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外头的爆竹声仿佛是停息一瞬, 那一刻万籁俱寂,梁和滟只听得见卫期讲“他死了”的声音。


    只那一瞬,随即又无穷无尽响起来。


    卫期写给?她的那封信用的不晓得是朱砂还是血, 暗暗的颜色,寥寥几行字, 被她付诸火苗后化?作?灰烬, 此刻又浮现眼前。


    “魏氏有逆反之心,欲于元宵灯节举事?,二殿下欲待两虎相争, 伺机而入, 复周兴梁, 裴行阙处不可久留。”


    “死了?”


    梁和滟愣了一瞬, 却也仿佛只愣那一瞬, 她直起身?, 从卫期手里挣出手腕, 拍着衣摆上?适才蹲下去捡糖莲子时蹭上?的灰, 固执地重复着那动作?, 一下、一下。


    平静地拍打,平静地询问:“你说谁死了?”


    “裴行阙!”


    梁和滟点点头, 眉头微微皱着,沉吟着讲了声:“哦。”


    卫期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眉头皱起来:“滟滟, 你别装傻, 你看到了我那纸条的,这段时间的风声阵阵, 我不信他一句也没透给?你。”


    他说着,伸手又去握梁和滟的手腕, 梁和滟躲过?了:“你怎么进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你不是说要到元宵节吗?”


    “这府中里里外外被人守得密不透风,我带的人都被派去引开外层护卫了,我才好翻进来,你得快点随我走——魏氏提前举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亲眼看着裴行阙在?宫宴上?被羽箭射中心口,倒在?高台上?,北衙禁军都归魏氏统领,趁此情景一呼而上?,皇后宫里的戍卫也哗变,把控了宫城,他重伤不说,还腹背受敌,怎么可能有活路?如?今宫里已经乱起来,怕是马上?就?要清算到你这里了。滟滟,你得快些跟我走!”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讲:“当初卫家与你,我放弃你,这一次,我不再丢下你了。”


    外面热闹、平静,一派祥和气息,梁和滟盯着他,眉头皱起,只觉得疑云甚多。


    裴行阙就?这样死了,这么轻易,寥寥几句话,一个活生生的、走之前还微笑?着看她,讲等元宵的时候,带她去看看灯的人,就?这么死了?


    卫期看着她:“滟滟,他真的死了,切切实实,死在?我眼前,我们?多年的情分,不值得你信我一回?”


    他看一眼还没多大变化?的外面,语气急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滟滟!”


    “我走可以,不能跟着你。”


    梁和滟很快从那恍惚里回过?神,指向绿芽和芳郊,她们?睡得正沉,身?上?还搭着她给?披的毯子。


    收到那纸条后梁和滟有过?谋算和安排,然?而这事?情转机来得太快也太出乎意料,来得太早,她所有谋算都落空,只剩下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她直起身?:“你说你不会丢下我,我很感激。但我也绝对丢不下她们?,要走,我要带着她们?一起走。带我们?三个一起对你来说是莫大拖累,”


    说着,拎起杯里茶水,一杯一个,把人给?泼醒了。


    两个人昏昏沉沉的,好歹酒疯也不太大,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等看见卫期的时候,眼猛地瞪大,酒醒一半,趔趄着站起来:“娘子?”


    “这是怎么…怎么了?”


    两个丫头摇头晃脑地站起来,看向梁和滟,梁和滟从袖子里扯出帕子来一人扔过?去一条:“没事?,醒醒神。”


    芳郊和绿芽此刻都半醉半醒的,带上?她们?,一定?是会拖累脚步,卫期咬牙:“滟滟!”


    很大一声,仿佛要呵醒她一样。


    梁和滟却清醒的不得了,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与他对视。


    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小?下去,梁和滟语速很快:“这事?情我已经晓得了,我会自己想办法带她们?走。你先?走,去顾着窈窈他们?,窈窈不是过?了年就?要纳采了?若你讲得属实,今晚城里肯定?大乱,去看着她,护好她——卫期,我已经不是十三四岁时候的梁和滟了,有没有人带着我、是不是要放弃我,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不在?意了,你明白吗?我晓得人都有苦衷,我不怪你当时丢下我,是我也会那么选,那事?情不要紧了,都已经过?去了。”


    有那么一刻,卫期想问她,到底是无?所谓有没有人放弃她了,还是因为是他,所以无?所谓、不要紧了。


    梁和滟猛地一推他:“还愣什么,快走!我们?也许走不了,你还能平平安安全身?而退,还等什么?!”


    卫期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咬牙离开。


    梁和滟看一眼外面,几个小?侍女还在?玩烟花,放爆竹,一切风平浪静、喜气洋洋,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她极简短地跟还没彻底醒酒的芳郊、绿芽把话讲了,让她们?收拾好自己,先?去挑些可以随身?携带的细软拿着,又急匆匆让人去喊管家来。


    管家住处离她不远,为着就?是她有什么事?情能随叫随到,隆冬腊月的天,他匆匆跑来,出一头汗,见着她,喘着粗气:“怎么了,娘子?”


    “你告诉我,裴行阙在?哪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梁和滟看着他,定?一定?神,开口问。


    管家略一顿,试探着答话:“殿下此时,该是在?宫中赴宴,娘子有事?情找殿下吗,是否要我递个话进去?”


    “他没事?吗,宫里也没出什么事?情?你有收到什么消息没有?”


    此处离宫里不远不近,若真是出了事?,那他来传话的时候,管家也隐约该知道些消息,而宫里的风声,很快也就?该传到这里。


    不该这样平静。


    但卫期似乎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梁和滟还要再问,院落外的爆竹声猛地止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惊惶的尖叫。


    管家皱眉,回头去看,院落外,火光连天,兵戈声夹杂着厮杀声,梁和滟甚至听得到头颅被削掉,骨碌滚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这是怎么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管家愣住,还不待反应,就?被人抬手劈晕,软软栽倒地。


    卫期去而复返,他喘着粗气,握着梁和滟手:“不行,滟滟,无?论如?何,我也还是不能把你丢在?这里。”


    兵戈相撞的声音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隐隐烧到这院落来,映着门廊转角一片红光,梁和滟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卫期拽着、牵着芳郊和绿芽,一路往后门跑去。


    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无?数惊呼声,适才的平静、祥和骤然?被打断,她身?上?裹着的氅衣被风吹起,在?身?后猎猎作?响。


    她回头去看,她居处,火把映起的火光连绵成一片,灼灼烧着:“这到底怎么回事?,裴行阙真的死了?”


    她声音很轻,很低,嘟嘟哝哝的语调,谁也没听见。


    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过?那话,一切都轻得仿佛一声呓语。


    她只觉得不对劲。


    下一刻,一支羽箭破空射来,风声劲劲,擦着卫期发顶的红缨而过?,“噔”一声,钉在?他们?近前的柱子上?。


    骤然?的变故让人下意识脚步一顿,绿芽跑得太快,猛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梁和滟下意识就?要甩开卫期的手去扶绿芽,卫期喊她:“滟滟!”


    “别动。”


    闪着寒光的剑刃停驻在?他脖颈,一只冰凉的手垂下,握在?梁和滟的手上?,把她扶起来:“身?体没有好,怎么跑得那么急。”


    语气很淡,很平静,很熟悉。


    梁和滟猛地回头,火光连绵,裴行阙站在?晚风里,断续咳两声,对她笑?了笑?。


    “你没有死?”


