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六种羞耻(29)


    皮耶罗又一次见到了玛格丽塔。她静静地坐在河边,手中把玩着一块湿漉漉的石头,水流浸润着她光裸的双足,她手边已经堆了一小堆石块,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几丛野花开在她身畔。这几朵花出现得颇有些突兀,然而美人的衣着如此朴素,鲜嫩的花朵也显得没那么特别了,反倒成为点睛的一笔。


    还有几个修士跟在他身边,见他停步,他们也三三两两地停下来,好奇地顺着他所看的方向张望。看见是位绝世的美人——光瞥见一点模糊的侧影也能觉察到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他们顿时推推搡搡起来,朝着皮耶罗的方向挤眉弄眼。


    皮耶罗:“……”


    他懒得计较这些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散了吧,”他说,“有事的做事,没事的去抄写室抄写经典。”


    他等这些人全都走远了,才慢慢地靠近玛格丽塔。


    “我在想,”玛格丽塔头也没回,“我可能许下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


    “哦?是什么样的承诺?”


    “我告诉拉斐尔说,我会陪伴他直到他生命的尽头。”玛格丽塔说。


    “……这似乎不是个难以实现的承诺。再说,情人之间的爱语当不得真,拉斐尔明白这点。他不会当真的,”皮耶罗有些不确定,“他不太可能当真。就算是他当真了又怎么样?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说到最后一句他更不确定了。那效果奇特的酒据说就不是此时的产物,未来对她来说真的是不确定的么?又为什么如此肯定地说许下的是一个不可实现的诺言?


    真是太倒霉了,碰上这种事情,皮耶罗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早知道和拉斐尔交上朋友会这样……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过去曾经枯瘦、弯曲的骨头,如今健康得像新长的枝丫,笔直而有力;何况拉斐尔又是那么善解人意,讨人喜欢,有他的陪伴,哪怕清苦的生活也显得趣味十足。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哪怕你知道会导致怎么样的后果,哪怕你心生悔意,假若你能更改——不管你有多么想要更改,内心深处,你知道,你是不会改变的。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玛格丽塔轻飘飘地说,“无论他是否当真,我知道我的许诺是认真的。”


    “那是你们的行事准则吗。”


    “至少是我的行事准则。”玛格丽塔思考了一会儿,不得不遗憾地告诉皮耶罗,“实际上,我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言出即行、一言九鼎的,只是我们概念里的情况和人类的情况有所不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假若你许愿永生,我们中的一员同意了,那么你肯定是可以永生的——方式就不一定了,好一点的结果是你被转变成其他种族,中等于一点的结果是你能永生但依旧会随着时间继续衰老,最差的结果是你可能会被制作成家具之类的东西,摆在我们的宫殿里,这也是一种永生。”


    “大部分时候你们面临的都是好一点的结果,”玛格丽塔补充道,“这是一种赌运气的事情。”


    皮耶罗发出了灵魂质问:“难道他们就不能在许愿的时候把具体的愿望内容说明清楚么?”


    “只有极其稀少的人类能够在那种时候还保持完整的理智,能条理清晰不留漏洞地表达自我。”玛格丽塔说,“你试过在被挂在火刑架上焚烧的时候跟人谈生意么,大概就是比那更可怕的处境吧。”


    皮耶罗摇头,一语中的:“太贪婪了。”


    “那是人类最大的优点之一。如果你们不贪婪,只会在最初的生死搏斗中彻底灭绝。”玛格丽塔说。


    她很有闲心,顺便为皮耶罗科普了一下人类的起源。从远古时期讲起,一路科普了所有曾经制霸整个地球的外星物种和异类,又讲到由远古人类所制造的生物大灭绝,简单地说就是吃遍一切大型动物,甚至于包括一些长相和人类极其相似的混血异种……皮耶罗目瞪口呆,面上的表情是不信的,却又听得心潮起伏、战栗不已。


    “你看着我的时候会感到恐惧,不是么?这是因为我和人类非常相似,却又显著地具有细微的非人特征的缘故。那是人类在漫长斗争中形成的保护机制,你们可以非常精准地识别出人群中的‘异形’。”


    玛格丽塔转过身,正面朝向皮耶罗,不再做出任何表情,并且任由真正的自我朝着外部扩散,放弃操纵——


    皮耶罗的表情变了。


    他猛地倒退一步,几近踉跄。一种可怖的惊惧表情出现在他的面孔上,血液朝着他的双足涌去,令他的面色青白得像一具放干了血的尸体。


    他的寒毛根根竖起,鸡皮疙瘩清晰得活似从他皮肤底下钻出无数只细小的蠕虫。


    玛格丽塔见好就收,对他露出微笑:“瞧。就是那种感觉。”


    “……你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皮耶罗警惕地问。


    “在你们的所有概念里,最接近我们的形容是神。”玛格丽塔说,“作为单独的个体,你可以相信我是非常无害的。至少我肯定不会一时兴起就水淹全世界。”


    皮耶罗的面颊微微抽搐起来,但不是愤怒或者震惊,而是……


    “你居然也看我们的经典。”他低声说。


    玛格丽塔对他点头:“除了我,你们可以有别的神。多少都行,我不在乎。”


    “……神也有年轻淘气的和老成稳重的之分么。”皮耶罗无奈地说。


    玛格丽塔笑了。


    “那其实不是性格导致的。也和年龄关系不大。这只是因为人类的认知有很大的缺陷,所以我们对外展示的自我会随之进行调整。”


    “我看这是你们的缺陷,不是我们的缺陷。”


    “不,是人类的缺陷。让我用一个故事向你说明好了,譬如说,某位流亡的王子期待着复国,他在流亡的途中遇上了一位忠诚而强大的骑士,这名骑士骁勇善战,护卫着王子,在新的城邦建立了新的国度。然后骑士将成为国王的王子杀死了。”


    “这是个权谋故事。”皮耶罗本能地说。


    “不,骑士对王权毫无兴趣。他也没有别的目的,更不是对王子缺乏感情。他许诺为王子实现愿望,他也确实做到了。”


    皮耶罗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骑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试探性地说:“是因为国王要迎娶符合身份的妻子,骑士不愿意?”


    “你果然是个开明的人,但不,不是。”玛格丽塔揭晓了答案,“你习惯性地认为一个人只有一面,或者说,一个人必然会以一种主要的性格作为支撑。倘若没有出现重大的人生转折,傲慢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谦逊,怯懦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勇敢,愚蠢的人不可能突然变得聪慧——人类确实如此,但因为人类如此,你们的思想和观念是为了适应在人群中生活而形成的,所以你们也无法超越这一逻辑去理解别的物种。”


    “那不就是喜怒无常吗!”皮耶罗叫出声。


    “人类之外的很多物种就是这样的。而你们只能简答粗暴地将之归结为喜怒无常,心思莫测。实际上,他们的喜怒也有着固定的标准,现在,我们说回骑士本身,为什么他会突然杀死国王呢?因为上一个许诺已经完成,他的权力、军队和财富是他的报酬。他打算带着报酬离开,国王当然不会同意,由此,骑士为自己的自由而战。”


    皮耶罗仍旧感到十分荒诞:“可那是……可他应该一直留在君王身边……”他忽然意识到了,“等等,他最初的许诺并不包括复国之后……但是,但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啊!不都是……这都是不必说出口,双方就应当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啊!”


    “看,”玛格丽塔泰然自若地说,“人类的认知缺陷。总以为许多事都是彼此心照的,总以为一个人是不会突然改变的。”


    “……”


    “我对拉斐尔许下了一个诺言。”玛格丽塔说。


    皮耶罗心中一跳。他立刻开始想这个诺言里的缺陷在哪里,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玛格丽塔可以很简单地杀掉拉斐尔,这样一来,她肯定是陪伴拉斐尔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了,可事情这么想就太简单了不是么?


    “拉斐尔的生命并不长久,我也没有打算让他所剩不多的时间减少。”玛格丽塔幽幽地说,“只是,当我把话说出口后,我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你看,倘若拉斐尔是个不值一文的小人物,那么,他的生命自然是渺小的。”


    皮耶罗试图寻找玛格丽塔抓住的那条逻辑,那条“事后杀死国王”所代表的思维模式,但他一无所获。


    “拉斐尔仍是个凡人。”他说。


    “不朽的凡人。”玛格丽塔说,“不死的凡人。”


    “……”


    信息一点一滴地被接受,又一点一滴地被理解,皮耶罗逐渐地明白了她到底是在说什么。


    拉斐尔当然是大师级的人物,但竟然能取得如此的成就吗……后世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不朽,能够获得这样的殊荣,难道千百年之后依然没有人能挑战他的高峰?


    “他并不将生死看作生命,在他的眼里,作品才是他的生命。”玛格丽塔若有所思地说,“我终于明白他是怎么完成的了。”


    她对皮耶罗微笑。


    “我猜我们很快就会需要一位神父来为我们主持。他一定会选你,皮耶罗。”玛格丽塔说,“答应他。祝福他。保持这一秘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192章 第六种羞耻(30)


    康斯坦丁养精蓄锐了一段时间,决定跑路。


    现在是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了,要是放在早些时候,谁不知道他康斯坦丁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打之前计划精密,打起来最擅阴人,打不过立马跑路……这三招祭出来,哪怕是恶魔也要栽在他手上。


    唉,如今他是比不得过去了。那混球也不知道到底是搞了什么把戏,哪怕是地狱里最强大的几个,也对他留不下什么印象。他利用别人无法记忆自己这点倒是得了不少好处,可时间久了,也难免少了许多趣味。


    别说,还真别说,被追杀得上天入地仓皇逃窜的时候,想起那些仇家就恨得牙痒痒,等到一个仇家都没有了,居然还觉得挺无聊的。


    康斯坦丁拎着他从不离身的手提箱在房子里乱逛,看到一扇门就推开进去看看。


    这栋房子的构造其实还是有些规律的,大致上分了五个区块。


    一个是对外的,也就是普通人进来之后也能推开的门,进去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顶多回家之后可能要生个几天病,精神错乱、疑神疑鬼几天,和其他房间可能造成的后果比起来,简直不能算是事。


    一个是对特别一点的人群的,这里的特别并不是说亚度尼斯跟他们有点什么,而是针对人群本身。假如至尊法师、复联的那些人找上门来,他们就能进入那些区域。


    这个区域里面还住了一些……人?死人?活人?半死不活的人?


    有的眷属也住在这里面。康斯坦丁不小心闯进去过一次,被那油画般美艳华丽、穷奢极侈的场面震了一下,又被里头那些肉团一般纠缠在一块儿,肢体与肢体扭曲着混合在一起,黏腻的液体、结块的血水、散发着咸鲜与腐烂气味的……实在是难以描述的群体活动,震了第二下。


    他忙不迭地退出了门,站在走廊中惊魂不定。


    之后他就记住了那扇门所散发出的气息,并且再也不肯第二次打开有着同样气息的任何一扇门。


    第三种区块是最安全的。


    说是安全也没有多安全,因为这里面存放了大量的魔法道具,绝大多数都属于看一眼就会遭受精神污染的类型,尤其是制作成刑具模样的那种……他妈的几乎都在他身上用过,看一眼康斯坦丁都能回忆起那段经历。


    实在是撑不住那种晦涩、神秘的气氛。康斯坦丁只能眯缝着眼睛,假装没有注意到它们。


    他可以避开那些恶意太明显的,但也有一些道具,无论是造型色调,还是散发出的气势,都显得温柔、沉静、生机勃勃,拿出去冒充神迹都没问题。一般来说康斯坦丁会挑几个小巧的揣起来,离开之后再试验一下有什么用处。


    别的不说,亚度尼斯的那些小道具,一个比一个好用。毕竟,魔法道具依然是道具,用出什么样的结果,本质上还是要看使用者。就像一台电脑,交给康斯坦丁他顶多也就查查资料,可交给斯塔克,他能黑进银行搞出各种小动作,交给亚度尼斯……会坏得非常彻底,每个零件都失去作用。


    亚度尼斯无法使用电子设备,真离谱,康斯坦丁第一次知道的时候狂笑到心肺掉出体腔,还是亚度尼斯给他塞回去安好的。不过能掉出来本来也是那混球的错。


    “……有那么好笑?”亚度尼斯充满困惑的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当然好笑了,康斯坦丁在心中回答,看到你也有束手无策的事情,看到你也会苦恼,这还不够好笑吗?


