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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第 31 章


    ◎把她禁锢在他身边◎


    到了后半夜, 雨声明显小了,像是怕惊扰梦中人似的。


    好在周雪韶睡得沉,不至于在夜间见到床边立着的人影, 否则真是要饱受一番惊吓。


    房间内只有拐角处点了一盏微灯, 光线稀薄, 魏襄望着她,也只隐隐见到她的脸部轮廓——不过这对他来说已是足够, 至少能够完全将她私有,不叫人窥去她此时容颜。


    周雪韶的一只手露在外面,魏襄摸上去, 觉得手背发凉, 他将她的手放进被褥,自己的手在不过多久后也随之探了进去。


    他掌心宽大, 手指修长,周雪韶的手蜷缩成一个小包子,魏襄便能将之完全握住。


    捂了又捂,爱不释手。


    从没有这样一个时刻, 他能完全拥有她。魏襄心中正惬意, 还想继续把弄的时候,手指摸到了一方柔软顺滑的绸帕。


    这极细腻的触感不容他忽视, 魏襄眉目微动, 将这绸帕从她袖中抽取出来, 随之在地的还有一物,不过此时魏襄并没心思再去关注,只因为观这绡绸巾帕的模样, 分明是男子汗巾。


    先前种种, 弋?再在此时历历在目, 回忆雨中屋檐下,那男女间的亲密举止,魏襄沉默。


    但往事不可追,为了这事,他们已经起过一番争执,好不容易叫她相信他有容人之心,若再有一念差错,魏襄不知道周雪韶该如何看待自己。


    想到这里,魏襄神色讥诮。


    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变成了这般模样,贪婪、嫉妒、怨恨……明明别人拥有的远没有他来得多,可为何他还是如此?


    魏襄敛着心思劝诫自己的同时,将这方不属于周雪韶的巾帕收了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透过昏暗光线,他瞥见了地上的一方红色便笺。


    便笺被收纳得极好,一条丝带将它紧紧扣住,周雪韶明显未曾将之打开过,即使如此,魏襄也不会去动。


    一开始,魏襄只好意将其捡起,放到周雪韶的枕边,可后来近距离的望着她,见她垂下的纤长眼睫,在此夜中宛若雪莲花一般的白皙面庞……


    魏襄只想掌控她的人、她的心,而不想放纵。


    将便笺上的丝带解下,魏襄展开这小小的一张纸条,借着光亮,他看清了上面所写——一字一字,城区街道,正引导旁人找去。


    魏襄当然认得出这是谁的字迹,也明白了这写下的又是谁的住址。


    “呵……”


    这一刻魏襄只觉得山石难再,俱随愠色浪潮一一崩塌。先前那些自我平复的念头,在此时也显得格外可笑。


    曾宽容,曾忍耐,可得来的结果却是让她做出一步一步超出他预料的事情。


    现在知道了闻扶莘的住址,那么接下来她是不是要去寻他?再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又要像往先一样,成双成对立在魏襄面前,还要让魏襄心甘情愿说一声“好”。


    魏襄苍白了面孔。


    那熟悉的极端偏激的情绪再度拢上他的心头,魏襄手指攥紧这张纸条,垂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冰冷。


    ……


    二人和衣而眠,一夜过后,他们之间重新归于宁静,似乎往日的争执与不和就此涣然冰释。


    从这以后,魏襄几乎如影随形,时时与她共处一室,按他的话来说,便是他实在想她想得紧,即便日日相见,却也不足够。


    以至于周雪韶每每抬目便是魏襄,与他在一起,虽自在有趣,但这种欢乐意义还是和以往大为不同。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魏襄是想把她禁锢在他身旁……


    明媚阳光照落在魏宅内的六出院中,墙角的一丛蔷薇正依墙攀援,随着枝条生长,展出鲜嫩妍美的花朵。


    周雪韶坐在秋千上,脑海中再度映现出这种想法,她连忙摇了摇头,为何要将他想得那样不堪呢?


    “玩累了?”魏襄在她身后。


    “没有。”周雪韶说不出什么。


    这时,府内侍从上前向魏襄示意,魏襄同她说了声,然后带着侍从往院墙下走去。


    魏襄长身立在蔷薇花花丛前,一边听侍从回禀,一边朝周雪韶望去。


    “人已经找到,听候世子发落。”


    与周雪韶目光相接之时,魏襄脸上露出笑来,在轻盈日光底下更显和煦温柔,略微吐字,却是冰寒一片,“抓起来。”


    “抓哪一人?”


    “全部。”


    不久后,魏襄回去。


    他拉紧拉直了秋千绳索,那秋千便逐渐慢下。


    秋千停下。


    坐在秋千上的周雪韶自然也停住了身形,她一抬眸,便只能望到魏襄一人。


    她坐在秋千上,魏襄站在她跟前,显得他格外高大挺拔,周雪韶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影子的底下。


    周雪韶仰望他。


    方才似是有喜悦之事,惹得魏襄至今眉眼带笑。


    “去碗窑走一趟吗?”说话时,魏襄弯下腰,原先罩在她身上的影子,也自然随之而去了。


    碗窑,烧制瓷器的地方。


    周雪韶眨了眨眼,“去做什么?”


    魏襄不答,只哄着她说,去了就知道。周雪韶半推半就地坐上马车,随他去了。


    来到元洲城外就近的碗窑,还未入内,便能感觉到里面的温度明显偏高。


    魏襄向碗窑主人说明来意后,就有人过来领着他们在外头的院子里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


    魏襄卷起袖子,双手从脚边的箩筐里捧出一捧揉定成型的泥胚,他对手上多出的脏污毫无反应,更是旁若无人的开始拉胚。


    手法熟练。


    周雪韶一时愣住。


    “你叫我来这儿,就是看你做这个?”反应过来后,周雪韶笑着问他。


    魏襄并不说话,似乎将心思全部放在手中摆定的泥胚上。


    一炷香功夫过去,魏襄停下了手中动作,很快就有专门的师傅过来接手。


    魏襄要去一旁洗手。


    周雪韶起初没跟着去,后来眼见匠人专心致志做起手头的瓷活,她在这碗窑之中无所事事,只觉坐立难安,便追了上去。


    过去的时候,周雪韶正巧看到魏襄把一方深色巾帕扔进了用以烘手的炭火盆里。


    火光乍然显现,周雪韶还没来得及看出什么不妥,那绡绸手巾即刻就在火苗吞噬下化作烟与灰。


    魏襄碰过汗巾后,觉得手脏了,又擦拭一番。


    后来周雪韶问他在做什么,魏襄脸上露出无辜的表情,“只是想瞧一瞧绸帕被火烧着是何颜色。”


    周雪韶当他是玩心大起,因此不曾深究。


    净手过后,魏襄又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周雪韶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就不能去别处了么?”


