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巷战
夜雾卷席整座边陲镇, 入夜时分,朦胧的月色之下,天边的繁星尽失, 行人手中的灯笼被飞蛾缠绕, 阴森的街道上充斥着危险的气息。
深夜的边陲镇极少有人在街道上出现, 偶有府兵巡逻,亦或是行商的商队来往,众人都是压着头行走, 不敢随意造次生事。
城门处又见一商队放行,府兵用长枪戳着车队上的麻袋, 掀起他们的箱子检查, 但是空无一物, 最后喊了声放行的号令后, 商队进入城中,往粮仓的方向驶去。
车轮辘辘, 深冬寒夜, 商队摸黑前行,来时车轮滚过雪地不见痕迹。
数时辰后, 车轮再次滚过时, 已被陷入深深的印记, 可见商队满载而归。
街道两侧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打更人的声音隐约从隔壁街道传来。
有两人朝着商队迎面而去, 他们脚步虚晃,互相勾搭着肩膀, 手中各自拎着酒瓶, 像是深夜喝醉的老酒鬼。
酒壮怂人胆, 两人发现前路被商队挡道后, 竟还敢拦着不让对方离开。
一人眯着眼睛,打量商队为首之人,破口大骂道:“是外族的臭小子,滚远点!”
酒鬼的动静颇大,引来商队后方众人的视线,许是喝了酒,那酒鬼也瞧不清这行人眼中暗藏的杀气。
见对方不让路,酒鬼很是不满,仗着自己在大魏的领地上,又是本地人,眼中带满了不屑。
特别是瞧见他们怒视自己时,酒鬼还搂紧同伴嘲笑道:“看看,臭外族的,整日就知道占咱们的便宜。”
商队中有人闻言欲动手,结果被身边的同伴拦下,他们瞥了眼四周,耳语了几句后,上前命令为首的人,“祝赞,手脚利索点。”
两名酒鬼勾肩搭背端详着祝赞,嘴里还说着侮辱人的话,听着十分不堪。
祝赞笑着从怀里摸索,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
后边随行的众人瞧见,以为他打算掏钱打赏给大魏人,见他这副窝囊废的模样别提有多不爽。
可是酒鬼还在闹事,远处有府兵路过,停下脚步朝他们看一眼,并未发现异常,遂继续巡逻。
商队众人目视府兵消失在巷口后,朝着中间的人吹了个口哨。
祝赞后方的两人压着脚步上前,掌心按住腰间藏着的利器,缓步朝着酒鬼的方向而去。
祝赞还在和两个酒鬼扯皮,直到身边出现黑蛇部人,在他们欲拔刀下手之际,祝赞抖落袖口的弓弩,朝两个酒鬼抛去。
酒鬼倏地伸手接住弓弩,眼中的醉意化作杀气,瞬间高举弓弩,射向上前检查的黑蛇部人。
杀机瞬起,黑蛇部人面目狰狞大喊:“祝赞!叛徒——”
酒瓶落地,黑蛇部人倒头坠地,空荡荡的街道顿时乱作一团,幽暗的深巷中有弩箭破势而来,穿过黑暗,无情击杀商队的黑蛇部人。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深巷内传来,埋伏的府兵眼看加入战局。
刹那间,四周的民宅被人从内而外踹开,转眼瞧见有身着蛇纹黑袍的人涌出。
有黑蛇部人藏在百姓家中!
祝赞见状不妙大喊,“小心民宅——”
与此同时,巷口传来刀剑相交的声响,率先出现的个别府兵,被黑蛇部人从后方偷袭,眨眼人头落地。
两方的埋伏竟同时开战,霎时间,鲜血溅射吊挂的灯笼,血光染红整条街道。
冲锋陷阵的呐喊声灌满大街小巷,利箭接二连三从耳畔呼啸而过,府兵和黑蛇部人在巷子中相互交锋,直到一方退无可退被迫拔刀相见。
祝赞踢起脚边掉落的短刀,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接住!”是赵或给他抛来的长刀。
他在接住之时,发现赵或身后有人突袭。
正当他想拔腿上前相助时,电光火石之间,赵或倏地侧目,吞山啸回手一挥,银光自空中划过,却被黑蛇部人轻松躲过。
敌人再次逼近,不料赵或另一手举起,赤手空拳击向自己。
原本那黑蛇部人眼中还藏着不屑,却在那拳头将到眼前时,他借着朦胧的月色,瞧见扣在赵或拳头上的指虎!
重拳落下,黑蛇部人的五官瞬间化作烂泥,被赵或无情的一拳捶死在地。
祝赞目睹他们交手时刻,背脊一凉,有恍然间的失神,那种惊魂未定的惶恐占据着他的脑海。
他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是赵或的友军。
赵或朝他看去,深邃的眼眸是暗藏锋芒,既有挑衅,又充斥着对祝赞的怀疑。
他隔空喊道:“怎么,你也想尝尝本王的拳头?”
祝赞打了个冷颤,但依旧面不改色说道:“留给普洛尝吧。”
说罢,他余光瞧见扑面而来的黑蛇部人,眼中的仇恨肆起,激得他紧咬牙关,手中长刀一握,朝着身侧的车队一跃而上,快速躲过正面袭击的黑蛇部人,借机绕到他们的身后。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抹银色的光芒,那两名黑蛇部人的后背转眼皮开肉绽。
长刀在祝赞的右手交换至左手,刀柄被他反手而握,刀身贴着手臂,在黑蛇部人未断气之前再补一刀,彻底了结夹击的两人。
赵或解决完面前的敌人,瞧见这一幕时冷哼了声,隔空对视的两人再起争锋,开始对黑蛇部人乘胜追击,所到之地可谓寸草不生。
此时此刻,他们之间不仅是杀敌这么简单了,更多的像是情敌之间的斗争。
别人死,他们活。
闷哼嘶吼混杂着破空的凌厉,赵或带领的兵队势如破竹,如炽热的烈焰在边陲镇的中心乱窜。
敌人落荒而逃,四处流窜,吼叫声震天,惊得百姓家中小儿尖叫哭啼,却无一人敢探出头看热闹,而是将门窗紧闭,连烛火都吹熄,直到所有的动静消失,一切归为平静。
一场浴血奋战,北越山营地损失颇为惨重,未料城中遭到埋伏,但胜在最后告捷。
除此之外,在结束的那一刻,马蹄声自长街纷沓而至,北越山营地的旗帜如游龙,穿过街道,带着胜利奔向了赵或。
冯奇和数名将领带着兵队入城,铁甲战马沾满鲜血,但脸上却是喜悦。
赵或朝着他们走去,冯奇下马后迅速上前禀报道:“殿下,黑蛇部的援军果真出现,都是冲着粮仓而来的!”
见此,赵或问道:“情况如何?”
有将领上前,看了眼祝赞说道:“我们在归附黑蛇部的小部族中埋伏,之后引着他们进其中里交战,没多久小部族都一哄而散,剩下的黑蛇部人中了拦截的圈套,前后路全部被我们断了,一举拿下了这群人,也激起了百姓对黑蛇部的不满。”
赵或又问:“可放人回去通风报信了?”
冯奇道:“放了,我们尾随他们而去,看着他们进了黑蛇部。”
一侧的将领问道:“接下来请殿下明示!”
赵或道:“暂不必再追击,明日一早派人把议和书送去。”
说罢,他的余光瞥见有人过来,转身看去,入眼瞧见满身鲜血的祝赞,脸上有淤血,手臂还有些许刀伤。
而赵或只有脸颊上落一丝的伤痕,所以他很无情地朝祝赞嗤笑道:“你寡不敌众,赢得不算难看。”
祝赞随意撕下衣袍给自己包扎,脸上沾了血,笑起来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语气并不和善,反讽道:“没有我的相助,你赢得更难看。”
两人恶狠狠对视,赵或很不爽地别过脸,他高喝一声:“众将士听令!”
魏军:“在——”
赵或下令道:“二营的弟兄留下,等邱副将前来清扫战场,给百姓把家里头的东西收拾妥当才能回营,其余人,跟本王压粮食回去!”
魏军:“是——”
话落,赵或瞥了眼祝赞道:“走吧,这一战还没打完的。”
祝赞笑了声,两人并肩朝着营地的方向回去。
数日前,赵或拨军粮给祝赞带回崇阳部后,黑蛇部人在部族中守株待兔。
无论祝赞和族人如何反抗,黑蛇部依旧没有给他们留下一口粮食,甚至翻箱倒柜,将部族中仅存过冬的粮食全部搜刮走。
之后两日,部族中再生事端,黑蛇部将部族的女子掠走,美名其曰要跟着普洛享荣华富贵,实际以此要挟祝赞带人二进粮仓,再次抢军粮。
祝赞照做了,赵或也按照计划行事,给了祝赞抢夺的机会,甚至故意把人打伤才放走。
府兵对祝赞下手不算狠,都是朝着他的脸打去。
更像故意的。
唯一在他们意料之外的是此次入城,祝赞被黑蛇部暗中跟随,才会让黑蛇部在城中做了埋伏。
这次祝赞二进粮仓时,商队中有普洛增援的人手,但增援之人更多是来自其他部族,只有少数黑蛇部人混淆其中。
普洛这次命祝赞以商队的形式入城,打算摸清粮仓的位置,偷取祝赞抢粮的方式。
这次一旦得逞,混淆在商队的黑蛇部人会趁机动手,杀了其余人,顺手牵羊夺走一切,将祝赞彻底了结,对边陲镇附近的部族杀鸡儆猴,一一吞并到手。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此次祝赞带着他们深入粮仓,用所谓的迷香将粮仓的守卫熏晕后,又制造动静引走四周的守卫。
等到他们取得粮食,途中以人手不够,命人去传消息,加派人手趁着今夜搬空粮仓。
祝赞利用他们的贪心,最后一招引蛇出洞,令普洛增派援军前来,让沿途埋伏的冯奇等人围打援敌,内外将其打得措手不及。
而城内则上演一场酒鬼拦路的把戏,联手赵或剿灭埋伏的黑蛇部人。
北越山营地一夜之间士气高涨,篝火堆围满烤火吃肉的将士。
得知这一战告捷,邱成归别提有多开心了。
他完全不在意这一顿肉,接到清扫战场的命令后,带着喜悦马不停蹄奔向边陲镇,携手二营的弟兄们入百姓家中安抚。
这一战他虽未曾参与其中,但却清楚明白一事,拳头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
他没有错!
而沈凭则站在辽阔的雪地中,冒着北越关山的风雪,目视远方缓缓升起的一线火光,视线追随在声势浩荡的雄兵前方,落在领着千军万马的男人身上。
仍旧是仗剑策马的少年郎,却洗净铅华褪去青涩,成为能顶天立地之人。
他们遥遥相望间,沈凭只觉胸口震荡,眼前如一场恍如隔世的梦。
他难以置信,这般威仪赫赫,仿若战神临世的人。
竟是与自己相爱之人。
身披战甲的攀越急停在沈凭的面前,赵或迅速翻身下马,阔步走到他的面前,二话不说将人抱在怀中。
“赢了!”赵或的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恨不得把沈凭立刻抱走。
沈凭被他举起在空中转了圈,大氅迎着寒风,连着人一并在空中飞舞。
他与君欢喜间,看见赵或脸颊上的伤痕,等到被赵或放下时,才无奈笑道:“大家都看着呢。”
赵或才不管,不过两人眉目传情少顷后,他挥手让冯奇带众人下去填饱肚子,打算回营帐中换一身衣袍。
但两人的余光中瞧见一抹身影路过。
转头看去,又是祝赞。
祝赞借着雪水把脸擦干净了,此刻看起来比赵或干净,虽有青紫,但并不影响美观,望着沈凭的笑容也十分灿烂。
“大公子,我说后会有期吧。”他无视赵或的怒视,双眼全是沈凭的影子。
沈凭夹在中间,能嗅到另一番硝烟,随后牵起赵或的手,十指相扣道:“祝贺凯旋,酒肉都在营地等着了,恕不奉陪了。”
话落,牵起满脸骄傲的赵或欲离开,结果却被祝赞抬手拦下。
这一拦,赵或的脸色又变,握起吞山啸,用剑茎拨开祝赞拦着的手,厉声警告道:“再不滚,本王找人丢你回崇阳部。”
若非还有一场谈判,他恨不得把这孙子踹走。
但祝赞才不搭理赵或,他的眼中只有沈凭的回应,此时纠缠着不放,脸上洋溢着笑说道:“听闻大公子酒量最好,若不和你喝上一杯热酒,岂非可惜。”
“祝赞!”赵或不耐烦喊他。
沈凭扣紧赵或的手,稍微安抚了下他的情绪,浅浅笑道:“我只和部族的可汗喝,还是大的那位。”
闻言,祝赞想起两人初次对话时,沈凭喊自己的是小可汗,而非大可汗。
眼下一听,意图尤为明确,只有拿下黑蛇部,他才有资格让沈凭陪自己喝一杯。
祝赞的嘴角依旧挂着笑,不过眼中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眉梢微挑,阴恻恻看了眼他们牵着的手,从善如流道:“好,那大公子等着,我定拿部族中最好的酒来招待你!”
沈凭轻轻颔首,抬脚想离开,但祝赞还在纠缠。
“等等,有一事我忘了说。”祝赞死缠烂打阻碍他们的去路,站在沈凭的面前,那双阴郁的眼中带着认真,“沈幸仁,我很喜欢你。”
岂料话音刚落,他的眼前出现另一抹身影,将沈凭挡了个结实。
赵或睨着他,拔高声不爽道:“我很不喜欢你。”
说着转身,为沈凭戴上氅帽,弯腰一把抱起,气势汹汹往营帐走去。
祝赞还在他们的身后高喊,“沈幸仁!你要等我!我心悦你啊!”
掀起帘子的那一刻,刮动的寒风消失在耳边。
沈凭被赵或慢慢放在氍毹上,许是身上还披着铠甲,没有跟着一起坐上去,而是单膝跪在沈凭的腿间。
他单手解着繁琐的铠甲,另一手捏着沈凭的后颈,稍微拉向自己,迫不及待将人吻住。
沈凭太了解他了,正因如此,他才没有选择言语的安抚,选择用行动回应了他的热烈。
他双臂搂着赵或的脖颈,铠甲上残留敌人的血腥味,弥散充斥在两人之间。
又是一记漫长的含吻,沈凭嗅着思念已久的雪山气息,沉沦在赵或强势霸道的掠夺里。
沉重的铠甲被解下后,赵或将其丢在一侧,他在沈凭的面前丢盔弃甲,衣袍很快不见踪影,更将沈凭撕得一干二净。
营帐内的气温因遭到挑衅而骤升,沈凭急促的声音断断续续回荡耳畔,赵或用最直接的方式宣誓自己的主权。
他堵着沈凭泄出的一切,包括声音。
沈凭的所有都不能被分享。
起伏间的碰撞,交缠时的深吻,吞吐中的低泣,浇灌后的颤栗,都被赵或拆吃入腹。
但猛兽终究被驯服了。
沈凭用尽荒唐的手段去哄人,为炸开的猛兽顺毛,勾住指尖逗弄着,最后被扑倒在地,躲也躲不及。
他帐外高涨的庆祝声中仰息,朱唇溢出满足的哭声,甘愿被撕咬紧锁,在凶狠的撞击里一败涂地,蛊惑的眼眸盛满爱意,烛火在涣散的瞳孔中朦胧,在逃不掉的桎梏选择愉悦尽兴。
最后是他溃不成军留下爪印,狼狈不堪倒在了爱人的怀里。
赵或抱紧他在怀中,安抚瘫倒在肩头的人,汗水沾湿了青丝,贴在白皙光洁的薄背上。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迟迟不肯退去,堵不住这半月的思念,夹杂着汗液,统统渗出浸湿他们的身躯。
沈凭全身无力,缓缓朝赵或看去,湿润的双眼中满是餍足。
勾人的眼尾染上一抹红,为他添上万种风情,他借着灯火,聚焦的眼眸终于瞧清赵或脸颊的伤痕。
他很早就看见了这道伤,庆幸的是,数时辰里,他知道赵或只有这道伤。
赵或为他揉着发酸的腰,沈凭缓缓从肩上起来,随着粘腻的一声响,两人总算舍得分离,满脸缱绻,低声絮语。
赵或吻去他额间的热汗,轻声问道:“怎么了?”
沈凭抬起泛红的指尖,抚过他脸颊上的伤口,哑声道:“说好的不受伤呢。”
那语气既有心疼,也有责备。
赵或咧嘴笑道:“小伤,哥哥别担心,为了你,我绝不会轻易受伤的。”
“小骗子。”沈凭故意戳了下他的伤口,“我不信。”
赵或假意倒吸一口冷气,嬉皮笑脸说道:“快检查,坐上来检查。”
他借机滑了进去,将人翻过趴在宽厚的胸膛上,意犹未尽研磨着。
沈凭薄唇龛动,绯红的眼尾落了滴清泪。
他感觉埋在身体里的变化,轻哼道:“我不想这样检查。”
赵或闻言不敢乱动,但有些委屈,就是不想分开。
甚至开始蹭着沈凭,哼哼唧唧说着道歉的话。
沈凭听着屋外的高歌,明白有不少人喝醉了,隐约还能听见冯奇赶人的动静。
身在营地哪怕是庆祝,也不会肆意放纵,这是每个府兵都恪守的规矩。
今夜的庆祝只为复仇的痛快,而非胜利。
巷战是开端,并非结果。
这也是赵或并未出去的原因,他若是扎堆一块疯玩,岂非让他们毫无警惕心可言了。
沈凭捧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差不多散了,你等会儿还要去见将领他们。”
一战过后最重要的是复盘,且二营的弟兄们还未见回营,不能随意掉以轻心。
赵或点了点头说:“等会儿我叫人备好酒肉送去二营。”
“不用了。”沈凭轻轻摇头,“收到捷报那会儿,我都让李冠去准备好了,眼下估摸在炖着了,就等他们回来。”
赵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狠狠亲他一口道:“有你真好。”
帐外众人的热闹还未散去,沈凭被磨蹭得难受,捧着他脸颊的手有些颤抖。
赵或故意问道:“哥哥不是要检查我吗?”
沈凭见他这么得意,明摆着想要拿捏自己。
只是他哪会让赵或轻易得逞,遂捧着他的脸颊拉近些,美眸中敛着勾人的水波,若有若无扫过那伤口处,轻声道:“那我可不止要检查,还要替你消毒了。”
话落,他往脸颊的伤口贴去,唇齿微张,舌尖舔过伤口上的血珠,撩得赵或身上一僵,在他身上彻底失控。
巷战的胜利,是赵或对黑蛇部的反击,但不代表他认可邱成归所言。
他从祝赞口中加深对黑蛇部的了解,在议和书送出翌日,他让祝赞带一批军粮离开,送给战败的部族,以此分裂内部激化矛盾。
而议和书送去黑蛇部后,数日未见回应,这一点在赵或的意料之中。
但他并不着急,因为当务之急,需要解决来自二营的问题。
二营是巷战的功臣,却没能第一时间回到营地,甚至要留下来打扫战场,这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一顿酒肉就能安慰的。
然而,赵或根本不打算对他们仁慈,直到邱成归来到主营中,他要求赵或恢复自己的官衔,他扬言要亲自带领二营的弟兄们,参战接下来谈判的围剿。
结果被赵或无情地拒绝了。
赵或告诉他后续以议和为目的,邱成归对此很不理解,情不自禁谈及有关清扫战场所面对的排挤。
原来府兵在巷战后,兴致冲冲去为边陲镇的百姓修复房屋,打扫街道,没想到被百姓拒绝千里之外。
更有甚至,宁愿家门是烂的,也不愿府兵踏入自家大门一步。
府兵很是不解,在百姓的冷言冷语中执行命令,直到回到营帐里,二营一片死气沉沉。
邱成归明白二营众人气在何处,听着他们抱怨百姓不懂知恩图报,任由他们指责百姓有眼无珠,甚至嘲讽百姓狼心狗肺,敌我都不分,才导致巷战遭到敌人的埋伏,责怪百姓过河拆桥没有良心。
面对弟兄们的不满,邱成归忍不住为此打抱不平,发泄自己的怒气,
冯奇对此反驳了两句,谁料邱成归竟在主营帐中发脾气,再一次砸烂盛满奶茶的瓷碗。
便是这个碗,赵或以目无军纪对他做了降职的处理,命他在越州境内来往送信,成了各州军营的信使。
邱成归表示不服,当即对赵或出言不逊。
但赵或不仅没有搭理他,还以口出狂言,以下犯上的理由,下令二营不得参战围剿,只能打扫战场。
邱成归的意气用事牵连二营,即使心有埋怨也只能闭嘴,最后愤然摔桌离开。
当他前脚离开营帐,后脚李冠就给他派遣任务。
巷战一事很快会被传开,眼下急需送信前去静州给许骄阳,命他派人驻守静州边境,避免起动乱。
邱成归憋着一肚子火气和委屈接过书信,明白赵或下定决定要将他赶出营地,连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他被气得哑口无言,失望透顶,直接牵马离开,心灰意冷朝着静州的方向而去。
无人清楚赵或的心思,但此举过后,各营都变得提心吊胆,胜利的喜悦还未感受彻底,转眼就被惶恐不安给笼罩。
营地众人如履薄冰,生怕不慎会激怒这位燕王殿下,唯有认真备好下一战。
巷战后的欢悦,淹没在训练声中。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11-19 15:37:49~2023-11-20 09:5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四十米的大刀饥渴难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2章 前夕
巍峨辉煌的皇宫在暖阳下明亮耀眼, 御书房殿内雕龙宝座上,赵抑此刻正倚着龙椅,听着有关朝臣的禀报。
待面前的大臣话落时, 忽地瞧见太监急匆匆入殿传话, “禀太子殿下, 兵部尚书马大人传越州急报。”
赵抑闻言抬手,打断面前众人的交谈声,示意太监命人进来。
片刻后, 马继祥疾步来到御前,站在众人中央, 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太监, 送到赵抑的面前。
随后听见马继祥说道:“禀殿下, 启州潘淋漓派人打听到越州的消息, 一月前北越山营地的辎重遭黑蛇部埋伏,不久后二营副将邱成归被俘, 眼下越州城中不见燕王的动静, 属下怀疑,燕王可能暗中支援北越山营地了。”
在他禀报间, 赵抑已经把手中的奏疏看完, 随后把奏疏往书案上一扔, 直起身看向众人,问道:“诸位大臣们对此有何看法?”
一阵沉默过去, 为首的孔伐率先站出,朝马继祥再一次确认道:“此消息可确凿?”
马继祥回道:“下官不敢有一句虚言, 且下官的猜测有理有据, 北越山营地乃是先帝所建, 燕王曾任营地的将领, 更是在北越山一战成名,清楚北越山边防对大魏的重要性,极大可能会亲自前去与黑蛇部交战,还请孔相和殿下相信微臣所言。”
如此一来,孔伐心中也笃定了他的话,连忙转身看向赵抑说道:“太子殿下,如今越州城失了燕王,攻打鸦川口粮仓事不宜迟,一旦拿下鸦川口,打破僵局,就能集中火力逼近越州城,届时若燕王不交出兵权,我军将以谋逆之罪对越州起兵,一旦他们腹背受敌,必能让这群乱臣贼子投降!”
闻言,马继祥也上前一步说道:“臣附议。”
但赵抑却将视线移开,落在沉默不语的张昌钦身上,缓缓问道:“张相认为呢?”
听见问话时,张昌钦从朝臣中站出来,行礼说道:“臣认为,此事若有一定胜算则未尝不可,但还请殿下三思,越州城仍有重兵把守,即便燕王身不在此,强将手下也绝无弱兵。”
谁料话落,就听见马继祥驳道:“下官有一事不解,还请张相为下官解困。”
张昌钦转身看去。
马继祥续问道:“有关鸦川口粮仓的裁夺,每逢殿下向丞相大人问起时,为何大人总是劝殿下三思而后行,难不成大人不想朝廷抓获燕王这等谋逆之臣吗?”
张昌钦脸色微变,冷声道:“本官并无此意。”
结果遭到马继祥追问道:“那大人可否解释,为何三番四次前去谢家,而每去一次回来,再谈及有关越州事宜时,大人就会想方设法让朝廷退让?”
