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栖到墨奕扬的殿所时,恰巧有宫女端来药侍奉,她一个轻巧的侧身跨入了殿。
因得此瘟疫者受不得风,墨奕扬殿内的门后放着一道雕花屏风,若不是不合时宜,细看的话还能看出几分风雅,透过白纱往里看,依稀只能看见床上躺了个人,床头还守着一个人。
应是云浮的太子殿下墨奕行。
店家说太子和二王子是一胞同生,到了如今这般境地还能够不离不弃,可见这对兄弟的感情的确深厚。
因着不得通风,墨奕扬殿内的药味比外面要浓上十倍不止,苦味甚至都能随着呼吸往人嘴里钻,慕云栖感到腔内一股涩味。
她绕过屏风走至床边,床头之人正撑着脑袋小憩,眼睛下方一片浮肿发黑,他将自己保护得好,并没有染上瘟疫。
看来不是个只会感情用事之人,也难怪能够控制住瘟疫不扩散,她心想。
床上之人的情况则十分糟糕,面容枯槁,气游若丝,脸颊和眼窝凹陷,颧骨凸出,锦被软塌塌地盖在他的身上,仿若没有支撑,不用看也能知道,被子底下定是一副骨瘦嶙峋的模样。
墨奕扬能以这模样撑上一年,想必这位太子殿下没少费心思。
来侍奉的宫女躬身道:“太子殿下,药来了。”
“给我吧。”他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仿佛喉间裹着粗沙,他拿过汤药,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而后用他那沙哑的嗓音轻声唤道:“奕扬,奕扬,醒醒,喝药了。”
墨奕扬好一会才睁开眼,好似睁眼这个动作都要费上他不少气力,他嘴里只能吐出嗯额之类的声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慕云栖取了一粒檀褐色的丹丸用手指捻成粉末,悄无声息地往汤药里撒了进去,好在羌离族的底蕴深厚,灵丹妙药她都会炼一些。
一整碗药入喉,墨奕扬的眼神清明了许多,气息也顺了些,墨奕行见状大喜,连连切声问候。
她走到桌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茶杯,等着两兄弟诉完衷肠,墨奕扬身子虚弱,没醒多久就又陷入睡眠,她便现了身。
眼前冷不防地出现了一个人,墨奕行本就有些虚浮的脚步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一下,但见来人能够悄无声息出入皇宫,当即明了过来,行了一个得体的礼,“神官大人安康。”
她倒不是神官,但也懒得去纠正,指了指床上的墨奕扬道:“太子殿下能否让我看看二王子?”
虽然她可以直接略过墨奕行直接去查看墨奕扬的情况,但两人毕竟是兄弟,而且感情深厚,作为兄长,他应该在场。
墨奕行面容上显出为难,“不瞒神官大人,此前来的神官大人说无解,好在常送续命的药来,奕扬这才能撑下去,现下奕扬的身子骨太虚,怕是经不起折腾。”
慕云栖听出了两点,一是他不信她,这也难怪,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说要看看自家久病不起的弟弟,确实难以让人相信,况且此前已有神官来过,她便更不可信了,能够理解。
二是来过的神官虽没能解这瘟疫,但也没有放弃此地,既有作为,是祸乱者的可能便低了一些,也算是个好消息。
“方才,他的情况是不是好了一些?”她问。
墨奕行点头,犹疑道:“可是神官大人出手了?”