    骤然?的恍惚后是骤然?的惊奇,梁和滟听得见风声、火苗蹿起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裴行阙笑?:“对不住,讲过?了的,你和你身?边的人,我一定?保你们?平平安安,还是差点出事?情。”


    他说得风轻云淡的,手里的剑却一直没放下,抵在?卫期脖颈,叹口气:“卫少卿,这样看不惯我。”


    头微微后仰,他摆一摆手:“叫他们?都下去吧。”


    长随显然?不放心:“殿下,您身?上?……”


    “下去。”


    裴行阙极短促地重复一遍,看向身?边长随:“你也一起下去——叫人来,带这两个姑娘回去休息,怪可怜的,大过?年的,醉了酒还不能好好歇着——哦,叫人把那些尸首都收拾了,不要太碍眼。”


    说着,他看向梁和滟:“你要留在?这里吗,滟滟?”


    梁和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对今晚发生的事?情也还云里雾里,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着眉头。


    “算了,你留在?这里吗,外面死了许多人,怪脏眼睛的。”


    裴行阙笑?了笑?,朝她递了一只手过?去,梁和滟看一眼。


    “这只手是干净的,没沾血。”


    她还是没动,看着裴行阙:“到底怎么回事??”


    剑锋抵在?卫期肩头,裴行阙慢吞吞地,压着他,胁迫着他垂下头去,卫期狼狈地低头,先?喊的却还是梁和滟:“滟滟……”


    裴行阙的脸色难得显出一点烦躁来,手里的剑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薄薄的剑身?敲在?骨头上?,带铜声。


    “卫期,你自己讲实话,还是等我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


    第82章


    万籁俱寂, 风声猎猎,梁和滟嗅到一点血腥气,萦绕鼻尖, 似乎就在近前的?位置。


    她嗅着,眉头皱起, 微微探头, 要仔细闻一闻,身子才?微微探出半寸,下?一刻手臂就被裴行阙牢牢制住。


    他仿佛惊弓之鸟, 握着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脸上的神情明明平和无波, 却把?她桎梏在身边, 一步也不许离开。


    他微微低头, 凑近她, 慢条斯理问:“滟滟, 要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


    梁和滟皱眉:“没什么, 只?是一股血腥气?, 想看看是哪里?来的?。”


    她又嗅了嗅,觉得那血腥气?离自己近得很, 又讲不出具体是哪里?来的?,又瞥裴行阙,她有点警觉——他今天?很不一样, 仿佛哪里?不太对劲。


    她脑海里?也乱糟糟, 对现在究竟怎么一回事很摸不到头脑。


    太多人参与其中,她若是对牵扯到谁都还清楚, 自己大约也许能捋出个模糊的?轮廓来,但偏偏她闭门不出太久, 此刻就是这?在场唯一一个懵懂无知、死都死不明白的?人。


    “这?样呀,没事的?。”


    裴行阙笑笑,讲得很平和:“不用找了,那血腥气?是我身上的?——我受伤了,滟滟。”


    他话落,手里?的?剑抵在卫期脖子上,语气?与和梁和滟讲话时候截然不同,难得的?不耐烦:“讲话,不讲话,这?血腥气?也是你身上的?。”


    卫期抬头,看梁和滟,那剑就抵在他颈边,贴得很近,他动作的?时候,微微蹭破一点皮肉,紧逼着青色的?血管,他苦笑一声:“无论如何?,滟滟,我没骗你。”


    他看着裴行阙:“我不晓得你们要做什么,但我亲眼看见你被箭射中,命数无多,也看见魏氏的?人纷纷站起来,身怀兵刃——你若是出事,势必牵连到滟滟,我不能看着她受辱身死。”


    梁和滟却皱眉,迅速从他话里?寻到她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魏氏若真要举兵,势必围锁宫门,你一个人又是怎样逃得出来的?,卫期……”


    裴行阙低头,笑起来,然后偏头咳一声,手里?握着的?剑也跟着在卫期脖颈上微抖,梁和滟看着,话顿了顿,但不敢去握他手拿下?那剑,怕两个人起争执,反而?会?要了卫期的?命。


    卫期自己似乎也是后知后觉出些不对劲,瞳孔猛地一缩,眼睛无意识睁大了些。


    “因为魏氏和梁行深都想要你在手里?,到时就算事情不成,也可以做把?柄要挟我,也都晓得,只?有他有可能骗你出来,所以叫他一路畅通,还能召集上一群残兵,穿着我府上人的?衣服,引开层层护卫,翻进我院里?来。”


    卫期沉默下?来,好半晌不讲话,而?裴行阙咳完了,转过头来,语气?很温和地跟她解释。


    “大约他自己也想着要带你走,离开这?里?——你看,他们料想得没错,滟滟,你也乐意跟着他一起走,不是吗?”


    他略略把?搭在卫期脖颈上的?剑拿开一点,然后偏头看梁和滟:“这?样不会?不小心把?他弄死了,可以不要再看他了吗,滟滟?你一直盯着他的?脖子看,叫我有点嫉妒。”


    梁和滟张张嘴,想解释一些什么,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向?裴行阙解释。


    裴行阙则微笑着抚慰她:“没关系,我没有在埋怨你,滟滟,我想过这?事情会?发生,在我的?预想里?你也没留下?。我也没有期待过你留下?,更不希望你留下?——如果我真的?要身涉险境,我一定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才?不叫你被人带去梁行深或是谁那里?,被架在刀尖上去做人质。”


    “我没有,裴行阙。”


    裴行阙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明着在讲卫期,他咬着牙,讲出这?句话来:“我没想过把?滟滟交给二?殿下?…”


    “我讲了,你自己不说,我就添油加醋告诉她。”


    裴行阙瞥他一眼,冷笑一声,半点没有对梁和滟的?温声细语,甚至比他对绝大多数人还要恶劣许多:“这?里?没有你的?二?殿下?。要我提醒你吗,这?里?唯一的?二?殿下?是我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弟弟。”


    裴行阙手里?的?剑扬起,看着卫期,脸色彻底冷下?来:“你没有,你没想过,那你是蠢吗?!满京城的?人都晓得我看重她梁和滟,你没想过梁行深或者魏氏会?想着利用她吗?你畅通无阻出宫城的?时候没想过为什么吗?你没想过你那所谓的?二?殿下?为什么宁可自己不要护卫也都要都供给你吗?你进这?府里?的?时候没觉得太容易了些吗,怎么护卫越打越少,还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稍微一挣扎就被你混进来了?因为有人调动了五城兵马司,在另一侧偷袭!我留了三千人在这?里?,你以为你那百十?号人是怎么压制得住他们的??!”


    三千人,用来发动一场宫变都够了。


    “你没想过把?滟滟交给梁行深,那你准备把?她送到哪里?去?放在你那个千疮百孔筛子一样的?国公府,还是交给谁,送到哪?!”


    他难得的?暴怒,看着眼前人,话讲完,不住地咳嗽,原本是他禁锢着梁和滟的?,此刻咳起来,微微弯腰,浑身轻颤,反而?变成梁和滟在搀着他,顺手给他拍一拍了。


    裴行阙咳半晌,抬起头来,唇上沾着一痕血,他抬手,很随意地抹去,语气?冷寂下?来,声音微微嘶哑,讲出的?话音调平和,却最致命:“卫期,你敢说,你真的?没想过是否可以拿她来胁迫我?”


