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刀锋跃迁
一天不啃几条鱼都觉得鱼生无望……
无数的跃迁虫洞像是交缠的衔尾蛇, 蛇身空心,只剩下一层脆弱纤薄的蛇退外壳,而究极刀锋便在这些爱因斯坦-罗森桥之间极速穿梭。
短时间内进行高强度空间跃迁的后果已逐渐显露, 即使金属外壳强悍如究极刀锋,也已经在扭曲的空间中开始变得暗淡褪色, 外壳的起伏处那些锋锐的线条,被剥离掉精心的涂装,露出苍白的金属原色。
就像是虫洞从它身上偷走了数百年的时光,究极刀锋正在用远超正常时间数倍的速度老化。
反物质粒子反应堆的能源提供也开始变得吃力, 尽管究极刀锋有着宇宙中最强大的推进系统,也依然无法抵消高强度空间跃迁带来的能源过量消耗。
机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个坐在驾驶舱里的,仅仅是一具血肉之躯的驾驶员。
宗霆察觉得到他的躯体正在快速衰老,但他脑海中, 却根本没有“停止跃迁“这个单词存在。
他伸手点开机甲内部全息投影屏上的数据分析系统,海洋般庞大的数据流通过刀锋IV内置AI计算系统进行运算, 精准显示出浩瀚宇宙中每一颗超小行星的位置。
在这个宇宙拥有数不清的亿万万天体,连恒星都多如牛毛, 又如何去计算那些无名的、数额难以估量的小行星?
但要是将范围缩小到帝国的辖区之外,以及虫族母巢吞吐口的区域外, 再剔除本星系群范围和星图上有具体定位的行星……那么他的目标, 就会缩小很多。
凭借他对埃德加·阿斯兰那个星际战犯多年来的研究认识, 他知道这个人行事看似大胆, 实际上却绝对谨慎小心,在帝国动用全部追索力量仍一无所获的情况下, 对方只可能是在那些无名的、未被星图导航收录的星球间躲藏。
为此, 他正在全宇宙, 寻找这些类似的星球。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去过的星球数量与日俱增,名单上的星球数量在飞速减少,但他还是没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宗霆扫了一眼显示屏上的行星宇宙定位数据,目光沉着坚毅,抱着某种已经知晓终局的决心。
——只要还没能找到埃德加·阿斯兰一天,那他就不会停止究极刀锋跃迁的进程。
他看了眼屏幕上排到最前的那颗星球位置。
左前15度,上36度,距离121.3光年。刀锋可以在这颗星球上补充反粒子引擎的运转能源,并修复一部分机体。
究极刀锋调整航向,再次向目标启动跃迁。
赛博坦星附近星域。
普罗米修斯号飞向茫茫深空,再次开始旅程。
白金色机甲足部的推进器亮起蓝色光线,进入又一片星域。
埃德加正准备驾驶普罗米修斯前往另一个跃迁点,却在途径某一片星域的时候,突然降低了速度。
他的视线透过全息投影屏幕,看向机甲外的一片无垠太空。
七千万公里外的那颗红矮星照亮了这片星域,但是星域中却没有任何一颗肉眼可见的行星存在,即使在红矮星的背面也没有行星运行,有的只是在整片空间中四处散落的陨石碎块。
无数的陨石碎块几乎都要汇聚成一条由沙粒、尘埃、石子、人造垃圾和碎石组成的陨石带,它们漂浮在宇宙空间里,仿佛自亘古就已存在。
但埃德加知道,这些碎块……不过才存在几十年。
因为他是亲眼见证着,它们如何诞生的。
白金色独角兽机甲在太空中安静地停了一会儿,它甚至试图伸手,去触碰飘过它身边的一块小型碎石。
“怎么停下啦?”
人鱼不谙世事,捧着一块擦脸巾,还在细细擦拭自己身上的香料粉末,抬起头问。
“……没什么。”埃德加脱口而出,下意识回避他的问题。
人鱼歪过头,好奇地往全息屏上张望。
埃德加明显在掩饰什么,神情不自然地握住机甲操作手柄,正要驱动普罗米修斯离开此处,机甲探测系统却突然发出提示:“防御范围内有未知航空器正在接近,目标距离三千六百四十公里。”
普罗米修斯号瞬间进入战斗模式!
防御力场迅速启动,埃德加直接开始填充光束马格南枪,对准了不明航空器驶来的方向——
却在看清楚那艘未知航空器的外形时,慢慢停下了将马格南光束枪上膛的动作。
……那是一艘外壳全部锈蚀的老旧飞船,船身上甚至还拼贴修补着好几块颜色斑驳的金属板,整艘船上半部分犹如一朵巨大的香菇,通过尾部的狭窄结构连接着下方另一朵小型香菇。
总之拼拼凑凑,充满着一股贫穷的气息,看上去不像是任何一艘军用战舰。
对方似乎也被这具突然出现的庞大机甲吓了一跳,航行速度很快降低,在几百公里外迟疑了一会儿,正要调转方向离开的时候,普罗米修斯号却追了上去。
埃德加通过无线电通讯频道,向对面发送消息:“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这片星域来?”
说话间,普罗米修斯号已经抵达那艘飞船身后,和普罗米修斯巨大的机身一对比,这艘飞船不过半具机甲那么高,小得就像是机甲的玩具。
那艘飞船无可奈何地向后退出几十公里,随后从飞船上发来一条消息:“……垃圾捕捞船……我们没有恶意……寻找宇宙垃圾……”
埃德加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他看向边上的人鱼,表情兴致盎然:“是垃圾捕捞船,想不想上去玩玩。”
人鱼问:“垃圾捕捞船是什么?”
埃德加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他向对方发送了请求登船的信号,那艘捕捞船上的人员似乎很犹豫,十几分钟后才给普罗米修斯号发来消息:“接收舱门已打开。”
埃德加很快行动,从机甲储藏室里找出两套太空服,给自己和兰沉穿上,然后乘坐机甲上的维生舱,飞向捕捞船打开的底部接收舱。
维生舱落入飞船内部,因为突然出现的重力直接撞在了地上,埃德加在维生舱里抱着人鱼滚了两圈,等维生舱稳定后,才打开舱门,踏上捕捞船的地板。
他把人鱼从维生舱里拔出来,牵着他的手,看向接收舱门口站着的十余个船员。
这是一群表情警惕的外星人,种族也都各不相同,既有浑身紫色皮肤、粉色斑点的奥科勒斯人,长得像环形虫一样的尤托星人,也有和他们一样的人类族裔。
其中一个彪壮的长毛维杰人似乎是这群外星人的首领,他挤开几个人,布满棕灰色毛发的面孔上差点看不见眼睛,对埃德加和兰沉说道:“你、你们来我们船上有什么贵干吗?”
金发暴徒勾了勾嘴角,走上前道:“你们为什么会到这里附近来捡垃圾?是因为有谁是……P086上留下来的吗?”
这片星域人迹罕至,更何况早已沉寂数十年,普通的垃圾捕捞船根本不可能会从星图上发现这里,除非是有熟悉这里的人带路。
他缓缓环顾一圈面前的外星人。
——P086,就是飞船外面漂浮着的,那些陨石碎块原来组成的星球。
几十年前,P086毁于一场战火,帝国的无号母舰的一发行星摧城粒子炮,摧毁了这颗原本就堆满了垃圾、被周围星系称为星际垃圾场的星球。
外星人们面面相觑,神情纠结,其中一个很矮的小个子外星人忍不住,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我们都是P086遗民……”
它的身高不到埃德加膝盖,因此金发男人起初根本没注意到它,直到听到它的声音,才低下头,双眼中流露出几分惊喜:“你们都是P086上来的?这艘船是P086土著船?”
那高壮长毛的维杰人清了清嗓子,抬手示意身后的同伴们先都不要说话,然后从一片茂密的毛发中看向金发男人:“是的,我们就是P086上的垃圾捕捞船,P086爆炸的时候,我们正好远行前往其它星系收垃圾,才躲过那场灾难……等我们回到这儿的时候,才发现P086已经不存在了。“
埃德加定定地看向他,拳头在身侧握紧了又放下。
“我也来自P086,”他环顾着四周熟悉的空间,这艘船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向他传来少时的气息,无论是那弥漫的垃圾臭气、还是堆满了的各种人造垃圾,“……我还以为我是P086上的最后一个幸存者。”
兰沉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金发暴徒语气平淡,似乎这件事并不值得让他投入过多情绪,然而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却越是让人感觉到他身上在某个刹那显现出的……脆弱。
那个维杰人大呼起来:“什么?你也是P086星人?我看看你……”他走上前,站在埃德加身前,忍不住从上到下打量了埃德加好久,得出结论,“你是个人类。真稀奇,你居然能在行星爆炸里活下来——快来,到里面来,飞船上面有吃的。”
“有吃的”,这对常年挣扎在温饱线上的P086居民来说,已经是最高程度的礼遇了。
埃德加轻笑了下,牵着兰沉的手,跟在这个维杰星人——他自我介绍说叫做布鲁身后,去了飞船上层。
他们坐在一间堆满金属垃圾的“公共休息室”里,屁股底下是粗糙的手工编织坐垫,飞船上的船员们都围在他们身边,睁着眼睛观察他们。
船上唯一一名人类女性年纪看起来已经有些大了,她朝人鱼笑了笑,小心地问:“你也是……P086的居民吗?”
兰沉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埃德加已经扭过头,替他答道:“不,他是人鱼。”
“人鱼!!”众人都惊呼起来,议论纷纷:“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鱼呢!”“原来人鱼真的可以变出双腿啊!”“那他哭的时候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吗?”
“会啊,”兰沉扒拉着埃德加的肩膀,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把刚才打喷嚏挤出来的珍珠,“你们要吗?”
一堆珍珠在他掌心中莹莹闪烁。
船上的垃圾佬们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值钱的东西,一时都看呆了,都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说想要,反而是人鱼一脸无所谓地把珍珠塞进那个女人手里:“呶,给你拿去玩吧。”
女人喜出望外地把珍珠捧在手心:“谢谢、谢谢……好漂亮!”
人鱼露齿一笑,靠在埃德加身边,顺便悄悄挪了下屁股——这垫子里塞的居然是空易拉罐,坐着都快把他的鱼尾都给硌出来了。
埃德加察觉到他的不适,偷笑了一下,揽住人鱼,把他提到怀里,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什么话都没说。
人鱼脸上泛出几分微红,耳朵尖尖也红红的,靠在男人怀里,蓝金异瞳好看得像是两颗宝石。
布鲁低鸣着,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个沙丁鱼罐头,递给埃德加,问:“你是不是肚子饿了?要吃吗?”
一闻到鱼味,人鱼马上高兴起来:“我要吃!”
埃德加把他的头按下去,婉拒道:“……我们不缺食物,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兰沉眼巴巴地看着那个鱼罐头,表情很弱智、也很可怜:“我想吃鱼……”
埃德加的太阳穴跳了跳,低下头提醒他道:“你才刚在赛博坦吃完一整条大马哈鱼。“
兰沉不情不愿地闭上嘴,暗暗腹诽道:生鱼和鱼罐头能比吗?一个是主食,一个是甜点!人鱼都有多出来的胃放甜点!
反正自从变成人鱼后,他一天不啃几条鱼都觉得鱼生无望……
埃德加这次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满足他了。
他知道垃圾捕捞船上通常都物资贫瘠,这一船人或许都不能每天吃饱,他不可能再去消耗他们的口粮,于是坚决婉拒了布鲁拿给他们的鱼罐头。
布鲁惋惜地收回那个罐头,挠着脑袋说:“既然你们不缺食物,那你来这片星域……是想干什么呢?这里除了遗留下来的一些可回收垃圾也没别的东西,而且位置又偏僻……”
“我们是路过,”埃德加淡淡道,“没想到会遇到一船P086的幸存者。”
他看向舷窗外那片寂静的太空。无数的陨石碎片飘荡着,像是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幽魂。
……P086被毁灭的那天,死去的那些人的灵魂,是否还和这些碎片一样,游荡在这片星域?
还是早已消亡,化作宇宙中无数嘈杂电子信号中的一道不起眼的震波?
布鲁叹了口气,看着他说:“你、你一个人后来是怎么活下去的……”
埃德加静默了几秒,慢慢抱住怀中的人鱼。
碧绿双眼被眉骨的阴影覆盖,他在红矮星的光线中沉默有如黑白漫画中的一格分镜人物,一半面孔轮廓显现,另一半脸则陷入黑暗。
“我原本在P086就靠偷东西和捡垃圾长大,我的养育者是个无能的蠢货,只知道从不停外面捡小孩,却填不满我们的肚子,”他轻声道,“P086不复存在后,我就开始在宇宙里流浪,仍然靠偷、靠抢、靠捡他们丢下来的垃圾过活。“
他轻描淡写地,就讲出了他的前半生。
那个被人当老鼠一样在垃圾堆里追着打的童年,那些每天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饿死的少年时光,还有成年后无数次身历险境,在生死边缘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和那些死于一场无妄之灾的、他记忆最初的亲人。
在那个不堪回首的”老鼠窝“里,他也曾艰难地,养活着好几个比他还要小的兄弟姐妹。
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也记得最小的那个女孩,叫做安妮,她还没怎么学会说话,却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个单词,把他们住的那个老鼠窝,叫做“家”。
……原来那就是他们的家。
而他们的养育者,那个总是脏兮兮、被人欺负的女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试图从包里拿出她刚捡回来的半个面包,塞到他手里。
这还是兰沉第一次听埃德加提起他的过往。他安静地仰头,看向男人硬朗流畅的下颌。
埃德加抬起头,锋锐双眉升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后来我就成了他们口中所说的‘星盗’。”
不出意外,他所说的最后那个词引起了船上众人的面色剧变,他们神情都紧张起来,布鲁也有些僵硬:“你、你是星盗?”
他猛然间想起,传闻中帝国的疆界一直在被星盗流民侵袭,因此帝国对星盗的打击和抓捕向来不遗余力,可那些星盗仍然是帝国的心腹大患之一,难道说——
埃德加看穿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向他们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帝国摧毁P086,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埃德加笑了笑,“但总该也让他们尝尝,被蚂蚁咬到脚趾,是什么滋味吧?”
他轻柔地摸了两下人鱼头顶,神色轻松自若:“我不是为了报仇,而是想让帝国知道——它活了太久,早已死期将至。”
他神色镇定得像在讲一个新闻,或者是书上的一条定理,唯独双眼中燃烧着猎猎的火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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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高呼吾名迦兰大王!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火焰已经持续燃烧了几十余年, 在他的血液之中,永远沸腾如同血海。
他的野心、他视死如归的疯狂、他屡屡以身犯险的决绝,全都剑指着这片宇宙中最高高在上的那个昭昭帝国。
在帝国这个庞大的怪物面前, 任何一个星球的存在,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更何况是那个被当作宇宙垃圾场的、生活着无数过街老鼠的P086。
……帝国甚至傲慢到不需要多看一眼它碎掉的岩石块、它的尘埃、它顷刻在粒子炮轰几下蒸发的每一滴血。
埃德加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笑,握住怀中人鱼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可只有兰沉知道——身后的这个男人,心脏跳动得如何快而有力。
它在他的胸腔中砰砰乱撞, 就像是一个被夺走一切、仍咆哮不屈的灵魂。
船上众人都被他的话吓得不清,表情迥异地面面相觑,连布鲁都明显不安起来,磕磕绊绊地说:“可、可是——帝国——”他都不敢大声说出帝国的称号,最后梗着嗓子摇了摇头:“这不容易。”
“我活到现在的每一步都挺不容易。”
埃德加轻轻笑了一声, 牵起人鱼,对布鲁说道:“我不能在这里久留, 否则帝国也会定位到你们,我们该走了。如果你们以后遇到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 可以托人来找我——找帝国北境星域最大的那艘星盗船,我会尽量出力。”
布鲁讷讷地:“好、好的……”
埃德加于是站起身, 牵着兰沉的手再次走向接收舱, 还问他:“还要再这里玩一会儿吗?”
人鱼摇了摇头, 道:“口渴了, 我想喝水。”
埃德加“嗯”了一声,把他抱进维生舱, 亲了下他的鼻尖:“回普罗米修斯上再喝。我们去下一个星球, 你可以在那里游泳。”
人鱼乖乖地点点头, 在维生舱里坐好,埃德加正要关上维生舱舱门时,之前那个和兰沉说话的女人突然出声:“等等!”
埃德加的动作停下,扭过头去看她。
女人刚才不知不觉离开,眼下匆匆跑来接收舱,还有些气喘,手里拿着一团分不清什么颜色的织物,双颊有些许羞赧的红晕。
她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双手揉来揉去,最后还是向人鱼递过去:“这是我、我做的袜子,船上没什么东西,这是新做好的一双,还没有穿过,送给你……”
人鱼满眼惊喜:“哇!这是礼物吗!”
他高高兴兴地从维生舱里爬出去接过那双袜子,袜子是由很多块颜色不同的碎棉纱拼接起来的,颜色丰富又好看,袜筒上还用粗毛线绳绣了两张笑脸。
“是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珍珠的回礼……你送我们的东西太珍贵了……”女人难为情地说。
“那有什么珍贵的,我下次看几部催泪电影再哭一些给你们!”人鱼兴奋地说。
他很喜欢女人给他的这双袜子,直接就把脚上的手工小羊皮鞋脱下来,把袜子套到脚上,很臭美地欣赏个不停,脚趾头顶来顶去:“真好看,谢谢你!”
埃德加微微一笑,耐心地等着他臭美完毕爬回逃生舱,然后才看向那个女人:“谢谢。”
——人鱼不知道,在这种物资贫乏的垃圾捕捞船上,想要凑够足够的材料做一双新袜子是多么费劲的事,但是他清楚,这或许已经是她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
女人搓搓手,朝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路上要小心啊。”
埃德加点头,也坐进逃生舱,关上了舱门。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打断普罗米修斯号的太空逃亡之旅。白金色机甲再度启动跃迁,抵达这段旅程的又一个目的地。
倒悬星球。
这颗星球曾经是帝国在恺撒王朝时期的一座采矿空间站。
后来随着恺撒王朝落幕,帝国的科技水平也在不断提高,人造星球技术在短时期内发生飞跃,这个落后的空间站便随即被帝国抛弃在太空中
它在几颗恒星的引力潮汐夹缝的相互作用力之下不断被推向宇宙边缘,最终离开了帝国的疆界,消失于茫茫深空。
后来有一些因为战争而失去家园的太空流民登上这座废弃的空间站,就此在这颗星球上扎根发展,逐渐生存下来。
埃德加在年少的流浪时期,就曾在这颗星球上生活过一段时间。因此,他无需星图定位导航,就能准确找到它在宇宙中的位置。
普罗米修斯号进入倒悬星球的大气,人鱼发出惊讶的声音:“咦?这颗星球表面怎么这样啊?”
