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烈阳缓缓褪去,拉长万物身影,终是坠于山头,天地间复而一片清冷,萤火三三两两绕着竹篱飞舞,风一起,便伏在了竹篱上,待风一过,又再度张开翅膀,忽闪忽灭地往窗边飞来。
慕云栖躺在床上,全身光华流转,面色已红润了许多,待光华只剩渺渺,即将平息之时,她体内的黑气忽而躁动,再次尝试往心口处钻,仍被挡得严严实实。
江城一直守在她的身旁,见了黑气,神色一凛,伸出手悬于空中,打算将那团黑气从她的体内拉出来。
看黑气只能盘踞成一团,不上不下,应是不会伤到她。
灵力自他的手中涌现,黑气有了丝丝躁动,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溢出的光芒顿时熄灭,白雾般的月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她缓缓睁开双目,语气轻灵,已听不出任何虚弱,“它要是再入了你的体内,我岂不是白受了这一遭?”
江城将她扶起,眉宇间的担忧始终未散,“那便任这东西一直待在你的体内?”
“自然不会,这东西喜食活物灵魂,明日你去山下向村民买只鸡来,将灵力注入鸡身,助我将它赶出去便是。”
“当真可行?”
“当真可行。”她素指在他的眉心点了点,“我何时骗过你,竟让你这般不信我?”
“好,我寅时便去。”
她轻轻一笑,“不急,待村民们起了再说,莫要惊扰了他们。”
纵然她这般说,江城还是早早醒了,在山下等候村民起来,只一户有动静,他便急急赶过去,同人家将家畜买了来。
那村民一脸茫然,等反应过来时,看着手中一锭银子朝着前方喊“小郎君,钱给多了”,但人影早已不知所踪。
慕云栖听见一丝动静,就知道江城已经醒来下山去了,她也了无睡意,索性起了坐在石阶上等。
果真,他带着一只红冠公鸡出现在她眼前,一脸严肃的少年拎着“咯咯”叫个不停的公鸡,画面实在过于诙谐,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年正色道:“别笑,先将体内那东西取出来。”
“好好好,都依你。”
诅咒这东西,没有实体,若无依附便会四处游荡为祸,若是宿于壳内,吞食宿主灵魂的同时也与宿主同生死,此时杀了宿主,诅咒便也消散了。
见神骨对诅咒极具压制,慕云栖将灵魂都封于了神骨内,黑气正愁守着“满汉全席”却一口都吃不到,眼前忽然出现了涌动着的磅礴灵力,它在她的体内绕了三圈,似在权衡,而后一股脑地钻入其中将灵力和其中灵魂一口吞噬殆尽。
它正好奇这灵魂怎会如此之小,顶着公鸡的身体晃着脑袋,打算原路返回,江城瞬间出手,一剑贯穿鸡心,被附身的公鸡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化作了一滩齑粉,黑气也跟着丝丝缕缕地消散在空中。
慕云栖往后踉跄了几步,被江城瞬身而至扶住,“可是伤到了哪里?”
她摆摆手,“没有伤,只是饿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她所言属实,她的肚子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慕云栖:“……”
江城噗呲一声,扶她坐下,“我去山间抓几只山鸡来,给你做吃的。”
“嗯,小城儿真好。”
待不见他的身影,她敛了笑容,此前消耗巨大,体力灵力所剩无几,若不是神骨给她恢复了一些,她怕是都不能将那诅咒顺利赶出体内,方才诅咒离体时,将她为数不多的灵力一并带了走,现下她才会感到又累又饿,同凡人一般,可凡人尚且能蹦能跳,她却是连一只鸡都拎不动了。
罢了,慢慢恢复吧。
若是可以慢慢来的话。
江城抓住山鸡时,才意识到不对劲,她是神仙,能够辟谷,哪里会感觉到饿?
难道……?
他抓着山鸡往山顶赶,那千层台阶往日里明明一眨眼便可跑完,现下却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他停下来,看向那条没有尽头的石阶,面色一沉,他这是被困在了阵法里。
这阵法绝不会是她设的,那是有人闯上了山顶?
竟然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掠过他登上山顶,此人定然不是寻常凡人。
她有危险!
江城召出佩剑,往虚空一刺,天空白了一阵又恢复阴沉,他不断挥剑,天空不断亮起白光又熄灭下去,从外面看,好似闪电穿过厚重的云层现身一瞬,伴着闷雷声响。
“不愧是神女殿下,竟有凡人愿意为你拼命至此,着实是让人羡慕。”一戴着枯木面具的人看着那一闪一闪的白光,朝着慕云栖说道,他语气平静温和,差点叫人以为好似是真的在羡慕她一般。
慕云栖起身站直,微微眯起眼,问:“阁下是神都的哪位神官?”
