接承认吧。”
“……请不要像这样说话,康斯坦丁先生。”福尔摩斯无奈地说,“你真的是英国人吗?难道短短百年,真的能造就这么可怕的变化?我以为古老的风度和绅士的精神能够得以保留呢。”
“这就是摇滚对人的影响。别废话了,这没帮上忙。”
“这其实导向了一个问题。倘若你实际上享受一种折磨的时候,那真的能被视为一种折磨吗?正如同,倘若我享受解开案件的快乐,那是否可以视为我同样也享受着犯罪的快乐?”
康斯坦丁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你OOC了,福尔摩斯。”
“我不知道真实存在的人还能够,像你说的,‘OOC’。”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每个人都有难以暴露的黑暗面,只是你选择了将这一面完全敞开。你确实因此极具魅力,亲爱的康斯坦丁。”
“福尔摩斯才不会说这种话!”康斯坦丁突然生气了。
不是他一贯的那种生气,这种气愤更贴近于……就像急需排出体内废料却找不到合适的场所,不快的点在于“我竟然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搞得这么狼狈”。
“那么很明显,我不是你认知中的那位福尔摩斯。”
“……太多困惑和不确定了。”康斯坦丁一手捂住眼睛,“我真害怕。我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我们生活在混乱当中,我们的生活依赖于混乱,从来如此,但至少在过去我能短暂地忘记真相。”
福尔摩斯拉开抽屉,朝他示意针筒和液体。
“来点?”
“那对我不在起作用了。谢谢,无论如何。”康斯坦丁说。
他扭过头,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帘被拉开了,窗户也开着,光撒进房间,光线灰白混合,显得脏兮兮的。福尔摩斯凝视着康斯坦丁的侧脸,只能稍微想象那是种什么样的心态:恐惧世界本身,恐惧自身的变化,恐惧美好之物更甚于可怖之物。
那肯定糟透了。
“那么,”他彬彬有礼地说,“我可以继续睡觉了吗?”
“什么?当然不。”康斯坦丁说,“桑西!”
天啊。福尔摩斯想。这折磨还没有结束。
第210章 第七种羞耻(13)
无聊的现实生活对发明家来说是漫长的折磨。
为了保持头脑的敏捷,为了保持灵感的勃发,为了保持……总之任何一个困囿于枯燥生活,不得不被起床、刷牙、洗脸、换衣服、吃饭、上厕所等等无聊又必不可少的简单重复行为消耗生命力的聪明人,都得知道怎么给自己找乐子。
“这不是你醉酒后穿着战衣飞跃纽约上空的理由,托尼。”史蒂夫说。
他脸上惯常的温和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严肃认真的脸,要不是美国队长的长相里天然地带着一种……微笑狗狗式的甜美,托尼准能被这个表情唬得坐立不安。
他现在的状态虽然称不上坐立不安,但也相距不远了。
“不会出问题的,那都算不上个失误。又不是说我一个人在操纵战衣,J也在——他可不会喝醉。AI,你明白吧,队长?永远冷静,永远高效,永不出错。有J看着呢,不会出什么事的!”
“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先生。”J的声音响起来,回荡在整个房间当中。史蒂夫四处张望了一圈,因为不清楚说话时应该面朝何处感到有些难受。
“还有你,J,下次他再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情——别反驳,托尼,我们都知道,任何犯过的错,你都一定会犯第二次——请立刻联系能管住他的人。”史蒂夫说,“比如说……佩普呢?她怎么不在?”
队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终于受不了你,把你给甩了?”他猜测着,流露出抱歉和怜悯的神情,“我很遗憾知道这个,托尼,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请打起精神……”
“佩普没有——要甩也是我甩她——重点是佩普没有——我和佩普好得很!”托尼说,“实际上,我对我们的未来都有点计划了,队长。”
“你是说求婚?”史蒂夫露出一个笑来,这还是他今天一整天里展露给托尼的第一个笑脸。
“我还没有想好。”托尼为难地抓起桌面的钳子,握在手中把玩,“总有些事情让我感觉不对劲,我从来不怀疑我对佩普的感情或者她对我的感情,但是,我最近变得对这事儿有些执着起来。我是说,我已经想象了无数次我们婚后会有几个孩子了……几个,史蒂夫,不是一个,不是两个,是‘几个’!我觉得我变得不像我自己了。”
史蒂夫表示:“产生这种心态是正常的。哪怕是斯塔克也会为未知的婚后生活、未来会有的孩子感到迷茫。还是说无所不能的托尼·斯塔克无法承受自己其实也是个普通人类的事实?”
“我不会上这么简单粗暴的激将法的当的。”托尼说。
“……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托尼,这里‘确实’有点什么问题。”史蒂夫皱起眉,“什么时候开始的?你自己有所感觉吗?变化发生的前后你接触了什么特殊的人和物品?”
“这个嘛。”托尼微妙地说,“有个问题其实也困扰我很久了。你们的教官,亚度尼斯,他算是人还是物品?”
*
“圣殿丢失了重要的物品。”斯特兰奇说,“假如我预料得没错的话,我们还即将丢失一个重要的人。”
亚度尼斯非常给面子地垂下眼帘,表情尴尬中带了点无奈,无奈里混杂着些许的委屈:“呃,我很难过听到这些?”