    糟糕,想到这件事他又想笑了,谁能想到呢,亚度尼斯是个电子设备毁坏者!也怪不得他作风那么老派,任何东西都是手写记录。


    这就要说到房子的第四个区域了,那里面存放着亚度尼斯保存的所有收藏,康斯坦丁在房子里闲逛一般就是在找这个区域,到处翻开亚度尼斯曾经的痕迹。


    那就像是旁观了亚度尼斯的过去一样。


    大部分纸张上都有亚度尼斯的字迹。说起来,这玩意的字体也是很鲜明的,并不像康斯坦丁最初设想的那样,一手标准的印刷体。亚度尼斯的字体狭长纤细,笔锋总有上撇的小钩,只是若隐若现、似真似假的,和他脸上总是隐约挂着的假笑一个样。


    这是他写中文的习惯。他写下的中文就是这种模样,细瘦伶仃,骨节分明,只在字体的最中心显出一点肉感,看他的字就像看一幅画一样,无一处不美丽。


    康斯坦丁见过几次亚度尼斯画画。他依然残留着一点过去的习惯,画完画,总会提上字。第一次看到康斯坦丁就偷偷去了解过,这是古画固有的习惯,亚度尼斯写下的诗词,康斯坦丁也记住了形状,事后查过。


    他写的是月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举头望明月……


    对此康斯坦丁的评价是:有点真,又有点假。说不清楚,再看看。


    *


    房子里的第五个区域,严格来说不算是“区域”,更像是在房子内部打开的几扇门,有固定的通道通往别的地方。


    康斯坦丁打开过两次门,第一扇门通往一个梦一样的地方。


    一切都光怪陆离,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火山喷发;很多种奇怪的生物生活在里面,而且那里有很多猫,总在暗处窥伺,闪着光的瞳孔,盯得康斯坦丁头皮发麻。


    他在里面认识了一个脾气温和,性情爽朗的年轻人,他的衣着打扮仿佛古埃及时的法老,说话时总是笑,对待康斯坦丁非常亲切友善。他不肯告诉康斯坦丁他的名字,只是有点遗憾,说如果他比亚度尼斯早一点发现康斯坦丁就好了……


    “我可不忍心对待朋友那么残忍啊。”他笑着说,“亚度尼斯嘛,哈哈,他母亲很宠爱他,你明白吗,任何一种对他的不敬和欺骗,都会被视为对她的不敬和欺骗呢。就是这样子,把他的脾气养坏了,他根本不明白怎么和人类相处。”


    “你在骗人。”康斯坦丁凭着直觉说。


    他不是很确定这点。因为这个年轻人同亚度尼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个年轻人固然高大、雄壮,具有古代帝皇那种高高在上的威势,可他的威严和魄力都是人类层面的东西。


    和亚度尼斯那种异样、诡谲的气息完全不同。


    但他说到亚度尼斯和祂的母亲时态度那么自然,就像他完全能和祂、祂的母亲平起平坐似的。


    光是知道亚度尼斯的母亲就能说明这人肯定有鬼,更别提别的了。


    “我可是最不擅长骗人的。”对方笑着说,“诚实,忠贞,友好,这三样是我最令人称道的美德。”


    “我会告诉混球的。”康斯坦丁冷淡地回答。


    对方的神情微微变了:“……好吧,好吧。你不信任我,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我会证明我是个忠诚的好朋友的。这样吧,假若你保守我来见你的秘密,我就告诉你怎么杀死亚度尼斯。”


    康斯坦丁明白了,这就是专门过来告诉他怎么杀死亚度尼斯的。


    他并不想……杀死亚度尼斯。不能说他最初那段时间没有想过,更不能说他没有尝试过。但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


    “这需要你考虑那么久?”对方依然笑得很开朗,那是一张任何人——不,排除掉极端种族主义者——看了都会新生好感的笑脸,这个年轻人的神态和语气都亮堂敞快极了,仿佛玻璃花房里盛开的鲜花,“又不是说他会因为你杀他就生你的气什么的。”


    康斯坦丁情不自禁地说:“你们这些东西真的都很有问题。”


    真的。他不是说在侮辱什么的,但这些东西都实在是怪得很。恶毒的人类康斯坦丁见了不少,他们天性残忍,就是喜爱凌|辱他人;地狱里的呢,除了特别强大和邪恶之外,同人类没什么区别,总有明显的喜好。


    而亚度尼斯这些东西,他们千变万化,仿佛同时将一万个恶人和一万个圣人塞进同一个躯体里面。无数种思绪在他们的身体里头打架,各自都有一套完整的逻辑和想法。


    混球还算是比较稳定,总归是用同样的一套思路作为主心骨;而眼前的这东西……祂就完全是一副昨天人格39575当过家了,今天换人格109号主导,明天给人格194763号话事,后天又叫人格7847当老大……


    直白地说就是神经病。


    “来啊,你不想试试吗?真的?一点也不想?”对方充满蛊惑地说,“你不想让他也像你一样,尖叫、挣扎、哭泣、喘|息、求饶,就像你为来自他的任何举动而战栗一样,为你的任何举动而战栗?”


    康斯坦丁惊叹不已。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对方:“你真是有一套。”语气不乏赞叹和欣赏。


    对方以手抚胸,向他行了夸张的一礼,没有直起身,而是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仰起头,朝他微笑:


    “我说过了,我和亚度尼斯不一样。我同人类一起生活,扶持着一整个文明,从他们牙牙学语到巨塔耸立;我掌控他们的兴衰,引导他们成长和死亡,也见证他们每一个人的一生。我非常地了解人。我是他们中最了解人类的。”


    “那么。”康斯坦丁恍然大悟地说,“奈亚拉托提普。原来是你。”


    奈亚不笑了。他的肢体爆裂开来,血|肉泼溅,转瞬间粉碎成了比砂砾还小的烟云。他的速度极快,然而凭空出现的亚度比他更快,康斯坦丁后退几步的时间里,奈亚又重新凝聚成了人形,亚度尼斯的手抓在他的脖子上,就像抓一直小猫。


    “妈妈很想念你。”亚度尼斯对奈亚说。


    “我也很想念你。”他又说。


    康斯坦丁慢悠悠地从内袋里掏出一盒烟,刚咬着烟头抽出一根,就见烟丝无火自燃。火光并非往日的红色,而是浓重的黑暗,黑得那么深邃和纯粹,仿佛从最为浓郁的夜色中裁切出一块,又浓缩成一点。


    他垂着头,慢慢地吸了一口,让烟气深深地、缓慢地游遍肺部,又经由血液传播遍身。


    康斯坦丁抬起头,瞥了一眼奈亚。他坦然自若的微笑着,但不再像个凡人了。他散发着奇妙的魅力,仿佛一名由最纯洁堕落至地狱的神灵,邪恶与黑暗中,依然闪烁着天使般明亮的光辉。


    “凡人。”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轰隆隆地响起,如同一道在无数山岳间反复反射的回音,“这就是你所做出的选择?”


    “别扯上我。”康斯坦丁叼着烟,双手高举,“你们神之间的事情,凡人就不插手了。”


    他看了一眼亚度尼斯,亚度尼斯说:“早点回来。”


    “拜。”康斯坦丁朝奈亚招手,“下次再来找我啊。”


    奈亚神态自若,平静点头,说得斩钉截铁:“你想得美。”


    第193章 第六种羞耻(31)


    两个可以被称为神的存在肩并肩站在一起,目送康斯坦丁的背影远去。


    “那感觉一定很不好受,我亲爱的孩子。”奈亚温柔地说,“总是目睹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到你的身边,不知道他做这种决定是否出于本心,更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再留给你一个背影。”


    “你也这么对我。”亚度尼斯若无其事地说,“你是在对我使用借人喻你的文学修辞吗。”


    “只是说说。”奈亚放松地靠在他身上。


    “我选择了一个很好的。”


    “不必怀疑,你的选择总是很好。我们就是这样的,偶尔我们会有那种感觉,就像世界本身在对我们说话。那种感觉会指引我们的行动,我们聆听它的教诲就必定会得到想要的。或者不想要但必须要的。”


    “这是一种你的本意就是来见我的委婉说辞么?”


    “什么时候不是我主动来见你呢?”


    亚度尼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转过身,走向漫天的黄沙,粗粝的风裹着砂砾打在他的身体上,很快就在他的衣服表面积累起轻薄的沉淀。奈亚跟过来,也同他一起在辉煌的金字塔下漫步,华丽的冠冕戴在奈亚的头顶,他的身量变得比亚度高很多,于是这一幕变得有点像一个父亲陪伴一个还年少的孩子。


    “变回刚才的样子。”亚度尼斯说,“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确实是。多少算是。基本就是。”奈亚轻柔地说,“几百年前你从我的化身腹中诞生,你依然是我的后裔,哪怕莎布最终是你的母亲……但她可以是任何存在的母亲。”


    “从你腹中诞生的是我的先祖。”


    “是你的先祖,同时也是你。”奈亚说,“我们对于子嗣的定义是很苛刻的,你也清楚这一点。我们并不以躯体来衡量,我所孕育的是你的本质,按你喜欢的说法,你的灵魂。它当时还处于蒙昧,最后才长大成为你。”


    “我就不能是个普通人吗?哪怕最开始也不能算?”


    “你是最让我们难以理解的。”奈亚无奈地说,“这就是孩子到了叛逆期的感觉吗?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想要成为人类?我承认人类很迷人,可玩弄他们和成为他们是两回事。”


    “我以为这就是你的打算。”亚度尼斯说,“制造一个永恒地处于混乱和痛苦状态的‘人类’,不断地希望又不断地绝望,在这一状态里永恒地往复。”


    奈亚微笑不语。


    他的身体已经崩解开来,融化进漫天的黄沙,亚度尼斯也随之化作浓雾。


    巨鼓的声响轰然奏起,那澎湃而有力的鼓动,仿佛宇宙也拥有一颗将血液泵至神经末梢的心脏。长笛的音色应和着鼓声,微弱如鸣奏曲里夹杂的叹息或者抽泣。


    奈亚庞大而黑暗的身形显露了出来,祂仿佛被微风吹动般轻柔地旋转和飘荡,那是万古中祂永不停歇的舞蹈。梦的尽头,最为伟大的、唯一的、终极的万物之主的巢穴将触须放置于此,而奈亚的本体永远陪伴着祂。


    亚度尼斯如针一般扎进奈亚的浓影,仿佛撕开猎物般撕碎了奈亚的身躯。浓稠的血飘散开来,在最为浓重的黑暗中,它们犹如漂浮在深海中的、会发光的群藻,或者形态诡异的荧光水母。


    而亚度尼斯将它们全部吞进腹中。


    奈亚又出现了,化作一只人面狮身兽。这无疑是巨大而雄美的生物,拥有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庞,然而起面部的骨骼形状依然令人轻易联想到奢靡的油画,而且必然是绘制着洁白大理石建筑、泼洒出漫天红粉玫瑰、每朵花瓣都细致入微的那种。祂的身躯结构具有狮子的壮丽,宽阔的肩膀与胸肌,流线型收窄的小腹,粗大有力的四腿,脚掌的肉垫粉嫩动人,却丝毫不显娇美。


    祂的双翼向后伸展,庞大得可怕,厚重的鬃毛覆盖着祂的整个身躯,是黄沙色的,却又那么纤细、柔软、浓密,在翅膀的根部,鬃毛与羽毛的过渡地带,那块地方的茸毛像棉花糖一样洁白。


    亚度尼斯旋风般冲过去,抓住祂的双翼,踩着祂的肩膀猛地用力。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与嘶鸣,那双翅膀被完整地扯了下来,断裂处支出粉白的骨骼断面,亚度尼斯将它拿在手中盘了一会儿,看着奈亚在虚空中惨烈地尖啸与打滚。


    祂哆嗦着,像只猫一样侧躺下身,四条腿斜着乱蹬,坠着毛球的长尾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那凄厉的惨叫甚至惊动了万物之主,祂痴盲地咕哝着,翻了个身,不知有多少梦的细节因此改移。


    也许某个科技侧的世界要迎来灵气复苏了,也许某些异能的世界必须开始攀爬科技树了。也许有的平行世界泄露出一个灵魂,也许某个世界的时间线短时间地重置,而个别灵魂还保留着上一轮回的记忆。也许某个世界的亡者世界毁于一旦,此后再也不会有生命死亡,也再不会有新生命诞生了。


    亚度尼斯将翅膀的断裂面放进身体,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血水和骨髓。


    “我是你的最高杰作吗?”他问。


    “最完美的。”奈亚低吟般唱道。


    “我讨厌你这么说。”亚度将整个翅膀都塞进口中,他咀嚼着,浓郁的能量化作某种近乎于醇厚香甜的味道,奈亚痛苦的泣声和他的咀嚼声彼此应和。


    “别讨厌我。”奈亚甜蜜地说。


    祂坐直了,前腿踹在怀中,像猫一样蹲伏着,歪着脑袋,等亚度吃完,祂才伸了个猫一样的懒腰,双腿抻直,后背向上拱起,鬃毛随着身躯的绷紧直立起来,仿佛炸毛似的。


    而后祂放松身体,超前伸直前腿,竖着尾巴,高高翘起。


    亚度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


    奈亚发出有节奏的、嗷呜嗷呜的叫声,蹲伏前腿,塌着肩膀,后腿踩着均匀的小碎步,尾巴瞥向一边,袒露出无毛的区域。亚度尼斯靠过去,从祂脑袋顶上圆乎乎的耳朵,一路抚摸到祂的尾巴根。


    ……祂发出黏腻而尖锐的啸音。


    亚度抓着祂的尾巴球在手里玩耍,另一只手抓着祂的后颈。


    “你太完美了……太棒了,”奈亚诱哄一般断续地说着,“亲爱的孩子,太完美了。远超我的设想……远超我的期望、太完美了,亚度,你是多么的完美。”


    “继续。”亚度尼斯说。


    “我可以为你写百万字的赞歌,而那也不能描述你之完美的百万分之一。你就是完美本身,你让我喜悦到浑身发抖、你让我感到我为你所做的永不足够……”奈亚哭泣着,尖叫着,叹息着,“你让我愿意用一切手段娱乐你,亲爱的孩子,你太完美了……”


    祂支起上半身,亚度揉了揉已经结疤的伤口,手指深深地陷入厚实的毛发中。


    “真的?一切手段?”