他从全息投影屏幕上观察着星球的外观,它看上去黑乎乎的,表面就像是积攒了十年的厨房油烟,没有一点别的颜色。
这完全不像是一颗有生命活动的星球……倒像是一座死火山口。
埃德加笑了下,“这是空间站的外壳,不是星球表面。它的表面在……外壳里面。再等几分钟我们进去你就知道了。”
他拉下普罗米修斯号的操作杆,驱动白金机甲向漆黑的星球外层驶去。
机甲穿过大气,无限接近星球那凹凸不平的黑色“地面”,就在他们离地面只有几十米的时候,原本黑成一团的的“地面”忽然向上张开一个裂口,宛如大地上打开的一个口袋。
普罗米修斯通过这个裂口,飞向星球的“地下”。
——又或者说,这个星球的真正地表。
原来这座空间站利用离心力来模仿行星引力,空间站内部的物体就像是被离心力“甩”在了表面,与此同时,它还在圆形的外壳里,另外再内置了一颗“球中球”,用来维持离心力的平衡。
于是倒悬星球就这么神奇地诞生了。
它是一个拥有着双层结构的星球,在大的空间站外壳内部是一个星球,核心处则又是一个星球,两个星球的人头对着头,却都能拥有脚下的万有引力。
最有趣的是这两颗星球上的人造季节完全相反。当他们降落在星球大外壳内部的时候,周围还是白雪皑皑,然而头顶可以看到的另一个世界,却正值盛夏。
“外面飘着的那些白的是什么?快点快点,放我出去,我要去看!”
人鱼兴奋地趴在机甲全息屏幕上,兴冲冲指着空气中飘动的白色雪花。
……原来他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见过下雪。
埃德加温柔地注视着他,“外面很冷的,你先把衣服穿上。”
他给小人鱼围上围巾,戴上从赛博坦上不知道哪个集市顺来的毛线帽,又把自己的旧牛仔夹克外套他身上,这才肯打开机甲传送舱门,带着人鱼一起来到地面。
空气中的寒意果然将他们袭击了个猝不及防。
水汽从头顶内核星球的暑气蒸腾中凝结,又在这里的冷风中化作飘飘扬扬的雪花,人鱼拢着埃德加的宽大夹克外套,把脸缩进领口:“好冷——阿嚏!”
一股冷风钻进衣领,他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突然发现这件夹克外套还挺好闻,有埃德加身上的淡淡香气——居然没有烟味。
他可是记得曾经他认识的那个金发暴徒,身上无时无刻不带着一股干燥的烟草气息。
“你的衣服好好闻,”兰沉感慨道,眨巴着眼睛,把鼻子塞在衣领下面,就露出上半张脸,”全是你的味道。“
埃德加摸了摸他的额头,绿眼睛里一片苦涩的笑意。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戒掉了自己抽烟的毛病。
或许是在人鱼星上的那几天里,他看到了病床上的少年,被他身上浓重的烟味熏得不自觉眉头微皱,他心中一瞬间刺痛——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碰过一次香烟。
原来戒烟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所有无法下狠心戒烟的借口都如此脆弱,当你真的有在乎的人的时候,戒烟也仅仅是掐掉最后一根烟的火星那么简单。
埃德加把普罗米修斯号停在雪丘附近,两个人步行前往最近的小镇上随便找了家旅馆安顿下来。
他们在旅馆里睡了一宿,人鱼兴奋得根本难以入眠,他快把整条鱼都贴在窗玻璃上,观察那些雪花在空中飘落的姿态,又用手指去融化那些落在窗户上的单片雪花。
金发男人在他身后查看光脑,皱着眉回了几条消息,抬头是看到他还在那边看雪,笑问:“你还没看够?等明天我们再出去玩,现在该睡了。”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兰沉转过头向他发出感慨,“为什么人鱼星上没有雪?我简直能看一天!”
……是没见过下雪的南方小鱼一条呀~
埃德加道:“……人鱼星离你们的恒星太近了,常年恒温,不会有雪的。你要是喜欢,还有其它终年降雪的星球,我以后再带你去看。”
“好呀好呀,”人鱼乐得直点头,他从床上膝行几步,爬到男人身边,“但是你别忘了还得去找我的狗!”
“……就快了。”埃德加敷衍地说。
他握住人鱼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口,关掉房间的主照明灯,只剩下床头壁灯发出昏黄的淡淡光晕,“睡觉,明天我们出去玩。”
人鱼还是恋恋不舍地想爬到窗户边,埃德加直接把他的脑袋按进被子里,两条手臂圈住他,翻了个身把他围在怀里:“睡觉!”
人鱼表情愤愤不平,蓝金异瞳在床头灯的光线下闪闪发亮,像披着一层鎏金水光,“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少管我——”
埃德加拧起他深金色的眉毛,凶神恶煞的模样:“我是谁?我是……你老公!我不能管你?”
人鱼“噗嗤”笑出声来,快活地说:“你才不是呢!你想当我老公,得先和我结婚!”
埃德加的眉头慢慢松开,提着眉毛,爱怜又欣喜地看着他:“那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人鱼忙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和你结婚——”他在男人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对方,把脸埋到枕头上,“我要去和别人联姻的!”
埃德加简直要被他气死了,直接把他从枕头上挖出来:“联姻?你还想着和别人联姻?和谁?告诉我名字,我明天就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人鱼“哼哼”两声,为了保护联姻对象的生命安危,坚决不肯向埃德加透露对方姓名,差点没把金发暴徒气得翻白眼,最后只能恶狠狠把人鱼亲了个遍来泄愤。
金发暴徒的吻总是让人鱼很喜欢,他的每一记亲吻里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渴,性张力爆炸,仿佛已被捕食者盯上,带来战栗的危险感。
两个人黏黏糊糊,金发暴徒亲到鱼尾,人鱼的手指轻柔穿过他的金发,嘴巴里嘀嘀咕咕:“……洄游期快到了……”
埃德加耳朵很灵,听到他在说什么,抬起头:“洄游期?什么洄游期?”
“……不告诉你!”人鱼红着脸翻过身,尾鳍拍了几下,终于决定乖乖睡觉了,“我要睡觉!”
埃德加声音有些粗哑,发出沉重喘息,”……睡吧。”
他伸手关掉床头灯,躺进被窝,轻轻抱住人鱼一起入睡。
次日他又提早起床,出门给兰沉买了几件厚实衣物,然后才带着已经被裹成一只企鹅的小人鱼出门去玩雪。
这星球确实奇妙非常,他们抬头就能看到天上另一个世界的盛夏:枝繁叶茂的橄榄树、碧蓝湖泊、在湖上荡舟的人、绵延的山岭和古老的修道院式建筑,然而在他们脚底下,确是厚实的皑皑白雪。
人鱼左跑右跑堆了一上午雪人,那雪人足有三四米高,上半部分的大雪球还是埃德加举上的。后来男人又让他坐在自己肩头,给雪人安装五官。
他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左看右看,还让埃德加给他和雪人拍照留影。镜头按下时,他双臂扒住雪人,笑得眼睛只剩下两条缝。
他们又在雪地里玩推手掌,面对着面,互相推对方的手掌,要让对方失去平衡,先摔倒的那一方算输。
人鱼好胜心强得很,眼看推了埃德加几次对方都纹丝不动,咬着牙憋气,使出全力去拍他的手掌,反而把自己的手拍得通红。
埃德加笑死了,他故意假装不敌,大喊一声:“啊,我要摔倒了!”就向后直挺挺倒去,摔在厚厚的雪地里。
人鱼得意地说:“你看你,这都赢不过我!”
他上前扑在男人胸口,两枚膝盖扣住男人腹部,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你认不认输?认不认输?快叫迦兰大王!”
“认输了认输了,”埃德加说得很干脆,绿眼睛温柔又明亮,“——你就是我的迦兰大王。”
人鱼哼笑,埃德加双手抱住他的腰侧,正要把他抱起来,忽然从光脑上传来三下极快速的震动——
他神色骤变,遥遥看向左手边方向。
这是普罗米修斯号出现问题后在他光脑上的紧急提示。
他把普罗米修斯停在雪丘后方,机甲以坐姿坐在雪丘后,从他们这里已经看不到普罗米修斯号的身影,他必须马上赶过去查看普罗米修斯号出现了什么问题。
——是不是因为温度太冷,而产生了故障?又或许是反粒子引擎运转出错?
他迅速从雪地上爬起来,对人鱼道:“我去普罗米修斯号上看看,你去镇上的店铺里等我,肚子饿了就吃点东西。”
他塞给人鱼两枚银币,然后匆匆朝普罗米修斯号的位置赶去。
人鱼拿到那两枚银币开心坏了,他出门的时候就看到路边的蛋糕店里有很多好看的蛋糕,他跑到镇子那条街上,欢欢喜喜地往蛋糕店里走。
小镇上风雪依旧,沿街店铺都把店门关得紧紧的,他走在人行道上,迎面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男人裹在一身黑衣里朝他走来,又忽然怔怔地停下了脚步。
人鱼却没有察觉到异常,大步经过男人身边。
他们擦肩而过。
人鱼戴着柔软暖和的外星毛线帽,围着厚围巾,快乐得就像个从未经历过苦难的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拥有着花不完的时间,和无尽的青春。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却在经过男人身边几步之后,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带着几分困惑,和莫名的悲伤,缓缓转过身,用那张依旧年轻鲜亮的面庞看向那个黑衣男人。
他看着男人花白的、全部向后梳起的头发,还有那双奇怪的色泽不一的眼睛,以及眼角隐隐约约的皱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他不知道,穿越十余年风雪与时光,他看见的,是自己曾经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呼呼,洄游期当然是该前夫哥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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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这太客气了吧
前夫哥,你是我唯一的哥!
宇宙历9413年, 一个已知道自己生命只剩下可数几天的少年,坐在人鱼星尚且温暖的阳光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他的遗书。
他的手在颤抖, 可每一笔落下,力气却大到几乎要让笔尖穿透纸背。
所有的痛苦, 都是从那长而高的艺术馆门口台阶上开始的。
从他们相见的第一眼,他从台阶下殷切地向上走着,然后抬起头,看到站在台阶尽头那个男人沉默的双眼。
他没有想过那就是所有爱恨的开端。
……从那一秒开始, 他陷入他年轻的、卑微仰望的爱情,而生命的倒计时也同时被按下。
他想到在燃烧的机甲,那个朝他上走来的男人。
往日总是看起来刀枪不入的男人,如今却如此狼狈而惨烈,连手背都快被灼烧得露出白骨, 还有那只充血的、已经完全不能再视物的眼睛。
他以为他们相识一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擦肩而过、萍水相逢, 像是无意中相逢的两条河流,本可以两不相欠。
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欠了他一只眼睛。
……不要再让我欠你了。
我们就在这里结束。用我的死亡, 和我还给你的一只眼睛。
他的笔端在纸上划出线条,和一个醒目的、墨色氤氲的顿点。
那是他终于忍不住, 用手背擦掉眼泪时留下的印记。
……欠你的东西, 我全都还给你。
于是他那颗色泽浅淡的眼球, 在不久之后, 被通过手术,被放进了男人失明的眼眶里。
他们居然就用这种方式, 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了一起。
宇宙历9413年, 那个在病床上醒来的男人, 缓缓地摸向了自己复明的眼睛。
……那不是一只眼睛,而是一具他终身都将背负的十字架。
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爱人,那个小小的倒影。
宇宙历9414年,他在漫长遥远的宇宙尽头,用这只眼睛缓缓看向那朵死亡的星云。
在这个宇宙里有无数朵创生和毁灭的星云,亿万的生与死在每分每秒中不断循环,可是他已经再也没有办法,见到那个少年活过来的模样。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早已死在那场毁灭刀锋的灾难里。
他身上唯一还活着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他突然摔倒在开赴征途的星舰甲板上,仿佛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下属潮水般向他围拢,担忧地想要扶起他,可是他们却看到——
仿佛一个符号般刀枪不入、不可摧毁的帝国战神,却摔倒在地,表情痛苦而破碎,却在轻笑着:“……你就是想要这么报复我吗……我哪里还值得你这样来报复我……”
他低低嘶吼,眼泪从那只颜色浅淡的眼睛中倏然坠落。
宇宙历9415年,他在战争和杀戮中,被一滴鲜血溅入左眼。
他擦去那滴鲜血,转过身的时候,却看到身边战士们向他投来万分惊恐的目光。
原来那只色泽浅淡的眼睛,在流出一行饱含凄楚与痛楚的血泪。
他愣愣地,用掌心接住这行血泪,一瞬间几乎心碎欲死。
……是你在哭吗?是你在用你的眼睛朝我哭吗?
他痛苦地想着,提着征服者之剑的右手,都快要活生生捏碎电子剑柄。
他这一生都将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沉,他背负沉重的枷锁,几乎无时无刻不难以喘息。
宇宙历9419年,他在帝都星B区他们曾经的“家”里,坐在院子里和宗安提一起看那场盛大的跨年焰火。
他想起那一年,9411年的跨年之夜,少年曾经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看着他,问他“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皇宫的焰火吗?”
而他只是淡淡地整理着自己的袖扣,将军装穿戴整齐,没有回答一句话。
或许是绚烂盛大的焰火在火光最亮的时刻印入眼底,他的瞳孔缩小,那只眼睛又安静地流出一行泪。
他想,那一年他没有陪他看,可是现在,算不算……他们也一起看过了焰火呢?
宇宙历9425年,他在无尽的跃迁中,清楚地看到自己在衰亡。
自他少年时期,他已意识到自己的他将在毁灭中首当其冲,从他写下那封军校的动机申请信开始,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必死无疑的命运。
除此之外,他别无办法。
这个宇宙真的太大了,他想要找到他们,就必须在那些无穷的可能中,找到唯一的那个可能。为此,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9425年的大雪中,他终于用他的眼睛,见到了那个他永生永世唯一的恋人。
于是十二年的时间,就这样消散成无数的粒子,在宇宙中化作一朵迟迟诞生的星云。
满脸好奇的少年隔着十二年的时光,看向他自己的眼睛。
他只是随口一问,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男人却在一瞬间眼眶通红。
人鱼被男人的反应吓了一跳,他紧张地后退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痛苦,就好像随时都要哭了……
他和男人拉开一小段距离。
这个距离正好能够让他把对方看个清楚:男人的面庞轮廓硬朗,下颌线锋芒毕露,五官深邃,明明是英俊到极致的一张脸,可看起来却像是经历了无限的风雪和沧桑,又或者他就是这场雪——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
奇怪。真的很奇怪。怎么看怎么眼熟,可他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
而且总觉得……这个人面孔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哪里呢?是那双和他一样的异瞳吗?
人鱼讷讷说:“我觉得你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你是不是认识我啊?”
他观察着男人的神色,心想,总有人说以前见过他,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呢?莫非这也是一个以前认识他的人?
真奇怪。他对所有人都不感冒,可唯独这一个,却期待着他点点头,然后告诉他他们相识的曾经。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男人只是端详了他几眼,看着他因为刚跑跳而红扑扑的面颊,以及欢悦的神情,突然仓皇地别过视线,哑声道:“我们……不认识。”
兰沉:……
这前夫是不能要了!还翻脸不认人呢还!
他是真的被气到了,心里像是一梗,被一块石头沉沉砸中,气得几乎咬牙,把双手揣进口袋:“哦,这样啊,不好意思,我可能是认、认错人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抱歉。”
他急忙转过身,脚步重重踩在积雪的街道上,恶狠狠地把脚底下的路面当成哑巴前夫那张脸!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仓促的脚步声跟过来。
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就见穿着黑大衣的男人在盯着他,明目张胆地尾随。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也要去蛋糕店吗?”
男人没有说话,还是紧紧盯着他,就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像个梦一样消散。
人鱼感到奇怪,皱了皱鼻子,只能继续往前,推开前面那家蛋糕店的大门。
玻璃门有些沉,他才刚推开一个小缝,就有一条手臂从头顶伸过来,帮他把玻璃门完全推开。
兰沉:“……谢谢。”
他这次是警惕地打量了一眼男人。怪怪的。
“欢迎光临~想买点什么?”柜台后的店员对他们笑脸相迎。
“我看看!哇,这些蛋糕都好漂亮!”
被蛋糕一吸引,人鱼也顾不上在意身后那个奇怪的男人,欢快地跑到玻璃展示柜前,双手放在柜子上,认真地挑选蛋糕。
这家蛋糕店真的每一个蛋糕都做得相当漂亮,无论是栗子蒙布朗、清爽柑橘塔或者是草莓香蕉可丽饼,都看起来香甜诱人。
就是埃德加给他的两个银币,大概只够买一个蛋糕再加一杯热可可……
兰沉满脸纠结,呜呜,我的杏生活怎么那么穷啊,连零花钱都不舍得多给几块。
他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蛋糕,一手揣在口袋里摸着那两个银币:“唔……选哪个好呢……都好想吃……”
不行了不行了,眼睛被那个最贵樱桃奶油可露丽勾引了!根本挪不开视线!
人鱼的手放到那个可露丽上,但是一看电子标签上的价格,又马上缩了回去——不行,这一份得就得两个银币,这样一来他就喝不了热可可了。
“您想要哪个蛋糕?”店员还在笑眯眯问他,耐心地等他挑选。
人鱼:“……我再选一会儿!”
他的目光在第二层蛋糕上移来移去,却怎么都没办法做出决定。
等到他终于打算摸出那两枚银币的时候,身后的黑衣男人却突然上前,站在他旁边,对店员道:“全拿出起来吧。”
人鱼一脸震惊地望向对方,声音都发颤了:“你、你要把蛋糕全都买下吗?可是、可是我还没选好,能不能给我留一个……”
他以为对方是准备把店里的所有现货蛋糕都买走,难免升起一股绝望,连看向男人的眼神都变得可怜巴巴,甚至是带着几分哀求,希望对方能还能留下一个。
想他堂堂人鱼星的王储,怎么就混得这么拉了啊!
与此同时,男人也低下头看他,神情似乎被触动,双眼中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我看你每个都很喜欢。”
“啊?”人鱼没明白他的意思,蓝金异瞳还是一片茫然。
没料到男人却说:“我帮你买,你可以每个都尝尝看。”
人鱼:!!!
作者有话说:
兰沉:哎呀,这,这太客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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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你是个骗子
我会在千万次重逢中爱上你
他惊讶又不敢置信地看向男人, 无法理解对方的慷慨。
他没有掩饰自己脸上的猝不及防:“给、给我买?为什么?”
男人深深地看向他:“你不想吃吗?”
人鱼满脸纠结,开始把对方之前跟他说的话还回去:“可是我们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蛋糕?”