张昌钦干脆看向赵抑说道:“求太子殿下明鉴,臣前去谢家不过是行监督之职,谢文邺老谋深算,四殿下又在谢府中自由出入,臣不过想避免谢文邺利用四殿下里应外合,并无马尚书所言居心叵测。”
然而,这一次孔伐力挺马继祥道:“既然如此,眼下正值大好时机,丞相大人为何一意孤行非要阻拦?”
张昌钦眉头一皱,偏头扫向质问自己的两人,脸上带着几分不悦,殿内瞬间充斥无声硝烟,众人面面相觑。
有官吏悄悄抬眼,瞥向龙椅的方向,等着赵抑发话,但这位储君却不露声色看着他们。
良久,张昌钦甩袖转身,朝赵抑弯腰作揖,声色俱厉道:“殿下,理由为何,臣已强调数次!面对孔相和马尚书的质问无话可说,更不屑过多解释,但燕王所行乃保境息民之举,朝廷当然能趁虚而入发兵前去,但将来民怨肆起,且看诸位又如何安抚受难的百姓,望殿下慎重!”
说罢,孔伐走上前与之并肩道:“殿下,若贼人不除,各州百姓处境仍旧岌岌可危,如今时机已到,若不发兵,便是养虎为患!”
马继祥跟在身侧附议,不少朝臣见张昌钦孤掌难鸣,纷纷倒向一直深得君心的孔伐,附和其言,跪求裁夺。
见状,赵抑再难视而不见,看着书案上堆满的奏疏,沉吟半晌后下令道:“此事全权交由孔相和兵部,务必在燕王回越州城前,一举拿下鸦川口粮仓。”
营帐内的炭盆烧得劈啪作响,悬吊在火上的铜壶中,传来热水翻滚的声音,围在沙盘四周的议事声不断,直到帘子被人掀开,打断了所有的对话。
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来者是派出刺探黑蛇部的斥候。
斥候上前行礼道:“黑蛇部已有动静,昨夜黑蛇部派人前去崇阳部,闹事时被祝赞拿下,有分裂之嫌出现了。”
众人闻言面带喜色,冯奇回头看向赵或问道:“可要派人前去援助崇阳部?”
赵或思索道:“不必,命人盯着标记点即可,一旦黑蛇部的人跨出标记范围,立刻动手。”
斥候听令领命退下,帐内众人议事完后纷纷散去,徒剩赵或一人时,他的余光瞥见帘子被掀起,深冬的寒风裹着沈凭吹了进来,待帘子被放下后,两人迎面走上前。
赵或牵起他的手试温,将人拉到炭盆边坐下,“外头风大,怎的来了?”
沈凭被他烘暖,驱散满身的寒气,温声道:“刚盘点完后备营送来的棉衣,顺路过来找你取暖。”
他话音刚落,就被赵或先一步凑了上前蹭着。
赵或抱他在怀里埋头乱拱,舒服长叹道:“好暖和。”
沈凭垂头贴着他,故意用手钻到他的衣袍里去,惊得赵或一个哆嗦,却不让他的手离开,死死捂着在怀里。
两人偷闲玩闹着,沈凭心里惦记要事问道:“议和一事可有进展了?”
赵或亲了口他的脸颊道:“有,按照先前所言,派兵将议和范围圈起,只等祝赞收割边陲镇四周小部族,眼下黑蛇部敢踏入一步,必死无疑。”
沈凭把脑袋倚在赵或的肩头上,回想二营清扫战场的事情,不禁问道:“祝赞既要打着和平的旗帜拉拢各部族,若是开战,他又如何能收复黑蛇部的人心?”
何况能归附黑蛇部的,若非本身嗜杀,便是被迫在拳头之下。
赵或道:“如今不少部族缺粮,即便是归附在黑蛇部旗下,都还是免不了挨饿受冻,希望这批军粮能吸引更多人前来,否则只能开战。”
他将沈凭的手捧在掌心里,指尖被把玩着。
沈凭还在思索之际,忽地有一双手臂将自己抱起,最后稳稳坐在赵或的腿上。
赵或将人裹在怀中,脑袋贴在他的颈窝取暖,“哥哥可是担心那些无辜之人?”
他清楚沈凭不愿看到战事,甚至明白沈凭比任何人都向往和平。
但和平是生在强权之下。
沈凭淡淡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的同情,一文不值。”
谁知埋在身上的脑袋倏地抬起,赵或双眸明亮看着他道:“我会尽一切能力减少损伤,哥哥若有妙计,也不妨告诉我。”
如果没有想法,沈凭不会主动前来主营帐,更不会谈起此事。
赵或对他的了解不言而喻,只见沈凭迟疑少顷,迎上赵或打量的眼神,两人默契一笑。
他把内心的想法告知,赵或很认真地听着他说完。
沈凭无非想要百姓主动离开交战地,这样能避免牵连无辜,也能让祝赞能顺其自然收复黑蛇部。
若是背上罔顾人命的声名,又和普洛有何区别。
与其这般,他想借如今外族内乱的局势,用糯米纸向外族撒信号,将百姓全部朝着祝赞管辖之地聚拢,一旦议和失败突发意外,也能避免无辜百姓受害。
对于此举,赵或表示赞同之余,还为他的想法提议道:“可以用孔明灯解决这个问题。”
之后他把沈凭带到沙盘前,看清交战的地形地貌,结合风向变化制定孔明灯投放的计划。
沈凭认真听完后却是一笑,赵或有些不解,抱紧他问:“笑什么?”
他见到沈凭笑时,忍不住亲了一口。
沈凭依在他宽厚的怀里,微微抬首看他说:“我又不去交战地,你不应该和将领们商量吗?”
赵或搂紧他说道:“首先,这是你的计谋。其次,你是营地一份子。最后,我是你的,你有权知晓我的所有事情。”
说着将人转过身来,抬手抚着沈凭的脸颊,续道:“你可以了解我脑海中的所有想法。”
沈凭学着他,蹭了下他的掌心,美眸含笑道:“你脑海里全是对我的想法。”
赵或闻言一愣,忽地轻哼一声,捏着他的下颚抬起,欲弯腰吻下去。
“报!”突然间营帐的帘子被掀起。
吓得沈凭把脸猛地埋下,眼观鼻鼻观心,让赵或眼看得逞的吻消失。
赵或不满被打断,倏地抬头,瞪着冲进来的府兵,吼道:“什么事快说!”
府兵当然知道自己坏了好事,但脸上却不见心虚,倒是拼了命想把嘴角的笑压下去。
“禀报殿下,邱副将快马抵达越州和静州的交界了。”府兵努力把话中的笑意藏起。
沈凭竖着耳朵听出不妥,干脆将额头抵在赵或胸膛,轻轻偷笑了一声。
赵或捡起沙盘的石头,直接朝府兵砸过去,赶人道:“这点小事不会找冯奇啊!”
府兵抓了下脑袋,呵呵笑道:“冯将军说事无巨细,啥事儿都得给殿下捎上。”
赵或冷冷“啧”了声,怒喊道:“滚蛋!”
府兵偷瞄了两眼,连忙应声退下,却又被喊住脚步,待转过身时,发现是沈凭喊的自己,立即回应道:“王妃请吩咐!”
沈凭:“”
他无奈轻叹了声道:“传信给后备营,命人准备一车桑皮纸送到营地。”
府兵二话不说点头道:“收到!属下这就去办!”
待府兵离开后,沈凭的下颚突然被捏住,甫一转头,赵或的脸颊在眼底放大,卖力索回方才欠下的吻。
一场大雪卷席毫无防备的启州,鸦川口的山脉如被罩上一块白布,一旦狂风吹过,势必瞧见白布鼓动。
急蹄声踏碎残雪,马背上的驿使朝着鸦川口狂奔而去,眼看将要启越两州的交界,却被突如其来的启州府兵拦下脚步。
驿使慌忙将马扯停,马儿在原地踏步,但驿使迟迟不见下马,带着满脸警惕打量四周。
他和启州府兵周旋,但对方的要求很明确。
必须搜身。
正因如此,驿使才起慌张,这一点也被眼尖的府兵发现,开始对驿使下死命令,若不下马,斩立决。
驿使握紧手中的缰绳,扫了眼不足百米的关卡,随后朝着脚下的府兵礼貌一笑,下一刻竟扬起长鞭,逼得马身跃起,朝着关卡发疯似的跑过去。
启州府兵意识到大事不妙,下令拦人。而那驿使丝毫不顾险阻,眼看关卡被闸住,仍旧不顾一切朝前跑去,撞向启州府兵的刀锋上。
随着一声惨烈的长嘶,马儿被府兵砍断前腿,马背上的驿使朝着关卡抛了过去,几周激烈的翻滚后,眼看启州府兵欲突破关卡前来抓人。
危急关头间,不料听见一道厉声传来,“越州境地,谁敢踏入——”
驿使倏地转头看去,入眼瞧见一袭铁甲走来的钟嚣。
他连忙从地上爬起,连身体的疼痛都顾不上,只为在钟嚣身侧寻求庇护。
钟嚣拦下启州府兵,他们虽隔着数步面对面而站,可立场的距离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冷眼警告道:“想清楚了,只要你们敢踏过来一步,相当于给你们的太子殿下,戴了无故残害手足之名。”
那群启州府兵闻言相觑,深知钟嚣绝非故意唬人,唯有直勾勾盯着他身后的驿使。
僵持片刻后,有启州府兵喊道:“兄弟们,记住这驿使的模样,他日若在启州境内见着,杀无赦!”
此言一出,吓得那驿使全身发颤,而钟嚣则不动如山受着他们的恐吓。
直到启州府兵话落,钟嚣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扶着腰间的长剑,面容肃然对他们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才是偷了这天下的贼,他日自有真相大白之时,届时我钟老三只希望,还能瞧见你们这群忠心耿耿之人。”
说罢,他朝着越州府兵举了举手臂,示意护送驿使离开。
回到官署时,钟嚣迎面瞧见谢长清走来,一路被护送回来的驿使见状,连忙上前行礼,手忙脚乱把怀里揣着的两封书信取出,呈在面前两人跟前。
谢长清视线一扫,率先见到落款“谢”字的书信上,眨眼间,那书信被他快速抽走,欣喜若狂地拆开。
他边说边看道:“我爹总算记得我了!”
而另一封,则被钟嚣接过,是没有任何落款的无名信。
结果看完后,两个人的脸上带满凝重。
谢长清满脸失落道:“他就知道说正事办好了,都不问问我的近况,枉我还在担心他的安危!”
“他只是担心暴露你的踪迹。”钟嚣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将他带进办差房中。
谢长清嘀咕,“最好如此。”
待房门关上之际,钟嚣的脸色瞬变,压低声续道:“朝廷要对粮仓动手了。”
谢长清当即一怔,把亲爹的书信揣兜里,赶紧问道:“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钟嚣把无名信递给他,谢长清认出是蔡羽泉的密信,看完后惊诧道:“就在近段时日?”
只见钟嚣颔首,他回想今日在关卡瞧见众人的神态,启州府兵相比先前的小心翼翼,如今仿佛胸有成竹,胆敢随意冒犯了。
谢长清得知此事时,沉声说道:“看来尽管严防死守,还是免不了走漏边陲的风声。”
钟嚣道:“好在为殿下拖延了不少时间,如今前线有殿下坐镇,后备营有大公子打理,黑蛇部很快便能除掉。”
谢长清朝书案的地图走去,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鸦川口上。
沉默须臾后,谢长清说道:“数日前边陲传来准备议和的消息,无论如何,这关节眼上,绝不能让惊临分心,这一战你有没有信心?”
钟嚣一听,摘下腰上的长剑拍在书案,“如若这一战打不赢,我愧对章老多年的教导。”
谢长清一笑,转而问道:“不如你给战术,我来执行,你看如何?”
闻言,钟嚣也不推辞,端详着他的双眼片刻,猜测道:“你可是想两面夹攻?”
谢长清心照不宣挑眉,甚至还轻哼了声,调侃道:“太师府的人,教的都是读心术吧。”
钟嚣不苟言笑道:“不敢当,若你我想法一致,此举必然是最优之选,那静州”
谢长清接道:“我现在启程去静州调兵,隐瞒了天下人这么久,是时候把静州的大门打开透透气了。”
当城门推开之时,百姓的繁荣和热情乱入眼中,令马背上之人顿感诧异和不适。
“邱副将!”忽地耳畔听见一道略带稚嫩的声音。
邱成归循声看去,瞧见身侧站着一名少年,笑容灿烂朝自己挥手。
他见状有些局促下马,看着那少年上前后,狐疑唤道:“许骄阳?”
许骄阳连连点头说:“是我,先前听殿下说起北越山营地的将领,第一个说起的就是邱副将你了,果不其然,我一点都没认错。”
邱成归面对他的崇拜有些发窘,很客气说道:“殿下命我给你送信。”
许骄阳探头过去,看见是赵或的书信时展颜一笑,忙不迭把人带去官署议事。
城门离官署很近,但需要穿过大街小巷,路过百姓的家门前才能抵达。
每逢百姓看见身着铠甲之人时,拔腿冲出来拦住去路,邀进屋内喝茶用饭,即便不进屋,百姓都会往他们怀里硬塞东西。
他们两手空空经过城中,却是盆满钵满回到官署。
同僚们一见,习以为常上前打照面,甚至顺走邱成归怀里的烧饼,道谢后便办事去了。
许骄阳带着邱成归入了官署,怀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放下,入眼瞧见北越山营地的同僚出现,令邱成归感到意外之余,竟忍不住热泪纵横。
同僚阔别数月,见面忍不住相拥,邱成归之所以这般激动,因为眼前的弟兄曾和谢长清追杀敌寇,最后却是下落不明。
静州被封锁了多久,他们的便失踪了多久。
此刻见到弟兄完好无损出现在眼前,哪怕他是九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
两人寒暄良久,邱成归忙把话题切入正轨,将边陲的情况传达给诸位。
众人明了一切后连夜行动,由许骄阳带着府兵离开,朝着静州和外族的交界地而去,下达命令至官商两道停止通行,互市一律不准买卖。
不日后,官署收到城门无需紧闭的消息。
正当众人表示不解时,谢长清策马出现,让邱成归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难以置信他数月里的变化。
此时此刻,邱成归身处热情洋溢的静州里,见到生死不明数月的弟兄,被百姓们疯狂投喂,不仅邀入家门,面对他的好奇和疑惑,百姓皆耐心解答。
他不仅被百姓接纳,还能深入百姓家中促膝谈心,分了一口家常饭。
邱成归觉得匪夷所思,对静州百姓的反差百思不得其解,仿佛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静州,他甚至绞尽脑汁想了几日,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中。
直到谢长清出现,他所有的困惑都得到解答。
得知一切后,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翌日早早起身,在路边的茶摊点了一壶茶,从早坐到晚,融进百姓的生活中,彻底感受到活着的意义,也在恍然间明白赵或的用心良苦。
待谢长清整顿兵队离开时,请邱成归带鸦川口的消息回营地。
离开静州当日,邱成归被静州的百姓们鼓舞相送,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愿意和外族议和的念头。
他迎着朝阳出城,在欢送中热泪盈眶,心中计算着回到营地的时日,随着长鞭一扬,不眠不休朝着北越山的方向赶回。
深冬的大雪从鸦川口刮到北越山,当孔明灯被府兵抱上山峰时,咆哮的狂风如一把巨扇,将他们放飞的孔明灯吹向空中。
乍一看,半空上满是数不胜数的孔明灯飘来,孔明灯下方还系着一个浆糊造出的纸袋,此情此景,尤为罕见,惊得百姓抬首欢呼。
恰逢此时,有人捕捉到空中划过一支极短的弩箭,将孔明灯下系着纸袋的位置穿破。
刹那间,不计其数的桑皮纸迎风飞舞,在空中炸开。
而每张桑皮纸上,隐约可见有字迹。
人们抬手朝天,惊喜接住桑皮纸,不知从何而来的弩箭把纸袋全部射穿,桑皮纸堪比下雪,覆盖黑蛇部占领的部族中。
等黑蛇部有所察觉时,立刻派兵前去附近搜山,结果扑空一场。
投放成功的消息传回营地后,赵或第一时间告知沈凭。
数日过去,祝赞派人送来密信,声称黑蛇部领地的百姓如潮水似的涌向他们。
而桑皮纸的投放,也彻底激怒了黑蛇部,引得他们开始对祝赞的部族动手。
却不知冯奇领兵埋伏已久,等着黑蛇部的主动攻击,一旦黑蛇部踏入埋伏范围,他们就能联手直入黑蛇部的腹地,从中截断黑蛇部的兵力。
捷报接二连三闯入营地,黑蛇部的势力遭到重创,赵或让他们感受到何为计划赶不上变化。
短短十余日,他们得偿所愿收到普洛的议和书。
但议和之地定在黑蛇部的腹地。
沈凭再次为赵或披上盔甲,这一次,他不再如巷战那时提心吊胆。
他相信赵或。
只有惊临不会轻易抛下自己。
作者有话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尽心章句上·第九节
谢谢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11-20 09:55:29~2023-11-21 15:1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十米的大刀饥渴难耐 10瓶;Uuu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3章 血战
枯败的高树立于白雪皑皑的大地里, 来自北越山凛冽的寒风,吹过整片雪地,令高树摇摇欲坠, 风声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 蔑视着眼前这座几乎空无一人的城镇。
地面和屋顶被厚重的雪层覆盖, 瞧不见这座城最原始的颜色,唯有城墙的黄砖在天地一色中尤为明显。
攀越稳稳踩着步履,朝黑蛇部敞开的城门走进, 身侧跟随着两名精锐的府兵,马背之人远眺着此地唯一的高楼。
那高楼粗糙的外墙涂满灼眼的红色, 金色屋檐藏于积雪下, 如拔地而起的红烛迎风屹立于腹地。
普洛在红楼的上方凭栏而站, 对视上缓缓而来的赵或。
这是普洛初见赵或, 但却有几分眼熟,直到赵或将抵达红楼时, 他才恍然想起数年前北越山的最后一战。
正是那位不顾死活也要领兵追杀的少年。
不想转眼再见, 竟成长得如此迅速。
但是赵或不会记住普洛。
赵或不会记得任何手下败将。
当攀越在设宴款待的红楼前停下脚步时,忽地城楼门大开, 两支整装待发的黑蛇兵从楼内涌出, 手持长枪齐刷刷地站在门前两侧。
赵或不慌不忙在马背上坐着, 身侧的两名精锐更是无动于衷,并未对此阵仗有所动摇。
直到普洛款款走出时, 赵或才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正眼好好打量了一番普洛。
两人相互走上前, 嘴角挂着虚伪的笑, 眼中的探究和凌厉丝毫未减。
他们站在门前, 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未见行礼,连问候都是敷衍的。
双方皆是有恃无恐之状。
“久仰燕王殿下大名。”普洛抱拳说道。
赵或回礼道:“晚辈远不如可汗。”
普洛嘴角的笑容僵了下,随后侧过身,四周的女娇为他们作请姿,领着两人往楼上的宴席而去。
宴席的布置十分有特色,以金色为主,室内墙面的花纹由千奇百怪的图形组成,城楼上方是圆形的拱顶,颇有异域的特色,还融合了神佛的元素。
赵或落座在普洛的右侧,而左侧的坐席却是空着的,无人与其平起平坐。
因外族多为盘腿而坐,赵或的长腿无处可放,非常随意倚在一方,将普洛精心策划的宴席看尽,他唯一不碰的便是桌上酒,只是将奶茶续了一碗又一碗。
待到一场胡旋舞落下,两名黑蛇部人端着一炙烤所用的铁架上前,那架子为长形,常用作烤牛羊等物。
接下来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正是冲着生烤前来。
但是他们端上来的并非断生的牛羊,而是一匹活的幼马。
赵或将长腿换了个姿势搭着,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捏着奶茶,静静看着面前这场屠宰。
普洛拨开身侧的女娇,朝着赵或的方向看去,问道:“不知殿下从前可曾吃过这马肉?”
赵或缓缓转头朝他看去,若有所思道:“实不相瞒,大魏的马同样珍贵。”
他挑明话中之意,今日要屠杀的幼马非马,而是暗指人。
普洛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实我黑蛇部的马,远不如祝赞所兜卖给大魏人的好,殿下可知,祝赞在部族中被称作什么?”
赵或直起身坐着,仰头喝去手中的奶茶,眉梢微挑道:“愿闻其详。”
普洛朝着前方屠马之人扬了扬下颚,嘲弄说道:“千里马。”
随着他的话落,赵或脸颊被一丝温热的血液溅上,没有任何惨烈的嘶喊,幼马的头颅在瞬间落地,连呜咽声都是细而短,血腥味顿时充斥在每个人的鼻息间。
屠马宴,意味着黑蛇部的立场。
普洛议和的前提,是要祝赞死。
赵或的眉头蹙了下,余光瞥见女娇双手递上巾帕。
他并未伸手去取巾帕,视线落在奶茶中飘浮的一丝马血,将奶茶搁下,抬手随意抹了把脸颊的血迹,转而挥走身侧的女娇。
赵或朝普洛看去,隐去脸上的不悦,唇边扬起了笑,“可汗之意,正是本王所求。”
闻言,普洛抓了把下颚的黑须,饶有兴致看着他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那厢幼马的皮已被生剥,皮肉分离,宴席变作屠宰场。
又见几名黑蛇部人上前,齐心协力将幼马四分五剖,架在炙烤架上转动起来。
赵或揉了下鼻息间的血腥味,似乎因提及此事而有些不满,“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他倒好,蹬鼻子上脸,瞧上本王心爱的王妃不说,甚至还想将王妃拐走,带去他那鸟不拉屎的部族里。”
普洛一听,顿时放声大笑道:“想不到祝赞竟有如此狼子野心,既然这般,那我黑蛇部便是和殿下同仇敌忾,只要殿下交出祝赞,今后黑蛇部和越州便为同盟,由不得他撒野。”
他端起面前被倒满的酒碗,朝着赵或高举相敬,别有深意续道:“他日殿下若要直指魏都,黑蛇部将助殿下一臂之力。”
赵或闻言轻笑了声,随后端起面前的奶茶,正当要相敬之时,眼前竟送上烤好的马肉片。
他瞥了眼,装模作样道:“不如先尝尝这马肉。”
说罢,他把相敬的奶茶放下,普洛仍旧举着碗,脸上浮现被视而不见的尴尬。
赵或拿起桌上的长箸,夹起马肉递到面前,下意识轻轻一嗅,忽地皱起眉头。
普洛对他方才的无礼表示不快,此刻见状强颜欢笑问道:“殿下觉得这马肉烤得如何?”
话落间,坐在赵或身后的府兵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针,轻车熟路往那马肉上刺去,故意当着众人面前试毒。
如此之举,让普洛的脸色再添几分阴沉。
试毒过后,眼看要将马肉吃下,不料眨眼间,赵或手中的长箸似是没夹紧,银针抽出之际,居然掉落在桌上。
“嘭!”拍案声响起,淹没了马肉掉落的声音。
普洛突然怒道:“赵或!你这是何意?!”