    “你不喜欢这里?”魏襄问她。


    “倒也不是……”周雪韶移开了一直望着他的目光,转去了四周,“只是我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周雪韶话音落下,就被魏襄牵住手往碗窑外的小楼里带去,本以为这里位置狭小里面定然光线昏沉,没想到火烛被高悬在屋子顶空,整座小楼都亮堂堂的。


    小楼里清一色是瓷器成品。


    从一排颜色各异的双耳瓷,到斑斓美丽的花釉瓷,魏襄领着她四处观赏,周雪韶最终将目光定在一排瓷制工艺品上。


    这里面动物居多,有十几只一模一样的猫咪,色调、神态,竟是分毫不差,还有尾巴蓬松的白瓷狐狸,再就是体型稍微大一点的狮子……


    注意到周雪韶的眼神黏在了这些上面,魏襄轻快一笑,“这回总有喜欢的了吧?”


    她点头。


    “这只狐狸倒是好看得紧。”周雪韶指了指白瓷狐狸,望向魏襄说道。


    “试试看。”魏襄顿了下,“不难的。”


    周雪韶心生迟疑。


    而最终在魏襄的一声声鼓励下,学着他向那泥胚子伸出了手。


    周雪韶从没接触过这等事物,过程不顺也是常态,可偏偏魏襄借此嬉笑,待到她嗔怪之际,又上前来说尽好话,哄她欢心。


    “少时与母亲住在江都叔公家,也曾入窑烧过物件,刚开始也有过不如意,后来多了也就练好了。”他宽慰她,劝她莫要气馁。


    周雪韶知道自己摩挲出来的东西难看得很,把它推到魏襄面前,是任凭他处置的意思。


    魏襄试图矫正这奇形怪状的泥胚,但无从下手,很快把它交给了师傅修整,周雪韶从始至终对那丑东西不闻不问。


    洗过手后,魏襄仔细擦过她的每一根手指,她纤柔的指尖如雪,落在他手上,最后被他握在掌心。


    他们出门转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碗窑师傅已经做出了成品。


    周雪韶惊喜看着盒子里的灰色小雀。


    从她手里出去的泥胚子,根本不成形,后来是经过碗窑师傅的指点,才勉强做出了样子。因此没能烧成狐狸,本就在周雪韶意料之中,不过如今能有一只小雀,却是意外的好极了。


    马车载着他们从碗窑离开,恰是日暮时分,斜阳的残辉笼罩城郊,映出了如火如血一般的深红。


    周雪韶揭开车帘一角,望着布满红霞的天穹,空气都因为夕阳的鲜艳色调而变得急躁起来。


    ——她没有看到,在马车背后,泛起了异常明亮的光芒。


    那正热烈跳动着的,才不是什么灼灼暮色,而是真正的炽热火光降临世间。


    城郊庄园。


    “走水啦——”


    “救命——”


    “快来人啊……唔……你们是什么人?!”因这滔天火势落荒而逃的园仆面对一众陌生来客,脸上写满了惊恐。


    大火燃烧一切,覆灭所有,屋舍烧灼,竹棚倾塌,顿时响起一片轰然。几息对峙过后,庄园外来者中的一人发声:“闻家公子身在何处?”


    32  ? 第 32 章


    ◎“怎么这样有精力?”◎


    与魏襄接连几日走得格外紧密, 事事过问她,事事关切她,往甜腻了说, 便是缠她缠得紧, 好让周雪韶无暇往其它事情上分心。


    以至于她再想起闻扶莘这个人的时候, 已是数日之后。


    这时周雪韶也发现他给她留下住址的信笺丢失,思来想去, 她与闻扶莘的关联终是没那么密切。因此丢了便丢了,她没再去关注这事。


    碗窑之行虽日短,却叫周雪韶费心劳神, 魏襄再来约她时, 周雪韶恹恹欲睡,声音含混, “怎么这样有精力?”


    魏襄笑了下,没有说什么。


    她伏在罗汉榻上,真是一副疲软极了的模样,魏襄坐到圆凳上去, 见她的头发散散垂着, 便耐着心思为她打理长发。


    他抚过她的发丝,手指指缝间可以感受到她的头发正一寸一寸滑入他的掌中。魏襄的动作轻柔, 弄得她很舒服, 周雪韶侧过身后很快睡着了。


    瞧见她温顺睡颜, 魏襄也明白自己这几日确实是将她折腾狠了,他的手指拨开了落在她脸颊上的碎发,周雪韶在睡梦中似有所感, 眼睫颤了两颤, 不过没有清醒。


    静静注视她, 将她完全纳入他的眼中,魏襄此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为了得到与她的这份平和安宁,他做了太多的事。


    但愿往后也如是安好。


    周雪韶醒来时,身边已不见了魏襄的踪影。


    待她梳洗过后,竹苓匆匆入内告知她来了客人,与此同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欢声笑语。


    “周姐姐。”裴姗笑着拨开纱帘从外头进来。


    周雪韶的确有数日不曾与裴姗逢面了,而今见到,裴姗依旧待她态度亲近。


    和裴姗一道而来的还有闻蕙。


    周雪韶与闻蕙匆匆对视一眼,接着继续往裴姗身后看,却没有瞧见往日里最爱跟在裴姗身后的裴妙、裴婉姐妹。


    为此,周雪韶问起这对姐妹的去处。


    “三叔传信说是派了人来接妙妹妹和婉妹妹去京中久住,这几天两位妹妹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呢。”裴姗说起裴妙裴婉,脸上露出惆怅神情,“也不知她们此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说完话,裴姗旋即想到三叔已在京中立定府邸,裴妙裴婉怕是不会再回这里住了,逢年过节回来探亲倒是可能。