男人明显被噎到,明明他们站在温暖的室内, 却依然如同在风雪中望向他。
他的喉结微动,最后牵强地解释:“……我比较喜欢助人为乐。”
……噗!
兰沉差点没憋住笑。
他这前夫真的不考虑考虑用自己这张脸说出这种话, 喜剧效果有多强烈吗?
他强忍住笑,眨了两下眼睛,异常渴望又无法抗拒地看了眼那琳琅满目的蛋糕展示柜,咽了咽口水, “真的啊?谢谢你!谢谢!”
店员一听也愣了,他表情奇怪地看了一眼男人,怎么会有人给陌生人买一柜子蛋糕?
他看了看人鱼那张年轻单纯好骗的脸,又看了看年纪明显比这少年大上一轮的男人,小脑瓜机灵一转, 心道不好,这个人明显是想拐骗小年轻!
因此店员没有立刻动作, 而是警惕地问人鱼,“你真的全都要吃吗?一个人可吃不下哦, 我们家的小蛋糕用料扎实,吃一个就很饱了。”
店员旁敲侧击, 想暗示人鱼不要随便接受陌生人的好意。
但人鱼哪里听得懂这些委婉的提示, 反而万分欣喜地点点头, 趴在展示柜前:“他不是说了他请客吗?快点快点, 都把蛋糕拿出来!”
店员:……他尽力了,实在带不动啊这!
他尴尬地笑笑, 安抚这位年轻顾客道:“您稍等一下, 需要全部打包吗?还是在店里吃?”
“我吃不完的再打包吧, ”人鱼思考了下,“我现在店里吃!”
“好的,请您稍等,您可以去那边的桌子休息一下,我们还可以免费赠送您一杯饮品。”店员笑容僵硬。
人鱼连连点头,自顾自跑到店内一角的小桌边坐下,无比期待地轻轻晃动小腿,看向柜台。
男人在柜台上用光脑结完账,也跟了过去,在他面前坐下,视线还是紧密落在他身上,一眼也不愿错过。
他高大而落拓,英俊寡言的面孔仿佛被大理石雕刻而出的赫利俄斯塑像,光是坐在那里,便让人想起古典时代的荣光、与充斥着厮杀血腥的特洛伊战场。
人鱼的视线却从他身上轻巧滑开,故意伸长脖子去看店员的进度,半点不在乎男人的模样。
他们明明相对而坐,却各怀心事,各自都不肯开口。
店员很快把蛋糕放进两个三层点心塔端了过来,还剩下的一些则放在小瓷碟里,另外还给二人倒了两杯热红茶。
人鱼向对方轻声道谢,然后迅速拿起小银勺,挨个把蛋糕都尝一口,表情非常快乐,甚至还晃着小腿,不小心踢到了男人腿上。
他慌忙睁大眼睛:“不好意思!”
男人就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看着他无忧无虑快乐的模样,心头一阵近乎痛楚的满足。
他想。
他的小妻子还是回到了这个世界。回到了这个曾经伤害过他的、让他一次又一次流泪的世界。
他那么年轻、漂亮、充满活力,洁净精致的面孔上没有一丝阴霾,那双蓝金异瞳里,好像再也不会藏着痛苦与悲伤。
光是看着他在说话,在用那双像是发光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就已经让宗霆,感到无限的狂喜与爱怜。
他看着他,便仿佛已看到自己的心脏在重新泵血,他多年来已枯竭死亡的灵魂,正慢慢在他身体里复活。
他心头涌上一阵柔软的洋流,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少年抱进怀里,细细亲吻那两片微笑的嘴唇。
重逢的狂喜将近冲昏他的头脑,险些让他控制不住地,在看到少年的第一眼,就将对方拉向自己的胸膛。
可是——
命运已经向他揭示,原来少年所有的痛苦,都是由他施加在他身上的。
原来没有了他,兰沉可以拥有这样一个纯真的、快乐的、自由自在的灵魂。他就像一只轻盈的小鸟,被解开曾经的束缚,现如今终于可以展翅飞向天空。
而他又怎能再一次,因为自己的私欲,而把这只自由的青鸟从天上拽落?
在狂喜过后,宗霆心中渐渐漫开一股惶恐的酸楚。
所有的执着和信念、所有的决心、所有的至死方休……都在看到少年的第一眼,就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自嘲地想着,或许他应该离他远一点,又或许……他都不应该试图来找他。
他难道还要再次踏入兰沉的生命,给予少年那些曾经的苦难?他难道还要让他想起过往一切,让这个好不容易获得幸福的灵魂,再度触碰眼泪?
宗霆无声地用自己的目光,描摹着小人鱼的面庞。
他看着这张天真的脸,想到自己两鬓的白发和衰老的躯体,心里近乎一阵胆怯和自卑。这种以前从来不会出现在他心里的情绪,如今却那么触目惊心。
……他的身体里植入了一整幅合金骨架,早已成为半人半机械的怪物,又衰老憔悴,而眼前的兰沉却还是昔日少年的模样,甚至更加健康和年轻。
他还有什么资格,能出现在他面前?
男人的眼神渐渐沉下,放在桌上的手微微蜷缩,居然是退怯的姿态。
人鱼放下了手边的银勺。
他吃得很饱了,虽然每个蛋糕都只吃了一口,但也足够撑满他小小的胃——人鱼的食物链上其实没有人类的这些食物,他们的胃只适合消化鱼类,而没办法大量进食人类的正常食物。
吃饱喝足,他才有空好好打量眼前的男人,出于好奇,他开口问:“你……我们真的不认识吗?”
毕竟对方的“善举”实在太过慷慨,就算人鱼脑子不聪明,也能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
于是他决定给对方第二次机会,让男人重新给出答案。
没想到对方沉默了几秒,扭过头,还是说:“不认识。”
兰沉:……呵。
人鱼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把手套拿在手里揉来揉去,小小声:“可我真的觉得你很眼熟呢。”
“……巧合。”男人道。
人鱼的神情肉眼可见失落。
他抬起头,流光溢彩的蓝金异瞳努力观察男人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就好像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什么东西。
可那个人就像戴着一张世界上最完美的面具,他什么都不能找到,甚至在对方眼底,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他双眼中金色的那只眼睛忽然刺痛了一下,他急忙用手去捂住眼睛——
男人立刻察觉他的动作,关心问:“怎么了?”
人鱼愣愣地用指尖搭在眼皮,说:“我也不知道,有点、有点痛……?”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以为或许是一颗灰尘飘进左眼,但男人的手却强硬地伸了过来,还带着一块柔软丝滑的手帕。
他难受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男人在他面前蹲下,试图用手帕帮他擦拭眼睛,满脸关切:“让我看看。”
人鱼松开手,表情茫然,身体一动也不动,看着男人深邃的眉眼,尤其那双色泽不一的眼睛,眼球的那股刺痛越发加剧。
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喃喃地问:“你的眼睛……为什么和我的一样?”
“我们真的不认识吗?我们真的是陌生人吗?”他忍受着那股刺痛,急促地、焦灼地问,眉头向上提起,神情如此渴求着一个答案。
男人看上去很坚决,他坚定地抹杀掉他们过往的一切,咬着牙低声说:“……是。”
“是、是吗……”人鱼艰难地说。
眼球上的剧痛快要让他哭出来了,他备受命运的宠爱,从他自蓝洞泉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吃过一点点苦头,因此这一丝剧痛,简直是前所未有,也叫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竭力忍耐,眼睛缓慢地又眨了几下,随着男人的声音落下,他心里简直难过得发慌,有一个声音在说:快走吧,不要呆在这里了,不要再看到这个人了,只要不见到他就不会痛了。
于是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说:“我吃饱了,我要走了,你让开——”
他又急又气,居然上手推向男人的肩膀,两只手轻轻一推,就把这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推开身前。
男人被他推开了。脸上神情黯淡,眼神落寞,他给他让开一条路,又还是忍不住问:“不想吃了吗?剩下的要不要打包带走?还要不要点别的——”
“不要,我不要了!”
人鱼大声打断他,连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粗鲁。他瞪大那双蓝金异瞳,只感到眼球灼热而刺痛,痛得快要让他从眼睛里掉出珍珠。
人鱼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用气势汹汹在掩饰自己委屈的小孩。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男人,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推开那扇玻璃门。
他忘记了带上手套,手指瞬间被外面的寒风吹得僵硬发红。但他不管不顾,还是倔强地往街上走,将双手插进衣兜,从蛋糕店门口走向对面的街道。
不想理他、不想再看见那个男人、很讨厌、也很烦,眼睛也痛得要命!
人鱼把下巴埋进领口,低着头匆匆走上路面。
可当他刚走到路中间,两束刺眼的雾灯就穿过大雪,照在了他身上。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时,已经看见雾灯在他的面前,铺天盖地向他冲来。
紧接着才是尖啸的紧急制动声刺入耳膜。
他浑身血液在这一刹那冻结。
任何反应都已失效,大脑的指挥权被强制切断,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那辆雪车撞向他的身体——
一阵天旋地转。
头顶的夏日星球和空气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交错出现数次。
他恍惚间好像一阵巨大的力道撞击,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听到“砰”一声物体和物体相撞的声音,在几秒钟的头晕目眩之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那个“陌生”的男人抱着他滚落在街道上,他们摔倒在路边,他在男人的怀里仰面躺着,背后是男人紧紧圈住的双臂,和托住他后脑勺的手掌。
他看到男人无比焦急和慌乱地说:“没事吧?有没有哪里摔倒?被撞到了没有?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男人慌张地想要检查他的状况,已经在摸索他的手臂。
——可男人的动作很快停下。
因为他看见,在自己怀里,少年怔怔地看向他,满眼都是泪光。
那双瑰丽到让人失魂的蓝金异瞳被泪水覆盖,人鱼终于无法忍耐,在他怀抱中掉下眼泪,蓝金异瞳却还在努力睁大,死死盯着他的脸。
人鱼带着哭腔,颤声说:“骗子,你骗我、你骗我……我们明明就认识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写感情线就是会龟速,原谅我的短小啦……TUT明天一定开始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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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哑巴
他随时可以把他按在这个驾驶舱里亲晕过去。
他泪流满面, 眼泪又迅速在空气中化作珍珠,掉了一地。
宗霆此生从未有如此手忙脚乱的时刻,他看着少年的眼泪, 仿佛心都要碎了。
即使面对远超他所率领军队人数的敌人,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慌忙。
从人鱼嘴巴里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像是滴在他心上的铁水, 滋滋作响地在他血肉上烫出深洞。他怎么能忍得下心看着少年的眼泪这样流出来,他怎么舍得?
他下意识用双手抹去人鱼眼角的泪水,忙不迭安慰道:“别哭,别哭了……对不起。”
他声音低哑而沉痛, “对不起”三个字,是他对人鱼说的第一句真话。
人鱼却一甩头,躲开他的手,随后用双手拉住他大衣领口,躺在大雪纷飞中, 再转头看他。
少年使劲、用力地睁大眼睛,一双眼睛像是被浸在水中的宝石, 明晃晃发亮,里面有着无限的委屈。似乎只有这样, 他才能从男人脸上,看到一丝丝真实。
他倔强地不肯放手, 颤抖着嗓子, 再次质问男人:“是不是?”
他无论如何, 都需要一个答案。
男人的眉眼看起来如此沧桑而成熟, 英俊到宛如一个垂怜人世的天神,却小心翼翼地像在躲避什么, 嘴角都含着一分苦涩:“……对不起, 我确实骗了你。”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少年终于松开了他,双眼中仍满是泪,表情却愈发坚定,“我肯定见过你。”
因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直觉自己的灵魂早已认识过对方无数遍。
……无论是在无限的平行时空里,还是在他那个被所有人知晓、唯独他一无所知的从前。
脚踝处的传来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又用力眨了下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换来男人再次忧心忡忡而着急的询问:“是不是哪里撞到了?我帮你看看——”
这时那辆差点撞飞他的雪车也停在了不远处,司机慌慌张张地打开门,连忙朝他们跑过来:“没事吧你们?哎呀,怎么回事,我都没看见他突然窜出来……”
他打断了男人想要给兰沉检查伤势的动作,两个人谁都没有回答,男人索性直接把人鱼从地上抱起来,冷冷地向这个开车并不小心的司机扫去一眼。
宗霆简直无法想象如果他刚才不在这里会发生什么。
他一想到那个可能,就快要心脏骤停。
他年轻、健康、快乐的爱人好不容易迎来了新的人生,他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它。
司机被帝国战神的这一眼看得心头发毛,从头顶到后被都一片凉意,他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腿软的感觉。
他勉强维持镇定,磕磕绊绊地说:“你们、有没有伤到啊……要不要去诊所做个检查?”
宗霆低头看向兰沉,轻轻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人鱼现在乖乖地靠在他怀里,也没再挣扎,闻言慢慢把手伸向自己的脚腕:“这里……有点痛……”
宗霆立刻卷起他的裤脚,小心地推下他的袜筒,查看他的脚踝。
……人鱼果然还是受了点小伤,崴了脚踝,踝骨处现在已经轻微肿起,像松软的面包表层。
宗霆眼神中露出肉眼可见的心痛,他明明见过无数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口,但这出现在人鱼身上,便格外叫他心痛如绞。
他当机立断:“我的机甲上有修复喷雾,我带你去处理。”
他这时又显出强硬的本质,没等人鱼回答,就已经抱着他转身离开。
他行动果决,在光脑上点了几下,就启动刀锋的自动感应系统,让刀锋从推进器底座分离,黑色机甲从这星球的另一个世界上飞向他们。
黑色机甲停在他们面前。
男人带着人鱼登上驾驶舱,随后再度让刀锋回到推进器底座,机甲归位与推进器合体,组合成究极刀锋IV的最终形态。
原来他把机甲停在了正值盛夏的内部地面上。
现在,他们头顶变成了那片下着大雪的天空,而刀锋坐落在面朝碧蓝湖水的山谷,身后乔木繁茂,还有一座静谧的哥特式修道院。
他把人鱼放在机甲副驾驶座,去推进器底座的储物空间里取出一份军用医疗器具,包括战时修复喷雾和一卷弹力绷带。
然后半跪在银发少年身前,双手伸向他的右脚,想要帮他脱掉那只厚实的暖鞋。
少年却往后收回自己的脚。
他抬起头,用沉默无言的眼睛看向少年。
人鱼还是盯着他,双眼色泽分明,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毫不胆怯,就这样堂堂正正地看向男人,明示对方自己在观察他,眼睫上带着一点湿润的泪水,问:“——你先告诉我,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勇敢大胆,灵魂中没有一点犹豫和怯懦。
真的是一个崭新的、在闪闪发光的灵魂。
就好像死亡帮他涤尽了曾经所受的那些苦难,命运替他拭去尘埃,露出这个灵魂真正的光芒。
他不会再像曾经的那个饱受伤害的少年一样,对所有的噩运哀哀忍耐,于是变得越来越畏葸和退缩,越来越难以将自己的心事付诸于口。
他不再是那种安静又受过伤害的,自然中沉默的生灵,像一头被猎人从捕兽夹里放出来的鹿。
宗霆默默地看着他,心中为这个簇新而闪耀的灵魂,已动容到无法言语。
他不免想到:如果兰沉那时候没有遇到他,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小人鱼一样,能够那么坦然地直视自己的眼睛?
……可是,再也不会有如过了。
在帝都星的大雪中,他亲手为兰沉抬棺下葬,亲手撒下了他坟前最后一抔土。
那个和他缔结婚姻的少年已经死了。
命运无法挽回,他将也永远不能赎清自己的罪孽。
男人的眼神暗了暗,他低下头,哑声回答:“……宗霆。”
“好,我现在知道你名字了,”人鱼道,但紧接着又眉头一皱,冥思苦想起来,“这个名字怎么也那么耳熟,我是不是听到过?我想想……哪里听过呢……“
他颇为可爱地抓了下脑袋,而宗霆只是默默地握住他的脚踝,轻手轻脚脱下他的鞋子,把他的袜子捋了下来。
人鱼的这只右脚白皙无暇,脚底发粉,看上去精致极了。
宗霆托着他的脚踝,将修复喷雾拿出来喷在他脚踝肿胀处,然后道:“可能有点疼,疼的话就告诉我。”
人鱼还没想起自己在哪儿听到过对方的名字呢,宗霆就已经把手心贴在他的脚踝上,然后微微加大力道,把他脚踝处肿胀的淤血揉开。
人鱼马上疼得喊出了声:“好痛!”
他用力想去推开男人,眼睛里又是泪花闪闪,但宗霆那一下揉得精准而迅速,再加上有修复喷雾的作用,人鱼脚踝处的肿胀已迅速消失。
宗霆这次没有被他推动,只是低声哄道:“没事了,你看。”
他让人鱼看自己的脚踝,人鱼低下头一看,脚踝皮肤果然恢复平缓,一点也看不出之前肿起来过。
“好厉害!”他惊呼起来,马上好了伤疤忘了疼,惊奇地欣赏自己的脚踝,脚趾头动来动去,“真的不肿了!好像也不怎么疼了……眼睛也不痛了。”
他指指自己那只浅金色的左眼。
宗霆却一下愣住,拿弹力绷带的动作顿在半途:“……眼睛也疼吗?”
人鱼诚实地说:“之前在蛋糕店里的时候很疼,所以我才走的。”
宗霆再度用那种心碎的表情望向他,握住弹力绷带的手轻轻颤抖。
他不知道……他以为这个灵魂崭新闪亮、全无阴霾,可原来他到底还是在这个灵魂的表面,留下了最深的一道刻痕。
宗霆的目光深深,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告诉他,可最终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他低头用弹力绷带在人鱼脚踝上缠了几圈,动作愈发轻柔,就好像掌心是什么易碎的宝物。
反而是人鱼很感兴趣地拉了拉他的袖口,在副驾驶座椅上蹭出去半个屁股,凑到宗霆面前,眨着眼睛:“可以说说我们以前的事情吗?快给我讲讲!”
他评价道:“你们都太吊人胃口了,没有一个肯告诉我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真讨厌,我什么都不知道!”
