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强自镇静下来,对苏洛屿赔笑一番,道:“盛老爷早在五年前便因病辞世,百岁不足,何谈千岁?”
“不过,我大楚自开国来历经九世,也才二百余年,而符州盛家却已煊赫三百余年,立两朝而不衰,实在令人折服,钦佩不已!”
罗彬说到此处,看向苏洛屿,躬身一拜,问:“下官不才,思量不清其中缘由,不知世子爷可否为下官阐明?”
苏洛屿依旧漫不经心,侧头看向在座的门客,点了两个看起来勉强顺眼的,道:“你们罗大人平日花费颇多金钱养你们,现在有惑了,还不替他分分忧?”
两位门客相觑一眼,上前一步。
但门客正要回答时,苏洛屿又懒懒抬了下手,随即郭宣上前,拔出了腰间横刀,威压感扑面砸来。
两名素来以书卷为伴的门客哪里见过这般阵仗?本就战战兢兢的,此番更是吓得连退数步。
“怕什么?”
苏洛屿不以为意,颇有心情地拨弄起阿城腰间玉佩的穗子,问:“阿城,当时在府里砍牧娘的场景,你害怕吗?”
阿城低头看着穿插在穗子间的修指,道:“不害怕。”
苏洛屿一笑,又明知故问:“那阿城为什么不害怕呢?”
“因为她该死。”阿城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心里觉得苏洛屿的手真好看,骨节分明,力感厚实,用刀挽弓的时候赏心悦目,摆弄茶具的时候也赏心悦目。
“阿城说得不错,她该死。”苏洛屿重复了句,扬起下巴睥睨徐文袁,颇有点挑衅意味。
徐文袁迫于威压,不仅得按捺住,还得脸上赔笑,但苏洛屿注意到,他的脖颈明显绷紧了些,袍袖中的手臂僵直微颤。
苏洛屿勾唇一笑,颇为愉悦。
“城公子乃是世子爷身边的贵人,自是胆识过人,智勇双全,哪是一般人可比拟的?”罗彬在一旁打圆场,末了指了指两名门生,问,“不过不知此两人哪里得罪世子爷了?竟让郭将军拔刀想向,还请世子爷明示,也好让下官严肃处理!”
苏洛屿这才瞥了眼罗彬,又看看两位已经吓得不轻的门客,突然噗地笑了声,其中一名门客当即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罗彬嫌弃地皱了下眉,赶紧让人将那门客拖了下去。
“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呢。”苏洛屿抬手指了指剩下的门客,道,“我令郭宣拔刀,并非你们得罪于我,而是我要听实话,如果说得但凡有一处错,我便要替你们罗大人清理门户。”
门客一听,当即汗如雨下,惊恐地看向罗彬,罗彬倒是平静,只道:“你实话实说便是,世子爷是真性情人,并不会为难为你。”
当然,罗彬这话一听就是胡说八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苏洛屿就是在为难门客,而且不仅是为难门客,更是在为难罗彬,不给罗彬分毫面子
——毕竟,哪个把你当碟菜的人会在你的主场针对你的人呢?
但罗彬蓄意试探在先,所以在彻底摸清情况前,他只能暂且憋着忍着。
门客见罗彬仍然选择将他推出去,便明白自己已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回……回世子爷,草民以为,符州盛家之所以能历两朝,三百余年不衰,究其缘由,便是坚秉本心,不涉朝政。”
“自古朝局诡谲,党争频发,胜常,败也常,加之天机难测,祸福难料,要想明哲保身,上策便是敬而远之。”
门客说得小心翼翼,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苏洛屿闻罢点点头,道:“说得不错,一针见血。”
门客这才松了口气,但他这口气还没松完,苏洛屿身体便往旁边一侧,凑近阿城道:“不过我觉得他说得还是不到位,不如你替我问问吧。”
阿城将目光从苏洛屿手上不舍地收回,抬眼看了门客一眼,点点头:“确实说得不到位,所以我得问到位。”
不知为何,门客在听到阿城说这话时,背脊没来由一凉。
直觉告诉他,这位看起来温顺可人的城公子,实际上可不比苏洛屿好对付。
既然苏洛屿都应许了,阿城便不整那套虚的,目光直接掠过门客,看向罗彬,笑问:“那依你之见,如今的盛家会涉水朝局吗?”
这问题实在犀利,知道内情的门客自是无法回答,或者说,他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只能跪伏在地,求饶道:“此番要事,草民不敢非议,还请世子爷赎罪!”
苏洛屿闻言好笑,也望向罗彬,故意道:“这有什么不敢非议的,盛家不过是一介商贾之流,你们这等文人墨客不是最该厌恶吗?”