    想的越多,裴姗就越发忧伤郁闷,说是多愁善感也不为过。


    “我往后倒是不能轻易见着两位妹妹了……”裴姗话音一顿,她收起了忧愁目光,望向周雪韶时换上一种羡慕神色,“倒是周姐姐,此后与两位妹妹同在上京,想必也会多有往来,那可当真是好极了。”


    周雪韶笑了笑,心中也正如裴姗所想,若是这般,往后确实会与裴妙裴婉姐妹多加走动。


    说起来她那位在上京任官的三舅父,周雪韶还尚未正式登门拜访过,来日回京,想来会有这机会。


    周雪韶想到这里,连带着也想起了三舅父家的表哥裴寰……她眸光微动,往身旁另一人看去。


    但见闻蕙低着脸不知在想什么,从头到尾更是没说过一句话,倒是和往常很不相同。


    也许是她多心。


    很快,她听到裴姗话音一转,谈起了裴绛,“周姐姐近来有看到过二哥吗?”


    “不曾。”周雪韶摇头。


    “哎呀,二哥这几日正病着,刚才来的时候在花庭那边看到他,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裴姗自顾自的说起,她从没见过裴绛生病时那落魄模样。


    “二哥好似是因为前几日下的那场大雨,他不知为何会夜间冒雨出门,回来的时候就病了。”裴姗嘀咕。


    依照裴姗所说时间,那恰是周雪韶留宿魏宅的日子。仔细回想,那夜的确是倾盆大雨,裴绛淋了雨受了凉,生病也是寻常事。


    周雪韶正想着要不要寻个时间去探望,身旁裴姗开口又道:“周姐姐听说了吗?城外有一户庄园失火,把整个庄子都烧了呢。”


    这是几日前才发生的事,庄园主人一夜之间失去家产,说是遭到奸人所害,将此事在元洲城闹得沸沸扬扬,以求一个公道。


    府中下人小声议论,裴姗从旁走过时听到的。


    裴姗将这些尽数告知周雪韶后,只见对方茫然摇头,一副闻所未闻的模样。


    “倒是件大事。”周雪韶道。


    裴姗连连点头,继而与她私语:“城中有知情人说起这场大火来得不明不白,至今都没找出走水的原因。也有人说在火里好像死了什么人,即使后来由官府出面把这流言压了下来,城中也仍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涉及人命,周雪韶深感惊骇。


    若是天灾,再多苦难都无可言说,可若为人祸,那势必要缉拿真凶,以安民心。


    “此事既已有官府干预,那官府定然会一管到底,只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查探,待到来日查明真相,一切就会水落石出。”周雪韶轻声。


    周雪韶所说自有一番道理,可裴姗却没有即刻回应,她反而流露出一股神秘莫测的表情。


    “我看未必。”裴姗说出这几个字时,连带着声音都小了许多。见周雪韶面露疑惑,裴姗解释说:“其实在暗中还流传着另一道声音,说庄园失火一事本就与官府有关……”


    裴姗似是而非地说着,不仅没能为周雪韶解惑,反而叫她心中疑虑更深。


    裴姗见状,一咬牙,索性将她听到的原话一五一十同周雪韶说了。


    “蓄意放火烧毁庄园的歹人,根本就是与元洲府衙互有勾结、蛇鼠一窝!因此官府才会在得知事情的那一刻,先去镇压流言而非查明真相。”裴姗义愤填膺,“周姐姐你想想,若无勾结,案情至今怎会毫无进展?”


    裴姗分析得有理有据。


    但周雪韶不敢轻易往这方面去想。


    一则元洲府衙勾结歹人行凶的罪名太大,二则她真的很难想象到歹人要许以一城府衙什么样的利益才能够换取庇护?


    裴姗见她不说话,也不逼迫她,只自顾自的在旁边说着自己的看法与见解。


    而周雪韶早没在听她说话了。


    围绕“勾结”二字,周雪韶想的越来越深。当今天下,海晏河清之盛世。然而周雪韶久居上京,国公府向来周旋于各方势力中,她深知权力背后是更大的权力。


    若当真是元洲府衙庇护歹人行凶,倒也不难予以处置。怕只怕,是“更大的权利”支撑在元洲府衙身后……


    即便是盛世天下也有暗流所在,想到这至昏至暗,周雪韶只觉得惊寒一片。到最后,她竟真心期盼起元洲城此祸事只如裴姗所言,是歹人与官府勾结,而非其他。


    “但愿一切只是我们多心。”周雪韶安抚心有余悸的裴姗,她几乎刚说完这句话,另一侧始终不发言的闻蕙抬起了头。


    裴姗其实没有那么多闲心去钻研谁勾结了谁,谁又是真凶,只是因为城郊庄园走水一事沸反盈天,裴姗才把这当做饭后闲谈,来与周雪韶说起。


    长抒己见过后,裴姗对这事便没有了别的话头。而她也并非是个安分的主,安安静静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带周雪韶去观赏她新从外头买的鹦鹉。


    周雪韶也想放轻松一些,便应下了裴姗的邀请。


    走之前有一人却一动未动。


    周雪韶回头,好意提醒她,却恰好对上闻蕙的一双似幽含怨的双眸。


    她从没见过闻蕙露出这样的眼神,周雪韶倒不觉冷寒之意,只有疑惑萦绕在她的心头。


    ——闻蕙为什么要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周雪韶不解。


    而另一边闻蕙自觉不妥,很快收回目光。


    得知裴姗要去逗弄鹦鹉,闻蕙沉默着走出出云小院,心神游离在外,她甚至没有听见周雪韶唤她的那一声。


    裴姗的鹦鹉是早上出门临街买下的,此刻鹦鹉和关着鹦鹉的鸟笼,正挂在裴姗院子里的一棵大树的树枝上。


    八哥通体翠绿,唯有脑门中间一簇红毛,灰橙色的喙,站在鸟笼架子上,目光炯炯有神。


    见到院门大开,来了人,绿鹦鹉的喙一张一合,随即口吐人言:“三姑娘、三姑娘回了。”


    绿鹦鹉一边说话,一边发出欢快的叫声,吵闹得很,但它确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欢迎来人。