    卫期被他讲得说不出话,头微微垂落,肩膀微微打颤,身上的?甲衣因为这?样的?动作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裴行阙冷笑一声,手里?的?剑猛地扬起。


    “别!”


    梁和滟脱口?而?出。


    剑锋停在他喉头,裴行阙的?动作停住,看向?梁和滟。


    他唇上的?血没擦太干净,此刻火光照着,暗沉的?红衬着白净的?脸色,显出一种诡异又温和的?病弱来,梁和滟踌躇着,不晓得要怎样求情。


    裴行阙微微歪头,微笑着看向?她,语气?温柔缱绻,像讲情话:“怎么?滟滟,你心疼他吗,我杀了他,你会?不会?难过?”


    同样的?话,对卫期父亲的?时候,他也问过一遍,当时梁和滟没有讲话,而?他自顾自讲下?去,此刻他停住,静静看着他,显出没有那么好商量的?意思。


    “滟滟——”


    卫期抬头,嗓音沙哑,眼圈微红,看着她。


    梁和滟也回看他,半晌:“卫期,我讲过了,有没有人带着我、是不是要放弃我,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情分,其实想想,本来也没有很深,这?么多年,日积月累攒出来的?东西,也都日积月累地消散了,没什么好说的?,也都无所谓了。”


    她讲话,像说给卫期听的?,也像是说给裴行阙听的?,讲完了,卫期没有讲话,只?是脸色彻底灰败下?去,整个人仿佛都黯然起来。


    裴行阙倒是拎着手里?剑,笑了笑。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


    “我无所谓了,但窈窈有所谓。我无所谓这?个从前青梅竹马的?朋友,但窈窈得有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兄长,我不心疼他,我心疼窈窈。”


    她看向?裴行阙,低低的?:“求……”


    话才?开头,被裴行阙止住了:“别因为他求我,滟滟——因为卫娘子也不行,因为谁都不要求我。”


    略一顿,他缓缓开口?,带点笑:“但你晓得他做了什么,滟滟——他串通前朝余孽,潜入我府里?,杀了我百二?护卫,还差点劫走你,不杀他,我难以服众,要压下?这?事情,也很难办。”


    他想起什么,回头,看一眼卫期,笑了笑:“忘了跟你讲,今夜京中大乱,波及颇多,你的?那位二?殿下?,因为身边无护卫,被乱兵误伤杀死了,尸骨存着,只?是略有些分崩离析了——你看,护卫多重要,不要乱借给人。”


    卫期的?脸色早在梁和滟讲完那些话的?时候就彻底暗下?去,此刻听见他讲,也只?是动了动眼皮,并没太多反应。


    裴行阙说完,看向?梁和滟,凝重的?神情:“魏氏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滟滟,我在朝中,其实很难做,许多事情,不是讲句话就好了的?——”


    梁和滟听着他弯弯绕绕兜圈子的?话,终于忍不住:“你要我做什么,直说罢。”


    裴行阙看她一眼,忽然笑了。


    “你亲一亲我,我就不杀他了,好不好?”


    “在这?里?,当着他的?面?”


    梁和滟愣一下?,指一指卫期,错愕看着他。


    裴行阙笑:“杀人诛心。杀不了人,心我总要诛一下?的?。”


    “亲哪里??”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微微仰头,看着他。


    裴行阙似乎没想过她会?这?样回答,愣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你真的?愿意亲我?”


    片刻后,他垂首,摇摇头,苦笑一声:“算了,你因为他亲我,以后再想起来,心里?也还觉好怪异。”


    说着,他把?手里?剑很随意地一丢,踢在一边,看也不看卫期:“不杀你了,滚吧。”


    话讲完,他牵着梁和滟的?袖子,慢吞吞往院子里?走去:“滟滟,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去休息,我到时候沐浴完,去掉身上血腥气?再去找你。”


    走到灯光明亮处,梁和滟才?瞧见他一直握剑的?那只?手臂上,简单包扎好的?伤口?不晓得何?时崩裂,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而?他浑然不觉,对她笑一笑,转身要走。


    梁和滟伸手,拽住他袖子。


    他总是很容易为她回头,稍一扯就会?转身看向?她,笑容温和、疲惫、苍白。


    梁和滟微微踮起脚尖,一只?手抬起,勾在他颈后,压得他微微低头,然后,很快、很轻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第83章


    梁和滟亲完后就离开, 手也收回来?,裴行阙却仿佛愣在那里,依旧微微弯着脖子, 仿佛还被她拉着按头在亲。


    “不是还有事情,去忙吧。”


    梁和滟亲完后, 蹭了下嘴唇, 然后抬头看他:“记得让人给你包扎伤口,不?要拖着。”


    说完转身就走,袖子掖得紧紧的, 连拉住她袖子的机会都给不留。


    裴行阙站在原地, 愣愣地抹了下自己唇, 很?认真在想, 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亲, 梁和滟怎么?亲完他要擦一下嘴。


    正月里天寒地冻, 他在风雪里站到浑身凉透, 指尖都冻僵了, 慢吞吞摸一下唇, 抚过她亲过的地方,只觉得那里还是温热的。


    他又站片刻, 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无端笑起来?,摇头?依依不?舍走了。


    这一夜, 京中大雪, 宫宴上面泼洒在青石板上的血不?用清扫就被?掩盖,漫天遍地都是白茫茫一片, 裴行阙忙完许多事情,捏着包扎好的绷带, 去看了自己母亲最后一眼。


    魏涟月难得挣扎着起身,站高台上,看下雪。她裹着大氅,脸色苍白,却又蒙着层红晕,眼里闪烁着光,仿佛是期待着什么?。


    直到看见来?人是他,那层期待彻底落空。


    裴行阙看一眼她,笑了笑:“母后。”


    他是发自内心在笑,连讲话的语调都是藏不?住的轻快,魏涟月瞪着他:“怎么?是你,你舅舅呢?”


    “舅舅,母后讲哪个舅舅?”


    裴行阙回问,讲完了又摇头?:“反正哪个舅舅都是想杀了我的舅舅。”


    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语气也轻快,讲完了,才转过脸,看着魏涟月,慢吞吞开口:“也都死了。”


    语气没有冷下去,依旧是那样平平常常的语气,但偏偏一句话,就把人骨头?都冻结。


    魏涟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败且苍白,嘴唇动了动,暗暗的眼珠转一转,然后滚出一滴泪来?。


    “畜生……”


    她骂,仰着头?,含恨带泪地看着裴行阙,语气阴毒,咬牙切齿:“你得偿所愿了?”


    “是。”


    裴行阙颔首,明明经?历过这样一场大事,他整个人却仿佛都明快很?多,微微笑着,看魏涟月。


    “这天下终究是到你手上……”


    魏涟月看着他,半晌,吐出这句话。


    “母后讲的得偿所愿是这事情?”