赵或被他冲动的性子吓一跳,讪笑朝他道:“真不巧,方才那府兵的手抖了些,竟不慎毁了可汗的心意,都怪这马肉切得太薄,可汗千万不要和我们计较。”
说着他将长箸放下,收回长腿站起身,很敷衍地朝普洛抱拳认错,在充满危险的宴席中,他的态度愈显吊儿郎当。
普洛被他无理取闹的态度激怒,面对这毫无诚意的示弱越发难堪。
倘若黑蛇部怪罪了,会被视作气量小,反之,又被认为小题大做。
黑蛇部其余人碍于普洛的脾性,不敢随意献计,才让普洛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赵或漫不经心坐在其中,对他们的压迫置若罔闻,自顾自喝着面前的奶茶。
普洛递了个眼神给身侧的护卫,“区区马肉,的确不该学大魏人那般切得小家子气,既然殿下嫌马肉太薄,那就换个人来切。”
黑蛇部的护卫朝炙烤架上前,倏地将腰间的长刀拔出,直接砍下那片肉之人的脑袋。
随着脑袋滚落在炭火中,青丝被迅速引燃,烈焰窜满众人眼眸,不出片刻,将那脑袋烧得面目全非,四周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个别被此情此景吓得瑟瑟发抖。
偌大的楼内,霎时间充斥令人感到反胃的恶臭。
赵或眸色沉下,皮笑肉不笑看着普洛,莫名其妙抚掌道:“可汗有如此诚意,那本王也不能怠慢黑蛇部的热情。”
他朝着身侧递了个眼神,续道:“把人押上来吧。”
随后见府兵走出宴席,这一举动居然令黑蛇部的将领跟随起身,下意识扶着腰间的兵器。
赵或淡淡扫他们一眼,落座榻上斜斜倚着,命人重新斟奶。
府兵朝着红楼的栅栏走去,从怀中取出旗花,高举向空中发射。
一声锐鸣,烟花自空中炸开,片刻过后,红楼众人发现远处有黑蛇部人快步冲来。
那人跑上城楼,短短几句禀报,让席上黑蛇部人满脸诧异,众人不解看向优哉游哉喝奶的赵或。
普洛带着狐疑吩咐下去,他们往远处的谯楼眺望,在城门大开之后,被五花大绑的祝赞渐渐映入眼中,此刻他衣衫褴褛,模样狼狈不堪,由府兵和黑蛇部人扣押前来。
赵或端起奶茶,却迟迟不见喝下,从屠马开始,他只觉这奶茶有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腥臭。
他不喜欢。
普洛眼中带着警惕朝一侧看去,又见赵或从榻上起身,好整以暇,带笑和普洛对视,明知故问道:“不知这样的诚意,可否让我们握手言和呢?”
黑蛇部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赵或竟将祝赞俘虏后送上。
普洛生性多疑,哪怕活人在前,也不曾放下芥蒂,遂下令把祝赞压上宴席,决定亲自检查。
随着杂乱的脚步声逼近,祝赞被丢到众人宴席中央。
他的第一句话,竟对着赵或破口大骂,“阴险小人!”
赵或无所谓地耸肩,炫耀道:“那又如何,本王有王妃。”
这句话让祝赞哑口无言,只能啐了口表示嫌弃,之后看了圈四周,视线落在炙烤架和无头尸体上。
他打量一番冷笑道:“品味确实差,要杀要剐手脚利落点,就这屠马截肢的本事,传出去都让部族的人耻笑。”
话音刚落,他的腹部遭受一脚重击,所有人转眼看去,发现普洛对他出手了。
喉间一热,祝赞跪地吐血,若非有府兵在他身后抵着,恐怕这一脚下来,他连命都难保。
普洛用部族的语言低声骂他一句,看着祝赞狰狞的面容大叫畅快,这一脚也让普洛彻彻底底感受到痛快,相信眼前之人是祝赞不错。
黑蛇部未料赵或不耍花样,诚心实意将人送上门来,感到解气的同时,也对赵或多了几分客气。
普洛爽快道:“殿下今日有此诚意,黑蛇部若再不识趣,当真是难以服众。”
赵或瞥了眼祝赞说:“如此甚好,那议和一事”
普洛捋着粗黑的胡须道:“当然要议和,我们今后是一家人了,殿下不妨将想法说来听听。”
赵或带笑看向祝赞,眼底闪过一抹得意。
他扫了圈四周,带着几分犹豫,似不愿在旁人面前谈及此事。
普洛看出他的迟疑,朝众人挥手,屏退席上的护卫和女娇,徒剩归附黑蛇部的首领在此。
赵或满意一笑,转眼凝视着祝赞道:“以粮食换马匹,今后大魏全境内的互市,诸位将畅通无阻,两族邦交,以北越山为交界,各退百里丈划作两族马场,用于两族训练之地,永世不得互犯,你看如何,大可汗?”
话落,他的视线落回到普洛身上,却见普洛脸色略带犹疑。
席上沉默间,唯有炙烤架的火势燃得劈啪作响。
普洛和黑蛇部的其余人对视一眼,眼底的贪婪毫无遮掩。
他轻咳了两声,转眼看向赵或道:“若退百里,马场要归黑蛇部所管。”
“哦?”赵或扬眉看他。
普洛道:“殿下今日身在此处,势必为了谈拢此事而来,殿下想必知晓,驯马一事大魏远不如我们,两族同为训练场,又有官员把关,我们若无话语权,恐难令族人心甘情愿为其卖命。”
他的野心过于明显,一旦训练场交由黑蛇部,虽有官员把关,但往后资源的分配和训练都会存在不公平。
普洛能冠冕堂皇把野心说出口,因为赵或此时身处黑蛇部的腹地,若是不答应,只怕要面临交锋。
赵或为了议和而来,当然不希望将事情搅黄。
他思前想后,只能看向祝赞了,“如何是好,这般条件都不能说服诸位,本王又何须再费口舌。”
普洛脸色一沉,审视着赵或的一举一动,试图理解他话中之意,忽地眼角的视线出现一抹寒光。
他猛然转头看去,竟是祝赞暗中挣开麻绳,手握短刃直逼自己的天灵盖!
蓄满杀气的一刀落下,瞬间惊得人仰马翻。
“这么贪心,不吃点教训怎么行。”谢长清注视着鸦川口战场的动乱,松了松脖子高声下令,“兄弟们!家被偷了,还不收拾这群孙子——”
深冬的鸦川口迎来一场战事,来自兵部对粮仓的突袭。
钟嚣为所有人都制定了战术,莫笑被派遣领兵埋伏鸦川口,看信号伺机而动,谢长清从静州调兵断后,钟嚣则在粮仓静候马继祥派兵前来。
此次出兵,马继祥只坐镇指挥,潘淋漓被派去善后,以确保启州府兵后续能全身而退。
但谢长清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当启州府兵打进粮仓中段的峡谷时,莫笑带着人潜伏峡谷出口,利用滚石解决敌军部分兵力。
奈何启州府兵此次是步兵先行,骑兵快马穿过出口后,直奔着粮仓的方向而去。
战局发生变化,莫笑当即随机应变,不与骑兵纠缠,率先领军解决步兵,以此给钟嚣争取更大的胜算。
可他们忽略了马继祥的本事,此人被曹晋安插在兵部多年,对各州地形地貌有所掌控,此次骑步前后两条兵线双管齐下,就是考虑到鸦川口的地形,甚至断出赵或会安排莫笑埋伏。
除了错算贺宽参战一事,马继祥能将钟嚣的战术推算出七成。
面对莫笑的埋伏战,马继祥特意安排弓箭兵,一旦大军无法开路,将对莫笑等人万箭齐发。
苦战数时辰,莫笑折损兵力已达到钟嚣给出的范围,他迅速下令撤退,以了解鸦川口的优势,带着兵队潜行离开。
峡谷初次交手后,马继祥下令加派兵力直逼粮仓。
钟嚣设陷拦住骑兵,粮仓的兵力虽有限,但皆是赵或和贺宽曾训练的精锐。
他们利用投石机阻拦大部分骑兵,马继祥有备而来,此粮仓若不拿下,便以火攻彻底销毁,他宁可冒着让两州的百姓饥荒,情愿和钟嚣同归于尽,也不愿战败回京。
然而,他机关算尽也未曾料到一事,那便是静州的变化。
隐匿数月已久的静州,成为粮仓一战中最大的功臣。
当谢长清带着静州府兵出现的那一刻,收到前线战报的马继祥跌坐地上,脑海里回想起张昌钦在朝廷的警告。
硝烟弥漫,寒雾蔽日,鲜血流淌一地,在雪地中结晶,有人卧倒在地遭尽补刀,有人高举长剑杀红了眼。
莫笑绕山而行,抵达粮仓前方支援时,三州府兵仍旧在寒风中苦苦交战。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战场,找到谢长清和钟嚣的身影。
钟嚣眼下暂且无碍,但谢长清交战经验不足,单挑胜算虽大,可随着交战时间越长,他的劣势逐渐突显,漏洞百出易遭暗算。
手起刀落,谢长清双手握着长剑,毫不留情砍下身侧逼进的敌军。
他浑身几乎被鲜血染红,臂膀和双腿惊现伤口,汗水混着血液打湿他的双眼,若是细眼去瞧,能发现他握剑的双臂微微颤抖,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有过退怯。
大雪卷着山间的寒风扑面而来,雪花不慎落入众人眼中。
便是这
眨眼的瞬间,谢长清身侧见一带血的长矛刺来,昏天地暗间,他未能及时回头抵挡。
眼看刀锋将至,只听长矛一声断裂,谢长清猛地回首看去,敌军被突袭的刀剑抹喉,鲜血喷溅在脸颊上,令他心头蓦地一颤。
原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莫笑踩着雪地疾步冲去,救下险些丧命的谢长清。
两人皆心有余悸,对视一眼后,谢长清咧嘴一笑道:“好兄弟,谢家今后由你当家作主!”
莫笑:“”
山间的风雪如倾盆大雨来临般,将两军的旌旗卷上高空中,有人抬手抵御狂风,有人借此机会斩杀敌人。
谢长清和莫笑相互颔首,拔腿前去支援钟嚣。
雪地踩出桀桀声响,长剑所到之处,敌军纷纷坠地,鲜血喷涌,直到谢长清了结四周敌军后,高度紧绷的精神中察觉危险逼近,转眼看去,只见钟嚣和敌军纠缠至龙卷风的附近。
“不好!”他一声大喊,立刻朝钟嚣飞速跑去,偏头对莫笑喊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救人!”
莫笑快速瞥了眼他们的处境,二话不说回头刺向敌军。
山间的龙卷风并不大,却足够让人下盘不稳,失去攻击的重心。
且钟嚣抵御许久,体力透支,抓地的双腿出现颤动。
敌军故意将他引向龙卷风,此刻钟嚣一手握住剑茎,一手握住锋利的剑身,刀锋将他的掌心割破,他的声势仍旧未见消减。
他的战袍被龙卷风刮得抖动,双腿因风力渐大而晃动,那敌军见状,眼中闪过胜利的快意。
当敌军反手拨剑的那一刻,怒睁的双眼中是钟嚣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举着长剑往对方的头颅劈下去。
“去死吧——”
随着充满恨意的怒喊响起,利器就像是复仇的毒蛇,与握剑之人同为一体,变得所向披靡。
普洛下意识抬手挡住,祝赞的短刃生生刺进抵挡的粗臂中。
偌大的城楼里顿时兵荒马乱,旗花再次升空,变作攻城的信号传至城外。
转眼间,谯楼的城门听见巨大的撞击声,欲借禀报逃跑的黑蛇部人,全部死于破城而入的府兵刀下。
吞山啸伴随剑鸣出鞘,欲扑向祝赞的黑蛇部人来不及作出反应,余光乍现一道虹光,他们触向腰间的兵器,还未拔出,人头骤然落地。
赵或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祝赞四周的敌人,还不忘嘲讽道:“不会打不过吧,未来的大可汗。”
祝赞正和普洛纠缠着,一听着充满嘲笑的话,心头燃起一阵怒火。
“我若打赢了,沈幸仁就是我的人!”说罢,他借着普洛反抗的力气翻滚一侧,弃掉短剑换作弯刀,贴着手臂朝着普洛再次攻击。
赵或冷冷瞥他,啐道:“滚!”
普洛见两人打着配合,彻底明白自己被耍了,“赵或!祝赞!你们欺人太甚了——”
他气得大吼一声,令赵或嫌弃地皱眉,在抽空扫向祝赞的空隙,眼角发现有人逼近。
赵或头也不回地朝前弯腰躲过,下盘稳住身子回转,吞山啸在他手中被挥出一道半圆地弧线,瞬间腰斩身后偷袭的黑蛇部人。
祝赞见他杀得轻松,不快地哼了声,“你和人打架,我和熊打架,一点都不公平。”
赵或却道:“畜生杀了你爹,你若还要本王出手报仇,那你和孤儿无异。”
祝赞怒瞪他一眼,眼前忽地被一道黑影覆盖,抬眼看去,是普洛拔刀和自己相见了。
普洛的脚步虽迟钝,但脚底的力道却如地动山摇,震得脚下的红楼出现轻微晃动。
这样的体量让赵或感到意外,他曾见过这类将士,但拥有如此重量的却是极为罕见。
今日宴席上,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何这样残暴之人能统治部族。
眼下看来,总算明白黑蛇部是以蛮力统治。
赵或见祝赞不断找到对方弱势攻克,但普洛都以力道击退他的一切。
只见两把弯刀在空中相交,擦出的火光四溅,光芒刺眼之际,普洛抬起笨重的粗腿朝祝赞一扫。
祝赞下意识躲避,却忽略普洛回手刺来的利刃。
电光火石之间,祝赞瞿然手腕一转,利用刀身贴手臂当作盾甲,挡下普洛劈来的一刀。
可他并不好受,因为普洛力气相当大,哪怕没有杀死自己,这样的力量都足够将其震出数尺远。当他双手放下时,明显感觉到手臂短暂失去了知觉。
赵或刻不容缓,快速解决四周之人,听见冯奇带着声势浩荡的援军兵临城下。
这一刻,普洛明白自己已无退路。
他又是一声大喊,一把扯下身上繁琐的衣袍,将结实黝黑的上身露出,那些紧绷时如石头般的肌肉惊现眼前,令他们感到意外。
祝赞瞧见赵或还有空隙欣赏,咬牙切齿说道:“赵或!你是来议和还是来看戏的!”
赵或反手把剑收回,轻笑一声道:“想本王出手,你就少打王妃的主意。”
话落,他将吞山啸倏地握紧,拖着长剑与祝赞朝着普洛一跃而去。
普洛紧要牙关盯着他们,当他们举起武器击落时,普洛将弯刀朝着他们一挥。
动作虽迟钝,但他靠着蛮力竟把祝赞的弯刀劈碎,唯有吞山啸毫发无伤。
普洛盯着吞山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在这之前,从未有一把剑能受得住他的重击。
而此时此刻,吞山啸不仅抵挡他的力气,其主人还能毫无动摇立在眼前。
他们低估了赵或。
纵使普洛拥有天赐的蛮力,也远不敌赵或惊人的爆发力。
赵或长年累月对自我的磨练,在每一次战斗中都有着超乎常人的爆发。
此刻赵或的手腕虽有须臾麻木,可并不影响他对普洛的回击。
从他得到吞山啸起,他日复一日训练着自己,持之以恒驯服吞山啸。
直到这把剑被他掌握之时,魏都再无霸王剑。
世间只有吞山啸,和它的主人赵或。
祝赞亲眼目睹赵或挡下一击,又迅速拨剑反刺,来不及感叹,立即换刀再次发起进攻。
普洛被两人步步逼退,不慎将炙烤架踢翻,一颗烧得发黑的头颅连带火星滚至帷幔。
刹那间,大火朝着四周窜起,火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没了屋顶,在寒风的助燃之下,火焰张牙舞爪肆虐着整座城楼。
赵或和祝赞两人对视一眼,明白要速战速决。转眼间,两人分散朝着普洛前后夹击,皆往普洛的要害袭击而去。
普洛在赵或处吃了亏,便学会冲着祝赞而去。
然而,此刻祝赞躲至身后,而身前又有赵或的进攻。
他的脑子稍微动用了下,旋即拽起脚边的炙烤架,借着蛮力砸向赵或。
赵或眼眸一沉,双手瞬间握住吞山啸,手臂青筋乍现,蓄满力道劈开炙烤架。
炙烤架挡住赵或的视线,普洛则借机冲向祝赞,再次用肉身冒死接下他的袭击,任由祝赞用长刀刺入他的肩膀。
刹那间,普洛用另一只无损的手拽起祝赞,将他举起狠狠朝火海里扔进去。
赵或见状一个箭步跃近,往普洛抓人的手臂关节处踢去。
普洛顿感手臂一麻,握着祝赞的手松了下。
祝赞并未借此逃脱,而是主动攀上普洛粗壮的臂膀,任由他扯下自己的外袍。
危在旦夕!
祝赞拽住撕裂的外袍,布条在他手中被勒紧,他借长度困住普洛的手掌,自空中一个翻身,落在普洛身后。
普洛高举手臂,欲收手之际,祝赞双手猛地一拽。
“咔嚓”一声,普洛的手臂瞬间脱臼断裂,痛苦的吼叫声响彻城楼。
城楼被大火蔓延,房梁坠落而下,赵或明白时机已到,握着吞山啸在手,迎面朝着普洛的臂膀挥砍。
一道寒光自上而下劈去,活生生卸去敌军的双臂。
敌军没能刺穿钟嚣的脑袋,眼睁睁看着染血的长剑被龙卷风刮走。
谢长清握剑的手腕一转,刀锋平挥而去,当即取走对方首级。
干净利落的一剑,让普洛毫无反抗之力,他的手臂被吞山啸无情卸下,转而被赵或踢进火海中。
手臂埋没在大火中,就如那颗被普洛随意斩杀的头颅。
普洛的下场如何,早在他屠杀无辜之人时昭然若揭。
悲鸣声淹没在火啸中,敌军的哀嚎声响彻鸦川口,咆哮的龙卷风扫向大地。
谢长清迅速上前,伸手将险些被卷走的钟嚣抓住,两人抓紧对方的臂膀,踩着敌人的尸首,朝远离狂风的平地跑去。
两人离开龙卷风四周,此刻再次背对背而站,凝视面前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将。
他们明白胜利当前,决定殊死一搏,选择冲入战场中,为这场战争做最后的了结。
随着一声冲锋陷阵的进攻号令,府兵眼看鸦川口的暴风雪即将抵达,立刻对浴血奋战之人大喊撤离。
赵或一听,凌冽的目光落在祝赞身上,悬梁“嘎吱”的声响萦绕在耳边,三人同时抬首,扫向高处摇摇欲坠的悬梁。
被大火吞噬的城楼危如累卵,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
杀气四溢,断臂的普洛凶神恶煞盯着他们。
赵或见他不死,冷哼一声率先动手,朝着普洛的下盘袭击,势必削断他的双腿。
而祝赞则踢起脚边的弯刀,左右开弓,裹着仇恨朝着普洛的脖颈刺去。
狂嚎的怒风不顾一切涌向横尸遍野的战场,敌人早已溃不成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咆哮的火势歇斯底里吞没满目疮痍的城楼,普洛早已束手无策,拼尽全力垂死挣扎。
“撤——”
一声令下。
谢长清等人带着胜利奔离暴风,往粮仓高歌猛进!
赵或和祝赞带着痛快冲出火海,从城楼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84章 我们
大军凯旋之时, 金色的斜阳攀过北越山延绵山脉落在营地,洒在千军万马的身上,他们身上的铠甲被染成耀眼夺目的金色, 披着灼灼生辉的战甲回到大魏的领地。
当夜的主营地中载歌载舞, 所有人为胜利而欢呼, 未料在众人举杯共饮时,被气势汹汹赶来的二营所打破。
事出突然,当时赵或并不在营地, 唯有沈凭被冯奇等人留下痛饮。
二营此次来了不少人,照理说, 他们此刻应该在清扫着战场。
因黑蛇部先前不满祝赞分粮笼络, 几次骚扰边陲镇, 导致镇上的百姓受到侵扰, 赵或下来二营只能驻守和清扫,不能随意杀害任何人。
今夜前来, 他们想要讨一个公道。
作为北越军营二把手, 他们这次横扫黑蛇部丢了功劳竟便罢了,还被剥夺上阵的权力, 众人皆有受赏, 唯有二营在巷战之后, 得到他们并不认可的奖赏。
如今围剿黑蛇部一战,他们不能参战本就委屈, 赏赐还不到位,心生不满前来谴责。
“没有一点赏赐吗?”沈凭立于人前, 面对二营的府兵反问道。
为首的将士眼神有须臾闪烁, 但身后有弟兄挺着, 他有足够的勇气反驳道:“不错!以往二营的奖励说不上最多, 但也不似如今这般寒酸!”
冯奇厉声道:“那你们说说,以往你们凭什么取得优厚的奖赏?”
二营的府兵们口无遮拦道:“杀人啊!不然你以为靠着议和就能拿到吗?”
一番嘲讽,令沈凭的眉头微蹙。
主营有将领站出喊道:“你这话何意?有什么不爽就直说,藏着掖着算什么男人!”
毕竟,议和最先是赵或所提出的,但二营并未跟随前去黑蛇部腹地,了解甚少,又在边陲镇上耳闻百姓所言,听风就是雨。
众人听出言外之意,讽刺赵或议和的决策,正要以黑蛇部的战况反驳时,却被沈凭抬手拦下。
只见沈凭转身,朝着一旁的李冠看去,示意他将东西取来。
随后他看向二营众人,噙着笑平静说道:“有关二营的奖赏,殿下都提前备着了,不过诸位能取走多少,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闻言,二营众人面面相觑,各自的脸上都洋溢了喜色。
片刻后,脚步声从一侧传来,众人都循声看去,瞧见李冠带着数人出现。
他们手中同时提着箱匣,行至沈凭身侧时,只听见一声闷响,箱匣重重放下。
李冠上前将箱匣打开,将里头的赏赐品展现在众人眼前。
人群中一片哗然,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沈凭身上。
二营瞧见有赏赐,方才的不满消散许多,纷纷期待着沈凭按人头给他们赏赐。
沈凭缓步靠近箱匣一侧,注视着他们道:“今夜弟兄们可以为此作证,亲眼目睹这里所有的赏赐品数量,将光明磊落给到二营弟兄们的手里,我沈凭若有丝毫徇私,将以死谢罪。”
话已至此,二营众人识趣敛起神色,不再胡闹,等着沈凭将赏赐品一一分发下去。
人群中交头接耳分享喜悦,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满意。
沈凭打量他们少顷,忽地拔高声道:“此次赏赐的条件只有一个,入民宅者最多者,能把这个箱子即刻带走。”
闻言,二营众人的脸色瞬间大变,窃窃私语转眼变作高声反抗,明显不同意此举。
但沈凭却道:“对于巷战的奖赏,所有营地一视同仁。而围剿黑蛇部一战,二营诸位又不曾参与,且诸位受殿下清扫战场的命令,对于你们而言,这个条件有何不妥呢?”
二营中有人说道:“我们在边陲镇上,阻止了外族人对百姓的欺负,这些又如何算?!”
沈凭一听,老神在在点了点头,好似颇有几分道理,可说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
他朝着发话的府兵问道:“那不知这位弟兄,你是以何种方式,阻止外族的侵扰呢?”
那人用铿锵有力的话回道:“杀了!”
话落,二营中有人率先意识不妙,当即变色垂头不语。
沈凭扫过他们脸上的异样,听到回话后扬起一笑道:“那不知这个命令,又是谁人所下达的?”
此言一出,二营众人神色略显难堪,他们既不敢回答沈凭的问话,也不敢看向他处遭人耻笑,干脆垂眸看向鞋尖。
但依旧有人头铁,扬声斥道:“殿下要我们镇守边陲镇,若不杀了这些贼人,如何能让百姓安心?而且我们又凭什么信你的一面之词!我们要见殿下!”
一人发话,其余人旋即跟风。
沈凭不慌不忙看向冯奇的方向,道:“冯将军,不如请你来告知二营弟兄们何为规矩吧。”
冯奇见状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军令如山,拒不服从,严惩不贷!”
掷地有声的数字,足够让方才那人无言以对。
沈凭问道:“瞧着诸位这般,想必是没有做到吧。”
他一眼扫过二营众人,紧接着问道:“二营如今为殿下所管,但诸位却擅自行先斩后奏之权,逮捕外敌不报,私下随意处决,是担心少了这颗人头,而领不上今日的奖励吗?”
见无人敢言,他又道:“诸位义正辞严,以镇守之由将外敌堂而皇之处决,那不知下刀时,心中是军令,还是正义,抑或是只有赏赐?”
有人恼羞成怒道:“你这是几个意思!是想说我们自私自利吗?!”
人群再起一阵动乱,结果听见沈凭毫不迟疑接上他的话。
“没错!”他虽未见动怒,但那凤眸中带满厉色,更显得他唇边的笑愈发讽刺,“你们就是唯利是图的利己主义者,如何,我说得不对吗?”
他朝前走出两步,站在二营众人前方,毫不留情揭穿,续道:“诸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责备百姓有眼无珠时,可曾想过,百姓为何不许诸位踏入民宅吗?”