    “……恐怕你的本能渴望的那种不行,亚度……”奈亚咕噜噜地叫,“你是极其罕见的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后裔了……”


    “不想要那个。”


    “一切。”奈亚赌咒发誓般说,“一切。”


    亚度松开尾巴球,双手在奈亚的脖颈上合拢。


    他拔下了奈亚的头颅。


    “我非常想要恨你和折磨你。然后你会表演戏剧的高|潮和痛苦给我看。然后我继续闷闷不乐,纠结于我体内残留的人类部分,你继续在远处旁观。整个流程我已经会背了。”


    亚度尼斯百无聊赖地说:“你那么厉害,那么懂人类,想点新花样如何?”


    “可你还没有腻味呢,亚度。”


    奈亚重新汇聚起来,这次是人类的形态,头戴高顶黑礼帽,身着黑燕尾服,脸上绘着骷髅的全脸纹身,仿佛一个精心打扮、刻意引人发笑,又暗地里透出可怖气氛的小丑。


    “你总不会等到我腻味才换招数吧。”亚度说。


    骷髅的牙齿弯成笑脸:“可你不会腻味啊。”


    亚度尼斯皱着眉,点头又摇头。他说:“你这是敷衍了事。”


    “我在百忙之中抽空来敷衍你了,亚度,你也是几百岁的大孩子了,得学会自己找乐子。你的选择不是很好么,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他比你那位兄弟要合适得多。你看,人类的爱是复杂而多变的,可有些人确实无法自由地在不同的爱之间转化……这一个就很好。他甚至会真诚地爱你那些诡异的小游戏呢。”


    “那不是诡异的小游戏。”


    “几百年了,你还是无法摆脱对翅膀的迷恋。渴望成为人类暂且不说——那很完美——翅膀究竟有什么趣味可言?狮身人面兽不得不为此长出翅膀。你知道有生物是完美的么?猫科动物。猫科长出鹰的翅膀,那是什么怪样子!虽然看得久了似乎也有独特的魅力……我承认你擅长挖掘魅力。”


    “几百年只是很短暂的时间。”


    “而你还很小。”奈亚充满爱意地说,“所以我迁就你,亚度。这是敷衍么?你重新定义了敷衍的含义。”


    “我希望我不想念你。我在为之努力。”


    “你不能。你不能依靠你自己产生感情,亲爱的孩子。”奈亚抚摸着亚度尼斯的脸颊,“你就像音叉,无法自行振动,只能被击打或者依靠共振产生回音。而我爱你,亚度,所以你也爱我。而你对我的爱永恒地少于我对你的爱,无论你有多爱我,我只会更爱你。”


    “闭嘴。”亚度尼斯说,“只有康斯坦丁这样让我觉得可爱,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会再来看望你的。”奈亚柔和地说,“快乐的时间如此短暂……我希望它能为你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第194章 第六种羞耻(32)


    “有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你的态度,猫哭耗子假慈悲。”亚度尼斯冷淡地说,“快乐时光更长一些,接下去呢?更强烈的痛苦。所有由你带来的希望最终只会酿造出更苦涩的绝望。”


    “然后是更强烈的希望和快乐。”奈亚曼声吟唱,“你享受过程,而我享受结局,这难道不是双赢么,我亲爱的孩子。”


    “无稽之谈。”


    “那么,要拒绝吗?希望和快乐?”


    “……”


    奈亚拉托提普狂笑起来,面上的白骨纹身随着祂癫狂的笑抖动。鼓声震耳欲聋,长笛所维系的迷梦中,祂的身形不断地膨胀着,化作一团血|肉脓肿的涡流。祂朝着亚度尼斯冲撞过来,亚度尼斯展开怀抱,身躯上无数道割伤般的裂痕豁然洞开,纱般的雾气从人类的躯体中逸散而出,将奈亚拖入腹中。


    亚度尼斯叹息一声。


    饱足感是如此稀缺,以至于他都开始对奈亚恋恋不舍了。


    遗憾的是奈亚通常在喂过他之后会消失不短的时间,一般来说百年之内都别想逮到祂的任何一具化身。亚度尼斯还真的有些好奇,如果一直不停地吃下去,是否能长时间地感到满足——又或者说,奈亚究竟能不能在他持续不断的吞吃中继续维持力量。


    他在万物之主无垠的躯体边徘徊了一会儿,尽管非常想对着祂来上一口,却怎么也不敢真的行动。祂的沉眠与梦境是一切存在的基础,倘若把祂咬醒了……


    他倒不是很在乎是否会因此死亡。


    但他确实仍有留恋。


    *


    倒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话,但离开亚度尼斯之后,康斯坦丁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拎着箱子在人群中游荡,仿若一只幽魂。人们看见他了,眼神流水一样从他身上掠过,下一秒就忘了那地方还有那么一个人。他去酒吧里点了杯酒,调酒师微笑着答应下来,转头取酒的功夫,回头后就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瓶愣住,得康斯坦丁再出声说上一次,调酒师才迅速挂上微笑,带着微微疑惑的表情为他倒满酒杯。


    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康斯坦丁获得了在任何店铺消费都不必付款的特权。不过他还是照付账单,反正刷的是亚度尼斯的卡,而亚度尼斯明面上的姓氏是韦恩,并且,毫无疑问的,那家伙从不往外花钱。


    康斯坦丁甚至试过在赌场疯狂往外输钱。你猜怎么着?他输到想吐,输到赌场的经营者——真正的那个,而不是明面上的那个——惊慌失措地从外地飞过来向他道歉,毕恭毕敬地退还给他全部抽成,还免掉了他的账单。


    但无论是亚度尼斯还是布鲁斯,甚至老韦恩夫妇,对此都没有半点反应。


    康斯坦丁猜测亚度尼斯应该是在卡上动了点什么手脚,虽然那玩意会毁掉所有的电子设备,但那主要是因为缺少时刻注意的耐心,而非真的做不到。


    从亚度尼斯身上学会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什么是那玩意真的做不到的。区别只在于后遗症的严重程度,以及他到底愿不愿意费心。


    至于亚度尼斯是不是为了他费了这份心……那不是康斯坦丁愿意多考虑的事情。


    纽约是座他不太熟悉,但又足够了解的城市。这样繁华的大城市中总藏着数不清的危险,有时,康斯坦丁实际上惊叹于人类的强大和坚韧,他们是那么愚蠢、怯懦、虚弱和无知,其中的大多数却依然能健康地活下去,抱怨着生活琐事,烦恼着未来前路,那在康斯坦丁看来既无聊得发慌,又莫名令他羡慕。


    他找到了一点事做。


    一个年轻的孕妇希望他能帮忙找到她残酷的情人。至于在那之后打算如何,她不愿开口。


    这种事儿算不上常见,但康斯坦丁也见得不少。


    “一个魔鬼,嗯?”他抽着烟说,吐出的烟雾令女人嫌恶地皱眉,双手下意识护在腹部,换来康斯坦丁的白眼,“别摆出这副德行,你肚子里的那东西可不是会被二手烟伤害的类型。与其找到父亲,还不如处理好这个胎儿。”


    “这是我的孩子。”女人虚弱地说。


    她叫什么来着?康斯坦丁忘了问,不过这也不重要。她的生机几乎全被胎儿榨干,只是表面上还算正常,身体内部的器官早就被腐蚀和食用得比生了白蚁的木柱还要空荡。她活不了太久,现如今还能行动如常,全是因为孩子还未出世。


    它还太脆弱,需要母亲的保护。也或许它还是有点眷恋母亲的,所以不忍心吃得太快,尽力地延长了她的生命。有很多种可能,全看它的性格如何,但无论它是什么性格,出生后母亲都必死无疑。


    “你会死。”康斯坦丁说,“它会在你死后吃掉你的尸体,然后爬出去找别的人吃。运气好的话可能先吃掉些猫猫狗狗之类的东西,然后再开始吃人。”


    女人露出痛苦的神色:“可是……”


    康斯坦丁突然发现自己比过去更加缺乏耐心。


    “听着,你也不是孩子了,而我对你没有任何责任。我只是有点多管闲事,但这点好心还不足以让我满足你的所有愿望。”他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地漂浮在烟雾中,有些朦胧地想着是否这种冷漠是受到了亚度尼斯的污染。


    还是不要这样推卸责任了,他本来也算不上个好人。偶尔有些心软,偶尔做点好事不代表他就是好人。


    女人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泪水从空荡荡的眼眶里滑落下来。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和魔鬼搞到一起?那些家伙确实很擅长欺骗无知的人类,但总有很多端倪,很多细节,很多和人类迥然不同的地方……人类确实有着自我保护的本能,人渣不一定会激起本能的警报,但魔鬼一定可以。


    女人还在踌躇,不知道到底该作何选择。光是看着她左右为难的样子都让康斯坦丁不爽。


    他烦躁地深吸一口气,掐灭香烟。


    “生下来再说。”他一锤定音。


    在荒废的厂房里,他简单地布置出一个手术间。女人慢慢地爬上桌面,艰难地躺好,颤抖着手撩开裙子和上衣。她明显不适应这种场景,但在康斯坦丁的的注视中温顺地服从了他的指令。


    抹上酒精消毒,戴上手套,把她的手臂、双腿和双脚牢牢地固定在台面上……康斯坦丁做得倒还挺熟练。女人瑟瑟发抖,赤|裸的双腿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一小粒一小粒,饱满的、肉色的、中间有个小孔洞的肉珠,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孔中钻出点什么。


    这个想象让康斯坦丁有些毛骨悚然。


    他皱着眉头走上前去,俯下身,女人茫然地仰面躺着,腰下垫着厚厚的毯子。


    “我……我不觉得我快生了……”她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语调缥缈地说,“才七八个月……”


    康斯坦丁淡定地取出圣水,往她的小腹上一泼。


    她像一团沸水般剧烈地扑腾起来。


    绑带扎的很紧,但她非人的力气显然超出了康斯坦丁的预料。她的小腹如同水泡般剧烈地膨胀,仿佛下一秒就会胀破开来,半透明的皮肤伸张到极致,几乎只是一张透明的薄膜,哪怕一个指头能都戳破。


    狰狞的鬼脸印在皮肤表面,如鸟爪般尖锐而弯曲的指甲往外撕裂,这双手已经完整地凸出腹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刺破皮肤,仿佛胶皮包裹住了似的。


    康斯坦丁保持着镇定,用残留的圣水在她的小腹上画出图案,同时翻出一粒珍珠丢进女人的口中。


    “咽下去。”他说,女人的眼珠转动,努力朝着别的方向扭开,都这时候了,康斯坦丁还是忍不住有些走神,好奇于她从眼角窥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怀着异种的孩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有点觉得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在他身上。


    尽管痛苦,女人还是努力抻着脖子把东西咽了下去。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胎儿不再向外挣扎了,而是扭动着,在母亲的腹中翻了个身,努力朝唯一可以突破并且向它敞开的出口爬去。


    孕妇发出凄厉的、仿佛夜晚游荡在漫长走廊中的阴风般的嚎叫。她的身体滚烫,束带在她疯狂的挣扎中被撕裂了,岌岌可危地固定着她的身体,但她腹部的颤动和痉挛明显变得规律起来,她的痛呼也变得均匀而有力,红晕和汗水遍布身体,康斯坦丁几乎能感觉到她身体里正源源不断地涌出生机……好吧,亚度尼斯的东西果然总有点什么问题。


    那粒珍珠确实有用,就是太有用了。


    “我就在奇怪是怎么回事。”就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胎儿即将诞生的地方的时候,亚度尼斯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为什么你和生育的距离那么接近,那实在是有点吓到我了。我每次都确定过你没有孕育上什么才放你离开的。”


    ……所以这种事果然很容易发生在他身上啊?!


    “快来帮忙。”匆忙中康斯坦丁说。


    “我在这里就是帮忙了。”亚度尼斯走到他身侧,“在我的注视下,绝不可能出现失败的生育。”


    康斯坦丁已经看到了那个冒着火星的脑袋,稀疏的胎毛里裹着血水和粘液,一对娇小的尖角竖在头顶,显毫无疑问给母亲带来了更多痛苦。


    它简直是迫不及待地从母亲的体内爬出来的,双脚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闪电般扑向母亲,然后被亚度尼斯抓着脖子拎到面前,展示给康斯坦丁看。


    “是个女孩。”亚度尼斯愉快地说,“我猜她的母亲不需要她,对吧?”


    第195章 第六种羞耻(33)


    康斯坦丁没有回答,他先是把手套拽下来团成一团,嫌弃地丢到地上,毫不吝啬地往上面泼洒圣水。激烈的反应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仿佛一锅热油里倒进一杯凉水,但倒进热锅的凉水绝不会散发出那种浓烈的,都不能说是令人作呕,而是实质化的、如针刺瞳孔和皮肤般的剧痛。


    想当初这种剧痛多少也会让他退避和受伤,现在甚至无法让他多眨一下眼睛。康斯坦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人类,尽管亚度尼斯再三向他申明过他依然是人类,可混球撒谎成性……


    “相信我。”亚度尼斯对他说。


    他手里依然捏着活生生的小怪物,它——她?既然亚度尼斯都说了那肯定就是个“她”——在亚度尼斯的手指下缩成一团,双手下垂,膝盖弯曲着紧紧贴在小腹前,还有条荆棘般生着倒刺的长尾,也被夹在腿间,那样子活似被拎着后脖颈的幼崽。


    “怎么过来了?”康斯坦丁用瓶子里剩下的圣水冲了冲手,湿淋淋地摸出烟盒,“奈亚这么不经玩儿?”


