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掌心
猛然间, 商行账房大门被人推开,魏辞盈站在书案旁看账本,循声抬首望去, 瞧见火急火燎跑来的人时, 好看的脸蛋都皱成了一团。
她指着侍女喊道:“别跑别跑!每回进来能不能好好推门, 一惊一乍的,回头又要修门了!”
那侍女气喘吁吁说道:“魏姐,他、他有、有”
魏辞盈问道:“谁有了?”
侍女咽了咽喉咙道:“苏、苏当家他”
魏辞盈以为是庄子上的人, 笑着摆手说:“小事什么?!”
她蓦然一惊,上前拉着侍女问道:“你再说, 是谁有了?”
侍女喘匀气道:“苏当家啊。”
魏辞盈错愕在原地, 不可思议说道:“他一大男人你说能怀?那方圆百里不都得姓贺的!”
可侍女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平复下来后道:“魏姐, 苏当家他有事请你过去一见。”
魏辞盈失望道:“哦,原来不是有了。”
包厢被敲开时, 苏尝玉瞧见潇洒而来的魏辞盈, 屋内的沉默一扫而空,他立刻喜笑颜开迎了上去, 无视身侧见状皱眉的贺宽。
两人上前一顿欢喜, 互相迎着落座。
魏辞盈朝贺宽颔首道:“贺大人, 好久不见。”
贺宽点了下头,“嗯。”
结果他的肩膀立刻被人甩了一掌, 转头看去,发现是苏尝玉对自己动手。
苏尝玉不满道:“嗯什么?人家喊你, 你又装什么哑巴。”
贺宽见他和自己说话了, 板着的一张脸都变得阳光明媚起来。
他看向魏辞盈, 生疏笑道:“魏姑娘好。”
魏辞盈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意味深长端详着他们两人。
苏尝玉给她倒上水,询问起她的近况。
魏辞盈道:“放心,商行一切都好,眼下基本都恢复了,再到三个月就要过年了,我命人算了算红利,除了你的那一份,其余都分给庄子里的姐妹们,让大伙儿好好过个富足年。”
既然说到红利,苏尝玉便也不隐瞒,在敞开说之前,他先给贺宽递了个眼神。
随后见贺宽起身朝外走去,为厢房里的两人拉上门,听话站在门外守着。
见到贺宽熟练的行为举止时,魏辞盈表示很意外,转脸看来,遂听见苏尝玉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
苏尝玉将越州的情况大致告知,眼下越州有意和外族谈和,需要投入大量的钱粮,鸦川口粮仓的资源是越州和静州的支柱,若无紧急情况绝不会轻易动用,如今唯有苏尝玉是他们谈和的希望。
一盏茶过去,魏辞盈大致清楚当下时局。
她拧起的眉头不见舒展,待苏尝玉说完后,才沉声回道:“这笔银子今夜便可命人去安排,另外我把自己的那一份也交给你,只是我必须要告知你一事,近日这批银子恐怕运不出中州。”
苏尝玉愣住,“为何?”
魏辞盈道:“前去魏都的商队传回消息,太子突然将太后送到庆平山庄,近日已有府兵和禁军出现在中州了。”
中州地理位置特殊,占地面积不比其余州城大,又临近天家的避暑山庄,一旦有风吹草动时,这些耳听八方的商队都能及时知晓。
苏尝玉知晓事态受阻,若想要快马加鞭运送,只会引起府兵和禁军的注意。
他抬眸看了眼屋外来回踱步的身影,贺宽以反贼之身游走,远比自己还要困难许多。
魏辞盈捕捉到他的视线,话锋一转问道:“我的好当家,你们二人和好了?”
她先前得知贺宽把苏家给抄走时,气得险些提刀上京,但她清楚一事,抄家过后,率先受到影响的乃是中州商行,她不能意气用事置同伴不顾,只能命人不停上京打听消息。
直至她收到苏沈镖局的风声,得知苏尝玉和方重德秘密离京才放心。
而后她立刻派人去官州,将苏家商行暂且歇业,寻上杨昆山相助,想要保住官州的商行。
不久后,她得知魏都宫变,贺宽随赵或等人离京,她想打听魏都商行的情况,得知除去中州以外,苏家其余商行无一幸免,而官州商行虽歇业,但受到的冲击极大。
魏辞盈靠着旧事和贺苏两家恩怨,大胆猜测贺宽和苏尝玉的关系。
如今看来,两人并非想象中的水火不容,这一对当真是靠着恩怨情仇结下缘分。
苦命鸳鸯。
苏尝玉听见她的问话,立刻收回视线,神色别扭说道:“我才不会原谅他呢。”
说话间,他的余光落在受伤的右手上,眼底闪过一丝难过。
忽然他的眼中瞧见魏辞盈伸手而来,随后右手被魏辞盈拿起,慢慢放在了桌上。
苏尝玉的脸色出现一丝慌张,右手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长处,他为了不叫人失望而隐瞒许久,眼下却被拎了出来,逼着他去面对旁人的讨伐。
他抬首和魏辞盈对视,刹那间,他被魏辞盈眼中的安慰所愣住。
魏辞盈和杨昆山相识后,后者作为钱观仲的门生,他们与贺远行交好,一番打听下来,魏辞盈对贺苏两家之事颇有了解。
自然而然也知晓苏尝玉挡刀一事。
魏辞盈轻声笑道:“你是我们的当家,哪怕没有金算盘,只要你是苏尝玉,你是苏画秋,就是商行的当家。”
这一刻,苏尝玉鼻子一酸,右手手指竟因此颤抖了下,他难以置信看着魏辞盈,眼眶微热,忍住了落泪的冲动。
他清了清嗓子,右手捏着茶杯,扬起笑说道:“我又不是废人,当然不会轻易放弃商行。”
这是他付诸多年心血的家当,绝不可能就此放手,即便是跌入泥潭,他也会带着商行起死回生。
厢房门被打开,贺宽瞧见两人走了出来,随后问苏尝玉道:“可要相送魏姑娘离开?”
苏尝玉瞪他,“让你送,若是被府兵发现了,我们全部都要遭殃。”
贺宽很严谨说道:“我可以派暗卫护送。”
苏尝玉心烦道:“都说了不用、不用、不用,你是不是听不懂?”
贺宽垂眸道:“听懂了。”
魏辞盈连忙上前安抚苏尝玉,“好好好,床头打架床尾和,动怒伤身,我长了两条腿,能跑能跳,你二人莫要因我伤了和气。”
看小两口吵架真有意思。
贺宽朝魏辞盈作揖道:“魏姑娘放心,画秋是长途跋涉累了,还望魏姑娘见谅。”
苏尝玉烦道:“魏姐别理他,他这人无趣得很,你别见怪。”
魏辞盈笑眯眯说:“我懂我懂,你们二人可千万不能分开。”
省得自己吃不到八卦了。
贺宽笑了笑,很诚恳得点头答应。
片刻后,苏尝玉把魏辞盈送走,再回到厢房时,发现贺宽一直站在书案前不动。
他带着疑惑上前,瞧见贺宽木讷地推着金算盘,似乎并未觉察他的出现。
眨眼间,贺宽发现金算盘被取走,偏头看去,见到身侧回来的苏尝玉。
苏尝玉撇着嘴说:“别动我的东西。”
贺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突然把那右手握住,小心谨慎捧在手里。
苏尝玉一愣,险些抖落了金算盘,当他想要挣脱贺宽时,瞧见贺宽把受伤的右手展开,弯腰垂头,慢慢吻住掌心上遗留的伤痕。
骤然间,苏尝玉心头一阵悸动,竟忘记躲开他,而是呆滞看着贺宽的一举一动,感受着右手掌心传来的触感。
是温热的。
小心翼翼的。
苏尝玉感觉封尘的思绪再次翻涌,叫他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当贺宽抬起头时,认真凝视着他的双眼,轻声细语道:“画秋,你不必原谅我,只要此生让我护着你周全便好。”
亏欠苏尝玉的所有,他会用这条贱命去还。
大雪覆盖在广袤大地,天地一色,如一张羊羔毯铺落人间。
赵或得知方重德醒来,从官署离开后率先朝着苏宅赶去。
管事看着大夫前脚离开,转眼间瞧见沈家的马车出现,他连忙冒雪迎上前相迎,几人一同前去厢房。
来时天色已暗,方重德因喝药的缘故早早下了榻,赵或未能和老师说上话,索性选择坐在床榻边守着。
赵或带着些莫名的执着,又逢老师病重,师徒两人许久未曾说上话,当他今日得知老师转醒,却不能抽身前来探望,心中难免有些惆怅。
他虽然将思绪藏起,但沈凭轻易察觉所有,此刻屋内静谧,相陪不语。
夜里管事端来清粥小菜,他们两人简单对付过后,沈凭不作逗留,前去偏房看书去了,徒留赵或一人留在方重德榻边。
深夜里寒风刮得紧,许是睡得早,方重德夜半转醒了。
诸如此类的状况,在近段时日时常发生,每逢夜深时,方重德醒来后,除了胡思乱想别无他事可干。
他深知自己的身子不堪,选择在白日里贪睡,只为了减少孩子们的担忧。
但他万万没想到,今夜醒来时,竟瞧见床榻边阖目端坐的赵或。
方重德不想闹出动静,唯有暗暗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不重,可赵或睡得不安,遂跟着睁眼了。
师徒两人隔空相望,沉默半晌未语,直到方重德无奈一笑,虚弱无力说道:“殿下来了。”
赵或恍然回过神,猛然间竟朝前一倒,双膝跪落在地,高大的身子弯腰,额头朝地面重重磕下,声音如贴在地面,沉闷而愧疚,“学生不孝,承教数载也未能让老师放心,如今还令老师身心交瘁,病魔缠身,请老师责罚。”
方重德把手伸出被窝,骨瘦如柴的手拍了拍床榻,示意赵或起身。
但赵或却不似往日听话,执意要跪在地上。
见他固执不起,方重德只好坦言道:“殿下无需自责,你是老身选中的学生,纵使他贵为先太子遗孤,为师也从未后悔选了你。”
闻言,赵或缓缓直起身子,沉默不语,垂眼望着地面,他背对着烛光,昏暗将他眼底的思绪藏尽。
方重德慢声道:“老师遗憾的,是他和先太子没有丝毫相似。”
屋外寒风骤响,灌进偏房的风吹动书案的烛火,桌上见一人趴着熟睡,翻动脸颊时,迷糊间看见身侧站着的影子。
“惊临?”沈凭连忙起身,发现身上被披了大氅,氅衣十分暖和,显然才被解下。
赵或为他系好氅衣,眼底一片平静,让沈凭以为他没等到方重德。
他朝赵或轻声问:“怎的过来了?”
大氅系好后,赵或抚着他的脸颊,无声笑了笑说:“老师歇下了。”
沈凭怔愣须臾,听见赵或续道:“要哥哥久等,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闻言,两人心照不宣,沈凭把他的手接过,十指相扣提步离开了苏宅。
今夜沈凭在偏房看书,到了后半夜打算在桌上小歇,不想睡到将近天亮。
此刻他们走在街道上,脚踩雪地里,偶尔能听见四周扫雪的声音,未亮的天空一片深蓝,映照雪地时如同泛着光,昏暗中的天地并非白雪皑皑,而是淡霭幽蓝之色,别有一番景致。
马车将到府邸前被喊停,赵或提议想要走走,沈凭便也陪着他。
两人时常这般并肩而行,毫不避讳,自由自在。
赵或很喜欢,沈凭亦如此。
如今的十指相扣来之不易,是他们历经险阻所换,世俗的眼光击溃不了他们,只会让他们更加珍惜彼此。
一路上两人交谈甚少,将到府邸时,赵或才顿足。
他垂眸望着沈凭,突然问道:“幸仁,你也觉得我是位明君吗?”
沈凭听出话中之意,想来今夜师徒两人的交谈,必然涉及到赵氏兄弟。
他率先把相握的手扣紧,抬首望着赵或,一字一句说:“惊临,你无需自我怀疑,你只需做好自己就足矣。”
回想在官署谈起辎重一事,他作为局外人旁观一切,亲眼目睹赵或的统治力,每每想起都令他心生惊叹。
沈凭把他的双手握住,并未直视着他的双眸,而是低垂着眼帘,指腹滑过他的掌心,感受其中留下的茧子,言语间声色温柔坚定。
“惊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站在你的身边会变得光耀夺目。”他轻轻捏着赵或的指尖,掩饰心中突如其来的紧张。
赵或微愣看他,见那乌睫扑闪,心头涌上一阵异样的情愫。
沈凭毫无保留袒露心声,说话间把头抬起,“所以你唔!”
他的话都被赵或堵在嘴里,眼底乍现诧异,又在转瞬间化作笑意。
赵或耳廓涨红。
也许是天气太冷了。
等两人缠绵够了,赵或慢慢松开沈凭,对视间相互失笑,呼吸时呵出的白雾消散在寒风中。
赵或把他的手藏好在大氅里,脑海里浮现今夜老师所言。
“有一日,幸仁曾言你‘不争功名甘为臣’时,为师便知没有选错人”
“先太子未能登基,虽是为师从前的遗憾,但胜在老天有眼。”
“为师还能教出一位明君,此生也无憾了。”
今夜所谈不过半个时辰,却足够让赵或坚定自己所想。
方才他沈凭询问,其实更想知晓另一事罢了。
虽然依旧没有答案,但他得到了夸奖。
也足够了。
赵或抬手捧起沈凭的脸颊,接二连三在他的脸上落吻,亲得沈凭阖眼笑了良久,他们无视晨起路过门前百姓,对百姓捂嘴的偷笑视而不见,选择沉浸在属于他们的世界。
半晌过去,沈凭反手将他按住,余光扫见走过的百姓,红着脸斥道:“不许胡闹了。”
赵或咧嘴一笑,弯腰把人扛起,快步朝着厢房而去,“哥哥想吃什么早膳,本王亲自下厨。”
沈凭惊恐抱住他的脖颈,目光落在他的后背,心想若是有尾巴,此刻恐怕都要摇上天了。
他知晓赵或一夜未眠,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若是还捯饬做饭,只怕日上三竿都不能补眠。
沈凭无奈说:“还不饿,你先歇会儿,午后还要去官署呢。”
许是赵或太兴奋,哪能轻易睡着,待回到厢房时把人放下,又狠狠亲了一口,心花怒放道:“我知道哥哥爱吃什么,等我片刻即可。”
不料还未转身,忽地手心被拉住,他有些疑惑回头看去,只见沈凭朝自己勾了勾手。
他弯腰低头,以为是身子沾了什么。
不料耳垂传来微疼,顿时他的全身如触电般颤了下。
沈凭含着他的耳朵吐息道:“我、想、吃、你。”
车轮碾过魏都的街道,马车朝着百花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百花街深巷的暗室里,见两抹身影伫立其中,一名身着华服,长得年幼的男子接过两封书信后,不解问道:“薛姑娘为何不亲自送给谢老爷?”
薛娇娇看着他俊秀的面容,浅笑道:“若草民能这般肆意初入谢府,谢老爷又何至于请四殿下前来一趟呢。”
赵弦把书信藏在怀里,忐忑说道:“谢家被盯得紧,我心里有些害怕。”
薛娇娇安慰道:“若是有人问起殿下去了何处,殿下不必说谎,如实交代来了百花街游玩便是。”
只见赵弦脸上出现愕然,“那你们”
薛娇娇摇头道:“草民自有保命的手段,还请殿下务必把此信交给谢老爷。”
随后两人相互作揖,赵弦朝她说道:“好,薛姑娘保重。”
说罢,赵弦戴上氅帽,快步离开了暗室,消失在雪天之中。
下一刻,暗室的门又被敲开,薛娇娇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再三思索后才上前打开,只见一名小倌出现在眼前,神情肃然道:“娇娇姐,宫里那位来画仙楼了。”
薛娇娇明白他所指的是姜挽,只见她跨出暗室,往巷子两侧看了眼,发现赵弦离开后才松了口气。
她的视线落在雪地的脚印上,忽地眉梢一蹙,朝小倌吩咐道:“你等会往这边离开。”
小倌颔首,意识要踩乱赵弦的脚印。
话落,两人分头行动,直到薛娇娇出现在画仙楼前。
自打虞娘不在百花街,薛娇娇接手了一切,百花街的探子虽不曾露面,但朝廷知晓此地暗藏前朝人的势力,不过迟迟未见动手,显然朝廷想为己所用。
当初薛娇娇冒着危险接管,引来不少人暗中的打听,皆是冲着打听虞娘的行踪前来,其中便有姜挽。
赵抑的身世绝不能被暴露,所以姜挽想为赵抑除掉虞娘,倘若不能将他们掌控在手,这些人便只有死路一条。
得知薛娇娇的出现后,他前来数次打探消息无果。
只因薛娇娇对赵抑的身世并不知情,久而久之也打消姜挽的怀疑,此后姜挽再来百花街,便是冲着拉拢而来。
薛娇娇为自保佯装附和,以求护住百花街的同伴。
厢房中,姜挽身着一袭靛青长袍端坐,瞧见薛娇娇进来后,他从椅子起身见礼。
如此彬彬有礼又长相清俊的公子,本该是饱受旁人艳羡和青睐之人,不为世俗所折腰。
然而,姜挽却恰恰相反,行事手段狠辣不留后路。
若非虞娘曾警醒过薛娇娇,此时她会被蒙蔽双眼,未料这副平易近人的皮囊下,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一面。
薛娇娇遮去脸上的警觉,笑颜如花端茶上前,“姜大人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关照?”
姜挽回笑道:“想找薛姑娘打听一事。”
薛娇娇填了他对面的座位,带着疑惑道:“哦?姜大人不妨细说。”
姜挽道:“听闻薛姑娘从静州而来,不知姑娘可还记得静州局势如何?”
提起静州,薛娇娇有瞬间心惊,随后面不改色道:“当时静州城内外,草寇横行,官府无能,我们百姓民不聊生。”
话落少顷,她未等姜挽继续打听,率先反问道:“姜大人可是怀疑虞娘回了静州?”
姜挽闻言眉梢微挑,大方承认道:“不错,眼下静州官署久不见动静,朝廷怀疑是否出事了。”
薛娇娇从前跟在虞娘身边学习,懂得察言观色,能分辨出姜挽此时刻意的套话。
她思忖着说道:“确实可疑,但草民听闻北越山边陲被侵扰,恐怕虞娘此次回去凶多吉少。”
姜挽道:“此话怎讲?”
薛娇娇道:“草民先前听柳大哥提起静州的互市,表面看似做买卖,实则是为了传递消息。草民离开静州时,互市仍旧通行,鱼龙混杂,虞娘处境恐不堪设想。”
屋内沉默片刻后,只见姜挽无奈叹了口气,两人寒暄须臾起身告辞。
薛娇娇相送他离去,待姜挽入了车厢,脸色骤然垮下。
姜挽朝面前坐着之人说道:“还是老样子,不肯深交。”
对面的人身着一袭紫袍,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听见姜挽所言时,毫不留情戳破道:“你想将百花街纳入手中,除非让裴姬相助于你。”
“不可能。”姜挽扫了眼孔伐,“难道你忘了,柳信和曹光见之死,都与我脱不了干系吗?”
孔伐对此笑了两声道:“那你觉得,送裴姬去庆平山庄,就能免去朝廷对后宫的干涉吗?”