“诸位口口声声指责黑蛇部人嗜杀成性,那不知诸位可曾想过,自己在百姓的眼中也如恶魔一般之人?”
“诸位数年来,想方设法维持着边陲的和平,目睹外族与百姓交好时,可曾想过为何身为同族人,却屡遭排挤受尽白眼,甚至好心登门拜访却被拒之千里,诸位扪心自问,难道和我们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关系吗?”
连续三句质问,不仅令二营众人面露愧色,更见其他营地之人惭愧低头。
北越山冰封万里,凛冽的寒风拂面而来,如一堵重墙压在众人的肩头之上。
今日的一番疾言厉色,绝非沈凭突发奇想。
早在他们对赵或的决策产生怀疑之时,他的心中便压着一股无名怒火。
可是他清楚不能随意发泄,战场不是儿戏,军令不是玩笑。
他无权处罚任何人,更无法令每个人认可自己,但是他要所有人知道作为府兵的使命。
良久,他开口打破沉默道:“殿下知晓诸位心中不满议和,可你们在质疑他时,可知如今的越州正值最脆弱之际?抛开你们所闻魏都之事,可知边陲稍出差池,你们辛辛苦苦收复回来的越州,又将有拱手让人的危险?”
沈凭凝眸望着他们,一字一句道:“倘若他心中没有诸位,没有越州,没有天下百姓。当初逃出魏都的城门那一刻起,他完全可以隐匿江湖中,让越州深陷背腹受敌之境,再起数年前烽火连天之景。而诸位守护的家园,也会在将来,被不知是敌是友之人,肆意践踏,随意侵略。而我们只能带着悔恨重蹈覆辙,沦为他人之奴,永世为此而忏悔耻辱!”
他忽而冷笑一声道:“这并非殿下所盼,但若是诸位所想,那你们便配不上与他同为战友,他也不必再为诸位守护的和平而赴汤蹈火了。”
风声中带着呜呼的悲鸣穿过北越军营,仿佛带着沉重的叹息,从偃旗息鼓的北越山脉吹向他们。
沈凭费尽口舌只为让他们看清如今的局势,这番话震耳欲聋,足够发人深省。
但总有装聋作哑之人,不惜为了几分面子挑拨离间。
二营中有人嗤笑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话落,只见李冠和其余的将领脸色一变,刹那间,二营有与众人剑拔弩张之势。
不料竟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道怒斥。
“大公子的话,就是本王的话!”是赵或。
众人循声转头看去,入眼看见赵或身披黑色大氅,手握吞山啸,神色冷若冰霜朝着他们走来。
二营瞧见赵或时面露恐惧之余,还发现跟随他而来的邱成归。
赵或走向沈凭身侧时抬手解下大氅,直到行至面前后为沈凭披上。
他握紧沈凭的肩膀,沉声道:“委屈了。”
沈凭沉默不语,只轻轻摇头。
两人同时转身,并肩立于众将士跟前。
邱成归走上两步,径直往方才出言不逊之人而去,二话不说将人直接拎了出来,用力掼到赵或面前。
随后见他率先向赵或请命道:“殿下,请容许末将处置。”
赵或凝眸端详须臾,颔首应了他所请。
邱成归声色俱厉下令道:“违抗军令,犯上作乱,革去军职,即刻还乡,此生不得踏入营地。”
话音刚落,营地众人神色愕然,未等那府兵反抗,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捂嘴拖了下去。
邱成归能处罚府兵,此举的权力不言而喻,意味着他已官复原职,众人神色顿时肃然,变作小心翼翼,四周鸦雀无声,唯有入夜后的寒风敢从中刮过。
二营见状后立刻整顿阵型,其余人见状跟随列阵。
很快,沈凭的眼前出现一整齐有序的府兵队形,几乎是在眨眼间,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千变万化的神态,都在此刻化作一支训练有素的兵队,为随时下达的命令严阵以待。
沈凭悄悄朝后退去半步,视线从始至终落在赵或的背影上。
赵或扶着吞山啸在手,身姿挺拔气势磅礴如山,仿佛能撼动世间万物,目光沉稳坚定,声音沉着有力,只须往千军万马前一站,那得天独厚的压迫势不可挡,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慑力。
此刻他面朝众将,冷声道:“今日起,大魏的和平将交付诸将士手中,他日我若身死,便由你们替大魏守着这万里边线,此乃军令,如有违抗,杀无赦!”
此时此刻,北越关山的寒风仿佛静止了,周围一切如被无形巨口吞噬殆尽,只剩不可违抗的命令。
战后翌日一早,主营帐的帘子被掀起,北越山各营的将领汇合于此,朝着赵或行礼后落座。
边陲之事尘埃落定,时至今日已将近两月,如今眼看深冬将过,冬至即将来临,有关对朝廷的反击也该来了。
众人皆知赵或不日要启程回越州城,此刻众将领以茶代酒,对赵或高敬一杯。
待饮去之时,赵或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朝他们说道:“此番前去越州城,本王要带冯将军离开。”
席上除去冯奇以外,其余人顿感疑惑,未料会有变动,众人装模作样猜测何人接手主营。
就在这时见赵或的视线落在邱成归的身上。
赵或凝视着他说:“主营今后将交由邱副将掌管。”
话落,邱成归口中的茶顿时喷了出来,他连忙抬手抹了把,难以置信看向赵或。
他昨夜才从静州快马加鞭赶回,且在抵达营地前,是赵或亲自前来迎接他。
回想昨夜,时隔一月之余再见,他见着赵或的第一件事,便是跪下认错,将过去种种所作的决策,以及搅黄议和一事认下,他甚至想过,若此次回营无法改变二营,不惜以死谢罪,也要保住二营的弟兄。
但这一切都被赵或拦下了,不仅如此,还命他官复原职。
如今他只想改过自新,未料赵或却让他直接掌管主营,这是何等的殊荣,他怎能不震惊。
邱成归忙从席上站起,朝着中央走去,随后跪下说道:“殿下恕罪,末将恐难担此大任。”
赵或见状让他起身,视线扫过众人,之后朝邱成归问道:“若本王不能委任于你,那你便举荐一人出来。”
闻言,邱成归立刻转身,认认真真扫过席上的同僚,却见他们眼中带着笑意。
他费解转身,迷茫地朝赵或看去,随后见冯奇起身为其解惑。
冯奇笑道:“你在营地多年,功劳自不必多说,众将领们有目共睹,主营一职,并非殿下独/裁,而是来自大伙对你的信任。”
有人紧接着说道:“虽然从前你是嗜杀,但你敢作敢当,这一点兄弟们都清楚。”
又有人叹了一口气,言语间带着释怀道:“二营这群兔崽子是难管了些,不过老子也不是吃素的,后面一定驯得妥妥帖帖!”
四周一片笑声过去,有人说:“怕什么,大伙轮着管教,二营有本事也有傲气,磨一磨指不定就能划做主营了。”
冯奇道:“你小子倒是想得美。”
此时此刻,邱成归置身同僚的谈笑风生中,仍旧恍若梦境,他深知自己名声不好,今日能得此青睐,眼底不免发酸,脸上咧嘴的笑又显突兀,内心深处的愧疚更甚。
赵或看着他问道:“选好了吗?”
邱成归肃然起敬,行礼道:“蒙承殿下和兄弟们的厚爱,我邱成归愿受此命,但末将有一请,求殿下务必答应,否则末将便无颜委以重任。”
赵或道:“好,且说。”
邱成归毅然决然道:“过去末将有千万错,若非殿下开恩,绝无可能站在此处,当初末将所犯之错,虽幸得诸位包容,但老百姓并未原谅尔等。末将愿求无官职戴身,行代殿下兼管之权,三年内,若边陲因尔等之举引起民怨,末将的官职将延后,抑或可随时将末将革职。倘若平安无事,百姓接纳尔等,达成此事,末将必将入京拜见殿下,求得官复原职。”
他向来势在必行,对此赵或并未反对,同意了他的请求。
至此,有关平定边陲一事,彻底尘埃落定。
深冬的暖阳洒落在这片宁静的大地上,照得雪地耀眼夺目。
这场饯别宴结束后,彼时沈凭还蜷缩在被窝里。
昨夜他喝得多,被营地的众人灌得不省人事。
至于后来发生何事。
断片了。
总之就是痛,头痛,身子痛,腰痛,还很酸。
唯独赵或最清楚昨夜发生之事,毕竟他爽快了一整晚。
此刻赵或踏入营帐里,气势骤减,神情轻松,径直朝着床榻的方向而去。
外袍未脱,他坐在榻上朝那一窝被子直直抱住,随后伸手掀开些许,见沈凭蜷缩成一团,正安安稳稳地睡着。
“哥哥。”他低声细语唤道。
结果换来不满的呓语。
虽如此,但赵或笑得开心,知道沈凭处于半醒半梦的状态,索性翻身爬到榻上,裹着被褥将人抱在怀里,埋头把人蹭醒。
沈凭累得不行,眼下恢复些许,又被赵或折腾苏醒,脾气都跟着上来。
他想要挣脱掉赵或的怀抱,但换来的只有更紧的禁锢,他小声斥道:“松开我,赵惊临。”
赵或嬉皮笑脸道:“哥哥,这都日上三竿了,别赖床了好不好?”
沈凭将脑袋从闷重的被窝里钻出,脑袋的青丝乱作一团,露出的脖颈和肩头布满痕迹,却并未挡住他的风华,别有一番颜色。
他瞪着赵或道:“你昨夜又乱来!”
赵或微愣,有些心虚地说:“也、也没很过分吧。”
他清楚沈凭酒后黏人,何况昨夜那副模样,又是要抱要亲,还很乖,将平日那点高高在上都丢得一干二净。
真的忍不了。
见到赵或躲避的神情时,沈凭欲戳穿去追问时,突然被他打断。
赵或理直气壮说:“这次我一定实话实说,不是我的错!”
沈凭倒是想听听他怎么狡辩,“如实招来,不然我今日写禁欲令,贴你脑门上。”
一听禁欲令,赵或的脸上顿时挂满委屈。
他手脚并用搂着沈凭,埋头在他脖颈里嘀咕道:“就是你喝醉了,然后回来,就一直勾我,还很主动要给我舞剑”
沈凭愣住,“舞剑?”
这点赵或并未说错,沈凭喝高的次数屈指可数,重阳节那会儿是自己兽性大发。
但昨夜是沈凭非要舞剑,还抱着吞山啸不放,有种要以口舌驯服吞山啸,再给自己淋漓尽致舞一舞。
赵或傻眼了许久,还笑倒在氍毹上。
他乖乖交代道:“我觉得危险,就哄你交剑,但是哥哥你太执着了,我俩在氍毹上滚了几圈。然后、然后你给自己衣袍给弄乱了,嫌自己衣衫不整,干脆脱了”
沈凭:“”
他对前半部分持有怀疑,但绝对不会被最后一句话忽悠。
沈凭钻回被窝里,声音从被窝中闷闷传出,“去,写禁欲令,没回京之前,不准做。”
赵或一惊,见他躲起来,开始耍赖皮往被褥里头钻,靠着身子的优势扒进去,将赤条的沈凭抱住,十分霸道禁锢着,嘴上说着最可怜巴巴的话。
他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哥哥,我说我说,你根本不知自己喝高时的模样,哪个男人能抗得住!对对对,没错没错,是我觉得那衣袍乱了,替你脱了重新整理,可是你往我怀里钻啊,你要取暖,还、还主动扭着,还说什么都愿意做”
沈凭:“”
赵或越描越黑,沈凭充耳不闻。
两人在榻上折腾了好一阵子,人没哄好便罢,还霸王硬上弓了一回。
等到沈凭缓过来时,人已经被强行带去了泡澡。
他仰头看着营帐,双眼红肿可怜,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决定把禁欲令用作祖传之物。
收到越州城的捷报时,沈凭正沐浴完回到营帐中。
平日极少人会到他们的营帐,但眼下正撞见从营帐出来的驿使。
他已无暇去猜这驿使走出营帐以后,营地又会刮起怎样一阵腥风血雨的传闻。
赵或把人放在怀里,仔细给沈凭擦拭着青丝,将鸦川口粮仓的事情相告。
在此之前,他们从邱成归的口中得知此事,赵或还未收到捷报时打算静观其变,考虑是否要带兵前去越州城,如今看来大获全胜,暂不必调动北越山营地。
沈凭倚靠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伺候,营帐暖气足,他只穿了里衣,白皙的小腿随意挂在赵或身上,像只餍足的狐狸,安静又勾人。
赵或即使有歹念也不敢行动,免得把后路都给斩了,只能集中注意力在公事上。
沈凭思索少顷道:“马继祥一旦离开启州,我们可是能直接占领?”
赵或点头道:“不错,怀然和钟嚣已传密信给蔡羽泉了,且雪云得知粮仓一战后受惊,孩子提前降生,是个男孩。”
闻言,沈凭假寐的双眼骤睁,抬头问道:“男孩?”
赵或瞧见他眼中的担忧,更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若被赵抑知晓,只怕孩子难保。”
这个孩子无非是两个下场,要么死,要么成为赵抑日后要挟朝廷的工具。
而赵或势必要保住这个孩子,他要和沈凭携手一生,赵弦性子软不宜继承大统,唯有这个孩子有承袭皇位的希望。
沈凭问道:“何时出发离开?”
事不宜迟,他们不能留在营地善后了。
赵或得知消息后便做好了打算,“冯奇暂留数日处理营地中事,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开。”
“今夜不行吗?”沈凭疑惑。
赵或给他按腰的动作一顿,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他轻吻了下沈凭的眼尾,声音放轻道:“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沈凭道:“何事?”
赵或道:“带你去北越山。”
数年前,启州之行中,赵或带着沈凭登上鸦川口,两人看了一场人间雪景图。
当时沈凭初露破绽,一时间竟令那少年郎为之动容,遂指着北越关山的方向,许诺带他远赴一场雪山之行。
曾经年少轻狂约誓,而今携手踏雪赴鸿宴。
雪岭山峰,银光灿烂,斜阳西沉,霞光万丈,须臾间金光四射,群峰尽染,延绵万里外,一望无际的山线被镀上金黄,如金色巨龙横亘天际,气势磅礴,巍峨辽阔,仿佛高耸入云,穿破云霄。
沈凭的手被牵着,直到他们站在山巅,俯瞰着世间万物。
赵或送过他一场朝阳下的日照金山。
如今又兑现了一场斜阳下的雪山行。
沈凭愈发觉得自己何其之幸,才能与爱人踏遍山河不枉此生。
赵或很专注看着他的侧脸,“喜欢吗?”
闻言,沈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很喜欢。”
他双眸明亮,满心欢喜地转头看向赵或。
然而,赵或眼中并未无喜色,意外布满了落寞。
沈凭心中一凛,忽感不妙,心脏仿佛被提到嗓子眼,下意识咽了咽喉咙。
赵或小心谨慎问道:“那你会舍得回去那里吗?”
沈凭迟钝刹那后一怔,全身僵直伫立原地,感觉胸腔受到一阵重击,心脏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神色略显慌张,脑袋一片空白,目光呆滞与赵或对视。
原来,被发现了。
赵或的神情彷徨,仿佛要亲眼目睹心爱之物被夺,而他却无能为力,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沈凭何尝见过这样的他,似手足无措等着被抛弃,时时刻刻都被彷徨和焦虑折磨,在接受审判前都惴惴不安,只能争分夺秒抓住眼前,试图找到希望。
良久,沈凭始终不见回应。
赵或抬手小心翼翼捧着他的脸颊,低垂着眼帘,藏起翻涌的思绪,牵强笑道:“不瞒你说,我无数次梦见过你凭空消失,即使你就在怀里,我也尝试去想没有你的时候,你猜如何?”
沈凭如鲠在喉,僵硬地摇了摇头。
赵或声音沙哑说:“如临深渊。”
沈凭眼眶微热,费力张了张嘴,却难以发声。
怪物。
他屏着的呼吸,哽咽说:“我是怪物。”
赵或轻抚着他,轻声道:“你在我这,只是爱人沈凭。”
沈凭的呼吸一乱。
赵或红着眼看他,濒临崩溃问道:“我很怕你会消失,所以别离开好吗?”
他想要答案。
否则他会为此挣扎一生,活在患得患失中。
沈凭竭尽全力调整紊乱的呼吸,过去的记忆渐渐清晰,证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并非错觉。
他对未来一概不知,没有底气去承诺什么。
但他清楚一事,绝不能辜负眼前人。
他无法拒绝惊临,所以选择了答应。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足以振聋发聩。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85章 结盟
次日一早, 天边还未翻起鱼肚白时,营地众人却已起身训练。
赵或未将具体出发的时辰告知众人,离开时, 邱成归早早赶来主营, 和冯奇两人为他们送行。
沈凭披着大氅站在不远处, 待赵或和他们交谈完后,冯奇和邱成归皆朝着沈凭作揖表示辞别。
攀越被李冠牵来,赵或上前刚要扶沈凭上马, 远处突然传来一道高亢的声响。
“沈幸仁——”
所有人闻言循声看去,唯有赵或听见这声音时脸色一黑。
他侧身挡住沈凭的视线, 皮笑肉不笑道:“哥哥, 我们得走了。”
沈凭失笑一声, 知晓来者何人, 便也由着赵或安排自己。
谁知他才被举上了马背,策马而来的祝赞, 如烈风般倏然出现在一侧。
赵或忍无可忍, 对着拦路人道:“祝赞,能不能别死缠烂打!”
寒风将祝赞的头发吹乱, 他的面部略带僵硬, 眼角遗留的阴郁都埋在了风中。
他不似从前那般无视赵或, 率先客气回了赵或的话,“赵惊临, 幸仁可是说过,我若当了可汗就得一块喝酒, 那日你也在, 别装耳聋。”
赵或不耐烦地赶人, “有屁快放!”
说话间, 他想将攀越朝身后牵远点,不料祝赞今日精挑细选了一匹好马前来,两马相见,分外眼熟,正缠绵着不放。
沈凭因攀越走出数步,身子不慎朝后仰了下,好在赵或伸手护着,索性并无大碍。
赵或见状,朝着攀越结实的身上甩了一掌,“见色忘义的家伙。”
沈凭无奈笑了两声,随后对祝赞道:“越州有急事不便抽身,待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之时,再约魏都畅饮。你看如何,大可汗?”
闻言,祝赞一扫眼底的失落,笑道:“好,一言为定。”
他全神贯注凝视着沈凭的脸颊,似乎想要将这一颦一笑都刻在心上。
赵或见他目不转睛盯着,非常不满说:“看够了没,说够了没?”
他真的想撕碎祝赞,若非要顾及大全,还要免于沈凭操心,但凡是几年前的他,祝赞现在早就被揍扁了。
祝赞当然是没看够的,他清楚自己和沈凭有缘无份,今日他匆匆赶来,绝不仅想见沈凭一面这么简单。
他还想争取一下。
此时此刻,他不顾赵或生气与否,得寸进尺朝沈凭追问道:“幸仁,你真的不打算留下吗?”
沈凭静静看着他,听见时很坚定地摇头道:“蒙承可汗厚爱,能与可汗结盟,实乃我与惊临之幸。”
言罢,委婉的拒绝中也表明了立场。
预料之中的回答,祝赞听闻后难免再生失落,他叹了口气,在从怀中取出一物,朝着马背上的沈凭抛去。
待沈凭接住时,摊开掌心一看,发现那是一枚刻着太阳记号的腰牌。
他心中有些诧异,未等他开口询问之际,祝赞率先向他阐明此物的重要性。
祝赞和赵或对视一眼,目光移向沈凭略带疑惑的脸上,眼中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占有。
他笑着说道:“这是送给你的践行礼,将来若是遇难了,带着他出现在边陲,部族的百姓将会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
沈凭垂眼打量手里这块腰牌,忽感沉甸,此物何其贵重不言而喻。
他朝着祝赞抱拳行礼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话已至此,祝赞不再拖延他们启程,送别时还不忘朝赵或示威,挑衅道:“赵惊临,倘若幸仁在你那有一丝不快,我会先收拾了北越山营地,然后杀去魏都收拾你。”
赵或对此冷笑一声,不慌不忙道:“下辈子你都没机会,赶紧滚。”
说罢,他拽着攀越朝越州城的方向而去,身后的祝赞还在高声喊话。
“我们魏都皇宫见!”祝赞把双手放在嘴边,朝他们离去的背影大喊。
赵或朝身后扬了扬鞭绳,头也不回向他示意告别。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沈凭偏头身侧牵马的赵或,攀越慢慢停下脚步。
赵或抬头看他,正好对视上沈凭含笑的凤眸。
沈凭微微侧身弯腰,朝他伸出了手。
见状,赵或笑了声,搭上他的掌心,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座在他的身后。
“驾——”
长鞭凌空破开,响亮的一声号令,耳边的风声在下一个瞬间渐渐变大。
祝赞给的令牌,是象征着可汗身份地位之物。
这是他对结盟的最高诚意,绝非是单纯想要护着沈凭。
更深的含意,是代表着他日赵或等人若遇难,可随时调动外族的兵力,祝赞将为他们的大业助一臂之力。
令牌在,结盟在,和平亦在。
当初在黑蛇部一战中,赵或于城楼里议和时所言的每一个字,商量的对象并非普洛。
而是祝赞。
他们联手演了一出戏,既除掉普洛,也让祝赞报仇雪恨。
赵或让出边线去换结盟,这一点令祝赞十分意外。
战可打,国土不可让,这本就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但赵或为谋天下,用国土划出训练场,实际是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祝赞从心里佩服他,所以在面对议和所提,他用实际行动回应了赵或。
他愿意结盟。
当时的他有另一个选择,便是联手普洛,泄露城外的军情给黑蛇部,让他们先擒下赵或,最后外族再进行内战。
然而,他并未选择普洛,不仅是出于杀父之仇,他更希望永无止境的杀戮能停止,还部族子民所追求的安稳。
他和赵或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
他们想要天下太平。
北越关山在呼啸的风声中渐渐消失,繁华的越州城逐渐出现在眼前。
三日后,他们快马加鞭抵达了越州城。
攀越率先朝着官署而去,谢长清估摸到他们抵达的时辰,命人速速备了晚膳,当办差房门被推开时,众人对视的那一刻,脸上浮现出欣然的笑。
北越山营地发生了不少事,因封锁消息的缘故,越州城众人所知甚少。
粮仓一战后,他们得知赵或要入黑蛇部腹地议和,不免令他们提心吊胆。
眼下看到他们平安无恙凯旋,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地图铺展在书案上,上方有几个新圈的位置,那是他们即将占据启州的要点。
很显然,此次战事后,众人的默契和本领都有所提升,配合起来也不似先前,需要赵或从中周旋着。
他们把心中的想法阐明,最终敲定以启州为突破点,占领的同时,传信江州给贺宽,届时联手魏辞盈在中州里应外合,控制裴姬在手以免泄露中州的动静。
而许骄阳则作为后路,派人镇守鸦川口以及三州交界一带,绝不能让兵部踏进鸦川口一步。
待战术敲定下来,沈凭悄无声息走到了书案旁,提醒道:“云嫔如今还在启州城,在占领启州前,务必派人护着他们母子平安。”
赵或将雪云的状况相告,最后众人接纳了沈凭的建议,立即派人捎信给蔡羽泉。
不料,莫笑将信札送出门时,迎面撞上来自启州的驿使。
莫笑有些意外,手中还捏着要给驿使送去的书信。
他还没来得及寒暄,就听见驿使急道:“蔡大人的急报!”
莫笑一听,倏地接过书信送到办差房中。
等沈凭接过拆开看完后,神情凝重看向书案前的众人道:“不好,云嫔和孩子不见了。”
雪云逃跑一事甚为蹊跷,他们无法理解雪云为何会离开启州。
直到数日后,听见风声的虞娘登门拜访,才让他们明白雪云此举缘故。
办差房的暖炉烧得噼啪作响,众人落座在圈椅中,侍从进来为他们伺候茶水,离开时房门一关,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回到虞娘身上。
将近两月不见,虞娘的气血恢复了不少,更不似初来时那般萎靡不振,只是眉眼间还带着些许忧郁。
如今她能主动出现,便证明她愿为赵或所用,也不枉沈凭当初费尽口舌劝救。
虞娘率先了解雪云当初在宫中的境况,得知雪云手握燕王府信物,但从未去寻过皇后,却在一见裴姬之后,不惜远离沈凭等人的庇护,直至察觉宫变前才找上安圆相助。
虞娘手握锦帕端放身前,思索少顷才道:“我猜她可能回京了。”
“回京?”谢长清很是意外,“她带着先帝之子,难道不知会招来杀生之祸吗?”