宗霆静静看他,看他苦恼的表情和好奇的眼睛,只觉心脏痛苦到被人攥紧,在胸膛中哀嚎抽动。
人鱼想要知道他们的曾经……可他又该如何说起从前,他们那满是误解、错过与伤害的从前?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过了良久,宗霆才挣扎着说。
人鱼不解,化身BB机,还在折磨男人:“为什么?为什么说我不会想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吗?还有,我、我是条自然人鱼,我是从蓝洞泉里出生的……到底为什么我以前会和你们认识呢?还有其他认识我的人吗?怎么感觉全宇宙都认识我一样……”
面对他的追问,宗霆愈发沉默,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用沉默来应对一切。
然而他越是沉默,就越是让人鱼拧紧眉头。他胆子很大,推了推男人的肩膀,“喂,你怎么跟个哑巴一样呀…… ”
他干脆凑到男人的面孔前,纤长的银色睫毛像是一层蒲公英的棉絮,都快要扫到男人高挺的鼻子上——
他神气活现,根本不带怕的:“说话呀。”
宗霆抬起面庞看他,双唇紧闭,眉头却一点点皱紧。
这条人鱼根本没有想过……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把他按在这个驾驶舱里亲晕过去。
他如何能忍受自己苦苦思念和等待了十几年的爱人就这样在自己眼前,活生生的,还带着一颗跳动的心?他如何能忍受他们就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甚至连彼此的气息都能吹拂到对方脸上?
他满心汹涌澎湃的爱意,几乎都要将他的胸腔淹没。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胸膛一阵一阵发紧。
……可是他偏偏就能忍受这一切。
他垂下眼帘,一颗颤动的心脏被自己的理智紧紧扼住,“不是。”
“不是什么?”人鱼眨了眨眼睛。
“……我不是哑巴。”宗霆道。
人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和男人靠得更近了,用那种被宠爱着的、快乐又调皮的声音,附在男人耳边小声说:“哑巴。”
作者有话说:
呜呜,我写不到剧情了,他们两个拉拉扯扯黏黏糊糊我可以写一百章……(土下座)(倒地不起)(仰天吐血——)
此时角落里的一只小学鸡已经默默开始磨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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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MEGA粒子催城炮
——哦豁,玩脱了。
普罗米修斯号停放的位置距离埃德加带着兰沉下榻的小镇约有十几公里, 而天上又下着雪,大大拖延了他的速度。
他只能半路偷了一辆路边的雪车,沿着凹凸不平的雪路开到普罗米修斯面前。
好在普罗米修斯还能开机, 驾驶舱功能也还完好,他爬驾驶舱, 查看这台机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经过十多年的升级和改造后,普罗米修斯号已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心血。
他拆除了机甲上所有的银河联邦科技,并且给机甲的每个部位都做过升级,还更新了许多系统, 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台机甲,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学得会驾驶它。
他打开普罗米修斯号上的中控电脑,生物识别码自动识别,电脑密码锁解开。他直接进入程序后台,运行检测程序, 在一行行程序自动检测之后,很快屏幕上跳出可识别故障提示——
“机甲系统受到强电磁干扰, 启动系统发生未知崩溃。”
埃德加慢慢皱起眉。
他神情严肃起来,按了几下操作面板, 尝试让机甲找到那个强电磁源,同时开始着手修复崩溃的系统。
事实上, 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强电磁干扰——对于一台能够在宇宙中代替星舰接收功能的机甲来说, 几乎没有什么干扰源影响它, 除了……
另一台机甲。
这个星球上, 很可能还有另一台机甲存在。
并且,它已经先发现了普罗米修斯的待机信号, 然后对普罗米修斯进行电磁压制, 想要破坏普罗米修斯号的操作系统。
埃德加修复系统的动作不由加快。
他两只手分别操作着两块面板, 手指翻飞出残影,一边输入指令让机甲侦测信号源,一边重写崩溃的内置程式代码,同时神色一点一点,越来越冷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最后一行代码被他敲下时,另一块面板屏幕上也跳出了机甲芯片分析出的干扰源——
刀锋IV。
金发暴徒的脸色一瞬间可怕无比!
他想也不想,直接启动普罗米修斯号。
AI语音还没来得及说完“驾驶员埃德加·阿斯兰,欢迎您的归来”这句话,便直接被机甲的模式切换打断,转而道:“普罗米修斯号全形态战斗模式启动中,机甲将在倒计时三秒后进入全形态战斗模式,三、二、一……”
“全关节武器装配完毕。普罗米修斯号已进入战斗模式。”
……
究极刀锋的驾驶舱里,少年声音轻快,眼生明亮得像有星星。
他贴在男人耳边小声轻笑,呼吸的微小气流都吹拂到男人的耳廓,让男人立刻转过头,紧紧皱着双眉看向他。
人鱼笑嘻嘻,朝宗霆歪过脸:“生气啦?”
宗霆:“……没有。”
他把弹力绷带收起来,起身道:“你有什么打算。去帝都星还是回人鱼星。”
人鱼愣了下,他仰起脸:“你要带我走吗?可是、可是我还没有……”
他还没有玩够呢。
这几天里金发暴徒带着他去了好多好多不同的地方,他见了无数风景,哪里还想再回到一成不变的人鱼星或者是陌生的帝都星。
这几天简直是他新生的生命里最自由和快乐的时光。他从没想过有人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乐趣,和那个金发男人在一起,他无时无刻都觉得快乐,甚至于只要一想到要结束这种生活,他都有些失落了。
于是人鱼垂下了眼帘,掐着手指说:“我不想跟你走。”
宗霆深深地看他一眼,“为什么?”
“我就喜欢这样,”人鱼丝毫没有作为被解救的人质的自觉,“我喜欢跟埃德加在一起,我也喜欢跟他一起玩,我……我不想回人鱼星。”
他抱起双腿,又迅速放下,跳下副驾驶座:“你可以不带我走吗?”
他和男人四目相对。
人鱼心虚地掐住掌心。他知道作为王储,他这样偷偷在外面疯玩或许很不对,可他为什么要去管那么多?
就连同意来帝都星联姻,也都是因为他不想上学而已啊……
他这句话让宗霆的神情一下变得苦涩起来。
宗霆问:“你喜欢他?他对你很好?”
人鱼低下头,玩弄着围巾的尾端,很纠结地说:“也不是、也不是喜欢……我就是想和他一起玩儿……他对我是还不错啦……”
宗霆安静地看他,看着他耷拉的眉眼,和欲说还休、颤个不停的眼睫。
……他那么年轻漂亮、耀眼夺目,受尽命运的宠爱,这张不识人间疾苦的脸上,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该怎么才能继续和那个逃犯在一起玩。
对他来说,时光还有无限的可能,世界是一副还未展开的卷轴,他对这宇宙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好奇。
是兰沉以前从未拥有过的……快乐。
他已经夺走过少年的快乐一次了,他还要第二次夺走人鱼眼睛里的光吗?
人鱼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男人,小狗讨食一样:“求求你了。”
宗霆完全无法忍耐这一切。
他的心脏仿佛已经疼痛到麻木,他木然地看着人鱼在他面前故作可怜,还要抓住他的袖子,摇晃他的手臂:“你就帮我一下……就这一次!哎呀……”
少年湿润的嘴唇像两片张张合合的花瓣。
可这张嘴里,曾经也发出过低低的抽泣,甚至是哀求和尖叫。
那是他在电话里听到了少年的哭声。
他都无法回想自己那时的心情——近乎毁天灭地的,愤怒。他愤怒到甚至活生生捏碎了光脑,并发誓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男人。
可现在……兰沉却在求着他,让他能够放开他,和那个逃犯呆在一起。
宗霆想:自己想找回来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爱人?
在见到人鱼之前,他以为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对方嵌入胸膛,可当他真的在大学中看到少年笑着朝他走来——他便已抛却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全宇宙都在消散,他在那个刹那突然明白,他唯一想要的,只是再看看兰沉微笑的脸。
……这个饱经痛苦、反反复复受到伤害的灵魂,好不容易拥有了快乐的一生,他怎么能,再去让他流泪?
因此男人在良久的沉默过后,居然同意了:“……我送你回上面。”
宗霆深邃英俊的眉眼看向人鱼。
外面是无数的追索与寻找,有几万艘飞船正在宇宙中寻找他们的踪迹,可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替他挡下外面的这一切。
他心甘情愿,亦无所畏惧。
兰沉:?
——哦豁,玩脱了。
别呀,他就是故意逗逗他这哑巴前夫,这人怎么能答应得这么快?
宗霆,你是不是有问题?
兰沉震惊地看他一眼,男人已经走向驾驶座,兀自启动刀锋。
“坐好。”宗霆转过头,对他淡淡道。
人鱼脸上没有露出宗霆以为会有的欣喜,反而异常惊讶一样,呆呆地看着他,连坐回座位的动作都显得十分僵硬。
……这真的是他那个常常醋飞的哑巴前夫?因为他说了一句陆昂的好话,就能醋到半天不理他的前夫?
别是被夺舍了吧这是!
兰沉难以置信地坐在座位上,眼睁睁看着宗霆驾驶究极刀锋的完全体形态又把他送回下雪的那一侧天空。
他甚至打开了机甲驾驶舱的整备装置,让人鱼自己坐着升降机离开机甲。
兰沉:……我……我……宗霆,算你狠!
……他就这么被宗霆给赶下车了??
兰沉恍恍惚惚,走出刀锋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那些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他还没走远几步,还没来得及站稳,刚想回头去看那具庞大的异形机甲,便看到从究极刀锋背后的天际线处,一架白金色独角兽机甲正飞速袭来!
他睁大了眼睛——
光束粒子炮的刺目白光撕裂天空,让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视线,随后是震耳欲聋的轰鸣,究极刀锋在普罗米修斯号出现的第一秒,便回头展开防御!
普罗米修斯号顷刻以抵达究极刀锋面前,它手持一柄光束粒子长剑,同时双肩的两门连发加特林光束炮也全速运转,自动向究极刀锋发射猛烈火力!
白金机甲手中的光束粒子长剑寒光四射,宛如一道劈开天地的亮光,朝身前那具机甲直直斩落。
究极刀锋打开力场发生器,力场盾张开,抵挡住了普罗米修斯号的攻势,同时高速推进器也已点燃引擎,机体离开地面,正式向普罗米修斯展开回击。
这台宇宙中最强的单兵机甲,完全就是一台战争机器,当它真正启动的时候,一切遮盖在它身上的伪装便都通通散去,只剩下无可抵挡的杀意!
宗霆可以在权衡之后终于学会放手,也可以目送着自己久寻所获的恋人离去,但他不会允许这个他发誓要亲手杀死的匪徒,胆敢再度挑衅他。
究极刀锋杀气腾腾,机身和底座上的九门炮火同步运转,同时右肩那根加长的MEGA粒子破城炮发出“咔擦”的旋转声。
……宗霆正在将这门足够摧毁一个星球的MEGA粒子破城炮慢慢上膛。
要是这门粒子炮发射,那么这整个倒悬星球,都将不复存在。
就像当初消失的垃圾星P086。
面对这两台庞然大物般的机甲,周围的一切都迅速显得如此渺小,即使是之前镇子里最高的建筑物——那幢五层楼高的钟楼,都低矮到不值一提。
地面上的造物都被它们踩在脚下,仿佛是路边丛生的杂乱野草,根本不会吸引机甲的目光。
因此,普罗米修斯号的机甲驾驶员根本没有看到,在究极刀锋身后,正着急地向他们跑过来的人鱼。
人鱼这场大雪中,小到成了一个点。
第97章 深度防御力场
他摔倒在大雪纷飞中。
人鱼着急得要命。
他们怎么能用两台这么巨大的机甲在这里打架?等会儿把他好不容易堆的雪人弄坏了怎么办?
——他心里只想着这件事, 脚下步伐加大,逆着街道上逃跑的人流,就想跑到普罗米修斯号的脚底下。
要赶快把他们拦下来才行,
可是那具白金色的独角兽机甲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
此时此刻,普罗米修斯号中的驾驶员, 眼中只剩下了究极刀锋的身影。
他以为人鱼已被宗霆带走,就在究极刀锋的驾驶舱里,所以他焦躁不已,碧绿色双眸中满是燃烧的怒火, 近乎咬牙切齿地拉下机甲操作杆——
普罗米修斯号双手握持光束粒子剑,格挡下究极刀锋身后推进器底座上发射的炮火,随即转动手腕,提剑向究极刀锋的右侧翼巨大的整流器砍去!
究极刀锋立刻向普罗米修斯号抬起手腕,发射出一炮掌心空气//炮。
白金机甲却根本懒得张开防御力场抵挡, 动作丝毫没有停滞,仍将粒子剑削向究极刀锋。
究极刀锋抬臂抓向那柄粒子剑的剑锋——汹涌飞旋的光束粒子被压缩到最高密度, 它们的锋利程度远胜于宇宙中任何削铁如泥的利刃,甚至可以直接劈开一座山峰。
光束粒子剑在究极刀锋的掌心中爆开耀目到如同磷弹点燃一般的白光, 光束粒子与究极刀锋经过特别加固的掌心耐损MF金属抗衡,粒子流滋滋作响。
很快, 究极刀锋机身发两阵清脆而有节奏的“咔擦”震动, 推进器底座与机身分离, 修长流畅、肢节劲瘦漂亮的刀锋IV机甲卸下推进器, 双脚踏上地面。
地面发出震颤,从屋顶上飞出细碎的雪粒, 犹如空气中飞卷白色尘埃。
人鱼的脚步停下了。
他必须努力仰起头, 才能看清这两具庞大的机甲, 它们像是通天的铁塔横跨在他的头顶上方,犹如某种自浓雾中出现的远古巨神。
他尝试开口,喊了一嗓子:“埃德加!”
但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钻进他喉咙里的只有那些细微的雪粒,他被呛到了,捂着胸口不停咳嗽,在迎面吹来的雪粒风暴中,艰难地向两边看去。
这是在小镇上——只要两台机甲的动作稍微再大一点,这座小镇的毁灭,都只在刹那之间。
更何况刀锋右肩的那门MEGA粒子破城炮。
刀锋IV抓着光束粒子剑,慢慢将那一圈光束粒子抓握到消散。
黑色机甲背后的脊椎处紧紧贴着一条如同铁灰色长链般的物体,在每一节合金外壳的接榫缝隙中都有这条长链的细细绞索延伸进内。
而当刀锋IV将右手越过肩膀,向后伸去的时候,那条铁灰色长链便自动在它掌心中凝结,所有的绞索都向外沁出,再向下闭合,紧紧贴成一柄庞大无比的金属宽刃巨剑。
人鱼张大双眼,有些害怕地看向这两具机甲。
它们太庞大了,庞大到像是某种人类无法直视的神明,他怔怔地往后退了一步。
直到站在刀锋的脚边,他才意识到,比起这两具机甲,他有多么渺小。这些庞然大物从制造之初,便是只为了一个目的——杀戮。
所向披靡的、无情的杀戮机器,将给这颗星球带来战争的践踏。
刀锋手中的巨剑在转眼间已经挥向普罗米修斯号的机身!
两具机甲手同时动作,跨步上前,地面隆隆震颤,普罗米修斯号双手紧握剑柄,向左侧身,躲开刀锋IV的一击。
随即光束粒子剑再次生成,它横剑向前,双肩加特林光束炮再次发射,在炮火中冲向刀锋IV,左手握拳,恶狠狠擂向刀锋的头部视窗。
机甲相撞,发出震天巨响,雪雾在空中弥漫。
刀锋IV直接发动脚下的双推进装置,抓住普罗米修斯号手腕,把白金色机甲硬生生甩开!
普罗米修斯号也丝毫不让,以力化力,抓住刀锋IV,两台机甲拔地而起,火箭般冲向天空——冲向头顶的另一个世界。
世界倒悬——
它们同时摔进另一个世界地表夏日碧蓝的湖泊中,湖水溅开巨浪,宛如末日洪水爆发,向四周的山脉席卷而去。
刀锋IV倒在湖底,然而湖水的深度仅够淹没它半具机身,机甲被裹上淤泥,与此同时,普罗米修斯号的手掌按住它的视窗,自白金色机甲中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把他还给我,你敢动他一下——”
它还未说完,刀锋IV已翻身坐起,手中巨剑直接砍向普罗米修斯号的头颅!
两具机甲的位置对换,普罗米修斯号机甲操作系统极为灵敏,在刀锋IV的巨剑扬起的那一瞬间,便已提膝撞向刀锋IV的腹部。
刀锋IV起身后撤,普罗米修斯号自湖中飞出,它一脚踩在了旁边的山丘上,那座山上的古老修道院瞬间灰飞烟灭。
刀锋IV沉沉望向普罗米修斯号,“你以为你能赢过我?”
或许宗霆可以在一切事物上作出让步,但他绝不会,在战场上输给别人一次。
然而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普罗米修斯号中的驾驶员。
白金机甲突然暴起,足部和肘部、肩部动力泵推进器加压最大化,再度势不可挡地冲向刀锋IV!
刀锋IV当然亦毫无惧色,反而杀气腾腾地竖起巨剑,巨剑剑身映出刀锋纯黑色身影,犹如出现在金属表面的黑衣死神。
两具机甲再次交手!
武器撞击发出的震动余波将近摧毁它们所处的地表,这个世界表面的湖泊完全承受不了这种程度的破坏,仿佛直接遭受小行星侵袭,湖水脱离引力,开始向另一个世界倾泻而去。
于是世界再次倒悬——
刀锋IV和普罗米修斯之间光束炮的火光连连不断,两具机甲如同相撞的山岳,坠向身后的另一个世界。
“轰——”
一束飞溅的光束炮白光从天而至,轰击向镇上的建筑群。
即使这只是光束炮擦过的威力,也足以让兰沉所在的街道一侧的房屋轰然倒塌,烟尘与砖块四下飞出,尘烟四起——
兰沉摔倒在地,被响彻的轰鸣声震荡鼓膜,一瞬间寂静突然而至。
哔————————
耳边像是那种旧时电台突然失去信号后发出的提示声响,尖锐而持续不绝,他在尘烟中咳嗽起来,强忍着耳朵里的噪音四处张望。
人呢?人都去哪里了?
在浓浓的尘雾里,他什么都看不清。
“救、救命……我被压住了……”
这时有一道微弱的声音,自浓雾中传来。
“谁在那里啊?我来帮你——”
兰沉隔着尘雾大声喊道。
“我在这里……我在蛋糕店里面……”
那个声音马上回答。
原来是刚才蛋糕店里的那位店员。
兰沉忙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瓦砾堆里摸索过去,他爬行在砖块和石子堆中,终于在一块折断的广告牌下面找到了那个店员。
他忙把广告牌推开,看向旁边只剩下半个架子、摇摇欲坠的三层小楼,咬着牙想把店员拉出来:“快走——这里很危险!”
