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讲得情深义重郑重其事, 可惜梁和滟对这样的话从来不为所动,她平淡地眨了眨眼,注视着那药方, 读了两行后又问了几个细节上的问题,然后小心翼翼收起来:“多谢大师了。”


    她说着, 抬手送人出去。


    清源深深地看了一眼她, 双手合十笑之:“你和你母亲很相仿。”


    梁和滟应了一声?,只说:“大师一路好走。”


    而方清槐睡了许久后,终于在日?暮黄昏的时候醒来, 当时梁和滟正?撑着头在打瞌睡, 手头放着厚厚一沓账本, 方清槐伸手触及她鬓发的下一刻, 她眼皮轻颤, 转头跟方清槐对视一眼。乌亮的眼珠此刻光芒黯淡, 跟方清槐对视一瞬后才慢慢转动起来:“阿娘——”


    “你也去睡一睡, 熬坏了怎么办?”


    方清槐眯着眼, 端详片刻她眼下鸦青, 伸手接过梁和滟捧来的药,叹一口气:“午后是有人来了吗?隐隐约约听见动静声?, 只是睁不开眼、醒不过来。”


    “没谁。”


    梁和滟神色不变,慢吞吞挪到方清槐身?边,靠着她的床:“阿娘, 这个地方真让人讨厌。”


    她很?少讲太?消极惆怅的话, 也很?少发一些感慨,此刻大约是熬太?久, 以至于神思倦怠,昏昏沉沉就把话说出来, 方清槐抿着唇笑?了笑?:“我也不喜欢这里,只是你父亲在这里。”


    其实?父亲也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留在这里的是他的尸骨遗骸,是寒酸冷落的坟茔。


    梁和滟不讲话了,方清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着手,轻轻抚摸梁和滟的头发。


    这样平静温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底,梁和滟困在府里出不去,但好在她认识的人不少,芳郊和绿芽也都能出去,因此源源不断有消息从外面递进来。渐渐的,连从前安生度日?的寻常百姓们也陆陆续续晓得,这天?下是要乱下来了,而这看着稳健的国都,也危在旦夕。


    “前两天?我回来的晚,从州桥夜市过,连那里都萧条了很?多。”


    绿芽皱着眉头,坐在桌边猛喝茶,梁和滟低头打着算盘:“大家都在往蜀地走,买东西与卖东西的人自然都少了。”


    略一顿,她抬起头:“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绿芽和芳郊都抬头看过来:“娘子……”


    梁和滟脸色很?平常:“你们带着我阿娘先往蜀中去,若卫将军能守住,那再回来。我在这里,那些人不会疑心太?多,我和你们一起走,大家就都走不了。”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绿芽和芳郊要拒绝,都被她堵回去:“这些年我把你们当友人,此刻不是叫你们弃我先走,而是把母亲托付给你们。等我阿娘平安了,你们想?再回来找我也好,留在那里先替我尽孝、等我过去也好,都可以。”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府里的银钱早就已经换成了细软,方便携带,清源大师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虽然出入庙宇,但到底接触的都是官宦世家,很?有一些人脉,暗中派了人来护佑他们,再加上任姐姐和食肆里伙计们的一家老小,趁一个清晨,一行人匆忙出京。


    临行的时候方清槐还只以为是要去拜祭梁和滟父亲,直到看见梁和滟搂着喜圆不松手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的样子。


    “滟滟?”


    梁和滟抬头看过去,眼里亮晶晶:“阿娘——”


    方清槐猛地把头扭过去,断断续续开口:“等我见了你父亲,要替你捎些什么话给他吗?”


    “叫父亲好好保佑阿娘和我,还有芳郊、绿芽她们——哦,还有喜圆,保佑大家平平安安。”梁和滟笑?起来,把喜圆往方清槐怀里一塞,后退两三步,朝她们挥一挥手。


    如?今宫城内外都是一团乱麻,且当初说禁足,禁足的也只是梁和滟,因此方清槐她们离开的事情,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方清槐她们走后,偌大的府宅一下子就空了大半,梁和滟也没有人可以讲话了,每天?都闲得很?,逐渐沦落到不梳头、不抹粉,每天?披着件旧衣服坐在廊下,或是蹲在藏书阁里乱翻看。


    她也没准备坐以待毙,匕首不离身?,金银细软也总揣在怀里,半点不嫌沉地走来走去。


    而皇城里,皇帝终究是没犟过大臣,收拾车架准备入蜀。


    这消息很?突然,梁和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走出去看见廊下那些个和她不太?亲近、宫里派来的侍女们奔走不休后才知道?的,被她拉住的侍女当时正?翻她妆奁,梁和滟捏着袖子里的匕首,顺手拆下鬓边一朵珠花,因为刚睡醒,嗓音还发瓮:“别?找了,我首饰里值钱的就这一个了。”


    略一顿,她看见那人翻出一个珠冠来,递过去的动作?僵住。


    那人更以为这珠花值钱,把已经拿起来的珠冠随手一扔,劈手夺过那珠花:“县主也快些走吧,听闻周军马上要进城了,您和周太?子之间,不是还很?不和睦吗?”


    说着,把那珠花往怀里一塞,跑出去了。


    临走又把那珠冠一踢。


    原本就脆弱的冠子经过这一番折腾,珠子散落,滚了遍地,梁和滟想?伸手去捡起来,蹲下的时候又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内室走去。她没走正?门,翻得窗户,绕着近路走到马厩,扬鞭纵马奔出去。如?今街上很?萧条,宽广的御街上只有两行车辙印,从宫城到大门外,看不到头。虽然旁人讲,说周军并不做滥杀百姓的事情,然而这种时候,逃走避祸几乎是大多数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怕被误伤,因此逃得远远的,只留下满地狼藉。


    梁和滟很?早就给自己安排了去路,她这匹马虽然疲弱,却藏了健马拉着的车架在城外。帝王出逃,自然就顾不上再仔细发落她,她只需附庸在帝王车队后面即可,她好歹是个宗室,跟着走也合情合理,一来可以庇护自身?,二来情况紧急,也没人有闲工夫折腾她。


    只是算来算去,棋差一着。


    梁和滟出城后,是该早朝的时候,天?色却晦暗不明,她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喧闹的声?音,断续挑开帘子出去看一看。帝王出宫必经御街,因此梁和滟得知消息得知的并不算晚,要赶上帝王车架也不难,和她一样的宗室有许多,她不费多少工夫就混到了末尾,和众人的马车熙熙攘攘挤在一起,很?闹腾——马车上、抽泣声?,嘈杂至极,交织在一起。


    这群从前在都城中最?恣意快活的人,如?今都挤在狭窄的马车里,绝望地奔向陌生的州城。


    梁和滟到此时才想?起卫期来,她最?后一次听说他,是他被拘到宫城里,据说境遇很?狼狈,比裴行阙当时还不如?,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这念头才冒出的下一刻,梁和滟就觉得周匝似乎静了一瞬,再下一刻,车厢外忽然惊呼声?大作?,伴着刀戈撞击的声?音一起传来,梁和滟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她一手攥紧匕首,另一只手扶住车厢壁。


    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裴行阙在此之前,攻城略地,可谓迅疾,到了都城,虽然有重兵把守,但也不该这么慢。如?今恍然明白了,他是在逼着皇帝出城。离开了宫禁环卫的帝王,就算有军士层层环卫,到底险恶许多。


    梁和滟挑开帘子,透过缝隙看过去,原本前行的人纷纷调转马头,没命地往回跑去,不远处,护卫帝王的兵士仪仗也多有丢兵弃甲跑走的,众人乱成一团,推搡挤压,尖叫声?不断,梁和滟的马车也随之剧烈地震颤起来。车夫艰难地控制着马,拼命地安抚着马匹,唯恐这马受惊乱窜。


    然而这种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最?开始只是两架马车撞在一起,紧接着越来越多马车磕碰,窄窄的路挤不下太?多马车,却有太?多人要逃,于是大家都寸步难行。梁和滟的马车自然也讨不了什么好,在这乱流里跌宕起伏,梁和滟也在车厢里被晃来晃去。


    她伸手紧紧扶着车厢,却还不忘抓着匕首。


    车外的厮杀声?渐盛,她的车夫和马到底比不上那些个家底富足的世家名门,很?快就被落在后面,和那些逼近的兵士们正?面撞上,马车朝着都城的方向疾驰,却不可避免地听见了羽箭流矢声?。


    梁和滟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阙。


    早知如?此,与其这样,不如?在都城等着裴行阙的兵马杀进去,他再恨自己,大约也不会叫她死得和如?今一样难看了。


    想?的更多的还是阿娘她们,不晓得她们平安入蜀了不曾,阿娘临走的时候身?体虽然已经调养好了不少,到底还是不康健,不晓得一路上颠簸牵挂的,怎么样了。


    “嗖——”


    耳畔风声?划过,梁和滟的眼没来得及睁开,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从座位上滚下,蹲在车壁和座位形成的夹角里,而在她原本坐着的位置,一只羽箭贯穿而过。


    堪堪抵在她喉头。


    疾驰的马车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马嘶猛地停下,车厢猛地震颤了一下,砸在原地,梁和滟听见砰的一声?,是车夫跳下来跑远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再有羽箭再射来,她怀着点侥幸,也顺势滚下马车,手肘撑地,她半蹲在地上,眼前一阵发白。


    周匝了杂乱不堪,血腥气浓重至极,入目虽然不至于尽是断臂残骸,却也尽是淋漓鲜血。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不至于吓得走不动路,但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另一只手却依旧撑上地面,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一柄长剑已经撑在了她眼前。


    沾着血,银光闪亮,敲在地上时候,铮然有声?。


    袖里的匕首已经滑落掌心,梁和滟咬紧牙关,做好了要杀人的准备。


    “好久不见……”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猛地抬头。


    从前冷清病弱的裴行阙此刻一身?带血的甲,撑着剑半蹲在地上,剑尖断续地敲着地。


    他神色仿佛有点疲惫,眼里却闪着灼灼的光,直直地盯着她:“滟滟——”


    第72章


    四?下里厮杀声还无止休, 与他对视的下一眼,梁和滟猛地往后撤了一步身子,手里的匕首没松开, 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尽日里的殚精竭虑实在叫她疲惫不堪,此刻头脑昏沉至极, 见裴行阙的第一眼想的是他看着还不错, 第二眼就?觉得?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个晃神的间?隙,她在还向下流淌鲜血的剑刃上看见她被映照得?略有些变行的脸。


    沾着不知道何时蹭上的血, 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恐慌。


    她仰起头, 手撑在后面, 身子半侧, 拿半个肩膀向裴行阙, 作出防备警惕的姿势, 被袖子掩住的手里, 匕首脱鞘, 锋芒隐露峥嵘寒光。


    裴行阙仿佛没看见, 慢吞吞地,又靠近半步。


    梁和滟的精神早紧绷到极点, 一星半点的响动就?激出她很大的反应,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手里的匕首猛地刺向裴行阙。银甲坚硬, 却终究不能覆盖全身, 也做不到严丝合缝,那匕首顺着间?隙没入, 破帛声响后,能明显感觉到刀尖刺入皮肉的触感。


    略发钝, 微梗塞,伴着轻浅的呼吸声:“梁和滟?”


    梁和滟猛地反应过来,丢开手。


    这段时间?来,诸事交集,她实?在有些承受不来,此刻蓬头垢面地半坐在地上,只觉疲惫不堪,她抬抬眼,看着对面的裴行阙:“…我落在你手里了,太子殿下。当?初的事情…要杀要剐,随你便罢。”


    可裴行阙的脸色却奇怪得?很,他只在被刺中的那一刻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像是痛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嗓音微哑,撑着那把剑,又靠近她半步,尔后他伸手,带茧的指节托起她下颌,轻轻捏着:“我怎么会杀你?”


    他的手指一点点上移,偶尔停下,轻轻摩挲两下,在为她擦脸上蹭的灰尘血迹。


    裴行阙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她说?辞:“为当?初的事情?”


    “滟滟,我知?道你那样做,都因为他们蛊惑你,是不是?”