姜挽知晓不可能,婚姻是笼络的棋子之一,但赵抑需除掉眼中钉,越静两州若能出事,于他们而言是个好机会,他们必须找到突破口,否则一拖再拖,势必养虎为患。
孔伐见他不语,接着说道:“据我了解,越州和外族不会轻易开战,鸦川口的粮仓是关键,不如调虎离山,命潘淋漓发兵鸦川口,看看能逼出多少人现身。”
姜挽沉思片刻,脸色有所缓和,扬起笑朝他道:“如此看来,孔相当真比太师更有谋略。”
话虽如此,却换来孔伐的一声冷哼。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72章 相信
屋外寒风料峭, 屋内的暖炉烧得噼啪作响,不过今日难得天空放晴,此刻午后的廊下, 瞧见两抹身影盘腿乘阳取暖。
远处见一抹身影前来, 手中还端着漆盘, 行至老者面前后,弯腰把漆盘递上道:“老师先把药喝了。”
方重德接过赵或递来的药,面不改色喝下, 待喝完时,余光瞧见身侧推来一小盘子。
他转头看去, 发现是沈凭给自己备好的姜糖。
老人的脸上浮现笑意, 对他们这般照顾小儿的举止表示无奈, 随后拿起一颗姜糖放在嘴里含住, “你二人就别操心了。”
说话间,他招手让赵或一并坐下, 赵或端坐一侧看着他们对弈。
随后见赵或从袖口取出一封书信, 递给方重德道:“老师,这是画秋的来信。”
方重德一听, 把手中的棋子落下后, 连忙接过书信拆开。
一侧看似乖乖坐着的赵或, 则伸手往矮桌下方而去,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捏了把沈凭的脚踝。
当他发现那脚竟有些冷时,不由眉头微蹙, 旋即解下大氅丢给沈凭, 装模作样道:“劳烦哥哥帮我看着。”
沈凭瞪他一眼, 示意他注意点分寸, 抬手把大氅拿着,铺在了腿上。
方重德将书信看完后,眼中满是慈蔼的笑意,显然是中州之行顺利,没有让他担忧。
但他怀疑苏尝玉报喜不报忧,偏头朝做着小动作的赵或看去,问道:“中州眼下如何?”
如今赵或极少和他提起公事,若是被问起之余,也不会透露太多,尽可能不让老师操心,以免劳累了身子。
他回想贺宽的书信道:“中州地方小,输送时小心为上,他们选择了分批送出,基本无碍。”
话落,他转头和沈凭对视了一眼。
方重德道:“如此甚好,但若有事,也别瞒着为师,你那点心思留着忽悠旁人去。”
只见赵或怔愣了下,心虚的摸摸下鼻尖,惹得沈凭跟着失笑了声。
沈凭把象棋往前推去,说道:“太师别怪惊临,他不过担心你的身子罢了,若真的有棘手之事,恨不得找你呢。”
方重德哼了声说:“最好如此。”
赵或笑道:“老师不信我,也要信哥哥的话。”
三人其乐融融晒着暖阳,一局棋过去,院子中瞧见莫笑走来,行至沈凭跟前时道:“大公子,孙娘请你前去一趟账房。”
沈凭搁下棋子道:“好。”
之后转头看向他们,拦下想要相送的赵或说:“小事一桩,是有关下个月静州的粮食,我去走走过场,让莫笑送我就是了。”
赵或又坐回了软垫上,点头说道:“那我晚些去接你回家。”
话落,他叮嘱沈凭把大氅带上。
沈凭颔首笑了笑,起身朝方重德作揖,披上赵或的大氅便离开了。
目送沈凭离开后,赵或填了他的位置坐下,给面前的象棋撤掉,摆上围棋对弈起来。
方重德见状说笑道:“你二人倒是会折磨人,又是围棋又是象棋。”
赵或脱口而出道:“也许他在那里未曾学过围”
言语间,他的话戛然而止,连手中的动作都停顿了下。
然而,刚要遮掩时,却听见方重德意有所指的问话,“当年冬至,你可是听见了?”
赵或抿唇不语,直到把东西都摆放好后,答非所问道:“老师先请。”
方重德收回打量他的视线,手中的黑棋先下,道:“藏这么久,心里有何打算?”
赵或跟着落白子,淡淡道:“无妨,这都是小事。”
闻言,方重德笑了笑,话锋一转说道:“所以中州出问题,也是小事?”
赵或的心思被他接二连三的戳破,手中的棋子险些没拿稳,直到沉吟半晌后才说:“学生是想瞒都瞒不住。”
方重德却道:“但为师瞧着你倒是能瞒,好比幸仁的身世,你藏得滴水不漏。”
兜兜转转又扯了回来,这一次赵或彻底认输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笑道:“好好好,是学生错了,老师想从何听起?”
方重德道:“那便说说中州的正事先。”
赵或思索道:“不知宫中发生何事,导致裴姬被赵抑送去了庆平山庄,朝廷在中州增添兵力,见初他们不好大批输送钱粮离开,且他们的身份不能轻易暴露,唯有借魏辞盈之手运送。”
方重德问道:“前些时日我病倒,你可是把此事告知了画秋?”
赵或点头回道:“得他相助,应他所求,我若是隐瞒,便是对不起他对我们的信任。”
言谈间,方重德把手中捏着的棋子落下,沉默须臾道:“他如今想早些回来了。”
苏尝玉的信中,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方重德的担忧。
赵或问道:“我派人暗中把画秋先护送回来。”
“不必。”方重德朝他摇头,“他不能离开中州,此事为师会捎信给他。你且按照计划行事,命贺宽把关好中州,与你里外接应。中州清河城是各州河运的重要关卡,能为你们打听魏都的消息,绝不能轻易放手。”
话未说完,方重德突然弯腰费力咳嗽,布满皱纹的脸颊被瞬间呛红,吓得赵或忙不迭起身斟水,走到他身边为他顺气。
方重德咳了片刻后,把温水接过喝下润喉,摆手让他坐回原位。
赵或脸上有些不情愿,显然不想继续说下去,可奈何方重德不许,唯有继续方才的话问道:“学生不解,为何要画秋留在中州?”
毕竟苏尝玉视方重德作唯一的亲人,离开前再三叮嘱要照顾好方重德。
如今瞧见方重德沉疴难愈,他们作为身边人于心有愧,自然也希望让苏尝玉早日回来。
方重德反问他道:“越州是殿下的归宿吗?”
赵或很坚定地摇头。
方重德的声音因咳嗽有些沙哑,接着说道:“既然如此,越州也不是画秋的归宿,眼下无人能猜测变故,画秋在贺家那孩子身边,才是最让为师放心的。”
这世上,不止他一人将苏尝玉视作亲人了。
赵或道:“老师放心,我和幸仁都会护着苏家周全。”
方重德欣慰笑道:“他有你们,为师也宽心了。”
他端详赵或少顷,突然说道:“说起来,还是谢文邺会教导人。”
提起谢文邺,赵或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好奇问道:“老师此话怎讲?”
方重德说:“谢家从不曾规训于你,倒是养成了你这般胸怀。”
赵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道:“学生年幼时掀翻魏都,后来御史台便顺着我的心思,提议让我随父皇出征,好在不负所望,让老师见笑了。”
方重德跟随他们时间久了,生病时又闲,倒是爱打听小辈里的趣事,听见时随口笑道:“确实年少有为,难怪能让幸仁这般不舍。”
不料随意一说,竟惹得赵或耳根发烫,他又是挠头又是挠脖颈,没有一处利索的,连讲话都结巴了起来,“其实是我死缠烂打”
明明是沈幸仁勾引自己,才把自己迷得死死的。
方重德轻声一笑,随后问起北越山,“边陲之事你有何打算?”
说回正事,赵或正色回道:“待第一批辎重抵达后,立刻派人送到冯奇的手中,我会拟一封书信送去北越山,让冯奇和邱成归一并前去议和。”
方重德道:“从前为师被外敌俘虏时,见识过他们的阴险狡诈,定要让冯奇和邱成归此行务必要小心。”
赵或道:“老师放心,外敌并未一统,且各部族对好战者趋炎附势,人心不齐便能轻易攻克,如今不宜宣战,唯有以议和的方式先拖延。”
方重德颔首道:“如此甚好,暂时平安度过这个冬季,后续一切有望。”
赵或道:“老师切莫为此操劳过度,有学生在,出不了大事,待养好身子来年回京见画秋。”
话虽如此,但贺宽等人的情况依旧不太乐观。
他们将钱粮分批装运,陆水两路皆走,但因魏辞盈先前和苏家有关系,如今中州的官署严查各处,有盘查之人刻意针对魏辞盈,导致部分商队被迫滞留在中州。
苏尝玉从前遇过类似的情况,自然有办法去处理,只是冒险的程度相对较高。
数日前,魏辞盈帮贺宽暗中传信去各州,寻到依附赵或的世家官吏,今夜商队会从江州和中州交界启程,绕路往越州而去。
事关重大,贺宽需亲自出马,暂时将苏尝玉留在中州。
中州因水路发达,入冬之后河面结冰较多,唯有靠近江州的水路能行驶,夜里雨雪交加,屋内的暖炉烧得正旺,一抹身影来回踱步,直至夜深仍旧不见下榻。
苏尝玉睡不着,手中烦躁地拨动着金算盘,不仅因今夜至关重要,还因贺宽独自出行,他不可避免地担心。
先前他们每逢出门都提心吊胆,行事如履薄冰,但从未像今夜这般分开行事。
贺宽临行前曾说过,会派人每隔一个时辰回来报平安,眼看时辰将到,却不见有人回来。
正当苏尝玉愁眉不展之际,忽地听见敲门声,他倏地转头,连忙拔腿往门口而去,却忘了对暗号,不顾一切将门打开。
不料见到来人时,神色大变。
雨雪交杂的深夜中,马车风驰电掣行驶在路上,半个时辰后急停在一所客栈前。
一抹身影披着氅帽下车,急匆匆往紧闭的客栈冲进去。
随着厢房门被推开,暖气夹杂着药味灌进苏尝玉的鼻息间。
他神色匆匆闯进内室,入眼看到床榻上坐着之人,上半身的衣袍被褪了下来,两道腥红的伤痕十分惊人,朝两侧掀起的血肉模糊不堪,苏尝玉顿时双眼发酸。
贺宽怕吓着他,想开口安慰时,结果见苏尝玉扑到面前蹲着,虽然满脸害怕,却非要贴近检查。
苏尝玉没忍住奔溃汲气,语无伦次问着贺宽疼不疼,完全无视旁人的存在。
屋外被视若无睹的魏辞盈站在风中,瑟瑟发抖间,听见里头的哭声,若非身为知情者,她都怀疑是苏尝玉受伤了。
贺宽见他哭得厉害,竟悄无声息笑了声,甚至还往伤口上撒药粉,故意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
恰逢魏辞盈走进来查看,见状愣了下,白眼一翻,心想还以为在伤口上撒盐呢,太装了。
她默默转身离开,贴心拉上门,隔绝一切动静。
苏尝玉眼看药粉渗进伤口,手忙脚乱地伺候贺宽,眼泪都甩到伤口上。
贺宽卖惨,“嘶!”
苏尝玉:“对不起、对不起”
贺宽心头酸涩,刚想安慰他,不料苏尝玉蹲久了,起身时腿一麻,趔趄跌倒在地。
尾骨落地,震得苏尝玉的臀部麻木,他的眼前出现一只满是鲜血的手。
贺宽见他毛手毛脚的模样无奈一笑,道:“地上冷,坐上来。”
苏尝玉乖乖递手,才发现他还在偷笑,耳根一热,站起后马上甩开他的手,小声说道:“我去打热水。”
他也不知为何哭得伤心,估计怕贺见初死了吧。
贺宽道:“不必了,你这张脸出去,外头还以为你丧夫了。”
“贺见初!你混蛋!”苏尝玉推他一下。
不料伤口被撕扯,令贺宽倒吸一口冷气,吓得苏尝玉又扑上来检查。
贺宽看准他扑上来的时机,一动不动迎上前,迅速伸手扣住他的后颈,默不作声吻住了他。
哭声在含吻中被咽下,最后化作面红耳赤。
苏尝玉想推开,但念及贺宽有伤在身,仓皇无措被人家吻够了才分开。
皮外伤能随时治愈,心伤能治愈的机会不多。
但贺宽抓住机会了。
他吻不够苏尝玉,却很懂适可而止,营造距离。
苏尝玉白皙的脸上挂满担忧,哭时满脸通红,抹泪的动作笨拙,实在有趣得难以招架。
唇舌分离后,贺宽见他垂头不语,叹声道:“我不会让自己死的,所以你别担心。”
苏尝玉扁着嘴,垂眸望着掉在榻上的金算盘,抬起手指心不在焉拨了下,“你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
贺宽随意看了眼自己,为他抹去眼泪,安慰道:“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你的怀里。”
苏尝玉脸颊一热,瞪他道:“胡说八道什么!”
贺宽冷峻的眉眼带笑,认真说:“苏画秋,再相信我一次吧。”
他把苏尝玉的右手拿起,用指腹揉着手背,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的。”
苏尝玉一酸,红着眼说:“那你先保护好自己。”
今夜魏辞盈派人送来急报,商队被恶意盘查,贺宽为了让商队顺利离开,以身作诱引得府兵追杀。
他带着暗卫分头行动,在交战中暴露了身份,被迫和府兵交手,厮杀的过程中,为了阻止通风报信的府兵,穷追不舍才会导致受伤。
其实这点伤于他而言无关紧要,把苏尝玉吓得厉害的,是魏辞盈报信时说的话。
魏辞盈命人夸大其词,把贺宽说得奄奄一息命不久矣,才让苏尝玉飞奔而来,又逢贺宽在处理伤口,场面血腥,简直锦上添花。
一番应景的恐吓,苏尝玉能不怕吗?
这下魏辞盈见着两人和好,双手一拍,大功告成。
她从未见男子哭成这副模样,何况还是他们颇为尊重的当家,平日苏尝玉抱着金算盘精打细算,表面看起来是能耍嘴皮子之人,实际正经起来连裤衩都能算计。
眼下一哭,还真别说,梨花带雨又委屈巴巴,哪个男子能受得住。
苏尝玉哭得厉害,屋外的魏辞盈就笑得灿烂,随行同伴见状好奇,不由上前打听几分。
随从问道:“魏姐,小的瞧见你一直笑,可是有喜事发生?”
魏辞盈凭栏倚靠着说:“当然是开心,不过少点意思。”
随从拍着胸脯说道:“问小的,小的什么都懂。”
闻言魏辞盈转头看去,打量了眼面前的男人,平平无奇,不怎么养眼,还没苏尝玉哭起来好看。
她有些嫌弃地摆手说:“算了,你能懂什么,赶紧滚,别碍眼。”
随从自告奋勇道:“魏姐您不就是爱八卦吗?想撮合里头两位公子是吧,男人最懂男人了,听小的准没错。”
魏辞盈“嘶”了声,压低声道:“我想看这两人算了你不懂。”
有点难以启齿。
结果那随从恍然大悟,还鬼鬼祟祟看着她,贼眉鼠眼道:“我懂,我懂!”
魏辞盈:“”
她还没说呢。
随从道:“此事包在我们身上,定让魏姐心满意足!”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找上兄弟密谋去。
魏辞盈抬手刮了下脸颊,迷茫道:“我想看他们成亲拜天地,这也能轻易办到?”
数日后,中州和北越山的消息都抵达苏宅。
有关中州送出的第一批物资,在不久后将到越州城,在赵或等人的安排下,补给的辎重顺利交到营地,而镖局绕路从避人耳目,结果如谢长清所料,商队遇到外族的埋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长清和许骄阳前后夹击,将部族全部俘虏在手,押回了静州。
众人也收到冯奇好转的消息,北越山营地着手有关谈和一事,众人在越州城静待他们捎回好消息。
赵或和钟嚣等人议事完后,瞧着天色尚早,便前去探望方重德。
此时沈凭并不在苏宅,赵或询问后,得知他去客栈见了虞娘。
厢房中的窗户被打开,屋内的沉闷被寒风一扫而空,意外给人添了一丝清爽。
虞娘为沈凭煮来一碗姜茶,放在他的手边后,缓缓坐在对面。
两人靠近窗边落座,能轻易瞧见屋外银装素裹的冬景。
虞娘身着清雅的素衣,将脸色衬得有些憔悴苍白。
自从历经变故,她不如从前那般光鲜亮丽,整日被旧事所困,郁郁寡欢。
沈凭今日前去苏宅的途中,听闻大夫又为虞娘把脉,遂命人掉头来了客栈,得知她染了风寒,旧病未愈新病又起,可谓多灾多难。
虞娘的执着随着方重德的拒绝消失殆尽,她如今更多的是和自己过不去,眼下见到沈凭,心中再生愧疚。
她眺着屋外白茫茫的一片雪景,道:“怎的不见殿下陪大公子前来?”
沈凭抿去一口姜茶,险些给自己辣红了脸,待咽下后才回道:“他应当还在官署中忙着。”
虞娘道:“从前是我辜负了殿下的信任,如今我实在无颜见他。”
这些时日里,她夜里入睡时总会做各种梦,前朝当今的光景,混杂出现在梦里,每每醒来之时,总叫人分不清梦或现实。
沈凭安静片刻才回道:“无论对错,我想他心中自有衡量,人各有选择,何必困在自我的周旋中。”
虞娘想了想道:“太师或许会失望,觉得他没有丝毫与先太子相似之地。”
就连她都未曾想过,赵抑在登上储君之位时,不仅杀了赵渊民,更对前朝人赶尽杀绝。
也许从一开始,赵抑便不愿接受这个身世。
只要能耗尽前朝人的信任,去换取至高无上的权力,虚与委蛇不过小事一桩。
他活在赵渊民的教导中,势必明白赵渊民多年的梦魇,自然无法容忍身世被公之于众,面临被世人讨伐,背负同样的罪名在身。
沈凭道:“所以你还打算等着他心软吗?”
话落,虞娘蓦然朝他看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沈凭把姜茶喝完,慢条斯理道:“你非太师不见,不仅希望他能为赵抑所用,恐怕也想看清局势如何,若能扭转乾坤,你为了保住京城的同伴,不惜再利用一次惊临不是吗?”
虞娘愕然道:“我”
沈凭打断说:“但我能明确告诉你,你的想法对薛姑娘他们有害无益。薛姑娘能在惊临手中活下来,从静州回到魏都,不管叛变与否,有一点不会错的,便是她自愿选择与我们并肩作战。可是虞娘你呢,受恩惊临多年庇护,把百花街养在他的脚下,最后成为夺命的刀,你认为,惊临会看不懂你的意图吗?”
虞娘惶恐起身,难以置信看着他,“我真的只是想、想为大家谋一条生路。”
沈凭淡淡扫她一眼说:“惊临不再见你已是最好的答案。虞娘,并非旁人曲解你,但太师如今病重和你脱不了干系,你千辛万苦见到他,真的不是来谋害他?”
“不是!”虞娘厉声驳道,满脸震惊看着他,“我若不是为了薛娇娇,又为何长途跋涉回静州,我知晓她为殿下所用,可如今殿下的处境如何,是生是死谁又能保证?一旦薛娇娇被发现,整条百花街都将葬生在太子的手中!”
闻言,沈凭慢慢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平静看着虞娘说道:“今日我前来,是为了奉劝你一句,若你还想着扶持赵抑,待惊临回到魏都后,百花街只会活剩薛姑娘一人,而你所谓经营数十载的心血,都将在未来,被你今日的选择毁于一旦,全部化作灰烬。”
说罢,沈凭冷冷剜了她一眼,甩袖离开。
踏出客栈,他站在天地一色中,墨蓝的大氅显得尤为刺眼,纵使并无暖阳加身,他在赵或的眼中也是熠熠生辉。
赵或朝他走来,抬手将他的氅帽戴上,弯腰吻住藏在帽中的人,“我来得可准时?”
沈凭把他的手牵起,十指相扣道:“很准时,不过既然来了,不妨上去看看?”
赵或瞥了眼客栈,轻笑一声说:“有你在,又何须多此一举。”
作者有话说:
好忙QAQ
带着道歉的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73章 忽悠
月末之时, 鸦川口粮仓拨出两批粮食,其一是前往静州而去,其二是潘淋漓携银子前来买走的。
与此同时, 沈凭收到蔡羽泉递来的消息, 称此次潘淋漓是从启州户房拨钱, 朝廷知晓了此事,但是并无动静。
沈凭回信命他多加留意,借他之手传信回京给陈写, 希望能打听到谢家境况,以及宫中所生之事。
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沈凭从案牍前抬头看去, 见到来人时笑道:“回来了?”
赵或解下大氅搭在一侧, 远远看了眼他问道:“启州状况如何?”
沈凭将事情大致告知, 转而说起雪云一事,“前些时日潘淋漓去了蔡家, 是为了拿到买粮的批示。恰逢蔡当时有大夫上门把脉, 潘淋漓多嘴问了一句蔡夫人的事情,好在蔡夫人如今也是有孕在身, 倒是瞒过去了。”
赵或先把手放在暖炉上烘了一会儿, “你不放心?”