店员的下半身似乎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他半天都拉不动对方,干脆用手去刨那些碎砖瓦块,可还没来得及挖开一半,地面已再次剧震。
建筑倒塌的轰隆隆声响直接罩住了他的双耳,人鱼在尘灰中无助地抬头,视线中只剩下一抹惨白的光芒——
普罗米修斯号向究极刀锋推进器底座所在的位置发射了一发光束炮。
埃德加很清楚,究极刀锋推进器底座虽然会减弱刀锋IV的机动性,但它同样也能够给予刀锋IV最强大火力武装补给,他当然不会给宗霆再度让刀锋变成究极形态的机会。
可他并没有发现,在推进器底座所在的区域里,那一片废墟之中,还有一条迟迟没来得及离开的人鱼。
就在那发光束炮击中那片区域之前,明亮到几乎可以治盲的光线中,人鱼惊慌地闭上了眼睛。
——“刀锋IV深度防御力场已展开,机甲战斗模式切换。”
刀锋IV内部AI语音响起的同一瞬间,黑色机甲扭身向光束炮瞄准位置飞去,张开的深度防御力场接下了这一发光束炮。
光束炮像是冲击在蜂巢纹力场表面的高压水柱,而在这半球形的深度防御力场中,刀锋IV用手掌,安然地护住了废墟中的人鱼。
人鱼过了很久,才睁开被吓得满眼是泪的眼睛,哽咽着看向这具遮天蔽地的黑色机甲。
刀锋IV的紫色视窗转向他,又慢慢起身,看向身后的普罗米修斯号。
“你差点杀了他,”刀锋IV中传出宗霆说话的声音,“你差点让我,再失去他一次。”
普罗米修斯号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它垂下手中的光束粒子剑,在几十米外,无声看向刀锋IV。
“什、什么!”
普罗米修斯号驾驶舱里,金发暴徒慌乱地低喃道,然后光速打开机甲热成像探测系统,看见了在尘雾中人鱼的身影。
……他怎么能在那里!!他怎么能在那里!
他不是在宗霆的机甲上吗!!
在这一刻所有的恐惧和后怕都涌上他的心头。
金发暴徒差点疯了,绿色双眼目眦欲裂,推动驾驶操作手柄,便要向人鱼的位置奔去,却被刀锋IV的合金巨剑横在了机甲的胸口。
巨剑闪烁寒光,直指普罗米修斯号的驾驶舱位置。
“我不会饶了你的。”
刀锋IV阴沉沉地说。
它刚要行动,可已经打开的环境音监听系统,却捕捉到了一声极小的、极小的抽泣。
刀锋IV立刻收回剑,转过头,看向地面上的那一片断壁残垣。
人鱼坐在瓦砾堆中,抬头看着两具机甲,脸上满是泪痕。
他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毁天灭地般的机甲战斗吓坏了……大脑在短暂的应激防御机制影响减退之后,已经感受到了深切的恐惧。
他害怕到甚至连人类形态都无法继续维持,变回了鱼尾,而直到这时,那些裤腿下被遮盖起来的伤痕才显露出来——
鱼尾左边一大片鳞片都被擦伤了,好几片鳞片都已凋落,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普罗米修斯号也踩着沉沉的脚步,走到了他面前。
两具机甲几乎同时停下,而机甲中的驾驶员,也差不多是同时跳下了驾驶舱。
宗霆和埃德加一齐落在地面,又都朝人鱼走去。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双眼中都是想要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的杀意。
然而他们却都走到了人鱼面前。
两个同样英俊高大的男人,目光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金发男人脸上神色慌得不行,他差不多是冲了过去,想把人鱼抱进怀里。
可他的手刚伸到人鱼眼前,小人鱼的眼中就滚出两颗眼泪,表情惊惧交加地,用左臂撑住瓦砾,向后躲开他的手。
人鱼哀哀地看着他,吓得不断摇头,连话也不会说了。
埃德加的手停在半空。
他神情一片空白。
然后旁边伸出了宗霆穿着黑色外套的手臂。
人鱼的视线缓缓转向宗霆。
“还要跟他走?”宗霆问。
人鱼脸上又掉下一颗眼泪。他低下头,害怕到轻轻发抖,慢慢伸出手臂,按住了自己被擦伤的鱼尾,小心翼翼地扳回那些翻开的鳞片。
——可他到底没有躲开宗霆向他伸过去的手。
宗霆抱起了这条被吓坏的人鱼,暗暗将手臂抱紧。
金发男人僵硬地站在大雪中,浑身的血液都一寸寸凉透。
他好像忽然被人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心脏都疲于跳动,在霎时间直接坠入万米冰窟。
他当然足够聪明。仅仅凭宗霆所说的那五个字,他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人鱼会没在宗霆的机甲里。
原来他本想跟他一起走……
原来人的血,可以、可以有这么冰冷的时候……
他的心都痛到快要坏掉了。胸膛仿佛被人用重重碾压,他无法呼吸,心脏碎成千万个裂片,每一片都在他的胸腔中哀嚎。
——在宗霆和他之间,他再一次,被抛弃了。
他始终都……够不到那颗金苹果。
而这一次,他真的,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望着宗霆抱着人鱼登上刀锋IV的背影,金发暴徒踉跄地向前走了一步,他想要找回力气,把他们拦住,可他不知道自己只要一迈开步伐,就会直直向前倒去——
他摔倒在大雪纷飞中。
他弓起身体,竭力想要爬起来,可心脏处传来的剧痛快要把他杀死了,他只能捂住胸口,茫然又痛苦地,看向一片白雪皑皑。
最终发出一声痛苦的、绝望的嘶吼。
第98章 一顿胖揍
他怎么就突然又被抛弃了呢。
这场大雪好像永远也下不到头了。
因为两架机甲的战斗而向下倾泻的湖泊在半空中凝结成雪花, 一场咆哮的暴风雪正在狂袭而来。
埃德加在大雪中反复想要起身,却被星球内部旋转的气流吹到摇摇晃晃。
这颗人造的空间站星球引力已不堪重负,内外两个世界开始失去平衡。
此刻, 内部星球核心的反应堆发动机正在尝试加大运转频率,来重构星球磁场。
而在金发男人能够站起来之前, 刀锋IV已再度与究极刀锋的推进器底座组合,当着他的面,离开了倒悬星球。
当究极刀锋在埃德加视线中消失的那一秒,他终于绝望地倒在雪地里。
他仰面朝天, 双臂向大雪张开。
一朵六角形状的雪花,无声地融化在他的唇上。
深金色的眉峰上,渐渐堆起一簇白雪。
那双绿色眼眸中央,倒映着的天空逐渐被雪花覆盖。
他轻声地对着这场雪质问:”属于我的……难道从来都,要错过吗?”
“还是你就想看着, 我到死都只配一无所有?”
他质问那个永远对他残酷无解的命运。
就在几天前,他还想跪谢众神, 施予他第二次拥有幸福的机会——他那时就在想,他从来都痛苦绝望的人生里, 怎么会有这样的幸运?
可是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这不是众神的施舍, 而是命运要让他知道, 他将永远无法获得幸福。
这是命运, 送给他的最终酷刑!!
那只玻璃一样碧透的绿眼睛里的白雪融化了……
在这滴融化开的雪水里, 世界的线条开始漫漶,重新变成了埃德加在十一岁之前, 最熟悉的模样。
……那个已经消失的P086。
他看到那些破烂的铁皮棚屋、废弃的集装箱之间, 从无人知晓的垃圾山窄缝里钻出来的那个小少年, 有着一头凌乱而坑坑洼洼的金色头发,还有瘦到支起来的两根锁骨。
——那是少年时代的,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紧紧地拥两只脏手捂住腹部,弓身驼背地,像藏着什么东西,直到走到一座用三四块褪色铁皮钉起来的棚屋前,才用自己皮包骨到像一个直角的肩膀,顶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棚屋最顶部的一扇小窗透出些许锈红色天光。
里面很臭,异味仿佛陈腐的奶制品,可他常年生活在垃圾堆里,早已习惯这样的臭味,甚至还对这味道感到有些安心。
有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齐齐看向他,像一个个小灯泡。
这些灯泡很快一上一下地朝他移动过来,在门口的光线中露出一张张肮脏的小脸。
他还是捂着腹部,极快地轻点了一下人数,然后才抱起挂在他腿上的那个女孩,朝屋子里面走去。
“塞涅卡和路易斯都出去了?”他坐到地上,问那个女孩。
女孩点点头,大眼睛黑白分明,棕皮肤的小脸上表情怯怯的。
埃德加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顾着从腹部的衣服里掏出两袋发霉的面包。
他把面包放到身前,对着一圈脏兮兮的小脸道:“发霉的给我吃,剩下的今晚每人都可以吃半片——”
可当他的视线转到最角落,才在屋子的阴影里,发现了一张陌生的小脸。
“——那又是什么?”他的语气突然变了。
不是刚才的谨慎和沉稳,而是一下拔高了调子,显得异常愤怒和焦躁。
他冲了过去,把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孩提起来,小孩开始哇哇大哭,而十一岁的金发少年仿佛遭到背叛一般,不敢置信又生气地环视一圈:“她又捡东西回来?!”
剩下年纪比他还小的小孩们都大气不敢出,只有小女孩安妮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她有病!”埃德加大喊道。
他的声音吓到了那个襁褓里的婴儿,婴儿立刻开始哇哇大哭,他把这个糟心的东西放回原位,气愤地冲出了棚屋,想去找到那个蠢货养育者质问。
为什么她总是要往他们的老鼠窝里捡人?这一窝老鼠有谁能吃饱?有几个人能活到成年?他们大多不是残废就是生来有遗传疾病,又或者是被丢掉的女孩,全都是别人丢掉不要的东西!
他走在垃圾山里,心里全是委屈。
她一个又一个地从外面捡小孩回来,却根本就没有想过,她该拿什么来喂饱他们!
作为这些小孩里最大的一个,他是唯一健康的孩子,只有他能承担起给他们寻找食物的责任,可是她却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他加重负担。
她到底有没有想过一点他的感受?她以为他总能找到吃的吗?她以为他从垃圾堆里翻出食物很简单吗?她以为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就从那些大人手里抢到机会,头一波进外星的垃圾倾倒船里翻找垃圾吗?
他翻过几座垃圾山,心里满是委屈和愤怒。
他气都要气坏了,为生活的苟且,和自己的无力,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紧闭着牙缝,像是在牙齿间衔着一块心意已决的铁。
他一定要骂她、他要朝她发火、他要告诉她自己不会再去养活她捡来的那些东西——
可是他越过最后一座垃圾山,看到他的养育者在挨打。
女人被十来个人围在中间,蜷缩着身体,把自己蜷成了一个茧子。
而那些揍她的人里,幸运的几个就排在前面,可以往她身上施展自己的拳脚,倒霉的几个则只能围在后面,发出阵阵哄堂大笑。
那一瞬间——金发的少年眼睛都红透了。
他双眼红得几乎要滴血,想都没想就大喊一声,冲上前去,用自己瘦到形销骨立的身体、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小牛崽子一样地往人群里撞去。
他居然还真的撞倒了两个人。那两个被撞飞的人像麻袋一样向后倒了下去,引发起伏的惊呼。
可是很快,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逃不掉了。
他也一起挨了揍。
他们可不管是什么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他们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任何人,只要还喘着气,就是资源的掠夺者,生存空间的竞争者。
他记得那天挨的那场揍特别疼,或许是因为他们特地在惩罚他。
到最后那些人终于揍满意了,才肯放他们两个离开。
他们两个鼻青脸肿地翻越垃圾山,又沿他来的原路返回。
他又委屈又痛苦,眼里含着一框因为倔强而迟迟不肯落下的泪,快要爬到最后一座垃圾山的时候,他终于朝她发火。
他向他的养育者大吼,“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活不下去!你有病吗?他们又为什么要打你?你又去偷了他们什么东西?”
那个被揍到半张脸都肿成圆盘的女人畏畏缩缩地看了他一眼,她本来就长得很丑,无时无刻都很丑陋,现在看起来就更是丑得令人发指了。
她很不好意思地向埃德加笑了笑,笑容慌张尴尬,又努力伸手想去碰他,摇摇他瘦小却已经像个小男子汉一样的手臂,可却被他躲开。
女人眼神无奈,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话,最后只能低下头,从衣服底下掏出一块长方形的东西。
埃德加只能睁大眼睛去看,才看得清,这是一本P086上极为罕见的纸质书。
“我想捡来给你……但是他们也想要……”女人笑笑,把书塞进埃德加手里,语气很兴奋,“你也要看书……呀,别的小孩都没有的……”
埃德加接过那本书,愣愣地看着纸上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文字。
这是……书啊……
P086上很少会有这种东西,这是罕见资源,哪个P086上长大的小孩还看过书?可她就是把这当成该给他的东西,拼着命把它捡回来了。
“我养不起,但是、我、我也可以让他们多活几天……”
女人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你不要生气了。”
金发小少年看着手里的书,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掉下。
——他也是她捡来的东西。
他也是别人不要的、丢下来的东西。她捡到他的时候,或许也只是想着可以多让他活几天,哪想就把他养到了现在。
这些被丢掉的东西,却被她当成了宝,一个一个地带回家。
他把这本书抱在手里,还是个小孩的他异常在乎自己的自尊,明明心里早已不气了,他好想抱一抱她,像个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闻闻她身上的味道,可却偏偏选择了跟她忸气,放不下架子,只能含着泪水对她道:“我讨厌你!”
他扭过头,推开她伸过来的手,紧紧抓着那本书,快步跑开了她身边,将她甩在身后。
他不知道那就是他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啊。
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他又如何能想到……就在一天后,他凑巧钻进一辆垃圾倾倒船的尾舱,想再从里面翻点吃的出来,却没想到垃圾倾倒船提前启动,飞离了P086。
然后他就看到了P086在他身后的宇宙中无声地爆炸了。
……原来一颗星球的毁灭,都只用须臾。
他躲在尾舱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炸成了漫天飞散的碎石。
他甚至都来不及给他们带回兜里那块他找到的,变质的翻糖蛋糕。他也还来不及找他的养育者和好,撅着嘴巴喊一声她的名字……
他怎么就突然又被抛弃了呢。
他再也没有家了。
他怎么,永远都会被抛弃呢。
作者有话说:
说件事!
明天就是六月份了,如无意外,这篇文会在六月份完结。我也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休息啦,这两个月里基本都是全勤日更,我发现对我来说,保持长期日更实在有一点压力过大,有些章节为了能赶更新写得很乱,再回头看的话有很多不满意的安排。我可能是一个水晶玻璃蝴蝶女孩(INFP大悲),压力不能激发我的斗志,只会彻底把我揍死,需要放松心情才能写出我想要的东西。
尤其越到结尾,我越心惊胆战。写文就像是在攀爬一座山峰,刚开始总是很简单,越到山顶越觉得吃力,可当终于抵达山顶,开始下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下山的路比爬山更难。摔跤总是会在下山的时候发生,同样的,崩文烂尾也是。这篇文的构思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反转,而且故事的主题可能也会和你们所想的不太一样,会和那个总是和兰沉作对的“穿书局”有关,我觉得还是蛮独特的,所以我并不希望自己在最后快收尾的时候反而把它写坏了。这篇文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挑战、一个承诺,我想证明我也有好好完结一篇文的能力,所以我会在下个月尝试一个新的更新方法,就是把每天的更新量合成一更,保持每周两到三更,把干扰我的日更压力去除,同时全力以赴地创作这篇文的结尾。大家可以放心,更新量只会多不会少,每更我都尽量保持在万字以上。我想这样能保证质量比日更更高一点。希望大家还是能够在接下来这个月里多多陪伴兰沉宝宝一会儿,陪着他走完这趟穿书之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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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洄游期
“这是……我吗?”
倒悬星球的“天穹”——曾经的采矿空间站外壳打开, 究极刀锋IV飞向那从远处看起来异常狭窄的黑暗裂缝,仿佛在钻进一个打开的口袋。
机甲穿越空间站外壳星门,进入茫茫宇宙。
小人鱼坐在驾驶舱的副驾驶座上, 双肩系着安全背带,垂着头, 神情沮丧而低落。
宗霆启动了自动驾驶模式,让究极刀锋沿着预定路线先离开这片星域,然后在人鱼面前俯下身,单膝半跪着, 轻轻用手托起他的鱼尾。
人鱼的尾鳍柔软到不可思议,仿佛流水一般轻盈,又像拥有成千上万小鳞片的蝶翅一样幻彩熠熠,可现在这条尾鳍的上端,却被擦开了一整条白痕, 沿着痕迹向上,是一片一片翻开的鱼鳞。
宗霆低低地呼出一口鼻息, 沉声道:“我帮你处理一下。”
人鱼的尾鳍微微晃了一下——他不想说话的时候,都可以用尾巴的摆动来传递话语。
宗霆抬起头, 无声地观察着人鱼的面色。
小人鱼睫毛纤长,耷拉下去的时候, 就像两片丛林的阴影照在面颊, 蓝金异瞳被半垂的眼帘遮住, 有些无神地朝他看去。
宗霆开口道:“我已经如你所说, 放过了他。”
人鱼的尾鳍又摆了一摆。
……这是被吓坏了吗?
宗霆不语,他无法揣摩出人鱼的心思。
人鱼对他来说是如此矜贵脆弱的生物, 他之前从来都没有兴趣了解过人鱼的习性, 也不知道该去如何安抚一条受惊的人鱼。
他只能拿出医药箱, 先用镊子帮人鱼挑去两三片已经翻开坏死的鳞片。
拔下鳞片的时候,人鱼终于从嘴巴里发出了小声的痛呼,用手指拨开他的手:“……痛。”
“忍耐一下,”宗霆低低地说,“坏死的鳞片如果不拔掉的话容易感染。”
人鱼含着两滴将落未落的眼泪,“但是很痛。”
宗霆有些无措地停下了手。他的紧急医疗箱里是没有止痛喷雾的,一般来说,止痛喷雾对他用处不大,他也没有让军方后勤人员特给他准备上几罐止痛喷雾。可现在他才觉得后悔。
原来他不需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有人用得上。
宗霆默默地收回镊子,拿了块消毒湿巾,帮人鱼擦拭那一道划伤:“那就不弄了。等……到目的地之后再帮你处理。我送你回人鱼星。”
他已替人鱼做好决定。
他是不可能把人鱼带回帝都星的,临近典礼,帝都星上局势复杂,陆昂又虎视眈眈,人鱼到帝都星无异于羊入虎口。这样看来,只有把人鱼送回人鱼星,才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回去!”没想到人鱼马上说。
宗霆抬起头看他,表情平静:“为什么?”
兰沉:笑死,还能是为什么,回人鱼星他怎么做任务?
他的出生哥还在外面等着他呢!
兰沉瞅他一眼,宗霆仍是以前那张八风不动的脸,唯独眉眼看起来比往日愈发成熟英俊,喑哑沉默。
兰沉直接耍无赖:“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回去还要上王储课……我为什么要回去?”
这条自然人鱼生来娇憨任性,散漫不可捉摸,原来同一个灵魂,也会有这么多的差异之处,总让宗霆暗暗觉得奇异。
可转念一想,他又猜测,或许兰沉原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呢?