    他手里的长剑在地上轻敲,剑尖遥遥指向远方,帝王仪仗的方向,他神情平静,嗓音温和低哑:“你是不得?已的,对吗?”


    他神情专注至极,对周遭的厮杀叫喊声充耳不闻。


    他口口声声讲梁和滟是被蛊惑,然而他实?在更像被蛊惑的那个——梁和滟刺出的匕首还在他皮肉里未曾拔/出,而她正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他却很认真地跟她在讲,他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是被人蛊惑,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要她讲,他仿佛就?都会信。


    偏偏梁和滟此刻说?不出话来。


    只消一个点头的事情,她却整个人僵在那里,喉头哽着,一个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是错愕地看着他。她甚至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他,她几乎没有叫过他名字,对“太子殿下”这个称谓也实?在陌生,而从前称呼的“侯爷”也太容易叫人觉得?讽刺。


    于是只有沉默。


    可就?这样也已经够了,对裴行阙来说?——至少她没有否定他这样自?欺欺人的说?辞。


    他于是探身伸手,很轻松地把她拉起来,握着她手。


    那匕首刺得?不深,稍一活动就?掉下来,砸在地上,被一脚踢开,他微微低头,神色温柔,伸手却还带着血腥气——旁人的、他自?己的,梁和滟的。


    梁和滟皱眉,却挣不开他,只有很防备地询问:“做什么?”


    做什么?叫所有人都晓得?他发了大疯?


    裴行阙却气定神闲地发问:“受伤了吗?”


    梁和滟不想理他,只站在那里,深吸着气。


    这一战打得?人猝不及防,几乎是压倒式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没能跑走,陆续被押住,那些曾经趾高气扬,嘲笑?她、嘲笑?她母亲的人依旧穿着华服,却被按在尘埃里,狼狈不堪地哭喊。


    她没觉出很快意?的情绪,只是一阵阵的发懵,她试图去分?析眼下的局面,却发现?自?己的所有经验都没办法解释裴行阙现?在的态度,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收,却被人紧紧拉住:“滟滟——”


    嗓音沙哑:“让我牵一牵。”


    梁和滟沉默着,抿唇抬眼看向他。


    他的唇弯着,很快意?的模样,手里的剑断续地敲在地上,偶尔看她一眼,和她对视后就?快速地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脚尖,略一缓,又偏头来看她。


    看着很纯情内敛的样子,手却握得?那么紧,叫人挣不开。


    欲盖弥彰。


    这一场围攻很快就?告讫,只剩下收拾残局,副将来传报的时候头压得?很低,梁和滟看出他试图避免注视两个人交握手的动作,而她微微眯起眼,觉出他的眼熟来。


    是从前跟着裴行阙的,那个混不吝、懒洋洋的长随。


    她至今不晓得?这人名字,此刻看着他恭谨肃穆的样子,却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她偏头,看向裴行阙,所以这人在周地的时候,从来不单纯,早有预谋和筹备。


    亏她曾无数次以为他孤苦无依,可怜至极。


    裴行阙静静听完那禀报,略一颔首,慢吞吞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那里曾是周地皇都,无数人熙熙攘攘带着货物?银钱从侧门挤进去,只在帝王祭祀时候才偶开正门,此刻却敞着大门,要迎接曾经被这里的人不屑一顾、践踏如泥的人。


    “嗯,都解决了,就?进城罢。”


    他讲完,先回头,看梁和滟:“你是想住我们府里,还是宫城?”


    梁和滟不讲话,只是瞪着他,裴行阙微笑?,点点头,转头吩咐人:“去从前的…定北侯府。”


    他讲到定北侯府的时候微微一滞,仿佛是还没从这个讽刺他的称谓里走出来,但?其实?已经没有定北侯府了,就?像已经没有定北侯了一样。帝王嘲弄似地取的“定北”,却恰合了这一场际遇。他一走,北边就?真的不安定了,且势不可挡。


    他们回去原本府里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收拾妥当?,那些被推倒、砸烂的花瓶、树木,曾经被梁和滟用心修缮过的地方都被翻腾得?乱糟糟、践踏满脚印,没有位置,她就?找了个廊下,坐台阶上。


    裴行阙没叫别人来后院,所有人都安排在前院或者其他府里,只他一个人慢吞吞在收拾,把那些东西都摆正放好,不能要的就?暂时先堆在一旁,很好的耐心。


    仿佛他出远门才回来,暂时不需要忙其他事情一样。


    怎么不需要?


    梁和滟挑着眉头,看外头不时探头探脑的副将,她撑着下巴,想起卫窈窈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话,“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


    “卫将军是怎么回事?”


    隔了良久,她缓缓开口,嗓音略有点沙哑,也压得?很低,她不确定裴行阙能不能听见,下一刻,那人却猛地直起腰来,看向她:“卫将军么?”


    他眼眉微微垂下:“他受了箭伤,并不致命,如今是他妻女在照顾他。”


    话落,梁和滟抬眼:“窈窈?”


    裴行阙整理出小小一块整洁的地方,叫她来坐下:“地上还是有些凉的。”


    他没停顿太久:“是。她与她母亲一路从京中回边城,只是战局瞬息万变,误打误撞的,闯入我们营地里去。”


    梁和滟听得?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微微皱起眉:“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你放心。我叫人把她和她母亲妥善安置好了。”


    所以卫将军才会节节败退,战局才会推进得?如此之快,裴行阙又多注解一句:“你晓得?她们为什么急着离京,以至于没安排好,误入我营地么?”


    他微微弯腰:“梁韶光想要给她下药,叫她能…献媚于梁行谨,先有夫妻之实?,然后不得?不嫁入东宫。”


    “用的是当?初对付你的那味药。”


    所以一切环环相扣,有迹可循,就?算有妻女在人手里,凭卫将军的心性?,也未必就?能轻易低头,然而妻女因为这样的缘故不得?不出逃以至于落入人手,也实?在不能不叫奋勇杀敌的人寒心。


    讲完这些,他环顾四?周,慢慢询问梁和滟:“你身边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梁和滟看他一眼,头偏向一边,不再讲话。


    探头探脑半天的副官终于下定决心闯进来,他快步进来,压低声音跟裴行阙讲着话,梁和滟坐得?远,听不清,隐约听见几个“梁”字,还有几个在从前贸然提起是大不敬的名讳。


    而裴行阙神色淡淡,听过后慢慢点头:“晓得?了,了结他们倒不急于一时,暂且先缓一缓,我稍后过去。”


    话落,他看向梁和滟:“滟滟,我有事情先去忙,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他不太期望能得?到回复的样子,自?顾自?讲下去:“我叫人把里面给你收拾好,你困了累了就?先歇息,若饿了就?叫人准备膳食,有其余的事也随意?吩咐他们,我很快回来。”


    梁和滟到这时候才瞥他一眼,她确保自?己眼神里没有什么挽留、不舍或是希望他早些回来的意?思,但?只是很随意?地一瞥,却叫他神色骤然一松,笑?起来,又保证一遍:“我会早些回来的。”


    第73章


    梁和滟才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心里忧虑的是方清槐她们一行有没有事, 毕竟这一路到?蜀地那么远,而?这一路上又有那么多的变数,让人觉得担忧。


    而?短时间内……


    她抬头, 瞥了一眼外面来来往往、忙碌着收拾东西的人,晓得自己怕是收不到?什么信了。


    唯一不那么叫人担心的大约就是皇帝一行人并没有逃出去, 没有欺辱阿娘她们的机会?。


    她捏了捏手指, 撑着头,坐在那里,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忍不住开?始怀念前喜圆被抱在怀里的时候, 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


    而?屋里收拾东西的圆脸侍女, 探头看了半晌后, 终于小步小步挪进来, 压低嗓音轻轻讲:“呃…殿下, 您眼下要梳妆吗?”


    梁和滟抬抬眼皮, 看向她。


    她自己是苦日子里挨过来的人, 因此不太乐意乱发脾气为难人, 但?此刻心情又实在很差,压抑着语气, 撑着头:“是定北…楚太子的吩咐?”


    侍女眉眼间带着点芳郊的样?子,叫梁和滟对她讲话的时候语气又放轻了一点,还不可避免地带了点惆怅。


    这就很容易叫人误会?她是因为城破才惆怅。


    但?其实所谓亡国?之辱, 其实更多的是在移风易俗, 在于被夺去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然而?周楚两地因为群雄逐鹿分割两地也就百年,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 那么最小的孙子也许还辗转听长辈们讲过当初天下一统的时候,大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因此此刻于大多数人而?言, 不过是皇帝要换人来做而?已——而?皇帝离大多数人又太远,众人只看得见他华丽仪仗后面漂浮的尘土,听得见长公主殿下大兴土木、侵占民宅修起的马球场龟兹乐声,旁的都触不及、摸不到?、感不出,也就很难有什么伤怀的情绪。


    更不必说?对于梁和滟这样?的,本身对皇帝就有点子仇,看见他就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


    故而?她此时的心情其实谈不上黍离之悲,只是因为看着这个和芳郊略有相似的小姑娘,满是对阿娘她们一行人的挂念担忧。


    但?显然这样?的神?色语气,在这小姑娘这里有了别样?的解读,她把眼睛瞪得更圆了点,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只是看殿下您头发有些?乱,所以我问一问,太子殿下没有吩咐过,您若是不想梳妆,我就先下去了。”


    梁和滟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可以说?是十分狼狈。然而?她此刻却莫名?其妙有点奇怪的坚持,不想打扮得干干净净、漂亮整洁地去到?裴行阙面前,仿佛在献媚讨好一样?——她其实很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在市井之间的时候、在梁行谨和皇帝面前的时候,她早已低过许多次头,认过许多次亏,然而?当那个人是裴行阙的时候,她却忽然愿意了。


    不晓得为什么。


    她于是放任自己蓬头垢面地坐在那一堆被扫荡后的废墟里,扯出角落里被踩上了一个脚印的书看。


    是本医书,简明扼要,深入浅出,讲得清楚明白又不晦涩难懂,是她在这府里藏书阁翻出来的——真?奇怪,当初明明没见到?有医书。


    梁和滟就这么安安静静在廊下坐到?午后黄昏,等裴行阙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吃过饭了。


    她很不给自己委屈受,饿了就找人要吃的,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晚膳尤其积极,比平时还早上许多时候地吃完了饭食,摆明了就是不要和裴行阙同桌吃饭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乐意低头,便只好由另一个人低头。


    才入皇城,百事繁杂,这一日的事情多且密,因此等日暮黄昏的时候,裴行阙才卸甲。铁片子再?怎么精巧细密,也还是沉,丁零当啷地从身上扯下来扔在一边的时候,隐忍如他,神?情也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此时殿里就他和副将两个人,正整理公务的副将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皱起眉头:“殿下受伤了?我去传军医来!”


    裴行阙垂眸,看见自己衣服上那片洇开?的血迹,是梁和滟刺的。


    血早已经干涸了,显出暗沉沉的样?子,仿佛很可怖的样?子,但?他想起来的时候,却记不起当时有多疼了,和梁和滟重逢的欢喜浩浩荡荡,让他想不起别的。


    “不用人来,拿些?药给我就好,今天这样?的时候,不要乱惊动人。”


    他语气淡淡,漫不经心撩开?衣服,看那一处的伤口,匕首刃短,又隔着甲衣,刺入得并不深,只是出血有些?多,渗在衣服上,才显得有些?可怖。


    他盯着看了看,转头吩咐人备上沐浴的水:“我身上血腥气太重,气味不好闻,在这里清洗过再?回去。”


    副将应命,一边遣人去烧水,一边唤人去拿药,裴行阙清洗干净,擦干头发出来后,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顺手拿起一边的刀,在梁和滟刺出的那一块伤口上比划着。


    “殿下?!”