    裴行阙笑一声:“顺手而已,算什么?得偿所愿。”


    他讲得散漫,叫人听了更恼火,魏涟月看着他,拔下头?上簪子,猛地冲过来?,往他心口刺去。


    裴行阙没躲,只是略略偏了下身子,眼看着那簪子刺到心口旁边一点,差点要他命。


    血顺着他衣裳流下来?,晕染开一片鲜红的血迹,魏涟月还在用力往里刺着,直到她力竭,手哆嗦着垂下,眼睛还没挪开,还瞪着他,目光阴毒。


    谁家母亲这样看孩子呢。


    裴行阙笑笑,手压着那簪子,慢吞吞地,一点点自己拔出来?,递还给她:“母亲。”


    他久违地这样叫她,嗓音微微有点发哑,脸上的笑还是释然的:“你的生育之恩,我算是还完了吧。”


    他讲完了,就离开了,有血从他胸口滴下去,融在雪里,一长?串,直到再也看不?见。


    裴行阙压着心口那里,慢慢往回走。


    宫城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想趁着宫宴时候,动用北衙禁军要他命的舅舅被?当场擒住,哗变的北衙禁军也都被?收押,他又摸一摸心口,咳两声,带血腥气。


    他宫宴上穿着护心镜,一箭射过来?的时候,也还是抑制不?住地倒下去,力道?太大,精铁上射出个缺来?,他在那里躺了片刻,然后慢吞吞、迎着所有人错愕的眼神?站起来?,摆一摆手,说:“拿下。”


    他料到会有这一天,在当初出兵入周地之前,就在舅舅身边埋伏了人在,为的是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只是当时也许还有点傻气的期待,觉得未必会走到这一天。


    他想过这事,压着胸口,停在原地,慢慢吐出一口瘀血来?。


    乌黑的血顺着嘴角,一滴滴流下去,裴行阙一滴滴擦了,就这么?一路沉默走着,回了府。


    他好想去见梁和滟。


    去之前要先沐浴一遍,洗干净身上血腥气,然后包扎好伤口,手臂上的、心口上的,然后换身更好看些的衣服,干干净净去见她。


    他这样想着,抬头?,然后看见院落前站着个人,提着灯笼,微微皱眉看过来?。


    是梁和滟。


    雪落下来?,他看见梁和滟快步朝他走过来?。


    ——裴行阙再醒过来?是一天后,梁和滟撑着头?,在一边看他随手放桌上的折子,听见动静,抬头?看他:“醒了?”


    嗓音疲惫,微微沙哑,手里的折子合起来?,顺手放一边:“终于也换我守你一回。”


    裴行阙要坐起来?,被?按回床上继续躺着:“手上的上没好,心口又添一道?。”


    她手里端着碗药,舀了两下就递给他,裴行阙尝一口,还是烫的,但她递过来?,他也就面不?改色喝了。


    喝完了,梁和滟放下碗,看着他:“你长?随说你喝的那药,是怎么?回事。”


    语气很?直白,不?旖旎、不?缱绻,没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他们昨天夜里没在雪里灯下亲吻,裴行阙下意识摸一摸唇,甚至有点疑惑那是不?是自己一场梦。


    梁和滟挑眉惊诧看他:“怎么?,这事情也要亲一亲才能说?”


    她说着,站起身,凑过来?,手撑他脸边,很?轻地亲了一下他唇。


    然后再要起身,却发觉一只手压在她后脑,按着那里。


    裴行阙亲她的时候也温和,就是黏人,仰着头?,慢吞吞,一点点吻她唇,描摹着轮廓,很?温柔地吻过她唇角,舌头?小心翼翼伸出来?,舔一下。


    两个人四目相对,呼吸纠缠,靠得很?近,梁和滟原本四平八稳的,此刻主动权被?夺去,眉头?皱起,要抽身,走不?开,她闷哼一声,结结实实在裴行阙唇上咬了一下。


    他还是没松开。


    梁和滟想捶他一下,怕捶着他哪一处伤口,也不?敢下狠手,最后伸手,敲一敲他肩头?,裴行阙才后知后觉松开。


    他伸手,摸一摸唇上被?她咬出来?的牙印:“滟滟,下次能不?能咬得再重些?”


    梁和滟还喘着气,听见他问,眼都瞪大了:“你睡傻了?”


    “没有。”


    裴行阙笑:“咬得重些,留个印子在这里,显得不?像是个梦。”


    他顿一顿,讲起梁和滟最开始问的那事情:“你记不?记得,定北侯府里,偌大个藏书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一本医书。”


    “后来?倒是又有了,你放进去的?”


    裴行阙点点头?,笑了下:“你有在看?我挑了几本好读的,叫悄悄夹杂里面的,喜欢吗。”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那藏书阁里也有医书的:“后来?都被?我烧了。他们盯我盯得紧,见不?得我会些什么?东西?,要人知道?了,我怕活不?下去,那时候不?晓得怎样瞒着人,干脆就看一本,烧一本,直到全看完、都记住了。”


    顿一顿,他手指敲一敲桌子,比划一下:“上头?提过一个方子,怪邪门的,能叫人身形敏捷、气力壮些,就是要烧精血、耗气力,平素也显得苍白些,还说能解百毒。”


    他笑一声:“我原本觉得,哪有那么?邪门的事情,后来?有一回,梁行瑾看我烦了,拿我试毒玩儿,我回去后,一边吐血,一边翻书,又翻出这个方子来?,死马当活马医,一剂喝下去,吐了一宿血,第二天倒还活着。”


    他原本只要喝那一次,然而梁行瑾第二天见他没死,于是更放肆地那他来?作弄,于是长?此以往、日复一日,终至顽疴沉疾。


    原本和梁和滟成亲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喝的,只是到后来?许多事情,再加上回来?后,急着学所有没来?得及学到的东西?,于是又捡回来?这方子,支撑着精力。


    这话裴行阙没有讲,笑一笑:“没有什么?大事,我停了药,换个方子调理一下就好了。已经?没有需要我劳心劳力去做的事情了,没事的。”


    梁和滟皱着眉,不?太信任地瞥他一眼。


    裴行阙抿一抿唇,想起另一件事,他微微动一动没伤着的那边胳膊,支撑着坐起来?:“我亲起来?不?太舒服吗?”


    “什么??!”


    他看着梁和滟,很?诚恳:“我看你那天亲过我,擦了擦嘴唇,不?晓得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需不?需要我进益一下。”


    梁和滟瞠目结舌看着他,半晌没讲话。


    他唇上牙印渐渐要消了,脸色有点苍白,脸颊和耳朵还是红的,身上包扎着的地方很?多,缠得结结实实的,也没妨碍他口出狂言。


    梁和滟沉默片刻,默默把他按回床上,拉上被?子:“老老实实睡吧,少琢磨这些。”


    顿一顿,她咬牙切齿地叹口气:“我真恨不?得把这被?子拉起来?,蒙你头?上,给你闷死。”


    说着,又低低补充一句:“还行吧,挺好的,就是还有点不?习惯,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第84章


    宫里的太医令来给裴行阙把脉的时候, 梁和滟并不在,他伸出手,咳几声?:“滟滟呢?”


    太医令弯着腰:“梁娘子去歇息了。”


    “嗯。”


    裴行阙点头:“我是小病, 没有什么的,你把完脉, 她要是问起, 记得跟她讲一声?这事情,不要让她太?担忧。”


    太?医令摸着他脉,抬头看了一眼:“殿下……”


    裴行阙神?情平和, 回?看他:“怎么, 难道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吗?”