或许兰沉在没遇到他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在爱里长大的、被宠坏的小孩,而现在命运只是把兰沉曾经被压抑的那些个性统统擦拭,再呈现给他看。
宗霆因为带着那点对兰沉的歉疚,而对人鱼无限纵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他道:“……我知道了,那就不去人鱼星。”
兰沉刚要点头,脑海中却突然响起系统强制开机的声音。
52996:“宿主,穿书局给你传话。”
兰沉:“?你先别说他们跟我说什么了,我送过去的八千字脏话长消息他们收了吗?“
52996:“……收了,然后上面说——”
兰沉:“说什么了?”
52996:“说你的祝福已收到,上面希望你不要灰心丧气,再接再厉,勇攀高峰,如需要帮助可以随时联系他们。”
兰沉愣了一下:“?”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是哪里不对呢……哦,穿书局居然在鼓励他?鼓励他干什么?不要放弃任务?
这就有些稀奇了。
他以为穿书局是来提醒他,不要在非任务主线的事情上耽误太久时间,可没想到穿书局不仅不阻拦他,反而在支持?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穿书局对他态度这么好。
之前的那么多世界里,穿书局可从来没给他捎过一句好话,为什么会在这个融合世界,突然对他的态度大转弯?
——相当可疑。
兰沉不免思索。
这个世界和其它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没有催着他做任务,反而像是要……鼓励他一直呆在这里一样?
这样一想,或许穿书局故意让他出现判断错误、导致世界线崩溃,目的并不是让他任务失败,而是将他困在这个世界。
可是这样一来,穿书局又有什么好处?
他作为一名穿书员,难道最大价值不就是多完成几个世界任务,好给穿书局创造更多的收益吗?
要是他一直留在一个世界不走,岂不是会让穿书局这个黑心大资本家亏本?要知道资本的每一滴血里,可都浮着金钱的臭味。
他掐住手心,暗自猜想着穿书局的目的,丝毫没有察觉宗霆已经启动刀锋的跃迁模式,将究极刀锋的速度提到超光速,进入了空间跃迁通道。
机甲经过两次跃迁,抵达了最终目的地——远在帝国另一侧边界上的B-898C。
……这颗兰沉本来有机会去,却从未前往过的星球。
究极刀锋在一片湖区停下。
这片湖区风光秀丽,山峦叠嶂、湖光粼粼,是B-898C上知名的度假胜地,许多年以前,宗安提受宗霆所托,就是在这里给他们置办了一处度假的房产。
但可惜房子的两位主人都没有踏足过这里。
宗霆也是第一次来这幢房子,他将究极刀锋停在屋后的森林里,带着人鱼下了机甲,走向他只在宗安提发来的图片信息里见过的房子门口。
小屋是科德角式风格,外墙覆盖着白色装饰木板,一层半楼高,上层是阁楼,下面是起居空间,沿着门口的小径走十几米就是一个小型池塘。
好在门锁一直没换,还能用宗霆的生物识别码打开,屋子里内置新风自洁循环系统,依旧崭新干净。
里面的家具陈设也都完备,宗安提做事向来细心,当初她置办这里的时候,便已经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点过,让屋主随时可以过来入住。
宗霆将人鱼安顿在这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既然人鱼不愿意回人鱼星,他又不能带着人鱼回到前线,那就只能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能让人鱼暂时栖身。
B-898C虽然位于帝国辖区边缘,但远离帝国靠近银河联邦战场的那一侧,而且这些年来也鲜少遭受星盗侵扰,又加上星球上还驻扎着一批宗家旧部,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人鱼居住的地方了。
宗霆帮兰沉处理好尾巴上的擦伤后,就打算动身回前线了。
他已经离开前线数日,虽然近来战事并不吃紧,但他率军向来身先士卒,从不如同大多数将领一样只坐在指挥室调度指挥,而是时刻呆在战场上,有时候往往比普通士兵更加深入前线。
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治军习惯,也是帝国军队能够在旷日持久的战争中,长期保持军心齐聚的唯一要诀。
所以,他不允许自己再在B-898C逗留,哪怕其实他心底并不舍得离开。
——又怎么可能舍得。
这可是整整十二年的余响。他在战场上近乎自杀式地搏命冲杀,却一刻都不曾敢幻想过,能在活着的余生里,再看到他日夜思念的这个灵魂。
宗霆给宗安提拨去一条通讯。
宗安提很快接通,她在全息影像里看起来颇感意外:“你难得主动给我打通讯,哥。”
“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宗霆道,“你现在在哪里?”
宗安提说:“刚去了阿卡特星,参加一个军属活动,怎么了?”
宗霆说:“那正好,你从阿卡特星找一搜出发的军方飞船回B-898C。”
“为什么突然要让我回去?”宗安提不解。
宗霆说:“你帮我照顾一个人,在那套湖区别墅。”
宗安提眨了眨眼睛,呆了一秒。
宗霆不说还好,一提起“湖区别墅”几个字,她马上就想起来那是什么地方了——那不是她在他结婚的时候给他买的蜜月小屋吗!
什么人宗霆还得让她去湖区别墅照顾?难道说——
天呐,她这丧妻后就守身如玉的兄长,居然要老树开花了?还给她玩金屋藏娇这一套?
宗安提震惊了!
她连珠炮一般地问:“什么人?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是我认识的人吗?要让我来陪他多久?你有什么打算,哥,你终于……想开了?”
面对她劈头盖脸扔过来的追问,宗霆直接用沉默回答一切。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冷静地等她说完,才道:“你尽快过来,尽量不要暴露行踪,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是回B-898C休息小住。”
宗安提:“……能不能至少给我说个名字——”
她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不能。”宗霆直截了当,朝宗安提大泼冷水。
宗安提瞪他一眼,不满道:“好啊,你怎么这样啊,又要让我来照顾人,又什么都不跟我说,哪有你这种人!宗霆我告诉你,你要不是我哥,我马上就把你拉黑。”
宗霆说:“……你过来之后,就会认识他。”
宗安提:“那你现在需要这么保密吗?”
宗霆:“我不能让陆昂知道他在B-898C。”
宗安提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哥,你让我照顾的这个人又和陆昂有关?”
她用了一个“又”,隐指的含义她和宗霆彼此心知肚明。
宗霆道:“挂了。”
宗安提:“等等!等等哎——”
宗霆还没来得及挂断通讯,就听到身后人鱼跑过来的声音。
他站在门口的走廊下,先是听到几声“咚咚咚”的脚步声,随后袖子被人轻轻向后拉住。
他转过头,迅速按掉通讯,“怎么了?”
“浴缸放水很慢,”人鱼看起来恹恹的,“我想去门口的湖里休息会儿,你能让让吗?”
他今天已经离水很久了。和埃德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虽然他们常常在外面奔波,但最多也只隔半天,男人就会让他进浴缸或者湖水里游泳,所以他过得很是快活。
但宗霆显然并不知道人鱼非常依赖水源这件事,也就导致了兰沉已经将近十个小时,没有接触过水源了。
人鱼面色苍白,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情况看上去很不对劲。
宗霆皱起眉:“你哪里不舒服?”
人鱼摇头:“我要休息……我要游泳。你让开。”
他推了推宗霆,宗霆让开身体,跟上人鱼的脚步:“我安排医生过来给你检查一下身体。”
人鱼:“你好烦!”
他突然觉得宗霆烦得要命,脾气很大地回头朝他埋怨一声,走到湖畔的木质临水船坞上,直接开始动手脱衣服。
宗霆微微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喉结上下一滚。
几十秒后,只听沉甸甸的一记“扑通”声自水中迸出,有水花溅到宗霆的手背。
宗霆把目光移回到湖面上,看见人鱼已经变出鱼尾,在湖里甩了一尾巴。
人鱼银色的长发在水面上舒展开来,清澈的湖面下那条蓝色鱼尾仿佛莹莹发光,每一片鱼鳞都像是镶嵌着蓝色的钻石,美到不可方物。
宗霆无声注视着人鱼在小湖中畅游,像在用眼神追寻一抹辉光。
人鱼果然还是属于水中的生物,他在岸上化作人形时,远不及他在水里时一半的灵动漂亮。
人鱼在水底下翻了个身,畅快地游了几圈,很快便懒洋洋地浮在小湖中间,不怎么动了。
宗霆开口:“累了?”
人鱼抬起头,摇头不说话,面色在水光下看起来有些发白,“没有,我就是想……想在水里休息一会儿。”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沉,水平面先是齐锁骨,然后是脖子,再之后就只露出了他银色的头发丝,湖面泛起几个小气泡。
宗霆起先耐心地等待在湖边,他以为人鱼是在水下小憩,站了一会儿,目光仍落在水面,然而不久之后,他开始察觉出异样。
……水面上开始不再出现人鱼呼出的小气泡了,连涟漪都不再泛起,平静到宛如一面光滑的镜子。
“你睡了?”宗霆问。
水下没有回音。
“迦兰?”
宗霆定了下神,开始喊人鱼的名字。
水下依然安安静静。
“兰沉!”
宗霆意识到什么,在喊出这个名字之后,立刻想也不想地跳进水中,在水下向前游去。
湖底茂密的水草向着阳光折射的方向延伸,他拨开一丛又一丛的水草,在透进湖底的阳光里看见了人鱼雪白的胳膊。
他沉着气,心知在水下绝对不能慌张,含着一口气息,迅速向前游过去,很快看清楚了人鱼紧闭的双眼。
水下一切动作都受到水压的阻力,仿佛成了慢动作,他揽住人鱼的腰开始向上游,破开湖面的刹那,才重新恢复吐息。
他心急如焚地将人鱼抱上岸,大步冲进屋内,心脏跳动得近乎跃出胸膛。
人鱼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虽然昏昏沉沉,但似乎还能意识到自己被他从水底下带出来了,虚弱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将脑袋靠向他胸口。
宗霆将人鱼放在屋内的沙发上,未曾留意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按住人鱼的胸口,想要查看人鱼是不是在水下溺水了——可是怎么会有人鱼溺水呢?怎么可能?
“你感觉怎么样?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宗霆匆忙道。
人鱼眼帘颤颤,很努力地微微张开一点眼睛,随后双唇轻启,“没、没不舒服……“
“你在水下昏过去了,”宗霆认真地说,“你必须接受检查。”
“不要!”人鱼剧烈反对,把眼睛完全睁开,湿漉漉地看向宗霆。
他身上没有力气,脸色很白,手脚也发软,却坚持不想让宗霆找医生过来:“烦……烦死了……”
他无法忍耐地闭上双眼,手指轻飘飘羽毛般按到宗霆手背上,头扭到另一边:“……是洄游期。”
“洄游期?你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宗霆向他确认。
人鱼抬手挡住眼睛,好像这样他就不必接受男人严肃的眼神检阅一样。
在对方这种眼神的扫视下,他浑身都开始慢慢变红了:“……我知道啊……”
“……不要叫医生。”他还在坚持,仿佛医生是洪水猛兽。
宗霆拧着眉头,低下头开始从光脑上查询“人鱼、洄游期”这两个关键词。
搜索用时不到0.001秒,便在页面上跳出最权威的那个《宇宙类人生命百科全书》词条——
洄游期:在类人生命谱系中,特指两栖鱼类生命如人鱼、鱼人、多眼鱼人、羽状体鱼人的一种繁育生理周期,即该种群开始追求进行繁育行为的时期。此时,该种群的脑下垂体和腺体会分泌激素,这种激素易促使……通常来说,度过洄游期需要……
宗霆平生第一次用光速关掉了光脑。
他看向沙发上的小人鱼,人鱼头发湿润地散落在布面上,湿透的头发还在不停渗水,脸颊、耳廓均挂着水珠,脖颈白皙到似要发光。
宗霆移开视线,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刀锋上有肾上腺素缓制剂,能否帮你缓解?”
人鱼还在那挡住眼睛:“听不懂……什么仙酥环志……”
行,对于不学无术的文盲鱼来说,听不懂这种高级的名词很正常。
宗霆抿起双唇,用理智思考了一下,肾上腺素缓制剂属于靶向制剂,应该无法对人鱼的垂体和腺体产生作用。
他又看了一眼人鱼,低声问:“很难受?”
人鱼直接不搭理他了,蜷缩起身体,把脸朝向沙发靠背一侧,一副自闭模样。
宗霆哑声道:“……我带你去浴室,在水里会不会好点?”
人鱼:“……我不知道……”
人鱼的鱼尾开始向内弯曲,仿佛正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这条新生的小人鱼也是第一次经历洄游期,他又怎么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呢?
宗霆沉下神色,俯身将人鱼从沙发上抱起来,人鱼原本的体温比正常人类要低大约十摄氏度左右,可现在他却能感觉得出来人鱼身上的温度正在逐步向他的体温靠拢——升高了至少五度。
宗霆的眉头越拧越紧,脚步难免更加急促。
他将人鱼抱进浴室,浴缸里还留着一点儿人鱼先前放的凉水,他小心地把人鱼放进浴缸,让人鱼的脑袋能靠在浴缸前方的陶瓷头枕上,又按下出水阀往浴缸加水。
可是人鱼的样子看起来实在痛苦极了。
他的睫毛颤个不停,眼帘仿佛在和地心引力作斗争,努力支起来想看清宗霆的脸,又屡次失败下坠,眼神看起来就像是春雨中湿淋淋的小狗,在寻找自己的拥有者。
人鱼不喜欢靠在硬邦邦的头枕上,反而把下巴搭在浴缸边缘,由着浴缸里的水平面缓慢抬升,可怜巴巴地盯着宗霆看,如此脆弱又乖巧。
宗霆心里爱怜到快要发疯,他对他的爱意已在胸腔中满溢,可却无从表达。
只能慢慢地等待着浴缸里满水,坐在浴缸外的瓷砖地面,对人鱼道:“我陪你。”
兰沉:极。度。震。撼。
他茫然又委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挨这种苦楚,垂下眼帘,带着哭腔道:“……难受。”
说话间,一颗珍珠便从下巴尖上滚落。
宗霆眼疾手快,抬手接住了那颗珍珠,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珍珠存放进口袋。他看向人鱼,眼神深邃发暗,像两个黑洞。
他一只手仍放在口袋里没有拿出,用指尖一点点摸着那颗圆润无暇的珍珠表面,恋恋不舍,小心翼翼,又不敢再向前一步。
人鱼的两颗眼泪又嘀嗒落下。
他吸了吸鼻子,软绵绵地开口:“你不能和我贴贴吗?”
宗霆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他眼神中浮现出几分痛苦神色,随后声音低哑地说:“……我不配。”
他想,他不必再去当人鱼生命中某个重要的存在。他的小人鱼可以有更幸福、顺遂、快乐的一生,而不是选择他。
他对兰沉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不用再在少年被命运赐福过的第二次生命里,留下他的痕迹。
人鱼:?
人鱼:??
人鱼:???
人鱼气都要气晕过去了,他把额头贴向手臂,“……好难受……”
宗霆沉默了一会儿,开始给他上课了:“这是正常现象,洄游期你们的脑下垂体和腺体会共同产生激素,因此会在体内激素的作用下产生浑身乏力、心情暴躁、高热不下、情绪敏感、需求伴侣抚慰等多种混合反应……”
人鱼:“不是。”
宗霆立刻紧张起来:“还有哪里难受?”
他担心人鱼会因为洄游期的激素异常而产生别的负面反应,个体差异很大,甚至有些天生基因缺陷的个体会对自己的激素过敏,在那个词条里也写过几起致死案例。
人鱼才出生短短一段时日,他知道这是小人鱼的第一次洄游期,或许人鱼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呢?