    身边人原本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待看清,要拦已经来不及了——他不晓得怎么想的,居然自己动手,又把那伤口刺进去几分。


    鲜血很快又涌出来,他脸色平淡地把那刀扔在桌子上,拿起一边的帕子,把那血按住。他忙一天,除了喝水就是吃了两三口糕点,此刻骤然失血,眼前难免发晕,于是微微仰头,坐在椅子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当没看见,谁也别说?。”


    副将脸色惊诧地应下。


    而?裴行阙等那伤口大略止血后,也没包扎,带着药就回去了。


    他回到?府里,去找梁和滟的一路上,断断续续已经有人把她这一天的经历讲给她,吃好喝好,闲散平常,没打听什么,也没有什么太大太激烈的反应,此刻已经吃过饭,正翻书看。


    禀告那人犹疑一下,还是提了一句,说?就是上午的时候,她似乎有些?感伤惆怅。


    裴行阙颔首,却没问太多,他不太习惯从别人口中去了解梁和滟,他若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就是了,他只信她讲给他的——只要是她说?的,那么他都相信。


    他叩门进去,梁和滟还是晨起的样?子,头发略拢了拢,素面朝天,没任何妆饰,披着件外裳,靠在床边,整个人映衬烛光里,冷清料峭,看见他,微微皱了眉头。


    裴行阙站在门边:“他们讲你吃过东西了,我就只带了茶水过来。”


    “太子殿下不必管我。”


    梁和滟垂下头去,盯着她手里的书看,语气很生硬:“殿下若没用膳,请随意。我不饿也不渴,若有什么需要,照你说?的,我会?找他们要。”


    裴行阙抬一抬眉头,慢步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不多烦你,借你这里的地方,上过药就出去。”


    “太子殿下如今还需要自己上药的……”


    梁和滟的话讲到?一半,待抬头看见裴行阙伤口的位置后就停住,裴行阙语气很轻:“我旁敲侧击问过了,你捅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既如此,此事不太好张扬,会?给你添麻烦,所以没有叫人知道。”


    他如今尚是太子,但?能纵着他这么肆无忌惮出征,只怕他那皇帝爹的命也不太长了,来日他就是这天下的新?君,她如今命还在,若她捅伤皇帝的事情讲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


    这样?的道理很好明白,梁和滟看他片刻,到?底没有再?讲下去。


    她捅的地方是肩膀,裴行阙动作闲散地脱了外衫,并没脱更多,只把领口向下扯了些?,在她眼皮下露出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原本不算太吓人,此刻被豁开?得更深更大了些?,烛光照耀下,不免叫人有点发麻——也很难不注意到?。


    梁和滟看了看,皱起眉,半晌:“我捅得这样?重?”


    当然没有,也不是要害,所以可知她的确没有存着要杀了他的心思?,只是一时慌乱害怕,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裴行阙抖着药粉,把动作显得笨拙无力?:“看着吓人而?已,不太疼。”


    他略一顿,慢慢开?口:“这一路来,我已经习惯了。”


    梁和滟盯着他看半晌,终于还是把手里的书放下:“拿来给我。”


    裴行阙微微侧了肩,在那榻上给她留了位置,她站起身,走到?他这一边,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跪在榻上,给他上药。


    裴行阙侧过脸,方便她动作,耳畔就是她呼吸声,温热平顺,落在他耳廓,他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肌肉,肩膀上的伤口骤然被牵扯,他可以忍住的,却还是闷哼一声,梁和滟抬起头:“疼?”


    “…没事。”


    梁和滟瞥他一眼,语气冷淡:“那就忍着。”


    话虽如此,裴行阙但?总觉得,她动作还是轻了些?的——虽然幅度不大,很难察觉。


    撒完药粉后就要缠绷带,因为位置在肩上,要固定住,难免要顺着胸口缠一圈,梁和滟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衣服脱了。”


    裴行阙很麻利地就脱了衣服,露出上半身。


    他原本就不是太干瘪的身形,这半年来历练又多,如今更见劲瘦,肩宽腰细,胸腹线条漂亮,顺着蔓延下去,直到?腰带所束缚之处。


    剩下的挡住了,看不见。


    梁和滟垂眼看了看,脸偏向一边,把绷带抖擞开?,先搭过肩膀,然后绕过背,顺着捆缚到?另一边,胸前的也是一样?,从肩头落下,扯下另一边,勒过他胸口,最后要在胸腰处打结。


    她垂着头,专注地打结,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一道急切的声音传来:“殿下——”


    下一刻,裴行阙抬手,把她按在怀里,她下巴搭在他才缠上绷带的肩头,手臂下意识展开?,抱住他腰,一个紧密相拥的姿势,把他身上缠着的绷带遮挡得严严实实。


    而?那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副将在进来的下一刻就撞见这画面,最后一个字惊破了音,目瞪口呆地注视一瞬,立刻转身匆忙退出去:“殿下恕罪!”


    梁和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行阙轻拍了下肩膀,嗓音极低:“滟滟…抬一抬下巴,你压到?我伤口了。”


    语气纯良,仿佛他适才真?是情急之举,没半点刻意唐突的意思?。


    第74章


    梁和滟站起来, 后退两步,稳稳站在地上?,扭头?就要走。


    副将还在外面等着, 不晓得究竟有什么急事,裴行?阙却还不?紧不?慢地坐在那里, 语气闲淡地叫她:“滟滟——”


    梁和滟挑眉, 他到底怎么这么自如地叫自己小名的?


    她看过去,裴行?阙抬着一侧手?臂,露出?那个没打完的结, 他神色无?辜又可怜, 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我自己大约也可以的, 只是要慢些。”


    要慢些, 外头?的人就等得更久些, 这误会就更深些。


    梁和滟认栽, 走过去, 她靠得近了, 嗅得见他身上?清爽寡淡的气息, 手?指兀自捏紧那纱布,略一缓, 才继续匆匆忙忙打了个死结在上?面。


    然后她拿起自己书,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了:“殿下好走,我要睡了。”


    这原本该兵荒马乱的一日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收尾, 梁和滟此刻很拿不?准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干脆不?去想?,开?始思索如何联系上?阿娘。


    清源大师的路子?也许可以走一走, 只是不?晓得大师如今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如今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也不?太?清楚, 虽然不?至于兵荒马乱,但大约不?会是什么好光景,贸然出?去只怕不?太?好——而且她也未必能出?去。


    耳畔传来合上?门的声音,梁和滟侧耳听着那脚步声远去了,立刻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门边,干脆利落地闩上?了门。


    这一桩事情后,她这一夜睡得实在不?太?安稳,一夜反反复复醒来许多回,等终于彻底醒了的时候,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梁和滟睡得头?疼欲裂,挣扎着爬起来,披上?衣服,要去自己打水来洗漱,出?门的时候见一应洗漱的东西已经?摆好放在院落里了,还搭着层布,怕风吹到盆里落灰。


    圆脸的小?姑娘见她来了,忙不?迭过来,嗓音清甜的叫“殿下”。


    这个殿下到底指的什么殿下,实在不?好说,县主殿下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八成得是所谓“太?子?妃殿下”,梁和滟心里还没把裴行?阙和所谓“太?子?殿下”挂上?钩,提起太?子?立时想?到的还是梁行?谨,因此想?到就一阵恶寒。她叹口气,慢吞吞开?口:“叫我‘娘子?’罢,叫殿下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或是叫我名字,也可以。”


    小?姑娘喏喏答应着,梁和滟还想?着昨夜那一茬,抬抬眼问她:“你?家殿下呢?太?子?殿下。”


    “殿下去议事了——临走前来看了娘子?,但没进屋,只在院子?里坐了坐,给娘子?打了水,就走了。”


    梁和滟问话的时候正掬水洗脸,晨起时候清凉凉新拎出?来的井水泼在脸上?,很能醒神,这一句话也很叫人精神,她把脸颊埋在湿润的掌心,抿一抿唇,仿佛很随意地发问:“这么早,能有什么事情,走得这样着急?天不?是才亮?”


    “仿佛是关?于周帝的事情,昨夜有太?医来报,讲他急病去了,殿下急急赶往,大约是要去处理他丧仪的事情吧。”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新朝已立,那么从前的帝王无?论怎么康健,也总是活不?太?长久。


    然而那样一个曾经?对她颐指气使的人忽然在别人嘴里就这么轻飘飘死去了,那个逼得父亲年纪轻轻就生华发的人忽然就消散无?影踪了,叫她和母亲多次收入的人忽然就尘归尘、土归土了。一时之间还是有点缥缈,不?晓得讲什么,她装作还在洗脸的样子?,洗了比平时略长片刻的脸,然后掖手?,慢吞吞道:“那确实是大事儿。”


    皇帝死了,太?子?不?晓得又怎样呢?识相点讲自己病重,托辞几句,还是干脆大义凛然一点,自尽了事,史书上?至少留个不?算太?狼藉的名声呢?


    梁和滟心里忖度着,凭她对梁行?谨的了解,只怕前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然而凭他和裴行?阙的关?系,只怕裴行?阙不?会轻易放过他。


    那么她呢?


    除了事先逃走的梁韶光,其余人的结局差不?多也要敲定了,她却在这里悬而未决——她到现在都不?觉得裴行?阙是真的喜欢自己,毕竟历数他们?相处的那一年,她对裴行?阙实在说不?得太?好,最后收场也闹得难看,因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的理由,所以难免附加上?许多揣测。


    她慢吞吞把这群人的下场数一遍,想?到什么:“对了,卫将军呢?卫将军不?也病了吗,他怎么样了?他妻女现在如何?”


    她问出?口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但没想?到眼前小?姑娘还真晓得些内情:“卫将军很好,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卫夫人和卫家小?娘子?,都好好儿的,娘子?要见她们?吗?殿下临走,说娘子?若觉得无?趣乏味,要见卫家小?娘子?等人的话,可以直接请她们?来。”


    顿一顿,她轻轻讲:“殿下还说,娘子?若想?要出?去,也可以,只是外面兵荒马乱的还未平定,要带足了人、能护好您自己才行?。”


    究竟是护好她,还是监视好她,这可实在不?好说,梁和滟挑一挑眉毛:“那麻烦你?为我安排,我想?见一见卫家小?娘子?。”


    因为要见卫窈窈,梁和滟终于仔细打理了一番她自己,头?发梳得整齐,换了件新衣服,又难得地抹了点脂粉,只是没有阿娘和绿芽她们?在,这脂粉抹得很失败,唇色太?红脸色太?白,再加上?她昨夜惊梦惹出?来的眼下鸦青,叫她整个人显得心力交瘁后强颜欢笑的样子?。


    卫窈窈来的时候吓一跳:“姐姐这是怎么了?”


    讲话的时候还带点哭腔。


    从前清甜干净的小?姑娘经?过这一段事情后长大不?少,几个月前天真的神态消减不?少,时不?时不?自觉地叹息一声,握着她手?:“姐姐没事就好。”


    梁和滟问了几句她现在的境况,卫将军在军中威望高,因此如今的待遇也并不?差,只是到底没有从前那样的自由,且也难免终日惶惶,故而虽然衣食无?缺,只怕心里并不?好过。


    卫窈窈环顾四?周,忽然轻轻讲:“阿娘叫我求姐姐一件事情。”


    “…自我和阿娘逃走后,兄长便被?掳进宫里,只是如今…天地都变了,也没见兄长回来,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娘说滟滟姐姐你?离楚太?子?近,若有机会,想?求你?帮忙打探一二?。”


    打探卫期,梁和滟眨一眨眼,看出?卫窈窈为难的样子?。


    她轻轻讲:“我和阿娘都晓得这个事情很为难你?,毕竟姐姐你?如今……”


    她说着,看向梁和滟,眼里闪闪带泪,依稀又是从前天真可怜的样子?:“滟滟姐姐,你?如今好憔悴,妆又这么浓,是不?是定北侯暗中折磨你?了?阿娘讲你?现在一定过得不?太?好,我原本觉得,看定北侯很喜欢你?的样子?,你?也许还过得去,没想?到……”


    她说着,真的要哭下来,梁和滟探身去拿帕子?:“不?要哭,不?要哭,我没事,你?放心。”


    她摸一摸自己的脸皮:“我会帮你?问一问你?兄长的消息的,你?不?要想?太?多,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好好休养,好么?”