    裴姗当然高兴,往前走的脚步快了许多。


    鸟笼子跟前放着鹦鹉食盒和水,裴姗摸了两粒鸟食喂给绿鹦鹉。


    灰橙色的喙从裴姗手里接取过食物,吞下后,绿鹦鹉的嗓子眼里又冒出来一声:“谢谢三姑娘,三姑娘大好人。”


    周雪韶远远瞧着也觉得有趣的近,便上前去近观。裴姗让她摸摸绿鹦鹉的脑袋,说它脑壳上的羽毛软得很。


    但周雪韶见鸟喙锋利,始终不敢伸手,裴姗没有勉强她。于是周雪韶就在旁边看着这一人一鸟互动,裴姗给绿鹦鹉喂个食、递个水什么的。


    绿鹦鹉偶尔机灵劲上来了,还能冷不丁讲出一句“吉祥如意”的话,裴姗可没教过它这些,自然一下子被它逗得呵呵大笑。


    站在旁边光看着终不是长久的事,周雪韶一会儿就站累了,她走到院中石桌旁边坐下,闻蕙也在。


    闻蕙还是低着头,在周雪韶来到后,照样一声未吭。


    今日她这异常表现早就引起了周雪韶的注意,只是周雪韶不知道其中内情。


    先前在初云小院时,周雪韶倒是想问闻蕙一声“怎么了”,可如今与闻蕙比邻而坐,但她却淡了询问的心思,不敢贸然探问。


    院中树下,裴姗与绿鹦鹉玩得喜笑颜开,而在不远处坐定的她们二人,却悄无声息。二者中间仿若被一柄无形刀剑划过,一闹一静,划分得格外鲜明。


    反复思考,周雪韶觉得不应如此。


    正当她想要说些缓和气氛的话,闻蕙似有察觉突然侧过了身,这也叫周雪韶完完全全看清了她此时的面庞——


    闻蕙的双眼通红,泪水早已从她的眼眶滑落,她的整张脸上都有水光,焦虑、埋怨、担心、害怕……一系列负面情绪随着泪水倾涌而出。


    抽噎声渐渐响起。


    倏忽间见到这样的她,周雪韶愣住了,惊愕与难言一并涌上心头,她丝毫不知闻蕙是何时落的泪,又为何会哭成这样。


    “周姐姐。”闻蕙含泪,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带着深沉的痛意又有企盼打破逆境的期待,“求你、求周姐姐,救救我的兄长。”


    她在颤抖。


    周雪韶愈加惊悸。


    她的兄长,怎么了?


    33  ? 第 33 章


    ◎他们之间,怎能容得下第三人?◎


    深夜, 魏宅灯火通明。


    光亮盈盈若水,从房门缝隙间溢出。


    书房内,魏襄坐在桌案前, 手里拿着近年来的火事案宗翻阅个不停。而除他以外, 书房内还站着一个小头小目的陌生男子, 正是元洲府衙少使,姓陈。


    陈少使向贵人呈上案宗后, 却久久不闻其声,想到元洲城中的纷乱事,他不禁起了打探的心思。这边, 陈少使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紧接着就听到上头的贵人落下一个字。


    “说。”


    陈少使登时心下一惊。


    不过片刻后,他明白这是贵人给他发声、给他表现的机会, 于是他暗自庆幸自己一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贵人问起,他便说:“如今流言四起,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那庄园主人更不是什么好货色, 前头说拿些银钱就好, 等到我们备好银钱他却突然改口,说是一定要将这事往上面报。他闹得厉害, 正使大人实在是想不出可以解决的法子了, 这才派我来找您。”


    一段长话说出, 陈少使只觉得喉咙冒出一股干涩。


    这几日都是他们府衙在处理后事,而今事情隐隐有败露痕迹,他们才来找到贵人以求援助。怎么看, 都像是他们府衙在故意为难贵人。


    想到这里, 陈少使默然叹息——要怪, 只能怪先前正使急于表现,在贵人面前言之凿凿,结果不仅没能完成贵人的吩咐,还搭上了元洲府衙自个儿的名声。


    “现在我们不但要安抚庄园主人,还要给城中百姓一个交代。府衙这边做事实在吃力,更不要说您……还未为您那位‘朋友’做好善后……”


    陈少使一边说话,一边纳闷着,怎么世道变化如此之大,贵人眼里要杀要剐的人,竟也是贵人的“朋友”?


    这念头一出现,陈少使连忙摇了摇头,他只是元洲城府衙内众多小吏中的一名,他可不敢去揣度这些有权有势大官的心思。


    他说完话后,上头的贵人却没有回复,陈少使惴惴不安,更为谨慎道:“我们府衙不过听命行事……如今出了这样大的篓子,我们实在是无辜呀,还盼大人能够、能够施以援手……”


    书房内的烛光跳动两下,活跃的光线倾洒在魏襄的手上。


    将数件案宗一一看过后,魏襄心底已有了主意,只是在告知元洲府衙具体的应对法子之前,魏襄冷不丁笑了声,“我倒是不知你们何曾无辜。”


    陈少使一下子听出了贵人的不悦,内心惊惧,连忙慌乱跪到地上。


    “不是你们放的火?”魏襄问。


    “不是、是,是不小心……”面对贵人的责问,陈少使磕磕绊绊地回答,在“是”与“不是”两个答案之间徘徊不决,而后懊恼说道:“本就是想吓唬吓唬您那位‘朋友’,不知庄子怎么就烧了起来,并非是我等故意纵火啊大人。”


    “望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陈少使在地上猛地磕了几个头。


    哐啷哐啷的声音响起,扰乱了书房原本还算平和清净的氛围,魏襄皱皱眉,看不下去眼前的乱象。


    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入门,行动匆忙,与他附耳:“周姑娘来了。”