人鱼提起力气,愤愤道:“不关你的事,你不配。”
宗霆被他语气不善地反呛也没有在乎,还是很着急,握住人鱼的手腕,“到底哪里难受?好好告诉我,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
他一着急和严肃,语气听起来就很凶,况且男人身上本来便压迫感十足,在人鱼面前他总是习惯收敛气息,可一旦忘记了这点,便容易让这股压迫感迎头盖脸地朝对方碾压而去。
人鱼被宗霆凶巴巴的样子吓得呆住,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委屈便油然而生,他又急又气还难受,怎么可能还忍得住,马上张开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像个小孩一样不管不顾,似要将这世界用嚎啕砸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
“怎么了?别哭……”宗霆忙去哄他,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揽在怀里,捧住他的脸,用拇指擦掉他眼睑上的泪,“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人鱼:“不关……呜呜呜哇啊啊……不关你的事!“
宗霆越哄人鱼哭得越厉害,可他又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勉强地想要推开男人——天知道他按在男人下颌角上的手有多么轻软,简直像一朵雨做的云。
“讨厌你……你走开……呜呜呜!”他推搡着宗霆的下颌,可男人英俊的面容没有为此改变半分。
人鱼的眼泪落个不停。宗霆心都快碎了,他深深看他,呼吸炽热而粗重,一下抓住人鱼的手腕:“……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他抱住人鱼腰际的手臂如同灼热的铁箍,强硬而不容分说,把人鱼弄得更是哇哇大哭,口不择言:“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讨厌你!呜呜呜呜……”
宗霆垂下眼眸,被他刺激到心脏一抽一抽地往外冒血,仿佛胸膛里长出荆棘,痛楚到快要发疯。
可这种心碎的痛苦,却在Enigma的情绪体系里,被通通转化做进攻性的占有欲,他如何能忍耐爱人对自己这样的言语,他以为他可以忍耐,可当他真的听到兰沉对他说出这种话之后,他简直要发疯。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然后在人鱼眼皮上印下一个干燥又痛苦的、带着自我毁灭般厌恶的吻。
接着便是暴雨般狂烈而无法遏制的亲吻。他直接把人鱼按在了洗手台上,明明动作如此凶狠冷硬,可偏偏细致地用手托住了人鱼每个可能会被撞到的部位。
人鱼被男人铺天盖地而来的阴影笼罩,一时间身体几乎连动也动不了,鱼尾被死死按在洗手台台面,背部和镜面紧贴,脖子被迫向后弯折,仰面承接男人的吻。
宗霆对战斗和他人致命弱点的关注几乎是本能性的,他都不用思考,就下意识知道只要按住人鱼鱼尾的三分之一处,人鱼的鱼尾就无法再随意移动。还有人鱼的肩膀,只要扣住锁骨和脖颈间的那一小块凹陷,人鱼就再不能用自己的力量,逃开他的攻城略地。
人鱼洁白的齿列已被打开,遭到男人唇舌侵占,冰凉微软的舌头被亲得发麻,只觉整个口腔都在被男人剥夺自我控制的权柄,像没有防御的城池遭受劫掠。上颚也被顶蹭,带来蔓延至脑后的星星点点酥麻,有一股温暖又热气腾腾的洋流在顺着大脑从上往下冲刷,自指尖到脚底都在发软。
他被宗霆亲得一阵一阵发晕,早已不知今夕昨日,脑子舒服得像要爆炸,眼泪却不受控制落下,湿润嘴角中溢出唔哝:“呜呜——”
宗霆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面庞,这一个吻几乎就已要夺走他欲死的灵魂,更何况是呈现在视觉中的,男人宽阔健硕的双肩、坚实有力的臂膀,和英俊到宛如天神的面庞。
他在这种个人意识被完完全全掩盖、剥夺的眩晕中迷失了。
小人鱼泪如彩铱,再也无法反抗,只能被迫接受男人带来的一切。
意识濒临湮灭,他都快忘记整个世界,只记得后来男人从尾鳍至鱼尾上端逆鳞抚摸着他的尾巴,用男人那双指腹有粗糙硬茧的大手。
被人逆鳞摸尾巴当然不舒服,可洄游期的人鱼却渴慕每一种细密接触,这种不适感很快被激素还是什么——如同宗霆给他一本正经上课说的那种东西——消解掉了,他反而在这种触摸中获得了奇异的快乐,鱼尾甚至是恋恋不舍地,在渴望这种触碰。
他听到宗霆在他耳边说:“早就发现……你的鳞片都很软。”
明明宗霆说的只是一个事实,他才是一条刚从蓝洞泉中出生的人鱼,整条鱼尾巴尚未经历过任何风吹雨打、狂风暴雨,当然会如新生的蟹壳般柔软,可他不知道怎么就被戳中了害羞的点,耳朵红红的,脸比耳朵更红,整张脸烧到发热,向对方甩去毫无杀伤力的眼刀,蓝金异瞳中水光潋滟。
男人被他看到心中热烈地涌动滚烫岩浆,再度热切地亲吻他,嘴唇贴上他洁白的耳廓、柔软的面颊、还有湿哒哒的眼睫。
他坐在洗手台上,正被抛向云层之上。鱼尾上端的那一小团鳞片被揉开了,他听到男人低沉又有磁性的嗓音,“我听说过人鱼全是……果然。”
人鱼懵懵懂懂,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人鱼本来智商就不高,碰上洄游期就更显得可怜了,他只能细细地发着抖,在揉开的鳞片被男人用拇指扣住时,发出小声的抽泣。
后来逐渐人鱼脑容量所能承载的限度。
他只记得男人压抑又暴虐的眉眼,仿佛某种陆地上的凶兽,他在洗手台上哭得掉了一地的珍珠,又被抱着去了卧室,男人每走一步他都要哭,男人一边低声地哄他,极爱怜似的,一边又让他因那种遭到顶级捕食者盯上的恐惧感而浑身发抖。
他在意识模糊的间隙哭累了,在某个时刻,忽然像是看清楚了宗霆的脸,睁着一双温柔缱绻的眼睛,像是一个完全无辜又天真的灵魂,手指摸着男人的花白的头发:“……你怎么那么老了啊。”
像是十二年前那个死去的少年,站在十二年后的重逢时刻,突然惊讶地,问着他的故人。
宗霆亲了亲他的指节,又小心翼翼、爱到心痛地亲吻他颤颤的眼皮,还有那双纯洁的眼睛,眼神满是痛苦和坦然:“嗯……我很老了。”
他一生的惊涛骇浪,所有忏悔、痛苦、绝望、风雪中咆哮的一切,就都在少年天真的双眼中,化作了轻轻一个吻。
人鱼的洄游期持久而绵延。意识在这些天里一直断断续续,总是半梦半醒,记不清出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宗霆的双眼,就是他的肩膀和手臂。有时候发现自己是在房间里,有时候他又泡在浴缸里,或者眼前是清洁喷头下洒落的水珠,浴室雾气腾腾,叫他头晕眼花。
整套房子里的地面都滚落着一颗颗圆润莹亮的珍珠,光是倒卖这些珍珠,都足够让兰沉在人鱼星上发家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能哭,能掉这么多珍珠出来,简直有些惊人。
洄游期的最后一天他其实已经清醒,但体内的激素还未减退,他依然对宗霆有着无限依恋,哪儿都不让男人去,只准他呆在自己身边。
宗霆抱着他,两个人坐在窗台的飘窗上,听窗外盛夏的鸟叫和蝉鸣,窗外绿木森森,柳枝轻拂水面,有一只灰白色的小鸟飞快掠过湖泊。
他在夏天的浓郁绿色中亲吻他的小人鱼,人鱼被他亲得哼哼唧唧,声音软糯糯:“……不要走哦。”
“嗯,不走。”男人将双唇从人鱼的耳畔挪开,声音隆隆低沉。
“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洄游期的腺体激素驱使下,人鱼对伴侣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祂们需要伴侣的爱和承诺,否则就容易因为缺乏爱意而枯竭。
尽管宗霆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人鱼在洄游期内的短暂迷恋,可当他看到人鱼用这张脸向他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忍不住郑重地回答:“……好。”
人鱼朝他极甜蜜地笑了一笑,扯开嘴唇,露出尖尖的牙齿。
洄游期的最后一夜,夏夜星星闪闪,人鱼在窗前,将鱼尾搭在男人手臂间,下巴靠在男人肩上,轻轻地落下最后一颗眼泪。
他说:“……其实有点想你。”
“什么?”宗霆不解其意。
兰沉没有回答,睁开泪眼朦胧的蓝金异瞳,看向宗霆仿佛用雕刀刻出的眉眼。
人鱼在宗霆肩上擦了擦眼泪,说:“……你是个坏蛋。”
宗霆渐渐沉默下去,他意识到人鱼已经清醒。洄游期正在过去。或许明天,人鱼对他的依恋就会消失了。
他仿佛一个小偷,偷走了人鱼的爱后仍不知足,竟渴望这份赃物能够被他永远藏在怀里。
他在绝望的心底,不知不觉居然升起一丝微小的希望,会不会他有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也可以希冀人鱼的爱情呢?
宗霆的手指穿过人鱼银色的发丝,在星光下人鱼的头发闪闪发光,仿佛神话中女神所织的一匹绸缎。人鱼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叫他如此着迷。
可是……他又该如何,让他能够属于他呢?
第二天人鱼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给他准备好食物。
为了节省时间,他常年食用营养剂,连厨房的门都没进过,可他却能为了人鱼,从湖里抓一条鱼再仔细处理,切成大小均匀的鱼肉块,将鱼肉放在餐桌上。
人鱼从卧室里穿好衣服出来,已经变做人形,套上了裤子——这些天他大部分时候都是用人鱼原本的形态度过的,现在连走路的感觉似乎都有些陌生。
他红着一张脸,看都不敢看宗霆一眼,低着头迅速吃完盘子里的鱼肉,然后摆弄着叉子,细声细气地说:“谢谢你……陪我度过洄游期……”
宗霆站在他对面,努力让自己平静又淡漠,抽离那种他和人鱼之间亲密难舍的关系:“没事。”
人鱼眼睑下方泛起红晕,他起身走到宗霆身边,仰头道:“你把腰弯一下。”
“怎么了?”宗霆一边问,一边俯身看他。
人鱼踮起脚,飞快地在宗霆察觉到什么之前,亲了一下男人的嘴角。
宗霆听见人鱼小小地笑了一声,他立刻直起身盯着人鱼,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那双色泽分明的眼睛里明晃晃映出几分喜色。
人鱼好像很害羞,为了掩饰自己的这份害羞,而故意装作大方地“哈哈”一笑,然后转过身就往屋外的湖里跑:“——我去游泳了!”
可是他跑得太急、也太莽撞了,这间并不宽敞的早餐厅摆设都很紧密,人鱼刚抬腿还没跑出餐厅,就踢到了摆在墙边的一个碗橱柜。
碗橱柜晃了一下,柜门被踢开,放在里面的一些杂物便稀里哗啦地掉了出来。
“哎呀!”人鱼惊呼了一声,跳到旁边,又马上俯身去捡拾,“怎么里面还有东西……这是什么?”
他蹲在地上,朝宗霆的方向抬起头,将一个相框捧在胸前,双手轻轻哆嗦。
“这是什么啊……”他再次向男人重复问了一遍,捧着相框的双手微微放低,视线看向相框里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正穿着白西装,捧着手花,挽住男人的手臂,笑容灿烂。
“这是……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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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这乃简直仙品!
他是不想承担当爸爸的责任了吗??!
那艘星盗船从大雪中降落的时候, 金发男人的手臂都已经快要被雪覆盖了。
星盗船的到来让这颗无政府主义星球瑟瑟发抖,星球上的自卫组织正准备商议着将飞船拦在星球外,可星盗船却完全无视他们发出的讯息, 强行打开了空间站的大门。
飞船降落在雪地上,支撑架在雪中压出八角形深印。
有三四个穿着战术外套的男性青年从飞船上跳下来, 眺望了一会儿,很快就发现了躺在雪地里的金发暴徒。
他们忙跑过去,围在他身边,用手帮他拍掉身上的雪, 把他扶起来。
他们都看到了金发暴徒心如死灰,形如槁木。
一个棕头发、方下巴的青年星盗语气急切:“老大,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金发暴徒仿佛这才被人唤醒,眼珠向上轻滚,环顾了一圈。
他声音轻飘飘的, “……没事。”
“你给我们发消息的时候我们刚把人手全都调回船上,”青年道, “这地方可真难找,差点反方向跃迁了……”
埃德加垂下眼帘, 没有接话,只是缓缓从地上站起身, 肩头落下簌簌的白雪。
他看向不远处的那片废墟, 深一脚浅一脚地, 朝废墟走去。
废墟下的店员虽然气息虚弱, 但好在意识清醒,见男人走过来, 马上道:“别伤害我……求你, 我、我就是个普通人……”
他目睹了男人从普罗米修斯号上下来的过程, 知道埃德加就是造成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所以面对男人的靠近,他只感到恐惧,害怕对方是想杀他灭口。
出乎他意料的是,金发男人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而是在他旁边半跪,用手挖开积雪,推开了那块压住他的水泥板,朝店员伸出手:“出来吧。”
店员忙拉住他的手,咬牙低喊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从废墟下爬出,意外又感激地对埃德加道:“谢谢你,谢谢你救我……”
埃德加没有应下他的道谢,只是别过头,淡淡地看向地上的积雪。
人类怎么会如此可笑,向不该道谢的人道谢呢。
埃德加当了几十年的星盗,早已没有什么道德良知,店员的感谢听在他耳中,也不过如风吹过,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他的目光落在雪上,忽然又蹲下去,伏在雪面上,急促地用手擦着雪面,拂开一层层的雪花,在积雪中,看到了那枚幻光蓝的软鳞。
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这枚鳞片,仿佛掌中是什么无价之宝。
“老大?”几个星盗都走上来,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你在找什么东西?”
那店员原本还留在原地,想对金发男人说什么,却被这几名外星来客吓得不敢上前。
他们虽然什么都没做,可通身的匪气无法掩饰,店员很警觉地看了他们一眼,就什么话也没说,一瘸一拐地走了。
埃德加把鳞片放进了自己贴胸的口袋。
“……没什么。”他用掌心捂着口袋,像捂住自己的心脏般失魂落魄。
棕发青年试探问道:“老大,你要跟我们一起回船上么?你这次让大家都从战线上回来,我们难得聚在一起,大伙儿都很多年没见了,他们都想见见你。”
埃德加转过头看他,眼神从棕发青年的眉心,一点点看向对方关切的双眼。
他想,要是他们不来找他,他可能就会选择躺在这场大雪里,直至死去。
——可他还有事情要做。
他不能忘记很多事,包括几十年前,P086的覆灭。
“我和你们一起走,”埃德加道,“谢谢你,加图。”
棕发青年咧开嘴一笑,“你跟我们说什么谢不谢的,走吧老大,船上还有好多人在等你呢。”
埃德加点了点头,神情阴郁地穿过他们中间,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飞船。
登上飞船前的最后一秒,他驻足在舷梯上,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银币。
他凝视这枚银币,脑海中思绪翻涌。
两天前,他收到消息,帝国长期以来驻扎在伯利恒星系的主力集团军被大量调往多瑙星所在星系,也就代表着伯利恒星系目前已经失去了大部分防御力量,帝都星如同一颗挂在枝头的脆弱果实,在宇宙中摇摇晃晃。
而这,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将银币抛出,往飞船中跨出最后一步,走向那条水流湍急的卢比孔河。
他没有去看银币如何掉落,也没有再回头。
银币在空中旋转数圈,变成一个边缘虚幻的球体,最后无声无息地坠入雪中——用竖立的姿态。
……这是一枚竖着掉落的银币。它不分正反,在两种对等的可能性中,偏偏选中了可能性之外的结果。
似乎预示着命运已经失控,谁也无法将宇宙的明日精准预言。
……
HC487恒星系,多瑙星外太空。
帝国最大的一艘太空母舰朱庇特号正寂静无声地,悬停在宇宙中。
一艘中型飞船正在通过母舰底层的接收装置与其接驳。中型飞船犹如一块积木般向母舰吸附,然后逐渐升入母舰的底部接收舱内。
而在母舰上层,中央指挥室里,年轻的皇帝神情郁怒,看向身侧战战兢兢的军务内臣。
陆昂·狄奥多西·尤里乌斯肩头昂贵的天鹅绒红斗篷轻轻垂坠在地面,化成一滩绵延向军务内臣膝头的血。
皇帝轻嗤一声:“告诉我,什么叫已经失联?”
军务内臣屏息无言,如履薄冰般低下头,双手按住地面:“陛下……大概是因为跃迁导致的通讯中断,我们已经尝试过很多方法,都没办法再联系上宗霆将军。”
陆昂垂眸看他,午夜蓝眼中冷气森森。
那张开口就可以让无数人流离失所的嘴扯了扯嘴角。
皇帝俯身靠近他,手指抓住他的衣领,神情森峭:“你有没有想过,前线上还有那么多战事,即使宗霆真的因为跃迁而和帝国中断通讯,他也会想尽办法,修复信号通道。”
军务内臣大气不敢出,眼珠发颤:“那、那是……”
“他一定是有意为之,”陆昂阴沉地说,“说明他已经找到人了。”
陆昂一把放开了对方,转过身,斗篷翻飞。
“把宗安提给我带过来。”他向站在书桌前待命的一位女官冷声道。
女官颔首应是,马上打开光脑,准备调遣帝都星上的人手,却在几分钟后,收到了从帝都星上传来的最新情报。
女官立即合上光脑,向陆昂半蹲禀报:“陛下,他们说宗安提不在帝都星——”
“找。”陆昂脸色越来越沉,只说了一个字。
女官低下头,“是,陛下。”
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军务内臣:“在MP513发现的那艘垃圾打捞船,搜过了没?”
军务大臣忙道:“我们已经将整艘船扣压下来,押解到了母舰上,船上也已经地毯式搜查过好几遍,这是我们找到的……”
军务大臣拿起旁边的全息储藏盒,双手呈给陆昂。
陆昂接过储藏盒,手指按下开关,储藏盒向上打开,露出盒底的几颗白色闪光的圆形物体。
陆昂用手指拈起其中一粒,看了一眼。
他那天在陵园里,也在草丛里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
……是一颗圆润无暇、闪烁着莹莹幻光的珍珠。
陆昂缓缓将珍珠攥进手心,用力到掌心发白。
“把船上的人带过来。”他语调毫无起伏,却没人胆敢抗旨。
另一旁的几名禁军低头领命,转身走出指挥室,脚步声一叠叠向母舰最下层的囚闭室走去。
陆昂站在原地,慢慢坐回座位,将手里的储藏盒翻过来,把所有的珍珠都如流水般倒进手心。
“他怎么又哭了。”
皇帝看着这些珍珠,仿佛在自言自语,低声喃喃,“为什么要哭呢。”
室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落针可闻。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人敢在这位年轻的君主独自沉吟的时候打扰他。
陆昂坐在指挥室里等了片刻,很快指挥室的门便再次开启,几名禁军领着十几个被俘的船员进入室内。
他们无一例外,在腕部、颈部和脚踝处都戴上了严丝合缝的合金枷锁,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在禁军光束枪枪口下跪在地上,眼神惊慌无措。
陆昂走上前,指尖缓慢摩挲着一颗珍珠。
“这是谁的?”他半举右手,让他们都能看清他手中的那颗珍珠。
一群人神色各异,都睁着眼睛,惶恐地看向陆昂。
“不愿意说?”
陆昂环顾一圈。
一名禁军见状上前,用光束枪顶住其中一名中年女性的后脑勺,对陆昂道:“陛下,珍珠是在她身上搜出来的。”
陆昂挑起眉峰,走到女人身前,用配剑挑起她的下巴。
女人面目平凡,普通人类长相,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他端详了她几秒,随后道:“猜猜为什么你们的飞船为什么会被我扣押?”
女人不说话,在这个永恒帝国君主的威压下开始发抖,咬着嘴唇。
“你们呆的那片星域里,有一架星盗机甲的热痕残留,”陆昂盯着她,“你知道勾结星盗,在帝国,会被治什么罪吗?”
另一个矮小的鼠族人尖叫了一声,喊道:“我们不是帝国的人!我们也不认识什么星盗……”
陆昂看向他,淡淡道:“既然你们驶入了帝国的疆域,那么就已经默认适用帝国的一切律法。”
陆昂又转回去看那个女人:“在帝国,勾结星盗,就是死罪。”
这群人都开始慌张起来,他们瑟瑟发抖,发出一些絮絮低语,似想为自己争辩,唯独那个女人什么话都没说。
陆昂注视着她,确定道:“你见过他。”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女人终于开口。
陆昂神色冷淡而傲慢。
他道:“你们是在P086星球上注册过的垃圾打捞船,不是么?“
他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地看向了这位君主,他们从没想到,帝国的皇帝,居然还会、还会知道P086这种早就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无名垃圾星!
陆昂道:“怎么了,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
他勾了下嘴角,午夜蓝双眼却仿佛凝结的冰层。
“那个星盗和你们来自一个地方,你们说,你们该怎么摆脱身上的嫌疑?”
他特地看着那个女人:“——在你们已经和他们有过接触的情况下。”
他将那颗珍珠越握越紧,突然上前,俯身盯着女人的脸,声音低沉像是一头隐怒的狮子:“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女人双眼睁大,下意识向后仰去,避开皇帝咄咄逼人的面庞。
“我、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
女人还在嘴硬。
陆昂拉开嘴角,“你觉得凭借自己拙劣的谎言,就能够骗过我?”