    千哄万哄地哄好了卫窈窈,梁和滟把人送走,偏头?看向一边侍奉的圆脸小?姑娘,指一指自己的脸皮:“当真很不?好看吗?”


    小?姑娘带着温吞的笑:“怎么会,娘子?国色天香。”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梁和滟转头?看过去,见裴行?阙走来。他身上?穿着太?子?服制的官服,一身清贵气,极俊朗,此刻天光初移,有一线掠过檐下,斜洒他所经?的路上?,一路尘埃轻扬,他衣摆不?动,慢步过来,看见她,先笑起来:“怎么化成这样子??”


    梁和滟挑眉,看他略一顿,慢吞吞找补:“很好看,就是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他带着点微笑,很温和地开?口:“今日和卫家小?娘子?聊得还开?心吗?”


    开?心不?开?心的,实在不?好讲,梁和滟心情复杂地抬了抬眼:“殿下会留着卫将军的命吗?”


    “他死了你?会不?开?心吗?”


    裴行?阙坐在她身侧,伸手?给她倒茶,语气很平静地询问,仿佛在话一桩家常事。


    “殿下觉得呢?”


    梁和滟晓得留着卫泊,对他是弊大于利的,只怕终有一日,还是要除去,她等着他给自己讲一些冠冕堂皇作为暂时保证的话,或是说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或是讲他的为难,然而都没有,他只是微微笑起来:“卫小?娘子?会伤心,你?也会不?高兴,是吗?那么我不?会杀他的,只是他看见我,大约也不?会太?开?心。那我叫他留在这里,封一个国公,安养晚年,这样可不?可以,你?会开?心吗,滟滟?”


    梁和滟适时淡淡提了一句:“把卫将军封为国公,卫少卿正好做世子?,只是好久不?见卫少卿了,殿下有他音信吗?”


    裴行?阙顿住,好久不?讲话,末了叹口气,带点笑,很无?奈的音调:“滟滟…你?如果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在哪里,直接问我就好,你?这样拐弯抹角提及他,更叫我觉得,你?对他有旧情的样子?……”


    第75章


    有旧情?


    梁和滟挑眉, 瞥他一眼。


    她和卫期有哪门子的旧情呢,从卫期为了家里人开始疏远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旧情寥寥了。只是转念想到她对裴行阙做过的事情, 似乎和卫期当初的抉择没什么不一样,她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裴行阙略一顿就慢慢开口:“他和二皇子被关在一起, 两个人相处得很不错。等事后查明他不是皇室的人了, 就?把?他放出来。”


    卫期在京中并不是生脸,大多数人都能认出这位卫少卿,没几个会把?他误认成是皇子皇孙, 若要查明, 早该查明了, 怎么皇帝如今都?死了, 他还要等事后再查明?


    梁和滟从这话里听出一点裴行阙故意刁难的意味, 她仰着脸, 注视他片刻, 果然看见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滟滟, 你不能指望我主动?开口把?他放出来, 我没有那么宽宏大量。”


    他语气很平静,慢慢讲完, 伸手从她一边拿了杯子,喝一口水。


    “你要为他说情吗?”


    他淡淡发问?,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 眼却停在梁和滟身上, 观察着她一举一动?,手也?不自觉地捏紧了茶杯, 很紧张的样子。


    梁和滟瞥他一眼:“我只是问?一问?,看他是否还活着, 并没别的意思,如今知道了,就?没事了,没必要再?为他求情,反倒欠殿下一样人情。”


    “欠我人情有什么不好?”


    话是这样讲,他原本紧绷的肩膀还是骤然一松,裴行阙抿唇笑了声:“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大约会开心些,我遣人去寻了你阿娘与芳郊她们,已经?有了消息,她们都?很平安,无病无灾的。只是蜀道难行,她们赶路回来,脚程要慢一些。”


    梁和滟的眉头?猛地一扬,喜悦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看向裴行阙的时候眼里也?显出点亮光。


    她正想着要私下里去探听一下阿娘她们的消息,如今猛地被这样的好消息砸中,整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再?看裴行阙,也?顺眼许多,她站起来,很诚恳地对他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裴行阙帮她找到了阿娘,再?摆脸子不跟人一起吃饭似乎就?不太好了,于是这日的晚膳就?是他们两个一起用。


    梁和滟话不多,裴行阙也?担忧话多招她烦,于是也?安安静静的,只是偶尔在伸手夹菜的间?隙,会轻嘶一声,抬手掩一掩肩膀。


    桌上就?他们两个,梁和滟很难不察觉他这动?作,吃了半天,终于抬头?看过来:“殿下的伤还是痛得很厉害吗?”


    “并不太痛了,我吵到你了吗?”


    裴行阙抬起头?来,唇色仿佛略有些苍白,看着她轻轻笑了笑,满脸歉意愧疚的样子。


    梁和滟捏着筷子,看着他那神?情,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殿下还是不要逞强的好,我去让人叫大夫来。”


    她说着,站起身来,及至要走过裴行阙身边时候,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指尖微凉,恰抵着她脉搏的位置,她感觉到他微汗湿的手指,也?感觉得到自己疯狂跳动?的脉搏。


    “别去,滟滟。”


    裴行阙仰头?看着她:“如今多事之秋,这事情闹出来,对你不太好。我能活着就?好,痛不痛的,不太要紧。”


    他天生一双多情的眼,从前?时候受困于窘迫、寒微,于是那眼里也?总是朦朦胧胧的,罩着霜雪。此刻那霜雪消融在夜色烛火里,像从前?误打误撞饮下那迷/药的时候,他俯她身上,一双痴迷可怜的眼,低低讲着“你此刻又不喜欢我,不必做这么多的”。


    梁和滟叹口气,抬一抬手腕,示意裴行阙松开,他很快地松开了手指,放开了她手腕,手却还维持在原本的地方,一时间?没有收回去。


    还维持着要握住她的姿势。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梁和滟略有点疲倦,也?懒得再?打机锋,于是干脆垂着眼,慢吞吞开口:“太子殿下这样做,这样待我,到底想做什么呢?”


    裴行阙个子比她高?上许多,但坐着也?须仰头?看她。


    他坐在那里,以仰望她的姿态,静静听完她讲的话,半晌,垂下头?,仿佛是低低笑了一声,带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儿。然后他抬头?,脸上却并没有笑:“梁和滟…我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太明显吗?”


    他站起身来,适才伸出的手掖在袖里,看着她。


    梁和滟立在那里,被这一句话劈得昏昏沉沉的,好久缓不过来,所以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若是寻常话本子里心意相通、两情缱绻的情人,这会子早该抱着啃起来了,然而?,她动?了动?手指,偏过头?,看着窗上映着的月影,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


    而?裴行阙叹口气,扯一扯嘴角,又笑出来,他抬手,轻轻牵一牵她衣袖,很小心翼翼的动?作:“你适才吃得少?,坐下再?吃点吧,不然晚上睡得晚了,肠胃会不舒服。以后时间?还长,没有必要当下一直想这事情。”


    梁和滟坐回去,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其实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的许多事情,冠上这样一个理由后就?都?说得通,只是实在太无稽、太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于是想不到这样的缘由。她从懂事以来就?一直没接触过这样的男女?情/事,唯一见过的只有父亲和母亲之间?多年?岁月捱下来的深情厚谊,对那些年?少?时候的懵懂、心动?一无所知,领会不了一个人会怎样爱上另一个人。


    扒完碗里的饭粒,梁和滟长舒一口气,搁下手里筷子:“我吃好了。”


    她挑了挑眉毛,看向裴行阙,话问?得直截了当:“殿下适才说喜欢我…所以殿下准备怎么样我呢?娶我吗?殿下来日登基,你的妻子就?是一国皇后,我的身份,不管是过去还是如今,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有什么登不得的呢,你可是梁和滟啊。”


    裴行阙笑笑,看着她,他劝梁和滟多吃一点,自己却没有怎么动?筷子,手指搭在桌面上,身子坐得很板正,话讲得平常,神?态却认真:“若有大雅之堂讲你登不得,我就?拆了那所谓大雅之堂,重新建一个给你就?是了。”


    “那若我不喜欢殿下、并不想与殿下结为连理呢?”


    梁和滟不为所动?,微微倾身,手压在桌上,脊背却还是笔直:“殿下要怎样呢?”


    “那就?不结。”


    “只要你不离开,做什么都?无所谓。”


    裴行阙抬手,压了压眉心。


    话赶话问?到这里其实也?就?够了,总不好逼得太紧,梁和滟心里有数,然而?到了此情此景,舌尖抵着牙关,还是问?出了最后一句:“倘若我有了喜欢的人,要与他在一起呢?”


    “殿下也?无所谓吗?”


    像卫期,他那么斤斤计较,又难得在这上面闹一点脾气,难道能真的不在意吗?


    “我当然有所谓。”


    裴行阙笑了一声,眼眸垂下去:“我晓得你其实不喜欢卫期,你问?询他、挂念他,不过都?是出于青梅竹马的友朋之谊,只是滟滟,我还是难免很在意。”


    “倘若真有那一天,真有那个叫你喜欢的不得了的、一定要与他在一起的人,那么……”


    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温和,讲出的话也?一样平静,不起波澜:“那么,我就?自己了结我自己,不给你添乱子罢。”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裴行阙的话讲完了,而?梁和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


    隔很久,她站起身来,掸一掸衣裳:“天晚了,我先回去歇着了。”


    裴行阙起来送她,一切如常,照例温声嘱咐周全,关怀体?贴备至,却又恰好不叫人觉得冒犯。


    而?梁和滟一脚踏进月门,回头?再?看他驻足的身影的时候,心里忽然涌出点奇妙的感觉来。


    ——她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他,但,绝不讨厌。


    第76章


    等京中一切事务都料理完的时候, 方清槐一行也被从蜀地接了回来。


    除了喜圆胖了两斤以外,其?余人一路奔波劳碌,都瘦了许多, 但精神头都很好,方清槐一看见梁和滟, 眼?圈都红了, 抱着她,捶着她脊背,直骂她“混账孩子”。


    芳郊和绿芽也在一边擦眼?泪, 只有喜圆最直接, 扑在她怀里, 毫不吝啬地把她脸舔了个遍儿。


    与她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梁韶光。


    从前可以为了建造个马球场强占数十民?宅的长公主殿下?没了往日风光, 人瘦削许多, 蓬头垢面地来。


    她的下?场和梁行谨一样, 圈禁终生?, 她做得?出下?药坏人清白的事情, 梁和滟做不出来, 她站在城楼上盯着这个往日里风光无限的小姑姑片刻,转身回了府里。


    从前的定北侯府, 如?今的县主府里正忙着收拾打包东西,裴行阙是楚地的太子,自然不可能长留在这里, 他?没讲, 但梁和滟晓得?,自己是一定要跟着他?去到那边的。


    至于阿娘……


    她其?实很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清源大师的事情——裴行阙后来告诉她, 与他?们里应外合、劝皇帝出城的就是清源大师。


    而?最后一剂药送皇帝暴毙的,也是他?。


    梁和滟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的时候, 她阿娘一边擦拭着她父亲的牌位,一边看着她笑:“阿娘又不是真的昏睡过去,那天你?们讲的话,怎么可能听不见。”


    她笑起来,很释然的样子:“你?们要讲悄悄话,也不知道要避忌着我。”


    方清槐生?得?很美,极白净,温和,但并?不单薄,人如?其?名,是如?槐花盛开?到极致时候那种厚重的白。如?今历经许多世事,整个人都是释然的模样,她擦拭着那被她紧抱的牌位,慢慢讲:“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啦,尘归尘,土归土,我已经不想?计较了。”


    她笑笑:“我放下?了,他?也放下?了,其?实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也都不会做什么了,滟滟。”


    她把那牌位擦拭干净了,盯着看了片刻,又摆回原本的位置。


    “我有过你?父亲了,也有你?了,嫁人嫁了半辈子,现在…就自己一个人过吧。”


    略一顿,她看向她:“滟滟,你?是不是要跟着太子走?了?”