    话说?完, 他面不改色地拿过帕子, 掩在唇边, 咳了几声?, 血色顺着帕子洇透出来, 他合了合眼, 连着唇上的血一起擦去:“还有几年呢。”


    说?着, 手里的帕子叠起,扔在近前火盆里。


    太?医令喏喏应下, 又低低讲:“臣从前医书里看到过个方子,对殿下的身体或许有进益。”


    “我晓得。”


    裴行阙收回?手腕,压着自己脉搏, 是药三?分毒, 更?何况是他当初喝得那药,如今骤然停了, 身体也千疮百孔了,只是到底还有几年活头, 没有必要现?在讲出来,叫滟滟伤怀。


    至于那药方,他笑了笑:“那么多的奇异草药,还多植栽在海外诸国,几年时间?,哪里凑得齐?”


    他已吩咐人出海去寻了,只是希望渺茫不可期,于是干脆一开始就不抱太?多期待。


    他讲完,看向太?医令:“去吧,就那么跟她说?就好,我有分寸。”


    太?医令不再说?话,低头出去。


    楚地的雪比周地多得多,正月里连绵不断,下个不停。


    元宵节这日也是,灯点到一半,天上忽然下起雪来——灯火通明,大雪簌簌落下,堆人肩头,梁和滟裹一裹身上大氅,拂去肩头落雪。


    身后有些拍不到的,裴行阙走过来,微微弯腰为她拂去,仔仔细细的,顺着背上的一直轻拍到衣摆处,然后蹲在地上为她理一理衣摆,不叫雪水弄脏污她衣服。


    “梅花又开了。”


    梁和滟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为着梁韶光的所?谓赏梅宴。”


    她还记着那一次,因为实在与太?让人震惊的事情关联着,她的命数也从那时候开始改变。


    身后的裴行阙挑眉,伸手接着片落雪,咳过一声?,露出个笑:“不是那天。”


    “什么?”


    梅花上逐渐堆满雪花,他伸手弹拨掉了:“你第一次见我,不是在那天,但也是个大雪天。”


    梁和滟还是没想起来,看着裴行阙,他笑起来,很轻地语气:“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弘文馆外,我被人欺负,旁人都不敢过问,只有你,穿着件披风,冲过来,帮我打架。”


    他断续补充着许多细节,但梁和滟都不记得了:“你向我跑过来的时候,干净又鲜活,好像连我都干净起来、鲜活起来了。”


    梁和滟静静听他讲完这事情,好半晌没讲话。


    她实在记不起了,类似的事情她其实做过许多次,在还不懂事的时候,直到父亲因为这事情被罚跪到两腿颤颤、趔趄地走回?宫里,她意识到许多事情是对的、应该做的,也是会伤及自身和家人的。


    因为这世道,从来就不太?对。


    如果裴行阙遇到的是一年后的她,也许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她想。


    裴行阙看她一眼,笑了笑:“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本?来就只是一件小事。”


    梁和滟沉默很久,伸手摸了摸他手指,握住:“我也没有那么好,这事情之后,我也学会不听不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所?以?在那场所?谓赏梅宴上,明明晓得梁韶光逼他穿那衣裳戏弄他是不应该的,也还是沉默。


    “不是。”


    裴行阙摇头,回?握住她,把她微微有点凉的手指拢在掌心:“不是。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看着我在笑,你没有,他们都觉得羞辱我是无所?谓的,只有你觉得那不应该,你只是当时没办法讲出来,所?以?只能独善其身而已,你是被世道压着不得已,但你永远都不是那样的人。”


    “你一直都看得见的。”


    他讲得诚恳,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注视着梁和滟,把她描摹得很好很好,听得梁和滟觉得脸上有点热,滚烫一片:“你以?前的时候没跟我讲过这个。”


    “没有必要,说?这个做什么。”


    裴行阙笑着:“当时你也不太?喜欢我,我对你来说?也是个累赘,无端讲起这样的事情,不太?像是一段缘分,像是你一时好心,误打误撞惹上我这样一个麻烦。”


    “我现?在就太?喜欢你了?”


    梁和滟手里的灯垂下,不叫裴行阙看见她神?情,她从来从来听不得太?真?挚的话,看话本?子听戏,里面人互诉衷肠的时候,也要躲避开,因为总觉尴尬。


    何况此刻切身听着。


    她努力讲出开玩笑的语气,但有点低,讲得又轻又快的,一掠而过,裴行阙偏头看她,隐约好像笑了一声?,灯光暗下去,却?还是能看见他很亮的一双眼:“…是我现?在太?喜欢你了,所?以?忍不住要讲出来。”


    太?腻歪。


    梁和滟有点受不了,伸手推他一把,轻轻的,但没推开,于是干脆伸手,把人抱住,拍了拍,慢吞吞地在他肩头蹭了一蹭:“行了,别?说?了。”


    又问:“还能去看灯吗?”


    她着急忙慌地要转移开话题,裴行阙回?报住她,笑一声?:“去,城中有专供饮乐用的高台,我提前叫人问好了位子,到时候能看雪也能看灯,烧着炉子在一边,也暖和。”


    顿一顿,他松开她,但手还是牵着:“原本?想放烟火给你看的,只是今天用火处颇多,望火楼那边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再放烟火,只怕防范起来更?不好办——等我父皇薨逝后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他话讲得平淡,跟要死了的不是他亲爹一样。


    梁和滟含糊应一声?,忽而听他说?:“滟滟,你想做些什么?”


    “什么?”


    “前段时间?不是说?,想着开食肆吗,或者做些其他生?意?再或者,官场上有你感兴趣的事情吗?”


    裴行阙话讲得稀松平常的:“从前约束着你,是因为我能做的太?少,因为我要害你的人又太?多,太?怕护不住你,所?以?时刻要人盯着你,患得患失的。现?在不会了,那些人都死了,其他该杀的我也都杀了,没什么人再有能力伤到你了,你想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顿一顿,他笑着继续讲:“我晓得你不想把所?有都倚靠在我身上,我也不想你这样,人总善变,世道也有许多变数,我怕来日我待你没有现?在好,你会受委屈。”


    梁和滟的确是这样想,她不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压在“那个人爱我、会对我好”这样的事情上,像他讲得,谁会对谁好这事情,原本?就是在变的。


    她仰头看着裴行阙:“官场上?”


    “再多我暂时也给了了,只有这天下,暂时说?了还算数。”


    裴行阙握着她手,慢慢讲着:“士农工商,总要握住点朝堂上的势力,才显得不太?弱势。”


    “你不怕我也做女?主武后?夺了你家天下?”


    裴行阙笑了笑:“你想吗?我怕你不太?愿意管这些事情的,其实我有想着,不管做些什么,都会被拘束,不妨做皇帝,虽然也有些拘束,但总归还是舒心的。至于我家天下,我的东西就是你的,想要什么,拿去就是,哪有什么我家天下这东西。”


    梁和滟戏言一句,没想到他真?接这么一长串出来,她隐约从这话里听出点托付后事的意思,微微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他风轻云淡地笑,调侃打趣的语气:“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事情了,总要说?的,早说?晚说?都是说?,现?在气氛旖旎,讲出这些话来,也很合适。”


    梁和滟皱起眉头,试图从他神?情里找点蛛丝马迹出来,但裴行阙只微微笑着,被她看久了,还无可奈何地弯一弯眉,低头过来,亲了下她。


    “别?看了,滟滟。”


    他嗓子微微有点哑:“还去看灯吗?要不我们不去看灯了,你在屋里慢慢看我,行吗?”