虞娘说道:“雪云并不知太子的身世,其次她是见过裴姬之人。”
沈凭听出这句话的异样,问道:“何出此言?”
虞娘垂下眼眸,道:“裴姬擅长攻心,诸位有所不知,她能以言语操控旁人为她卖命,这点在太子和曹晋身上尤为显著。太子身世未明时,他对裴姬如何你们有目共睹,若非公主与驸马一事,裴姬不会轻易和太子决裂。其次是曹晋之子曹光见,当年他们得知孟连峰对先太子失势耿耿于怀后,裴姬用三言两语让曹晋派其子前去,将孟家牢牢操控在手,其余像尔等自不必多说。”
她用手绞着锦帕,似在回忆中挣扎了一番才接着说道:“若是雪云见过裴姬,恐怕是受了裴姬的蛊惑,至于雪云为何想要逃离启州,我猜这一点大公子应该明白。”
沈凭回想对雪云的印象,缓缓道:“她本就为了更好的活着,躲躲藏藏并非她所求,当初为了荣华富贵努力留在宫中,后来宫变牵扯两派,她得知沈家毁于璟王之手生了嫌隙,且无论如何,作为先帝的妃子都难逃一死。她带着孩子离京,是怕死,而今带着孩子回去,是为了求一条活路。”
雪云很清楚留在启州是一时之需,在裴姬的蛊惑下,她将孩子当作保命符护着,知晓赵或和赵抑迟早要正面交锋。
她身在蔡家,身份特殊,自然不会错过任何朝廷的风声。
当得知鸦川口要起战事后,她出于害怕早产,结果启州兵败,她受惊带着孩子逃跑,只为得到朝堂位高权重者的庇护。
可她并不清楚赵抑的身世,即便朝廷百官要力保他们,以赵抑对皇帝的痛恨,身边还有心狠手辣的姜挽所在,想要他们母子二人合理身亡,简直易如反掌。
虞娘说道:“如果能将此事告知雪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屋内沉默片刻,赵或突然说道:“若照你所言,雪云要见的人也许不是赵抑。”
沈凭几乎在转眼间和他对视,瞬间明白他话中之意,接上说道:“她要见的,或许是裴姬。”
一侧的谢长清闻言,顿时直起身道:“但是裴姬被秘密送去了中州啊!”
众人面面相觑,屋内寂然无声。
粮仓一战,启州大败,马继祥离开时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启州城后,他下令封锁城门。
当时潘淋漓无家可归,因家中人身在鸦川口,他随马继祥战败,为了不连累族人,只能和败军一起逃跑。
来到启州城后,潘淋漓初入蔡家用膳,等待大军安顿期间,他发现了蔡夫人和雪云。
潘淋漓心思缜密,在察觉两位女子的异样,为了博得马继祥的好感,争取他在日后能在圣前保住自己,遂将蔡家的事情告知。
马继祥当即命人暗中调查了一番。
此刻御书房中,吃了败仗回到的马继祥,正跪倒在御前,受着来自储君和重臣的威压。
赵抑端坐在龙椅中,支着下颚,望着殿内的众人,眼底毫无波澜。
直到马继祥禀报完,过了良久,他才缓缓从龙椅中起身,走到太监的面前,接过太监双手递呈上来的奏疏。
“遭到静州埋伏,谢长清领兵偷袭,暴风雪,山谷埋伏。”他语气淡定,一一复述出马继祥战败的理由,行至跪着之人的跟前,居高临下看着,“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收获?”
又是一记响头,马继祥磕首后,哆嗦着身子,口齿不清回道:“还有、还有地形险峻,然后就是蔡家”
“哦?”赵抑眉梢微挑,“这又和蔡家有何干系呢?”
马继祥颤抖着说道:“蔡家、蔡家是燕王之人,是他里应外合,给越州通风报信”
“原来如此啊。”赵抑将尾音拉长,令人听出了些许原谅的意味,也让马继祥壮胆继续说下去。
马继祥道:“微臣在蔡家发现云嫔和先帝之子!”
赵抑抿在嘴角的冷笑一敛,神色发生了变化,却未曾言语。
“啪”的一声,马继祥的视线中出现递呈的奏折,吓得他再次朝地上磕头认罪求饶。
他以为赵抑生怒,磕磕巴巴续道:“太子殿下,此事、此事绝无虚言,臣为此快马加鞭回京,就是为了禀报殿下,此战、此战的确是启州有叛徒所在,微臣、微臣回京后,为、为证实此事,特意前去吏部调查蔡羽泉,发现他乃沈凭任职时所提拔之人!”
提及沈凭,赵抑的眼底闪过一丝锋芒,他转头扫了眼垂头的朝臣,将视线落在张子航的身上。
他凝视着张子航道:“吏部尚书,此事可属实?”
张子航连忙走出行礼道:“回禀殿下,马大人所言确凿。”
话落,隐约听见赵抑深吸了口气,随后转身走去,停脚在书案前。
他带着些许愠怒问道:“云嫔与其子身在何处?”
马继祥斗胆抬首瞥了眼,瞧见赵抑不动声色,思索间如实回答道:“云嫔、云嫔如今应该离开了启州”
赵抑又问:“押回魏都了?”
马继祥咽了咽喉咙,声若蚊蝇道:“她人、人不见了”
话音落下,书案上的奏疏顿时被挥落在地,赵抑克制的怒火爆发,背对着他们斥道:“废物!”
此动静一出,殿内众人全部跪倒一片,不敢吱声,这是赵抑成为储君以来,初次在人前动怒。
朝臣们同时喊道:“太子殿下息怒——”
赵抑双手紧握书案一角,脸色阴沉盯着杂乱的案面,眼底盛满恨意。
正当此时,殿外竟有人冒死进来通传,“禀太子殿下,中州庆平山庄传来快报。”
“滚!”赵抑挥袖转身,朝着来人怒吼。
那太监吓得腿软,瞬间跌倒在地上趴着,快报洒落在孔伐的脚边。
孔伐斜眼看去,扫见其中的几个字,马上伸手捡起,直起身朝赵抑看去。
“殿下!”他拔高声喊道,迎着赵抑危险的目光,把信中之事告知,“云嫔前去了中州拜见太后!”
马继祥一听,忙不迭朝身后看去,想和孔伐对视一眼确认此事。
谁料孔伐看都不看他,而是踉跄地站起,将快报送到赵抑跟前。
片刻后,赵抑看完其中的内容,紧绷的脸色稍显缓和。
他沉吟半晌,转眼看向地上的马继祥,下令道:“孤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马继祥闻声一颤,手脚并用爬上前听命。
赵抑道:“利用云嫔与其子,设套引赵或前去中州,若拿不回越州和静州的兵权,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番若再败。”
他睨着脚边匍匐之人,冷冷续道:“提头来见。”
马继祥狠狠磕头说:“谢主隆恩!”
数日之前,因战事应激的雪云抵达了魏都,她身上的盘缠历经兜兜转转,早已所剩无几。
她入京后四处躲藏,打听到百花街如今并非虞娘所管,魏都又给她一种如履薄冰的错觉。
情急之下,身无分文的她,只能往永安山的寺庙中去,只是这一去,让她意外见到一人。
庆平公主赵说。
自从赵说从官州回京后,发现母妃和皇兄两人关系紧张,她四处打听未能知其缘故,只能对皇兄的命令唯命是从,平日尽可能抽空去陪着母妃。
但那日她前去花园,意外撞见母妃和姜挽的争执,后被姜挽发现遭到威胁,导致她不敢往宫中去。
裴姬察觉赵说的不妥,暗中派人调查,得知此事与姜挽有关,遂以太后的身份召见姜挽。
不料两人又起争执,此事闹到赵抑的跟前。
最后赵抑找理由打发裴姬离京,赵说心中难安,整日前去寺庙求神拜佛,希望家中早日太平。
怎料意外撞见雪云的出现。
她对雪云了解甚少,但从母妃口中听闻过此人。
寺庙相遇时,赵说并未一眼认出,而是见她孤儿寡母,心怀善念想要出手相助。
雪云自报家门,赵说狐疑打听多两句,才笃定了眼前之人是宫中的云嫔。
赵说屏退了仆人,向雪云表明身份,告知愿意相助她解决困境。
雪云走投无路之下,将事情全盘告知,求得赵说带自己去见裴姬。
当时赵说不解她为何执着见母妃,毕竟深宫中的女子本就自身难保,何况赵或作为裴姬之女,也从未见过母妃主动帮助过旁人。
雪云回想裴姬当初所言,激动告诉她说:“我知裴姬娘娘从未看上过谁,当初她拉拢我,是知晓我足够出色,能在先帝身边长存,且娘娘答应过我,若是遇到棘手之事,可寻她出手相助,她曾以性命向我担保,只要璟王成了储君,必然会保我平安的。”
赵说闻言感到十分震惊,当即察觉事态不妙。
她犹豫再三,选择派人将雪云安顿妥当,暂时把人藏在寺庙中,之后匆匆回府,把此事转述给张子航,请张子航出谋划策。
但张子航不仅回绝了她,还不允许她再去见雪云。
赵说不能理解,面对张子航第一次拒绝自己的请求,她逐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张子航并未和赵说解释太多,他不知赵抑的身世,但他清楚雪云是先帝的妃子。
如今的后宫里,连高高在上的太后都能被送走,若是出现一位太妃,只怕不是好事。
他秉承着小心行事的原则,决定静观其变几日再去寺庙。
谁知他派人再去寺庙时,发现雪云不见了。
原来赵说身边有裴姬安插的人,这些护卫发现雪云出现后,将事情一五一十传去中州给裴姬,是裴姬暗中将人接走了。
后来,张子航再听闻雪云的下落,便是在今日的御书房中了。
无人知晓此番裴姬之举意图何在,但赵抑的命令却是不容反抗。
太监所呈裴姬的书信写了条件,她要以这个孩子去换回宫。
可赵抑所作的决定,已将裴姬的结局铺好了。
他不会让裴姬回宫,所以干脆把孩子留在中州,直接设伏引出赵或,让他们同归于尽。
雪云将裴姬认作最后的救命稻草,自寺庙见了赵说一面再无下落,彼时已让她内心惶惶不安。
当得知裴姬派人接走自己时,她在极度不安的处境之下,选择跟随护卫离开魏都,前去庆平山庄拜见裴姬,并在裴姬的循循善诱主动将孩子交出。
江州,钱府。
贺宽潜行入钱观仲的祖宅,收到有关雪云的消息,立即派人传信中州给魏辞盈,请她留意清河城的动静。
他连夜带着苏尝玉从江州启程,借魏辞盈的相助重回中州。
岂料抵达中州的当夜,他和苏尝玉起了口角。
原因无他,贺宽故意将苏尝玉安顿在寨子,打算自己冒险去庆平山庄调查。
结果被苏尝玉逮个正着,说他没有良心,总想着丢下自己。
当时屋内犹如火葬场,屋外则爬满了各种人影,贴着耳朵的,戳窗洞偷看的,上房揭瓦的,偷听的方式层出不穷。
皆为这场夫夫吵架而爬墙偷窥。
贺宽当然知道有人偷看,憋着满肚子的软话,死活说不出口。
导致屋里头就成了眼前之状。
苏尝玉满脸委屈推他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就喜欢把我丢在安排好的地方,让我一个人等着你的消息!你混蛋!”
他推得有些用力,贺宽只是后撤半步稳住,由着他朝自己发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眼底满是喜悦。
自方重德离世后,苏尝玉极少像这般打闹。
虽然自己想方设法陪着他,可是每每出去调查事情回来后,苏尝玉的脸上会带着明显的不满,无论贺宽如何询问,他都不会透露一个字。
过去的两个月里,贺宽几乎把哄人的话都说完了。
甚至匮乏到需要求助左邻右舍,可是最后没有任何成效。
今夜苏尝玉突然发起脾气,他当然是开心,想想那个无话不说的画秋,他都忍不住想庆祝。
但是这屋子的四面八方,窥着的人也太多了吧。
苏尝玉见贺宽又化作一桩木头,心底怅然若失,眼眶里的泪再也兜不住,随着骂声一起落下。
“你若还是一言不发,马上卷铺盖走人,我不要看见你了,我讨厌你!”他忍无可忍说道。
贺宽闻言怔愣了下,瞧见他哭时,想要抬手为他抹泪,结果被苏尝玉“啪”的一声打掉。
他踌躇否认道:“我没有。”
苏尝玉听见他说的话,眼泪收住,困惑看他,“什么?”
贺宽不知如何说起,胡乱道:“你别讨厌我。”
苏尝玉错愕问:“为什么?”
贺宽凝视着他,很认真说:“因为你爱我。”
“嘭——”突然厢房门轰然倒地,吓得屋内两人转头看去,入眼瞧见倒在地上的众人。
苏尝玉下意识抹掉眼泪,惊讶看着他们问道:“魏姐,你们这是?”
魏辞盈被人尴尬地扶起来,瞥见贺宽一脸冷静,明白他们这群人老早就露陷。
难怪都没听见贺宽说话。
她讪讪地打了声招呼,左右看了眼身侧的伙伴,忽然听见有人拍掌,然后接二连三整间屋子四周都听见鼓掌声。
魏辞盈:“”
贺宽:“”
只有苏尝玉不明所以,重复问道:“魏姐,你们是在偷听吗?”
掌声戛然而止,众人鬼鬼祟祟看向四周,咳嗽声四起。
魏辞盈抿了下唇,摸了摸鼻尖说:“我们只是觉得、觉得”
她愁眉苦脸看向贺宽,谁知贺宽对他们视而不见,眼中只有苏尝玉。
无可奈何之下,只听见她话锋一转道:“我们觉得贺大人说得有道理。”
苏尝玉清楚他们是在偷听,红着脸逞强地质问道:“哪里有道理了?”
魏辞盈道:“好歹毒的问题。”
她编不出来了,一群人带笑或是很沉默,苏尝玉的目光如拷问的刑具,叫他们无处躲藏。
正当众人都在僵持之际,贺宽居然开口打破沉默。
只见他把苏尝玉绯红的脸掰过,严肃地注视着满脸迷茫的人。
他一脸正经问道:“画秋,你呢?”
苏尝玉:“我?”
贺宽:“你不向我示爱吗?”
大伙:“嚯——”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11-22 19:05:59~2023-11-23 19:0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四十米的大刀饥渴难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四十米的大刀饥渴难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6章 设陷
启州作为赵或下一个据点, 意在和魏都商谈在先。
他们要赵抑主动禅让。
事到如今,赵或身上背着虚无的罪名,但天下百姓不知其真假, 宫变之后的数月以来, 赵或退至越州驻守, 百姓身处朝廷制造的恐慌中,忧心赵或会发动战事夺位,再次对天子逼宫, 导致天下生灵涂炭。
在如此恶名昭彰的背景下,赵或若对魏都出手, 登基必将失民心, 成为真正的乱臣贼子。
然而, 赵或用行动证明,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 斩草除根。
粮仓之战,平定边陲, 种种事迹表明, 赵或绝非会让天下百姓陷于水火之中。
沈凭善用流言谋事, 回到越州城,他封锁和祝赞结盟的消息, 下令扩散战事起源,将一切归咎于朝廷的无能。
边陲险象环生之际, 朝廷对鸦川口粮仓趁虚而入, 险些令两州百姓面临饥荒, 让边陲沦陷于残暴的黑蛇部人手中。
短短半月, 流言光速扩散,如波涛汹涌的浪潮扑向九州。
天下文人墨客,说书评弹,童谣闲谈,口口相传,皆是对朝廷的失望,对魏都高高在上的储君渐生的质疑,令人不由怀疑当初的宫变背后的真相。
自穿越以来,沈凭因流言蜚语而生,终将其驯服为己所用。
他从未正视过百姓对赵或的恶评,亦能在唾沫星子中拨乱反正,不惜冒险置于人前衬托,为赵或筑起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
即使浪花淘尽,他要赵或屹立不倒。
他们会名正言顺直指皇位。
启州城闭关之举,并不能让启州安然无恙。
冬至前夜,赵或带着越州骑兵踏入鸦川口,短短数日,大军兵临城下。
同时,朝廷下达对蔡羽泉的革职,但驿使还未抵达前,蔡羽泉下令将紧闭的城门打开,百姓几乎是迎接越州骑兵前来。
直到革职书出现的那一刻,他们才发现赵抑并非要蔡羽泉革职,而是将粮仓败仗嫁祸于他,命他以死谢罪。
好在赵或提前到来,否则启州官府会奉命将蔡羽泉捉拿归案。
如今赵或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启州城,官府见风使舵,自然不会和赵或对着干,对革职书视而不见,避免百姓遭受战争带来的苦难。
因启州城势在必得,此次入城,赵或领兵粮先行,谢长清不日后将带大军抵达,冯奇带兵朝着中州的方向而去。
钟嚣紧随其后,计划在赵或和谢长清离开启州城,接替镇守启州之任。
抵达启州城当日,赵或和沈凭率先朝着蔡家而去。
迎着风雪甫一下马车,他们看见站在门口等候的蔡氏夫妇。
众人上前行礼,相迎进了府中,蔡羽泉给他们备好了饭菜,一起用膳过后,蔡夫人因要照顾孩子离开,其余人便朝着书房而去。
书房内暖烘烘的,是蔡夫人早早命人点了暖炉,推门进去时,众人身上的寒气被瞬间驱散。
落座后,蔡羽泉将魏都中事相告,并取来一封从官府手中拦截的书信。
赵或接过拆开,辨认出字迹乃是谢文邺所写。
他将书信看完之后,脸色有些凝重看向他们,沈凭意识事态不妙,伸手接过书信,快速看完得知事关谢文邺的安危。
这封信的字迹有些不稳,但赵或亦能轻易认出,谢文邺在信中交代自己命不久矣,让赵或务必须不惜一切回京,切莫因谢家是把柄而乱了计划和分寸。
蔡羽泉察觉他们脸上的变化,有些紧张问道:“可是谢家出事了?”
赵或没有隐瞒,颔首说:“赵抑对谢家出手了。”
谢文邺对东宫的屠洗是事实,前朝人杀了先帝和谢文邺报仇是必然。
赵抑虽不愿正视自己的身世,仍旧想要杀了谢文邺,对世家以儆效尤。
但在此之前,他会利用谢文邺作为棋子,请翁入瓮,最后一举剿灭赵或等人。
如今赵抑心系登基,叫停运河开凿博得美名,大力推行府兵制确保百姓有口粮,以此保住他顺利登基。
赵或于他而言,是心腹大患,为了除掉赵或,杀多几个人也无关要紧。
蔡羽泉道:“殿下,虽然太后当下身在庆平山庄,可孩子是否在她手中无人知晓,不如派人入京先打探一番?”
此事亦是赵或他们心中所想,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提前入城,打算在启州被占领的消息传出前,派人入京调查雪云眼下的去向,保住母子二人的安危。
沈凭端着茶杯在一侧不语,赵或偶尔朝他看来,都没瞧见他主动发话。
赵或说道:“此事险峻,需在京中潜伏之人才能调查,赵抑会对谢家出手的同时,也定会加派人手盯着魏都,利用谢家要我们自投罗网,无论谁人前去调查都是冒险之举。”
如今潜藏在魏都的人,一旦暴露就会牵连甚广,且能调查清楚的概率低,他不能让潜伏之人冒死牺牲。
正当书房陷入沉默之际,沈凭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搁下,抬眼朝赵或看去道:“也许有一人能帮我们。”
在他们看来时,他轻声续道:“虞娘。”
闻言,赵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沈凭捕捉到他的异样,也笃定心中的想法。
他们并非没有人选,而是赵或从未想过要虞娘前去。
赵或显然想要顾全无辜之人,可是在沈凭看来,眼下没有什么比让赵或夺位更重要。
当他们离开蔡家后,车厢内的两人皆沉默不语。
赵或虽抱着沈凭在怀里,但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堵无形的墙。
这一点沈凭也感觉到了,但回去途中,他窝在赵或怀抱中假寐,并未给赵或开口的机会。
直到他们回到驿站后,房门拉上的那一刻,沈凭伸手拉住赵或的小拇指,止停了他的脚步。
赵或回身时一言不发,只是垂眼端详他须臾,倏地将他拉到怀里抱着,低声说道:“哥哥为何要躲着?”
他的声音沉闷委屈,像被沈凭的冷暴力刺激到了。
沈凭未料他的反应会是如此,一路悬吊的心适才放下,“我以为你会生气的。”
毕竟无论是谁入京,相当于九死一生,也许还会成为赵抑的诱饵被利用。
赵或吻了吻他温热的脖颈,道:“我不生气,也知你是为了我。”
闻言,沈凭从他怀里退出些,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抬头认真看着他道:“惊临,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保住旁人,但我一定要保住你。”
他不能没有惊临。
他的家早在父亲死去时便破碎了,是眼前人修修补补才又变得完整。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个人出事。
赵或眸光蹙闪,弯腰将他吻住,待松开时问道:“那哥哥打算怎么做?”
沈凭道:“此次虞娘只需去见薛娇娇,其余事情交至薛娇娇传达给赵弦,只要虞娘能撑到我们攻城,自然能免遭迫害。”
今夜他们虽并未过多谈及谢文邺,但沈凭深知赵或必然要救谢家,他们不能用攻城的方式,否则会逼得朝廷这群人狗急跳墙,若赵抑对谢文邺出手,所有的埋伏必然功亏一篑。
赵或道:“镖局能接应舅舅。”
沈凭颔首道:“除此之外,魏都必须要制造动乱,否则不能为他们拖延逃生的时间。”
这次他们要救的不仅仅是谢文邺,还有和谢家一并绑定了生死的赵弦。
赵或将沈凭拉到书案前坐下,取来地图铺在案面。
沈凭见状失笑了声,握着赵或的手,眼中敛着笑意和乖巧说道:“惊临,我看不懂。”
他能出谋划策为赵或拉拢人心,但军备之事真的一窍不通。
赵或弯腰吻了吻他的发顶,道:“哥哥只需告诉我想法就足够了,其余事情我来操刀。”
“好。”沈凭轻轻一笑,将视线落在地图上,“此次虞娘入京,我要赵弦给陈写带话,明年春闱将来,如今永安学堂必然聚集不少才子,如若他们知晓皇嗣被赵抑用作工具,你猜他们会不会再次闹事?”
赵抑借宫变令赵或身败名裂,靠凿河以及府兵制博得朝臣的支持,还得到了天下文人的夸奖,世人称他为贤君,赞扬他体恤百姓,树立了一副虚伪的面孔,却不知这是一场自导自演。
沈凭虽利用流言蜚语略胜一筹,却不足以让世人看清赵抑的真面目。
倘若世人得知赵抑谋害皇嗣,也许能颠覆世人的看法。
不仅如此,如今他还未登基,当初先帝死于宫中,皇子间有同室操戈之举,难免叫人联想前朝,认为赵抑为保皇位不惜残害亲人。
沈凭需要动乱去影响赵抑登基,以确保危在旦夕的谢家能平安。
话已至此,赵或突然抬首朝他看去,眼底带着几分探究,问道:“哥哥为何从不利用赵抑的身世?”
沈凭抬眼对视,随后从圈椅中起身,拉他坐在其中,自己则坐到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颈,眸光藏着狡黠道:“如果你想我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赵或神色一顿,即便不说也心照不宣。
他仰头亲了口沈凭道:“谢谢你。”
沈凭捏着他的脸颊说:“不客气。”
并非他们不想利用,只因事关方重德的遗愿。
方重德留下的遗书中虽未直言,但赵或却能看出老师所求。
他想给赵抑留一丝体面。
方重德之所以这么说,是笃定了赵或能成功。
从扩散流言起,沈凭便心知肚明此事,他尊重赵或的选择,以至于在越州养精蓄锐的数月,从未将此事作为舆论铺天盖地去引战。
虽然如此,但沈凭不相信赵抑会手软。
这是赵或对赵抑的包容,绝非是沈凭对赵抑的包容。
他不会让赵抑和姜挽好死,否则他对不起沈家的牺牲。
翌日一早,百官下朝后往宫外陆续离开。
行至最后的张昌钦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急匆匆往回走的张岷。
四目相对,张岷主动走上前行礼。
张昌钦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张岷警惕看了眼四周,道:“大人,下官收到中州的急报。”
张昌钦有些疑惑,“何来中州的急报?”