    魏襄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表面淡声应下,再吩咐侍卫将这府衙的少使带下去。


    “切记。”在侍卫退下之前,魏襄叮嘱说道:“莫要让周姑娘瞧见。”他扫了眼因过分恐惧而抖成筛子的陈少使。


    侍卫领命。


    他一手提起陈少使脖子,就把对方带出了书房。


    走到外面,果然见到走向书房的小径上有一女子身影,侍卫谨记世子的命令,将陈少使的口鼻捂严实了再一齐遁入黑暗。


    直至周雪韶走过,他才松开陈少使,而陈少使也因此躲过了窒息而亡的厄运。


    “快走。”侍卫提起瘫软在地上的陈少使,催促他离开魏宅-


    周雪韶在暗色里敲响了魏宅的大门。


    宅中侍人一见到她,甚至不问她深夜造访的缘由,就领着她往魏襄所在之处走去。


    夜色沉沉,周雪韶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来找魏襄,却是出奇的顺利。


    这让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魏襄一早做好的安排——白天、黑夜,任何一个时刻,只要她想见他,就都可以见到。


    脑海中恍惚生出这念头,足够温馨甜美,让她感叹他对她的无微不至。可一想到自己的来意,周雪韶便没有了半分暖心之情,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垂首低眸推开房门。


    柔亮的光辉映在她的裙摆上,随着她一步两步走入书房,光影也随之起伏变化。


    书房还和之前一样,整洁明净。


    魏襄也一如既往,见周雪韶来到,上前温柔拥住了她。


    “这么晚,怎么来了。”


    话虽如此,魏襄却没有松开她,更没有半分觉得她深夜来此是极不妥当的举措。


    周雪韶没有出声。


    她静静的,宛若湖中安静绽放的水莲花。


    魏襄将她拥得更紧一些,好似这样做,她这朵洁白的水莲就能在他怀中根深蒂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周雪韶挨过了万千思绪,她推开魏襄,挣开了他拢固在她腰身上的手臂。


    明明与他只剩衣衫之隔,他们理当是亲密无间的关系,可回想闻蕙在她面前字字泣血,周雪韶却觉得眼前的他陌生、冷血。


    “魏襄,你到底做了什么?”她问他,目露迟疑与惊颤。


    魏襄早觉察出不妙,而当他真正听到来自周雪韶的质问时,魏襄还是没能将他一贯持有的云淡风轻的假面具戴好。


    他淡下了唇角笑意。


    魏襄沉默着,虽一个字都没有说,却胜似向她道明了因果。


    周雪韶反感他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态度,“我问你,闻公子现在究竟在哪?你为何要做那些事?大火、庄园,还有闻公子……”


    说这些话时,周雪韶不自觉地想到裴姗曾同她提过,在庄园失火一案中,有一人命丧火海。


    周雪韶的脸色苍白。


    她怕这丧命之人是闻扶莘,更怕真有人因此丧了命。


    室内安静,周雪韶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紧张着的噔噔心跳声。


    几息过后,魏襄终于抬眸望向她,“深夜来此,就是为了与我说别的男人?”


    听魏襄的语气,他像是在怨怪她,可同时,魏襄没有否认她说的话,他甚至连半分疑惑都没有,这让周雪韶彻底明白,闻蕙所说俱是实情——


    庄园大火烧毁良田、无辜者受累,包括闻扶莘现今下落不明,这一桩桩恶事,皆是由魏襄一手促成。


    “你……”顷刻间,周雪韶犹身坠寒潭,她怔愣呢喃,“真的是你。”


    而魏襄从始至终态度淡漠,更教周雪韶深陷潭底、不得挣脱那些看不见的束缚。


    “酥酥。说完了么?”他问她。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与她谈论天气是晴是雨,轻描淡写,无关紧要,至少他完完全全不会在意。


    似有潭水沧沧冷彻骨之感,从周雪韶的脚底开始向上蔓延。


    来魏宅前,周雪韶曾有过期待。


    期待魏襄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期待魏襄能悔过、能弥补,竟不曾想,他对这一切都显露出无动于衷。


    一时间,周雪韶又恼又恨,下意识的用手捶打魏襄,却被魏襄一把捉住手腕。


    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腕上,让周雪韶清晰的感受到他的热切温度。恍惚间,周雪韶生出一片茫然。他的手掌是这样温热,可他的心为何那般冷硬?


    而另一边,魏襄沉着目光,始终凝视着周雪韶。


    她要打他。


    明知道那一下就算落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可一想到周雪韶是为别人起的这念头,魏襄便无法忍受。


    他们之间,怎能容得下第三人?


    一开始,远在上京的魏珩是第三人,所以他使弄手段,将他从她身边驱离。后来,闻琛也是如此,嘴上说着自己高攀不得,实际上以书为凭、与她互通日常,其中往来的次数若是屈指可数,魏襄倒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从书本到学问,谈笑风生之态,而今也历历在目。


    让魏襄最难以忍受的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字里行间竟会主动提及闻琛。这日常琐碎之事,本是他与她二人的甜蜜温馨,多出第三人,哪怕那是极其细微的存在,也会让他感觉到膈应。


    他对闻琛失望且憎恶,所以闻琛合该与魏珩一样,从她身边消失。


    而今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


    “城郊那场大火,你可有想说的?”周雪韶低下头,不敢注视魏襄。


    她怕自己看到他脸上出现闪躲与心虚,也怕自己发觉他的态度依旧冷漠淡然。


    片刻辗转而逝,魏襄一直没有说话,周雪韶不由的抬头望去,却只见到他微微皱起的眉。


    隔了一会,魏襄说:“那是意外。”


    他坦然讲出这几个字,好似是打心里觉得那就是个与人无尤的意外,周雪韶心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因此断开。


    “意外?”


    茫茫大火,焚毁庄园。主人家状告无门、惨遭祸及者流离失所,城中议论纷纷,民心不定……带来这些苦厄与困境的那场大火,在魏襄眼里,却只是一个“意外”。


    瞬息之间,一种极大的悲哀侵入周雪韶的心腔,教她身心都染上茫然悲戚。她不明白魏襄为何能不痛不痒地说出这二字,仅仅“意外”,却将所有人祸与事患一笔带过。


    周雪韶目不转睛地望着魏襄。


    “失火是意外,那致使闻琛生死不明,也是吗?”