    梁和滟没找出蛛丝马迹,但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了,抬腿轻轻踢他一下。


    裴行阙没躲,只是在她踢过来的时候微微弯腰,伸手压住她膝盖,顺着握住小腿,把人往身前带了带,又抱住她,低头亲过来。


    腊梅花香气浓得很,氤氲在两个人中间?,连吻都是花香气,因为在外面站得久了,所?以?唇都是冰的,凑在一起,慢吞吞地,把唇亲到温热。


    隔很久,他松开她,低低问:“还去看灯吗,滟滟?”


    梁和滟咬牙切齿。


    “我看你是不太?想去了。”


    “去也行的,虽然错过今天,明天、后天也还看得见,但是若你想去,我一定陪你。”


    裴行阙讲话诚恳得很,梁和滟的手按下去,碰一碰:“这样也能去?”


    她碰一下就要拿开,却?被裴行阙握住她手,又按回?原处,贴住,他微微低头,凑她耳边讲话,嗓音低哑:“我不是不可以?忍一忍。”


    不像可以?忍一忍的样子。


    第85章


    元宵灯节, 总是?热闹,外面的人去看灯了,梁和滟跟裴行阙在家里热闹。


    当初为了等梁和滟来, 裴行?阙做了许多事情,为她准备的房间里一应东西都用最好装潢——楚地从前曾有用动物皮毛制成暖帐①, 垂挂在屋里、层层叠叠, 遮风避寒的效用?,只是哪里去找那么多上好的动物皮,又有地龙火炕炭盆, 渐渐都不用?了。


    轮到裴行?阙的时候, 为着怕她冷, 一切都预备上, 还在秋狩的时候, 亲自为她狩猎悬挂了满屋的皮暖帐, 密密匝匝地垂落, 遮挡门窗上, 透不进一丝风, 也叫人窥不见里面的景象。


    无烟的银炭暖融融烧着,不时噼啪作响。


    裴行?阙抬眼, 在这静谧的噼啪声里,看见红梅落雪。


    腊月里,该是?梅花开的季节了。


    要赏梅的。


    梁和滟又踹他一下, 这次力?道没有很收敛:“不要乱看。”


    裴行?阙看着, 语气很恳切:“没有乱看的。”


    于是?又被踢了一下。


    脚踝被握住,梁和滟下意识后却一步, 被顺着劲儿扯开腰间的系带,她偏一偏头, 不要去看,却被裴行?阙捏住下巴,转回来。


    “滟滟。”


    他嗓音沙哑:“看一看我。”


    其实早看过许多回,他们在周地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却从来不是?发自内心?,永远被人推着来,也从没到过这一步。


    梁和滟对?这样的事情不太看重,裴行?阙却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坚持,似乎一定要心?意相通才好,于是?永远在到最后一刻前克制,刺破掌心?划伤手臂,从不逞那些乱七八糟药的便?宜。


    直到此刻。


    梁和滟转过头,却又被蒙住眼,掌心?温热,她眨一眨眼,睫毛扫过,听裴行?阙在她耳边低低喘一声:“算了,好难看的。”


    嫌弃的语调,讲他自己。


    梁和滟抬手,摸索着碰了碰,没缩回去,只是?笑了声:“怎么,不一样吗?我以为都是?一个样子的。”


    她说得熟门熟路,其实并没见过旁的,唯一的涉猎在避火图。


    出嫁前会被塞到嫁妆最下面的避火图是?很厚一本,压在那些红底金线的绸缎、金碧辉煌的头面首饰、触手温润的玉如意下面,小心?翼翼的,又要给人看,又不敢昭然于众。


    里面的画风则可堪拙劣,就算是?市面上装帧最好的东西,也免不了笔触粗糙、形状怪异、配色粗俗的毛病。


    仿佛金玉满堂堆砌到最后,就是?为一本子拙劣的笔墨作陪衬。


    ——后来在藏书阁里翻检登记书籍的时候,找到的那套龙鳞装上的画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样的不堪入目,让人翻了两页就兴致缺缺。


    里面描绘的自然也都奇形怪状、乱七八糟。


    的确有些不好看。


    梁和滟在裴行?阙掌心?下眨着眼,听他轻轻讲:“一样的,只是?都一样难看。”


    梁和滟笑起来。


    红梅颤颤,雪堆欲融。


    苦寒的时候,原本没有樱桃可以尝,他却侥幸,在隆冬飞雪的时候,尝春日里第一重鲜果?,于是?小心?翼翼,不敢立刻吞吃入腹,配着白腻软甜的酥酪,摩挲浅尝。


    裴行?阙曾经无?数次遗憾,遗憾母亲的偏袒、父亲的不作为与冷眼旁观,他是?有许多缺憾、千疮百孔的孩童,永远缺少?童年时候分给的樱桃、少?年时期教?拉弓的父亲、青年时期会温柔关怀他的母亲——这些缺憾与梁和滟其实并不相同,她不弥补他的任何一处缺憾,而是?叫他可以不必执迷于他早千疮百孔、缝补不好的人生。


    他抬手,替发髻早已被揉乱的梁和滟取下簪子。


    今日元宵,他们原本说好要出去看灯的,于是?各类打扮都是?看灯时候的装束,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袅袅。


    她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支簪子被取下,她发髻彻底散开,那簪子也被丢到一边,裴行?阙却忽然想起什么:“当初我答应你,要陪你一支珍珠簪子的。”


    他想起那支仓皇间被他匆匆扯落,随手掷在地上的簪子。


    后来却一直没赔。


    楚地更难寻好珍珠,也没太多人懂得怎样小心?翼翼,分开湿滑柔软的蚌肉,去捏住那一颗深藏着的珍珠。


    他循着一点破碎的记忆,摸索着,将那颗珍珠抵在指尖,揉捏着,慢吞吞,看光泽、弧度、线条、是?否坚硬。


    梁和滟仰着颈子,抓乱他头发,扯着他发丝:“不是?赔我了?”


    她讲话断断续续的,脚趾绷紧,不时蹬过他小腿,找准机会,时不时就要踹一下:“那顶珍珠冠,可惜…没有留住,跌碎了。”


    她讲得是?那顶扑来的珍珠发冠,裴行?阙那天其实跟了她许久,注视着她和别?人言笑晏晏,谈笑甚欢。


    他不太恼火,只是?期待。


    然后就看见她皱眉,为那顶珍珠冠。


    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围绕着的人哪一个都能打造出许多顶那样的发冠,只是?恰逢其时,天时地利,于是?都想求个人和,都把那冠子看得不太一样。


    像他们当初初见。


    天时地利,有无?数人可以来救他,不救他也可以,理由都充分,毕竟没必要为他得罪太子。


    只她占那个人和。


    朝他本来,不叫他至于死在那滩腌臜、污浊的雪里。


    “留住你了,就很好,胜过所有那些东西。”


    裴行?阙语气很轻,却虔诚,一字一句的,说得诚恳无?比。


    他在周地吃过许多苦,在最严寒的冬日被人把衣服冻结在冰层里,动弹不得,一边冷到浑身颤抖,一边用?手指敲着冰层,到满手鲜血,也在溽热夏日,被戏弄着压在厚实棉被下,裹得结结实实,胸口被压迫着、喘息不来,然后拼命挣扎,狼狈不堪、汗如雨下地爬出来——小孩子们折磨人的手段永远最残忍、恣意、肆无?忌惮,那是?裴行?阙过得最苦的两年。