照理来说,所有的急报应是驿使传来才是,他不解为何张岷能额外收到。
张岷压低声交代,道:“科考第一年,正是下官前去中州监考,有几位下官监考过的学生在中州任职,其中清河城为官的学生近日下乡巡察,发现了贺宽和苏尝玉的踪迹。”
张昌钦闻言眉梢微蹙,语气平静道:“此消息可确凿?”
只见张岷从袖口中取出书信,小心谨慎给他递去。
待张昌钦打开一看,率先瞧见书信下方的官印,明白此事确凿无误。
半晌,他拿着书信在手,不见递还给张岷,而是沉吟须臾后说:“事关重大,不如本官替你走一趟吧。”
张岷一听,脸上出现几分迟疑,“大人,若是殿下问起此信从何而来”
他断然不想前去面圣,生怕被追究后,恐会扣上结党营私的怀疑。
张昌钦沉声说:“无妨,我自会替你圆过去,但此事你不可告知任何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岷连连点头称是,“下官谢过大人出手相助,自兵部在启州战败后,殿下和百官深知大人的远见,必定对大人深信不疑。”
如今,孔伐协助马继祥在中州设陷,身处尚书省中,他能求助之人只有张昌钦了。
张昌钦将书信藏好,道:“其他不必多说,你先回府,我现在去面见殿下。”
话落,张岷郑重行礼,目送着张昌钦转身,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随着张昌钦的身影消失在宫道上,御书房的门前依旧空无一人。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地龙将深冬的寒冷驱散。
赵抑虽从御书房回了寝宫,此刻他身披牙白大氅立于寝殿门前,目光落在殿外玩雪的姜挽身上,心思却远在朝政中事。
姜挽蹲在地上融于雪天,全神贯注堆着雪人,待堆好后,刚要转身去折树枝时,余光发现殿门前伫立的身影。
他转头看去,发现赵抑目不转睛望着自己,顿时扬眉一笑,高声喊道:“主子!”
赵抑被他的呼唤扯回神,端详片刻,竟鬼使神差抬脚朝他走去,然而行至廊下时却顿足,遥遥对视着雪地里的人。
今日姜挽身着一袭浅绯色的锦袍,此刻在雪地中宛如盛开的红梅,令他思绪恍然,仿佛回到当年的听雨楼前。
多年过去,那抹红色朝服的身影,仍旧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姜挽折了树枝过来,正当要朝雪人插上之际,身边出现一抹影子。
赵抑行至他的跟前,安静望着他们脚边的雪人。
姜挽以为他要陪自己,遂将手中的树枝递给他,欢喜笑道:“主子,你来。”
赵抑抬眼看他,将他眉眼中的喜悦看尽,内心忽然生了唏嘘。
他并未将树枝接过,莫名其妙问道:“阿挽,你见过张岷吗?”
闻言,姜挽嘴角的笑僵住,背脊骤然紧绷,他快速收回树枝在手,垂下眼帘道:“平日下朝后,偶有几次见过张大人。”
大雪纷飞,在他们脚边卷过层层雪浪。
“只是这样啊。”赵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什么想说吗?”
姜挽紧紧握着树枝,踌躇道:“阿挽不解主子所言。”
赵抑温声道:“兵符之计,乃是出自张岷,你若未曾见过,为何懂得用声东击西去配合他,对谢文邺下手,以魏都为笼,引赵或以外之人入京呢?”
今日朝堂上谈起有关中州设伏时,张岷提议将皇嗣的消息放出,把敌军引入庆平山庄,否则以赵或的手段,若抵达中州后发现端倪,必定会全身而退。
庆平山庄地势不同,从前泥石流一带的山口被堵死,唯有前往清河城的方向畅通,只要在此埋伏,切断后路,定能将赵或等人一网打尽。
这个提议博得朝臣们的支持,赵抑也表示可行,下令他们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但他方才思考朝政时,突然发现此计并非张岷所想。
姜挽意外问道:“主子如何知晓”
赵抑说:“多年前先帝去庆平山庄避暑,张岷等人的官阶不能随圣驾,但你和杨礼随孤去了,且泥石流封路一事过去数年,又是先帝时所发生之事,若非是你,还有何人会刻意记得此事?”
姜挽顿时惊恐,慌张朝前跪下道:“主子,阿挽有错!”
但他双膝还未落地,被赵抑伸来的手拦下。
他被迫站起身,手中的树枝被赵抑缓缓取走。
赵抑把玩着树枝,慢条斯理道:“那你说说,为何要折磨谢文邺?”
姜挽垂头说道:“免于被怀疑真假,干脆摆明告诉他们谢家出了事。”
他略作停顿又接着道:“且赵或不会带着沈凭去中州。”
赵抑挑眉问:“你怎敢这般笃定?”
姜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抿了抿唇道:“阿挽的直觉。”
四周刮来一阵寒风,吹起他们的衣诀。
沉默片刻后,赵抑说道:“你想如何做?”
姜挽道:“守株待兔,无论何人,一旦中州起战事,即使赵或派兵前去支援,必然需要留人镇守启州,我们只要让镇守启州之人出手,他们未必坚不可摧。”
他要让沈凭孤立无援,即使不能杀了他,也要沈凭作为诱饵,击垮赵或等人。
怎料话落,却听见赵抑笑了两声。
姜挽不解,抬首朝他看去,赵抑温润的脸上虽带着笑意,但笑意不达眼底,更像是笑此计异想天开,令他窘迫垂首。
赵抑见他埋头在身前,道:“阿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想利用谢文邺引出的,并非是镇守启州之人,而是被他们护着的沈凭吧。”
姜挽不敢承认,他猜测沈凭不会留守越州,启州是关键,他们势必会派人坐镇其中,沈凭身在之处有重兵,只有引走启州的将领,他才能对沈凭出手。
见姜挽不语,赵抑懒得追问,只道:“沈幸仁心思重,调虎离山之计不能让他主动出现,利用谢文邺此举你做的很好,但远远不够。”
姜挽蓦然朝他看去,显然赵抑要助自己一臂之力。
他立刻贴上去,语气带着兴奋道:“还请主子赐教!”
赵抑微微弯腰,将树枝往雪人的脑袋上刺去,道:“无论放出任何消息,赵或定会派人调查一番,而你要做的,是去庆平山庄。”
他静静看着姜挽疑惑的双眼,续道:“需有人假意守住皇嗣的安危,否则赵或不会轻易涉险。”
姜挽错愕,瞬间明白他要自己去做诱饵,喃喃道:“主子我怕”
他不解赵抑为何将自己推开,何况一想到赵或挥剑杀敌的模样,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赵抑轻声安慰他道:“不怕,孤也会派重兵护着你,你知道的,孤不相信任何人,唯有交给你才能高枕无忧。赵或知晓你在庆平山庄,定会下定决心发兵进攻,倘若马继祥胆敢逃跑,你可先斩后奏,孤要见到赵或的头颅,孤相信,除了你无人能做到。”
姜挽为他满眼的深情和诚恳动容,最终点头答应。
不日后,谢长清前来带着大军入启州城,率先将虞娘带到官署中。
推门时,他朝书案前的两人招呼,道:“惊临,大公子,人带来了。”
赵或和沈凭循声看去,入眼瞧见他身后站着的虞娘。
待厢房门阖上,众人寒暄几句后,虞娘先一步谈起正事。
“殿下和大公子不必有所顾忌。”她说着看了谢长清一眼,“来之前谢大人已将所有事情相告,若虞娘不愿,也不会出现在此。”
闻言,沈凭从圈椅中起身,朝她作揖道:“实不相瞒,此行凶多吉少,眼下还有回旋的余地,虞娘不如再考虑一番。”
虞娘摇了摇头,笑道:“若要回京,的确没人比我更合适,无论如何,此次我必将事情办妥,救出谢府众人,还请大公子给我赎罪的机会。”
说话间,她看了眼谢长清,两人颔首一笑。
沈凭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虞娘怅然道:“过去多年,若非有殿下的庇护,我绝不能平安无事活到至今,这是我欠殿下的,还请殿下再信虞娘一次。”
众人看向赵或,见他抿唇半晌才道:“无论成功与否,你我过去的恩怨都一笔勾销。”
虞娘从圈椅中起身,朝他们弯腰行礼说:“民妇愧对殿下过往恩泽,此后祝殿下所求皆所愿。”
将虞娘送出启州后,赵或站在谯楼上目送许久,直到他的手被十指紧扣时,他下意识握紧,随后偏头看去,入眼看见沈凭带笑望着自己。
天边的一点星火消失,转眼间,大雪将地上车轮碾过的痕迹覆盖。
沈凭道:“人各有命,往事不可追。”
赵或释怀一笑,牵着他下谯楼,“我并非心软,只是见到虞娘时,便会想起老师曾言‘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人与人真心相交,也不敌仇恨带来的执着,人往往只记得不好的,却容易忘记好的。”
沈凭笑了笑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一切自有定律。”
两人下了谯楼后,迎面瞧见谢长清走来。
谢长清上前后道:“冯奇那边的驿使传信来了,三日后他们能抵达中州边境,不过此次他为了掩人耳目,将兵队分散前去,后续将陆续集合。”
赵或道:“无妨,眼下还要等见初的消息,清河城被严防死守,不好靠近庆平山庄,希望这次虞娘回京能快速打听到结果回来。”
沈凭看向谢长清问道:“交给虞娘的家书可藏好了?”
谢长清点头道:“没有落款,若真被拆开查看也无碍,我爹他会懂的。”
赵或调侃道:“只怕那信里面,说的都是要娶安姐姐的话。”
谢长清推他的肩头,俊朗的脸上带笑,“就许你二人恩爱,不许我相思了是吧。”
赵或一听,将沈凭的手扣得更紧,“若中州的消息坐实,你和钟嚣必须把我的人看好。”
谢长清拍拍胸脯,朝沈凭挑眉说:“必保大公子安然无恙。”
三人朝着驿站的方向而去,赵或道:“镖局已安排妥当,到时候接应谢家的任务交给你了。”
他抬首看了看天色,见已至深夜时分。
“天色不早了,出发吧。”贺宽朝魏辞盈颔首道。
魏辞盈率先带人从寨子出发,贺宽则转身看向身边的苏尝玉,抬手将他的氅帽戴上。
今夜他们要借商队潜入庆平山庄。
在此之前,魏辞盈设计让裴姬得知商行的买卖,因魏辞盈所打理的商行,做的都是女子的买卖,她抓住爱美之心,得了机会押送货物入庆平山庄。
此刻即将出发,苏尝玉前来相送,心中忐忑不安。
他抓住贺宽的手,锁眉道:“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对吗?”
贺宽揉着他的脑袋道:“会的,我答应你,天亮之前回到寨子。”
苏尝玉点头,“好,我等你回来,不然我会睡不着。”
贺宽一笑,甚至能想象他哈欠连连时湿润的双眼,低声道:“困了就歇息,不要硬撑着。”
两人磨蹭片刻后道别,待贺宽转身走出几步后,突然背苏尝玉喊停脚步。
他回头看去,看见苏尝玉小跑上前。
苏尝玉在怀里左右摸索,终于将东西取了出来。
当他双手捧着平安符出现时,贺宽顿感诧异。
那是方重德留给苏尝玉的遗物。
苏尝玉见他无动于衷,二话不说扒开他的衣袍,将平安符塞到他的怀里,轻轻拍两下捂结实了。
他看着贺宽道:“一定要把它完好无损送回来。”
贺宽望着他满眼的恳求,俯身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应道:“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亢仓子·用道》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老子·德经·第五十八章》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87章 赵弦
数日后, 虞娘的马车安然无恙入城。
她轻车熟路游走在昌盛大街,寻人随意的几句打听下来,得知百花街还是薛娇娇掌管, 遂寻一酒馆落座至深夜, 离开后朝着百花街而去。
直到她在百花街中一番刻意引导, 终于见到了薛娇娇。
得知虞娘回来,薛娇娇很是惊讶,她立刻将人带回自己的厢房中, 虞娘将事情告知后,她叮嘱两句暗卫去通传赵弦, 随后闭门关窗密谈。
时隔数月, 薛娇娇见到虞娘平安无事, 总算能松了口气。
虞娘将过去的事情言简意赅告知, 话锋一转问道:“在魏都可还太平?”
薛娇娇点了点头说:“百花街一切安好,只是”
虞娘见她欲言又止, 皱眉问道:“难道他们来过?”
她话中所指的是姜挽和孔伐。
薛娇娇拧眉道:“来过, 只是我与他们周旋,平日百花街会有官员出现, 我便将他们所谈传达, 其余之事一概未曾透露。”
如今她自保的手段就是避而不谈, 除了百花街中事,她不会主动打听任何事宜, 哪怕见到同伴意外身亡,为保其余人, 只能表现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百花街数百条人命在手, 绝不能再陷寸步难行之境, 倘若不在表面上归顺朝廷, 他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虞娘愁眉道:“但愿今夜不会连累你们。”
说话间,她从袖中取出书信,郑重交给薛娇娇,续道:“娇娇,这是交给谢家家书,另外有一事要传达给四皇子”
但她话音未落,突然听见敲门声传来,屋内两人顿时竖起耳朵,神色变得警惕。
正当薛娇娇想将虞娘藏起之时,屋外听见细小的暗号传来。
她仔细分辨后,紧绷的神色一松,语气带着疑惑道:“这么快就到了?”
屋内两人相视一眼,再三确认后,薛娇娇压低声说道:“是四皇子。”
说罢,她朝着门口的方向而去,缓缓打开一道门缝,确认是赵弦后立刻将人迎进。
这是虞娘初见赵弦,对方一袭银丝长袍,身披鸦青氅衣,面容白皙身形瘦削,神色慌张目光闪躲,不敢四处张望。
若非薛娇娇说起这是赵弦,虞娘甚至不敢相信,这样拘束的气质会生在皇子身上。
三人相互见礼,薛娇娇把谢家家书递给赵弦,郑重道:“四殿下,这是谢少爷的家书,此次劳烦你了。”
见他接过后,薛娇娇把他带到虞娘面前。
虞娘稍作打量,再三思考后,只能将面前陈写一事告知。
赵弦连忙点头,谨小慎微说道:“方才我刚好路过此地,瞧见有京兆府的人出现,眼下不宜久留,还请你们也早些散吧。”
他支支吾吾说完,快速看了眼虞娘后转身离开。
不料竟被虞娘叫住脚步,“四殿下留步。”
赵弦身子一僵,紧绷着转身,眼神乱扫着面前,“夫人请说。”
虞娘将她仔细端详,拦下薛娇娇欲上前的脚步,朝赵弦问道:“四殿下,不知谢老爷眼下的境况如何了?”
赵弦原本想抬眼看去,可他发现虞娘颇为压迫,虽然态度上温柔和蔼,可那打量的眼神看着叫人心虚。
他咽了咽喉咙道:“谢老爷,他、他现在很好”
“很好?”虞娘有些不解,想到谢长清护送途中所提及之事,“可民妇却听闻,谢老爷如今奄奄一息,这又是为何?”
赵弦顿时抬眼看去,恰好眼底闪过一抹慌张,被她们瞬间捕捉,薛娇娇立即拔腿走到门口堵着,望着虞娘逼近赵弦。
虞娘毫不留情戳破赵弦的谎言,道:“四殿下,民妇只问你一句,朝廷可是知晓你今夜的行踪?”
赵弦被逼得无路可退,跌坐在圈椅中瑟瑟发抖,“没、没有,其实是我看到京兆府的人路过,心里害怕,才、才往百花街里躲的。”
薛娇娇和虞娘对视了眼,终于知晓他为何会这么快出现。
为保险起见,虞娘追问道:“四殿下今夜打算去往何处?”
赵弦吓得眼睛发红,埋头说道:“谢老爷他、他又被打了,我害怕,我想先出来买药”
他根本没有胆量靠近那群施暴的人,只能提前将伤药备好,后面才能及时将人抢险救回。
听见谢文邺被打时,虞娘的心头略微颤动,她张了张嘴欲安抚,却始终无法发声,东宫被屠洗之景历历在目,仍旧令她心有余悸。
她说不上此刻的心情,是痛快,却又愧疚不安。
薛娇娇察觉她的情绪不妥,连忙将两人的距离拉开,随后朝赵弦道:“我命人给你买药,你赶紧回去。”
赵弦连连点头,从圈椅中扶起身,朝一侧躲开她们,点头哈腰后快步离去。
“等等。”虞娘再次叫住他。
赵弦双手抱臂,仓惶转身看去。
只见虞娘问道:“何人对谢家下手?”
赵弦不假思索道:“是太子,太子说谢家管不住我,才借此杖责谢老爷。”
哆哆嗦嗦说完后,赵弦掉头拔腿就跑,没有给两人再次拦下的机会。
待虞娘回过神来,突然脸色一变,对薛娇娇道:“不好,他们恐怕知晓我出现了。”
闻言,薛娇娇仔细回想赵弦方才所言,恍然明白这是赵抑故意为之,目的是为了逼赵弦出门。
薛娇娇立即追去,结果百花街上空无一人。
她气得原地跺脚,转身朝花楼的方向看去,怎料看见虞娘时满脸错愕,此刻她们的身后,是接踵而来的府兵。
赵弦带着书信回到谢府,从后门的墙洞爬了进去,刚站起身,就被面前站着之人吓得倒退数步,后背猛地撞上围墙。
他颤颤巍巍唤道:“皇、皇兄”
赵抑身披牙白大氅立于寒风,双手端放身前,天际的月色被藏在云后,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变化。
唯有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去哪了?”
赵弦闻言时汗毛直竖,抓紧衣袖垂首,支支吾吾说:“去、去抓药了。”
赵抑扫过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问道:“是吗?”
赵弦将双手藏于身后,心虚地点头。
赵抑见状说:“现在外头不太平,无要事就不要出去了。”
赵弦一听软禁的命令,倏地将头抬起,愕然看着他,期待赵抑能有一丝心软。
然而,他只看见府兵出现,将他从原地架起,押往谢文邺的厢房。
房门推开时,比暖气更快灌入鼻息的是血腥味。
赵抑下令打开门窗驱散气味,府兵将赵弦丢向屋内的角落。
地上掉落了满地的黑白棋子,仿佛在此之前有人曾对弈较量,只是不欢而散了。
赵抑缓缓行至角落,将脚边的棋子踢开,视线落在狼狈倚在墙角的谢文邺,“谢怀然的家书来了,不如孤念给你听,如何?”
说话间,府兵将搜身找到的书信递上,又为赵抑挪来椅子,随着落座后,赵弦匍匐爬到赵抑的脚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赵抑将家书拆开,借烛火将信看完,眼底掠过一丝不悦,倏地将家书丢至一旁。
赵弦埋头身前,视线中出现飘落的宣纸,他用余光看清内容后略微一顿。
只是普通的家书吗?
未等他想清楚,赵抑冷漠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这就是你冒死去取的东西?”赵抑偏头看向脚边。
赵弦双腿不停打颤,听见质问时,很不争气侧倒在地,他手忙脚乱拿起家书在手,双唇哆嗦不断点头。
落针可闻的屋内,清晰听见赵抑深吸了口气。
待他把这口浊气吐掉时,视线慢慢落回谢文邺的身上,坐在角落的谢文邺衣衫褴褛,倚墙阖眼不语。
赵抑凝视半晌,问道:“你很开心孤今夜白跑一趟是吗?”
话落,谢文邺缓缓睁眼,露出的手脚能瞧见无数青紫,被重手殴打后脸颊肿成一片,失了往日的风光,一副鹑衣鹄面之状,且看伤痕的颜色,便知惨遭毒手绝非一回两回。
他嗓子干哑道:“就算你今后再来,看见的也只有这些。”
赵抑沉默不语,姜挽离京前,说起赵弦平日出门去过百花街后,他派人接连数日暗地跟踪。
他的疑心重,手段远比姜挽更狠,得知此事时,他命人对谢文邺下重手,故意借此恐吓赵弦频频露陷。
随着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杨礼行至赵抑身后,作揖道:“主子,百花街传来消息了。”
赵抑问道:“何人和老四交接?”
杨礼说:“是虞娘。”
赵抑微微蹙眉,“先前阿挽去百花街时,又为何没搜到此人?”
面对此事杨礼表示不解,回想今夜对虞娘的拷问,思索后回道:“虞娘一直藏在暗室里。”
“暗室?”赵抑偏头,用余光看向后方的杨礼,“是柳信和阿挽从前碰面之地?”
杨礼道:“是的。”
赵抑问道:“可拷问了薛娇娇?”
杨礼说:“没有,属下顾忌她手握百花街,不敢轻易下手。”
赵抑道:“除此之外呢?”
杨礼思忖道:“薛娇娇见到府兵后被吓得不轻,一直说着不知情,直到虞娘被打得面目全非,她被吓晕了过去。”
闻言,跪在地上的赵弦全身绷紧,头皮发麻,额角滑落一滴冷汗。
赵抑将视线落回面前,因谢文邺阖着眼,他无法瞧见什么,之后看向脚边的赵弦,“老四,先前可是虞娘为你通风报信?”
赵弦磕头说:“是、是,一直都是她。”
赵抑沉吟须臾,突然下令道:“来人。”
两位府兵迅速上前,赵抑漫不经心道:“赐刑。”
杨礼问道:“主子想拷问谁?”
赵抑支着额角假寐,道:“赵弦。”
收到贺宽的密信时,赵或正在训练场整顿兵马。
他带着消息前往官署,推门而入后,发现沈凭站在书案前研究地图。
沈凭抬头循声看去,入眼见到赵或风尘仆仆上前。
两人迎面走来,赵或率先说道:“中州来信了,他去庆平山庄潜伏调查时,发现了姜挽的身影。”
一听是姜挽,沈凭的内心顿时惶惶不安,不禁询问道:“能确保皇嗣在庆平山庄吗?”
赵或将密信给他,说道:“见初冒险进了山庄所发现,若是姜挽也在,消息恐不会有错。”
想到赵抑等人的手段,沈凭心中生疑,但奈何雪云和皇嗣的安危未明,深知中州此行实为迫不得已。
沈凭沉声道:“即使是个局,我们也无法拒绝。”
赵或看出他的焦虑,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安抚说:“不怕,今日过后,一切尽在掌控。我命钟嚣启程来启州了,有他们在,定能保你平安无恙,在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启州城,这里需要的不止是钟嚣,还有你。”
沈凭用力抱着他,可始终无法缓解自己内心的忐忑。
中州这一战,奠定着坐上皇位之人。
赵或将他松开,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说道:“幸仁,我的天下不能没有你。”
他认真看着眼前人,续道:“此战任何结果绝非真相,你只需等我回来。”
此局唯有一死方可破。
他势必要和沈幸仁共享万里江山。
沈凭垂眸颔首,贪婪蹭着他的气息,问道:“何时启程?”