女人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浑身都紧紧绷成了一根弦。她磕磕绊绊道:“我、我没想欺骗您……”
陆昂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道:“知道吗,其实你愿不愿意告诉我都无所谓。我已经定位到了那具机甲最后一次启动的精确位置,一旦让我找到他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语中的暗示,已不言自明。
女人眉头紧皱,哀哀地看他。
陆昂高高在上,低头俯视着她,静静观察,像在思考什么有趣的事情。
……皇帝的心里,其实早有计划。在看到这群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该如何将他们的价值,利用到最大化。
他故意给了女人一个非常简单的“选择”:“我可以不追究你们的罪行,放你们一条生路。但是,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仰着头,艰难地说:“可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是两个人吗?”皇帝问。
女人紧抿双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一船人的生命和萍水相逢的过客之间,她其实已经动摇了,但是内心的某种良知又让她迟迟无法开口。
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该怎么逃得过帝国的追捕?
女人一直不说话,陆昂的耐心眼看就要耗尽,这时,那个鼠族人突然崩溃地大喊:“他们是两个人!陛下!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星盗和一条人鱼!”
“理查德!”“理查德!!”女人和几名船员都试图叫住他,但鼠族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他什么都愿意说出口,反正那两个人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为什么不能说?
鼠族人不停地说道:“是人鱼把珍珠送给了她!我亲眼看见的!”
陆昂定定地移过视线,看着这个鼠族人痛哭流涕。
他的语速加快,像在着急:“那条人鱼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了吗?”
鼠族人拼命摇头:“他们没说、他们真的没说!求陛下开恩,饶恕我们份,我们真的,真的和星盗没有关系——”
陆昂的视线松动了一秒。他有些出神地,看回那个女人:“他为什么把珍珠送给你?”
女人气愤不已,怒视着那命鼠族人,脸上气得发红,却不肯回答陆昂的问题。
可实际上她还有什么好回答的呢?人鱼送给她的珍珠,不过是随手就塞到了她手里,礼物的赠予者本人都毫不在乎,只有这个失落的皇帝,会发疯般地嫉妒所有和人鱼有关的人。
陆昂将那颗珍珠捏进手心。
他看着女人倔强而固执的神情,还有双眼中流露出来的愤怒,沉默地观察了她许久,最后转过身,“把他们带下去。”
禁军领命,动作利索地将这些人带出指挥室,全程不发一言。
船员们在光束枪的威慑下,也都纷纷闭上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留下肩披红色斗篷的皇帝,还站在空旷的指挥室中间,沉默地看向正前方,一整片全景落地显示屏。
屏幕显示着母舰前方的宇宙。
辽阔深邃的太空,恒星发出光芒,行星运行在既定轨道,一切亘古不变。
他独享着这片星域的统治权。
群星,不过是他全息星图上的一个个针尖般的小点,他统治着亿万颗永恒不灭的星星,在星辰之上拥有无限尊荣与权力,可这个君主的背影,看起来却如此的……落寞。
红斗篷在他背后斜斜拖拽,折成一段红色的阴影。
仿佛随时,都要化作燃烧的火焰,或如同鲜血般,向四周流淌而去。
……
B-898C星球。
宗霆的眼球在人鱼将那个相框拿到怀里的时候,就几乎冻结。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踏出下一步,通身凝成了一座冰雕,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将相框里的照片慢慢看清。
直到人鱼抬起头,声音颤抖地问他:“这是……我吗?”
他才重新获得自己身体的指挥权,大步冲了过去,一把将那个相框从人鱼手里抢过来,虎口瞬间捏碎相框的玻璃面板。
玻璃碎裂的声音炸响,紧接着是人鱼的一声惊呼,和慢慢发红的眼圈。
“……你怎么了?你好凶啊……”
人鱼还蹲在那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宗霆如遭雷击,仿佛从头至脚被一道闪电贯穿,心脏在刹那间被电击焦黑,痛苦地缩成了一团,连跳动都没有力气。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着相框里的他和少年。
兰沉捧着手花,笑容灿烂无比。
少年那时又怎么会想到,之后将迎来的,是怎样的风雨。
虎口被玻璃碎片刺穿,他却毫无所觉,抓着这个相框,手指一点点颤抖。
人鱼有些害怕地看着他,“……你、你流血了。”
宗霆却好像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被命运的阴差阳错迎头痛击,痛得心脏直跺脚,无法自持地,抓着相片一直看。
人鱼眼里渐渐沁出泪光:“宗霆?这是不是我?”
宗霆沉默不语,把相框揉进手中,又唯恐照片上兰沉的脸沾上自己的血,忙擦拭掉他落在照片表面的血滴。
他看向已经站起来的人鱼,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根本无法说出那个“是”。
他该怎么承认,他又该如何诉说?他曾经给予过少年那么多的伤害,他亲手摧毁了一个年轻快乐的灵魂,掐灭了兰沉最后一丝希望。
面对这个毫不知情的人鱼,他根本无法坦然向他承认自己的罪愆。
可他也知道,他不可能永远瞒住他。
即使不是在今天,也会有那么一天,人鱼会知道,他曾经对他犯下的一切罪行。
宗霆嗓音沙哑,犹如站在痛苦的黑洞之上,随时都能掉进脚下的深渊。
他说:“……是你。”
他紧紧盯着人鱼的表情,就好像一个犯人,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人鱼就那么红着眼圈看他,眉头一点点拧起来,在让宗霆窒息般的沉默中,突然开口:“所以……我们真的谈过啊。”
“你是不是跟我说分手了?”人鱼仰头瞪他,眼睑红红的,浓密的下睫毛柔软地帖服在眼睑上,像是一层茸毛。
他带着怒气,和“果然如此”的感慨,愤愤道:“要不然我怎么会、怎么会一看这张照片就想哭!”
宗霆意外地看着他,他没想到人鱼会把照片理解成这样,随机焦黑的心脏在快速复原,如坐过山车一般大起大落。
可人鱼显然异常愤怒。
他撅着嘴,用手背擦掉自己眼角的热泪,小声说着:”你肯定把我甩了……然后就害得我现在……这么想哭,明明刚才好好的……”
他作出结论:“你一定是个大混蛋!怪不得还说不认识我!骗子!”
人鱼气得跺了下脚,不想再看到男人英俊落拓的脸,转身往屋外跑出去。
宗霆罕见地,愣了一秒。
Enigma的身体素质可以让他用超越人类的反应速度,对任何情况都作出闪电般反应,可此刻心中万种情绪翻涌,居然让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随后身体早于大脑厘清思绪之前,便驱使他抬腿追了上去。
他跑得很急,穿过早餐厅的时候撞翻了一把椅子,又在走廊转角处撞倒一个放在边几上的花瓶,他反手接住,将花瓶摇摇晃晃地推回原位,然后冲出房子,拉住了正穿过草坪的人鱼。
他握住人鱼纤细的手腕,一边唯恐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会在那金贵的皮肤上留下印子,一边又诚惶诚恐,害怕自己会失去拉住对方的最后机会。
他把人鱼拉进怀抱,两个人倒在草坪上,人鱼直接坐在他身上,逆着光,愤愤不平地瞪他。
“你还想跟我说什么?!”人鱼用双手按住宗霆胸口,表情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同时心想:哎呦,前夫哥这胸不错啊!
快点快点,再多摸摸,不搞大乃男人的人生毫无意义。
宗霆:“我没有……和你分手。”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人鱼怒视他,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同时还用手重重推了下宗霆。
兰沉:爽了,这手感、这厚度,这乃简直仙品!
宗霆抬起眼帘,默默托住兰沉的腰,“……因为你曾经,是我的妻子。”
人鱼愣住。
他推在男人胸口的双手松开,脸上缓慢升起一股绯红,自脖颈与脸庞相接处逐步红至耳根,“我们还结婚了?”
宗霆:“嗯。”
人鱼顿时如坐针毡,他刚想从宗霆身上爬下去,又被宗霆拉住手腕。
男人眼神深深,像在扫描他脸上的每一处线条,将之刻入脑海。他开口:“……但是那时我对你不好,所以我们后来离婚了。你看到的那张照片,是我们结婚前拍的。”
人鱼大惊,想了几秒,马上从他看过的人鱼星肥皂剧里想出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你出轨被我抓到了?!”
宗霆:……
他沉默一秒,道:“我没有出轨。”
“渣男都是这么说自己的,”人鱼不信,“还说自己是好男人!”
宗霆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向你发誓,在你和我的婚姻存续期间,我从没和任何人发生过亲密关系,即使是感情上的……也从未有过。”
“那我们为什么离婚?”人鱼追问不休。
宗霆:“有一些误会。”
他不愿告诉人鱼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场阴谋。这个真相太复杂,也太残酷,新生的人鱼不会明白。
人鱼:“所以原来你是我前夫啊。怪不得……怪不得还假装不认识我!”
宗霆沉默以对,不知道该如何向人鱼解释自己那时的心情。
可兰沉显然更来劲了,他甚至开始掰着指头清算宗霆在这之前跟他说过的话:“你不仅假装不认识我,还说我对你的眼熟都是巧合,还说我们是陌生人,还不想和我贴贴——”
宗霆赶在那张嘴巴列举出他更多的“罪状”之前,挺直腰坐起,把兰沉圈在自己怀里,用一吻封住那两片嘴唇。
这一吻如此亲昵,仿佛是久久等待后终于迎来的一滴甘霖,又带着某种迫不及待的狂喜,又涩又生猛,小人鱼被他亲得“唔唔”叫唤,连脚都软了。
唇舌如此亲密交触,带动心脏的鼓点扑扑哒哒,破碎的心脏在愈合,干枯的躯壳重新涌动生机。
爱是古老的炼金术,让彼此在胸膛中,灌注他们久久相互寻找的灵魂。
吻更深入。
人鱼的两条腿分在两边,已经没有力气靠自己坐着,宗霆抱住他,托住他的身体,直接把人鱼亲了个天昏地暗、晕晕乎乎。
人鱼向后仰去,他们的位置发生变动,现在是人鱼躺在了草地上,而宗霆伏在他上方,兰沉视线中只能看到男人三开门的肩膀。
蓝金异瞳湿润又水亮,骨碌碌打转,仔细观察着男人表情。
小人鱼开口:“前夫哥。”
宗霆:。
他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人鱼用这种称呼呼唤,僵住脸:“……不要这么叫我。”
兰沉:哈哈哈哈哈。
他就喜欢看宗霆微妙石化的表情,太有意思了。
他故意道:”你又老又是我前夫,我不这么叫你,叫什么呀?“
宗霆:“……一百五十二。”
兰沉:“什么?”
宗霆:“帝国的人均寿命是一百五十二,按照帝国的算法,我正值壮年。”
人鱼眨了眨眼睛,忽然狡黠一笑,“两个月哦。”
宗霆:“什么?”
人鱼道:“你知道吗,我才从蓝洞泉出生两个月,按照帝国的算法,我——”
宗霆完全无法再让他说下去,再让人鱼说下去,恐怕他心中的负罪感已经足够让他向自己开枪几百次了。
他打断道:“我在百科上看到过,人鱼只有在成年后才会进入洄游期。”
小人鱼调皮地说:“对呀,自然人鱼一诞生就是成年体,但无论如何,我都——”
宗霆决定不继续这个话题,他开口:“我明天就要走了。”
人鱼停了下来,他两只大眼睛扑闪着,看向男人:“你要走了?去哪里?”
“前线,”宗霆简要回答,“我会让宗安提来陪你,她已经在这颗星球上了,明天她会过来,你以前认识她。”
兰沉不满:“我不要。”
他郁郁不乐,干脆钻到男人怀里,在男人胸口闷声闷气地说:“我不认识她,我只认识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带我一起去那个‘前线’星球不可以吗?”
他如此天真,甚至不知道“前线”所代表的含义,还以为那是一个星球的名字。
宗霆把他从胸膛下方挖出来,低声道:“前线很危险,我不会让你和我一起过去。”
人鱼的头发上沾满草屑,他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帮人鱼摘掉那些零散的草屑。
可人鱼却“啪”一声打开了他的手。
少年闷闷不乐道:“你都不想带我去前线,那我在这里会很无聊的!还不如、还不如让我回去找埃——”
宗霆马上说:“不可能,你不会再见到他。”
人鱼睁圆眼睛瞪他:“你怎么可以这样?!一点都不讲道理,怪不得是我前夫呢!”
他气得要命,哪里还想和男人靠这么近,马上从男人胳膊底下钻出去,站起身,独自小湖边走去,嘴巴里碎碎念:“不带我一起走……自己一个人偷偷去玩……还不准我去找埃德加……讨厌鬼……”
宗霆默默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对方妥协。
他是绝不可能让人鱼和他一起去前线的。前线星域战事频繁,哪怕是在母舰,都有被敌军星舰击落的可能,他怎么会让人鱼身处那种险境?
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鱼留在这里。
可是人鱼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明白他的解释了。他再怎么解释,都只是徒劳。
于是他只能看着人鱼跳进湖泊,带着气在湖里游泳,把水花拍得四处飞溅,故意往他身上泼。
人鱼甚至还从湖底抓了一条鱼上来,当着宗霆的面,把鱼吃进了肚子。
他当然知道帝国和人鱼星的差别,帝国的人把茹毛饮血视作野蛮行为,对于人鱼吃活鱼的天性多有异议,会认为这是一种冒犯,他们给他的外交手册里,还专门写着不要在帝国人面前直接吃生鱼呢。
所以他故意在宗霆面前活吃活抓,就是某种示威。
可宗霆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带有鲜血的嘴角,神情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人鱼讪讪地把吃剩下的鱼骨头扔进水里,问他:“你不害怕啊?”
宗霆道:“不怕。”
他见过更血腥的东西,他在战场上见过无数热气腾腾的残躯断肢,见过士兵被炸开的血淋淋的半个胸膛、半截身体,人鱼咬碎的鱼身和这些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甚至他还觉得……人鱼嘴角的一缕血迹,有些可爱。
人鱼皱了皱鼻子,眼见吓不到宗霆,也就没了兴致,向下沉进水里,露出一双蓝金异瞳盯着宗霆看,随后彻底潜入水下。
他在湖里游了半天,拉满的怒气值居然就这样被湖水治愈掉了,上岸时已不再怒气冲冲,只是还是不想和宗霆说话,自己穿好了衣服。
他不想把湿漉漉的双脚套进鞋子里,便索性光着脚往前走,宗霆看不下去,走到他身后打横抱起了他:“我带你进去。”
人鱼吓了一跳,下意识攀住宗霆的脖子,张了张嘴,“你……”
宗霆不答,只露出一个侧脸。
男人的臂膀有力且坚实,把人鱼抱在怀里走动时居然没有一丝震感,平稳得像是躺在床上。
他把人鱼抱进屋,人鱼的气差不多就全消了,低头说:“……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他声音很小,带着些乞求,语调软软的,即使是世界上心肠最硬的人,都会为这条小人鱼而心软,更何况是宗霆。
宗霆不自觉地将他抱紧。
“安提会来陪你。”沉默许久后,宗霆还是坚持道。
人鱼被他放上沙发,在沙发上朝男人爬过去,拉住男人的袖口:“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抬起头,面庞天真漂亮,眼神恋恋不舍。
有那么一瞬间,宗霆几乎要被他看到心都化了。
为了这一刻,他完全可以欣然赴死。
男人喉结微动,眼神深深地看向人鱼,忍不住又俯身把他抱起来,沉默良久,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越抱越紧。
人鱼两条腿夹住他的腰,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搂住宗霆的脖子,可怜巴巴地说:“带我去前线吧,可以吗?”
宗霆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双蓝金异瞳,“前线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他艰难地说。
人鱼扁了扁嘴巴,像快哭出来了,“讨厌你……”
他靠近男人的肩膀,越想越委屈,干脆张开嘴,用他尖锐的牙齿咬向宗霆肩头。
人鱼的牙齿可以轻易撕碎海底任何一条鱼的鱼腹,即使是皮糙肉厚的鲨鱼和鲸类也抵挡不住人鱼的撕咬,更何况是人类的血肉之躯。
牙齿刺穿宗霆的军装,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咬痕。
宗霆闷哼了一声,却没有松手,而是轻轻用手托住人鱼的后脑勺。
他哑声:“……我会尽快回来。”
人鱼松开嘴,“要多久?”
“尽快。”宗霆无法向他作出任何保证。
人鱼有些失望,抱住宗霆,“你要是再骗我,我就……我就……”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说:“我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宗霆立刻道:“不行。换一个。”
兰沉:?
兰沉快要被这哑巴前夫的油盐不进气笑了,他扭过脸,偏要做对:”不换,就这个!你再骗我一次,我就永远都不和你说话了。“
宗霆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不会再骗你了。”
“你最好是!”人鱼不爽道。
一天很快在人鱼的消磨时光中过去,晚上吃饭时人鱼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颗宗霆从门口灌木丛里采来的浆果,又躺在床上,拉着宗霆不肯睡觉。
人鱼靠在宗霆怀里,指着光脑:“再给我讲这个!还有这个!”
他指向光脑上那个“给5岁以下孩子们听的童话”栏目,宗霆言听计从,打开那一栏,问他:“哪个?”
“这个这个。”人鱼点了点那个最大最好看的狐狸图标。
宗霆打开那本绘本,发现是简化版的《小王子》,便一字一句读给人鱼听:“‘只有驯养过的东西,你才会了解它’,狐狸说,‘人们也没有时间去了解任何东西……’”
人鱼听不懂,插嘴问:“什么叫驯养?和训狗一样吗?”
这本绘本是简化版的,有很多内容都被省略了,因此宗霆开始读的时候,人鱼就听得一知半解。
宗霆:“……应该不一样。”
他回想了下原文,解释道:“驯养是建立情感联系,如果两个人驯养了对方,就会发现他们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
人鱼:“那驯养不就等于结婚了吗?那你和我离婚了,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再相互驯养了?”
他是很懂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宗霆:。
宗霆决定换一页给他读。
男人声音充满磁性,宛如深海的低回:“‘你再去看看那些玫瑰花吧。你会明白你那朵玫瑰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他还没有读完几页,靠在胸口上的小人鱼就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发现了人鱼睡着之后,便没有再继续读下去,而是轻手轻脚地关掉了床头灯,然后将在黑暗中轻轻吻向少年的发心。
他抱着他,向抱着一件最脆弱娇贵的宝贝,一个他好不容易,才在漫长而绝望的人生里,重新等到的灵魂。
第二天一早,人鱼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宗霆便已经离开了B-898C。
等他醒来之时,只看到空空荡荡的床铺,人鱼有些怅然若失地向边上望去一眼,然后坐起身,打开了关闭已久的系统。
兰沉:“呜呜呜,统,前夫哥怎么就跑了!他是不想承担当爸爸的责任了吗??!”
他装模作样地捂住自己小腹,蓝色鱼尾在床上拍来拍去。
系统52996:……宿主。
兰沉:怎么了怎么了?
系统52996:需要我告诉你一声,人鱼和人类有生殖隔离吗?你就算和宗霆Do一万次,他都不可能当爸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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