    直到梁和滟出现。


    而他要再等许多年,才等到今天,此夜,蓦然回首时。


    在这些天里,原本该很漂亮的手指磨出茧子,原本该修长的指节因为无?止境的劳作变形,实在是?太不好看的一双手了。


    到如今他做了半年多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手指上茧子却都还在,压在皮肤上,摩挲两下,还是?会泛红。


    于是?压住,分开,摩挲出红痕。


    低下头,半跪着,像致歉的姿势。


    为这双有些粗糙、不太好看的手,为被茧子摩挲出的红痕。


    裴行?阙在梁和滟心?里,从不是?笨嘴拙舌的人,虽然他并不会讲许多空泛漂亮话,称不上一句伶牙俐齿、舌灿莲花。


    但总是?诚恳、温和,不叫人讨厌。


    ——有时候也蛮让人喜欢。


    梁和滟躺床上,仰起颈子,踩上裴行?阙肩头,那里有一道不知来历的旧伤,暗沉可怕的疤痕横贯前后,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


    再往下,是?她刺出的伤口。


    新生出的伤疤呈现浅淡的粉,在皮肤上微微隆起,不算太长,只是?微深,留在那里,与心?口挨得有点近,显得触目惊心?。


    她问?:“还疼不疼?”


    话落,她呜咽一声:“轻…轻点。”


    呼吸隔片刻才回复勉强可控的节奏,她手里握着一绺裴行?阙的发,在抑制不住的时候就扯住,拉一下,毫不手软。


    裴行?阙总是?笑,拽得多狠也不抱怨,每次被拽的时候,梁和滟都感觉到他有轻轻笑出来,因为呼吸温热,喷洒着,叫人不自觉绷紧。


    “唔!”


    手里的头发被她毫不留情拽住,握紧,拉向自己。


    她小腿紧绷用?力?到抽筋,搭在他肩上痉挛,裴行?阙没抬头,却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借着搭在肩头的姿势,慢条斯理给她按揉着抽筋的腿肚,到她彻底放松下来才松开。


    梁和滟又碰一碰那伤口,语气很低,嗓音发哑:“我当时是?不是?也该轻一点?看着就好痛。”


    裴行?阙笑了声,抬起头。


    他的形容实在有点狼狈,发冠被她随手扯开了扔在地上,长发落下,披在肩头,一缕还被梁和滟拽在手中,额前也横过一缕,垂在鼻梁。


    发尾滴水。


    他鼻尖上蹭了点晶莹剔透的水,昏黄朦胧光线下,隐隐发亮,唇上也渡着那层水光,随着唇齿开合,上面的水珠摇摇欲坠,顺着下颌滴落。


    他嗓音微哑,似笑非笑地调侃一句:“礼尚往来,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不那么轻?”


    梁和滟忍不住,又想要踹他。


    他握住她脚踝,很自然地把她拉过来,托着她后脑勺与她亲吻,在换气的间隙温柔缱绻地喊:“滟滟——”


    “不痛的。”


    他压着那一处伤疤:“我身上许多伤口、疤痕,我最喜欢,也只喜欢这一道——它叫我觉得,你是?真的在这,是?真的存在着,而不是?我活得太苦,所以胡乱幻想出来的样子。”


    梁和滟伸手,捶他一下,因为他的话有些心?软,于是?换了缕头发继续扯,不再逮着同样的地方薅,怕扯秃掉。


    只是?虽然这样,第二天醒的时候,梁和滟抬一抬手,还是?发觉自己指间缠着许多跟被扯断的发丝——是?裴行?阙的。


    她咬牙切齿,觉得这人活该,回身看他,跟他商量:“许多事情,其实不必这么细致又慢条斯理地来,你下次动作能不能快些?”


    裴行?阙笑一声,嗓音闷闷的,讲话的时候比昨天还恳切:“这事情怕是?不太好办。”


    第86章


    关于元宵节为什么没出去看灯, 梁和滟给出的解释是她和裴行阙略略吵了一架。


    绿芽和芳郊不知缘由,但还是陪着她大骂了一顿裴行阙。


    然后?两个人第二?天意?外发觉,怎么自家娘子与太子殿下仿佛…反而亲近了许多呢?


    她们凑一起分析, 最?后?想,娘子还是宽宏大量的, 没有跟太子殿下多计较。


    梁和滟不晓得?她们得?出这结论, 她久违地收到个人的信,在翻看,裴行阙回来的时候, 刚看到第三页, 他过来了, 叫她一声:“滟滟。”


    梁和滟没抬头?, 嗯了一声, 面不改色翻过一页, 微微皱着眉头?一字十行往下看。


    裴行阙不会翻看她信件或其?他东西, 在不远处脱外套, 没往她手上看, 很?随意?地问了句:“是母亲的信吗?”


    “不是,李臻绯的, 他出海要回来了。”


    “哦。”


    李臻绯写信实在太长,一句话能掰成三句讲,中间还要跟她调侃半页纸, 梁和滟耐着性子看到第十一页, 忽然听见几声咳嗽。


    她抬头?,看见裴行阙坐在窗边, 掩着唇,低低咳嗽着。


    “吵到你了吗?”


    他似乎是察觉到她目光, 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目光温和,语气诚恳:“抱歉,滟滟,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没事。”


    梁和滟揉一揉眉头?,感觉剩下的至少还有几十页纸:“反正都是废话——怎么好好的又咳嗽?”


    “大约是最?近忙父皇的事,有点累了吧,没事的,不用管我,滟滟,你看就好。”


    “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吗?”


    裴行阙最?近的公务的确繁忙,偶尔会扯几封折子来,请梁和滟帮忙看一看。


    她最?开始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没接触过这些?东西,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的,很?多地方都需要他讲解。


    裴行阙也不急,遇到不懂的了就一丝不苟为她解释,给她讲完还能举一反三。


    她聪明,上手快,如今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


    梁和滟随手拿个镇纸压住剩下的纸,站起来坐他对面,想给他倒杯茶,拎了下茶壶,发现没水了,梁和滟懒得?再站起来,水杯、茶壶一起推他面前:“炉子上烧着的应该能喝了,你去倒些?来吧。”


    裴行阙嗯一声,嗯完又开始咳,手躲开茶壶,扯了帕子,抵在唇边。


    咳完,脸色有点苍白地偏头?看她:“抱歉。”


    梁和滟看着他样子,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拉住他,把他手腕握住,要给他把脉,裴行阙笑起来,伸手压住她手指,慢吞吞地挪到个位置:“寸关尺①是在这里,滟滟。”


    他握着她手指,一根一根地帮她找好位置,压在他自己手腕:“是这样子的。”


    “摸着还好。”


    梁和滟看得?医书?略有些?少,一知半解的,摸过了,没觉出太大问题,皱着眉:“只是你咳成这个样子,我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请太医令来看看吧,他只说是小病,没什么大碍,可怎么调养来调养去,一直不见好?”