    梁和滟点头,搂着她手臂,把头靠她肩膀上:“阿娘呢,阿娘不和我一起吗?”


    “哪有一直缠着阿娘不走?的呀?”


    方清槐笑了声,摸一摸她头发:“阿娘想?要回老家看一看,这么些年?,因为皇帝在,一直不敢回去看一眼?,现在好容易有机会了,总要去看一看——也带着你?父亲一起,他?从前一直说要陪我去看看,一直都没去成。如?今有机会了,我带着他?四处走?一走?,到我们曾经说过的地方去看一看。”


    她搂住梁和滟,温声道:“我其?实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这次去蜀地的事情后…我晓得?,我跟着你?,帮不了你?什么,反而?会拖累了你?,恰好阿娘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阿娘暂时不陪你?一起走?一段时间,等?过一年?,我再去楚地看你?。”


    事情就这样说定,梁和滟带着芳郊与绿芽一起离开?,喜圆则陪在方清槐身边。


    至于周朝旧臣,一些跟着前往楚地,一些则留在此处,履新的官职。


    卫期被放了出来,和一家人一起跟着前往楚地。


    路途漫漫,人马又多,浩浩荡荡一路走?来,等?到楚都的时候,已是隆冬。


    大雪漫漫,压枝欲断,冷得?飞鸟绝迹。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冷——至少没有比周地的冬天冷太多,周地是湿漉漉的冷,沉甸甸地压着人,此处是大风刮人脸的冷,像钝刀割在脸上。


    梁和滟想?起他?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去拜见帝王,为赐婚一事谢恩的时候,她被泼湿裙摆,冻得?双腿都在打颤,那时裴行阙把自己的氅衣给?她,叫她裹在腿上,若无其?事地讲:“没事的,楚国的冬天比这里更冷,我习惯了。”


    她抬眼?,瞥向他?背影。


    裴行阙正为安置她而?忙碌,他?封了太子,按说该住在东宫,但他?从前的王府也空着,思前想?后的,还是把她安排在了那里:“宫里有我母后,太多事情要应付,也太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你?在这里自在一些,我每日忙完事,再回来,路途也不远。”


    梁和滟不置可否,与芳郊和绿芽一起支了个火炉,烤红薯烤芋头,悠闲自在,无所事事,偶尔也出去逛逛,只是年?关临近,一切都萧条,街景没太多好看的,闲话倒是听了一耳朵。


    从皇帝快不行了到太子要娶妃了,林林总总,乱七八糟。


    梁和滟对这事情不太在意?,她看着楚地的风土民?情,想?着这里能做些什么生?意?,若可以的话,从哪里入手比较容易。


    “这边做咱们那边菜式的馆子倒是少,若是开?个店,兴许生?意?不错?”


    绿芽想?着她们的老本行,又忍不住叹气:“哎,若是任姐姐在这里就好了。”


    “也是个法子,只是要先查探清楚,馆子少,到底是为着从前两国处不来,所以不敢开?,怕惹恼了上面人,还是这里人吃不惯咱们那边的口味儿。”


    梁和滟想?着,也跟着绿芽叹了口气,的确,好厨子难寻,像任霞光那样的好厨子,就更难寻。


    几个人逛一圈,回去看了看,却见府里来了几个生?面孔,见了梁和滟,眉头先一皱:“娘子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梁和滟来这里后,府里人都是慢声细气地对待,这样劈头盖脸地呵斥还是第一遭,她挑眉:“几位是?”


    “我们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娘娘近来正为殿下?从这京中贵女里甄选太子妃,娘子既是太子殿下?的人,那么日后服侍太子妃的规矩是不能错的,因此特遣我们来教导娘子,来日进宫,也好不失体面。”


    梁和滟挑眉,哦一声,这是皇后来给?的下?马威了。


    她也在这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起街上听的闲话来。


    据说皇后很看重她娘家外甥女,是楚三姑娘还是楚五娘子,她倒是记不太清了。


    梁和滟对来楚地这事情期望很低,这种事情也在她预料之中,脸上倒也没什么怒色,芳郊和绿芽听了那话,都皱起眉头,轻轻讲了一声:“太子妃?”


    很轻的一声,近前的嬷嬷耳朵却尖,抬眼?就瞪向讲话的绿芽:“这位是娘子身边侍奉的?娘子还未讲话,怎么就敢胡乱开?口了?”


    她说着,三两步走?过来,一只手要扯绿芽的衣服,另一只手巴掌扬起,就要往她脸上抽。


    绿芽灵巧,又不是怕事儿的人,一扭身闪开?了她扯衣服的手,梁和滟则抬手,扣住那嬷嬷手腕,生?生?拦下?了那呼啸带风的巴掌:“嬷嬷是要打她的脸,还是要打我的?”


    “我还没讲话,嬷嬷不也开?口呵斥人了吗?您教人规矩这些年?都这样子,又何必训斥她一个小姑娘呢?”


    她握着那手腕,看着那嬷嬷,还没来得?及再多讲些什么,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府里的管事步履匆匆地进来,一眼?看见这场面,脸色都苍白,匆忙过来:“娘子受惊了。”


    梁和滟倒没怎么受惊,就是这几个嬷嬷看着气得?不轻,瞪着她要再开?口的时候,就见那管事微微弯腰,带着笑讲:“殿下?吩咐了,无论是谁,都不许惊扰娘子,几位嬷嬷有殿下?手谕吗?”


    他?讲话很和气,脸上神色也挑不出毛病,问过这句话,微微弯了弯眼?:“想?来是没有的吧,那么还请几位先出去吧,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惹殿下?不快。自然,几位嬷嬷年?纪大,资历深,走?动起来也许有些疲累,不妨我请人来,抬几位出去,好吗?”


    另一边,裴行阙正陪皇后讲话。


    他?神色很平静,垂着眼?:“母后近来在为我选妃?”


    他?这一次回来,皇后待他?亲近不少。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丈夫和最爱的小儿子,而?裴行阙成了她唯一可以握住的支撑,于是开?始为他?操起过往十余年?都没操过的心来。


    听见裴行阙问话,她抬手按一按额上的卧兔儿:“是,你?如?今年?轻,地位难免不稳,我想?着选几个家世好的女孩儿,在你?身边,也好稳固你?的位子,叫你?在朝堂上有人可倚仗信赖。”


    她说着,自认很体贴地补充:“你?从周地带来的那个女人,我也晓得?,等?来日叫她做个侧妃,在你?身边,来日封妃封贵妃都好,并?不埋没她,好不好?”


    “嗯。”


    裴行阙淡淡笑了声:“母后为我的终身大事,这样周全?,可是……”


    他?垂头,看着她,他?已经长高了,高到不必再像小时候一样,徒然仰望母亲,奢求她会像爱弟弟那样爱他?。


    裴行阙的脸上没了笑,注视着她,很平静地发问:“母后不是已经为我选过妻子了吗?”


    “那位被行琛害得?落水的世家女,母后忘了吗?当初母后不还让舅舅千里迢迢,去取我衣冠鬓发,来与她配一门阴婚吗?”


    他?语气温和至极,没半点起伏,甚至还在说话的间隙,吹凉一勺汤药,恭敬地喂到皇后唇边:“您已经为我选过妻子了,又何必再这样大费周章呢?”


    那几个被赶出来的嬷嬷恰好在这时狼狈不堪地进殿,裴行阙没回头,只把那一勺汤药固执地抵在满脸惊恐的皇后唇边,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母后叫她们去干什么了?就让她们在这里回话吧,我听听看母后身边的人是否办事得?力。若不得?力,我为您换更好的。”


    姿态恭谨,言语温和,像世间最纯孝的儿子。


    而?楚皇后惶然无措地看着他?,恍惚意?识到,这个儿子,她其?实也早已失去。


    第77章


    殿里一片沉寂, 皇后的脸色难看至极,适才的慈母样子荡然无存,她看着裴行阙, 气得嘴唇都在打颤,巴掌扬起来, 仿佛只恨不能给他一下。


    裴行阙似乎并没读出?气氛有多凝滞与紧张, 只微笑?着将药喂到她嘴边:“诸位嬷嬷去做什么了?怎么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不说一说吗?还是事情没有办好,怕母后怪罪, 所?以不敢讲?”


    “够了!”


    皇后声音猛地抬高:“都下去。”


    这殿里的气氛原本就凝滞, 众人听见这吩咐, 如蒙大赦, 纷纷垂首走出?门去。


    裴行阙手捧的药被?她喝下半碗、打翻半碗, 只剩个暗棕的碗底, 他?随手放在一边, 依旧是温和平静的样?子:“母后如今身体虚弱, 不该动这样?大的火气的。”


    “裴行阙, 你晓得你在做什么?”


    皇后指着他?:“你为了那个女?人,在忤逆要挟你母亲吗?你别忘了, 你坐上今天这个位子,是谁在抬举你?!是你外祖在朝堂上替你力排众议,是你舅舅他?们陪着你出?征, 没有本宫, 哪里有你今日?”


    “是,若没有母后, 哪里有我的今天呢?”


    到此刻,皇后才发觉,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称她一声“母亲”了。


    裴行阙微微笑?着,抬手按下她手指,为她掖好被?子,然后偏头,掩着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咳过了,回?身慢慢道:“风凉得很,母后小心被?风扑伤身体。您虽然从来杀伐果?断、说一不二,但?还是要克制些脾气的好,到底年纪上来,身子有些弱了,不要像父皇一样?,心绪骤然起伏,太过激动,落得不能言语动弹的下场。”


    “你?!”


    皇后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仰着头,盯着裴行阙,嘴唇轻轻动着。


    裴行阙平静地为她拢好被?子:“母后好好歇着,不要劳神,对将养身体无益。”


    他?一边倒茶,一边慢声细语地讲着:“母亲身边的人似乎不太得力,回?话时?候也吞吞吐吐的,这样?的人在您身边侍奉,我不放心,晚些时?候,我叫殿中省从掖庭为您挑选些好的来。”


    “当啷!”


    茶盏摔在地上,但?没有人敢来过问是否需要清扫,裴行阙脸上也没什么起伏,只是平静地起身,微微弯着腰,以恭谨的态度慢慢开口?:“母后,我并没有什么很在乎的人、事了,我也不妨告诉您,我如今只在乎她一个,还请母后看在与儿臣的母子情分上,不要想?着为难她了,好不好?”


    他?说得客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思,然而两个人对视一眼,谁都晓得要低头求人的是哪个。


    隔很久,皇后软了语气:“行阙,母亲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只是你舅舅请人为你们两个卜过一卦,并非佳偶良配,她也对你并无助力,不如你舅舅家的女?儿,与你八字相合,是一对天成佳偶,你们两个在一起,是老天注定的好缘分——你若是放不下,留下那个女?人,做你宫里的贵妃,不也很好吗?不过仅次于皇后而已。”


    她对这个儿子,从来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此刻讲起这些体恤的话来,一板一眼生硬而不习惯,只有勉强咬着牙根儿,一字一句讲出?来。


    裴行阙笑?笑?。


    “可是母后,我爱重她,不想?她做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我只想?她做我唯一的皇后。像父皇曾经爱重您,所?以以您为后一样?。”


    老天注定的他?不要,与他?最相配的他?不要,他?只要梁和滟。


    皇后被?他?这一句话气得噎住,又?因为他?提起皇帝,心窝子被?狠狠扎了一下,再讲不出?话来。


    她气得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抬手朝裴行阙脸上挥去。


    “啪——”


    很响亮的一巴掌,落在脸颊上立刻就红起来,留下一个醒目的掌印,裴行阙眉头动了动,神色却没什么太大变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她。


    “混账,你个混账,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


    皇后指着他?断断续续骂着,对上裴行阙的眼神,却又?都卡住,说不出?什么话了。


    裴行阙抬手,碰一碰脸颊:“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呢,母后?”


    他?重新为她掖好被?子、斟满茶水,甚至还恭谨地放下帘子,仿佛两个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时?刻,没有那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只是一对关系尚算和睦的皇家母子。


    然而,然而……


    裴行阙没说许多话,一丝不苟地行过礼,缓步退了出?去。


    皇后眼神阴毒地看着他?背影,在他?离去后,厉声朝外面喊:“来人!”