手镯在此时亮了起来,非煦那边有消息了,时间紧迫,她直截了当地说道:“不错,我身上还有他事,不欲多做耽搁,还请太子殿下早做决断。”
随后又补充道:“你既当我是神官,也该知神官会护佑凡人,断不会加害于你们。”
墨奕行望了眼床上的弟弟,思虑了一会,终是下定决心,作揖道:“那便有劳神官大人。”
有希望总该试一试。
慕云栖走到墨奕扬床边,掀开了他身上的锦被,一股恶臭顿时弥漫开来,碰不得又受不得风,他身上的锦衣已和疮口紧紧贴合在一起,发黄发臭,几乎和她在此前那个屋子见到的人没什么两样,要说唯一有什么不同,就是他独自住在一间好一点的屋子里。
他的胸腔微微起伏着,看着只剩了一口气堪堪吊着,她仔细看了看他的两条手臂,很快就找到了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斑的位置,肉眼凡胎看不见,她却能一眼看见那处冒出的黑气。
墨奕扬手上的东西不难辨认,神都的禁书里记载着,这是某种诅咒,吞噬人的精血使其枯竭而亡,饱受折磨而死之人的灵魂对鬼尊来说相当于是大补的药材。
她用灵力护住墨奕扬的心神,试着将他体内的东西引出来,那东西一出墨奕扬的身体就极快地顺着她的灵力往她身体里钻,她瞬间撤了手,黑气再度回到他的身体里。
慕云栖薄薄的眼皮半垂,神情凝重,怪不得那位武神会说无解,他怕是已经试过引出这东西,差点被这东西上了身。
宿主死,诅咒灭。
那便找些宿主好了。
“太子殿下,劳驾你去安排一下,将所有得了瘟疫的人集中在一处,记得要避风,而后将未得瘟疫的人手召集起来去寻一些活物,活物数量要和患瘟疫人数一样,可多不可少。”
她掏出一个白色细口瓷瓶递给墨奕行,“这里面还剩五颗丹丸,将这些碾碎了投入水中让得了瘟疫之人服下,能够减缓他们的痛苦,这样搬动他们时也能快些。
“是。”墨奕行接过,当机立断地领命去做。
她趁着这间隙联系上非煦,非煦似乎很担心,“殿下,你在哪?”
“我在皇宫内。”她将此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问道:“牧胜神官的下落找到了?”
“找到了,仍在云浮国境内。”
“他可有性命之忧?”
“不曾,同为搭档的文武神之间互有感应,牧胜神官现下并未有性命之忧。”
“嗯,既如此,你先在酒楼等着我,我解决了当下之事便去同你汇合。”
“好,殿下多加小心。”
墨奕行找的地方是一处地宫,有数十根硕大的石柱支撑着,地方宽敞,足以容纳数万人,此时地宫中央摆放了缠着白布的人,搬动途中难免有磕碰,众人吃痛,以极小的幅度扭曲着,像一个个蠕动的蝉蛹。
“神官大人,此处乃云浮的避难之地,由历代皇主接力修建而成,通风处已让人暂时堵了起来。”墨奕行道:“患瘟疫者还活着三万人,都在这了。”
慕云栖点头,打量了一眼此处,转头问道:“活物可都寻好了?”
“云浮皇城中心的所有活物都已寻来。”他说完拍了拍手,一大群人陆陆续续地拎着各色活物朝地宫内走来。
鸡,鸭,鹅,猪,牛,羊……
她看着他们手里的活物,眼角忍不住一抽,家禽她都能理解,为什么还会有蛇,蝙蝠,蜈蚣此类,这是将山里的都抓了来?