面具人似乎惊讶了一瞬,放于身前的手捻了捻手指,随后冁然一笑,“殿下果真聪慧,这么快便想到了这一层。”
“神都的神官来自于凡人,再护佑于凡人,你在人间设下此等恶毒的诅咒吞其灵魂,如此戕害同族,可是受天罚了?”她点了点自己的面颊,示意她所说的便是眼前人戴着枯木面具的原由。
面具下的眼神徒然冷冽,“我真是低估了殿下,知晓的当真不少。”
她不语,冷眼望着眼前人。
面具人低下了头,肩头渐渐抖动,后又仿佛终于克制不住一般,仰面大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古神族还有遗脉存于世间,当真是上苍开了眼啊,哈哈哈……”
他突然望向她,眼神阴鸷无比,渐渐向她逼近,“我在人间搜寻魂魄,可那么多魂魄都不及古神族的一个。”
慕云栖防备着向后退,攥紧了拳。
眼下的情况当真糟糕,她灵力近乎于无,这人仿佛算准了一般,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和那诅咒的牵连真是不浅,竟连她灵力情况都被探知了去。
她用余光瞥了眼山腰间的那个阵,白光已不再闪现,也不知小城儿现在如何了,可有找到破阵之法。
“殿下不妨多关心下自己,抽魂的痛苦可是不好忍耐啊。”
“呵。”她冷笑一声,从空间内取出一张阵图,掷于半空,手腕一转加以催动,一道金色光芒似钟罩般将面具人困在其中。
她正要去帮江城,整个人仿佛受了什么一击,吐出一大口鲜血,浑身颤抖起来,那金色光芒没了灵力的支撑很快散去。
“殿下啊殿下,自厄命发现了你这强大的灵魂时,我就另外催动了别的阵法。”他继续朝慕云栖走近,声音阴冷狠戾,“万蚁噬心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厮当真恶毒,她竟没有察觉到体内余下的阵法气息,可是不应该如此,除非……
她瞪向面具人,音质凛如霜雪,“是诅咒消失的那时。”
“哈哈哈……殿下当真是聪慧过人。”他自地底召出四根藤条将她绑住,吊在空中,“那殿下的魂魄我便却之不恭了。”
一道光芒打入她的体内。
慕云栖挣扎不开,浑身愈发乏力,眼中全无惧意,“呵,阁下当真是好算计,可我并非是你能随意宰割之人。”
她语气并无起伏,平铺直叙的一句,却有渗入骨髓的寒意丝丝入心肺。
不用灵力,她也还有杀伐手段。
佩剑听雨无召自出,一道凛冽剑芒闪过,将缚住她的藤条砍了个干净。
她沉声道:“听雨,杀了他。”
寒剑携神威而临,霎时间,天地变色,风云翻涌。
这是四十九名的族人以性命献祭为她打造的剑,陪她出生入死,斩杀魔龙,而后沉寂千年,如今终于可再见天日。
趁听雨和面具人缠斗之际,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山下走去。
听雨能够无召自出,全凭当年默契,然而没有她的灵力支撑,纵然强悍也顶不了多久,怕是很快就会落了下风,她得趁着这段时间赶快将小城儿救出来,带着他逃走。
这厮迫害她至这般境地,日后定会加倍奉还!
身子愈发沉重了……
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江城朝各个方位挥了一通,发现皆是徒劳无功,那便是用武力不可破,那条石阶,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幻境。
既然是幻境……
他看向脚下,原本绿意盎然的山林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浓雾聚集成漩涡,时而夹杂着亮如白昼的闪电,似无底的深渊,她曾教他,幻境类的阵法,多是诱发阵中人心中的恐惧,将其困于其中使其崩溃至死,此类阵法的出口一般都藏在最为可怖的地方,所以破阵的方法便是克服恐惧,走入那片可怖之中。
他闭上眼,毫不犹豫地跳入那片漩涡之中,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整个人往前跑了几步。
山色重新映入眼帘。
他出来了。
灼热感随之扑面而来,只见天降流火,火势势如破竹蔓延开来,落神山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火海。
同那流火一同坠下的,还有慕云栖。
面具人控制了听雨一瞬,将她一剑贯心。
“都说神剑有灵,会认主,方才我取了殿下一点心血,它就将我错认成了你。”
这话忽远忽近地传入她的耳中,她脑海中出现了一瞬的空白,再度恢复神智时,整个人都在往下坠落。
她宛若一片飘落的叶,一只坠落的蝶,衣袂翩跹,又似那易融易散的云雪。
“不——”江城撕心裂肺地大喊,冲上去接住了她,眸中血丝蔓延,望向山顶那人满是恨意。
慕云栖咳出一口血,虚弱地说:“小城儿,快走。”
“好。”他哽咽着应下她,旋即乘风而起,离开之际受到面具人的阻扰,他控制佩剑同那人缠斗,寻机瞬息遁离。
听雨察觉到出了错,在面具人的手中躁动不已,似有无尽怒火,在江城佩剑袭来之时,它挣脱束缚,同这剑一齐对付起面具人来。
江城带着慕云栖逃至一座山下停了下来,他不敢再动,怀中之人的身子软塌塌的,正在慢慢散作光点。
“云栖,云栖……”云祈慌乱,恐惧感席卷而至。
那个梦竟然成了真。
她咳了几声,痛苦至极,皱紧了眉,好一会才舒展开一些,笑了笑,说:“倒是听见你唤我了。”
“小城儿,别哭。”她朝他缓缓摇摇头,抬起巍巍颤颤的手拭去他止不住的泪水,声音愈发虚浮缥缈,“别难过,我会在的,也许日后你经过的某场风雨,便是我。”
小城儿,别哭啊……
她没有力气说话了。
只能用最后的力气再认真地瞧一瞧他,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入心里。
“不,不要走。”他的声音颤抖喑哑,“我去给你攒福报,无论多少,我都给你攒,只要你能活过来……”
只要她能活过来,千年万年他都会去攒。
她终是化作了一片零碎的星光。
“不!云栖,不要离开我。”江城疯了般地去抓揽那些星光入怀,却什么也没抓住。
他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心中悲凉化作滔天怒火,脚下黑气肆虐蔓延,条条缕缕席卷而上将他包裹完全。
她消散的最后一眼便是他这入魔的模样。
一滴无声的虚泪自她的眼角划落。
蚩厉,这遭红尘,我从未想过会变成这般。
她要散了,他成魔了。
她竟让他这般绝望伤心。
早知道,
就不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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