    “吃掉了。”亚度尼斯说。


    刚刚生产完毕的女人断断续续地发出垂死的呻|吟,亚度尼斯看了她一眼,颇为善良地解开了束缚住她的扎带。


    她立刻爬起身,惶惶地跪坐着,流露出想走又不敢走的神态。


    “你可以走了。少跟异种纠缠在一起,虽然孩子她父亲估计会回头过来找你查看情况……那种东西从不放弃自己的猎物。”康斯坦丁对她说,“吃好喝好,等死吧。”


    “你对一个母亲太冷漠了。”亚度尼斯说。他转过头,朝女人露出天使一般纯净和明亮的微笑:“别听他的。事情哪里就到哪种程度了?不会发生那么可怕的结局的,美丽的女士。”


    女人瑟缩着,用手指撑着自己往后退了一点。她的视线四处飘忽,就是坚决不肯落在亚度尼斯附近。


    “真的吗?当着我的面?”康斯坦丁不可思议地说,“我对奈亚没什么意见,也勉强能接受斯特兰奇,但这个?呕。”他没有转头,而是对女人做了个手势,“无意冒犯。”


    “我非常确定你严重地冒犯了她。”


    “她理解我的意思。”


    亚度尼斯捏了捏手里的婴儿,它只比他的手掌大一小圈,在吃痛下发出细嫩而尖利的惨叫,听起来实在是像极了虐|猫……如果她没有满口锉刀般的细长尖牙,齿间也没有不断地向外掉迸溅出火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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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斯坦丁不舒服地扭动着肩膀,又说:“它在嚎。”


    “她。”


    “随便了。把它放下来我好处理掉,干脆利落的那种。不然你直接吃了吧。这样很吵。”


    “你能接受杀掉她,却不能忍受她受到一点点疼痛的折磨,”亚度尼斯松开手,魔鬼的婴儿立刻安静下来,“真是扑朔迷离的道德标准,康斯坦丁,这还不能证明你依然是人类么。”


    “我被冒犯了。”康斯坦丁假惺惺地说。


    “噢。”亚度尼斯低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很高兴,嗯?”


    “说真的,你到底是过来干嘛。”


    亚度尼斯从西装内袋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翻开,从夹层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茫然无措的女人,彬彬有礼地说:“请收下它。倘若你无处可去,这是一个隐秘的安身之所。那里风景优美,居民友善,与世隔绝,并且消费全免。我向你保证,女士,你找不到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他把婴儿往手臂上一放,她敏捷地扒住亚度尼斯,一路爬到他的肩膀上,像只找到栖木的鸟儿般呆在那里不动了。


    “什么鬼?!”康斯坦丁惊愕地说,“她怎么不怕你?你怎么放手了?你打算养这玩意儿?”


    “她没必要怕我。我对她来说太危险了,怕我已经失去了意义。魔鬼这东西总是很擅长审时度势,混血只会更狡猾。”亚度尼斯抚摸着她额头上笔直的尖角,“你不喜欢她么?我倒是挺喜欢聪明的小怪物。”


    “……你爱他妈的养什么就养什么,别想让我帮忙就行了。”


    亚度尼斯实事求是地说:“她养起来应该不会比你麻烦,至少她绝对不会招惹强大的敌人。”


    说什么大实话啊这么难听!康斯坦丁气结。


    亚度尼斯转身朝外走去,康斯坦丁匆匆丢给女人一瓶圣水,说了句“难受就喝一口”,跟在了他身后。


    出门后的景色一改荒废凄凉,鲜艳的翠绿色充斥眼眶,那浓郁的颜色仿佛蛮横地撕开了视野的范围,将超出视界的景色也全部塞进脑中。康斯坦丁的眉梢跳了跳,压下了那股涌上心头的癫狂混乱之感,又习以为常地抹了一把眼眶。


    超量的信息涌入果然撕裂了他的血管,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满眼血红。康斯坦丁也懒得闭眼,只是按了按突突抽搐的太阳穴,大声喊道:“喂混球,你要养的小魔鬼已经快被你整死了!”


    她比康斯坦丁凄惨得多,全身的血|肉都咕噜咕噜地翻涌起来,血泡不断地浮出体表,膨胀、爆裂,伤口长好,紧接着又浮现出新的血泡。


    亚度尼斯停步。


    细雨靡靡,天空阴云密布。康斯坦丁意识到他们来到了伦敦。


    “啊。”他喃喃道,“这地方就像家一样。我都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回来了。不知道查斯过得怎么样……”


    “离开你的人只会过得更加幸福,你知道的。”亚度尼斯揽住他的肩膀,“可怜的约翰·康斯坦丁,永远给敌人和朋友带来厄运。一个多余的骗子,麻木的恶棍,没有人爱的流浪汉,不敢去爱的懦夫。”


    他这一生中听过无数肮脏的称呼和恶毒的诅咒,康斯坦丁早就对这些话免疫了。


    可不知是否是因为这里是伦敦,又或者是说这些话的人是亚度尼斯,他依然感到了暌违已久的刺痛。


    还有负罪感。这位从不远离的老朋友。


    “这就是你过来见我想做的事?让我觉得我是一坨狗屎?”康斯坦丁说,“干得不错。你做到了。做得好。然后呢?”


    “别那么暴躁,康斯坦丁。”亚度尼斯说,“我刚刚饱餐一顿,这能维持很长时间。我的心情很好。”


    “你心情好的时候比你心情差的时候狗屎多了。”康斯坦丁恶狠狠地说。


    “我是在夸你呢。”


    “真是谢谢你。”


    “说来真是奇怪,我真诚地夸奖别人总会得到这种反应。”亚度尼斯摸不着头脑地说,“人类就是喜欢漂亮但毫无意义的外交辞令啊。”


    “都有哪些倒霉蛋被你真诚地夸奖过?”


    “主要是你。”亚度尼斯说,“还有布鲁斯。还有……”一个缥缈的名字从他的唇边飞过,亚度尼斯停顿了一会儿,改口道,“你们两个。”


    “可怜的布鲁斯。”康斯坦丁诚恳地说,“别折腾他了,他也怪可怜的,光是遇见你就用光他这辈子的霉运了。不过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他可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好人。”


    “我改写了他所有亲人死亡的命运。”


    “……突然之间他对你的执念和容忍都说得通了。他爱你这件事也变得很有道理。怎么我就没轮到这种好事?”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


    “我的……”一长串名字从康斯坦丁的心中飞过,每一个名字都代表悔恨、绝望和痛苦,“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说我害过的人太多你也顾不过来。”


    “是也不是。”亚度尼斯说,“可以说,我消除了那些对你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以及我自己不太喜欢的。我保留了你重要的部分,那些促使你成为你的部分。”


    “‘你不太喜欢的’。”康斯坦丁重复道。


    “哦。你被一个恶魔骗了,略一部分,你和他的后代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略一部分,他们全都死了,灵魂被恶魔抓在手里。”亚度尼斯温和地解释,“我把这些去掉了。”


    “行……吧?”康斯坦丁很不确定地说。


    他实在不知道该在这个消息面前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有过自己的孩子,那听起来过于不真实了,虽然在“被骗”这一前提下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


    “行吧。”他确定地说。


    “假如你有孩子,那只会是你和我的。”亚度尼斯又说。


    康斯坦丁惊恐万状:“不要孩子!没有孩子!我不怀!我不生!”


    “假如只是这种过程让你感到困扰的话,母亲可以代劳。”


    “见鬼,不。”康斯坦丁厉声呵斥,“你到底怎么回事?对你的母亲放尊重一点!”


    “相信我,让她孕育子嗣就是最令她感到喜悦和幸福的做法。”


    “——话又说回来,爱戴母亲也不能由着母亲的性子来,尊重别人要建立在尊重自己的基础上。你如果这么做虽然尊重了她,但不够尊重自己。”康斯坦丁丝滑地接了下去,“而且还很不尊重我,尤其是不够尊重我。”


    “别害怕。孕育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你不喜欢过程的话,我们可以只享用前奏。”


    “……我他妈。”康斯坦丁服了。他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心情,又后知后觉地在细雨中裹紧风衣,竖起衣领,“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专门来逗我的吧?!”


    “你才看出来?”亚度尼斯笑着抚摸康斯坦丁的脸颊,“有时候你真是,呆呆的,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康斯坦丁打掉他的手,亚度尼斯不以为意地放下,也学着康斯坦丁竖起衣领。细雨朦胧地落在他们身上,路边的行人和他们一样不紧不慢。有一瞬间康斯坦丁感到无比强烈的空洞和悲伤,他控制不住地想到年轻的时候,深夜里他同一群和他一样无处可去的家伙厮混,篝火毕剥作响,酒精和药|物令视线模糊,世界荒唐又迷幻。


    而今那火光又燃烧起来。不是篝火,而是亚度尼斯肩头那只小魔鬼咳出的火星与血点。那奇异地令亚度尼斯洁白无瑕的面孔染上醉酒般的熏红,他的瞳孔在细雨中波光潋滟,侧首看来时竟然无尽深情。


    那既不够真实,也不够虚假。亚度尼斯最令康斯坦丁头痛的就是他既不真实也不虚假。仿佛透过万花筒观察世界,要从无穷的形态中寻找某一种情绪,那是徒劳的努力,堪比西西弗斯一遍遍将石头推上山巅又坐视它滑落山底。


    假若你只能在荒诞中寻找爱意,怎么能不将荒诞本身视为爱之本身呢。


    “你过来是干什么的?”康斯坦丁孜孜不倦地问。


    “你知道么。”亚度尼斯答非所问地说,“从未有人能坚持着问我同一个问题。太怕我,太爱我,或者把自己猜测的内容作为答案并接受了这个答案。”


    “所以你为什么过来?”康斯坦丁问,“你从不主动来找我。我是说,除了我快死的那种情况。”


    “我吃饱了。”亚度尼斯回答。


    “那不是我问的。”


    “我想知道吃饱之后见到你是什么感觉。”亚度尼斯说。


    “噢。”康斯坦丁平静地说,“你感觉到爱了吗?”


    亚度尼斯若有所思地眺望天空,又转头看着他。很长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而后就在康斯坦丁习以为常地觉得这次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亚度尼斯居然笑了。


    不,不是浮现在面孔上微笑,而是一种近乎于“笑”的感觉。就像万花筒被谁撞了一下,撞出快乐的、弯弯的眉眼,略微歪斜,因此透出少年般的顽皮。


    他又一次答非所问:“我感觉到你了。”


    “……噢。”康斯坦丁讷讷地说。


    他不知道亚度尼斯感觉到的是什么,但他感到自己正彻底而灼亮地燃烧。


    第196章 第六种羞耻(34)


    康斯坦丁很快就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伦敦的标志性建筑不胜枚举,但标志性的街道仅此一条——贝克街,不论是建筑风格还是历史底蕴都只能说是几近于无,它的名声完全基于曾经居住于此的人。歇洛克·福尔摩斯,世上独一无二的咨询侦探,借由他最忠诚的助手以及传记作者的笔墨如同病毒般感染整个世界,彰显着人类理智与智慧的极限。


    正因为曾经居住于此的人获得如此旺盛并且还在不断生长的名誉,整条街都布满了福尔摩斯的痕迹。


    地砖上纂刻着他的名言;街边的小店售卖与他相关的周边;成套的精装书被充作装饰品摆在咖啡店的门口……假若你没有亲身来到这里,很难想象一个已去世近两个世纪的人还能在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留下如此之多的印记。


    街道入口处,最醒目的位置,屹立着一座歇洛克的雕像。头戴着那顶经典的猎鹿帽,手持烟斗,风衣在身后猎猎飞扬,消瘦的身形和略微鹰钩的鼻尖毫无疑问地展示出一个睿智、专注而又精力充沛的形象。


    康斯坦丁不熟悉贝克街。虽然他也算是个侦探吧……但相比起福尔摩斯他也就是个蹩脚的外行,再说,贝克街的位置相当优越,这地儿可谓是寸土寸金,和康斯坦丁这种混迹于下层人之间的货色是两个世界。


    小魔鬼蹲坐在亚度尼斯的肩头,抓起一缕亚度尼斯的头发咀嚼,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用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


    康斯坦丁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打开箱子翻了翻,试探性地将一整包未开封的丝卡烟丢给小魔鬼,她敏捷地用爪子抓住了,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连着包装整个儿地塞进口中。


    浓重的烟气从她因为尖牙而难以合拢的嘴唇中冒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做出令康斯坦丁大吃一惊的反应:她咳嗽起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紧接着扭曲着脸将烟盒咽了下去,伸着舌头响亮地“呸”了一声。


    康斯坦丁看得傻了。


    “别喂她怪东西。她还不到抽烟的年纪。”亚度尼斯严肃地说。


    “……你在说什么鬼话,这玩意吃泥巴都能活。”康斯坦丁被亚度尼斯的厚颜无耻和颠倒黑白震惊得语无伦次,“我喂它怪东西?!是我?怪?那是——我的烟啊。该死的,它吃你的头发就不怪了?!”