    再来的却是一张生面孔,毕恭毕敬又?小心翼翼地朝她行礼:“娘娘…殿下叫奴婢来侍奉您。”


    魏涟月的脸色难看至极,她虚弱颓废地倒在床上,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陌生面孔,手指猛地握紧,


    他?在皇后宫里耽搁许久,出?去的时?候已经宵禁,宫门都关了。


    腊月里夜风冷冰,吹在脸上仿佛钝刀子割肉,被?打过的地方则是一种木木的疼,发麻、发僵,裴行阙微微眯着眼,看了眼空旷的街道,伸手掩在唇上,慢慢咳了两声。


    身边的长随轻轻道:“殿下近来咳得越来越多了。”


    又?忍不住,看他?脸:“明日上朝……”


    “没事。”


    裴行阙含糊地嗯一声,随手扯了帕子,慢吞吞吐一口?血在上面,他?也不看,顺手抹过就掖在袖子里,很随意地笑?了笑?:“天寒又?干燥,平日里饮水又?少,难免要咳两声,开春就好了。”


    说着看了眼时?辰,实在不太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上朝,身边人问询他?是要回?府还是直接住东宫,明天也方便,裴行阙没犹疑,看一眼天:“回?府里去。”


    他?并不指望梁和滟还醒着,但?等回?到府里,远远去看一眼的时?候,颇有些惊喜地发觉她屋里灯还亮着。


    于是小心翼翼地去看一眼,屋里很透彻地燃着灯火,亮堂堂的,梁和滟坐桌边看一本书,听见他?进来的动静,很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哦,你来啦,我以为是叫我学规矩的人去而复返了呢。”


    她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头,说过这话,垂眼继续去看手里书。


    这话说得很刺人,裴行阙只笑?笑?:“她们不会再来了。抱歉,我知道的时?候是在母后宫里,人她已经派过来了,没有来得及拦下。”


    梁和滟没抬头,很随意地嗯一声。


    裴行阙也不觉得尴尬,自己找了位置坐下,随手抽一本书,慢吞吞在看。


    隔很久,还是梁和滟先受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这么晚了,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抬头算是把他?看清楚了,她瞠目结舌,半晌:“谁打你了?”


    这话问过就晓得答案,他?如今是太子,敢打他?的也就皇帝与皇后了,皇帝如今缠绵病榻半死不活,皇后虽然也病着,但?能想?到派人来给她立规矩,大约爬起来给他?一巴掌的气力还是有的。


    所?以裴行阙也只是笑?笑?,并没答话,只是说““你要歇息了吗?那我先走……”


    “没有。”


    梁和滟叹口?气,其实裴行阙并没有怎么得罪她,甚至待她极温和客气,近乎小心翼翼的程度,她挑了挑眉毛,猜测着他?被?打的缘由:“殿下,听闻你要选太子妃了?”


    “我父皇的病渐重,我并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母后与舅舅他?们想?推魏家姑娘继续坐后位,所?以大张旗鼓,要为我选妃,我已经推辞了。”


    裴行阙一板一眼地跟她解释,语气很认真?,不带半点油嘴滑舌的样?子:“我想?是我从前态度太不明确,惹得母后与舅舅觉得这样?的事情我是乐意的,所?以今天回?来得稍晚了些,跟母后解释了下,说清了我并不太愿意选太子妃。”


    梁和滟静默听完,哦一声,但?心里并不很笃信这些东西。


    他?如今是太子还好些,等来日他?父亲死了,他?做了皇帝,那些大臣们怎么可能看着他?虚置六宫、膝下无子?而且到时?候他?有天下之大,私底下纳几?个小宫女?,没名没分的侍奉在他?身边,也不是十分难办的事情。


    许多事情,单听是极好听的,然而真?要办起来,就未必是那个样?子了。


    不过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这话倒又?添了几?分可信。


    “你父皇身体怎么样?了?”


    梁和滟看一眼外头天色,估摸着要过年了:“年关事忙,殿下又?要料理皇帝的事情,其实可以不用日日都回?来的。”


    裴行阙也顺着她目光往外看去,夜来天寒,窗户没关好,有风吹进来,他?恰好在风口?上,被?吹个正着,于是开口?前先咳嗽两声,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微微有点哑了,在夜色里声音低沉发哑,听着无端有些暧昧。


    “父皇缠绵病榻许久了,太医讲再调养,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他?没答她后面那话,只是抬手蹭了蹭唇角,然后回?头微笑?着看她一眼:“但?你放心,他?一时?半刻还不会死。不然耽误了过年就不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里的年节是什么样?子的,我也没有见过,今年我想?与你一起见一见,看一看到底有多热闹。此间的元宵灯节也久负盛名,不输你故乡,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一起看看。”


    他?话说得平淡,仿佛谈及的不是他?父亲的生死。


    梁和滟只觉得那被?他?掩住的冷风呼呼吹进她心口?,吹得隐隐发凉。


    时?候不早了,裴行阙关好窗:“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梁和滟颔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窈窈好像病了,我能不能去看一看她?”


    裴行阙颔首:“你想?到哪里,直接去就好,不必特意告诉我。”


    只是。


    他?看了眼她,没有在皇后殿里的气定神闲、漫不经心,整个人仿佛无限地矮下去,矮到要仰望梁和滟的程度:“滟滟,别不回?来。”


    他?声音很轻,因为还有点哑,所?以显出?可怜的样?子,衬着一副清俊的好相貌,很惹人心软。


    梁和滟叹口?气,很为难地揉一揉眉心:“知道啦——”


    第78章


    只是夜风到底是凉, 梁和滟昨晚还说好了要去探病卫窈窈,到裴行阙下朝要去署里忙事情时候,他身边长随匆匆过来?, 附耳讲:“殿下…梁娘子晨起便有些发热,去请了大?夫来?, 讲似乎是有些风寒。”


    其实?依长随来?看, 一点小小风寒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症结,梁和滟身体一向又好?, 喝两剂药下去, 大约就没事了。


    但事涉她?, 又不?好?不?报, 不?然等裴行阙回去自己发觉了, 怕要受罚。


    年关临近, 各部要封印, 因此许多事情急等着商议, 裴行阙才出?殿, 就有人追着他一路叫“太子殿下”,裴行阙咳嗽两声, 偏头吩咐身边人:“叫太医令去看,有事情来?报我。”


    略一顿,他眉头松开, 很自然地回头, 又是温和的样子?,看着叫他那位:“怎么了, 您讲。”


    长随应下,匆忙走了, 喊住裴行阙的那人看一眼:“殿下是另有急事吗?”


    裴行阙微笑:“是有急事,先派身边人回去看看——您呢?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他话讲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下面人原本准备绕七绕八的话,也?赶紧芝麻倒豆子?地讲完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讲,等说完,一抬头,才发觉原来?已?经到宫门口了。


    其实?就是到年底,各部核算开支有了些出?入,来?请示下他是什么意思,裴行阙听完了,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叫各部写个奏章给我,说明白是哪里超支了,是什么缘故,递上来?我看。”


    他讲完,站定:“还有别的事情吗?”


    “暂时没了。”


    回他话的人略一踌躇,还是加了一句:“其实?这超支,大?半是在?吏部……”


    吏部,裴行阙出?征回来?后,他舅舅接手的位置。


    裴行阙抬下眉头,笑了笑:“无?论哪一部,一样写折子?,把事情说清楚,吏部又不?是不?在?六部之中?了,照我说的吩咐下去吧。”


    话落,他转身出?了宫城。


    梁和滟的确病得不?重,她?难得起晚,起来?又觉得乏力鼻塞,叫了芳郊和绿芽两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了,芳郊进来?摸了把她?额头,滚烫,又赶忙叫绿芽去请了大?夫。


    一来?一回的,这事情就传到了裴行阙那里。


    他赶回来?的时候,朝服还没脱,大?红的底子?,衬得人英挺清俊,平添一股贵气,他快步进来?,随手拆了冠帽,扔给一边人,走到梁和滟床边,顺手就握住她?手腕。


    因为是他吩咐的太医令来?人,太医令琢磨着意思,没见着他,也?没敢离开,此刻见人来?了,先起身行礼。


    裴行阙手搭梁和滟脉上,因为走得急,忍不?住,偏头咳两声,然后抬手:“不?要多礼,起来?罢,她?怎么样了?开了什么药?方子?拿来?,我看看。”


    语气平快,一只手还搭在?梁和滟脉上,另一只手已?经摊开,朝太医令招了招手。


    太医令忙不?迭放上药方,裴行阙展开,看了眼,确实?是小病,用的药也?都寻常,没什么特别的。他打量看了片刻,又看向梁和滟。她?神色如常,只是脸颊微微有些红,大?约是烧的,看见他,神色平静冷淡,但也?没讲什么刺人的话。


    “滟滟,舌头伸出?来?,我看一看。”


    梁和滟猛地一挑眉,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但下一刻,裴行阙的手指已?经贴在?她?脸颊上,并?不?太用力,只轻轻捏了下,抵着牙,他神色很坚定,动作也?不?容置疑,梁和滟没办法?,抿一抿唇,微微张嘴,吐一截舌头出?来?。


    裴行阙看着她?,忽然抿嘴笑了笑。


    梁和滟不?解其意地瞪他一眼,却?见他笑得仿佛更开心了点,手里的药方递给太医令:“她?舌苔有些白腻,方子?里再加上广藿香、苍术和厚朴①,您自己斟酌着量,叫下面人去煎了送来?吧。”


    他对谁仿佛都挺温和,此刻对着太医,也?不?忘道一声:“大?冷天的,要您跑这一趟,辛苦了,叫下面人给您灌个手炉、喝杯热茶再走吧——去套上马车。”


    最后一句话是对身边长随讲的。


    太医令答应着,转身出?去,屋里的人也?陆陆续续退出?去。


    梁和滟伸手,拍了下裴行阙手背,他还捏着她?脸,没松开,跟忘了这茬一样。


    她?被捏着,含含糊糊开口:“松开。”


    又瞪他:“你笑什么?”


    裴行阙松开手:“没有,就是你吐舌头的时候,觉得好?可爱。”


    梁和滟眯着眼看他半晌:“我烧傻了还是殿下你烧傻了?”


    又看外面天色:“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你没事情做的吗?”


    “听闻你病了,所以回来?看一眼,不?然不?好?放心做事情。”


    他又笑:“真的怪可爱的。”


    梁和滟想不?出?有人会拿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看着他微笑着的样,总觉得从太子?殿下的精明里读出?点糊里糊涂的傻气来?。


    略一顿,她?动动手腕:“殿下懂医术?”


    裴行阙在?周地的时候,身体实?在?很不?好?,日常脸色总是苍白而无?血色的不?说,他们成?亲后那年,他许多时间都因为各种各样卧病在?床,当?初宣扬他不?行那事情那么快让人信服,很大?一部分缘由也?是他平时总是一副孱弱的样子?,不?必引导就能让人揣摩他是不?是那方面也?有点什么问题。


    如今却?似乎一下子?好?起来?了,只最近偶尔咳嗽两声,平时简直活蹦乱跳的。


    怎么,楚地的风水这样养人吗?回来?才一年不?到,那么多年的沉疴顽疾就都痊愈了?