    “都听你的。”


    裴行阙笑笑:“只是等过段时间吧,父皇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了,但天还有些?冷,他现在死了,守灵、祭拜之类,都有些?折磨人,我不想为他受这份罪,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给他挑个去死的好日子——不过因为他缠绵病榻的样子,朝堂上下如今已经议论纷纷,我若再频频传召太医,怕会让人心浮动。”


    他讲完,又咳一声。


    梁和滟已经去倒了水,她不喜欢喝茶,裴行阙嗓子不好,两个人屋里现在就只烧熟水喝,方便又省钱,拎着茶壶就干脆利落倒在茶杯里,一人一杯,捧手里慢吞吞喝。


    裴行阙讲完这个,很?漫不经心、很?不在意?、很?随意?地提了一句:“李小郎君难得?写信来,做什么?”


    “也不是很?难得?吧。”


    梁和滟又想起那封信,头?痛到揉一揉眉心:“他讲他如今在海上做药材生意?,稀奇古怪的东西收了一箩筐,希望到时候不要全砸手里,还说他快回来了,说是在海上风吹日晒这两年,钱赚够了、人晒黑了,要来这里谋新出路。”


    “他要来?那是要好好招待……”


    裴行阙语调依旧平静,梁和滟瞥一眼,啧一声:“行了,殿下,适才?就看你偷瞥了,你到底做什么这么在意?李臻绯,他在我这里,就是个圆滑老?成的小孩子而已,顶多长得?好看了些?、有钱了些?、年轻了些?……”


    她漫不经心数着李臻绯优点,一不小心就数出许多个,越讲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声音渐渐小下去。


    裴行阙笑一声,淡淡接上:“喜欢你喜欢得?明显了一些?。”


    “你也不差的,太子殿下。”


    梁和滟放下手里茶杯,探身去捧裴行阙脸,她手掌温热,贴在他脸颊上,揉搓两下:“我又不喜欢他。”


    她还是不太习惯太直白地说“我喜欢你”,所以拐弯抹角,把话讲出来。


    裴行阙按住她手,笑一笑:“我也喜欢你。”


    正说着,外头?有人递信来,梁和滟的,她丢开裴行阙,过去拆了,眉头?很?惊喜地一扬,语气还是克制的:“你这嘴好灵光,阿娘真?的寄信来了,还讲要来看我。”


    方清槐信写得?克制,大约是怕有人会拆她信看,许多地方讲得?都弯弯绕绕,最?后?很?隐晦地问了她好不好,说自己要带喜圆来看她。


    裴行阙坐那里,微微咳着,带点笑看她。


    老?皇帝最?后?死在三月底。


    天气转暖,春风和煦,但又不燥热,一场葬礼办得?盛大又不太折磨人,裴行阙没什么异议地登了基,住进宫里。


    方清槐也在这一月入京,梁和滟不想她在宫里受拘束,所以和她一起在原本?的府里住着,喜圆胖一圈,依旧活蹦乱跳的,闻了她两下,很?快认出她来,撒着欢跟着她四处走动。


    梁和滟从老?本?行入手,着手准备在这里开个食肆试试水,找厨子的时候,修书?一封,询问任姐姐愿不愿意?过来。


    至于窈窈,她赶在老?皇帝死前出嫁,梁和滟去添妆,看她长成个大闺女?,一颦一笑都很?稳重,进退得?宜、谈笑有度,送她时候却又很?灵动,扯着她袖子讲舍不得?她。


    ——其?实嫁的人也住京中,只是不在一坊。


    至于卫期,梁和滟没有见他。


    而宫中,裴行阙也碰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清源大师心愿得?偿,整个人看着年轻了许多,见人就微微笑,因为整日风餐露宿云游,晒得?更像个得?道?高僧了。


    裴行阙很?顺手给他斟茶,然后?偏头?咳嗽几声,断断续续的。


    “听闻陛下要为当年的方家平反,想着贫僧手里或许有些?证据,所以赶来递上。”


    是方清槐家里的事情,他倒难得?,一直记挂着。


    裴行阙微笑点头?:“有劳大师。”


    “是我应该。”


    清源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偈:“陛下身体似乎有些?不适,不知道?我能把脉看看吗?”


    裴行阙颔首,撩开袖子,把手腕伸过去。


    清源静静为他把了片刻脉,愣住:“陛下富于春秋,不该……”


    他话讲到一半,顿住:“梁娘子晓得?这事情吗?”


    裴行阙笑了:“我知道?大师不会对她乱讲,才?同意?你为我把脉的。”


    清源皱着眉头?,脸色有点不好看:“…殿下,恕我直言,若无良药,怕就是这几年了……”


    “我知道?的,大师。”


    裴行阙很?轻地讲:“几年,足够了。”


    足够什么?清源没问。


    裴行阙一直努力?瞒着梁和滟,然而有些?事情,总是瞒不住的。


    事情遮掩不住是在他生辰这天,因为他父皇才?死,不到一年,所以没大办,他也懒得?大办,和梁和滟在寝殿里讲话谈笑,话讲到一半,他偏头?,抑制不住咳几声。


    喉头?有腥甜血气涌上来,裴行阙拿帕子遮了遮,血洇透帕子,蹭一点在掌心,他面不改色地握住,转过头?去,要继续跟梁和滟讲话。


    梁和滟靠在榻边,脸上没笑,神情很?严肃地注视着他:“裴行阙,把那帕子拿来我看看。”


    当夜,她急召太医令。


    对外的说法是她身体不好,还惹得?许多人揣测她是否有孕了,惹得?御史上了好几道?折子,告诫裴行阙国丧期间要禁欲。


    梁和滟训他话的时候,手里拎着的就是那几本?折子。


    裴行阙仰着头?,看她皱眉的样子,觉得?好可爱。


    想拉着亲一亲。


    他胡思乱想着,就看见梁和滟眼里,很?快地滑落一滴泪珠。


    就一滴而已。


    匆匆掠过下颌,落在地上,然后?消失不见。


    她不怎么哭,裴行阙也几乎没见过她哭,望着哪滴眼泪,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滟滟——”


    他不晓得?该怎样哄,梁和滟也不太需要他哄,半晌,她皱着眉头?,嗓音微微有点哑:“你怎么想,你准备怎么办?”


    裴行阙笑了:“滟滟,做皇后?吧。”


    “你就想到了这个?”


    梁和滟一奏折差点没拍他脸上,然而看着他苍白的样子,还是克制住,把那奏折猛地一甩,扔在地上:“怎么,嫁给你做寡妇吗?!”


    裴行阙伸手,握住她的,慢慢把她拉怀里来:“做皇后?,等我死了,许多东西能顺理成章留给你,让你可以自己护着你自己,不然,没人护着你,我不放心。”


    他没讲太多话,递过去一本?奏折,塞她手里。


    奏折里的内容不重要,递奏折给她的这个形式重要。


    梁和滟懂他意?思,咬牙切齿:“我不会,这些?政务我也懒得?管、不想动,你不要指望我这样。”


    “没有要你立刻会。”


    裴行阙笑笑:“我其?实也没有立刻就要死,太医令在差点挨你骂之前说了的,我其?实还有好几年可活。”


    她的表情实在是有点过于伤心,裴行阙抵着她额头?蹭了蹭,调侃着试图逗她:“滟滟,我没别的什么条件,只对你有一样要求——这些?都交给你,随你做吕后?还是武瞾,只是我死之前,能不能别养男宠?”


    梁和滟拎着奏折给了他一下子。


    ——逗人开心逗得?很?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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