    34  ? 第 34 章


    ◎“我要回去。”◎


    她质问他。


    再一次, 提及另一个男人。


    千丝万缕的情绪在魏襄心中翻涌,让他想将这些情感抽练出丝,化作一条长绸, 侵绕她的身, 束缚她、执有她。


    不过好在他还算冷静, 再难以忍受也终归按捺住了冲动。


    “闻琛失踪,是我蓄意为之又如何?”魏襄拉过她, 攥紧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前带。


    他终于亲口承认。


    魏襄目光直视周雪韶,绝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的细微表情。听到他这样说, 她是会恼会怨, 还是会为了闻琛而心痛?


    他不知道。


    所以他想知道。


    周雪韶眼中微光浮动,起落之间, 是惊悸是错愕,虽然一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亲耳听到魏襄说出口,周雪韶还是难忍心中流露出饱含酸楚的弋?惊惧之意。


    此刻魏襄柔眉顺目, 脸上没什么表情, 更显仪容俊美清朗。但落在周雪韶眼中,却觉得他比初见时, 还要来得陌然生疏。


    “松开。”


    安静的书房内响起一阵细小窸窣的声音, 是周雪韶在挣扎。她想甩开魏襄紧紧扣住她的手, 但魏襄执意不肯放过她,一来一往,反而将她整个人都制服住了。


    倏忽间, 周雪韶陷入他的怀抱。


    两副身躯紧紧依靠, 他宽大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肩上, 似乎要将她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衣衫之下是魏襄温暖灼热的身躯,但再怎样,她都无法感受到他如身躯一般炽烈着正跳动的心脏。


    他拘锢着她,教她不得动弹,让她看似温驯地伏倒在他的怀中。发丝相缠,呼吸交错,心与心似乎这样就能重新联系在一起。


    周雪韶慢慢放弃抵抗。


    “为什么要这样做?”在魏襄怀中,周雪韶抵抗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沉沉问道。然而她问出这话,却是没想要魏襄作出回复。


    “你知不知道那附近住着多少百姓,你可有想过这样做会毁人家业,为什么要这样做?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到底是……”


    周雪韶扣住他手臂的手指轻颤,后来就她的声音里也沾染上了颤意,魏襄仔细辨认,她语声里若隐若现夹杂着的,分明是一声声啜泣。


    “不是你想的那样。”魏襄匆匆打断了她的话。


    他扶正她的身体,试图与她着眼相看,但见周雪韶情绪激烈,魏襄力求她冷静下来,只好松开了她。


    他想告诉她,他已经派人下去一一查验过,家破是真,但绝无流言中人亡之变故。


    他可以散尽千金,来弥偿这出因他的缘故而发生的意外……魏襄逐渐定下心思,明白此时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将这件事与她说清楚。


    正当他想要开口之际,却听到周雪韶再次念起闻扶莘的名字。


    “闻公子现在究竟是生是死?”这是周雪韶情绪稳定后,说的第一句话,她望着魏襄,却问起闻扶莘。


    其实就算她不问他,魏襄也会将此实情告知于她。但她主动问与他主动说,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


    强势如魏襄,他只允她耐心听他主动说起闻琛的性命如何,而无法忍受周雪韶主动提起。


    他静静望着周雪韶,并不出声,而她似乎全然沉浸在对闻扶莘的担忧中,没有觉察出魏襄蕴积的阴郁。


    “你与他尚有一场同窗情谊在,我知你不会狠下心肠……你放了闻公子吧,不要一错再错。”周雪韶低下脸,手里暗自攥紧了衣袖一角,她虽这样说,却也没有十足把握确信魏襄真的没有伤害闻扶莘。


    她怕他说出一个令她彻底绝望的答案,因此一直不曾抬眼望他。


    魏襄注视着她,回想她说的话……什么是错?魏襄不懂。


    而他又何曾有错?


    她看不清闻琛的为人,这不要紧,他会帮她,但她再而三地为了闻琛驳他斥他,可她又怎知道,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不是对的。


    归根结底,她不信他。


    魏襄的心思愈沉。


    也在这时,他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她的一步步后退,变得越来越远。以往的亲密无间不复存在,眼下只有她对他的疏远。


    这让魏襄更加清晰的意识到,一旦他松开手,一旦他不再强求,她只会远离他……


    “酥酥。”魏襄唤她,与她轻声说:“过来。”


    他在原地立定,却让她走过去。周雪韶踌躇,一时间没有动作。


    魏襄虽心有迫切,却并未催促,他望着周雪韶,心底正蕴积着如若棉絮绞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情愫。


    只要她能过来。这一回,他照旧会将他眼里的来龙去脉与她说个清楚。而她,也就该如他设想一般,宽解他,原谅他,就像之前那样,一番波澜过去后,再度与他和和美美。


    但是周雪韶最终打破了他的期待。她摇了摇头,身形没有半分移动,也绝无要上前靠近他的意思。


    无声无息,只有这细微的动作。恰是如此落入魏襄眼中,却能叫他明白她的一颗决绝之心。


    静默良久,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其实这话他该问他自己。


    她不说话,魏襄笑起来,自顾自的说道:“因为闻琛?”


    不是。


    周雪韶眉目微蹙,是因为魏襄自己做了错事,她才没有为了谁而如此,周雪韶清醒得很。不过此刻她已力倦神疲,更无心去纠正他认知上的谬误。


    “为了旁人责难我,你将对我的情意放在了何处?”魏襄再问。话语急促,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让周雪韶更觉心神疲惫。


    她又摇头。


    她想告诉他,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以她对他的情谊来衡量,至少闻扶莘之事不该是如此。


    但周雪韶说不出话来,她身心俱疲,感觉身体沉沉的,心也沉得厉害,近是连吐出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而她这副愁眉蹙额的模样映入魏襄眼里,是不回答不辩解,更是默认了对他半分情意也没有。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极端的情绪扑灭了他尚存的一息光亮。


    魏襄大步上前,逼近周雪韶。


    她目光虚虚的望了他一眼,想躲避,却脚下虚软无力,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魏襄扣住了腰身。


    凌砾的气息笼罩着周雪韶,她在他急促的呼吸里抬眸看向他,却最终未能望清魏襄的面庞,阴影落下,魏襄执拧地吻住她的唇瓣。


    疯狂的欲.念叫他将她紧紧抓住,就连她的分寸呼吸,他都不想放过。


    一下两下,不轻不重,毫无章法可言,他只管琢磨她的唇、碾着她的唇……


    交缠密切之际,从他唇齿中溢出的一声声饱含缠绵情愫的话语,却又分明带着强制的命意——


    “你是我的……”


    “你听到没有?”