    “久病成?良医,是会一点。”


    裴行阙微微垂眼,终于不?再直视她?,很快讲完,急急说起另一件事,仿佛在?逃避一样:“是昨夜我没关好?窗吗?还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风寒了呢。”


    梁和滟脑子?也?还清醒,听出?他不?想提这事情,晓得也?从他嘴里撬不?出?来?了,暂时没再问下去,只是苦闷:“我怎么晓得,我原本还想着去看窈窈,结果病人没看成?,自己先成?了病人。”


    她?发着烧的时候讲话没有那么冷冰冰,抱怨起来?的时候眉头皱着,两腮通红,很可爱,很招人喜欢,平时的那一点子?冷淡的气质都削弱了,整个人蔫蔫儿的,带一点颓然的感觉。


    裴行阙看着,伸手为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静静听她?讲。


    梁和滟过很久才回神,瞥他一眼,唇动一动,到底也?没讲什么。


    裴行阙在?这里坐镇,很显出?对梁和滟的重视来?,下面人本来?就她?毕恭毕敬的,此刻更是不?敢怠慢,一碗黑漆漆的药很快煎好?了送来?,


    裴行阙接过来?,嗅了嗅,怕她?嫌弃,没用嘴吹凉,只把碗托手里,拿勺子?舀着,缓缓搅到可以入口了,才递给她?。


    梁和滟瞥一眼,看见他手指上被碗沿烫出?一圈红痕。


    裴行阙只是动一动手指,没提这一茬,看着她?吃完药:“好?了,不?要讲话了,睡一觉,休息一下,不?然总是烧着,对身体不?好?。”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喝过那药,的确有些让人犯困,梁和滟没找着可以刺他一句的理由,瞥他一眼,掖着被子?睡了。


    这一睡就到了下午,她?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只手正摸她?额头,手指并?不?细腻,粗糙、带茧,却?温热,指尖不?小心蹭到她?,却?是冰凉的。


    大?约是为了来?摸她?额头,特意先搓热了手掌,却?没顾及到那一节指尖。


    梁和滟头脑还是昏沉,先想完这一茬,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去看摸她?额头的是谁。


    立她?床边的裴行阙原本正压低声音和芳郊讲话,听见动静,回头笑了笑,有些歉意地道:“是我吵到你了吗,滟滟?”


    “也?该醒了。”


    梁和滟瞥一眼外面天色,又看一眼芳郊和远远的绿芽,嗓音里还带着困倦,她?懒得摸自己额头,倦怠地看着裴行阙:“我还烧吗?”


    “还有一点,等等把晚上的药吃了,就不?打紧了。”


    裴行阙笑笑:“吃药前先吃点饭吧,好?不?好??我刚刚请芳郊去炖了白粥,只加了些菜蔬,养脾胃的。”


    “殿下在?这里守了我一整天?”


    梁和滟撑着起身,看他,又问一遍:“你今日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裴行阙指一指一边窗户,梁和滟才发觉,那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看来?是在?这忙了一天。


    这么辛苦,何必呢?


    梁和滟唇动一动,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那也?太伤人了。


    她?吃过饭,喝了药,倒是不?困了,半坐床上,点盏灯,百无?聊赖地看裴行阙在?那里忙活。


    裴行阙抬头看她?好?几眼,笑一笑:“无?聊吗?”


    梁和滟没说话,眼神倒是明确,裴行阙略默了片刻,翻检出?一个卷轴来?:“我记得你颇爱算账,这是户部递来?的,你看一看,打发打发时光吗?”


    哪个人打发时间用账本子??


    梁和滟心里这么想着,还是顺手接过了。


    她?这些天没什么事情做,整个人骤然闲下来?,把从前十几岁时候该玩却?没有机会玩儿的东西统统玩过一遍,却?早过了喜欢那些的年纪,到最后都索然无?味。


    她?实?在?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所以想着要开店,虽然如今不?缺钱银吃喝了,但总要找些事情做,就这么被困于内宅,靠着裴行阙吃喝,她?心里总会生出?一股子?不?安来?。


    这么想着,梁和滟随手掀开那本账簿。


    “嚯!这样红!”


    梁和滟略翻几页,看着那满行赤字,感叹出?声。


    ——她?不?安果然是对的,就这些赤字,怕过不?了几年,裴行阙就一穷二白还倒欠债,供不?出?她?吃喝了。


    第79章


    梁和滟心情复杂地看着, 裴行阙在一边笑了笑。


    “那还只是户部呢。”


    他淡淡讲:“今年大兴军事,兵部的开销直接翻了番,又因为擢选许多周地?旧臣, 俸禄开支也要厚厚添上一笔,再要封赏百官, 诸事繁冗, 连吏部也哭穷。”


    他讲到最后,语气沉了沉,话里带点嘲弄的意味。


    梁和滟听出?来了, 瞥他一眼, 探头去看了眼吏部尚书的名字, 姓魏, 是他外祖家的人?


    “再哭穷, 明年也能好许多, 这账本?, 明年要厚一半罢?”


    她哼笑一声, 点点手底下的账本?, 裴行阙明白她意思,也晓得她懂了自己的意思, 笑起?来,颔首道:“是,国库要充盈, 无非开源节流两回事, 父皇陵寝是早就修好的,除了他丧仪, 明年其实?没什么大开销,流是节住了的。至于开源, 明年的税赋涵盖天下,一定能压过今年——自然,开支也就多了,但江南鱼米之乡,又有海运之利,总能盖过开支去。所以今年有赤字倒不打紧,明年只?要无大事,总能好起?来的。”


    他声气平淡,讲起?他父皇要死这事,坦然至极。


    梁和滟瞥他一眼,又想起?他握着自己手腕,给自己把脉的事情来,眉头不经意皱起?,但还是继续道:“那今年也不该这样多赤字,怕是周地?国库丰盈得很,诸位大人都想分一杯羹吧?”


    裴行阙笑起?来。


    周地?海运便利,内帑里自然是堆满金银,添了好大一笔进账来,各部眼巴巴瞅着,都想分上一杯羹,于是各立名目,虚报钱银,眼巴巴瞅着他手头握着的这笔钱。


    “是。”


    他微笑,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他们是这意思。”


    只?怕还是他舅舅带头这么干的,裴行阙想着,伸手捋平卷边的书页:“是你会怎么办,滟滟?”


    梁和滟笑一声:“不会花钱就换会花钱的上来,我是多有钱,去大发善心填他们家私库?”


    她讲得漫不经心,裴行阙却听得认真,听完顿了片刻,还点点头:“是这样的道理,只?是还不急这一时。”


    梁和滟明白他意思,他才?上位,根基不稳,前朝后宫都虎视眈眈地?瞅着她,那么多人,根系错杂,要是动手除去,那可就太麻烦了,若是处理不好、手段太拙劣,还容易反噬他自身。


    她点点头,没讲什么。


    这事情一掀而?过,并没占两个人多少时间,很快彼此就都沉默下来,只?听到书页翻动的轻轻的声音。


    裴行阙静静坐床边,翻看卷轴,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梁和滟,她看东西比他认真,微微蹙着眉,一页一页翻过,偶尔停下,手指划在书页上,在算支出?。


    “殿下,递支笔给我。”


    说着直起?身来,披了被子:“算了,弄得床上尽是墨水,明日绿芽又要说我。”


    “哎,穿鞋!”


    裴行阙放下手里笔,梁和滟已经三两步走过来,裹着被子,盘腿坐他对面。


    那账本?子不薄,本?身也不是要他自己算的,裴行阙只?是拿来翻一翻,没想到她那么有兴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递过去笔,又顺带扯了两张纸给她,砚台里墨不多了,他自己重新磨了些,也推过去给她。


    他们就这么沉默无言、相对看到夜半,裴行阙最后一次抬头的时候,发现梁和滟靠桌边,伏在他递去的那本?账簿上睡着了。


    一边的笔尖瞧着,蹭她脸颊上,因为要留朱批,墨是红的,圆圆一点,蹭她腮边,像特意画上去的面靥。


    裴行阙盯着看了片刻,弯唇笑了笑,拿开那笔,温水泡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给她一点点去擦,但那墨留脸上时间有些就,擦不太干净,一痕抿开,淡了些,却化开长长一道印记。


    裴行阙叹口气,放下毛巾,走过去托住她脸颊,小心把那账簿给抽了回来,扔在一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要把她抱回床上去。


    梁和滟喝过药,睡得很沉,握着他手指不肯松开,被扯开了账簿,干脆继续就着他掌心睡。她脸上肉并不多,贴在上面软软一点,很容易就触到颧骨与?下颌的轮廓,硌着掌心,压着他手心纹路,他不自觉地?微屈手指,抵上她唇,很轻一下。


    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地?轻抿了下唇,蹭过他手指,仿佛在他指节上轻吻了一下。


    喉结轻轻滑动,裴行阙脸上神色原本?淡淡,此刻却陡然乱起?来。


    他放下梁和滟,为她掖好被子,理好头发,他本?该这时候就抽手离开的,却抑制不住地?凑近,低头看着她。一边膝盖抵在床畔的地?板上,坚硬得很,硌着他,叫他醒神,他神智清明,呼吸却是乱的,一点点凑过去,却在触及她脸颊的前一刻停下,不敢再靠近。


    唯恐亵渎她。


    然而?却又不舍得离开,于是滞留在原地?许久,注视着她安静的睡颜,然后捧起?遗留掌心的一绺发,低头,虔诚亲吻过她发梢——梁和滟适时翻身,发丝拂过他指节与?他唇,像是他虔诚吻过她每一寸发丝。


    隔很久,裴行阙缓缓睁开眼,笑一笑,握紧掌心。


    要留存住她一点温度,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静静退出?去,临走之前检查好所有窗扇,确保这次不会再漏一丝风进来。


    梁和滟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裴行阙已经上朝去了,她还有点鼻塞咳嗽,但所幸是退烧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嘴角那一痕,眼瞪得老?大。


    绿芽一边笑:“殿下临走的时候讲过了,说是娘子昨天看书睡着,蹭上的,他昨夜尽力给您擦了,没擦掉。”


    梁和滟指一指那里,啧一声,随口道:“跟吐血一样。”


    “不要乱讲,大过年,不吉利的!”


    芳郊恰好带着太医令进来,听见这话,轻拍一下梁和滟,低低道。


    太医令来,很细致地?给梁和滟查看完:“还照着从前的方子继续喝两剂就好,娘子身体强健,底子也好,只?是从前太累了,骤然轻快下来,水土不服又吹了点冷风,所以烧起?来了,不打紧的。”


    这话昨天没有敢当着裴行阙的面说,毕竟太子殿下那样紧张关怀,他说不过是小病,显得多没眼力见儿?似的。


    梁和滟本?来就没把这病当回事,点点头道谢,又叫绿芽给了赏银。


    太医令推辞两下,收下了,又嘱咐:“但娘子还是要好好将?养几天才?是,尤其这几日,外头嘈杂又酷寒的,您身子没好全,暂时还是不要出?去,不过也不要一直卧床,闲暇时候,可以下来走动走动。”


    梁和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叫芳郊:“你去帮我看一看窈窈吧,等?人病好了再去探望,跟马后炮似的。”


    芳郊答应着,出?去了。


    梁和滟又吃一回药,苦着脸,看绿芽:“这东西太苦了。”


    绿芽一边递去一枚蜜饯,一边笑:“我看娘子昨天一口闷喝得很痛快,还以为不苦呢。”


    梁和滟含着蜜饯,有苦难言——她昨天其实?也不是很想喝,但不太愿意在裴行阙面前示弱,所以接过来就一口闷了,他递蜜饯来的时候,也还嘴硬讲不用了。


    芳郊带着东西去了趟卫家,一来一回的,到晚饭时候才?回来,裴行阙也在,看见她,点点头。


    梁和滟没梳发,头发散着,垂在腰间,她裹着肥肥大大的氅衣,整个人拢在里面,更显瘦削。


    绿芽去准备晚饭了,屋里也没别的侍奉的人,梁和滟动了动手腕,裴行阙看见了,很自觉地?走她前面,倒了杯茶,递过去,给她,又倒了一杯,给芳郊。


    芳郊顺手接过,接完才?发现是裴行阙给倒的,卡了下壳,战战兢兢双手捧着,埋头小口喝。


    梁和滟等?她喝完了,才?问:“窈窈怎么样了?”