    说完后康斯坦丁有点反应过来,心说好像还真不怪。


    “那不是头发。只是一点点能量。”亚度尼斯说,“一点点血,准确地说。她才刚出生没多久,不能喂太多。”


    他说着,又掏出笔记本,翻开内页,从里面翻出一张手帕丢给小魔鬼。它准确地贴合在她的身体上,变成一件领口、袖口和裙摆都坠着繁复蕾丝的蓬蓬裙。小魔鬼不舒服地挪动着身体,试图撕开它,亚度尼斯轻咳一声,她立刻不动了。


    以亚度尼斯的性格来说,没把她弄死已经是他养得很认真的表现,居然还记得给她弄身衣服穿,康斯坦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真的打算养着这东西。


    “你应该给她取个名字。”他说,心情不无复杂,不知道哪种情绪占了主要地位。


    “我不需要那东西。”亚度尼斯说。


    “……随你的便好了。”康斯坦丁和他一起停下脚步,“现在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们为什么停在221B的门口?”


    “这是我的房子。我以为这很明显,毕竟贝克街从未有过所谓的221B,曾经存在过的那栋房子本来就是我放在这里的。”亚度尼斯说,“我们在伦敦,我们需要一个住处,我有一个房子在这里——应该不需要我再给你更多的细节了吧,亲爱的侦探?”


    “别那么叫我。”康斯坦丁嘟哝了一句,因为在这地方被如此称呼而难得地有点羞涩,“所以,歇洛克·福尔摩斯?你的过往名单还有什么惊喜能给我?”


    “我们是纯洁的房东和租客的关系。”


    “你在开玩笑。”康斯坦丁努力憋笑。


    亚度尼斯大惑不解:“这又是个独属于人类的内部笑话么?为什么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在笑?”


    “这么说吧,你和华生描写的形象不能说是天差地别,只能说是毫无干系。”康斯坦丁咬着脸颊内侧,“你真的打扫房间、清理草坪了吗,按时给他们准备下午茶?”


    “正如华生写的那样,歇洛克办案的时候不吃东西。我用特殊的烟草取代他的三餐和下午茶的点心,借此也帮助他戒掉了注射可|卡|因的坏习惯。尽管他一点也不为此感谢我。”亚度尼斯说,“你想尝尝福尔摩斯的烟草么?”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221B紧锁的大门。康斯坦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栋福尔摩斯博物馆外排队的游客,跟着亚度尼斯穿过房门,跨入普通人无法进入的另一个空间——


    “福尔摩斯和华生是一对吗。”他问。


    “那是十九世纪,康斯坦丁,我以为答案是很明显的。”


    “所以是柏拉图伴侣。”康斯坦丁了然地说,“可惜华生最后还是结婚了,不能不说这里没有污点……但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那毕竟不是个爱情故事。”


    “约翰没有结婚。”


    “你叫他约翰。”康斯坦丁说。他的语气有点微妙,“所以,他没有结婚。原来不是福尔摩斯。你还不如和他们都有一腿呢,但我必须得说你这么干真不厚道——我也不意外你这么不厚道——插|入他们之间的关系简直是犯罪,连我都干不出那么没品的事儿。”


    “约翰是个普通的名字,约翰·华生让‘约翰’不再普通,‘约翰’只是约翰·华生。你是康斯坦丁。”亚度尼斯说,“他们基本上算是我的……”他斟酌了一会儿,“旅伴。”


    旅伴。亚度尼斯在舌尖品尝了一会儿这个词,觉得那很对味。


    “我不明白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什么。”


    康斯坦丁在房间里转悠。他摸了摸沙发背,不怎么惊讶地发现上面干干净净的,别说灰尘了,连点划痕和使用痕迹都没有。书架上堆满了笔记本和报纸,一些廉价流行小说,几本诗集,还有厚重的大部头医学专业书。


    “没什么目的,”亚度尼斯说,“只是让你知道,你在伦敦的时候可以住这里。别老惦记那些人员混杂的下作地方了,康斯坦丁,对自己好一点。”


    他的声音低沉,优雅,富有磁性。见鬼,康斯坦丁半心半意地想着,真是把天使样的好嗓子,那根舌头能钻进人的大脑里,钻得那么深,那么深……聆听这样的声音,就像是聆听到说话人内心深处的真意。


    不知怎么,那和他任何一次触碰和摸索他人——人,天使,魔鬼——心灵深处的感受都截然不同。


    不论亚度尼斯如何定义他自己,不论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真的太像人了。


    太像了。


    “你他妈在说什么?”康斯坦丁摸出一根烟叼在口中,“住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健康,你做的,忘了么。事已至此,我对自己好的唯一方式就是离你远点。我做不到。我们都知道我做不到。”


    绝妙之处是,一方面,混球像人像得离谱;另一方面……


    混球一点也不混球。


    当然,当然,亚度尼斯也有些无伤大雅的恶毒主意,一些最下|贱的货色也不会玩弄的龌龊花样。可总的来说,那不怎么算是一种伤害,毕竟,正如混球所说的,“那是件快乐的事情”。


    绝妙之处是……


    亚度尼斯有多么像人,就有多么不像人。


    他生机勃勃。毫无邪念。不是淤泥一样的、使人窒息的邪念。他的邪恶只是生机的表现形式。


    就像癌症。


    癌症是怎么回事来着?无限分裂的细胞?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儿。过于强烈的生机,让亚度尼斯变得有毒——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有毒。


    “你实际上没有试过。”亚度尼斯说,“你只是以为你试着离开过。”


    他没有试过吗?该死,他以为他试过太多次了。这或许又是他的老问题,因为,正如人们所知道的,约翰·康斯坦丁是个很容易上瘾的凡人。


    亚度尼斯拎起小魔鬼的后颈把她丢到地上,她迅速跑远了,长尾巴疯狂甩动。康斯坦丁才刚在脑中想了一下它蹦出的火星会不会烧掉房间,亚度尼斯就握住他的手,牵着他走向窗前。


    “看。”亚度尼斯在他耳边说。


    窗外是灰沉沉的天空。细小的粉末漂浮不定。黄昏呛人得很,那肮脏的、腐臭的色调,仿佛他们置身于一个庞大如城市的脓疮里。


    “这是十九世纪的景色。整个伦敦就是泡在排泄物、呕吐物和工业污染里的。疾病肆虐,罪行遍地,孤儿带着满身的伤痕在浸了半腐烂老鼠尸体的泥沼中乱跑。满城都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人,那可比哥谭要华丽得多——哥谭有它自己的魅力,但它光鲜亮丽的那一面怪无聊的。”亚度尼斯说,“从这扇门出去,你就能步入十九世纪的伦敦。”


    “……这是什么意思?”


    “就当是一份礼物。”亚度尼斯说,“而且,我见过了你的伦敦。我想让你看看我自己的伦敦。不必担心,你看那些雾气,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有一部分我永远都在伦敦。”


    康斯坦丁设法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说,就像是,从福尔摩斯还在的时代起,你就有一部分在伦敦?”


    “没错。康斯坦丁。”亚度尼斯的声音,柔和地,微微发亮,“我注视你的时间远比你知道得久。”


    祂从身后搂住康斯坦丁无力地向下滑落的身体。托举着,承担着。仿佛烟丝燃起的烟雾,施与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力道。


    康斯坦丁感到完全的赤|裸,和彻底的无助。


    这世上没有魔法这回事。懂吗?没有魔法。不像科技这东西,你利用原理,辛勤劳动,换取报酬。科技,那就像是在种地,你耕耘,你收获,一清二楚。


    魔法是欺骗。花招,伎俩,随便怎么称呼。拿走一份,奉还一百,一千,上万。债务不断翻滚,没有希望可言。


    然而亚度尼斯……


    总是那么的予取予求。


    说一声,什么都能从祂那里得到。央求一下,祂也不介意给得更多。甚至什么都不用说,祂会愉快地自己找出点什么塞过来。


    亚度尼斯。在那所有的混乱——该死,不像他,祂绝对有理由混乱并且就像猫吃老鼠一样自然——在那所有的混乱之下,是多么的友好。


    天真。如果他有资格这么说的话。完全没有坏心思,没有任何“心思”。寂静的、深邃的一面镜子,反射着照镜子的人……


    “你现在感觉到我了吗。”康斯坦丁问。


    “是的。”


    “很好。”康斯坦丁闭上眼睛,“很好。”


    第197章 第六种羞耻(完)


    倘若你是个教士,又恰巧不处于漩涡的中心,也就是说,终身的最高成就基本就是远离圣城、前往一个安定富裕却注定没有太多事务的教区,而这一未来已经唾手可得,那么时间的流逝就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切都是老样子。每日祷告,主持礼拜,婚丧嫁娶,婴儿受洗……还有不间断的抄写经书和教导新人,这都是皮耶罗做惯了的事情。


    当然,很多事依然是新的,比如他偶尔会在忙碌的间隙产生一些怀疑,对主的,对自己的,对人生前几十年奉行的所有宗旨的——他并不允许自己在这些思维的游戏中沉浸太长时间,只是,它们就像春日的荒地一样,无论如何都会冒出新芽,他对此别无他法。


    当拉斐尔带着幸福的微笑,前来请求他主持一场秘密婚礼时,皮耶罗想,啊,这就是她的意思,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皮耶罗答应了。没法不答应。就算没有那一小段和玛格丽塔的谈话,他也无法拒绝拉斐尔洋溢着喜悦的面孔。


    他的心还是为之轻轻地跳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已经预感到这整件事绝不会有好的结局,也或许是因为一些对他而言过于朦胧和不明确的想法。忽略那些想法并不困难,皮耶罗不知自己是该为此遗憾还是松一口气。


    “真是太好了,亲爱的皮耶罗!我还以为你会坚持拒绝呢,这样的话,婚礼难免会失色。现在我们有了一个见证人,我,玛格丽塔,再加上你,一切都齐活了!”拉斐尔带着灿烂的笑脸说。


    “恕我直言,‘秘密婚礼’这一事件本身就足够僭越。”皮耶罗的面孔比刀锋还要冰凉和僵硬,“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发疯……上面的人非常欣赏你,你有大好的前程,拉斐尔。”


    他说到后面化语言已经变得略带警告之意,而拉斐尔的回应是更加明亮的大笑:“噢皮耶罗,别再为我担心了。我会过得很快乐的,每一天都是我想要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婚礼的当天万里无云,场地则是森林的正中。玛格丽塔带领他们来到这地方,一路轻车驾熟,仿佛对这座森林谙熟于心。


    皮耶罗从未进入过这么深的地方。这里的树木参天蔽日,枝叶繁茂到令人不安的程度,虬结的数根凸出土壤,表面覆盖着一层茸茸的青苔,却又寂静得像是没有任何生灵,无论是大点的鹿还是小点鸟雀、兔子都不见踪影,好像那些小动物都知道即将发生点什么似的。


    在选定的位置,他们清理了碎石和枯叶,用洁白的亚麻布将地面隔开,又在上面铺上柔软的棉布。大一点的石块搭建起小小的圣坛,周边摆上黄金的烛台、酒杯、圣器和大捧的野玫瑰。


    一切准备就绪了,在皮耶罗的祝词中,玛格丽塔和拉斐尔交换了戒指,喝下杯中的葡萄酒。喝酒时,皮耶罗注意到,不像是拉斐尔一饮而尽,玛丽格塔先浅浅地啜饮了一口,然后才慢慢地喝光了它。


    又一个不祥之兆,皮耶罗想。他冷眼旁观,清楚只有拉斐尔一人沉醉于莫大的喜悦之中,玛格丽塔并不像他那样快乐和忘我。


    婚礼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平静地凝视着拉斐尔的神情,为他向她投去的每一次注视微笑。


    “你今天没有佩戴珍珠呢,亲爱的。”皮耶罗听到拉斐尔柔声问,“终于对它们失去兴趣了么?”


    “我还没有对它产生兴趣呢,拉斐尔。”玛格丽塔告诉他,“我知道某一天会,但不是现在。我只是对它有一种预感,大概地意识到了一些东西……往后我不会再佩戴珍珠了,亲爱的。你送给我的臂环就很漂亮,我会戴上的。”


    拉斐尔似乎是了然地点了头。


    他们省略了大部分的婚礼仪式,同样也省略了送入婚床的那一步。按常规的情况说,新人要在见证者的面前履行彼此的责任,换句话说,就是公开进行夫妻的活动。皮耶罗不情愿凑上去,拉斐尔和玛格丽塔倒是都不在意——也不是完全不在意,拉斐尔是有点疑虑的。


    “恐怕会吓到他。”拉斐尔对玛格丽塔说。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拉斐尔,他的胆子是很大的。”玛格丽塔意味深长地说,“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但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发现。很聪明。缺乏好奇心是个优点。”


    皮耶罗匆匆离开了他们,身后是一高一低交错重叠在一起的笑声。拉斐尔的笑声明快爽朗,玛格丽塔的笑声低柔如溪流。


    彻底远离他们之前,鬼使神差般的,皮耶罗回头看了一眼。


    乳酪般的皮肤,渗透着樱桃酱般晶亮甜蜜的色泽。交缠的四肢压进厚实的棉布里,玫瑰花瓣被波浪带得泼洒飞扬。


    树木的枝叶微微晃动,叶片摩擦得簌簌作响。


    *


    有意——但更多是无意的,皮耶罗淡出了拉斐尔的生活。


    他毕竟有教务要处理,而拉斐尔也毕竟是举世闻名的大师。很快的,新的画作订单就被送到了拉斐尔的手中,圣父也给了他新的任务和新的要求,拉斐尔要么就足不出户地待在画室里,要么就出现在某个权贵的宴会上,做着那些他驾轻就熟的交际。


    流言有很多。


    拉斐尔肆无忌惮地带着玛格丽塔到处走——好似完全不明白这样一个绝世的美人儿出现在眼前时人们会作何反应一样,他也一如既往地慷慨,将各种人带回家中,招待他们,请他们参观,与过去不同的是玛格丽塔在他的家中。他们结婚了,是的,可那是未曾公开的婚礼,玛格丽塔的形象可想而知。


    有更多的流言。


    玛格丽塔的流言,真真假假,皮耶罗懒得分辨。偶尔拉斐尔依然会和他在酒馆中打发时间,拉斐尔的笑容依然璀璨和美丽,他比起过去沉静了一些,皮耶罗并未提及那些大街小巷里的肮脏话语,是拉斐尔主动说起的。


    “你知道,她就是那样的。”拉斐尔说,用一种皮耶罗无法解读的意味深长的语调,“她——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就是那样的。”


    “你是说‘他’。”皮耶罗主动戳破了。


    “他?噢,他很好,比我想象得更温柔和热情,真诚,但有些笨。”拉斐尔的笑容里多了些柔情,“很年轻,缺乏经验,急躁,毫无疑问地可爱。他很有感情。几乎有感情得有些绝望……”


    “你确定这些词不是在说你自己?”