双手迅速回暖后, 他走到书案前立于一侧,见沈凭在练字, 顺势握住对方的手,发现有些冰凉, 随后不让沈凭继续练, 将人从圈椅从拉起, 朝着暖炉边上走去。
沈凭站在暖炉旁, 乖乖等着他取来椅子,回他的话道:“潘淋漓见你之前便打听了所有,此人如此心细,只怕不好敷衍,蔡羽泉入朝为官不过数年,但潘淋漓从前在秦郭毅手下行事,我担心他会发现端倪。”
那厢赵或取来一张椅子,自己先坐,之后把沈凭拉到腿上,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捂着取暖。
赵或抱紧沈凭,埋头吸了口他身上的气息,小声道:“哥哥,你好暖。”
沈凭揉了下他的脑袋,搓热他僵硬的脸颊。
赵或深邃的双眸见光芒攒动,视线流连在他的眉眼,道:“你的担心是好的,眼下雪云的处境不易,怀着孩子需养胎,不好四处折腾,我派人暗中去盯着潘淋漓的动静,免得连累了蔡家。”
沈凭缓缓塌下腰,窝在他的怀里,双手捏着他的指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赵或低头吻了吻他的额间,许是平日用剑多,他也喜被沈凭这般捏着,意外有些舒服。
但每逢如此,他知晓沈凭必然有心事,遂垂头看向颈窝靠着的人,低声问道:“哥哥还在想何事?”
沈凭循声抬头,对视片刻,突然腰身挺直,猝不及防吻了下他。
赵或眸色顿了几息,带着笑意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缠绵了少顷,待赵或松开他时,才听见沈凭微喘着气说道:“我在想太师说的话。”
先前方重德得知赵抑的身世后,特意叮嘱过赵或保住雪云,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赵或问道:“哥哥担心雪云不会投靠我们?”
沈凭点了点头,又埋头回了他的颈窝,低声说道:“当初宫变时,安圆和陈写冒险送她离开,直到她抵达启州之后,也从未和蔡羽泉提及想要前来越州之事。先前我只是认为她不愿颠簸,但我突然记起另一事,当年她手中有燕王府的信物,可从始至终,她都不曾去找过皇后娘娘。”
提到皇后,赵或的眼中闪过一丝神伤,他沉声说道:“你怀疑她选择裴姬一派,是认为一旦宫变,我们必输无疑。”
沈凭道:“不错,她想必也知晓,当年是赵抑想要杀她,当时她握着信物选择静观其变,直至得知父亲死在赵抑的手中,我们自身难保,她在后宫中无依无靠,唯有选择可能成为储君的一方。”
他说时心中不安,阖眼贴着赵或的脖颈,喃喃续道:“我担心她不会投靠我们,若是裴姬真的拉拢了她,一旦再生变故,她依旧摇摆不定受人挑唆,那到时候”
恐怕会成为真正的双刃剑。
赵或感知他的情绪,搂紧他道:“我不会让她带着孩子回魏都的。”
一旦雪云带着孩子出现在魏都,所有人只有死路一条。
赵抑不能容忍赵或,又命赵弦和罪臣同住,若是赵或死后,赵弦将以勾结罪臣之名被赐死。
他们苟活着之人前路未明,何况是孤儿寡母。
而沈凭流露的恐惧,是在赵抑的手段中所产生。
沈家和谢家在赵抑手中一步步崩裂,之后是世家被彻底瓦解,再到面临宫变,最终粉碎前朝余党。
过去数年,沈凭时常觉得自己命大,能活到至今,是基于赵抑对自己的索求。
赵抑享受掌控他人精神的快感,从姜挽,到裴姬和清流派,甚至包括从前的赵或。
众人被他的表面所蒙蔽,却忘了他的野心。
唯有沈凭从未想过靠近他,出于相互利用而面对他的拉拢,直到爬到吏部尚书之位时,他想要摆脱时,同样换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报复。
他和赵抑何时开始相互试探呢?
或许在听雨楼闲庭信步起,从开办永安学堂开始,他们便是错的。
屋外天色渐暗,沈凭不再捏着赵或的指尖,而是主动攀上他的脖颈,躲在他怀里说道:“惊临,我累了。”
赵或伸手轻抚他的薄背,低头吻了吻他的发丝,道:“我抱你回去歇会儿,今日莫笑照顾老师去了,我给你做晚膳好不好?”
沈凭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撒娇,平日若非在榻上,赵或也是鲜少能听见的。
赵或喜他缠人,轻松抱着他起身道:“那我陪你一块歇息,哄你睡了再去做晚膳。”
随着房门被打开,寒风前仆后继涌进了厢房中。
苏尝玉将喝醉的人扛在肩上,卖力拖到床榻上搁着,还没来得及为贺宽盖上被褥,院子的雪地里又听见一群人高歌,还有人不断地喊着自己的姓名。
他左右为难,踌躇半晌先把窗户关了,不料转头就忘记给贺宽盖被。
“别催了,来了来了!”他急急忙忙朝屋外而去,给歌声唱离了厢房。
丝毫不曾察觉榻上之人缓缓皱眉。
今夜魏辞盈借着躲避盘查的理由,莫名把他们带上了寨里落脚。
如今的寨子得了翻新,倒不似从前简陋,可见魏辞盈还是念旧之人。
平日若有女子无家可归,会被魏辞盈安顿在此,直到她们找到归宿为止。
久而久之,寨子的人情味渐浓,平日商队和镖局的人不愿去客栈落脚,便前来寨子借宿,用银子或是劳动力作为报酬,至今寨子越发热闹。
来前魏辞盈扬言留了两间厢房,可抵达后又说剩一间了,结果苏尝玉进去一看,竟还是当初软禁自己的那间。
更奇怪的是,红艳艳的婚房布置并未换掉,反而跟着里头的陈设被翻新了。
方才苏尝玉推门而入时,还以为误入了谁家的婚房。
此刻他被喊出来后,人还没坐下,篝火四周的男男女女继续相邀喝酒,他断是想拒绝,可是盛情难却啊。
但是他怕答应了,等会和贺宽一般,醉得不省人事。
这如何是好?
苏尝玉朝着魏辞盈眨巴双眼,示意她出手相助,结果还被魏辞盈举杯相敬。
四周顿时一片高呼,“苏当家!举杯!苏当家!举杯!”
苏尝玉:“”
说好的来避难呢?
这么喊下去,估摸越州的兄弟们都要听见了。
苏尝玉为难地端起酒碗,苦哈哈地看着他们,欲哭无泪喝了下去。
魏辞盈上前道:“你可别浪费了我的好酒,这是姑娘们藏的女儿红。”
四周有人起哄道:“不错!这可是成亲时才开的!”
又见一人道:“苏当家玉树临风,又是天下第一行商,配得上!”
又听一人道:“不错,想当年苏当家风靡大魏时,别的商行都望尘莫及!”
苏尝玉有些怀疑,找魏辞盈求证说:“我当年真如他们所言吗?”
结果魏辞盈狡黠一笑,道:“你喝了这碗酒,我告诉你也不迟。”
四周大喊说:“对对对!来人!上酒!”
之后,苏尝玉逐渐迷失在接二连三的赞美中。
此时此刻,屋内的贺宽倏地睁了眼,被寒冬所冷醒,听见屋内的吵吵嚷嚷,头疼扶额揉了下。
贺宽出生将门,自小耳目敏锐,今日魏辞盈谈起要来寨子时,他悄悄前去打听,在一墙之隔后听见密谋声,怀疑今夜恐有一场阴谋,结果未料竟然是篝火会!
他早在北越山征战时,打胜战后便会庆祝一番,但他作为将领,需时刻保持着警惕,不会喝得烂醉如泥,以免夜里被敌军偷袭。
今夜他以不胜酒力诓骗所有人,才得以被送回了厢房中,谁知想要借此和苏尝玉独处,不料人被喊跑了,又值屋外吵闹,他实在难以入睡。
贺宽靠着过人的耳力,辨别吵嚷声中有苏尝玉的声音。
他察觉不妙,欲要起身之际,忽地厢房门被人推开,他为了装醉,被迫躺回榻上。
两名随从把苏尝玉扛回屋内,小心翼翼放在了榻上,还贴心为榻上的两人盖红棉被,点上红烛,蹑手蹑脚走出内室。
贺宽借着耳力听清随从的交谈。
“把这香点了,一炷香立即见效。”
“那何时叫魏姐进来呢?”
“起码半个时辰,情正浓时,破门而入,魏姐见了都说好。”
“想不懂了,俩大男人有啥好看的,魏姐当真啥也不挑。”
“臭小子,再嘴多一句魏姐,今夜你还想活着走出寨子吗?”
“快点,魏姐就是好这口,她说要听见哭声,必须加量!”
贺宽:“”
随着厢房门被阖上,贺宽瞬间睁眼,他今夜倒想看看,这群人是想做什么。
不料又将起身之际,一条白皙的手臂猛地朝来,贺宽手疾眼快把他抓住,偏头看去,瞧见苏尝玉带着一身酒气翻身,脸颊绯红,手脚开始不安分地乱蹭。
灌醉了?
贺宽扫了眼喜庆的陈设,两人此刻躺在榻上,实在诡异得很,他打算将苏尝玉安顿好,再出去刺探屋外的情况。
不想脖颈猛地被搂住,勒得贺宽险些没喘上气被抬走。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脸颊,两人贴得紧,能轻易嗅到苏尝玉呼出的酒气,令他有些目眩神迷,沉醉愣在榻上。
“苏尝玉?”贺宽用力掰开他的手,再次唤了声,“苏画秋?”
苏尝玉迷糊间呢喃了句,“嗯贺见初禽兽!”
贺宽:“”
他抬手掀开苏尝玉的眼皮子,瞧着红彤彤的脸颊在手中变了形,嘴角不自觉翘起,语气也软下,“苏画秋,骂我禽兽,那你可要看清楚我是谁?”
苏尝玉被灌得神智不清,沉重的眼皮被贺宽硬生生掀开。
他看着模糊的轮廓,以为在梦里,不满地说道:“就是你,你是混蛋!”
贺宽生怕他哭,连忙松开不敢逗弄他了,可又忍不住捏着他的脸颊玩弄,“那你从前还黏着我,又是钓鱼又是偷跑出城,非要和我独处”
苏尝玉听见他的话,断断续续并不完整,大抵是错听成了问话,被对方质疑为何黏人。
许是认为身处梦中,苏尝玉变得肆无忌惮,酒后吐真言。
他半撑着疲倦的眼帘,神色有些委屈,带着不悦嘟囔了两句话,让贺宽瞬间错愕。
贺宽怀疑自己幻听,索性朝他再靠近一些,两人的鼻尖相碰,令人震惊的话被再次重复。
苏尝玉含糊不清道:“因为你亲了我,所以我会喜欢你的。”
话音刚落,贺宽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他凝视眼前的脸颊,毫无察觉间吻上了苏尝玉。
当他意识到自己失控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篝火会的歌声传进屋内,红烛下的两抹身影早已置身事外。
魏辞盈在苏尝玉倒下后便停杯,平日她极少喝酒,今夜听闻随从给自己惊喜,让她记起那日在客栈中所谈。
眼下她摩拳擦掌等着坐高堂,让屋里头的两人上演拜堂成亲。
她要带着全寨的人一起围观,搏个好彩头。
思索间,见一随从远远跑来,欣喜若狂扑到魏辞盈的面前道:“魏姐,安排到位了,里头又开始哭了。”
魏辞盈一听又哭,暗骂苏尝玉没出息,她垂头打量一眼自己的装束,问道:“今夜我这身衣裳如何?”
那随从道:“润得很!”
又见旁人好奇说:“魏姐,咱就去凑热闹,还讲究这么多作甚。”
魏辞盈一听也是,说到底都是盼着他俩能早日好上,省得苏尝玉不肯低头服软。
她倏地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衣裳道:“没问题了,走!今夜去开开眼。”
还没见过男子拜堂成亲呢。
一群人热热闹闹朝着厢房而去。
此时苏尝玉被嵌在贺宽的身上,满脸通红,不省人事,却还知道哭。
原因很简单,贺宽把持不住解了他的衣袍,结果把金算盘给甩地上了。
许是听见金珠声响,神智不清的苏尝玉开始找算盘。
但是贺宽哪能将人放走,何况这上衣都褪了,若是被打断,恐怕他要被折磨一晚上。
到了嘴边的肉,就没有放开的道理。
可是怀里人还在哭着,苏尝玉露出的皮肤染了红,分不清是哭得厉害所致,还是酒醉所致,总之在眼前晃悠着,令贺宽的双眼都憋出了血丝。
他始终不舍得下手,只能干巴巴地为苏尝玉抹眼泪,甚至强制压下心里的歹意,生怕怀里人哭断了气。
贺宽想为他穿好上衣,以免染了风寒,不断哄道:“我答应你,明日定叫那算盘回来。”
但是苏尝玉拽着他的衣领死活不松,衣袍挂在腰间不上不下。
贺宽想转身把被褥拽过来给他盖着,奈何一动身,不仅衣领被拽着,连蹭着的地方都是疼的。
要命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不如告诉我,你想如何?”
只要开口,他有求必应。
苏尝玉迷迷糊糊看他,似梦非梦的神态,吸着鼻子打量着他,呢喃说道:“我要嫁妆。”
贺宽一愣,“什么嫁妆?”
苏尝玉道:“就、就贺见初的嫁妆。”
贺宽失笑问:“我何来的嫁妆,我的嫁妆不都”
话音未落,他恍然大悟,又找金算盘了。
他的余光朝角落看去,那里静静躺着苏尝玉所指的嫁妆。
忽然间,他脑海里闪过当初抄家时的情形,莫名有些好奇,朝怀里的人问道:“你被抄家后,为何要回来取这金算盘?”
苏尝玉的身子因头晕目眩而失重,晃动间被贺宽扶稳,此刻他整个人跨坐在贺宽腿上,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何不妥。
难受的只有贺宽一人。
但贺宽十分有耐心等着他的回答,抬首望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柔光,甚至担心苏尝玉忘记自己所问,还故意重复询问一遍。
苏尝玉的脑袋搭下,酸着鼻子小声说道:“贺见初送我的,从来没有人愿意送我金算盘”
贺宽失声一笑,仰头吻了吻他的脸颊说:“收了礼你该如何回报我?”
岂料话落间,就听见苏尝玉骂道:“他那样对我!我凭什么还要回报!他总是欺负我——”
说罢,又哭起来了。
贺宽:“”
他真的哄不了人,不惹哭已是最好了。
何况他未料苏尝玉在此状态下,心里还是跟明镜似的,他实在是不该讨骂。
贺宽朝前埋头而去,将额头抵在苏尝玉赤着的怀里,闭眼长叹一声,自我反省说:“贺见初,你真是混蛋啊。”
在他努力的冷静间,他感觉脑袋被人摸了下,疑惑抬头看去,脸颊突然被苏尝玉捧起。
贺宽双眼含笑打量他,好奇挑了挑眉,等着苏尝玉下一步举动。
苏尝玉看着梦里的人道:“贺见初,你会不会如苏家的人一样,像骂我卖国贼的世人一般,恨不得我也能早些死。”
话落间,贺宽胸腔一震,神色顿时僵住,如鲠在喉。
往事历历在目,他感觉自己在愧疚中窒息,突然明白一事,原来他在苏尝玉的心中失信了。
苏尝玉闷声落泪,觉得梦里好真实,连捧着的脸颊都有温度。
他见贺宽哑口无言,脸上逐渐出现了失落,喃喃道:“果然,连梦里都”
“我要和你长命百岁。”贺宽不假思索回应了他。
苏尝玉呆愣着看他,难以置信重复问道:“真的吗?”
梦里真好。
贺宽见状欲回话,脑海中转念一想,变着法子说:“你若献吻,我再回答你。”
苏尝玉皱眉犹豫,不满咕哝道:“这梦也太真实,贺见初这混蛋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贺宽:“”
他很贴心说道:“的确,于你而言委实勉强了些。”
但见苏尝玉琢磨半晌,疲惫眯着眼打量,似乎下定了决心,缓缓将头垂下。
唇瓣近在咫尺,突然“嘭”的一声,厢房门被一众人推开。
苏尝玉吓得身子一颤,脑袋被凭空出现的被褥盖住,整个人藏在厚重的被子里。
“魏姐,快!”
“就是这里!”
随着欣喜若狂的声音出现,魏辞盈被随从们推搡出现在内室,木楞地望着床榻上的人。
贺宽脸色一沉,裹紧赤着上身的苏尝玉,脑袋一偏,冷漠盯着突如其来的众人。
他礼貌问候道:“魏姐,你好啊。”
魏辞盈怔愣在原地,快速扫向床榻,瞧见有外袍凌乱丢着,贺宽身前衣衫不整,不必多问也知晓发生何事。
她咽了咽喉咙招呼道:“好、好极了。”
随从大掌一拍,自以为是说道:“我就说魏姐好这口!”
话落,随从的后脑勺被重重一拍,随从吓一跳,委屈巴巴朝魏辞盈看去。
魏辞盈总算明白了,这群人根本是误会了自己,她无颜对视贺宽,心虚梭巡一圈屋内的布置,他们就像闹婚房似的,行为过于荒唐。
她抬手遮眼,透着指缝偷看贺宽的神色,欲言又止少顷,最终选择掉头,朝众人喝道:“全部滚出去!”
一群人兴冲冲地来,最后落荒而逃地跑了,魏辞盈离开前还不忘下令,今夜任何人不许靠近厢房半步。
贺宽闭眼深吸了口气,为今夜的乌龙感到头疼,他转头看回怀里人,生怕将苏尝玉闷坏。
不料掀开被褥瞬间,贺宽神情一顿,目不转睛端详眼前,喉咙干涩。
苏尝玉醉酒又遭闷头,此刻正大喘着气,眼神迷离,朱唇龛动,胸膛起伏,急促喘息。
贺宽喉头滑动,一手托着被褥外,一手游走进被褥中,焦灼的视线落在起伏不平的身前,忽地手心一收,他的身躯朝前倾去。
咬住了。
听见了。
他梦寐以求的所有,都在这一刻彻底迸发。
冬日呵气成霜,暖阳照映冰天雪地,万物变得夺目耀眼。
北越山脉如一条巨龙盘在大魏的边陲,游走在白皑皑的积雪中,雪峰以辽阔的天空为背景,如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映入世人的眼中,驻扎在山脚的营地,在巍峨群山之前,宛若极小的石子铺落在脚下。
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军营外跑进来,府兵未等拽停战马便翻身而下,连滚带爬朝着营帐中扑进去。
冯奇见状连忙从沙盘前绕出,走上去问道:“出了何事?!”
府兵把手中的东西取出,双手递呈上前,仓惶说道:“将军!黑蛇部将我们递出的休战书撕毁!甚至、甚至杀了与属下一并前去的兄弟!”
冯奇脸色大变,把府兵手中的书信夺过,发现休战书竟被撕碎。
他气得把书信砸在地上,啐了口道:“这群贪得无厌的贼子!”
回想赵或数日前送来的谈和信,眼下唯一的办法,是亲自带府兵深入敌营碰面,和黑蛇部人当面交涉,否则恐会引来数不清的麻烦,给备战的越州城添乱。
正当他思索间,营帐被人掀开,只见一抹壮硕的身影朝帐内走来,此人因常年日晒,皮肤变得十分黝黑,浓眉鹰眼,扶刀而来,面容肃杀。
“邱副将?”冯奇齐视着他唤道。
来人正是二营的副将邱成归,镇守北越山横断交界的边陲一带,是边陲镇上土生土长的人。
邱成归瞥了眼面前的府兵,视线落在地面的休战书上,爽朗笑道:“我就说这群吃草长大的狗贼,见到咱们有肉能不扑上来吗?还指望谈和,要我说,就该打一顿才是。”
冯奇对此见怪不怪,命营帐里的人先出去,随后转身朝着书案而去。
案上摆着赵或亲笔的谈话信,他拿起说道:“我何尝不知要打他们,且不说魏都如今对越州盯得紧,边陲镇上的百姓才和平多少年?眼下若是打起来,苦的又是老百姓,小战数月大战数年,长年累月下来,百姓苦不堪言。”
“冯将军的意思是,打算指望殿下的议和信吗?”邱成归上前,不由一笑,“你说殿下来了还好,眼下人都不来,我倒是想谈和,问题是人家理咱们吗?”
冯奇道:“殿下如今要镇守越启交界一带,绝不能轻易抽身前来,谈和一事务必要成,他们既然不愿见我们,那我们就带着粮食去见他们。”
邱成归浓眉紧拧道:“你要入敌营?”