赵或偏头看了眼天色说:“今夜子时。”
万千雪花落在战士的肩头上,为他们镀亮了银色的铠甲,马蹄声逐渐消失在雪地中。
攀越站在原地踏蹄,李冠和莫笑带着将士往城外而去,一望无际的兵马从谯楼下路过,扬起雪地里站着之人的衣诀。
沈凭的氅帽被人戴上后,瞬间将深夜的风雪阻挡在外,他搭着眼帘望着赵或,神情藏在氅帽下,唯有赵或一人能瞧清。
赵或将他鬓间扬起的青丝拨开,粗粝的指腹轻抚他的眉眼,一举一动皆是怜爱。
事出突然,他们连温存的时刻都是争分夺秒。
呵出的气息化作白雾,眨眼消散在黑夜里。
赵或低声道:“哥哥,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
沈凭轻轻颔首,握住他抚摸自己的手,随后将赵或的袖口掀开,检查手腕上系着的平安扣。
只见沈凭将他的手腕捧起,微微弯腰,垂头吻了下那平安扣,道:“惊临,用我所有的运气换你平安归来。”
话音刚落,赵或的手腕骤然一转,突然将沈凭的脸颊捏住,朝上抬起,挺拔的身躯俯身压下,他们在浩浩荡荡的雄师前,躲进氅帽里偷欢含吻。
赵或不似平日那般难分难舍,很快便松开了他,指腹停在沈凭的唇角,抹去溢出的一丝晶莹。
他发现了,在沈凭面前时,他端不住沉稳的形象,索性趁着黑夜,干脆咧嘴笑道:“哥哥,记住现在的我,亦是凯旋时的我。”
沈凭知他在断舍离,瞧着他笑得欢,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捏着干净的里衣,抹去他眉眼的雪花,命令道:“不要受重伤。”
赵或用力点头,瞧了眼大军即将消失在城门,快速俯身,使坏咬了口沈凭的脸颊,看着那一圈淡淡的牙印,满意说道:“标记一下,哥哥不许乱跑了。”
沈凭无奈一笑,耳边听见跑步声逐渐靠近。
两人循声看去,瞧见谢长清从远处跑来,直至跟前后,他才气喘吁吁说道:“惊、惊临!还好叫我赶上了!”
他们相视一笑,赵或打趣道:“你再不来,我就要把人带走了。”
谢长清原本打算送行,但前来途中,收到有关钟嚣将要入城的消息,他只好去官署走一趟。
他扶着腰喘气,朝沈凭看了眼道:“带大公子上战场,你是当我不知道,他会舞剑但不会用剑吗?”
赵或道:“那你给我把人护好了,若有半点差池”
“那你杖打我三十大板!”谢长清主动保证道,甚至还拍了拍胸脯,昂首挺胸看着他,“只要我有一口肉吃,大公子就有一口汤喝!”
赵或举起吞山啸推他,“找打。”
沈凭无奈说道:“好了,你二人日后回京再打。”
谢长清朝沈凭身边挪去,笑道:“王妃说得对,日后我们在魏都好好切磋。”
见状,赵或扬眉哼了声,将攀越牵上前,“既然王妃都这么说了,那咱们魏都见。”
沈凭转身看他道:“此去一路顺风。”
赵或颔首,再次为他整理氅帽,语气不舍道:“风大了,回去吧,我让人煨了姜茶,记得要喝。”
沈凭鼻尖一酸,凤眸含笑道:“好。”
赵或垂眸眷恋相望,吹拂的青丝缠绕指尖,他的手离开沈凭的脸颊,随后朝谢长清挑眉示意告别,翻身上马,深深看了眼沈凭后,在他们的注视中渐行渐远。
待城门阖上的那一刻,谢长清为沈凭打伞,朝着驿站的方向回去。
地上的痕迹转眼被大雪覆盖,沈凭提灯照路,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长叹了一口气。
谢长清信心满满道:“你别担心,他可是在北越山活着回来的人,死不了。”
沈凭羡慕他心大,“我不理解姜挽为何会在庆平山庄。”
谢长清道:“若他是为了护着皇嗣,我倒觉得不可能,但此人心机深重,是赵抑养大的人,他们多少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正因如此,沈凭才会担心,可若此局不破,莫说雪云母子,恐怕连他们都自身难保。
他们心知肚明,便不在多说,沈凭沉吟半晌转而问道:“听闻你捎回的家书中,提及了成亲一事?”
谢长清闻言愣了下,不由嘀咕道:“惊临这家伙,在你面前当真什么都瞒不住。”
沈凭低低一笑,道:“他不过是提了一嘴,我还是想听你说。”
他的目光带着包容,基于谢长清比自己年纪小才显。
谢长清瞥见时,总误以为是长辈的探究,令他愈发害羞,躲开沈凭满是期待的目光。
回想家书,他难抑内心的激动,“我和爹说,若能回魏都,想上门向安圆提亲。”
沈凭问道:“你爹会同意吗?”
谢长清道:“会吧,他一向惯着我。”
未料谢文邺竟从未插手,沈凭略感意外。
谢长清续道:“其实我爹也不会管我,你可别跟惊临说,我觉得吧,我爹这人对惊临寄予厚望,对我寄予失望。”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嘲弄一笑。
沈凭安静行至一侧,听着他谈起年幼之事,才发现谢家果真如传闻所言,在赵或身上花费不少心血。
当谢长清喋喋不休说完后,两人沉默片刻,沈凭沉思道:“可我觉得,谢老爷更疼你。”
谢长清看他一眼,百思不得其解。
沈凭道:“他从未想过将你牵扯进党争。”
谁料谢长清赌气道:“既然没有,那他还把我丢去北越山。”
沈凭回想沈怀建对自己的教导,慢慢琢磨道:“或许是迫不得已,且北越山比魏都安全。”
于当时而言,只要离开魏都,何愁没有活路。
闻言,谢长清深吸一口冷气,展眉笑道:“我虽嘴上说他偏心,但心里清楚他惦记我,否则不会把免死金牌交给我护身。”
如今这块金牌虽然物归原主,但他明白身边之人皆在护着自己。
所以他更不能让人失望,无论如何都要把亲爹救出魏都。
沈凭道:“谢老爷吉人自有天相。”
谢长清叹了声道:“希望如此吧,虞娘那边若能顺利,待陈写的消息一到,我便带人去救我爹。”
一旦陈写让国子监闹事,他立即趁乱入京。
沈凭身在魏都时,曾经历学子闹事,如今他要故技重施,只待魏都起动乱,京中的城防免不了有所松动,他们利用镖局潜入魏都将人接走,城外将有府兵接应。
若无路可退之际,他们必将攻破城门抢人,绝不能让谢家成为要挟赵或的筹码。
“怀然。”沈凭轻声唤他,“无论如何,无计可施时千万不可恋战,务必带人撤退,谢家有免死金牌在身,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谢长清应道:“没问题,届时我把魏都的情况带回来,当真出了意外,就留我爹在魏都备彩礼。”
“哦?”沈凭一听这势在必得的语气,不禁好奇看去。
说起安圆,谢长清伸手挠了挠脖子,带着羞赧笑道:“我对安圆她很多年了,从前嘛,你也知晓我又胖又胆小,每每见着她就躲,自然没有底气靠近,都是惊临他们为我制造机会,但我都躲着远远的。久而久之,我暗恋这事儿就成了明恋,在魏都随便找人一问,他们都知晓此事。”
但是如今他不再害怕了,虽然武功还不如安圆,但他可以刻苦训练,何况还有兄弟们在,若是安圆因此嫌弃,他大不了再去两年边陲。
沈凭看破他的心思,道:“所以你这次不想错过。”
谢长清用力点头,笑得愈发灿烂说:“我要让她看到我的变化,哪怕她不心动,我至少也要表明态度,反正我有诚意,只要她不着急,我还能变得更强。”
他总能等到那天的。
沈凭好奇问道:“话说,从前有那么多机会,你都没表态过吗?”
谁料谢长清脸颊一红,窘迫挠着脖颈,讪笑道:“哎呀,那会儿只顾着躲着了,也没、没敢说话”
回想起来他都后悔万分,居然从未和安圆交谈过。
这也太怂了吧。
谢长清暗骂自己没用,耳廓通红,连忙扯开话题问道:“好了大公子,你少和惊临一样八卦我,倒是说说你们,当初惊临对你那么凶,你又何时看上他的?”
沈凭怔愣了下,当话题落在自己身上时并未推脱,而是稍加思索,眼珠子转了圈,坦坦荡荡回答他的问话。
“也许在吃汤圆那会儿。”
谢长清:“那他呢?”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88章 锈刀
殿外风雪萧萧, 一炉热茶煮在身侧,噼啪作响的火焰声,夹杂着棋子落盘的声音萦绕。
一局棋未见胜负, 对弈的两人面色平静, 偶见端起茶水抿去, 直到茶壶见底,才见有人上前为其重新煮茶。
“主子,暗卫来消息了, 陈写给沈凭的回信已送达启州城。”杨礼压低声说道。
赵抑执棋的动作一顿,淡淡道:“嗯, 下去吧。”
待杨礼离开后, 坐在赵抑对面之人开口道:“听闻四殿下如今还卧榻在床, 太子殿下可是下手过重了?”
赵抑抬了抬眼帘道:“只是用了点刑部的新手法, 他们自有分寸,孔相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担心此事。”
他暗示的意思很明显, 就算赵弦死了, 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不是他们能插手之事。
孔伐并未因此退缩, 而是提醒道:“太子殿下, 在陈写还未动手前, 若四殿下在谢家死于非命,以谢文邺的本事, 想要推得干净,绝非难事。”
赵抑知他正色敢言的性子, 且如今朝中大臣中, 唯有马继祥和孔伐知晓他的身世。
旁人或许看不清, 他要马继祥去中州是送死, 但孔伐未必看不懂此局。
但他不能对孔伐出手,无论基于任何原因,眼前之人是他登基前后最信任的近臣。
赵抑沉吟半晌道:“先前老四能为谢文邺通风报信,是孤低估他的本事了,孤以为,他会是个懦弱胆小之人,不过如今稍微恐吓了下便都招了,算不上胆识过人,只能说是心软罢了。”
那日他前去谢府守株待兔,等来了赵弦的出现,后来他当着谢文邺的面前,命杨礼对赵弦出手。
起初赵弦不愿交代,可随着刑具上身后,谢文邺为了保他性命,主动让他把事情交代,可赵弦依旧不松口。
后来杨礼不慎下手重了,见赵抑并未反对,便也不见收敛,直到赵抑警告赵弦,若他晕了过去,杨礼会对谢文邺继续动手。
闻言后的赵弦没能抗住,将陈写和递信一事全盘托出。
但他并未将薛娇娇供出,而是顺着虞娘的供词交代了传信之举。
孔伐执棋落子,眉毛紧锁道:“老臣会支持殿下任何举措,但四殿下毕竟与太子殿下在名义上同为亲人,还望太子殿下谨记先帝郁结所为何事。”
赵抑柔和的神色上不见波澜,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悦。
他下棋的指尖稍用力,语气淡漠道:“孤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既然谢文邺能背负屠洗东宫的罪,何不再背一个滥杀皇子的罪名。
赵抑不给他继续劝说的机会,接着说道:“孔相如今身居高位,待孤登基之时,孤会对孔相加封官爵,在天下文人墨客前称孔相为师,今后孔相便是世间最崇敬的大儒,乃是帝师,绝非是方重德所媲。”
话虽如此,但孔伐的脸上并没多少笑容,眉头久久不见舒展,心知赵抑不愿再听劝才提及此言,遂不再多说。
沉默间,赵抑往他面前推来一杯热茶。
孔伐一见,立刻将手中的棋笥放下,想要朝着赵抑谢恩,却被赵抑抬手拦住。
赵抑看着他鬓间白发,轻叹了声说:“孤知孔相忠心,孤会有分寸的,待我们把赵或和沈凭解决了,兵权到手后,孤自会妥善处理老四,断不会叫他痛苦。”
闻言,孔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太子殿下有仁慈之心,老臣便也放心了。”
先帝因对前朝的梦魇郁结而亡,若是新君步了后尘,只怕今后要死更多无辜之人。
赵抑淡淡一笑,道:“说起来,沈凭只让老四去见陈写,至于所做何事却并未细说,可想而知,陈写此人一直都是沈凭的心腹。”
孔伐说道:“陈写从前是沈怀建的门生,不过其父亲陈栋良乃是内史令,依附清流派,太子殿下若想掌控国子监,未尝不可借陈栋良一用。”
赵抑问道:“若是利用陈家,不知魏都这次的引蛇出洞,能否套得住我们想要之人呢?”
“且看太子殿下想要如何做了。”孔伐思索间,将手中的棋子落入棋盘,“若是想要一州兵符,此战唾手可得,若是想要越州、启州、静州的兵权,且要看中州一战,能否取下这霸王之首了。”
赵抑听见“霸王”二字时,神色稍微顿了下,眼底的情绪未明,只待手中的茶沏完后,才缓缓说道:“昨日中州已有消息传来,清河城已出现赵或等人的踪迹,想必这两日便能收到捷报了。”
孔伐松了口气说:“如此甚好,马继祥在中州布局已久,内外皆有埋伏,从燕王踏出中州那一刻起,必输无疑,如今只待魏都这个笼子,能套得住多少牛鬼蛇神。”
赵抑道:“拭目以待魏都此战,看看能否抓到孤所求之物,告捷后,无论如何,孔相作为功臣,日后必将名垂青史。”
孔伐抬眼快速打量了下他,语气随意说道:“其实若能以沈子要挟赵或,也许中州一战颇有胜算。”
“不会的。”赵抑语气颇为笃定说,“孤猜测,来营救谢文邺的,极大可能是谢怀然。”
孔伐抬起眉眼笑道:“太子殿下必然料事如神。”
但话音刚落,他又紧接着问道:“只是老臣斗胆,想请太子殿下赐教,为何认为沈子不敢前来?”
只可惜,此言落下片刻过去,也并未得到赵抑的回答。
因为他们都清楚,赵或不会让沈凭冒险。
赵抑回想和沈凭对峙的数年,自己以各种手段试图将他逼退,为了让他成为姜挽,甘愿臣服于自己。
可沈凭自始至终不曾低头,唯有沈怀建深受折磨时,才勉强放低姿态。
思及此,他眼底略带期盼,想来许久未见那般好拿捏的沈幸仁了,只希望魏都这一战后,他能再见这抹身影。
当国子监的学子再起动乱时,一切都如赵抑所料。
谢长清带着骑兵出现了。
那日学子得知太子谋害先帝遗孤,前去国子监和宫门前大闹,字字句句,皆是痛斥当今太子罔顾人命,不惜以人命要挟,去换取一时的胜利。
天下万人的凌云壮志,泱泱学子的意气风发,都在这令人发指的行为中轰然倾塌。
高墙内外两极之况,红墙外是希望的薪火相传,红墙内是欲望的釜底抽薪。
那位天潢贵胄,立于长廊之下,赏着雪中新栽的红梅。
身后见一太监急匆匆赶来,行至赵抑的身边道:“回禀太子殿下,陈写不顾陈栋良的安危,仍在不留余力鼓动着学子。”
赵抑轻声问道:“杨礼呢?”
太监回道:“杨大人在城门埋伏着。”
空中忽地见鹅绒大雪飘落,赵抑伸手接住一些,在那雪花融化之前,他倏地收紧掌心。
紧握长剑的那一刻,谢长清彻底明白今日是一场恶战。
从他得知学子闹事后,众人伪装镖局押送入了魏都,待他顺利隐入闹市,马不停蹄朝谢家的方向而去。
他以为赵抑会对谢家严防死守,未料人手骤减,他的长剑甚至未曾见血,轻而易举来到谢文邺的面前。
父子两人许久未见,谢文邺险些认不得他。
然而眼下绝非叙旧之时,谢长清率先安排他和镖队汇合,但谢文邺坚持要带赵弦离开。
谢长清稍作安抚,随后在府内找到伤痕累累的赵弦,见到赵弦那一刻,他为赵抑的手段感到诧异。
镖队抵达谢家附近,谢长清带人离开,怎料途中遇到前去国子监镇压的府兵。
谢长清当机立断,用自己作为诱饵,引走府兵让镖队先行,并把旗花交给了赵弦,请他务必在临近城门前召援兵。
但一切皆事与愿违。
赵弦虽胆小,却清楚魏都并非是他的归宿,当镖队死于赵抑的布防下时,他站在离谯楼的不远处,绝望看着紧闭的城门。
而谢长清交给他的旗花,在逃亡中掉落在地,被人踩在脚下,被雪浸湿,再也无法为他们开辟一条活路。
赵弦不甘心,他无法接受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当他面对府兵的围剿时,选择下跪求他们放一条生路。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只是普通人。
赵弦声泪俱下磕头道:“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求求你们转告太子!今后我不会再踏入魏都一步!”
他是那样的卑微,为了活着,为了保住谢文邺,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他也要在雪地里磕得头破血流。
那满身的新伤旧伤,造就他此刻的可怜,却无一人同情,无一人动容。
谢文邺在府兵的冷漠中将赵弦扶起,为他弯腰拍干净膝盖的污秽,抬手抹掉赵弦脸上的泪水。
他看着年幼的赵弦,仿佛置身谢长清幼年之时,忽地展颜一笑道:“四殿下,走吧。”
其实赵弦很清楚,如若自己想要走出这扇城门,绝不会有人拦着自己。
可是他不能辜负谢长清,若非是自己扛不住那些刑罚,出卖了他们,也许今日就能安然无恙离开。
赵弦抬袖抹脸,他痛苦抽泣着,自责地道歉,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雪。
“老师老师我不走”他哭着摇头,将心里话说出。
谢文邺听见时心底一颤,双手按在他的肩头,用力握紧道:“殿下这句老师,可是发自内心的?”
赵弦抽噎说道:“是,只有您教过我东西,哪怕只是短短数月,你也是、也是我的老师。”
“好。”谢文邺欣慰点头,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既然如此,殿下便走出魏都这扇大门,让援军带怀然走,让启州发兵。”
赵弦骤然一惊,难以置信看着他,摇头拒绝,不愿将他丢在此地。
谢文邺安抚道:“为师有免死金牌。”
他握着赵弦的肩膀转身,朝城门的方向看去,郑重说道:“出了这扇门,你我便不是师生了。”
赵弦想要转身,但奈何被谢文邺死死按住,随后一推,朝着城门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
如他们所料,府兵并未阻拦赵弦的离开。
这一次,谢文邺再度站在城门前,立于方重德当年和自己对峙的位置,目视着前方出现之人。
“谢文邺,好久不见。”一袭紫衣官袍的孔伐缓缓走来,手握油纸伞遮雪,神情肃然,气势凌人。
谢文邺握着衣袖,端放身前,模样虽略显狼狈,却依旧镇定自若,两袖清风,从容不迫面对孔伐。
他未见行礼,肩头和发丝都被风雪沾湿,释然叹道:“想不到,你我终成锈刀。”
作者有话说:
晚点二更。
红包随机掉落。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89章 风骨
魏都被大雪盖了头, 寒冬萧瑟,街上人头攒动,被学子和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国子监和皇宫门前人声鼎沸, 京兆府发动大量的府兵前去镇压, 有揭竿而起的学子不慎倒在府兵的拳头下, 还有无辜牵连入内的百姓身在其中哭喊呼救。
推搡之间,有人被绊倒在地,一看竟是染红雪地的尸首, 吓得发出惊天的尖叫。
此时此刻,魏都的城门前, 府兵将谢文邺包围, 昔日风光无限的权臣, 如今被风雪沾湿全身, 虽落魄潦倒,却如苍松翠柏立于寒雪, 难掩一身傲骨。
孔伐闻言“锈刀”二字时, 眼前的光景恍若被拉回多年以前。
当年滂沱大雨,如今白雪皑皑。
铺落了一地的白雪, 将两抹身影衬得遗世独立。
孔伐道:“当年太师因你在东宫残害明君, 不惜散去天下门生, 我曾以为,若是坚持不懈, 也能请他出山,文武百官为他所驱策, 还能让大魏重现前朝东宫宏景, 可他宁愿选择为虎作伥, 辅佐那乱臣贼子, 不仅叫人扼腕叹息,还让我等门生心寒。”
每当他为东宫愤愤不平之时,全身跟着颤抖,眼眶充血,满脸不甘,恨不得谢文邺不得好死。
“好一个乱臣贼子。”谢文邺凝视着他充满愤恨的双眸,“孔相能说出这番话,便注定你远不及太师的高度。”
孔伐轻笑一声,道:“如今清流派艳压群芳,这一点未必不及当年的太师府,璟王被奉为天下共主,我的选择也未必有错,待太子登基之时,我何尝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的谨小慎微布局,可又为你们换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在世间横行的,自古都是权力,权力才是最古老的东西。”
当初相隔一扇门,他听着赵或唤方重德“老师”之时,这场角逐便油然而生。
他要告诉天下人,太师府早已成了历史,新的篇章该由清流派书写。
谢文邺回想过去数月从越州的来信,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觉得满足了吗?”
孔伐神情一顿,缓缓搭下眼帘,须臾又抬起,扯出一抹笑道:“我
又非沽名钓誉,能让天下百姓安生便足矣,有何不满足之说?”
谢文邺静静看着他,道:“如此一来,太师便能含笑九泉了。”
孔伐一听这晦气之言,下意识斥道:“你!”
但他话音未落,在谢文邺的平静中感觉可疑,心中有股不详的预感涌上。
谢文邺梭巡四周,觉得天意弄人,道:“多年前,我如今日这般立于此处,倾盆覆雨中,太师只是提及一句‘势知不可诚不欺,怀义者终成锈刀’便离去。此言将我困住多年,而今我才参悟此道,钟鸣鼎食,铁骨铮铮,你我满嘴的天下太平,却还是以百姓之名去换后人乘凉。满足者,是身在动乱外之人,而非你我这般,身在漩涡中肆意操控百姓生死之人。”
他暗暗吸了口气吐掉,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将魏都的一草一木刻入脑海中,待看向孔伐时,眼中只有释怀,续道:“我匡扶着百年世家,从未想过摧毁之人会是燕王,你说他是乱臣贼子,那太子的所作所为,在孔相眼中又算什么?如今的他,可是我眼中的先帝,而你又何尝不是我?”
孔伐甩袖怒道:“太子殿下远比先帝更出色!”
“是吗?”谢文邺面对他的义愤填膺一笑,“那太师为何不选择他,还是说,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肯弯腰,有此储君,前朝的耻辱,又是谁人匍匐在地擦拭?”
雪若白羽,长埋丰都。
谢文邺道:“孔伐,你我不过照镜。”
孔伐大受震撼,反驳的话卡在喉间,面对谢文邺欲语还休,他思绪混乱,只想去证实一事,证实那个噩耗。
他欲踏出两步,可双腿如灌铅,无法动弹。
良久,他绷着身子问:“我只问你,太师他”
谢文邺道:“越州城,冬日暖阳下,一把摇椅。”
骤然间,孔伐身子一晃,全身脱力,难以接受方重德之死,就像得知赵抑步了先帝后尘。
他未曾满足,却始终自责。
忽地他感觉胸腔有东西翻涌,令他如鲠在喉,握着油纸伞的手一松,伞面掉落在地,惊起一片积雪。
他们都站在风雪中。
漫天雪舞纷飞,恰似寒刀倾泻,杀尽世间风骨。
孔伐似是不信,喃喃再问:“老师他,当真走了?”
谢文邺抿唇不语,用沉默回答他所问。
只见孔伐猛然跪落在地,喉间的腥甜溢出唇齿,蓦然洒落在雪地中,仿若落了一地红梅。
紫袍轰然倒地,高风峻节成沫。
府兵一拥而上,就在此时,谢文邺的臂膀被一道力气拽着。
他偏头看去,发现是火急火燎杀来的谢长清。
在谢长清身后的雪地里,落了一望无际的血色脚印。
谢文邺见状脸色大变,反手握着他检查道:“受伤了?!”
谢长清见他着急关心的样子时,开心一笑道:“爹,我没事,就小伤,走,儿子带你走。”
父子两人二话不说,朝着城门口的方向拔腿离去。
谢长清见他跑得吃力,走快两步拦下他的去路,快速在他面前背对蹲下身,喊道:“爹!上来我背你!”
谢文邺毫不犹豫跟上去,被他轻松背起,往城门的方向快速逃出。
眼看城门将到,偏偏竟在此时,四周涌出大批的步兵和骑兵,架起长弓和铁盾,逼停了谢长清的脚步。
父子二人紧锁眉梢,警惕看着四周,谢长清后退两步,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将父亲放下。
随后缓步走向府兵,再次将那把沾满鲜血的剑拔出,目光凌厉望着面前的铁墙。
从谢府离开后,他一路被人追杀,因旗花迟迟未见出现,他心生可疑,不得不弃了出城的机会,前去找镖队的踪迹,未料竟全军覆没。
他清楚这是一场苦战,来时未敢抱有活着的希望。
可他更明白,倘若今日不来,他的亲爹,昔日的权贵谢氏,恐在赵抑的手中死得不明不白,而天下人只能看到赵抑编造的谎言。
什么免死金牌,什么祖上恩荫,在权力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后世之人所记住的,永远都是谢家屠洗东宫的罪恶,不会看见谢家为朝堂沥尽心血的世代。
府兵分流的人群中渐渐走出一人。
看见杨礼时,谢长清心中一凛,四周的府兵更因杨礼的出现骤增,里里外外围起了三层。
何其壮观的一幕,仅仅只是用来围剿谢家。
杨礼面无表情行至跟前,扫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谢文邺,道:“谢老爷,太子殿下召见您。”
谢文邺站在原地沉默不语,谢长清朝一侧挪去脚步,挡住他的视线道:“怎么?只召见我爹,不召见我吗?”