“……”
“拜托,”亚度尼斯争辩道,“你已经拿到时间宝石了,你也看过所有的时间线了,我没骗你,对吧?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既定的命运,而且还是很有道理的那种推动——哪怕是我也知道,人注定会死和直接让人死之间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所以我额外地将这几十年补偿在过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始终没有为我车祸的事情道歉。”斯特兰奇说。
“因为那不是我的错?”
“单从厚颜无耻这点上讲,你已经很像人类了。”斯特兰奇说。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始终挺得笔直的肩背忽然坍塌了,失魂落魄、痛苦颓丧,却又目露凶光,仿佛一个在铤而走险前犹豫不决的瘾|君子。
亚度尼斯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么短时间里就能和她建立起这么深刻的联系。”
“你自己也当过教官,教过学生。你说呢?”
亚度尼斯顿了一下,承认道:“倾囊相授的老师和聪明上进的学生的确很容易产生深刻的感情,要是期间有血泪、有升降、有背叛的话就更完美了。古一确实是个善心的好老师呢,她也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斯特兰奇平静地询问:“让我们痛苦会让你喜悦吗?”
这……是个很有意义的话题。亚度尼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检查审视了一番自己的行为。他注意到他确实总是为人类施加痛苦,尽管实际上他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给予痛苦,而是恰恰相反。
他决定用真正的答案作为回应。他告诉斯特兰奇:“我不会感到喜悦。我不能。”
斯特兰奇点了一下头。“这说得通。”他说,“当我最初接触魔法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康斯坦丁一直以来试图告诉我的东西。魔法都是剧毒。我们用借贷来的力量豪赌,试图用一个点撬动一个球。优秀的魔法师,譬如康斯坦丁,譬如古一法师,他们大多时候都在赢——但胜利的次数越多,就越是无法承受失败的代价。”
“古一选择了自己的失败,又用自己的失败为你偿还了贷款。”亚度尼斯说,“她是个好导师。我可不会随便选某个人做自己的老师。”
“你为什么为自己准备变种人的身份?”
“啊。”亚度尼斯惊讶地说,“我就不能随便选一个身份吗?”
“人类才会‘随便选一个’。你是人吗你。”斯特兰奇毫无感情地说,“你做事必须有逻辑在背后支撑,否则你就会忘却‘自我’。”
“我不记得了。”亚度尼斯说。
“哈?”
“但我猜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在我更早的童年时期,有变种人同我进行了接触和交流。他对我产生了感情——而我为此感激他,用自己作为基石,更改了整个种族的命运。”亚度尼斯说,“变种人是如此完美地融入人类当中,只发生过极小的摩擦,这是我为他们写下的命运。”
“……就这么简单?”
“我不记得了。”亚度尼斯重复道。
“刚才的答案是我根据我的行事准测推测的。也许有别的真相,但那条世界线肯定被我消除了,为了彻底消除它,我还消除了那部分自己。”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很恐怖的话,“简单来说,我把所有不要的东西都献祭给母亲了。要加入我们教团吗?只要适量地献祭,我可以代母亲答应你的所有要求。”
斯特兰奇一言不发。
亚度尼斯笑了:“你看过典籍了吧?母亲的属性是‘生’,也就是说,一切修复、恢复、新增的力量都和母亲有关。就算复制一个本世界也很简单,更别说只是复活某个特定的人了。”
“我们的主是……另一位……”斯特兰奇面露挣扎。
“你们的主和我母亲有一腿。”亚度尼斯实事求是地说,“或者说母亲和每一个主都有一腿。作为母亲的小儿子,我还真是受到很多关照呢。那么,要加入吗?”
斯特兰奇没说话。
“祭品我准备好了,场地在地球之外;地球上的入侵复联和正联都会帮忙,不必担心,死亡人数不会很多……好吧,我保证死去的人都是罪有应得,开心了吗?”亚度尼斯叹气,“真是的!我就说和信徒的关系不要处得太好,一旦关系好了就很难不给折扣……”
他朝斯塔兰奇伸出手:“成交?”
非常轻微地,斯特兰奇点了点头。
亚度尼斯强行握住他的手,上下晃了晃。
“对了。”他忽然说,“你觉得你和古一能凑成一对么?大团圆结局少不了婚礼,对吧?”
斯特兰奇铁青着脸冲进传送门。
*
“教官是……”史蒂夫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着托尼,脑子里回忆的却是托尼的父亲。霍华德·斯塔克,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放浪不羁,同样的为教官所吸引——不同之处在于,霍华德显然比托尼更加清醒。
“别靠近教官。”史蒂夫只能说,“你采集了他的组织是吗,扔掉他们。别再研究教官了,那不是我们目前需要处理的问题。”
“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亚度尼斯一旦出现,事情就会急转直下。没有人怀疑过他?”托尼自顾自地说,“他上次出现的时候发生了二战,这次出现的时候宇宙魔方失踪。再发生一次会怎么样?宇宙之外的怪物们入侵地球?”
“战争和教官无关。”史蒂夫理智地说,“宇宙魔方的失踪……托尔那边也有消息了,说可能是洛基搞的鬼。他已经在追查情况,我们只要等他的消息就行了。”
托尼紧盯着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维护亚度尼斯?”
“这并不是维护,托尼。只是,不管事情是不是他做的,最好不要推到他的头上——教官总是倾向于把事情做好。”史蒂夫意味深长地说,“起先,是欺骗、暗示;而后,是疼痛、伤疤;最后,是治愈和复生。他有自己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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