冯奇颔首说:“唯有如此,方能让他们看到大魏的诚意。辎重被劫已为殿下添了麻烦,北越山营地不能再出差池,务必要保证殿下开春后能顺利回京。”
话落,营帐内安静片刻,冯奇抬眼看向邱成归,问道:“不知邱副将可有妙计?”
邱成归的目光从书信移开,想了想说道:“我是边陲镇的人,谈和由我带人前去,还请冯将军留守营地,替我照看二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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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先师
一夜过去, 寨子被覆上一层白衣,半山寒风呼啸,四周的树林被吹得沙沙作响。
贺宽早早起身练武, 回来后率先去寻人备热水, 但寨子彻夜狂欢, 此刻众人还在熟睡,无人为他烧水,唯有自己动手。
早起赶集的老妇人为他指路去了伙房, 眼下他备好一切坐在灶台前,挽袖捯饬着木头, 劈柴烧水中。
烟囱冒烟, 远在后院活动筋骨的魏辞盈见状好奇, 遂朝着伙房而去, 推开门就瞧见忙活的贺宽。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昨夜的乌龙又浮现在脑海, 魏辞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贺宽面不改色问道:“这么早?”
难堪的沉默被打破, 魏辞盈见他在劈柴,借此上前闲谈, 捡起脚边的荔枝木走上去, 丢在他面前说道:“这个起火比较猛。”
“谢了。”贺宽捡起后丢进火堆里, “山下的情况如何?”
谈及公事,魏辞盈的尴尬一扫而空, 坐下帮忙劈柴,道:“果真如你所料, 杨昆山命人把货带走后, 清河城的府兵开始搜查商行, 幸好我们早走一步, 否则真的会被抓个正着。”
灶台里的水逐渐翻滚,木盖被水汽蒸得颜色变深。
贺宽道:“若非宫中出事,裴姬怎会出现在此,眼下赵抑为了名声手段用尽,让裴姬前来不过是软禁罢了,一旦身世被揭开,裴姬只会在庆平山庄死得不明不白。”
魏辞盈问道:“你们可曾想过拉拢裴姬?”
贺宽劈柴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眼她道:“贼心不死,就算诚意足,也会遭反噬。”
还不如让他们互相厮杀。
魏辞盈对越州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加之这段时日和贺宽等人多有来往,如今局势紧张,一旦走错,便有可能永劫不复,若无把握,无人敢轻易冒险。
她想了想道:“但你们不能在中州久留了,不如先退一步,往南下而去。”
贺宽点头说道:“我正有此意,既然我们都有想法,女子优先,你不妨先说。”
魏辞盈停下手中动作,斧刀在她手中快速转了圈,她的双眼沉静,思忖着说道:“南下最好能到官州,但会影响你后续对殿下的接应,中州增援不能受阻,所以前去江州即可,但我有一事想求证。”
只见贺宽说道:“但说无妨,只要不连累你们,我定会告知。”
魏辞盈抱了抱拳,随后问道:“从前我听闻殿下不喜世家,且毁于他手。我猜大公子时任吏部尚书年间,应该为殿下收拢了世家可用之人,此事可属实?”
贺宽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不想她竟能靠着杨昆山推敲诸多,遂如实回答道:“不错。”
话落,贺宽有些好奇续问:“不知魏姑娘从何处发觉此事?”
魏辞盈笑道:“从前当家把中州交予我时,将我举荐给不少官吏,这些官吏所属派别参差不齐,后来清流派得势,世家派有官吏倒戈,眼下过得如日中天。但忠心世家派的却被调遣去了各州。中州地处各州中枢,接触多了,便能发现一二,且杨昆山能轻易通过江州与我联络,那江州必然有殿下的人。”
随着她说下去,贺宽眼中更添几分敬佩,他不禁感叹魏辞盈聪慧过人的同时,也佩服苏尝玉慧眼识珠的本事。
贺宽道:“魏姑娘才华出众,鄙人甘拜下风。”
但魏辞盈却打着哈哈说道:“别取笑我了,不过在行商中学的一点小皮毛。”
贺宽道:“话说回来,我心中所想如魏姑娘所言,打算带着画秋暂退江州避风头,一旦启州有动静,必要时也许要麻烦魏姑娘出手相助。”
魏辞盈疑惑朝他看去。
贺宽将斧刀搁置,捡起一块木头在手,看着她说:“我会将暗卫留在清河城接应殿下,中州的大门能否打开,全看魏姑娘的商队了。”
话落,他将木头抛进火堆,随着火星四溅,木头被淹没在火海之中。
魏都这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暖阳洒落进厢房,榻上之人在灼眼的光芒中缓缓睁眼,待他欲翻身之际,腰间顿时传来刺痛,惊得他从榻上弹起。
大红的被褥从白皙的身上滑落,他的脑袋猛然一垂,视线朝下,如核桃似的双眼瞬间瞪大,惊恐看着自己布满痕迹的身子。
贺宽推门走进内室,并未瞧见榻上的苏尝玉,但是耳力敏锐,听见浴间传来的水声,随后循声朝着浴间而去。
掀开帷幕时,入眼一抹赤身杵在浴桶旁,冒着严寒瑟瑟发抖拧着帕子擦身,特别照顾淤青咬痕的位置。
“你在做什么?”贺宽冷不防开口道。
苏尝玉吓得腿脚一软,眼看朝着浴桶扎进去。
贺宽闪身上前,手疾眼快将人接住在手,还故意拍了下软弹的后方,手感极好。
苏尝玉脸颊一热,登时破口骂道:“混蛋!”
他借力站稳身子后,用力挣脱贺宽的怀抱,却反被搂得更紧。
贺宽扫了眼他胸膛的青紫,面色冷漠无情说道:“抱歉,昨夜吸得太用力了。”
苏尝玉一听,脖子跟着被染红,恶狠狠瞪他一眼,难以置信他竟面无表情说出不堪的话,自己都要替他感到羞耻了。
此时此刻,浴间的两人沉默不语,一个穿戴整齐,一个空空如也,画面着实滑稽。
苏尝玉再次尝试挣脱,却又遭毒手揉捏,羞得他脚趾都跟着蜷缩,“你放开我!”
贺宽不舍得放手就算了,甚至还很认真打量苏尝玉,回忆昨夜的体验,用非常满意的语气说:“虽然如此,你也吸得很用力。”
“贺见初——”
浴间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吼叫声。
地龙为偌大的殿内添了暖气,御书房的龙椅中,身着明黄蟒袍之人端坐,目视着面前的三位大臣。
今日退朝后,赵抑命马继祥前来商讨有关启州事宜,许是对马继祥所提的方策并不满意,又命人传了孔伐和张昌钦前来。
不日前,朝廷收到越州被侵扰的风声,马继祥认为眼下是攻打粮仓最好的时机,三番四次上奏请求调兵前去启州,但赵抑迟迟不见批准。
马继祥以为赵抑顾及名声被毁,若引来民间的怨声载道,恐登基时会遭受世人批判。
但马继祥却忽略了另一点,赵抑的犹豫并非出于对此策的裁夺,而是对马继祥的信任不足。
当初兵部尚书因江州刺杀一案被革后,曹晋趁机将人扶持上位,虽然马继祥对清流派忠心耿耿,多年埋伏未曾露馅,但始终是和前朝人有过瓜葛,令赵抑不得不防。
自马继祥提出调兵起,赵抑便故意将他所呈奏疏搁置,命杨礼暗中调查马继祥的过去,得知此人并非前朝人后,才重新审度马继祥所提的讨伐。
此刻御书房中一片沉默,无人能揣测太子所想,唯有孔伐敢抬首梭巡四周,见两位同僚不语,索性率先开口。
他上前一步行礼道:“太子殿下,臣在百花街中调查时,得知此次侵扰乃是外敌野心所致,从前静州的互市常有外族来往做买卖,外敌混淆其中打听大魏情报,若如马大人所言,此时出兵启州未必不可,想必有机可乘。”
赵抑问道:“事已至此,马大人意指粮仓,唯有粮仓到手,启越两州的交界才能被朝廷掌控。但外敌若视静州为突破口,乱战一起,腹背受敌如何是好?”
马继祥上前说道:“微臣提议殿下即刻拟旨调兵,快马加鞭送去静州官署,官署虽腐烂不堪,但毕竟所属大魏,他们定不敢轻易闹事反叛,且取下粮仓数日即可,届时兵力再转向静州草寇,能将其打个措手不及,为静州拨乱反正。”
赵抑问道:“如今赵或派冯奇前去议和,他们握着粮仓在手,你怎能保证此次出兵,赵或不会亲自上阵?”
孔伐道:“回禀殿下,越州兵力不足,即使出征讨伐,他们也难敌我方大军。”
闻言,赵抑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一侧,视线落在沉默不语的张昌钦身上。
赵抑沉吟半晌,凝视着张昌钦问道:“孤想听听张相的看法。”
张昌钦垂头上前,缓缓行礼后说:“臣以为,马大人此举仍需再议。”
两位同僚皆朝他投来不解的目光,马继祥的脸色有几分不满,但还是毕恭毕敬朝张昌钦行礼,客气道:“还请丞相大人指教。”
张昌钦直起身看他,问道:“不知马大人可派人前去静州做了背调?”
马继祥被这么一问,神情顿了顿,偏头看了眼孔伐,随后回道:“并未。”
龙椅上的赵抑一听,眉梢微挑,身子慢慢朝后靠去,安静看着前方三人。
张昌钦又问:“静州从前每季呈报奏疏,皆是谈及钱粮,牵扯民怨,那不知马大人这数月以来,可还在上朝时,听过有关静州从前沸反盈天的丑事?”
马继祥对此不敢再言。
不过孔伐反问道:“那丞相大人认为,眼下越州正值受难之际,静州境况未明,大好时机下,朝廷又该如何破局?”
未料却见张昌钦摇头说:“不知。”
说话间,他无视众人脸色各异,转而看向赵抑说道:“太子殿下,张岷大人提议设陷夺取兵符之计,臣认为是最为权宜之计,既能避免战乱,又能掌控燕王在手,届时调动他们永驻边疆更是无可厚非。越州不敢轻易动兵,无非也在等一个时机,只要加派人手盯着越州和静州,必然能找到破绽再拿下也不迟。反之,臣认为,操之过急,只会方寸大乱。”
孔伐甩袖道:“既然如此,丞相大人口口声声避战,却又拿不出对策,只会让朝廷一味等着,下官倒觉得,还不如速战速决。”
张昌钦朝他们作揖道:“张某才疏学浅,不过区区文人,用兵的确不如马大人,怀的不过是对百姓安生的一点拙见,实在是让太子殿下和诸位见笑了。”
殿内的烛火被闯入的寒风吹动,徒剩一片安静在其中。
见张昌钦作揖,其余站着的两人回礼,他们迎着寒风目送张昌钦坐上马车,从宫门前渐渐离开。
但车厢中的张昌钦却惊魂未定,只因方才进了马车后,被缩坐在角落的赵弦吓了一跳。
直到马车出了禁军的范围内,赵弦才敢乖乖坐直身子,双手安放在膝头,不敢随意看人。
张昌钦无奈道:“若是谢府出了事,你在张府等着臣即可,何须冒险躲到车厢里。”
赵弦却摇头说:“到处都是皇兄的眼线,我害怕。”
张昌钦问道:“那你前来所谓何事?”
赵弦悄悄抬头看他,认真传达谢文邺的话给他,“谢老师想请你过府一叙。”
苏宅府门前,见一抹高大的身影立于阶梯上,手中握着吞山啸,身披大氅,迎着街道呼啸的寒风,目视着远远策马而来的人。
沈凭坐在马背上,双手扯着缰绳,以一种不常见的姿势俯身跑马,墨蓝的氅衣在路过的冷风中飞舞,他那风流俊美的脸颊上满是笑容。
直到缰绳在他手中勒紧,白马缓缓停在府门前,赵或阔步上前,站在白马一侧,挂好佩剑,双手朝上,示意沈凭跳到自己怀里。
沈凭一笑,恭敬不如从命,把身子交给他,从马背上滑落而下,被赵或轻松接住在手,抱紧稳稳放在地上。
“这马如何?”赵或替他整理鬓间凌乱的发丝。
沈凭回头看了眼那白马,笑着说道:“很好。”
从前他玩过骑马,虽然姿势生疏,但过去这几年里,他跟着赵或骑行偷学了些,今日上马一试,总算找回了感觉。
赵或见状笑道:“这马是冯奇在北越山一带的互市所买,听说是草原上养的马,少见的性子温驯。”
沈凭有些奇怪,问道:“既是温驯的马,为何会被他看中。”
毕竟营地更需要烈马。
赵或一听,回想当初离京去救谢长清,结果因一封家书,燕王妃的名声传遍北越山营地。
他很骄傲地把事情告知,倒是将沈凭惹笑了。
赵或不由哼了声道:“哥哥这也笑我?”
沈凭道:“我是开心。”
赵或才不信,低头在他的脸颊和唇上狠狠咬了口,“那会儿他们以为王妃是女子,才备了匹好马相赠。如今他们知道你是男子又如何,这马也不能拿走。”
“幼稚。”沈凭捏了捏他的下颚,“人家也许不解你为何会是断袖,且对象还是我。”
想当年,天下人皆知他们针锋相对。
赵或为他戴好氅帽,两人藏在帽子里索取亲吻,赵或低声说道:“是哥哥勾人的手段了得,叫人哪能轻易忍住。”
沈凭一把将他推开,见他又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说荤话,嗔怪瞪他一眼,转头牵上那匹白马,无视身后的喊话,头也不回朝府内而去。
午间用膳后,苏宅管事前来禀报,说方重德不愿见大夫,赵或和沈凭闻言立即赶去,两人前脚刚到,李冠带着薛娇娇的密报踩着脚步出现,传达有关魏都的消息。
今日暖阳高挂,方重德突然想去晒太阳,对把脉一事置若罔闻,无奈之下,赵或只能如他所愿,唯有等他下榻后再传大夫。
沈凭携手将棋盘搬去院子,暖阳斜树下,有一张沈凭命人专门打造的躺椅。
方重德披着毯子躺在椅中,与他们围坐乘阳取暖,将薛娇娇的密信看完。
信中所言姜挽打听静州一事,让他们意识到朝中对静州有所察觉。
方重德阖眼假寐,偶尔发出闷重的咳嗽声,每逢咳嗽,几乎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赵或见状将温水递上,不断劝着他让大夫瞧瞧。
方重德听着身边两人的交谈,难得见缝插针说道:“先前幸仁被革职后,吏部便以姜挽为大,而当初在背后推举姜挽之人,正是孔伐。”
赵或道:“孔伐不会露面前去百花街,薛姑娘虽将静州事宜隐瞒,姜挽也会如实转告给赵抑和孔伐。但如若赵抑坚信了此事,启州应当派人前去静州才是,除非他们因此起了分歧。”
“不错。”方重德缓缓睁开眼,把戴着的眼罩取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若有所思看了眼安静下棋的沈凭,“若论起疑之人,唯有一个。”
赵或不假思索道:“张昌钦。”
方重德满意颔首,又生疏地戴上眼罩,晒着暖阳,十分惬意。
又是一声咳嗽过去,方重德无力问道:“先前虞娘所言身世之事,你们可告知谢文邺了?”
赵或说:“告知了,老四能掩人耳目,应当问题不大。”
他和赵弦虽来往较少,但知晓赵弦在宫中不易,其母妃地位不高,常年被病魔缠身,从前他让皇后多些照拂他们母子,往年逢狩猎分阵营时,赵弦都会主动加入自己。
如今赵抑因身世排挤赵弦,借谢家绑着赵弦的生死,这一点即使赵弦不懂,谢文邺也会旁敲侧击告知。
得知安排妥当后,方重德放心道:“如此甚好,后面你若回京,便会畅通无阻了。”
赵或道:“有老师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话落间,他把手中的棋子落下,细心教着沈凭下棋,脑海里思索着信中之事,还能专心致志陪着沈凭对弈。
方重德双手交叠在身前,听着风声和棋盘的落子声。
他眼皮沉重,似乎有些累了,当赵或转头看来时,欲说话之际,见状又闭了嘴。
方重德知他惦记着大夫一事,故意撇开话题道:“这眼罩倒是不错。”
沈凭浅笑说:“太师喜欢便好。”
赵或道:“哥哥新鲜玩意儿多着呢,改日我寻来给老师看看。”
方重德笑了笑,紧接着又费力咳嗽几声,他摆手拒绝赵或送来的温水,忽感全身无力,只想好好歇会儿。
他语调缓慢说道:“前些日我听章老说起游历之事,原来他去过边陲,还见过北越关山,若非我这身子不争气,也想去瞧瞧壮阔山河,置身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感受啊。”
赵或说道:“老师放心,待事情尘埃落定,学生一定带您去见戎马关山风雪。”
方重德交叠身前的枯手颤动,轻声道:“好,若为师死了,你也要把骨灰洒在北越山。”
“老师!”赵或拔高声止住他的胡话。
方重德心知他不爱听,可是人老了,总会想到盖棺之事,难免会说晦气之言。
老人连连笑道:“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就和你打仗一般,输赢乃兵家常事,命也如此。”
赵或闷声说:“老师说得这般轻易,可想过还在中州的苏画秋。”
方重德语气淡淡道:“他比你有自知之明。”
未等赵或回答,他又接着说:“等你登上高位后,为师或许在你的万里江山游历了。”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似乎真的犯困,有熟睡过去的迹象。
赵或看回棋盘的局势,稍微被他这句话哄好了些,信誓旦旦说道:“一言为定,你可别失信了。”
沈凭低低笑了两声,惹得赵或在棋盘上毫不留情,对他乘胜追击。
一盘棋下得很快,若非赵或礼让,沈凭早就输得一塌涂地。
待棋局重启时,赵或先行一步,沈凭捏着白棋在手,刚要落下之际,忽地眉梢一蹙,指尖轻颤,白棋瞬间抖落在棋盘上。
他心中突然冒起的不安愈发强烈,在沉默中下意识屏着呼吸,缓慢转头看向方重德,发现耳边只剩风声了。
“惊临。”他带着惶恐轻唤赵或,汗毛直竖。
骤然间,赵或恍若明白了什么,倏地从软垫上起身,手脚僵硬站在原地伫立着,直到端详片刻后,他才敢抬起沉重的脚步,猛地朝着老师的方向扑去。
方重德殁于冬日的暖阳里。
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师,悄无声息长眠于历史中。
冰封万里,凛冽的寒风像出鞘的刀锋,刮过身上尤似剜骨。
苏宅的府门在不声不响中挂上了白绫,府内众人垂头行走,神色凝重,宛如身处低气压中,人心惶惶不安。
此时的灵堂里,赵或面色如覆冰霜,沉默不语跪了久久,无人敢上前打扰,就连沈凭也只是远远站着陪他,从早到晚,交谈甚少,足足七日有余,期间唯有莫笑匆匆来过一趟,呈上快报又离府了。
直到下葬时,赵或做了个令人意外的决定。
火葬。
沈凭明白,他要带走方重德的骨灰。
当夜沈凭在书房里写了封急报,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中州,之后陪着赵或前去火葬之地。
他站在赵或的身侧,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燃起的熊熊烈火,仿佛看见一段辉煌的人生渐渐陨落,沉寂在世人的记忆之中,也令他恍若隔世,似乎看到自己平凡的结局。
正当沈凭陷入前世今生的思绪间,忽地藏在袖下的手一暖,将他从回忆中拽走。
他转头朝身侧看去,与赵或沉静深邃的双眸对视。
赵或凝视着他,突然问道:“幸仁,你可曾记得,我们初登鸦川口山顶那日?”