罗彬被苏洛屿和阿城两道目光同时注视,顿时生出被虎狼睥睨之感,心头没来由地慌乱,拼命强压才维持镇定。
而苏洛屿的话,看似并非刻意,实则徐文袁已经听进了耳,但迫于罗彬先前交代,只得极力忍耐。
“直说吧,世子爷让你说便说。”罗彬面上带笑,好似只是在谈一件小事。
门客自是知道罗彬想要的答案,也知道苏洛屿想要的答案,更知道家人如今在谁之手,自己今日很可能走不出徐府。
“回世子爷。”门客上前一步,认命地开口,“草民私以为,前家主盛沅素秉祖训,又家风甚严,现家主盛枫谨遵父命,做表一方,断然不会让盛家涉水朝局。”
换句话说,以罗彬为首的阡州世家认为,盛家不可能摈弃三百余年的家训,出手帮苏洛屿做一件凶险至极的忤逆之举
——当然,这个之前的共识如今已然出现了裂口,不然罗彬也不会对合作一事一拖再拖,设下今日私宴。
门客言罢,便阖眼等死,但郭宣的横刀并没有砍出,而是在苏洛屿的鼓掌声中收入刀鞘。
“好,说得好。”苏洛屿起身,优哉游哉地踱步到门客面前,从袖袍里摸出个金饼丢给门客,十分大气,道,“鞭辟入里,不愧是罗大人府中的人。”
说罢,便朝阿城伸手,阿城会意,起身将手放入苏洛屿掌中,随他一起往外走。
罗彬见状直接懵了。
这……这便走了?
“世子爷留步!”罗彬几乎是下意识急着喊出来。
苏洛屿回头,一脸疑惑问:“罗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罗彬根本没想到苏洛屿会是这个态度,直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试探问:“私宴方才开始,世子爷这便要走,可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没有。”苏洛屿捏捏阿城掌心的肉,一脸理所当然道,“罗大人的茶宴没什么意思,阿城没兴趣,所以我带他回去。”说罢,又笑着补充道,“而且今日我来,也是因为阿城好奇,所以我陪陪他。”
苏洛屿这话就说的很让人恼火了,好似罗彬的一番试探就像小孩单方面的挑战和闹腾,只有他自己认真了,但苏洛屿根本不在乎,跟看笑话似的
——而且人家还觉得这笑话根本不好笑,没劲。
事情到这一步,罗彬算是明白了,苏洛屿还真就有法子让盛家出手。
毕竟,当年楚高祖一统天下,其实盛家暗中是出过力的,只是此事知之者甚少。
所以,盛家再出手是极有可能的。
时局自古多变,意想不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且还是因为罗彬自己那点想用阡州和苏洛屿做交易的私心导致。
如果在苏洛屿初来阡州时,就按照之前密函约定好的条件开始合作,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但事实是,没有如果,甚至金文焕交代他的事他都有可能失手。
眼看苏洛屿就要带阿城走出厅堂,离开徐府,罗彬赶紧提起衣摆要追上去。
就在这时,阿城突然察觉到危险,大喊一声:“小心!”
随即,厅堂外的大门突然关闭,四面墙垛上现出数名弓手,内室冲出江湖武者百余人,皆持利器,来势汹汹,瞬间将厅堂围得水泄不通。
苏洛屿啧了声,回头看向罗彬,笑:“罗大人,留客方式有点特别啊。”
阿城下意识握紧苏洛屿的手,飞羽匣已然拿在另一只手中,蓄势待发。
罗彬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因果,脸刷的白了,怒目看向徐文袁,反应迅速地厉声呵道:“给我撤下去!门客想闹事我来处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还敢冲撞了世子爷!”
然而徐文袁并没有听,而是双目通红地看着苏洛屿,恶狠狠道:“我杀的就是苏洛屿!都给我上!”
随即,乱箭如雨,杀声震天,门客们吓得惊呼乱蹿,罗彬惜命地往里躲,并拽了个小厮当肉盾。
郭宣见计划顺行,心里别提多高兴,但面上还要佯装愤怒不已,边骂人,边带亲卫保护主子,阿城愈要上前,被苏洛屿拦住,一同往出口退。
一开始,郭宣还能顶住,但很快,阿城发现徐文袁准备得实在过于充分,这些江湖武者功夫了得,都是一顶一的高手,加上数量多于己方数倍,采取车轮战,他们寸步难行,不得不面临一个事实
——他们极有可能走不出这道门。
而更为糟糕的是,阿城发现苏洛屿并不出手。
“茶里有东西。”阿城几乎是瞬间意识到这个问题,担忧地看向苏洛屿。
苏洛屿笑笑,宽慰道:“是我大意了,没有料到徐文袁敢在这里动手,没事的,有郭宣在呢。”
话刚完,郭宣被一名武者揣上心口,直接裹着满身沙土摔了出去,另一名武者见状当即持刀砍上去,好在旁边亲卫出手,才避免了断胳膊断腿。
“……”阿城提醒,“仲默,郭宣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苏洛屿这才叹了口气,好笑道:“没想到我苏洛屿英武一世,竟要折在这等小人之手。”
阿城将手中飞羽匣示意给苏洛屿,道:“不会的,我带了这个,我们有救,而且方才我喝茶时,并没有咽下去,没中毒。”
说罢,阿城不待苏洛屿说什么,已经拿着飞羽匣飞身出去,迅如疾风。
苏洛屿得逞地勾唇一笑,只身躲进旁边墙体后,通过月窗看好戏。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