杨礼冷漠看着他说:“你毫无作用可言。”
闻言,谢长清冷笑一声道:“我若不能为太子所用,你觉得,还有谁能指挥静州的府兵?”
杨礼对他所言没有丝毫兴趣,只道:“有你的尸体便足够了。”
谢长清偏头朝谢文邺看去,挑眉道:“爹,我说这些人有眼无珠吧。”
话落的瞬间,一抹寒光乍现在杨礼前方,谢长清倏地举剑逼近,毫不犹豫挥向杨礼。
杨礼连连后撤,回手扯来一名府兵挡在跟前,让那活活府兵挨下这一剑。
长剑被拔出的瞬间,谢长清迅速回退一步,却还是被温热的鲜血溅了一身。
有府兵见状心惊,却迫于命令不敢违抗。
谢长清对此举不屑笑了声,四周乍现刀光剑影。
当所有人都举剑涌向谢长清时,他朝谢文邺大喊道:“爹!出城!搬救兵!”
谢文邺不作耽误,哪怕他痛心疾首,也不会辜负谢长清争取的生死一刻。
援兵在赵弦出去后便行动,冲向魏都紧闭的城门,城外抵挡的府兵欲回城,却被杨礼无情牺牲在外,护城河被血光染红,谯楼的弓箭手仍在不断抵御。
谢文邺捡起长剑护身,和守着城门的府兵对峙。
当年他能屠洗东宫,如今亦能拼尽全力对付府兵。
杨礼怒吼道:“把人给我拦下——”
话落的瞬间,谢长清再度破势而来,但这一次,杨礼不留他苟延残喘的机会。
随着长剑出鞘,他轻松挡下谢长清的攻势,嘲笑说:“谢怀然,在越州没有遇到过高手吧。”
说罢,他将谢长清的长剑一挑,迅速发起致命的进攻。
谢长清连忙闪避,轻笑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马蹄声从皇城的方向而来,众人的余光中瞥见一抹飒爽的身影出现。
谢长清深知武功不如杨礼,但会全神贯注盯着对方出现破绽为止。
他未曾注意远处的马蹄声,当杨礼为马蹄声分神的片刻,他掀翻压着的剑群,倾尽全力朝着杨礼刺去,为谢文邺争取逃离的时间。
这一剑直逼杨礼的要害。
只可惜,被杨礼轻松避开了。
杨礼虽擦伤了肩膀,却并未阻碍回身偷袭谢长清。
长剑如银蛇,毫不留情刺穿谢长清的那一刻,拼死抵抗的谢文邺痛苦大喊,被涌上的府兵彻底压住。
围剿谢长清的府兵们举剑,自四面八方刺去,万剑穿心的那一刻,谢长清循着马蹄声的方向而站,看清领兵前来的安圆。
杨礼瞥了眼伏地的谢文邺,下令道:“贼人谢文邺,勾结燕王乱党,太子有令,杀无赦——”
安圆立刻高声喝道:“谢氏免死金牌在身,我看谁敢!”
此言一出,杨礼脸色骤冷,责问道:“安大人敢违抗太子之命,便是和”
“非谋逆之罪弑杀免死金牌者,便是罔顾朝纲律例,本官方从国子监前来,是为太子殿下平定魏都动乱,谢文邺乃一介百姓,难道杨大人今日想在学子前,污了太子圣贤之名吗?”安圆立于马背上,居高临下扫过众人,风雪拂过她凌厉英气的眉眼。
杨礼被她所言呛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必死无疑的谢长清,紧咬的牙关一松,厉声道:“押走谢文邺!”
谢文邺被拖走之时,谢长清用剑撑着身子的手一松,朝雪地直直跪下,安圆快速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半蹲。
四目相对,安圆紧抿着唇,视线从他千疮百孔的身子移开,落在这张陌生却熟悉的脸颊。
“谢怀然。”她几乎是将这三个字挤出喉咙。
谢长清眼底的不甘化作感激,他溢出鲜血的双唇抖动,始终难以发声,没能对安圆说出一句话。
两人在漫天飞雪中对视许久,谢长清朗朗眼眸里的爱意终生难消。
风雪终究将他刮倒,他强撑的脊背塌下,跪坐在地,永远阖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90章 宝剑
谢长清的头颅被送到启州城时, 钟嚣匆匆忙忙跑来告知沈凭。
当城门大开,他们带着难以置信注视着前方,不解这是往日活蹦乱跳的谢长清。
深冬的寒意侵入凡躯, 沈凭裹着大氅, 手脚冰冷缓步走去, 鼓足了勇气,才敢从赵弦的手中接过头颅。
直到触碰的那一刻,他双手一颤, 被迫相信谢长清身死的事实。
他放轻声问:“谢文邺呢?”
赵弦拽紧衣袖,双眼通红, 小声说:“在、在魏都。”
沈凭抿唇不语须臾, 又问:“那为何, 只有你活着回来?”
赵弦倏地抬首, 目光落入冰冷的凤眸中,令他哑然, “我”
他想解释什么, 可片刻未能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沈凭满眼带着失望,艰难地摇头, 浑身上下变得沉重, 欲转身离开。
见状, 赵弦双腿一软,在沈凭面前直直跪下, 用力磕着响头,自责哭喊着说道:“大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把消息透露了出去!是我, 是我把旗花毁了!对不起!”
谁知话落瞬间, 他的身侧闪来一抹身影, 眨眼间, 他被凭空而来的一脚踹开。
赵弦在雪地里滚落数尺远,他连忙爬起身,狼狈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地道歉。
钟嚣从未有过这般失态,他还想接着出手,但蔡羽泉和府兵冲上前拖住他,若非如此,恐怕他会就地处决了赵弦。
他气红了眼,破口大骂道:“赵弦!你是软骨头吗!不会想办法吗!消息透露了为何不早说!魏都那么多人能为你所用!旗花没了不能躲起来吗!你可知这一趟牺牲了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前功尽弃!中州又该如何是好!”
沈凭垂首,用麻袋将头颅小心翼翼裹起,紧抱头颅在怀中,死死咬着牙关,尽力平复内心的怒气,带着满腔的悲愤闭眼,无视爬上前磕头的赵弦。
赵弦抓着他的衣摆,把头埋在他的脚边,“大公子,我可以弥补的,我真的可以弥补!”
沈凭阖眼道:“百花街呢?”
赵弦闻言一愣,匍匐良久才低声说:“薛姑娘无碍,但、但虞娘她”
被禁锢的钟嚣用力挣扎,朝他怒吼道:“赵弦!你连女子都保护不好!你还是不是男人!”
沈凭倏地睁眼,抱着头颅,空出手,将赵弦拽着的衣袍一把扯回。
“滚。”他压低声朝赵弦吐出一个字。
赵弦悔恨不已,放声大哭说道:“大公子!但是谢家还有老师,老师还活着!求求你!一定要救老师,他是为了救我才留下来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你们千万不要放弃!魏都绝不能交到太子的手中!那样会死很多人的!”
沈凭长吸了口气平复思绪,冷冷道:“我说了,滚。”
说罢,他朝后退开两步。
可赵弦不依不挠,手足无措爬到他的脚边,哀求道:“大公子!大公子!只要三皇兄能回到魏都,为谢怀然报仇,就算要我此生不再踏入魏都也可以!都可以的!我绝对不会和你们抢皇位的!”
沈凭弯腰扯住他的头发,逼迫他把头抬起,转而掐着他的脸颊,指尖隔着皮肤,用力扣紧他颤抖的唇齿。
他直视着赵弦惊恐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赵弦,你给我听着,这天下必然是你三皇兄的,谢家也将安然无恙,赵抑必死无疑。但是你,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前,都不要让我和惊临看到你。”
沈凭警告道:“否则,我难保你性命无忧。”
说罢,他用力甩开赵弦,提着谢长清的头颅,转身离去,对身后悲痛欲绝的哭声置若罔闻。
军营中陷入一片死寂,夜幕降落,钟嚣整顿兵队回来时,瞧见沈凭厢房中的烛火还点燃着,他犹豫少顷,上前敲开了房门。
待厢房门阖上时,他沉声道:“大公子,众人都准备就绪,不日后便能出发。”
沈凭轻轻颔首,从书案前起身,走到茶桌边上,提壶给两人倒茶,垂眼道:“此战后,魏都必会有所折损,你且按照惊临的计划行事便可。”
赵或离开启州时,曾给谢长清等人下令,无论营救一事是否成功,结束后立刻整顿兵马,势必举兵逼近魏都,以此声东击西,阻碍魏都的援兵前去中州,为他们争取攻下中州的时间。
如今看来,赵或此举未卜先知,显而易见,从赵或和谢长清商讨营救时,他们也曾想过战败。
成功与否,都意味着魏都藏身的众人岌岌可危,眼下赵弦将消息透露,若举兵逼近魏都,起码能为城里的人争取一线生机。
钟嚣捏着茶杯在手却无心喝茶,屋内的气氛凝重,他因谢长清之死难以释怀。
毕竟两人曾在鸦川口并肩作战,沙场战友,堪比家人。
沈凭缓缓坐下说道:“此事我已命人加急转达给惊临,启州城不会倒,无论如何,我都会死守着这里,护着众人的安危,直到惊临凯旋。”
但侵略性的大雪覆不住阴谋诡计,盖不住庆平山庄的熊熊烈火。
踏入中州即落入战场,两军相互试探,手段用尽,硝烟滚滚,满城风雪,百姓争先恐后逃跑,清河城城门紧闭,内外一片战火连天。
赵或等人兵分几路,逐个击破清河城的埋伏,当他领军踢开庆平山庄的朱红大门时,寒风裹挟着火光映入他们眼中。
庭院布满府兵,侍卫举着火把在手,灯火通明,将所有人的神色照映得一清二楚。
庭院中央见一处精雕细琢的戏台,裴姬身着华服立于戏台上,手中抱着哭喊不止的皇嗣,神色紧绷,即使如往日风华,却遮掩不住美眸中的恐惧。
戏台四周堆满干柴,稍微走近些许,便能嗅到刺鼻的火油味。
当见到赵或出现的那一刻,裴姬顿时惊诧,双眸燃起希望,不断用眼神向赵或求助。
赵或的视线从戏台移开,往庭院的长廊看去,咆哮的寒风中,除了见到被五花大绑的雪云外,还有衣冠楚楚的姜挽负手而立。
“燕王殿下。”姜挽很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说话间,他抬脚走下阶梯,夺过府兵手里举着的火把,款款行至戏台附近,和门前的赵或遥遥相望。
赵或握着吞山啸,朝前走去两步,站在台阶上,铁甲玄衣猎猎生风,精锐从他身后涌入,朝着两边快速布开,迅速将偌大的庭院包围。
他自高处俯瞰着姜挽,冷声道:“怎么,你想用这几个无关紧要之人,来要挟本王吗?”
姜挽一听,顿时失笑,嘲弄道:“当真无关紧要的话,殿下恐怕不会出现在此了吧。”
赵抑收剑入鞘,松了松冷硬的脖颈和手腕,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藏一丝怜悯,皆是对这院子中人的睥睨。
他的身上不似姜挽等人干净,玄色的衣袍沾染了看不见的血色,铠甲如同被泼了鲜血,脸颊和双手还有未消的血迹,大雪也未能将其溶解干净。
此刻的他,看起来如同随时撕人的猛兽,只盘旋在危机四伏的领地,等着时机的到来,将敌人彻底撕咬嚼碎,冷漠无情踩在脚下。
姜挽和他对视片刻,忽地眉梢微蹙,往戏台靠近些许。
赵或朝着阶梯走下,站在大雪中,望着姜挽方才后撤的半步,转而笑了声道:“既然都等死了,本王劝你将火直接丢下,省得本王还要砍断你的手。”
只要那火把落在了柴堆上,转眼间偌大的庭院必将陷入火海,又值狂风呼啸的冬夜,想要顷刻间卷席山庄绝非难事。
姜挽闻言不由打了个冷颤,悄悄又远离了些许戏台,单手举着火把,在看见赵或靠近时险些掉落。
他的气势远不及赵或半分,甚至敢说,能拥有赵或这般与生俱来的气场,世间本就寥寥无几。
何况是敌对之人,他区区一介文官,若不略施小计,想镇得住赵或等人谈何容易。
姜挽暗自深吸一口冷气,偏头瞥了眼戏台上瑟瑟发抖的裴姬,沉着气朝赵或挑衅道:“看来殿下当真不在乎皇嗣的死活,那我们不如拭目以待,到底是你的速度快,还是火势蔓延更快。”
赵或知他有多疯,这一点和赵抑几乎如出一辙。
面对姜挽所言,他不得不慎重考虑几分。
赵或思忖道:“姜挽,你所求的无非是和赵抑长相厮守,不如你我做一场买卖,将这些人放了,本王跟你走,回了魏都任你二人处置,这样一来,你们除去心腹大患,何愁不能高枕无忧,你看如何?”
姜挽眼中带着警惕,下意识将火把朝柴堆伸出些许,质疑道:“我如何信得过你所言?”
赵或扶着剑,踢掉脚边的石子,道:“你若能说到做到,本王便让你废了这双腿,给你们绑回魏都,亲手献给赵抑。”
他未等姜挽回答,接着说道:“马继祥在粮仓一战中败北,赵抑还能留他,说明把中州这个机会给了他,只是今夜本王攻城后,却迟迟未见他出现,不知是否临阵脱逃了。赵抑想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不是吗?”
姜挽眉头一蹙,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这样的买卖确实能如姜挽所愿,他若能把赵或押回魏都,不仅能让赵抑相信自己的忠心,还能除掉知晓赵抑身世的马继祥,乃一举两得的办法。
他沉思少顷后,朝赵或说道:“好,燕王殿下言而有信,但我想先看看殿下的诚意,殿下不如先动”
话音未落,赵或将玉冠上的簪子取下,在众人眨眼的瞬间扎进腿上,吓得姜挽脸色微变,四周的精锐则面不改色望着,赵或也只是皱了皱眉梢,随后朝他挑眉一笑。
鲜血顺着簪子落在积雪,渗入雪地里渐渐铺开。
姜挽惊魂未定,暗自滑了下喉头。
疯了。
都疯了。
他仍旧举着火把一动不动,招手命人解开雪云,随后押到戏台下方。
雪云哆嗦来到他们身边,姜挽用眼神示意她走上戏台,为绑住脚踝的裴姬解开绳索。
赵或高声唤道:“李冠,莫笑,带人退下!”
两人听命上前,将裴姬等人带走,大军缓步后撤,朝着山庄大门外退出。
直到朱红的大门关上,姜挽后退两步,收回火把,命人上前绑住赵或再断腿,避免他突然反抗。
赵或乖乖就范,自觉朝着戏台走去,大腿的簪子未曾拔出,府兵不慎碰到时,他还因疼痛倒吸一口冷气。
他好奇问道:“姜挽,你到底看上赵抑什么?”
姜挽侧目看去,抿唇不语。
赵或任由府兵操控,嗤笑一声说:“若你因他当年选你做伴读,给你提供衣食住行,如此就俘获了你的真心,那你确实会成为他的棋子。”
“赵或!”姜挽斥道,“你区区一个谋权篡位的叛贼,没资格评价太子殿下。”
赵或一听这恶名,不屑笑了声。
他瞥见府兵取下腰间的吞山啸,从容不迫说道:“那你说说,庆平山庄一局,要杀的皆是知晓他身份之人,你未必看不懂,若他未曾质疑你的忠诚,又为何派你而非杨礼前来。但你还是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着实令人发笑。”
“好笑之人是你!”姜挽怒斥。
然而下一刻,朱红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他们的对话。
众人循声看去,赵或的脸色率先大变,只见李冠等人被马继祥领兵逼退回来。
姜挽见计划被破坏,厉声喊道:“马继祥!”
但马继祥对他的怒喊充耳不闻,当踏入山庄时,他手中提着一颗精锐的头颅,得意甩了两下,朝着戏台的方向抛去。
不料这一抛,头颅滚落在姜挽脚边,惊得姜挽握着火把的手一抖,火苗从火把上甩落,滴在戏台的柴火堆中,干柴烈火瞬间铺天盖地燃开。
“殿下——”李冠和莫笑大喊了一声。
赵或眉头紧拧,被人捆绑于戏台上,他在冰天雪地中,被蔓延四周的烈火逐渐吞噬,熊熊烈火如血盆大口,瞬间将他的身影淹没,大火似要把天地万物燃烧殆尽。
混战在偌大的庭院中一触即发,火势向整座山庄铺开,交战的众人在这一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不少人朝姜挽投去目光。
而姜挽在火苗掉落时,因害怕躲在了府兵身后,望着赵或消失火海的身影,面目狰狞看着火海里的众人,慢慢地,他的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狞笑。
没错,他要今日拜访庆平山庄之人,全部葬身于此。
无人生还!
大军喊杀声震天,如天崩地裂般,炽热的烈焰在四处乱窜,目光所及之处腾起高大的火柱,旋起滚滚尘土朝着九重天而去。
姜挽满眼痛快,凝视着戏台的方向,当赵或的身影渐渐被湮灭时,他嘴边的笑声愈发猖狂,目不转睛盯着众人接二连三消失在大火中。
正当他深陷除之而后快的得逞中,怎料转瞬间,一抹高大的身影自火海跃出,朝着他扑面杀来。
赵或从戏台跃起的瞬间,将腿边的簪子骤然抽出,深邃的双眸如猎杀的猛兽,盯着姜挽的脖颈不放。
眼看得手之际,赵或感觉耳畔有杀气呼啸而过,他迅速侧身闪避,被迫躲开马继祥挥来的长枪,亲眼目睹姜挽逃开。
当赵或翻身躲开后,脚步一撤,反手握住马继祥回弹的长枪,他的臂力因握住东西顿时增强,单手将长枪拉向自己,在马继祥趔趄时,他猝不及防回推。
马继祥被长枪回击腹部,即便隔着厚重的铠甲,依旧被震得推远数尺外。
赵或立刻折身去取吞山啸,可当他再度和马继祥交锋时,余光快速一瞥,发现莫笑陷入危险中,因抱着皇嗣难以施展,加之还要护着身后的裴姬和雪云,眼下已是被敌军层层包围之势。
吞山啸出鞘,赵或快速避开马继祥的进攻,和近处的李冠对视一眼。
空中传来一道风雪的呼声,长枪自侧身挥来,赵或凌空翻起躲过,落地后迎着长枪而上,吞山啸气势如虹,轻松砍断长枪,李冠一个箭步上前,握剑破势刺向马继祥。
赵或收剑闪身,袭向包围莫笑的敌军,毫不留情举剑腰斩敌人,奋不顾身将他们护在身后。
两人联手除去敌军,他伸手接过皇嗣,未料便是分神间,长箭于一侧破空穿来。
银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赵或的额角射去,逼得他不得不抬手,试图用握剑的手腕以此挡下这一击。
然而,一切皆是造化弄人。
数日后,在钟嚣领兵出城之前,城外突传急报,称魏都派人前来议和。
沈凭立于谯楼时,见到来议和者乃是张子航,并未阻碍他要逼近魏都的决心。
可当张子航取出一物后,沈凭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冲下谯楼,不顾众人的阻拦,踉跄扑在张子航的面前。
是吞山啸。
为何只有吞山啸回来!
张子航站在雪地里,双手托着血色斑斑的吞山啸,看着沈凭拖着脚步,红着眼眶,匪夷所思看着吞山啸。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接,脑袋轻轻拨了下,嘴唇轻颤,双眼猩红望向张子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良久,哑着嗓子挤出三个字。
“人、在、哪。”
张子航沉重说道:“燕王带着冯奇等人将潘淋漓他们全杀了,方圆百里几乎无一生还,燕王在庆平山庄的混战中被马继祥围截,姜挽不慎令山庄走水,双方大军葬身火海,唯有姜挽带着吞山啸回京。”
沈凭面色刹时惨白,身子在风中晃了晃,耳鸣顿时充斥他整个脑海。
噩耗接踵而至,他短暂失去听觉,心脏剧烈的疼痛令他手脚麻木,紧接着浑身失去感知,他完全听不清张子航后续所言,也感受不到寒风的刺骨。
他疲软的双手抬起,颤抖伸向吞山啸,最终接过紧握住的那一刻,两行清泪滑落而下,炸落雪地中凝结成晶。
屏着的呼吸一破,他只顾着喃喃自语道:“不会的,惊临他不会的”
张子航语重心长劝道:“幸仁,算了吧。”
他虽为清流派中人,但和沈凭从未有过恩怨,甚至一直将其视作媒人,当朝廷要派人前来议和时,他选择主动请缨,想借此好好劝上一劝。
沈凭他滑落在地,将吞山啸用力抱在怀中,脸颊贴在冰冷的剑身,痛苦阖眼,试图能找到一丝余温。
可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冰冷如霜的触感,他什么都没能感受到。
他双唇颤抖地呢喃道:“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快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说了会回来,绝对不会弃之不顾的。
张子航见他这般痛不欲生,缓缓蹲下身,于心不忍道:“幸仁,你可以不信旁人所言,但我来之前,派人暗中去搜寻过,除了姜挽,无一人生还,那些尸骨全部堆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沈凭目光涣散地摇头,抱着吞山啸在怀,狼狈地从雪地里起身,面如死灰拖着脚步,呆滞朝着城门而去,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着。
“这不是真的。”
惊临会回来的。
他会的。
张子航想上前两步,但谯楼上的弓箭手全然对准他,逼得他停下脚步,心急如焚望着沈凭离开的背影。
他大声喊道:“幸仁!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别再执迷不悟了,太子殿下说过,只要你愿意带着兵符上京议和,他能让你保住任何人,幸仁!你起码要为这些无辜之人慎重考虑!”
雪花无休止地飞舞着,启州死气沉沉,深蓝的夜幕中布满厚厚的浊云,寒风在耳边嘶声吼叫,肆虐着整座州城,如锐利的刀剑刺穿严实的衣甲,身体仿佛被划了一刀又一刀,令人痛苦煎熬。
驿站后院中,吊挂的灯笼被寒风刮得晃动,伫立在院子的身影孤寂落寞,地面的灯花飘零,握剑之人的肩上落满了雪。
待意识到身旁有人出现时,沈凭才见开口,语气悲凉道:“是我害了他们吧。”
钟嚣撑伞为他挡雪,立于一侧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公子节哀。”
沈凭望着朦胧的雪夜,仿佛回到那年的冬至,又仿佛回到北越山营地。
他有千万个不相信,可手中紧握的吞山啸又是什么?
杳无音信的中州一战又是什么?
风雪卷着青丝飞舞,沈凭沙哑问道:“张子航如何说?”
钟嚣道:“若是明天落日之前没有结果,魏都的大军将攻打启州。”
他沉吟少顷,又接着说道:“大公子,未尝不可拼死一战。”
话音刚落,却见沈凭摇了摇头,他极力克制着巨大的悲痛,压着声音说:“不必了。”
钟嚣欲劝道:“大公子”
“不打了。”沈凭缓缓垂头,朝着手中的吞山啸看去,“骄阳从越州城快马加鞭前来需十余日,明日落日后若攻城,已等不及援军,启州城一旦被屠,必将生灵涂炭,越州太平不过数年,根本经不住连天战火,边陲亦是如此。”
这不是惊临想要看到的。
他轻声道:“张子航说得不错,救人要紧。”
魏都还有数不清的人苦苦藏身,只求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将成千上万的性命置于死地。
但是他觉得好痛。
好痛。
他不要共享江山,他只要惊临。
全身上下如同被万箭穿心而过,被千刀万剐而伤,被大火焚毁而灭,变作支离破碎的空壳,让他从此在这世间行尸走肉。
如临深渊。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