沈凭寻着记忆回到启州之行,轻轻点了点头。
赵或平静道:“我说过,我要带你去北越山。”
他将沈凭握紧在手,在这场火光中十指相扣,怆然的双眸中暗藏着杀戮,像被激怒的猛兽,克制着自我,尽力维持着冷静。
沈凭蓦然意识到不妙,回想起在灵堂时,莫笑曾急匆匆前来,想必是北越山出事了。
赵或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明白无需多言,不紧不慢说道:“我们带上老师,一起去北越山。”
半晌,沈凭握紧他的手回道:“好,我们一起。”
作者有话说: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唐·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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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金山
事出突然, 邱成归被俘,议和失败,赵或决定亲自前去。
从越州城快马加鞭赶去需数日, 赵或在守灵时收到消息后, 命莫笑带兵前去援助主营。
出发前夜, 赵或召见钟嚣和谢长清,留下他们镇守越州城。
翌日一早,赵或带着沈凭朝北越山营地赶去。
马车颠簸数日后, 他们率先抵达后备营,后备营距离主营较近, 眼下临近北越关山一带, 夜里的风也刮得紧。
两人在此留宿一夜, 但赵或几乎扎身在营帐里, 通宵达旦埋头军备之事中,临近天亮才回到营帐中小憩。
沈凭夜里睡得不安稳, 赵或不在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是眼下的变幻莫测,令他对越州城惶惶不安。
厚重的帷幕被掀开, 沈凭下意识把眼睛闭上, 感受放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
赵或把大氅卸下, 走到盥盆前洗了把脸,之后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褪剩里衣后小心翼翼爬到被窝,想等着手脚捂热再伸手抱人。
未料在他暗暗搓手之际, 忽地手背感觉到一阵温热。
他倏地往前看去, 瞧见沈凭睁开眼帘, 在昏暗的幽光中安静望着自己, 眸色温柔而深情。
随着被窝响起一阵动静,沈凭转眼就被赵或捞进怀里裹着。
赵或将下颚抵在他的脑袋,阖眼瞬间,忽感疲惫卷席全身。
他将沈凭搂得紧,两人如互相取暖的小兽,低声交谈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一夜未眠,赵或的下颚长了些许胡茬。
他故意用下颚蹭着沈凭的脑袋,声音颇有撒娇之意,“哥哥好暖,可是被我吵醒了?”
沈凭埋头在他的怀里,倦怠的眼帘这才安心闭上,小声说道:“是我浅眠。”
赵或停下小动作,故意戳破他道:“明明是我不在,哥哥才睡不着。”
“自恋。”沈凭带笑说道,不过片刻,又回应了一句,“不过的确如此。”
闻言,赵或捏着他的脖颈,身子朝后些,将怀里的脑袋露出来,垂眼打量着。
沈凭感觉两人之间有寒风跑进来,即便不睁眼,也能猜到赵或的小动作。
他仰起头,闭眼面向赵或,轻声道:“殿下只顾着看,不亲一下人家吗?”
赵或的神色一顿,被撩得耳根发热。
他压不住嘴角的笑,猛然埋头吻了下去,用力亲了一口,分开时也没舍得离远,干脆贴着额头相拥,低声道:“幸仁。”
沈凭餍足应了声。
赵或又轻吻了他的眉心,“我好爱你。”
简单的四个字,总让沈凭感觉震耳欲聋。
他仰头贴着赵或的颈窝,汲着那宛如雪山的气息,言语间是缱绻缠绵的爱意。
两人拥得紧,寒冷在他们面前荡然无存。
沈凭远比从前更加缠着他,这一点赵或心知肚明。
他情愿沈凭依赖自己,这能让他觉得有所依,有所靠。
起码他不是一个人。
一个时辰后,营帐外传来禀报的声音,将赵或率先吵醒。
他感受到怀里人不安的呢喃,轻声安抚道:“哥哥先睡,我等会儿回来。”
话落,沈凭轻应了声,钻进被窝里继续睡了。
赵或起身出去,府兵上前压低声道:“殿下,昨夜贼人突袭骚扰,好在莫笑支援及时并无损伤,冯将军策反对方,找到了邱副将被困之地,今夜即可调兵营救。”
天边泛起鱼肚白,朝阳穿过风雪浇在大地上,照亮府兵身上的铠甲。
赵或道:“昨夜拟定好的快报可送到了?”
府兵回道:“午时前将送到冯将军手中。”
昨日抵达后备营时,赵或快速把北越山的情况掌握到手,连夜制定了一份战术送去军营,只是那份战术并未完善。
只因他未能确保前线战况,而是根据对敌人的了解,预测可能面临的突发状况,必要之时,能为大军铺好后路,至于完整的作战计划,则给了个方向,细节将由冯奇调整。
莫笑的前去,是为冯奇锦上添花。
眼下冯奇需要能随时听命的强兵。
赵或将事情了解完后,转而问道:“攀越可到了?”
府兵道:“方才已抵达,殿下等会儿可是要用?”
赵或摇头道:“不必,快报既已送到,便等上一等,本王明日申时出发,你先吩咐下去,午膳后命众人集中靶场。”
说罢他欲转身回营帐中,但走出两步又顿足,回头说道:“对了,再命人备热水。”
话落抬脚离开,弯腰钻进营帐里,抖掉一身的寒意,进了被窝里歇息。
午膳送到营帐时,赵或把烘暖的大氅取来,给离开被窝的沈凭披上。
沈凭发现他的发尾有些沾湿,索性跌进他的怀里贴着,语气懒洋洋道:“你洗澡了?”
赵或见他全身乏力,干脆把人抱起,朝着浴间里走去,“叫人换了热水,才洗完就见你醒了。”
沈凭几乎是软作一滩水,窝在他的怀抱里说:“打算明日凌晨出发,可是出事了?”
“没事,哥哥别担心。”赵或抱着他躲过寒风,快步穿过营帐,“我瞧着外头有太阳,趁着暖和也好让你泡个澡,待会儿我要去靶场,正好没人在,给你把帘子掀了,浴桶挪到太阳底下,你别泡太久,会晕的。”
把人送到浴桶后,赵或往盥盆里添了炭,叮嘱他洗完要用膳,两人耳鬓厮磨片刻便分开了。
因前去北越山的计划调整至凌晨,赵或谈事的途中出来解手,顺道去营帐瞧了瞧沈凭。
他本想让沈凭多休息会儿,翌日能有精神些。
但沈凭说想自己走走,赵或便由着他。
赵或前脚离开,后脚府兵牵了攀越来到沈凭面前。
沈凭知道这是赵或的命令,也在府兵的叮嘱中骑上攀越,前去附近放风。
后备营离主营不算远,快马加鞭也是几个时辰的事情,在这里能吹到北越山刮来的风,能见到万里无云外矗立的雪山。
只是远看,沈凭就觉得足够震撼了。
他在现代也曾去高山游玩,但因高原反应的缘故,不喜去海拔高的地方,却又很喜欢滑雪,每逢心里畅快时,极限运动就成了他发泄之地。
后来他惜命,好好埋头在学业里,不再对娱乐感兴趣,尽想着能找到喜欢的专业,哪怕没有建树,也要充实自己。
历史是他的选择,回看穿越的数年,他只觉人之渺小,沧海一粟,活着太不容易,靠着脑海里的天马行空改变历史,简直无稽之谈。
他不禁怀疑,若非命运的眷顾,让他成为主角,恐怕籍籍无名的他早已葬身现实,又如何能在此刻优哉游哉欣赏着山河。
待到斜阳落日时,沈凭牵着攀越回了营帐中,许是跑马累了,他得知赵或还在靶场,便去打听中州的消息,但依旧未闻苏尝玉传回的书信。
他写给苏尝玉的信中,里面夹杂方重德留下的东西,他们在整理方重德的遗物时,发现老人家留下的信札,其中不乏是来自苏尝玉和章伸往年所捎来的,更有能追溯前朝的。
方重德留给赵或的遗书中,只要求他看完后,将所有的全烧毁了,至于苏尝玉那封,却并未作交代。
沈凭的记忆被拉至从前,想起方重德重病后第一次苏醒,正是自己待在他的身侧。
也许早在当时,方重德就预料到自己命不久矣。
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在一个安静的冬日离开。
方重德从不插嘴任何事情,却在那日见缝插针说了话,他病后不爱踏出厢房,那日却主动要去晒太阳。
这些小事,都是赵或在夜深人静时,埋头与沈凭耳边细声所言。
然而也是这些细碎的事情,成了赵或经年累月都难以释怀的遗憾。
师生不过短短数年,一生受益匪浅,未得躬身孝敬,亦未见复光明。
赵或的身上有一个锦囊,他带着这个锦囊和沈凭一路同行,直至他们真正抵达了北越山。
对于凌晨出发一事,沈凭从没想过为何计划有变,在他看来,当下没有什么能比大捷更重要。
赵或知他贪睡赖床,放风回来便早些让他入睡。
沈凭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起不了床,所以从未想过,赵或更改行程是为了一览日照金山。
他们在马背上相拥,脸颊被迎面呼啸的寒风吹僵,大氅险些成了摆设,青丝缠绕在风中。
沈凭不见经传的一生,有了不同凡响的一刻。
而这一切,都是赵或所给予。
翻滚白云未能遮住气势磅礴的北越山,这条经年徘徊在边陲的巨龙,沉睡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静卧在曲折的云梯里,待山间的晨雾散去,迎着远道而来的他们。
他们看着蜿蜒的山脉在眼中渐渐消失,又望着起伏的山峰映入眼帘,一派苍茫壮阔的景象,滚滚白云缭绕在山峰一侧,蓬勃朝阳穿过长空,为雪山镀上夺目的金色。
山峰的一寸灿灿金光,是自然界的神来之笔,在山河画卷中掀起万丈狂澜。
这抹金色屹立山巅,永存了千年。
赵或将怀中的锦囊取出,小心翼翼解开绳索,满眼不舍握住锦囊,最后将骨灰倒在自己掌心,把老师托付给北越山的风,让这阵风带着老师走遍天涯海角,去见波澜壮阔的山河。
“老师,走好。”
他们目送着骨灰在空中消散,似无形中陪着他们看了这日照金山。
沈凭摘下氅帽,轻声细语道:“今后这边陲,由太师为你守着。”
方重德对感情从没吝啬过,他留下了三份托付,都藏在对赵或的教导之中。
良久过去,赵或从身后把沈凭抱住,低头抵在他的脖颈,两人贴着脸颊,站在险峻的山峰,眺望着金山美景。
沈凭的双手被他裹紧在掌心里,听着风声穿过世间,望着金山四周被寒风卷起一层薄薄的雪纱,风从此有了形状。
他们站在巅峰中许久,久到这抹金色的光芒,逐渐溢满了沈凭的双眼。
“惊临。”他尽力掩饰声音中的哽咽,目不转睛眺着远方,喊了他深爱之人。
赵或微微侧头,凝望他的侧脸,耐心而认真等着他说话。
只见沈凭偏头看来,贴着他的脸颊,低垂的美眸一片朦胧,小声道:“谢谢你。”
谢谢他,为自己的生命添了浓墨重彩。
闻言,赵或将他松开,把人转向自己,把他的双手藏在自己腰间,慢慢捧起沈凭的脸颊。
四目相对,爱意在眼底兴风作浪。
赵或俯身用力吻上他的唇,呼吸的交缠间,天地见证他们的相爱。
当松开那一刻,赵或不厌其烦说着爱他,而沈凭用寥寥数字,珍重回应了这份爱意。
“此生有你无憾。”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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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营地
接近晌午时抵达了主营, 他们刚一落马,就看见冯奇和莫笑出现在眼前。
一行人风尘仆仆,身上的铠甲未卸, 主历经一场战事累倒了不少人, 营四周还能瞧见有府兵睡在篝火旁。
赵或看了眼神色轻松的莫笑, 明白营救邱成归一事告捷,随后朝冯奇问道:“人呢?”
冯奇行礼后说:“押在马厩里了,已有半时辰。”
赵或一听, 目光梭巡了圈四周,朝莫笑下令道:“今日你去备菜, 让弟兄们吃顿好的, 另外命军医为众人检查一二, 及时诊治切莫耽误。”
之后他又看向冯奇续道:“邱成归先放着不管, 不过你得让他知道本王来了,其次再转告他, 议和一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冯奇应声退下, 赵或带着沈凭回了营帐中,两人稍作歇息, 把营地辎重一事暂作了解。
先前辎重被劫, 后续虽及时补给到位, 但战事一起,消耗也随之变大。
沈凭看着手中的账目道:“先前补给前来主营的粮食, 至今都耗费得差不多了,此次议和本该带去粮食, 但邱成归并未把预算带走, 只怕是心里早有准备, 冲着杀敌而去。”
赵或将战报简单看完后, 道:“他出生边陲镇,自小和外敌交手养成嗜杀的性子。停战后边陲时常遭到侵扰,如今营地里,就数他二营好赌好杀。”
“赌?”沈凭的视线从账本中抬起。
赵或朝他看去道:“二营有个癖好,若遇战事,按人头论功行赏,若无战事,便会赌谁取敌寇的首级更多,以此论功行赏。”
沈凭问道:“赌注是?”
赵或道:“小到体罚,大到俸禄官阶。”
说话间,赵或似想起令他感到不适之事,眉头蹙起,接着说道:“有些赌注,甚至要卸胳膊卸腿的。”
沈凭不由拧眉,沉吟道:“看来他对敌寇的恨意不浅。”
“不错。”赵或垂眼看回面前的战报,“他自出生时起,就见惯了打打杀杀,是在刀尖上行走之人,这点不怪他。但这一次所犯的错,是不服从军令而致。”
军令如山,拒不服从,严惩不贷。
这本该是刻在每一位将士心中的信念,却被邱成归轻而易举打破,若随意责罚了,日后便会军心动摇,一旦大战再起,北越山营地终会变得不堪一击,边防线一塌,大魏将任敌人肆意践踏。
沈凭明白其中的道理,抬眼看了看营帐外的天色,提醒赵或道:“不早了,先去和冯奇等人议事吧。”
赵或瞥了眼外头,随后绕出书案,朝着圈椅上坐着的沈凭走去,双手撑在圈椅的扶手,弯腰压下,高大的身影将人轻易笼罩。
他不加掩饰对沈凭的侵略,周身彰显着可怖的占有欲。
这一点随着离京变得越发明显。
沈凭仰头看他,迎上了他落下的吻,两人身子其余之处并未触碰,却感觉在无形中有了相拥。
赵或怕克制不住自己,松开时还带着不舍,扫了眼他腿上放着的账本,问道:“不如随我一并议事?”
沈凭愣了下,眼珠子转溜了圈,浅笑道:“我要去看看辎重,我想做你的后盾。”
赵或闻言一笑,埋头又啄了口说:“既然如此,那哥哥便藏在我的身后,我做你的挡箭牌。”
“如此甚好,有劳相公了。”沈凭轻声说道。
闻言,赵或怔愣须臾,耳廓瞬间泛红,脸上却表现得镇定自若,下颚偷偷扬起些许,离开时说话声都变得不利索。
沈凭知他禁不住撩,此刻又是青天白日,当然敢对他放肆。
待赵或离开后,他收拾好手里的东西,朝着储放辎重的方向而去。
不过在他经过马厩时,意外瞧见被五花大绑丢在马粪里的人。
邱成归身型魁梧,哪怕是靠在马厩里坐着,一派狼狈之状,也容易引起路过之人的注意。
沈凭路过之际,两人隔着栅栏远远相视,捕捉到邱成归眼中闪过的诧异。
但邱成归很快撇开脸,满脸傲慢地坐在地上,闭眼冷哼了声。
沈凭并未在意,在他面前从容离开。
盘点辎重花了他不少时间,他分配好营地的储备,交接好后续事宜,又传信去给后备营,命后备营带着书信去见钟嚣,调动粮食以备随时支援。
待处理完毕,已是两个时辰后。
沈凭迎着斜阳原路返回,再次经过马厩时,听见一道沙哑粗犷声自耳边传来。
“你就是所谓的燕王妃吧。”是邱成归。
如此来者不善的语气,让沈凭产生了好奇,他留步于栅栏边上,身披墨色氅衣,手中端着账本,寒风掀起大氅一角,隐约瞧见里面身着一袭蓝纹滚边白袍,金色的斜阳衬得他风度翩翩。
沈凭冷淡打量马粪里的邱成归,半晌才道:“久闻邱副将大名,今日一见,即便是落魄也难掩其威武。”
邱成归分不清他话中之意,要说是讽刺,却并未瞧见他脸上有不敬,可若非如此,却叫人听得心里不快。
两人对视间,邱成归用一种压制性极强的眼神端详,即使是仰着头依旧气势凌人,绝不容忍旁人轻视。
沈凭平静问道:“不知邱副将可有要事?”
面对邱成归带着危险性的压迫时,他未曾退却分毫,想当年和赵或初识后,他独独因体型差距被欺负这一点,掰着手指都算不清次数,何况是眼神的威胁,在争锋相对的日子里,简直是家常便饭。
邱成归问道:“殿下和你一同前来的?”
沈凭道:“不错。”
邱成归说:“那殿下为何不见我?”
沈凭思索了下,摇头道:“我不清楚。”
邱成归断然不信,对这样的回答表示不满,口无遮拦说道:“你与殿下整日出双入对,又睡一张床上,肯定在胡说八道!”
沈凭:“”
到底哪来这么多八卦。
沈凭清了清嗓子回道:“若真如你所言那般难分难舍,我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这一次换邱成归沉默了,天色渐暗,他心中愈发不耐烦。
自打得知赵或抵达主营,他发现赵或对自己不闻不问,甚至打算继续议和时,满腔愤怒无处可撒。
他费尽心思去捣毁此事,虽险些丢了性命,可却报了上回偷袭之耻,如今竟还要低身下气去议和。
这口气他忍不了。
邱成归颇为不快,用命令的语气要求沈凭道:“那你去告诉殿下,我们绝不议和,哪怕他杀了我,二营也要和这群贪得无厌的狗东西打到底。”
金色的斜阳渐消,天际换上深蓝的幕布。
沈凭被刺骨的寒风吹得头皮发麻,他将氅帽戴上,神色一并藏入其中。
对于邱成归所言,他淡淡回道:“好,我会替你转告殿下,可还有其余话要说吗?”
邱成归一愣,未料他这般客气,斟酌少顷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冯奇说你生了龙凤胎,恭喜了。”
沈凭愕然,暗暗叹了声,“荒唐。”
这些八卦,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疯狂。
沈凭冒着咆哮的冷风回到营帐中,刚一踏入,后脚有人掀开帷幕走来,未等他回头,整个人被突然抱起,他在天旋地转中倒吸冷气,辨出来人后,连忙搂上赵或的脖颈,账本被抖掉落在地。
他瞧见赵或嬉笑的俊脸时,不由嗔道:“胡闹,快放我下来。”
说着他还捏住赵或的耳朵警告,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带着笑意。
赵或抱着他快步走到氍毹,如猛兽般扑倒沈凭,圈紧在怀里,埋头蹭着他的脖颈,时不时发出几声轻哼。
沈凭揉着他的脑袋,带笑说:“谁欺负你了,我去替你揍他。”
赵或闷声说道:“没有。”
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沈凭又问:“可是累了?”
赵或稍加思索,否认道:“不是。”
沈凭又道:“难道饿了?”
这一次似乎说中了,赵或动了动埋着的脑袋,斩钉截铁说:“是饿了。”
可还未等沈凭回话,他感觉脖颈被湿热的舌尖舔过,脱口的话语变作轻微的喘息,勾得赵或愈发难受。
他锁着沈凭在怀里,含糊说道:“想吃你。”
晌午的那声相公,叫得他险些失了神智,方才回来这一路皆用跑的。
惦记了整日,此刻又闻低吟,令人浑身酥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人如何能忍。
沈凭初来乍到,因八卦缠身引来围观,心思都在公事上,不欲和他胡闹下去。
可赵或的四肢如锁,沈凭挣脱不掉禁锢,心一横,张嘴咬住他的耳朵,故意将他咬得发痛,阻止他在脖颈的啃噬,松开时说道:“这是营地,你这才到第一天,疯了啊!”
回想邱成归所言,他此时仍旧觉得难以启齿。
他不禁佩服这群人心大,居然敢相信胡话。
赵或丝毫不在乎,继续埋头吃人,“哥哥可否再叫一声。”
沈凭道:“叫什么?”