    “我嘛。”拉斐尔喝着酒,“我早就知道了。”


    皮耶罗确定了从为他们主持婚礼的那天就知道的事:“你疯了。”


    “难道不是这样么?知道更多的人总是更疯狂。”拉斐尔说。


    他们匆匆分别,皮耶罗启程去了自己的教区。临别时玛格丽塔也到场送他,她看上去一如初见,神秘,寡言,美到不可方物,更增添了许多诱人的迷离之感。那双大大的眼睛望过来时,皮耶罗确凿无疑地看到了其中涌动的饥饿与情|欲。


    光晕灼灼,使人目眩神迷。


    这真他妈糟透了。皮耶罗想。


    他和玛格丽塔一起默默无言了一会儿,玛格丽塔说:“你变了很多。”


    “你也是。”


    “我没有。我不能。”玛格丽塔说,“你看,拉斐尔就是那么特别。他一眼就明白了。而我当时连自己都不明白。”


    “……”


    “你为什么不拒绝或者阻止他呢?”玛格丽塔问,“我看得出你后悔了。”


    “我不能拒绝。”皮耶罗说,“我也没有后悔。拉斐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理解但信任他。我只是不清楚他知道的是这个……”


    他想说很多和不忠有关的话,可最后还是哑然。


    “你过得幸福么。”取而代之的,皮耶罗问。


    “什么?”


    “你听到我的问题了。”


    “我有拉斐尔。”玛格丽塔说,“谁敢说我不幸福?”


    皮耶罗对此的反应是耸耸肩。这么看,他对自己说,答案是不。


    *


    多年后皮耶罗听到从圣城传来的消息,说拉斐尔·桑西,蒙神宠爱之人,艺术大师,主的虔诚信徒,于圣子受难日诞生,也同样在圣子受难日溘然长逝,年仅37岁。


    遵从他的遗愿,拉斐尔被安葬在万神殿中。


    葬礼前社会各界各个阶层的人都前往同他做最后的告别,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艺术家们恭敬地陈列在他的灵枢前致以景仰与哀悼。圣父亲自为他主持葬礼,罗马圣城为他的离世哀泣。那听起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了,皮耶罗精神恍惚,深夜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于是从床上爬起来,端着一盏烛台,前往教堂祷告。


    他在大厅里看到了玛格丽塔。


    再见他恍若隔世。


    皮耶罗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玛格丽塔凝望着十字架上的圣子,说:“我陪伴他到他肉|体损毁的最后一刻。”


    “我想也是。”皮耶罗说。


    “我也将陪伴他到他的灵魂与精神离世的最后一刻。”


    “我想也是。”皮耶罗说。


    玛格丽塔侧过头,面带微笑,语气柔婉:“拉斐尔临死前还在作画呢。是他的自画像。他画得非常美,我把我的皮|肉剥下来作为画布,又把血和骨头制成原料——都是拉斐尔这些年里教过我的。我在他身边也就学会了这些打下手的事情,其实我还挺喜欢照顾房间和打下手呢,画画反而不太感兴趣。”


    不知怎么,皮耶罗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所有皮|肉、血骨的内容。


    “他知道?”他问。


    “我没有问,我猜他应该是知道的。拉斐尔知道好多东西啊,他并不真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是能理解。”玛格丽塔拨弄着头发,一条染成靛青色的丝带扎在他的长发间,用金线绣着拉斐尔的名字,“他最终还是完成了。”


    “……为什么来见我?”


    “似乎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礼节。人类的时间太过短暂,所以要好好告别,这是父亲残留给我的一点印象。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为你准备表演或者宴会,可是你好像不太享受这些,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你现在……”皮耶罗打量着玛格丽塔,“是换了一具身体?”


    “这只是一种投影。一个幻觉。”玛格丽塔说,“我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了。准备一具新的身体,换一个名字,去新的时代。”


    “他走得太早了。”皮耶罗情不自禁地说。


    “这是他自己的愿望。他说他的生命该在这里结束了,人类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艺术的道路也走到了尽头。拉斐尔就该在这里结束。”玛格丽塔停了一下,“啊,我想你应该会希望能欣赏拉斐尔最后的画作。”


    皮耶罗预备着看到玛格丽塔从空气中拿出一幅画像,然而,他看到的是从教堂门口走来的人影。那形象如此鲜明和熟悉,皮耶罗呆住了,浑身战栗,莫大的惊惧和痛苦从他心底爆发出来,他像垂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巴,发出模糊而断续的哀声。


    “桑西。”玛格丽塔说,“奇怪,你吓到他了。皮耶罗胆子一直很大的。”


    那个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人,露出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笑脸,流露出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温和,表现出和拉斐尔一模一样的熟悉。但一切都不正确,不自然,不正确,太不正确。一切都是错的。大错特错。拉斐尔已经死了。


    “我已经告诉过她这会吓到你,可是她坚持要我同你见上一面。”桑西的笑容健康、明亮,他生机勃勃,完美远胜过拉斐尔本人,“好多年没见了,亲爱的皮耶罗——说起来真是巧合,你刚好老了,我刚好年轻很多,我们看上去和当年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呢。”


    皮耶罗感到一种缓慢沸腾的愤怒在心中爆发:“这太荒谬了!难以置信!”


    他转向玛格丽塔:“这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亵渎——这是、这是——”


    桑西插嘴:“我说了他会是这种反应的。”


    皮耶罗捂住心口,重重地摔在座位上。他悲哀地喘着气,突然之间,他不晓得自己的情绪到底落脚于何处,不知道他是被这姗姗来迟又突如其来的拉斐尔真的永远离去的念头冲击得失去理智,还是为玛格丽塔的态度和反应感到空虚。


    “你会陪伴拉斐尔直到他生命的尽头。这已经是他生命的尽头了!”他不顾一切地喊道,“该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已经结束了!你的诺言已经实现了!”


    玛格丽塔纠正他:“正在实现。拉斐尔是不朽的凡人,我的想法依然成立。”


    “你幸福吗?你真的爱他吗?别这么荒谬!”


    “他给我的感觉依然还在,永远都在。我有拉斐尔。”玛格丽塔笑着说,“这就够了。”


    第198章 第七种羞耻(1)


    斯特兰奇眺望着远处的山峰,从圣所往外看,能从很远的距离看清天空飘荡的浓云,与几乎同浓云混合在一起的狂风暴雪。


    这里的天气一向这么恶劣,登山者到攀登到这一海拔后总是很谨慎的,他们绝不会在这种天气出发,然而,总有些人运气不好,明明出发前一切正常,天气预报显示的也是晴空万里,偏偏走到末尾的地方后风云变幻,将本就能轻松置人于死地的攀援之旅危险程度提高到崭新的等级。


    法师们通常不会管这些凡人的死活——那和仁慈、残忍之类的道德形容完全无关。


    这是个很简单的分工问题,好比说,在斯特兰奇还是外科医生的时候,假若送上来的病人是死刑犯,再过一天就是执行日期,他也得为病人做手术,因为他是医生,他的工作是救助病人而不是执行死刑。


    换到现在,道理也是一样的。他还是古一法师的弟子,他的任务是学习、训练,做所有学徒该做的阅读和笔记,整理那些绝不能从圣所中泄露出去的古老秘籍,而非出去救人。


    不过,斯特兰奇总是会悄悄地为那些濒临死亡的登山者施展法术。只要布置下来的学业全都妥善完成并且成绩优异,古一法师就会保持沉默。


    “你又在看那边了。”王法师说,怀中捧着报纸大小、比字典还厚的古书,“集中注意力,好好读书。”


    “是,是。”斯特兰奇心不在焉地应道。


    他和王法师的关系在近段时间里突飞猛进,主要转折点是他从……回来之后,同时受到了身体和心灵上的巨创。


    尽管心灵上的创伤更为严重,但身体上的更为明显和难以解决,斯特兰奇又拉不下脸去求助古一法师,不知怎么,他直觉地知道,古一法师那张缺乏性别感、僵硬苍白的面孔上,一定会流露出暧昧而又似笑非笑的神色,而那是斯特兰奇宁肯对着王法师低头也要避免的。


    王法师确实彻底地嘲笑了他一通,倘若一定要有个词汇来形容王法师当时的表现,“歇斯里地”也不足以表达那狂欢节般的场面。


    好在王法师嘲笑归嘲笑,笑完了还是在图书馆中找到了解决麻烦的书。斯特兰奇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通读全册,过程算不上有多辛苦,主要是痛不欲生:想知道脑子活生生地被切成无数块然后再头颅里融化是什么感觉吗?


    坏消息,假若有人能经历一遍,肯定会不可逆转地丧失理智。


    好消息,疼痛感不比末趾撞到桌角更严重。


    斯特兰奇简直是服了气了。他对康斯坦丁的敬佩抵达了一个可怕的高度,甚至超越了他对亚度尼斯的提防与恐惧。


    毕竟怪物是怪物没什么值得吃惊的,可理智健全的人类爱上怪物……这个,斯特兰奇实在不能理解到底怎么发生的。


    “认真读书!”王法师严厉地提醒他。


    他的视线集中在斯特兰奇的胸口,因为斯特兰奇的手正无意识地放在那里。胸口的空洞已经消失,但这一经历还是给斯特兰奇留下了一个坏习惯,他在沉思时总忍不住将手放上去,感受自己的皮肤和心跳。


    “没什么。”斯特兰奇放下手,“我很好。”


    “没人问你。”


    “我就是想说我很好。”


    王法师哼了一声。


    他们笔直地站立着,默默翻阅,记忆并理解着纸页上描绘的符号。斯特兰奇的一生里从未停止过学习,因此很轻易地重新进入了状态,反倒是王法师心神不定。


    “现在是谁在分心?”斯特兰奇冷不丁说。


    “……”


    “王?”斯特兰奇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有糟糕的预感。和古一法师有关的。”王法师脱口而出,“它越来越紧迫了,你觉得我应该去问问古一法师吗。”


    “你什么时候修习的预言术?是哪个流派的?”斯特兰奇不假思索,“考虑到你是东方人,我强烈建议你选择东方特有的方式进行占卜,毕竟我们都知道预言术需要血统,不同体系之间的解读方式更是南辕北辙。东方的典籍太难懂了,我还卡在文字学习的那一关,为什么东方秘术还分地区有不同的方言……”


    王法师重重地将书放下,考虑到那本书的大小和厚度,不妨说他是将书砸上去的。


    斯特兰奇的声音戛然而止。


    “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王法师说,紧紧地盯着斯特兰奇,“你的天赋远胜于我,感知更是纯粹的天赋。古一法师和你谈过没有?”


    斯特兰奇几乎要翻白眼了:“噢拜托。你认识她的时间比我久,你觉得她会说什么话?”


    王法师绷紧了脸。


    *


    巴恩斯放松身体。


    从脸颊到肩膀,从手臂到小腿。他扣紧脚趾又缓慢松开,完成了放松的最后一步。喷头洒落的水流冲刷着体表的汗液与灰尘,朦胧的水汽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盘旋,形成漩涡,又被水流击碎。


    有点像罗杰斯,他出神地想,击碎了旋涡的、温暖的水流。


    他空白的脑海中几乎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而后一切归零。他笔直地站在水流下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令皮肤微微发麻的有力触感。他在心里默数数字,六十秒后,他关掉水龙头,从浴室里走出来,擦干净水珠,换上崭新的T恤和牛仔裤。


    “巴基?”


    “我洗好了,你去吧。”巴恩斯说,“你为什么买印着卡通角色的T恤?”