这太子殿下办事的效率当真是奇高。
地宫内瞬间热闹起来,各种动物叫声交织在一起,活像正在赶集一般,完全盖过了地上人们微弱的痛苦抽泣声。
她从空间内掏出“一方”,深深看了最后一眼,于一粒浮尘中见一方天地,这已是她空间内剩下的最后一个“一方”,以后倒是可以再炼,只是这是蚩厉给她做的。
蚩厉,你留给我的东西又少一样,但用来救人,你应会开心吧。
她将“一方”悬于半空中,“一方”立即变大成一座由光凝成的密不透风的巨型牢笼,阴影盖过底下所有人,距离不过三寸,压迫感十足,底下的人克制住自己的扭动,生怕被压成肉泥,虽然现下他们和变成肉泥也快差不多了。
“将所有活物都扔进去。”慕云栖命令道。
牢笼可进不可出,被扔进去的活物穿过光墙时,在光墙表面点起一圈光纹,牛羊之类的需得人抬,她召来一阵风,将体型大的都卷了进去,活物全部入笼,地宫瞬间安静了许多。
她往“一方”内注入灵力,而后以“一方”为媒介引出底下众人身上的东西,成条成缕的黑气受到吸引,冒出头后快速往上方游去,这个过程很快,大抵一盏茶的时间,所有的黑气都脱离了众人的身体,钻入了光墙内的活物体中。
她五指一拧,“一方”骤然缩小,里面的活物瞬间被压缩成齑粉,随着“一方”变成一粒光点彻底消失。
众人惊喜,身上的痛感消失了,他们尝试着大幅度地转头看看身旁的人,看见彼此被裹成粽子的模样想笑又想哭。
她在手心里凝了数个光球,推入半空中炸开,点点浮光悠悠落下,没入众人的身体里,他们身上的疮口开始愈合。
墨奕行见状,连忙去扶起墨奕扬。
底下的人纷纷拆起身上的布条来,地宫内很快弥漫起腐臭味,墨奕扬在墨奕行的帮助下拆掉身上的布条,嫌恶地扔在一边,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差点吐出来,捏着鼻子道:“太子哥哥,我想洗澡。”
“等会去,先跟我来。”墨奕行不嫌弃他,搀着他朝慕云栖走来,“奕扬,这位神官大人救了你和云浮百姓,向神官大人道谢。”
想到一年来的折磨,墨奕扬向她诚心诚意地躬身道了个谢,只是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气味冷不丁熏了她一瞬。
“……”
“不用谢我,职责所在罢了。”她扶起墨奕扬,“有一事我还需向二王子寻个解。”
“神官大人要问何事?”墨奕扬问。
她未答,用手指点在墨奕扬的眉心。
皇城城墙之下,墨奕扬正架马狂奔,众人慌忙躲避,撞翻了街边棚摊,路上一片狼藉。
一个身穿黑色斗篷之人没有躲避,被墨奕扬撞到在地,马受了惊,将他摔下了背。
随从将墨奕扬扶起,他揉着摔疼的臀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没长眼睛啊,不会让路吗”,那人整个人都藏在黑色斗篷之中,让人看不清神情,他打掉了横在自己眼前的手,自顾自地走了。
慕云栖瞧见,就这一碰,墨奕扬的手臂上出现了个黑点。
她退出记忆,有些感慨这两兄弟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一个温文有礼,一个实在跋扈了些,应是被兄长宠出来的。
想来那黑袍人便极有可能是凌炙了。
“二王子,贵为一国王子,应当亲和爱民。”
墨奕扬大概也猜到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染上的瘟疫,心中不免羞愧,这一年里他饱受折磨,也时常反思,现下诚恳道:“神官大人教训的是,奕扬受教了,奕扬日后定会尽心辅佐太子哥哥,为百姓谋福。”
倒不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底下众人已全部拆完布条,知晓是慕云栖救了自己,齐齐向她下跪,她召来风托住众人的膝盖,道:“尔等众人,上可跪天地,下可跪父母,独独不必跪我。”
墨奕行躬身道:“还望神官大人能让云浮报答此大恩。”
慕云栖想起了什么,笑道:“若太子殿下非要报恩,日后就多多关照长风酒楼吧,我在那儿受了店家的照顾,还不曾报答,就劳太子殿下去替我报了。”
“是,奕行领命。”
她摆摆手,不再多做耽搁,隐了身形离去,让人不知其所踪,留下地宫内众人面面相觑。
十息之后,她扣响了非煦的房门。
非煦大喜,“殿下,瘟疫可是已经解决了?”
“嗯。”她问:“牧胜神官现在何处?”
非煦正了神色,答道:“殿下,在京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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