赵或道:“就是晌午时”
沈凭余光察觉他的耳廓发烫,顿时明白他心中所想,忽地心生一计,眼底闪过狡黠,佯装道:“啊不记得了呢。”
赵或猛地抬头,抿着嘴看他,但对视不到片刻,又闪躲说道:“你肯定记得。”
“那容我想想。”沈凭假意恍然大悟,然后瞥了眼他的耳朵,示意他靠近些。
赵或很听话,乖乖低头朝他贴去。
沈凭轻仰头,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脸侧。
他的薄唇贴着赵或的耳垂,猝不及防间孟浪地呻/吟。
赵或倏地从氍毹弹起,双手慌张捂着一只耳朵,不知所措盯着沈凭。
“哥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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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外族
残缺的一轮明月高挂天空, 皎洁月光洒落在地上,湖面上如被月色披上薄薄的银纱,每逢夜风拂过, 银沙迎风飘荡。
钓具被搁置一侧, 湖边见一抹身影安静独坐, 双手抱着腿,望着湖面发呆。
直到他的肩膀一重,迷茫转头看去, 瞧见贺宽出现在眼前。
贺宽蹲下身来,揉着他的脑袋, 轻声说道:“更深露重, 夜钓会染风寒的。”
江州的水面不会结冰, 平日苏尝玉在府中, 多数靠着垂钓打发时间。
但自从收到越州的书信后,白日里苏尝玉都在屋内睡觉, 夜里就在府中的湖边垂钓, 作息乱作一团。
来到江州后,每逢入夜, 贺宽会外出调查有关魏都的动静, 回来时几近天明, 歇息不到半日又要出门办事,忙得脚不沾地。
而这数日以来, 他每每回到府里,厢房中时常不见苏尝玉, 唯有在湖边才能找到人影。
苏尝玉面色憔悴, 是白日睡不好所致。
加之昼夜颠倒, 饮食不当, 整个人跟着消减一圈,叫贺宽看得心疼。
他捏着苏尝玉的脸颊,轻声说:“后面几日我无要事缠身,你想去何处,我带你走走好吗?”
却见苏尝玉木楞地摇头,低垂着眉眼失落道:“不想。”
他哪里都不想去了。
贺宽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好好陪着他,“画秋,我冷,给我抱抱你。”
苏尝玉微微愣了下,抬眸看他,随后轻轻点头,站起身钻到贺宽张开的怀抱里。
好暖。
他的双手并未圈着贺宽,而是拽紧贺宽衣袍两侧,脸颊往怀抱拼了命地钻着。
不安都藏在小动作里。
贺宽将他抱紧,望着他们脚边装鱼的空桶,发现里面连水都没有。
他一手覆在苏尝玉的后脑勺,揉着说道:“这两日我发现江州很多好吃的东西,很多是你喜欢的,若你哪日想吃,我都带你去。”
苏尝玉轻“嗯”了声,手中拽着的衣袍也愈发用力。
贺宽都感觉到了,又接着自言自语道:“对了,江州河岸也多,还能去海边,我们可以海钓,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着他竟笑了起来,续道:“还有你喜欢的金子,江州也有,我不太懂这些,瞧着很好看,你若想出门,我带你去看看,喜欢的我们都带回来。”
苏尝玉这次却小声问他,“你有钱吗?”
贺宽抱着他说:“我的钱都给你,我有你就够了。”
话落,沉默良久,苏尝玉突然说道:“我也只有你了。”
贺宽意识到不妥,想要松开他查看,结果腰间拽着衣袍的手一松,苏尝玉猛地将他抱住。
下一刻,贺宽听见怀中传来非常痛苦的抽泣声。
难以言喻,无法形容的哭声,明知压抑着却无从释放,得不到发泄,只能断断续续无声喊着,借着拥抱撕心裂肺呜咽。
“我只有你了,贺见初,我没有家人,我的家又没了,老头子他不在身边,他为什么就不在了,我、我没有家人了,我、救我”他语无伦次哭着,含糊不清所言,巨大的悲痛将他覆盖。
后悔,遗憾,痛苦。
甚至孤独,如滔天巨浪卷席他的全身。
他记得明明才离开越州不久,身上还带着老头子求的平安符,老头子还说要等他平安无事回去。
吃不了冬至,也要一起吃除夕,吃元宵,一起过节,一起回魏都,回苏府。
他为什么把自己丢在中州,让他成了孤儿。
贺宽感觉胸膛的衣袍被沾湿了一片,他除了用力抱紧以外别无他法。
哭声由小渐大,但放声痛哭无法让苏尝玉彻底解脱。
方重德的离开,对他的打击就像是一场瓢泼大雨,在冬季里不留情面将他浇湿,成了永远无法治愈的病。
乃至他的后半生,生命中都有一片连绵不断的阴雨天,他再也没有拨开过这厚重的乌云。
无法给方重德送终的遗憾,后悔不能见到最后一面的苦楚,都在他所见的每一次团圆中,被悄无声息记起。
失去至亲的痛苦,就像水岸边的潮气,慢慢渡着他的全身,令他无法甩开,永远会感觉到不适,却又无力回天,时断时续伴随他的一生。
从今往后,除了贺宽,再也不会有人见过苏尝玉哭了。
方重德说得不错,他死了,苏尝玉会哭得最凶。
当沈凭收到贺宽的书信时,对苏尝玉的担心才算告一段落。
方重德火葬前,他需要给苏尝玉送去一封急报,但在书写有关方重德的一切时,他思索许久都无法下笔。
他感同身受这一切的发生,也情不自禁想起沈怀建离开那日,记起和赵或逃离魏都的那个雨天。
遗憾太多了,多到最后只能自我释怀。
人生的一切变故,都令人身不由己。
苏尝玉如此,自己亦如此。
他将贺宽的书信搁下时,营帐见一抹身影走进来,彻底挡住想要闯入的日光,让整个营帐都有瞬间变暗。
赵或走到沈凭面前,瞥见桌上的书信,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了眼。
他朝沈凭伸手,将人牵起道:“他们可还好?”
沈凭道:“现下转移去了江州,如今一切安好,魏都暂不见有动静。”
赵或道:“我把此次前来北越山的消息封锁,暂时不会走漏风声,越州和静州都有怀然和钟嚣盯着,我们这边也需要速战速决。”
说话间,他去将沈凭的大氅取来,随后为沈凭披上。
沈凭意识到要出去,问道:“想去哪?”
赵或说:“边陲镇。”
从百姓里才最能打听到边境如今的情况。
两人出了营帐后,走出几步,赵或的指尖抵在唇上,朝着四周吹响了一声鸣哨。
随后听见有马蹄声传来,那踏声渐大,转眼攀越潇洒地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赵或把沈凭抱上马鞍,余光瞧见有人出现,偏头看去发现是冯奇。
冯奇上前行礼道:“殿下,邱成归在马厩里闹着要见你。”
赵或一听,扯着缰绳上马,不甚在意说:“随他吵,本王现在没空处置他。”
冯奇见两人上马,似要出去一趟,转而问道:“殿下可要带人出去?”
闻言,赵或扫了圈四周,随后说:“不必了,本王去去就回。”
说罢他夹马腹的动作一顿,又接着说道:“你回头想想要如何处置他,等本王回来再禀报,另外,等会我离开后,不必找人盯着他了,随他怎么闹都行。”
边陲镇如其名,位于大魏和外族的交界中。
北越关山一脉,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镇子,各有其名,其中边陲镇乃是北越山脚下最大的镇子,连静州的互市交易都和这里有瓜葛,如衔接外族买卖的关卡。
从前静州还是匪盗横行之时,匪盗手中很多东西来历不明,皆会藏匿在边陲镇上进行交易。
但如今的静州不复从前,边陲镇少见匪盗出现,比起数月前的民生,眼下生事端的人也有所减少。
“所以二营对人头的赏赐也跟着少了,以前邱成归会让府兵守着边陲镇,一旦见到生事之人,基本是直取首级回去领赏,现在匪盗随着静州和平蒸发,二营无人可杀。”赵或牵着沈凭走在集市中,将攀越则交给了驿站打理。
两人被大氅盖得严实,但沈凭这张脸生得白净俊美,引来不少人的打量。
长期在边陲生存之人,极少有这般白皙的肤色,哪怕赵或在越州征战的年间里,也将肤色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此刻两人并肩而行
,旁人只敢投来鬼鬼祟祟的目光。
他们不敢招惹的并非是沈凭,而是盘踞在他身边的赵或。
瞧见来往路人盯着沈凭看,赵或心中不满,回手把沈凭的氅帽戴上,冷冷瞥向四周的路人。
沈凭藏在氅帽里笑道:“你猜这像什么?”
赵或疑惑道:“什么?”
沈凭逗着他说:“怀疑你强抢了富贵公子回家。”
赵或撇嘴道:“哼,我乐意。”
说罢,两人十指紧扣走在街上,寻了间客栈走进,吃饭和听戏的混淆一起,他们跟随小厮游走在乌泱泱的人群中。
边陲镇的文化如同大杂烩,戏曲风格和其余州城迥异,来往之人的穿着千奇百怪,叫人难以辨别来自何方。
但有一点共通之处,所有人都有一种冷漠的热情。
无论来者何人,他们都能笑脸相迎,但是腰间的刀不会卸下,一旦路过之人不慎碰着刀,所有人几乎在瞬间变得警惕,下意识摸向身上的护具。
很显然,只有长期生活在危险四伏中的人,才会这般谨小慎微。
赵或点了些具有特色却又清淡的菜,许是先前的奔波多了,他潜意识担心沈凭水土不服。
沈凭对此心知肚明,一路跑马而来肚子也空空如也,两人慢悠悠吃着桌上的美食,心思落在四周的交谈中。
一顿饭下来,他们大致摸清外寇部族的分布。
如今被统领的部族中,最大的名唤黑蛇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他们记忆深刻之处,靠近边陲镇四周的部族,竟不是隶属黑蛇部,而是一些为求生计的小部族。
两人离开客栈后,赵或带着他朝驿站的方向回去,压低声为他解释这个奇怪的现象,“因为靠近边陲镇相对安全,只要不犯事,府兵不会拿他们如何,且这些人不愿归附黑蛇部,一旦受到欺压,就会往边陲镇里钻,以求府兵出手相助。”
沈凭对此表现很意外,问道:“可他们毕竟是敌人,府兵如何敢保他们?”
赵或道:“钱和人情,这些外族人总要欠一个,只不过他们欠给大魏的百姓罢了。”
两地的百姓虽有买卖上的来往,但人人自危,不敢轻易相信陌生人。
行走街上,会发现百姓不会随意放人进屋,房子的入口只开一扇,倘若遇到生事,能立刻关门避险。
但人心本善,小部族不似黑蛇部那般横行霸道,在镇上猖獗行事。
为求活路,百姓会选择帮助个别外族人,无论是求财还是出于好意。
当然也有私闯民宅或故意闹事,能否避开全靠判断,这就是边境的生存方式。
攀越被寄放在驿站中,需带上指定的腰牌去柜台方可取马。
赵或见攀越黏着沈凭,便留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只身往驿站里交信物。
沈凭给攀越顺着鬃毛,不想等人之际,身后竟被人偷袭。
他能感觉身后有人偷偷摸摸靠近,为攀越顺毛的动作变慢,另一只藏在大氅里的手轻抖,接住衣袍掉落的蝴/蝶/刀。
当腰间被人抚摸上时,沈凭迅速回身,大氅在冷风中甩出弧度,一抹寒光自眼前闪过,蝴/蝶/刀毫不留情切向腰后伸来的黑手。
手臂断裂,一声惨叫随着响起,温热的鲜血四溅,沈凭的眼角被沾染了几滴,绯红的血色为这张风流俊美的脸添了一丝妖冶。
他打量黑手身着的衣袍,胸口处有一抹蛇形印记,忽地眉头一蹙,冷冷笑道:“好啊,居然是黑蛇部。”
黑手的确出自黑蛇部。
此人因手臂被割伤而哀嚎,引来路人的围观。
伤口可见森森白骨,就在他们嚎啕间,四周竟涌上几名衣着相同之人。
沈凭不解他们为何冲着自己而来,且黑蛇部人的出现,令四周无人敢上前相助,离得较近的房屋,百姓快速将门窗掩上。
他扫了眼四周,视线落在远处一店铺门前牵马的青年。
比起旁人,唯有这个俊俏阴郁的青年不为所动,静静看着这厢的动静,但并无出手相助的打算,更像是围观一场好戏。
显而易见皆是不敢得罪黑蛇部,可见黑蛇部在边陲的势力多么猖狂,即便脚踩大魏的土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肆无忌惮。
沈凭听不懂他们所言,瞧见他们的神色,大概明白他们想要联手。
这几人相觑一眼,瞬间拔腿朝沈凭扑去。
沈凭握着蝴/蝶/刀的手一紧,欲出手之际,忽然鬓间的碎发被一阵风带起。
呼吸之间,一抹高大的身影挡在身前,扑来的黑蛇部人胸腔遭受一记脚踢,在这一脚重击下,黑蛇部人竟腾空朝后方飞去,翻滚几圈后吐血不起。
其余见状脚步刹停,谁料赵或拽住方才触碰沈凭之人,握住被蝴/蝶/刀划伤的手臂,冷漠俯视着对方惊恐的双眼。
“咔”的一声,手臂自伤口处的位置断裂,那只黑手被赵或毫不留情折断了。
赵或冷声道:“这么脏的手,也敢碰本王的人。”
之后将其随意一甩,把人踩在脚下,紧握着吞山啸在手,气势凌人,面无表情睨了眼四周,如俯瞰众生的猛兽,叫人不敢对他身旁之人随意造次。
黑蛇部人连连后退,许是平日胆大包天惯了,即使面对府兵都未曾退让,此刻见同伙被踩着,他们对赵或不由生了恐惧,被吓得心惊胆战。
若非赵或脚下的同伙还在求救,这群人恐怕早已作鸟兽散。
沈凭收起蝴/蝶/刀,缓步上前,赵或余光瞧见后,松开脚下的人,看都懒得看一眼,随意踢到一边去。
他转身看向沈凭,找出干净的里衣一角,将沈凭眼尾的血迹抹掉,低声问道:“可有受伤?”
沈凭浅笑摇头,不过眼中含着些许委屈,叫赵或看得愈发毛躁,恨不得就地处理掉这群人。
他正想安抚沈凭,岂料黑蛇部人仍旧不依不挠,一举一动落在他们的余光里,赵或心生一阵厌烦。
正当他想拔剑抹了这群人,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黑蛇部人见状,脸色大变,再也不敢纠缠,选择拔腿逃跑。
但未料此次派出的府兵相比从前更多,这些人没跑多远,被骑兵拦下脚步,不出片刻全部落网。
赵或毫无心思搭理四周,为沈凭戴上氅帽,用哄人的语气问道:“哥哥不开心吗?”
沈凭抿唇轻点了点头,赵或眼底闪过杀气,内心的烦躁愈发强烈。
不料,面前突然伸来一物,沈凭把藏着的蝴/蝶/刀取出,捧着蝴/蝶/刀的双手沾满鲜血。
沈凭神色乖巧,摊开掌心,面带可惜嘟囔道:“我的小刀又脏了。”
赵或一听,心头的郁气瞬间消散,见他神情与往日颇为与众不同,暗自松了口气道:“别难过,回去给你打新的好不好?”
见沈凭点头,他把刀拿走,再次捏起袖口给沈凭擦拭掌心。
沈凭由着他打理自己,偏头一扫远处,发现那名青年消失不见,眸色一沉。
府兵朝着赵或行礼道:“属下办事不力,让敌人冲撞了殿下。”
赵或默不作声把沈凭牵到攀越身边,将人抱了上去,随后跟着上马。
他裹着沈凭在怀,骑着攀越到府兵面前,视线在黑蛇部人处落了几息,一言未发,挥鞭扬长而去。
边陲镇的消息传得快,赵或才回到营帐,就看见冯奇和将领前来。
众人询问起他们的安危,但赵或一字不提,只让他们先去主营帐里等着,率先带沈凭去换衣洗手。
等主营帐被掀起时,赵或带着沈凭一同前来,但赵或并未说起黑蛇部人,而是问冯奇有关邱成归的处置。
冯奇说道:“回禀殿下,邱成归违抗军令在先,此事绝不能轻饶。”
有将领接着说道:“不错,唯有重责才能以儆效尤,何况二营的将士们都尊崇武功高强之人,平日邱副将嗜杀惯了,倘若因此轻饶,只怕二营往后愈发难控。”
其余人闻言纷纷附和,若是仔细听,其实会发现他们更多是发泄不满,显然战后的数年间,二营崇尚武力解决事情的方式,没少误伤其余营地的同僚。
赵或命他们落座商量此事,而沈凭则端坐在他的身边,捧着煮热的奶茶在手,安静烤火。
一炷香过去,赵或轻咳了声,打断众人的声音,顿时营帐内鸦雀无声。
赵或把玩着手腕上的平安扣,抬眼看向他们道:“照诸位所言,最好的处置方式已昭然若揭了。”
众人道:“殿下请明示。”
赵或道:“杀了。”
闻言,所有人倏地挺直腰,面面相觑着对方。
有人说道:“殿下的责罚会不会太重了些?”
赵或扬眉道:“是吗?本王还以为,你们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
不料有人心虚垂头不语,营帐内一片诡异的沉默。
待片刻过去,赵或才开口打破这阵沉默说:“此事本王已有决断,定会让兄弟们心服口服,但有一事,今日本王需对诸位开诚布公。”
他从圈椅中站起身来,抬手止住想要跟随起身的将领,接着说道:“过去数年,邱副将对大魏北越山边防的贡献如何,想必无需多言,若是没有他和诸位,恐怕越州还会像前朝那般沦为外敌。但今日诸位所言不错,邱副将违抗军令在先,可罪不至死,且二营是北越山营地的二把手,这一点毋庸置疑,本王绝不会轻饶,但本王也会让二营的兄弟知道一事,蛮力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更会还其余营地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声音渐大,明显是冲着营帐而来,引得几名将领起身,就连沈凭都有些好奇抬头,纷纷朝门口看去。
但沈凭只看了一瞬,目光转移到赵或的侧脸,发现赵或神色平静,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又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刻。
这番动静引来营地其余人的围观,随着几声狂怒越发清晰,众人也分辨出来者是邱成归。
有人想要去阻拦,但是被赵或抬手止住动作,转眼间,满身污秽的邱成归气势汹汹冲进营帐,营帐内的烛火被他带来的动静晃了晃。
有人闻见他身上的马粪味,顿时捂住了鼻息,嫌弃看着他走到赵或的跟前,立于营帐中央。
他并未行礼,直接用质问的语气说道:“殿下既然来了数日,又去了边陲镇,还被黑蛇部人袭击,可是能理解末将为何对他们重拳出击,而非谈和了吧?”
“放肆!邱成归,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人起身指着他骂。
但邱成归置之不理,而是目不斜视盯着赵或,非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证明自己的所作所为才是对的。
赵或并未立刻回答,率先屏退众人。
待众人散去,除赵或和邱成归,便只剩沈凭一人在身侧。
邱成归有些疑惑沈凭为何不走,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转瞬即逝,于他而言,现在没什么比自己的清白更重要。
赵或问道:“你为何认为议和无用?”
邱成归舒展了下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污秽,平视着赵或说:“殿下贵人多忘事,末将与殿下也算是出生入死过的战友,当年殿下在战场上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赵或抿唇不语,神色沉静。
邱成归毫不顾忌朝着一侧的桌案走去,随意端起旁人的奶茶仰头喝完,抹了把嘴续道:“殿下曾言,心比拳头黑,但拳头比心狠。我们既然能打,为何要容忍他们的存在,哪怕殿下因宫变被迫来越州落脚,我们又为何不能打回去,夺了这天下?”
赵或听着他这番话,明白对于时局之事不必多言,显然他都清楚,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待他话落,赵或才道:“所以你主动请缨前去议和,实则是借机去惹是生非。”
瓷碗突然被砸碎,声音响彻帐内,沈凭抬眸看去,只见邱成归把装奶茶的碗给砸了,因赵或的话而恼羞成怒。
“我惹是生非?”他气急败坏上前两步,怒目圆瞪辩驳,“方才我来时听闻你们遭黑蛇部袭击,我还想着你们能否完好无损回来,殿下离开北越军营数年,可以忘记敌寇的残忍,但是我邱成归忘不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回想年幼时所发生之事,咬牙切齿道:“我的父母妻儿都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当年我邱成归参军也是为了报仇,越州告捷的那天,我在营地里喝得神智不清,最后兄弟们在我邱家的墓群地把我搬回。如今这些人卷土重来,我们是胜利者,我们为何要害怕,为何要低头?!”
“低头?”赵或眉梢微挑,深邃的双眸中闪过一抹嘲弄,“本王何时说过这是低头之举,本王在千军万马前都不曾低头,如今为何要向败者低头?”
邱成归顿时不明所以,追问道:“那殿下何须议和?”
赵或话锋一转,反问他道:“那你为亲人报仇后,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何还要留下,而不选择功成身退?”