    “你是我的!”


    几息之间,周雪韶挣揣反抗,魏襄毫无躲闪之意,反而在乱中捧住她的脸,低头落吻,继续与她胡搅蛮缠。


    她不愿意。


    挣扎间,咬破了魏襄的唇,随即传来一丝甜腥味。但即便如此,魏襄也绝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深刻的,绵长的,热切的情感逐渐逼近隽永,周雪韶喘不上气,她胡乱抬手,迷离时恍惚落下,打在了魏襄脸上。


    他的动作为此有了停顿,片刻后,魏襄在她脸上蹭了蹭,而后松开了她。


    望着她彤红秾艳的面庞,魏襄发笑,想要伸手搀扶在一侧大口喘气的周雪韶,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我要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门的方向走去,期间不曾回头一望。而更为出奇的是,在这过程里魏襄没有生出半分阻拦之意。


    他派了人暗中护送她。


    他想着,方才的确是将她折腾狠了。


    至于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想,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能让她明白他的“为难”,而眼下也并非合适的时机,等到他将一切事情处理好,再去向她寻得谅解,岂不是更容易些?


    究其所有,权衡利弊。


    魏襄最终没有追上去。


    ……


    深夜,裴府。


    竹苓千盼万盼,终于将周雪韶盼了回来,她弱声唤了句“姑娘”,却不得回应。


    回到院中,周雪韶入睡后,剩下的半夜就这样过去。


    次日天明,竹苓悄声入内抬走香炉,却听到床榻间略为厚重的呼吸声,她走近一瞧,这才发觉自家姑娘的体温惊人,竹苓赶忙去寻医士。


    周雪韶躺在榻上,意识并不清晰,只隐约觉得自己身处一片昏暗海潮,波涛重叠,自己随时都会被这骇人的海浪掀覆身躯。


    梦里她且惧且怕,梦外她亦是愁眉未展。直至午后,周雪韶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一睁眼,瞬间感到喉咙里如有火灼,干涩不已,她下意识的呼出声来,却只有一片哑然。好在外头的人心思灵敏,不必她尽意吐露想法,对方也能明白她此刻需要的是什么。


    很快,一杯温水递了进来。


    周雪韶坐起身子,接了过去,温水在身体内弥漫,令她身心舒适。正想将杯子放回去,撩开帘幔,却见到坐在她床边的年轻男子。


    周雪韶愣了下,反应过来,她轻声唤:“绛表哥。”


    裴绛颔首,问她觉得身体如何。


    周雪韶用了药,也睡了半日,自然是好受许多。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抬眼看了看裴绛,“表哥何故在此?”


    “你那小婢出府找医士时,恰好遇上我,前些日子我正病着,府内多备了些药,便拿来给你用上了。”裴绛解释。


    “实在是劳烦表哥了。”周雪韶向他说起谢意。


    裴绛没有接话。


    隔了一会,望向周雪韶,他开口,“另有一事要与你相商。”


    35  ? 第 35 章


    ◎三合一◎


    “妙妹妹与婉妹妹将要启程前赴上京……”裴绛抬眼, 见周雪韶此时模样实在憔悴,不由放慢了语声。


    她如今身有病痛,本不该再费心劳神, 裴绛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因而他要与她“相商”的事, 定然是件要紧事。而这件要紧事, 绝不只是他现在闲谈似的说起那两位妹妹离开元洲城一事。


    听到裴绛这样说,周雪韶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和预感。


    她低下眼眸, “表哥何必犹豫?但说无妨。”


    静默片刻后,裴绛轻轻一叹息,紧接着在周雪韶向他看来时, 裴绛开口说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 元洲已不是和乐安定之所,表妹不如……不如就此回去。”


    他劝她回去, 回哪里去?自然是回到周国公府、能予她庇护所在。再由此联系之前裴绛提到裴妙裴婉动身前往上京的事,周雪韶不难想到裴绛与她说这话的意图。


    只是虽已了然,她却无法就此答应。


    而想到裴绛所言“多事之秋”,更让周雪韶心底一沉——是了, 如今元洲城因庄园失火一案风雨飘摇, 又岂能称不上是“多事之秋”?


    “表哥……”周雪韶低缓了声音,试探性的询问裴绛, “你是知道了什么?”


    本是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但他们二人却心如明镜, 裴绛也分明知晓周雪韶究竟是在问什么。


    他点头。


    裴绛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闻姑娘都告诉我了。”是闻蕙觉察到强烈的不安后,深夜前往, 向他求助。


    既是求助, 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定然是要讲清楚的。


    正因为裴绛知晓了庄园那场大火与魏襄的关联, 所以才会在此时劝说周雪韶离开元洲。


    惹上那样一个人物,裴绛很担心周雪韶的处境。


    “走吧,走的远远的,这里的事情……包括闻公子的事,我们会解决。此事是魏公子理亏在先,他断然不会为难我们。”裴绛语气真切。


    “万万不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不管不顾地离开。”周雪韶顿了下,接着开口说道:“谁都不知道魏襄还会做出些什么事……”


    “这些都不需要你来操心,裴氏会与魏公子周旋。再说你留下也无济于事,已经发生的事,要如何才能回溯改变?”裴绛宽慰她。


    他一番好言好语,但见周雪韶心若磐石,态度坚定,执意不肯脱身离开,裴绛在心中浅声一叹息。


    不过多久,他从袖中抽取出一张信封。而周雪韶一见那信封纸面的花纹样式,便知这封信来自上京的周国公府。


    “这封信是在表妹昏烧之际从外面传来的。”说着话,裴绛将信封递交给周雪韶。


    周雪韶接过去。


    打开一看,入目即是京中二叔母的一手小楷。


    前头两句是问候周雪韶近况如何,二叔母对她实为思念,后面小楷字体直奔主题。二叔母在信中转告她,国公大人有意让她回京……信中重点只有那么一句:“早日归家。”


    这时,裴绛又与她说起,对她来说,眼下最要紧之事,应是遵从父命回到上京。


    至于魏襄,裴绛没有评价,他只问了她一句:“你觉得现在,你们二人还是当初那般情投意合的模样吗?”