    “卫小娘子也是风寒,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知道娘子病了,还要来看呢。”


    梁和滟点点头:“没事就好。”


    芳郊暗戳戳瞥裴行阙一眼,欲言又止,裴行阙恰好看过来,瞥她们两个一眼,慢条斯理的:“我先?走了,芳郊姑娘先?陪滟滟讲话罢。”


    很识趣。


    这人就是这样,虽然总是不请自来,但是在这里却也不烦人,温和客气有眼色,除了赖在这里不走,几乎无可指摘,也找不到什么由?头对他发火,所以只?好容忍他一天天地?在这里“叨扰”。


    天长日久,梁和滟惊觉自己竟然有些习惯他在这屋里的时候了。


    芳郊站起?身送裴行阙出?门,探头看他走远了,才?急急转回来,握住梁和滟手,塞了个东西给她,她凑近,压低声音:“是…卫少卿叫我给您的。”


    梁和滟一愣,下意识握住了。


    芳郊继续讲:“还有一件事情,卫夫人正给小娘子相看婚事呢,好像已经有可意的人了,是崔家二郎,准备年后纳采。”


    “这么急?”


    崔家二郎,梁和滟想了想,隐约记得是卫老?夫人本?姓就是“崔”。若是知根知底的,倒也不错,大约是上次太子那事情,实?在把姑姑给吓到了。


    梁和滟叹口气:“我知道了。”


    又挥一挥手,芳郊会意,站门口遥遥看着,梁和滟坐桌边,慢吞吞展开了那张纸。


    短短两行字而?已,梁和滟很快读完,手却一直紧捏着那纸条,良久没松开。


    “芳郊……”


    芳郊闻声,回头看,就见梁和滟正站在烛火前。


    天色暗了,屋里只?点一盏灯,昏黄的光映在她脸颊上,朦朦胧胧的,她手捏着那纸条,凑在灯上,正点燃,火光很快燎上纸条,簇簇烧起?来,梁和滟定定保持着那动作,不动弹,手指也停在那里,握着那封被点燃的纸条,不晓得再想什么。


    直到火要烧及她指尖了,芳郊叫一声:“娘子!”


    梁和滟侧脸过她,猛地?松手。


    “没事。”


    她动一动唇,仿佛想吩咐些什么,但落到最后,还是摇头,讲没事。


    灯光昏暗,她唇角那道被擦开的朱砂痕迹被照得红艳,仿佛真是才?吐过一口血出?来。


    第80章


    梁和滟的病原本要好了, 这?一晚后又厉害起?来,芳郊后悔的不得了,私底下直说自己不该帮卫期传信, 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惹得梁和滟好好一个人, 没?来由这?么大病一场。


    梁和滟笑笑, 安慰她:“你不去,来的就是窈窈,总要夹带来给我的——若不到我手里, 事情更?不好。”


    太医令来把过脉, 说得还是老一套的话, 从前太忙碌, 骤然闲下?来, 身子?有点不适应, 所以有一点病症, 就连绵发作起来。


    裴行阙为她摸过脉, 也没?把出?什么问题, 只让她安心静养。


    梁和滟心里藏着事,要静养, 也养不下?来,裴行?阙来看她,看着她:“怎么了, 想说什么?”


    他笑:“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时各官署已经封印, 他闲散许多,每天只与三品往上的大臣会一面, 明确了没?有要紧事就好。剩下?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照顾她, 在她身边忙碌。


    “没?事。”


    梁和滟抿抿唇:“国库,怎么分的?”


    她是问得上次的事情,裴行?阙笑笑:“该批的帐都给批了,吏部超支太过,被我打回去了。”


    “就只打回去了吏部?你这?样子?下?你舅舅面子?,不怕惹得长辈恼火吗?”


    裴行?阙笑笑,不以为意:“父母过还要谏使更?,长辈做得不好,再是长辈,也不能顺着他来,忠孝难两全,没?有办法——而且他要得也太多,百万两给出?去,我明日就只好吃糠,周地的糠难以下?咽,想来楚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吃过几年,不想再吃了。”


    他语气轻快,讲玩笑话?一样,谈及他在周地被苛待到吃糠的事情时候都面色平淡,要逗她开心。


    梁和滟心里更?烦闷,接过他手里药,心不在焉抿一口,随即被苦到几乎控制不住表情,笑都僵了,捧着碗在那里咬牙根,裴行?阙低着头,轻轻笑出?来,伸手从袖子?里掏了个油纸包,托着递给她:“糖莲子?,吃一点,去去苦味儿。”


    他话?讲得短促,显然是憋着笑在说,看着梁和滟的时候,眼?都弯起?来,不晓得她被苦到,怎么就叫他那么开心。


    梁和滟狠狠瞪他一眼?,不接那糖莲子?,把药闷了一大半:“也还好,不太苦。”


    她话?才说完,就自己拆了自己的台,嘴里的苦味从喉咙一直顶上来,实在让人忍不住。


    梁和滟唇抿紧,眼?睛也紧闭起?来,只觉得两腮都在用力紧绷着去挨过那苦味儿,忍了片刻后,到底没?忍住,要去拿那糖莲子?。只是她手里端着药碗和勺,空不出?余裕来,惶然地微微张唇,等?裴行?阙喂她,只是吃得太急,一粒糖粒子?含进来,连带着他指尖也吮住,舌头上抬,舔过,急急收回了,也有一点湿润留在上面。


    叫人窘迫。


    裴行?阙偏头咳一声:“我洗干净手了的。”


    他还偏提这?一茬!


    梁和滟着急忙慌把话?题拉回正事上面,含着那糖莲子?囫囵地讲:“你舅舅如今不是管着北衙禁军么?你得罪他,小心他急了,把你这?个太子?换掉,改人来当。”


    “是有这?个可能。”


    裴行?阙顺着她说的话?想了想,接过她喝空的药碗,顺手又递了糖莲子?过去:“那也没?办法,面子?我已经下?了,他若真要生气,火现在也冒二?丈了,马上就烧到我眉毛。”


    顿一顿,他终于不讲玩笑,收敛起?神色,很正经看着梁和滟:“我晓得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滟滟——而且就算我出?事,你和你身边的人,我也一定保你们平平安安。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么多了,好不好?”


    外边长随隔着窗户找他来问话?,他对梁和滟笑笑,要她好好休息,站起?身来,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梁和滟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裴行?阙挑开帘子?出?来,被冷风扑了正着,热身子?最不可被风吹①,他立在门边,断断续续,扶着门框咳了许多声,才停下?,唇色有点苍白地招招手,问人:“怎么了?”


    “一切都照着殿下?的吩咐安排下?去了。”


    长随扶他一把,递来臂弯搭着的大氅,展开为裴行?阙披上,他顺手要接过裴行?阙手里紧握着的糖莲子?,裴行?阙摇头,自己握住,小心翼翼掖在袖子?里,珍重至极的样子?。


    两个人一起?往一边厢房走去,裴行?阙断续咳着,听他低低禀报完,又连咳许多声,才止住:“晓得了。”


    一边屋里正煮药,一炉梁和滟的,另一炉倾倒出?来,递到裴行?阙手里,他接过,略有点疲惫地抿一口。


    深棕色的药汁连气息都透着苦涩,他喝得缓慢,断断续续地抿,仿佛尝不出?味道一样,身边长随瞥他几眼?,小心翼翼问:“殿下?…卫世子?递了封信,经由芳郊姑娘带来给娘子?了,因您吩咐,没?敢近前看,所以也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


    裴行?阙点点头:“没?事,她大概试着跟我讲了,只是大约碍着卫期,怕我怪罪他,没?说太明白,但意思我都知道了。”


    他说着,咳了几声,把那碗药一饮而尽:“是小事情,不打紧,你叫人盯一下?梁行?深,他虽然被拘押着,但看来是不太老实。”


    又笑:“舅舅也糊涂。”


    梁行?深,周地二?皇子?,从前被梁行?谨压着,无声无息的,唯一一次露头,是和卫期被关押在一起?,再后来就是跟着裴行?阙一起?来楚都,如今和其他几个皇子?皇孙一起?被幽禁着。


    这?几句话?单说云里雾里,但长随原本就晓得些内幕,很容易就串起?来,低低应了声“是”,又看他那锅里药渣:“殿下?…这?药是否该停了,您这?段时日咳得愈发多了。”


    裴行?阙没?应声,只是站起?身,推开窗,看了眼?梁和滟的方向,他拢一拢身上半旧的大氅:“我心里有数,下?去吧。”


    嘴里药味儿的苦涩已经淡了,他却还是掏出?那糖莲子?来,捏起?一粒,抿到嘴里。


    指尖碰到唇的时候,停了片刻,仿佛是借手指上残余的那一点温度,与她回吻。


    ——他从没?吃过这?样甜的糖莲子?。


    事物要长长久久保存,就要糖渍、盐腌、风干,年节时候天寒地冻,多的是这?样保存许久的东西,热乎的饭菜准备了一桌,没?什么礼法上的讲究,全是梁和滟爱吃的。


    裴行?阙不在,他到底还是太子?,平日里能玩忽职守、陪她身边,元日这?样的大日子?不行?,许多仪式都得他出?面主持,最后还得赐宴百官群臣。


    梁和滟身体好了不少?,但还是有点怕冷,裹着大氅,和芳郊、绿芽一起?吃饭。


    外头已经放起?爆竹,一切热闹得很,听闻今日宫里还有傩戏,也热闹,这?是周地宫城里没?有的规矩,梁和滟听着人讲,有点好奇,但也没?太神往,那里头规矩太重,就比如这?一日,她若真嫁给裴行?阙,那难免就要穿着沉甸甸的钿钗礼衣在主持宫宴,而不是在这?里斟着杯小酒与人偷闲唠嗑。


    芳郊和绿芽到了年纪,正在互相调侃对方快该嫁人了,绿芽捏着酒杯:“什么时候,让娘子?给你找个楚地的,彪悍壮实,单手就把你拎起?来。”


    芳郊瞪大眼?:“是你想要那样的罢!我才不喜欢那样的,我就爱我们周地的郎君,唇红齿白,干干净净,文质彬彬的,说话?做事都和气。”


    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笑作一团,绿芽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拉梁和滟下?水:“其实说来,太子?殿下?倒是很合适,楚地、周地男人的好处,他都有了,高挑又俊秀,如今看着也不是很文弱,那次穿甲衣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娘子?的眼?都直了。”


    梁和滟瞪大眼?:“芳郊,给我把她嘴缝上,喝多了酒在这?里对着我发起?疯了。”


    芳郊笑,还附和:“说得也没?太离谱,娘子?那天眼?神确实直直的,足呆了好一会儿呢。”


    绿芽继续道:“殿下?还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洁的气息,火急火燎就去沐浴了,我听侍奉的人说,洗过三遍澡,才敢过来。”


    两个人一唱一和,讲得梁和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一人嘴里塞了一块糕,堵得她们讲不出?话?来。


    因为吃过饭,菜蔬都撤下?去了,只剩下?几盘点心,不晓得怎么,她手边恰恰放着一盘糖莲子?——也不是太恰好,她最近一直吃药,嫌别的蜜饯太腻歪,这?几天都是要一盘糖莲子?清口,所以下?面侍女可能以为她喜欢,就把这?个放在了她近前——她也确实不太讨厌。


    梁和滟捏着一枚吃了,手指才抵唇边,就胡乱想起?那天的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捻着手指上残余的一点糖霜发怔。


    门外爆竹声愈发大了,杂着欢笑声,热闹得很,热闹到,仿佛能把所有声响都压下?去。


    直到卫期破窗进来。


    所有的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止息,绿芽和芳郊也靠在一起?睡着了,万籁俱寂,梁和滟听见自己手里捏着的一枚糖莲子?也咕噜噜滚到桌下?,她没?看卫期,蹲下?去,伸手去捡那糖莲子?,没?捡起?来,另一只手的手腕被卫期握住。


    他做许久的文臣,在这?之前却也是跟着他父亲许久的少?将军,梁和滟曾许多次去看他纵马射箭,直到帝王的猜忌落到卫家身上,他从此成?了弘文馆里,坐她身边的一道沉默影子?。


    髀肉复生,握刀的茧也消退,此刻硌在她手腕上的,只有执笔练字时候留下?的茧子?。


    卫期看着她,眸光定定。


    “你要跟我走,滟滟——他已经死?了,你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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