作者有话说:
惊临在线接单磨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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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对策
面对赵或的反问, 邱成归的怒气被瞬间掐灭,他哑然片刻,稍加思索才敢直视赵或。
邱成归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为了百姓。”
听见他的回答后, 赵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绕出桌案, 走到邱成归的面前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可以告诉你,如今的所作所为, 同样是为了百姓。”
邱成归眼中明显还有不服,赵或见他欲言又止, 决定将接下来的计划相告。
随着营帐被掀起, 赵或朝外走了出去, 邱成归紧随身后, 面朝营地众人。
赵或侧过身,将邱成归现于人前, 拔高声朝众人说道:“黑蛇部在边陲镇肆意妄为, 横行霸道多年,本王如今亲眼所见。对此, 本王有一事要告知各位, 本王认可邱副将对黑蛇部开战之举, 所以和黑蛇部这一战,我等要在边陲镇打。边陲镇于大魏而言十分重要, 百姓被敌寇侵扰数年,终日人心惶惶, 此次战事, 我们要百姓见证北越山营地能打胜战的能力, 还边陲百姓们安定!”
话落, 四周听见府兵们激动的欢呼声,唯有面前站着的将领们面面相觑,眉头紧拧。
冯奇踌躇道:“殿下可要三思,若起战事,越州又该如何是好”
赵或坚决说:“此事本王自有定数,但黑蛇部必除。”
闻言,邱成归的气愤在此时一扫而空,喜出望外看着众人,对赵或也不似方才那般无礼了。
赵或说完后,给冯奇等人递了个眼神,众将领跟随进了营帐内。
待帷幕落下时,赵或站在他们面前道:“方才所言绝非子虚乌有,还望诸位接下来回营做准备,为边陲镇的战事备战,明日集合大营。此外,还有另一事。”
他看向一侧站着的邱成归,以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下令道:“此战,邱副将不可参战。”
话落,邱成归脸色大变,其余人更是不解为何。
正当邱成归又想质问,发现赵或无视众人,转身牵起沈凭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营帐。
夜色融融,深蓝的天幕中缀满了繁星,抬眼看去,深空万里一片清明,如钩的明月悬挂,冷风吹拂时,竟让人感觉意外舒畅。
沈凭沐浴完回了营帐里,刚一进去,就看见立于书案前的赵或回头望来。
他迎着目光上前,才发现案上摆着作战所用的地图,地图上被赵或标记了密密麻麻的路线和记号。
赵或从后面抱着他,埋头在他脖颈深吸了口,蹭着他的青丝和皮肤,整个人好似得了放松一般,暗暗长舒了声。
沈凭偏头吻了下他的脸侧,轻声说道:“累了就去歇息吧,夜深了。”
今日从边陲镇回来途中,赵或不似平日独处时那般胡闹,反倒冷静得可怕,和沈凭谈起有关对外族的看法。
平时沈凭极少发表看法,偶有提起,都是有关现代文献记载的相关内容,更多是帮助赵或打开新的思路,延伸更多作战破解的方式。
但天底间的兵法万变不离其宗,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攻克人心。
在这一点上,自赵或拜师方重德后,他远比从前更出色,对处理事情能以点概面,铺开全局。
好比营救邱成归一事上,他即便不在交战地,也能为冯奇等人雪中送炭,推波助澜完成此事。
久而久之,沈凭更像汲取知识的旁观者,学习他的思路,暗中摸索研究全局。
此刻赵或抱着他,两人站在书案前不愿离开,赵或此举略显刻意,明里暗里都在表示想听沈凭的意见。
沈凭脑海里装着现代的东西,但是放在当下而言,反倒中看不中用。
战局瞬息万变,被记载下来的文献只能供人参考,若要放在实战中去运用,必须具备强大的应变能力才能达成。
沈凭认真端详地图,听着赵或非常仔细的分析。
半晌过去,沈凭带着试探说道:“照你所言,此战唯有诱敌深入,才能减低损失,保证百姓不受伤。”
赵或松开他,拿起标记在手,最后落在边陲镇的中心,“我要在这打。”
沈凭问道:“巷战?”
赵或颔首,随后将黑蛇部的位置找出来,说道:“老师曾说起他们狡诈,从辎重被抢夺,到邱成归被俘,连续两次的折损都在此范围。”
他所指的位置,皆是围绕黑蛇部四周,遂特意圈出来接着道:“他们虽然知晓宫变,但对魏都并非了如指掌,所以这两次出手,都选在靠近黑蛇部四周,以便及时增援。至于能救回邱成归,当时我猜想黑蛇部不会轻易回营,邱成归又是二营的将领,黑蛇部如今需要囤粮过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二营的资源。”
而结果也如赵或所料,冯奇及时的策反,救回了邱成归一命。
沈凭道:“但边陲镇远离黑蛇部,你想如何诱敌?”
赵或道:“黑蛇部既然缺粮,那就把粮食都送往边陲镇的粮仓里,巷战是短兵相接,需要府兵贴身肉搏为主,这一次我要用上哥哥给的好东西。”
说着他从怀里将一把蝴/蝶/刀取出,那是崭新的蝴/蝶/刀,沾血的那把被赵或拿去充公了。
显然他是有备而来的。
沈凭有些惊喜接过蝴/蝶/刀端详,眼中溢满笑意说:“真好看。”
赵或跟着笑道:“哥哥喜欢便好。”
说罢俯身吻了下他。
沈凭说回正事道:“营中可有指虎和弓弩等物?”
赵或说:“全部在后备营的靶场中试练了,这几日和冯奇有所提及,平日训练时若是肉搏,便少不了这些东西,如今他们都玩得炉火纯青了。”
沈凭放心道:“如此甚好,但你如何让黑蛇部集中火力巷战?”
赵或道:“黑蛇部人狡猾,断不会派大量兵力前来,只是我志不在黑蛇部,而在其余部落。”
这点让沈凭有些费解,只见赵或把边陲镇附近的部落作出标记,接着道:“外敌中不乏有如黑蛇部这般好战的部族,但更多人希望不起战事,安安稳稳过冬。这些年黑蛇部之所以暗中拉拢,无非是越州战后恢复快,百姓渐渐富庶,才令他们又起歹心。”
当年越州被收复不久,黑蛇部突然雄起,旧部族在魏军手中粉碎后,黑蛇部快速收拢分裂的势力,但他们多年盘踞边陲不见动静。
这些部族不统一,资源分配不合理,自相残杀之事日渐增多,各部族肉弱强食,相互吞并,黑蛇部靠着烧杀抢掠稳坐一方天地。
正因如此,他们才胆敢于宫变后,挑衅北越山营地。
只是越州战事平息不过数年,过去两朝年间都处于烽火连天,百姓苦不堪言,如今盼来平定,若再起战事必将民怨沸腾。
沈凭问道:“你想借刀杀人?”
赵或点头说:“如今黑蛇部连胜两战,难免想要趁热打铁,而我需要速战速决,借小部族的势力而战,赶在冬至前回到越州城。”
否则一旦拖到来年,只怕朝廷要对鸦川口出兵,腹背受敌,终究是一场恶战。
沈凭道:“黑蛇部不会轻易增援,你可有方法?”
赵或沉思少顷,“声东击西可令他们增援。”
除了巷战,还需派人对归附黑蛇部的其余部族出手,如此能换来折损敌军的效果。
沈凭端详地图上的标记,随后捏着小旗子,落在赵或画出的路线中间,说道:“若是围点打援,你觉得此计如何?”
赵或颇感新奇,“我愿洗耳恭听。”
沈凭将此计细细道来,此计的重点是诱敌增援,其核心是攻打援敌。
黑蛇部的兵力远远不如魏军庞大,且建立至今,相比作战多年的北越山营地而言,他们多有不足又缺乏经验,这是赵或的优势,也是邱成归敢于挑战的底气。
赵或听他说完后,望着地图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倘若如此,议和时若出意外,便能换作重兵围攻之态,借力打力,在归附黑蛇部的部族后方突袭,内外交锋,亦能打得措手不及,一举拿下他们。”
沈凭略显诧异,未料赵或已然想到策反之计,他脑海中的想法,在赵或的举一反三中化作泡影。
他的视线从地图移开,渐渐落在赵或专心的神态上,不知不觉中彻底被征服。
直到赵或抬首看来,疑惑唤道:“幸仁?”
沈凭一脸木讷,下意识应道:“嗯?”
赵或连忙搁下正事,握着他的肩膀检查,“怎么了,可是累了?”
沈凭收回思绪,勾唇笑道:“不累,不小心走神了。”
赵或将他牵到氍毹上坐着,为他倒了热水,又往暖炉添柴火。
他甚至出去看了看天色,发现竟至深夜,忙不迭认错说:“都怪我,不该和哥哥聊这么晚。”
两人面对面而坐,沈凭把喝过的热水递给他道:“无妨,但的确有些口干舌燥。”
赵或接过喝去一口,“有了哥哥的提议,这一战我定会打赢。”
见他喝完水,沈凭朝前爬去些,跪坐在他的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觉得满意极了。
赵或转头看来,对视上满是爱意的眼眸,惊得他的心头颤动,立即将人抱在腿上坐着,把正事抛掷脑后,沦陷在风花雪月事中。
沈凭揽着他的脖颈,忽地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贴近些他道:“惊临,我想看星空。”
营地地方辽阔,且方圆百里再无村落,晨起能听见训练声,夜里能瞧见满空星辰,可惜两人忙得抽不开身。
平日赵或怕他憋得慌,总将攀越交给他,不想他埋头在公事里。
但沈凭总是按部就班,从未提出过要求。
以至于令赵或今日心血来潮,打算去边陲镇打探一番,顺便带着沈凭去走走,不料却遭黑蛇部人的袭击。
折断那人的手,已经是赵或最大的包容。
但凡不在集市中,恐怕那人早已死无全尸。
此刻听闻沈凭提了要求,赵或当然开心,但转念一想夜深了,唯有拒绝道:“很晚了,不如明日再看。”
“明日?”沈凭愣住,“星星白天也在?”
赵或恍然醒悟,连忙拨头解释道:“不对不对,明日夜里去看。”
可沈凭不情愿了,他搂住赵或的脖颈,捻起发尾扫他耳廓,负气道:“不嘛。”
赵或缩了下脖颈,蹭着沈凭的脸颊哄道:“哥哥听话。”
岂料沈凭朝他耳朵轻轻吹气,蛊惑道:“我的殿下,难道不想和人家在星空下,共赴一场淋漓尽致的床帏密事吗?”
作者有话说:
晚点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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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普洛
翌日一早, 沈凭还在榻上补眠,赵或带着神清气爽起身披衣洗漱。
他将书案上的地图整理一番,回想昨夜和沈凭商榷的对策, 眉眼中闪过一丝喜悦。
待把东西收拾好后, 营帐外传来莫笑的禀报声, 告知将领都集中在主营帐了。
赵或低声应了句,系好大氅,折身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小心翼翼落座在榻边, 将被褥往沈凭身上裹紧些,目光落在沈凭浮肿的眼下, 停在脖颈的咬痕处。
赵或朝他俯身, 在光洁的额上落去轻吻, 知他处于迷糊中, 遂低声道:“我命莫笑去备热水,哥哥若是睡饱了, 记得去泡澡舒缓下身子。”
说话间, 他粗粝的指尖拂过沈凭的脸颊,停在他红肿干涩的眼尾处。
沈凭迷茫睁开眼帘, 腰间的酸痛麻木令他倒吸一口冷气, 忍不住在被窝翻动身子。
肩头在眼底一闪而过, 赵或的视线快速捕捉到遗留的痕迹,不由想起昨夜星空下的偷欢。
夜幕星辰为他们助兴, 轻吟急喘萦绕耳畔,莺啼浪泣不绝于耳, 银浆吐露洒落苍茫。
念念不忘, 回味无穷。
沈凭瞥见他的神色, 将被褥裹紧在身御寒, 轻哼道:“小流氓。”
赵或失笑,把地图搁置脚边,上半身爬到榻上,趴在蜷缩的被窝,隔着被褥锁着沈凭,在他的脖颈使劲磨蹭着,黏人啃噬着,叫人无处可躲。
他哼哼唧唧少顷,嘟囔说道:“哥哥我错了,下回不这么用力了,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沈凭把他推开,将脑袋蒙在被窝里,不满地赶人,“走开,我要睡觉。”
赵或才不乐意,越抱越紧,陪着他钻进被窝,追着求原谅,“哥哥别生气,我回去将那草地翻新,叫人瞧不出哥哥攒下的好东西。”
“赵惊临!”沈凭被他惹得炸毛。
结果听见赵或坏坏笑了两声。
“好好好。”赵或稍微掀开被褥,又亲了口才舍得松开,“晚点回来陪哥哥用午膳。”
沈凭闷头在被窝里,方才的羞怒转瞬即逝,眼中含笑点头答应。
得到回应后,赵或这才舍得起身,为他盖好被褥朝外离去。
赵或掀起帘子走进营帐内,只见数名将领站在沙盘前,当他对视上邱成归的双眼时,捕捉到对方眼底闪过的拘谨。
众人行礼后,赵或将手中的地图铺落在众人面前,把昨夜和沈凭所谈的话一一告知,众人从迷惑不解到豁然开朗。
赵或命他们将意见说出,待目光落在邱成归的身上时,只见他闪躲着众人的视线,略显拘束说出自己的想法。
两个时辰过去,他们在地图和沙盘中来回转折,把有关此次巷战的战术商讨透彻。
赵或期间出去片刻,故意兜路到浴房附近,光明正大偷看了会儿才回来,当时有人眼尖瞧见他鬓间的青丝沾了水,以为他去洗脸清醒思绪。
等所有战术敲定下来后,赵或发现已至晌午,命众人先散去用膳,午后清点完各营武备,再来商讨有关备战事宜。
邱成归是最后离开的,他故意等营帐内只剩赵或时,立即折返回来,纠结问道:“殿下此次出战,可需后援?”
赵或的目光未曾离开面前的地图,回道:“方才商讨时不是说了吗?”
邱成归得知无需,悻悻一笑,有些不知所措,又接着问道:“那殿下若需清扫战场,末将也能去。”
闻言,赵或的神情顿了下,缓缓抬首看他一眼,很快又低头琢磨地图。
邱成归见状哑口无言,面子上挂不住,悄悄叹了口气便打算离开。
“需要。”赵或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令他瞬间顿足在原地。
邱成归转身回看时,眼中带着喜色,视线迎上赵或投来的目光。
两人对视间,赵或面色冷峻说道:“此次二营跟随本王巷战,战事结束后,你带着二营的弟兄们清理战场。”
邱成归立刻站直身子,朝着赵或行礼道:“谢殿下!”
上午沈凭起身去了沐浴,结果泡得正舒服时,听见帐子四周有动静,他手里捧着水,等着那登徒浪子一出现,猛地将水泼了上去。
泼中后,不去看也知晓谁敢这么放肆。
回来营帐时,恰好见莫笑送来午膳,沈凭询问两句有关战术的事,莫笑对答如流,全盘托出。
想到莫笑跟着冯奇对付过黑蛇部人,沈凭话锋一转,问道:“对了,你可知黑蛇部首领长什么样子?”
莫笑回想了下,道:“回大公子,我虽未曾和那人正面交锋,不过我听闻黑蛇部的首领十分壮硕,是部族里罕见的魁梧,又黑又大,和熊一样。”
沈凭听着他的描述不由失笑,回想起在边陲镇见到那牵马青年,随后摆手说:“罢了,看来此事还要去打听一番。”
话落,帘子再被掀开,赵或阔步朝着他们走来。
莫笑来营地后精进不少,李冠则留在越州城协助,如今眼看要起巷战,需有人封锁营地消息。
不日前,赵或传信给李冠,命其前来营地,顺道将封锁消息一事办妥。
赵或给沈凭的碗里夹去牛肉,说道:“李冠一来,我让莫笑回去交接。”
沈凭不解他为何要两人来回调动,“不让他们跟随你去巷战?”
他心底担心这场巷战战况,若有李冠和莫笑护着,至少自己也能放心。
赵或道:“李冠从前随我征战过,熟悉北越山营地,这次我让莫笑前来,不过是让他多加训练罢了,他要面临的战场不在此。”
沈凭思忖道:“你想让他守着鸦川口?”
赵或点头说:“他对鸦川口的地形熟悉,这一点无人能敌,唯独缺乏的是作战经验,所以前段时间才让他跟随冯奇营救。但我担心这次巷战的消息传到魏都,朝廷恐会对粮仓出手,所以需要调莫笑回去。”
魏都那群老狐狸若知道他离开越州城,必然想方设法对粮仓出手,一旦粮仓沦陷,鸦川口被启州府兵占领,越州城岌岌可危。
莫笑对鸦川口的了解无人能及,有他相助钟嚣,如同锦上添花。
沈凭道:“如此也好,有熟悉的人和你并肩作战,我也能放心。”
“不是给我的。”赵或突然说,见沈凭投来视线,见状一笑,“李冠和莫笑,都是派来护着你的。”
沈凭一愣,“可是营地有这么多人”
赵或给他倒了杯茶水,省得他吃饭噎着,“营地虽然会留府兵在,但只有李冠他们才能替我护着你。”
未料竟是如此,沈凭的心头涌上暖意,轻声笑道:“那我便却之不恭,待君凯旋。”
不日后的深夜,辎重被暗中安排转移,朝着边陲镇的粮仓而去,这个消息很快就在黑蛇部中不胫而走。
如今黑蛇部的首领名唤普洛,身型极其魁梧,长相彪悍,他手中有几名得力干将,皆是从其他部族中拉拢而来。
辎重的消息传到黑蛇部时,普洛正抱着美人在营地里饮酒作乐,前来禀报之人,乃是边陲镇附近部族的首领。
当下时局中,小部族的首领为求活路,需在大魏和部族两地的势力中周旋,以此换族人一线生机。
但这位白发苍苍的首领向普洛禀报完后,有人便开始拿他开玩笑,明里暗里提起他们不肯归附,吃里扒外,引得普洛脸色逐渐难看。
普洛的四周杀气腾腾,哪怕只是平常语气说话,也足够叫人不寒而栗。
他瞧着面前这不中用的老头,回想在边陲镇被抓走的弟兄,突然怒起拍桌,止住营帐内的七嘴八舌,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普洛沉着脸色,朝面前的老人问道:“我再问你一句,魏军把粮食转到边陲镇的消息可属实?”
老人低眉顺眼回道:“确凿无误,小的不敢隐瞒大汗。”
普洛道:“边陲镇这么乱,把粮食送到里头,你当北越山营地的那群人是傻子吗?!”
说话间,他朝面前的桌案踹去一脚,踢翻了一桌佳肴,令所有人顿时垂头,吓得噤若寒蝉。
老人颤颤巍巍跪落在地,磕首说:“大汗明鉴,小儿在边陲镇常年走动,百姓真心相待我们崇阳部,此事不会有错的,而且大魏有古话曾言,最危险之地最安全啊!”
普洛在他的话中沉吟片刻,还未开口就听见有人说:“你部族娶的都是大魏的女子,你儿祝赞油嘴滑舌,讨得那么多大魏男女们喜爱,他说的话你觉得能信吗?”
有人喊道:“没错,祝赞靠那张脸到处招摇,没少吃大魏人给的好处吧,不然怎么养得出吃里扒外的性子,能被大魏人睡,我们碰一下就要杀要剐,这不是走狗是什么?”
老人急声驳道:“你们、你们少污蔑我儿!”
然而,他的反驳却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席上有人继续附和说道:“你们崇阳部和边陲镇附近的部族,全是懦弱的东西,不归附大汗就算了,不久前还让府兵把黑蛇部的兄弟都带走,当时为什么不去求大魏人,把兄弟藏在家里救下来?”
又有人接着质问道:“就是,你说魏军送粮入城,明摆着就是要我们送死是不是?!”
众人连番发话,老人百口莫辩,皆让普洛的脸色愈发难看,老人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普洛在吵闹中起身,壮硕的身躯充斥着压迫,加之身上披着虎皮,更显他横眉怒目。
他朝着老人走去,居高临下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儿子祝赞带人去边陲镇的粮仓,替黑蛇部把东西抢来,这样我就信你了。”
老人闻言倏地抬头,惊恐看他道:“大汗,崇阳部以养马为生,做小本买卖的,打仗、打仗我们不懂啊!”
普洛冷笑道:“是吗?那祝赞当年见大魏人被欺负,靠着拔刀相助杀了我们的人,换来大魏人的喜欢又算什么?”