    “呃,融入新时代?据说这是最近很受欢迎的动画角色。”


    巴恩斯扯起布料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史蒂夫:“这是根画了五官的腌黄瓜。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史蒂夫诚恳地说,“他似乎是个疯狂科学家,在自己身上做人体实验什么的,还做了超级多超级变态的事情,但人们还是很喜欢他。你知道,觉得他超级聪明超级酷什么的。”


    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双眼闪闪发光。那种真诚几乎让人觉得无法忍受,甚至无法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话——似乎他的真诚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尽管它令人安慰的程度和它令人受伤的程度一样多。


    巴恩斯松开布料。他说:“史蒂夫。”


    “人们恨我,史蒂夫。”他又说,“我不是动画角色。我是真实的。我的过去是真实的,我造成的悲剧是真实的。别这样。”


    “别这样,巴基。”史蒂夫依然在笑,但这次笑容里流露出悲伤,“你回来了,你恢复了,我们可以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人生的新开始,不是么。”


    “我没有向后看。我只是不像你那么——向前看。”巴恩斯缓慢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给我些时间,好么。你不需要像这样做。”


    发现老朋友还是老样子既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又让巴恩斯如鲠在喉。


    欣慰是不用过多解释的,有时,只要是史蒂夫还在身边,巴恩斯真的会忘记他们都经历了那么多、分别了那么久。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他们才刚勾肩搭背地一起出门,执行任务的路上也热切地谈论着只有和对方聊起才那么津津有味的小事。


    现在,他们都是过时的人,可他们是一起过时的,谁也没丢下谁。他们照样能谈及所有过时的东西,当年的热播歌曲,他们常去的酒吧,他们并肩作战的细节,那些早已被淘汰的武器……多么完美。


    但他们也毕竟分开过那么久。史蒂夫比他快一点,总是快上一步,多古怪,一个将所有小事认真牢记于心,信守承诺的人,居然恰巧还能那么快地淡忘负面的东西。


    无论是事件还是情绪,史蒂夫,他并不是不凝望和回忆,他将它们保存在脑中的文件夹,或者可能是照片薄什么的,偶尔翻阅,并不投入。


    这是巴恩斯做不到的。


    也许超级士兵增进的不仅是力量和体力,还有心智也一起改良了,巴恩斯冒出个无厘头的想法。


    有些阴暗,是的,所以他立刻将它塞进了脑海深处,努力假装自己有个心灵垃圾桶可以倾倒所有埋怨、愤怒和痛苦,尽管那个垃圾桶被塞得爆满欲炸,可他依然能牢牢地锁住它——只要史蒂夫还没有放弃他。


    史蒂夫绝不会放弃他。如果会,那就不是史蒂夫了。


    “得了,洗澡去吧。”巴恩斯说,“也别老想着开启这种话题,史蒂夫,说真的,你不擅长这种事,娜塔莎干得才叫专业。我知道你想帮忙,帮我个忙,别再说这些了……还有T恤,不要再买了!”


    史蒂夫大笑起来:“好好,我闭嘴。不过T恤还是怪有意思的,我们得努力跟上潮流。”


    “你努力得太过火了,兄弟,太过火了。”


    史蒂夫笑着摇头,走进浴室。巴恩斯打开冰箱拿出瓶啤酒,站在落地窗前遥望天空。


    “别喝太多!”史蒂夫在水流声中大声说。


    “我只喝一瓶!”


    巴恩斯打开拉环,把开口凑到嘴边。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微笑着的,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脸颊,又低头看了一眼衣服上幼稚的图案。


    *


    雅各胆战心惊地看着洛基手中把玩的蓝色方块。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里?!主人没叫你干这个吧?!”他的嗓子都快劈叉了,“你到底干了什么?”


    “挑拨人心,伪造背叛,欺骗双方。哦,一点恶作剧罢了。”洛基邪恶地笑了,“老样子。”


    “我的天。我的天。”雅各痛苦地说,“我的工作又要增加了。”


    洛基不笑了。


    他冲着雅各举起手。


    “那东西对我没用的,”雅各一边叹着气一边打开笔记本,“我得看看该怎么给你扫尾……别试了,我都说了对我没用。”


    “我不知道他还为你做了这些。”洛基说,“你不是只能复活么。”


    “主人没有给我什么。”雅各敲打着键盘,“但是,只有伊芙琳能迷惑我的心智。”


    第199章 第七种羞耻(2)


    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特工,尤其是主要职责是获取情报的特工,雅各几乎能胜任所有基础工作。


    倒不是说他这个人就多聪明多天才,神盾局人才济济,他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就这么说吧,除非整个神盾局被间谍包围,否则他绝不可能排在前列。


    所以说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呢,为什么那些既重要又危险(备注:对没有经过改造的纯粹人类而言)的任务总是七拐八拐地落到他的头上呢,甚至有时候雅各都领到另一项任务了,完成后回局里向上级汇报的时候,原本那个交给别人的任务还是会落到他的头上。


    明明他尽量早不留痕迹地拖延和划水,摸鱼届要是有什么大学,他少说也能拿个博士学位,可事情就是越干越多,越干越多,他简直是一个人撑起了半个神盾局的情报工作!


    ……好吧说这种还是太脸大了。但他绝对是神盾局的中坚力量,有时雅各甚至怀疑整个机构里他干的活最多,毕竟他的任务完成率确实是百分之百。


    别管他实力菜不菜吧,反正他总有办法活到最后,带点消息回去。


    尽管雅各是个履历丰富、报表漂亮的特工,他还是得说,在洛基身边的这些天实在是太难了,也太痛了。


    完全就是在带孩子。


    雅各从未见过破坏力和精力都如此旺盛的家伙!


    在短短的数天时间里,洛基满世界转悠,踩点观察了每一处圣所和当地的驻留法师,并精准地从中找到了值得引诱和策反的对象,在几句话的交谈中敲定了合作关系以及合作流程并谈妥了双方的收益;期间洛基还去神盾局的档案室翻阅了一通,观察了他们的保险箱,然后拍着雅各的肩膀大笑——跟个戏剧演员似的,动作夸张,台词华丽,雅各都懒得听。


    看在主人的份上,雅各友善地提醒了洛基复联的存在,洛基对待这个组织倒是认真多了,不过他的认真仅仅集中在对他们武力的认可上,至于其他,洛基的评价非常精简。


    人心不齐,洛基说。


    ……复联里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想法观念,这是局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雅各对洛基的行动抱着悲观的态度,他觉得洛基可能因为本身是神,所以忽视了一件事。


    他们确实是人心不齐,可内乱和外乱终归是两回事。复联内部哪怕吵得不可开交,倒也不一定妨碍他们联手对付你的时候齐心协力。


    没准还能借着你这么个共同的敌人修复关系,雅各暗想道。


    对“神”这一群体,雅各也是有所了解的。他去斯特兰奇法师那儿的时候也读了不少书,里面记载了很多神的历史,就性格来说,神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神远比人类固执。


    可能是长生种族的必然。


    雅各用自己的认识类比了一下,就好比小孩子吵架,第二天就忘了,照样和和美美玩在一起,换做成年人,一场戳心的争执往往能记上几年甚至一生之久;神的时间观同人类大不一样,神大约是能记仇个几千年吧……


    爱也好,恨也好,在神身上,要么就激烈到喜怒无常,近乎疯狂的地步,比如古希腊的那一帮;要么就广博、平缓而绵长,因为过于沉静而难以觉察,比如东方的那一帮。


    疯狂敲打键盘的间隙,雅各询问手中把玩着蓝色方块的洛基:“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恶作剧?”


    很明显,洛基干活如此卖力绝不是因为主人的请求。他是真的很享受在不同势力之间搅混水,就是要大家都乱起来,心生隔阂,彼此敌视,兵戈相向,直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他才满意。


    “为了乐趣。”


    洛基的答案没有出乎雅各的预料。毫无疑问这位神有着严重的心理障碍,亟需顶尖的心理医生为他看诊话疗,而主人是最佳的人选。


    但主人又毫无疑问地需要他犯病,这样洛基才肯积极干活。


    不知怎么这让雅各有了种奇特的既视感,好像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似的。


    不会吧,不应该吧,他只是个普通的小特工,何必要转这么大的弯拿捏他呢?而且他的心理评估一向优秀,根本没病可言,对自我的认知更是准确无虞,从不高看自己的本领,遇事苟为先。


    嗯,错觉,肯定是错觉。


    *


    十九世纪,伦敦。


    康斯坦丁不耐地跺了跺脚,甩干净几乎淹没鞋面的不明泥泞物。烟雾浓重地飘荡着,明明是浊臭可憎的存在,却因为其中蕴含的熟悉气质,给了他强烈的安全之感。


    正是该艳阳高照的时间点,周遭却黯淡如黄昏。路灯竭力地燃烧,几只飞蛾绕着光盘旋,投下似有若无的、鬼魂般缥缈的稀薄点影。


    该死,康斯坦丁情不自禁地想,两个世纪前的伦敦……和两个世纪后的伦敦,似乎没什么差别。


    后世的空气要清新些,雾气没有那么浓重,马路上的是汽车而非马车,众人的装束有所不同,大大小小的细节均有差异,然而,两个伦敦之间的气氛是一脉相承的,仿佛一个人的少年与青年,相似远远多于不似。


    康斯坦丁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烟盒,然后放下手——接下来的见面似乎还没有严肃到令他这么个见识过地狱和魔鬼的人也严阵以待的地步,可是,对于人类中毋庸置疑的智者,他多少也还怀抱着一些尊敬之心。


    遇见那混蛋确实给了他不少改变。


    至少他学会了真正的敬畏。


    在绝对的存在面前,不论那种绝对是力量还是智慧,确实有些东西是容不得欺骗的。


    康斯坦丁敲响了并不存在的221B的大门。


    几乎立刻,门开了,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毫无呛人的臭味,只有缕缕醇香,仿佛兜头一盆凉水般使人精神一振,与之同时,莫大的幸福感无端地弥漫了全身,正如病痛之人突然甩脱了累赘的躯体一般——咬着烟斗的男人眯着眼睛将他打量了一遍,让过身体,自顾自地走向室内。


    康斯坦丁:“……福尔摩斯先生?”


    “房租就放在郝德森太太的房间门口,我和华生没有忌口,我办案的时候不吃东西。”歇洛克嘟哝着说,“既然你是赫德森太太的远房亲戚,相比你对现状有所了解,劳烦自便。”


    说话间他已经消失在门后,留下康斯坦丁一个人站在门口无语:还以为能亲身经历一遍这位大侦探的推理,没想到他这么,嗯,不拘一格?


    不对,这位大侦探的作风本来就挺不拘一格的。


    在过来前为了增进了解,康斯坦丁火速通读了华生写下的全部作品,关于案件的部分倒是忽视大半,主打一个从字里行间各种细节了解福尔摩斯先生的性情。从书中得到的答案可谓是颠覆性的,福尔摩斯先生的道德感还挺扑朔迷离,对那些在他眼里的小案件——往往有不少是涉及人命的——大侦探懒于理会,但在碰到某些有趣的谜题时,这位几乎有点“性冷淡”色彩的歇洛克先生,竟然会为了套取情报向女仆求婚。


    ……所以歇洛克肯定是诱|惑对方了吧?!至少也调了调情吧??不然求婚这个手段怎么可能生效?


    那位女仆究竟是否答应了求婚,这件事的结局究竟是什么,两百年后依然是个秘密。


    华生也真是好脾气,居然在听到这件事后并无反应,还一本正经地在传记里写下来了。不过换个角度想,也未尝不是一种跨越了时间与生死的小小不满,以至于他没有心大宽容到能无视这件事,终究是记录了,可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因此不肯再多写哪怕一笔。


    这就是伊薇陶醉地说“嗑到了”的时候产生的心态么,居然还真是挺——妙不可言。


    但任何人嗑到福尔摩斯和华生都实属正常,嗑到他和亚度尼斯,这品味暂且不谈,精神状态属实堪忧。应当去看看心理医生,备注,除了亚度尼斯之外的任何一位。


    康斯坦丁也不把自己当外人,221B完美地保留了状态,不论是两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后都毫无变化,他熟练地进了厨房,从外表和柜子一模一样的冰箱里取出甜点,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端到客厅享用。


    福尔摩斯的面前竖着一张报纸,挡住了他的整个上半身。康斯坦丁能感觉到大侦探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悠哉地抽了本书出来翻看。


    那是个剪报册。详细地贴着和开膛手杰克有关的每一份报纸,各种嫌疑人的走访过程,整个伦敦市的地图和作案地点,不少建筑都标注了重点符号。杂乱的笔记散落在页面上,康斯坦丁匆匆翻了一遍,哼了一声。


    “有何见解?”福尔摩斯说话了。


    康斯坦丁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说谎,然后决定去他妈的,这可是和亚度尼斯同住过的福尔摩斯,不如直说:“不是人类干的。不是恶魔干的。看着像邪|教徒的手法。”


    福尔摩斯放下报纸,嘴唇抽搐了一下,似乎是一个微笑,又似乎是一个苦笑。“欢迎来到伦敦。”他说,“我想这是个你熟悉也不熟悉的伦敦。我该怎么称呼你,这位先生?”