老人连连磕头道:“求大汗饶命,祝赞他不懂事,当时就是打抱不平,并非有意冒犯大汗的人。”
普洛怒道:“废话少说!就问你去不去抢粮!”
老人哆嗦地跪在他的脚边,把脑袋都磕破了,“求大汗饶命!大汗饶命!”
谁料话音刚落,众人眼中只见刀锋出鞘,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一道沉闷的落地声响起,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旁人的脸颊。
眨眼间,老人的头颅滚落到一侧,无头尸首倒在地上,鲜血的气息灌满营帐,惊悚可怖,尖叫声顿时传遍四周。
普洛将那颗白色的头颅踢到一侧,厉声道:“把头送去给祝赞,叫他去抢粮仓,否则崇阳部众人都要人头落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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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祝赞
粮仓被刺探的消息突传之时, 赵或正和将领们整顿军备。
粮仓位于边陲镇附近,这次负责军粮押送的主力来自主营,正是运送途中遇到外敌的刺探。
得知外敌中了陷阱落网, 冯奇下令命人将刺探之人扣押, 迅速封锁消息送回到营地里。
营地辎重被赵或用作诱饵, 庞大的辎重需分批运送,府兵接二连三押送,久而久之必然引起外敌的注意, 刺探之人也随着跟踪至粮仓。
赵或设此诱饵并非只冲着黑蛇部人,所以钓上谁都无所谓, 他要的只是通风报信之人。
人被押到主营时, 沈凭正从后备营回来, 今日李冠抵达营地后, 快速交接莫笑回了越州城,此刻李冠正随在他的身侧。
听见吵闹声, 沈凭穿过呼啸风雪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远远看见赵或阔步朝收押地而去。
李冠呢喃道:“那不是主子吗?”
赵或耳力敏锐,听见声音时回头, 恰好对视上沈凭的目光。
两人隔空相望, 他示意冯奇带人先行, 自己折身朝着沈凭而来。
赵或见李冠时问道:“越州城可有情况?”
李冠行礼后摇头说:“暂无大碍,如今潘淋漓正向户房要钱买粮。”
得知一切安好, 赵或便也放下心,随后把沈凭牵起, 发觉他的双手冰冷, 一边捂热一边叮嘱道:“外头天冷, 今日又下雪, 回营帐里烤火吧。”
沈凭道:“无妨,今日画秋来了信,也顺便出来走走。”
两人站在鹅绒大雪中,雪花落在沈凭的发丝上,赵或忙解下大氅给他披着,为他戴上氅帽。
远处听见有人高喊赵或,沈凭接着问道:“出了何事?”
赵或回头一看,干脆拉着他往收押地去,“抓到几个崇阳部的人,我带你去瞧瞧。”
收押地其实就是几个大棚,平日会放着一些杂物在里头,四周还有几个兽笼,抓来的人全部关押进兽笼里,唯有一人是单独拎出来关着。
众人围在四周,兽笼中人就像是供人观赏的玩物。
赵或来时,府兵朝两侧分流,给他和沈凭行至兽笼前方,冯奇等人为首而站,似乎正讨论如何审讯。
见到赵或出现时,他们连忙行礼道:“殿下,大公子。”
沈凭颔首走上前,视线顺着面前偌大的兽笼看去,在对视上笼中那俊美的青年时,神情蓦然一顿。
赵或因牵着他,能感觉到他掌心抓紧,转头看去,朝沈凭问道:“怎么了?”
沈凭打量着兽笼中人,略有走神,思绪被扯回边陲镇遭黑手之时,那会儿正是这名牵马的青年站在远处,目睹着他们和黑蛇部人交锋。
他抬首看向赵或,眼中思绪复杂。
赵或见状皱眉,随后看向冯奇问道:“审出什么了?”
冯奇回道:“回殿下,此人名唤祝赞,是崇阳部首领之子。”
沈凭藏在帷帽下,再度看向祝赞,就在此时,祝赞也朝他投来视线。
祝赞肤色偏黑,长相出众,眼神颇有几分阴鸷,身型高挑,眼珠极黑,两侧各有一条发辫随马尾扎起,双眼如捕食的毒蛇,既叫人看得入迷,又生怕他下一刻会扑上前生吞自己。
相比赵或难驯服张牙舞爪的野性,祝赞有着常年潜伏暗处不合群的阴郁。
他抬头和沈凭对视间,眼中不似打量,更像是调侃,如锁定猎物的神情,让沈凭感觉不适,微微蹙起眉梢。
直到祝赞的视线中闯入另一张脸庞,眼底的调侃逐渐化作成挑衅。
赵或把沈凭挡了个严实,他睨着兽笼里的祝赞,仿佛盘踞的领地被人踩在脸上入侵,令他很是不悦。
极具压迫性的气场在他们对视瞬间炸开,四周的气氛莫名变得诡异起来。
一旁的李冠意识到主子动怒,连忙给众人递眼神示意离开,转眼间,兽笼四周只剩寥寥数人。
赵或居高临下盯着祝赞,不善道:“看够了么?”
祝赞闻言一笑,收回视线时,眼底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心惊。
方才他好奇去打量沈凭,不仅是出于对那张脸颊产生的好感,更多是沈凭和赵或十指相扣的那双手。
他在边陲镇初见沈凭时就在想,站在一只狐狸身边的会是什么。
当不速之客出现在眼前后,他看到赵或身上不止带着杀气,还有足够让人望而却步的占有欲。
赵或有着与生俱来的威慑力,哪怕他一言不发,旁人都难以忽略他的存在。
如潜伏在山间的风,狂躁而凶猛,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祝赞方才与他对视间,很清楚自己的选择没错,但同时也为此感到后怕。
原来圈养狐狸的是一头猛兽。
见他安分后,赵或才冷冷哼了声,随后偏头看向冯奇道:“找人盯着,本王倒要看看,这些人要搞什么花样。”
他扣紧沈凭的手转身,朝着营帐中回去。
祝赞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消失眼底,最后阖眼靠坐回兽笼里歇息。
回到营帐后,沈凭把江州的来信拆开,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感觉到四周的气压低得很。
沈凭快速扫了眼书信的内容,随后搁置一旁,转头寻赵或的身影,发现他在炭盆边上抱腿而坐,捯饬炭火生着闷气。
见状,沈凭轻轻一笑,搁下书信放轻脚步朝他走去。
“不开心了?”他负手走到一侧蹲下,歪着脑袋瞅着赵或。
赵或冷若冰霜拱火,憋着气摇头,“没有。”
沈凭挑眉,“哦——”
他将声音拉长,莫名其妙接着说:“那我不开心了。”
赵或立刻看去,丢下铁锹看他,迷惑问道:“哥哥为何不开心?”
沈凭抬手捏着他的脸颊,拉近到眼前,带笑说道:“因为有人不抱我,只在这玩火。”
赵或微微愣住,下一刻将人抓住,翻滚到氍毹上,不仅用力抱着,还发狠似地亲着。
直到将沈凭吻得满脸通红,险些喘不上气时,才终于舍得放开,用手掌托着沈凭的后脑勺,委屈的视线乱扫,每一处都不舍得落下。
“好烦。”有人觊觎他的幸仁。
沈凭搂着他的脖颈,轻声笑道:“那如何是好,不如我和你形影不离,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赵或撇了撇嘴,随着一个翻身,把沈凭放在自己身上趴着,自己则仰视着身上的人。
他一手搂着沈凭的腰,一手枕在脑后,非常不快道:“治标不治本。”
“谁说的?”沈凭双手交叠在他胸膛上,下颚抵着手背,满眼笑意看他,“我出门时,你给我写几个字标记一下就好了。”
赵或狐疑看他,“何字?”
沈凭抬起指尖敲了敲脸颊,“在这写上‘赵惊临妻’不就好了吗?”
赵或的脑袋倏地一片空白,顿时感觉头脑发热,又别扭又娇羞,但嘴角的笑是一点都没压住。
最后他受不住沈凭狡黠的打量,双手把面前的脸捧着,迫不及待吻了上去。
不怪别人,这样狡猾的狐狸,任谁都扛不住。
折腾了一番沈凭,赵或趁着人睡着后,随意披了件衣袍走出营帐,朝着收押地而去。
他身上还有未消的咬痕和抓痕,虽没被遮住,但深更半夜也瞧不清楚。
祝赞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蜷在兽笼里,并不似白日那般挑衅。
赵或来时从李冠的禀报中了解此人,不欲和他打太极,直接开门见山说道:“你想要统一北越山外的边陲,你觉得,普洛能如你所愿吗?”
祝赞闻言时双眸睁大,倏地转头朝他看去,皱眉道:“你如何得知”
“你父亲死在普洛的手里,你打着抢粮的旗子,实则深入虎穴,不是为了谈判又是什么?”赵或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祝赞缓缓坐直身,盘腿在兽笼里,再也不去遮掩自己的戾气,双眼布满恨意盯着这座铁笼。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隐忍着心底的愤怒,咬牙道:“部族不需要这样的首领,这种人渣能坐高位,我为何不能坐。”
当他看见父亲只剩头颅归来时,他对普洛多年的恨意彻底爆发,若非部族中人还要生存,他甚至想提刀去屠杀黑蛇部。
赵或道:“你想做王没问题,本王还能助你一臂之力,但有一事你要如实招来。”
祝赞并未放下戒备,但在这句话中稍作思索,随后看向他道:“你说。”
赵或道:“崇阳部为何不归附黑蛇部?”
话落,只见祝赞收回目光,沉吟半晌后才道:“我们不想打架。”
当年越州战事平定,他们被魏军驱赶出北越山外,后来部族里四分五裂,大家为了生存开始圈地。
可毕竟是战后,莫说粮食稀缺,就连生存的工具都难寻。
那时候的祝赞还年幼,但胜在有张好看的脸,藏在边陲镇里摸爬滚打,跟着父亲在两地摸索出一些生存的门道,开始做互市的买卖,借着府兵的势力避开同族的迫害。
当初历经战争,他内心对大魏人没有任何好感。
直到他和父亲被大魏百姓藏了起来,避开府兵对黑市买卖的排查,他才对大魏人慢慢有所改观,部族也选择边陲镇附近落脚。
可惜好景不长,部族内部的掠夺从未停息,黑蛇部也随之崛起,对他们这些小部族连番打压掠杀,其行为举止让众多部族怀恨在心,却碍于实力悬殊,他们面对欺压只能忍气吞声。
崇阳部中有很多大魏女子,他们多次对归附黑蛇部一事避而不谈,得知黑蛇部去挑衅大魏时,众人恨不得黑蛇部自食其果。
不料黑蛇部却以族人性命要挟,要他们在边陲镇充当商人的同时,还要为其通风报信,最终才落得如此下场。
赵或凝视他久久,问道:“若本王放了你,那你如何让普洛相信粮仓一事?”
祝赞思索须臾,缓缓抬头朝他看去,阴沉的双眸带笑,盯着他道:“你把我打残就够了。”
大雪压断树枝,天地一色,万物沉睡。
赵或带着祝赞的要求回主营帐,众人得知此事后,不由怀疑祝赞是否设陷。
对此包括沈凭也所怀疑,但赵或始终未见定夺,反而做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
撤去对祝赞的看守。
无人知晓赵或在想什么,之后接连数日,祝赞在营地中潇洒自在,平日就连沈凭前去办事途中,都能瞧见他在雪地上赛马。
不日前,沈凭收到苏尝玉递来的消息,皆是有关钱粮的调动,如今各州的粮食储备基本足够过冬,所以他需回信给江州,让他们先藏好自身,切莫让魏都的人发现行踪。
营地粮食储备到位,只待边陲镇的巷战,沈凭虽未参与其中,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场战事却愈发提心吊胆。
今日送信给驿使后,他折身往营帐回去时,意外被一匹高大的骏马拦了去路。
眼下能在营地这般胡闹的,除了祝赞并无旁人。
咆哮的风声自北越山吹来,沈凭身披氅衣立于冰天雪地,青丝与寒风交缠飞舞。
他缓缓抬首,看向面前勒马的青年。
恍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初见赵或的画面。
只可惜,眼前之人的眉宇,远不及赵或的英姿。
沈凭思忖着外族的称呼,道:“不知小可汗有何事呢?”
祝赞一听这称呼,顿时放声大笑,骑马绕着沈凭道:“我哪能担当得起此称呼,如今部族中,能被光明正大称呼可汗的,只有那个人。”
提到普洛,他的眼中便能瞧见憎恨。
沈凭眉梢微挑,垂眼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你让路吧,祝赞。”
祝赞的神色顿了顿,转眼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故意将马停在沈凭的面前,轻松翻身,动作干净利落,跃停身前时负手弯腰,朝沈凭压去些许。
“不想让路。”他语气充满调戏,再配上这张俊美的脸颊,难怪能让人怦然心动,“先前在镇上看到你用刀,那姿态实在让我一见钟情,所以想请你手把手教我。”
沈凭噙着的笑意不达眼底,疏离之意尤为明显。
他认真打量祝赞,前后两次相见,他们都未曾有过对话,眼下听见祝赞所言,倒觉得此人对野心无需掩饰,因为全在眉眼处了。
沈凭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淡淡道:“雕虫小技哪能入你的眼,倒是这几日听到些有关你的传闻,如今看来却是不假。”
祝赞直起腰,笑脸盈盈看他道:“若能得到大公子的认可,鄙人愿闻其详。”
沈凭无视他的花言巧语,说道:“你素日以走马为生,在边陲镇算是小有名气的金主,讨得不少人喜欢,断袖这一点人尽皆知,但今日看来,你我恐是撞号了。”
“撞号?这词有意思。”祝赞从未听过有此形容,但大致猜到其中之意,他绕着沈凭走一圈,在身侧停下脚步,贴近沈凭耳边回话,“不过,那都是用作掩人耳目所用,我从不舍得让美人动腰。”
沈凭徐徐偏头看去,望着近在咫尺的人笑道:“所以很不巧,我与殿下,动腰的人是我。”
话落,两人中间沉默几息,祝赞嘴角的笑一僵,诧异挪开半步,眼中有些难以置信,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不可能,我不会看错的,你们”
沈凭打断道:“若你不信,不如我们去向殿下求证。”
“不可能!”祝赞后退两步,后背撞到吃草的骏马,“你撒谎的。”
沈凭瞥了眼他说:“你能伪装,我为何不能?你藏起真面目,让黑蛇部的人对你瞧不起,我又何须为了世人眼中的面子,丢了床帏之事的主导权呢。”
说罢,他抬脚朝着营地而去,懒得再和这人周旋。
沈凭回到营帐卸下大氅,赵或刚议事完回来。
刚一进营帐,赵或就盯着他上下端详。
那目光看得沈凭有些不适,主动朝他问道:“做什么这样一直盯着我?”
赵或解下氅衣挂好,几步走到他身边,抬手捏着他的脸颊掰向自己,眯着眼问:“你见了祝赞?”
沈凭轻咳了下,如实回答道:“偶遇的。”
赵或不满地啧了声,心想才把这孙子放出来,又趁机找上门招惹。
他思索问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一边询问一边检查沈凭,追着又说:“他有没有碰你?”
“没有碰。”沈凭被他左右转了两圈,晕乎乎地踉跄了下,被赵或手疾眼快接住扶稳。
赵或弯腰抱人,架着沈凭修长的双腿卡在腰间,阔步走向氍毹,“他方才见着我时,那眼神怪异得很,我还以为出了何事。”
谁知听见沈凭低低笑了两声,赵或立即堵他地嘴,开始展开追问。
他恶狠狠盯着沈凭,警告道:“哥哥若是不说,信不信我生气。”
沈凭恃宠而骄道:“我不信。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
他捧着赵或的脸颊,蜻蜓点水吻了下,随后将偶遇一事相告。
赵或听完后,坐着的身子竟朝后倒去,满眼无奈看着身上之人,恶劣地挺了挺腰腹,撞得沈凭朝怀里趴下。
他扶着沈凭腰间的大掌朝下,使坏捏了捏说:“哥哥的腰,确实很会动。”
沈凭听见这荤话,脸颊涨红,便宜没讨到,自己反倒被逗弄了一番。
他伸手拍掉揉捏的手,“小流氓,别摸了。”
赵或瞧见他绯红的脖颈,抱紧他的腰翻身,让沈凭滑倒在氍毹,枕着自己的臂弯,无处安放的长腿故意锁着沈凭,将人揽在怀里,用力索吻。
两人蹉跎片刻,赵或才正色说道:“我想拨粮食给祝赞带回崇阳部。”
沈凭抢走他的手掌,捏着他粗粝的指尖,心不在焉道:“你相信他吗?”
赵或细细捋着他鬓角的青丝,“不相信,但他若是完好无损带着东西回去,总会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沈凭道:“你想让他得到普洛的信任?”
赵或说:“没错,小部族兵力不足,会成为黑蛇部的牺牲品,我们要诱黑蛇部的人前来,所以必须要放虎归山,再给机会他们二进粮仓。”
沈凭问道:“如此一来,岂非要提前派人进边陲镇埋伏?”
果然,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诱饵不能一步到位,只能入城布防,这样面临的风险也会变大,相当于以身作诱,潜伏其中。
赵或感受捏着指尖的力道加重,猜想沈凭有心事,转而问道:“哥哥在担心什么?”
沈凭沉思片刻,不再捏他,而是十指相扣着,不安说道:“我信不过祝赞。”
他无法将希望寄在变化无常的人身上。
何况还是惊临的安危。
赵或道:“哥哥放心,此战我定会凯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魏都如今虽并无动静,但不代表他们不会派人刺探消息,无论此次要去多久,我都要带着胜利回来。”
沈凭埋头在他怀里,闷声道:“惊临,求你千万不要有事。”
赵或抱紧他,埋头相互依偎,答应道:“别怕,我一定会完好无损。”
翌日一早,祝赞被冯奇等人送去粮仓,出发之前,祝赞冒死来到沈凭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他依旧是那副戏谑的模样走来,行至跟前后道:“大公子,我们后会有期。”
沈凭漫不经心笑道:“此番一去,后会无期。”
一旁的赵或上前半步,睨着祝赞道:“滚不滚?”
但祝赞不以为然,笑得放肆,在赵或不耐烦的眼神中翻身上马,挥鞭扬长而去。
祝赞离开后,赵或立即下令至各营备战,入夜前抵达边陲镇。
一瞬间,营地的气氛变得紧张,众人虽有条不紊行事,却不似平日那般放松,显然从这一刻起,营地都进入作战的状态。
也让沈凭的心中越发忐忑。
赵或带他回了营帐,两人站在衣桁前,卸去常服,将银色的铠甲一一换上。
穿戴好后,赵或握住沈凭的手,捏着他白皙的脖颈,在他仰头看来时弯腰吻去。
两人接了一个很漫长的吻。
不舍,不安,都在沈凭的魂不守舍中。
赵或搂紧他在怀里,吻得用力不让他分心,也要让沈凭集中精神铭记此刻。
待唇舌分开时,两人之间的温度骤升,喘息凝望对方。
赵或明白他忧心忡忡,可交战地危险,绝不能带上沈凭去涉险。
他抚着沈凭的脸颊道:“哥哥,等我回来。”
沈凭点头,蹭着他温热的掌心,阖眼感受着他的温度,“惊临,不要受伤。”
赵或将人揽在怀中,低头吻着他的发顶,应道:“好,等此行尘埃落定,我带你去雪山。”
待天边的暖阳变作金黄后,少年褪去青涩,却仍旧一身缁衣银甲。
赵或手握吞山啸,猎猎生风,斜阳如烈焰,照映着他身后清一色的铁甲战马,随着一声号令,马蹄声轰然响起,如滚滚惊雷朝着战场而去。
沈凭站在风中,目送着大军渐渐消失在眼里,直到斜阳沉入地平线,站在他身侧的李冠才开口提醒回营。
这场巷战因祝赞的出现发生变化,赵或牺牲军粮给他带走,不仅仅只是为了诱敌这般简单。
他和祝赞两人没有信任可言,但是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在统一部落和推倒黑蛇部之事不谋而合。
但赵或想要的不只是这些,他还要为此战过后的议和铺路。
同为男人,祝赞的心思并非只有沈凭清楚,赵或也心知肚明。
祝赞想要沈凭,而赵或绝不会拱手相让。
勾人的狐狸谁都想要。
而祝赞敢于说后会有期,是因为他想和赵或相争,在此之前,他就必须要大权在握。
他们能赢,且只能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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