    “康斯坦丁。约翰·康斯坦丁。”


    “很好。歇洛克·福尔摩斯,正如你所知。鉴于你近段时间会住在这里,我们会有不少合作的机会。”


    “我不能说我期待那个……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料到。”康斯坦丁微妙地说。


    十九世纪的伦敦,恐怕比起后世来说更加诡谲吧。这个遍布着穷困、乞儿和权贵的时代,蒙昧痴愚,每一条街道都如下水道一般可怖恶臭。


    “我可以在非人类的事情上帮点忙。别的就别指望我了,我可不想在真正的大侦探面前自曝其短。”


    康斯坦丁站起来,端着空盘子回厨房清洗。碗柜打开后里面竟然挂着一串珍珠的长链,他拨弄了一下,珍珠轻轻碰撞,声响清脆,隐约有点像一声轻笑。


    笼罩着这座城市的存在,在睡梦中看了他一眼,伸出一条无形的触角,轻轻抚摸他触碰过珍珠的指腹。


    我很想你。康斯坦丁几乎脱口而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选择了什么性格?有什么在我遇见你时已经放弃的喜好,认识了哪些人,做过哪些事?


    但最后所有的问题都不重要。


    不是亚度尼斯的亚度尼斯仍在这里,陪伴着,观看着,了解着。


    “看着我。仔细点。”康斯坦丁歪着头,笑容里流露出一丝得意洋洋,“我可是个复杂而深刻的角色,人类的典型代表。”


    第200章 第七种羞耻(3)


    因为一些许多人不愿意详细叙述的历史原因,尽管巴恩斯确实取回了神智,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在科技和魔法的鉴定下都毫无疑问地能够依照自己的意愿行动,并且也千真万确地渴望着回归到正义阵营,并且被神盾局所接纳,但他几乎不会被安排任何任务。


    巴恩斯接受了。有些事是只有时间才能证明的,他落后了世界几十年,现阶段稍微休息一下,有点自己的空暇,一方面说当然是出于不信任和谨慎,但另一方面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体贴的示好。


    瞧,他们甚至把他和史蒂夫安排在同一楼层做邻居呢。


    说到史蒂夫,和巴恩斯不一样,他可忙碌得很。


    身为战争英雄——这个称呼讽刺得很,但既然被安放在老伙计身上,巴恩斯就觉得再合适不过了——美国队长的重新出现,可谓掀起了轩然大波。史蒂夫要慰问军队,在电视节目出场,拍摄公益广告,在所有不涉及尖锐矛盾的慈善互动中露面,说些“我代表……我认为……”的套话。


    巴恩斯闲极无聊之下看过了史蒂夫出场的每一个视频。画面中的史蒂夫神情温和沉静,面带微笑,偶尔点头以表示自己在听并且很赞同。


    只有巴恩斯知道史蒂夫已经神游天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更别说大名鼎鼎的美国队长在演讲台上时总显得有些目光呆滞——肯定是过于专注地盯着那个叫做提词器的东西,词句抑扬顿挫、感情充沛地往外冒,发表演讲的人却根本没有对自己说出的内容过心。


    不过,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现在的美国队长加入了复仇者联盟:一个听名字都不觉得友好亲切的组织。


    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觉得他是对复联有偏见。


    巴恩斯有偏见吗?他当然有。


    那是一个不受政府管辖的组织。首先,巴恩斯不认为受到政府管辖就是正确的,但同为不受政府管辖的组织,正义联盟再怎么说也是以外星人、神和神经病领导的,复联呢,所有的成员都是人类。


    不比较力量,这两个组织基调就不一样。


    理论上说正联会承担更多的压力,然而压力也能转化成被正视的地位,毕竟正联的情况更类似于“外界友好人士”,诸如此类的东西吧。巴恩斯对政局的理解也只比一无所知好些,哪怕是他也能感觉到正联的情况是更独立的。


    其次,复联内部就是一团乱麻。没有绝对的领导者,没有清晰的定位,其成员还和神盾局也就是官方下属关系暧昧,更别提史蒂夫、娜塔莎这类原本就为军方服务……难道政府不会希望将这种力量彻底掌控在手中么?


    大人物渴望更多、更强、没有自我意志的工具。这个,巴恩斯再理解不过了。


    复联迟早会演变成灾难。


    那不是个好地方,史蒂夫不该趟这趟浑水。当然他们是必须选边的,那么重新加入军方不好么?像他一样、和他一起加入神盾局不好么?


    巴恩斯试着和史蒂夫聊过这些,但史蒂夫在谈及复联时那么快乐,热情地介绍着自己的新同僚,讲述着自己的新朋友。他的喜悦是藏不住也不需要藏的,他的坚韧和固执巴恩斯更是再了解不过。


    他只好将所有话都吞回肚子。


    感觉就像咽下一团黏腻发臭、腐化成粘液的烂肉。


    从他自己的身体上切割下来的的烂肉。


    巴恩斯烦躁地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


    肯定是史蒂夫偷偷把酒全都丢掉了……!干什么啊,他每天都控制着只喝两罐,又不是酗酒。针对他身体的改造不仅体现在机械臂上,为了适配这条手臂的攻击力,其他部位也有不同程度的强化,也不是轻易能喝醉的体质……


    算了,还是出门买点吧。


    刚好他近段时间一直都窝在屋子里没出过门,巴恩斯苦中作乐地想,干脆再买点水果和零食好了,高热量的食物永远不嫌少。


    他翻出环保布袋,这还是史蒂夫拿回来的,正面印着史蒂夫标准的微笑图像,那口整齐的白牙闪闪发光,表情傻得要命。


    巴恩斯嫌弃地将印了头像的那一面朝向自己,目标明确地去了超市的生鲜区。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烹饪高手。”一个富有磁性、微微沙哑的女声在他背后说。很容易认出来那是娜塔莎。


    “只是生存的必备技能。我不追求味道。”巴恩斯把冷藏的盒装牛肉放进袋子,“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候出现?”


    娜塔莎时常跟着他。她最初跟着钢铁侠,也跟着史蒂夫,她同时还跟着每一个复联的成员——认真的,这么一个成员中有一名特工,这名特工还负责监视其他所有成员的组织到底有什么好的?


    不是说神盾局就更好了。娜塔莎毕竟还是为神盾局工作的。只是,神盾局里的事情都是很容易理解的东西,那些怀疑、警惕和提防,你知道会有这种事,你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复联就不一样了。它给你一种美好的错觉,好像每位成员都是与你并肩作战的伙伴,你们为了美好而伟大的事业而奋斗,而牺牲;好像你们肝胆相照,生死相托,并且亲密无间。


    巴恩斯很担心。史蒂夫被迷惑了,他当然会担心。


    “觉得你应该早就发现了我,并且不介意我出来说说话,我猜。”娜塔莎绕到他身前。


    她穿着紧身的亚光黑皮裤和油光发亮的黑皮夹克。说真的,这女人是怎么能这么一身惹眼的打扮还能暗地里行动的?她也有超能力,超能力的内容是“我表现得月醒目人们就越忽略我”吗?


    娜塔莎明显注意到他的视线。她笑着抬起手中的纸袋:“趁你不注意购物了。一个女人总得懂得怎么享受生活。”


    “即使在任务过程当中?”


    “我可不觉得这是我的任务。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我得知道你们的情况,又不是说你们是危险源。”


    “我们确实是。”


    “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是。否则我自己又算什么?”娜塔莎说,“别拿最靠外面的,最新鲜的总是放在最里面。”


    巴恩斯似信非信地看她一眼,比较了一下外侧和内侧的价格标签。他把外侧的那份放回去,问:“你怎么知道——别说这是特工的技巧,我也曾经是特工。”


    “这属于生活技巧。”娜塔莎妩媚地撩了撩红发,“一位热情的店员告诉我的,毕竟,美丽的女人总会有点特权。”


    “包括超市货物摆放的规律?”


    “为什么不?同样的价格,更优质的货物,”娜塔莎意味深长地说,“更小的投入,更大的回报。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


    ——作为更小的投入,可牺牲的部分。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巴恩斯的手停顿了一下,又流畅地伸了出去:“我听说过你,很多次,在我还……是我自己的时候。”


    娜塔莎深深地看着他。笑意从她的脸上淡去了,又蒙上一层新的微笑。


    “他们怎么说的?”她柔声问。


    “聪明。性感。冷酷。擅长利用所有优势,尤其擅长利用感情。”巴恩斯说。


    娜塔莎调整了一下站姿:“你自己怎么想?”


    “考虑到你执行的任务,你与之抗衡的是哪种人……必须得拿出真东西和真感情才能打动所有那些铁血残酷的暴徒。”巴恩斯说,“当然,得在真正重要的场面拿出来,那终究也得挖开你自己的伤口。付出必须小于收获才有价值。我不认为现在是重要的场面。”


    场面安静了一会儿。


    他认为这不是重要的场面,娜塔莎想。


    “噢。”娜塔莎微微叹了口气,但设法将这声叹息里包含的感情与情绪降到最低。她微笑着说:“我从未听说过真正的你。但现在,我想你毕竟是队长的老朋友。”


    坦然地,巴恩斯将之视为一种高明的夸奖。


    他们一起逛了超市,娜塔莎消失了片刻,然后弄来了一辆被遗弃的购物车。她将推车把手交给巴恩斯,巴恩斯想也不想地顺手接过,他为自己的这一举动惊讶了一下,最终只能归结为娜塔莎的特工本质:她知道怎么操纵人。


    “我真想念这种感觉。”娜塔莎将生菜丢进购物车时感叹道。


    “怎么,你忙到没空在超市选购?”


    “我是说两手空空地走在超市里,身边有个强壮又英俊的男人为我服务。”娜塔莎侧头朝他微笑,隔着垂落下来的火红额发,她的神色似乎有些朦胧,仿佛一朵玫瑰正在盛放和枯萎。


    老套的形容,可她的发色和魅力都太容易让人做出这样的联想了。


    “史蒂夫肯定也为你做了这个。”


    “他会为任何人服务。孕妇,孩子,老人,残疾人……需要帮助和不需要帮助的人。”娜塔莎低哑地笑起来,“你就不同了,巴恩斯。”


    巴恩斯翻了个白眼:“你说得好像很了解我。”


    “我是了解……”


    “资料和真人可是完全不同的。”巴恩斯打断了她,“资料里我们都是武器。没有感情,没有血肉,为任务而生为任务而死,没人在意我们爱吃什么爱穿什么,他们收集我们的喜好就像收集程序运行的BUG,尝试删除和修复。喜好怎么是BUG?人怎么会有BUG?”


    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可能是在小斯塔克的实验室里待了太久,听了他太多废话,所以也学会了一些词语。


    说到这里巴恩斯突然有点生气了,却不知道是为自己生气还是为谁生气。


    他总感觉并不是为自己一个人生气,那种气愤他也是有过的,有过很多次,混杂着委屈和痛苦。此刻他在生气,可气愤里也有喜爱和温暖。


    那说不通啊。


    生气怎么会喜爱和温暖?他是在为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生气么?是谁在他混乱的记忆里消失了?他以为那段经历如同木石一样呆板僵硬,就像那个国度一样冰雪长冻。其实并不是那样吗?


    那被他像垃圾一样丢掉的细节里……难道也存在过什么珍贵的宝物,如同河砂中的金粒般匮乏稀世的美好?


    巴恩斯头晕目眩。血色在他的视网膜上蔓延,头颅钝痛,好像整个大脑在骨腔中跳动。


    死与生的感觉从他身体深处迸发,火星般四溅。极寒与极热在他的心肺中交替,疼痛很容易忍耐,甚至可以视为享受,可身体并不只生出疼痛,在血肉之躯中挖掘和成长的还有感情,陌生的、酸涩的、喜悦的感情……像白得发亮白得刺痛的冰原上隐约的一点小花。


    疼痛那么强烈。感情的疼痛比任何一种□□的疼痛都要强烈。这可是一个真正体会过死亡与复生的人发自内心的话。


    可他实在是不能不乐在其中。


    “巴……巴基?巴……”娜塔莎的声音由远及近,“詹姆斯!詹姆斯?!到底他妈的怎么回事?”她骂了一串俄语粗口,“詹姆斯,该死,一定是托尼在为你清除大脑的时候做错了什么……”


    “他,没有,出错。”巴恩斯艰难地说,“他废寝忘食地工作。小斯塔克在他擅长的领域相当专业,他甚至教会了我不少没用的常识。”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娜塔莎皱着眉头,拂开他的额发。


    她的手既冷又暖。冷得让他精神一振,又暖得让他想要微笑。


    丧失大半行动能力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戒周围,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见一些路过的行人明显地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笑着从他们身旁走过。


    娜塔莎搀扶着他,他的大半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靠着她的力量支撑才能直立。


    后知后觉地,巴恩斯意识到他们的姿势看上去非常……密不可分。


    他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水珠忽地落下来。


    “情况有多糟?”娜塔莎注意到了,在他耳边低声询问,“附近安全。你需要我带你去什么地方吗?斯塔克的实验室还是你的住处?”


    “我还好。我很好。听着,这恐怕很失礼但……”巴恩斯缓慢地说,努力找回自己的喉舌。他女人面前巧舌如簧,一度被史蒂夫戏称花花公子,但那是曾经了,战争持续了几十年,而他与战争一同衰老,以至于接下来要说的话令他羞于启齿。然而他别无选择,他必须要说出口。


    “……就这样拥抱我吧。”巴恩斯小声地说,有一点点犹豫,又逐渐坚定起来,重复了一遍,“就这样拥抱我吧,再拥抱一会儿。这让我……舒服很多。”


    娜塔莎收紧手臂。这是一个更加紧密,却不那么亲密与暧昧的拥抱。他们的胸腔紧贴,肢体缠绕如同绞索。


    他们贴得如此之近,谁也看不到对方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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