    周雪韶默不作声。


    “破镜不可重圆。魏襄是怎样的人,只这一回,表妹就该明白。”裴绛说罢。


    片刻后,周雪韶颔首应下。


    “我知道了。”她终于答应。


    裴绛为此感到轻松的同时,心里还升起几分模糊的不舍之情。前往上京的路程遥远,周雪韶的身体状况实在堪忧,而事急从权,无法等不到她身体痊愈。


    “辛苦表妹了。”裴绛怀揣着忧心,想着一定要在周雪韶离开之前将她所需药物一一配齐。


    与周雪韶说明几时动身后,裴绛就要去安排车马了。


    在他临走之际,突然听到周雪韶叫了他一声“表哥”。那声音揣着病气、轻得厉害,羽毛似的飘到他耳边。


    裴绛顿住脚步,疑惑地转过身,见到坐在床边、垂散着长发的周雪韶,模样纤弱不已。


    “我是不是做错了?”周雪韶低垂着目光,反复思索与魏襄的点点滴滴,经历过昨夜之后,周雪韶已知道魏襄并非良人。


    只是如今才明白这一点,太迟,也太苍白,周雪韶忍不住的去想:“如若当时我没有与魏襄走得这般近,会不会……会不会不一样?”


    裴绛听到她这样说,他下意识的摇了头,而后想了再想,才与她郑重说明:“人皆有情意在身,怎能说是错?若说有错,也该是我的错……当初宣哥遇难,是魏公子救了我们一命,我们理应对其感恩不尽。”


    “是我大意,明知道魏公子从一开始就对你……与他往来之时,却还是不曾多加提防,走到如今这地步,错不在表妹。”


    裴绛一字一句虽是出于宽解,但的的确确都是真心话。


    他早说过,他是兄长,有些责任需他来担负。识人不清,怎能是周雪韶的错?若真要说错,那就是他这位表亲兄长没有全心全意照顾好妹妹。


    周雪韶闻言心中感动,自责的情绪也消敛许多。


    裴绛离开后,周雪韶叫来了竹苓与秋桑二人,说明了她们要回去的事。竹苓乍然听到,只觉得是听错,再三向周雪韶确认后,脸上神情很快由惊讶转变为欣喜。


    只是欢喜不过多久,竹苓就想到了周雪韶如今正有病痛在身,登时愁眉苦脸,“一路上舟车劳顿,姑娘怎能受得了这磋磨。”


    另一边秋桑也极为此事担忧。


    “姑娘何必这样着急,不如在等待些时候吧。至少也要病好啊。”秋桑在旁说道。


    听完她们的劝说,周雪韶只是摇头,喝了一口秋桑递来的温水润喉,周雪韶轻着声音说:“你们只管将行囊收拾好,这事我自有思量。”


    在周雪韶说完这句话后,那二人仍然是担忧不解的表情,周雪韶面上勉强露出笑来,望了望秋桑,再转眸看向竹苓,“你从前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回去?怎么现在真要回去了,却这般犹豫不定?”


    “那、那能一样吗……”竹苓小声嘟囔着,正想要极力留下周雪韶养病,却被身旁的秋桑拉了下衣袖。


    竹苓往旁边一瞧,眼见秋桑向她摇头示意,竹苓明白了什么似的,也就此缄口不言。


    “听姑娘的话,我们这就去收拾行李。”


    二人退下。


    裴绛说时间安排的紧,但夜幕降临,出云小院的几人趁着夜色而行,却也是周雪韶没想到的。这般行径,倒当真有宵小鬼祟之嫌。


    只是谐谑过后,周雪韶心里只剩怆然一片。


    裴绛安排此举,无非是为了避开魏襄的眼线,能让她顺利出城罢了。倒是可怜了跟随她的两个小婢,以及与她同行的裴妙裴婉姐妹。


    从裴氏后门共走出两辆马车,前头是裴妙裴婉姐妹所在,周雪韶过去的时候,这姐妹二人正精神得很,倒是与她所想不同。


    裴妙裴婉从未有过夜行之事,如今头一遭,正是新奇。


    见周雪韶来到,各自唤了声“雪韶姐姐”。


    前头这辆马车空间极大,周雪韶在空位坐下后,马车很快走动起来。


    从离开裴府,再到出城门,中间过程尤其顺当,周雪韶提着的一颗心也就此落下。


    如今脱身,耳边除了那姐妹二人的轻言细语,便是夜色里的风吹草动之声,除此之外,一切都万分静谧。


    周雪韶不由得被勾起回忆。


    与魏襄的往事种种,如今想来,教她甜蜜也教她悲戚——他为什么会从一开始的心思细腻、谈吐温和,变成那副偏激固执的模样?


    周雪韶想不通。


    而现在她不辞而别,本就是一种与魏襄做个了断的方式,待到他知道她离开了,心中再多执念也无法抒发,想必那时候,他一定能缓过神来,默然接受。


    周雪韶想的越多,越是觉得庆幸。


    即便她当时陷入魏襄为她编织的情网之中,却也没有顺从地向魏襄透露她的家底、身世。如今她离开,只要裴氏有心遮掩,即便魏襄与元洲府衙有关联,也绝不可能探察出她的去处。


    愿一切如她所想,到此为止。


    ……


    望着车马渐行渐远,最后连带着灯光烛影一起隐没在黑暗里,裴绛这才折身回到府中。


    正好在这夜,他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


    裴绛早在滕山一事后,就知道魏襄的身份不一般,经过一番打探,裴绛终于得知魏襄其实是江都某位官员的亲属。


    裴绛松了口气。


    若真是如此,那一切便不难处理。


    当然,裴绛无法知道所谓的江都官员的家眷,只是魏襄为了便于行动而使用的假身份。


    魏宅。


    魏襄正执笔回信。


    他还尚未回去,京中便已多生变故,陛下在朝堂上说要立太子,诏书还没有下达,各个心怀鬼胎之人,便将上京搅弄得鸡犬不宁。


    为了此事,父亲再次召他回京。


    魏襄深知,眼下正是能够为云阳王府扬声显名的好时机,若他此时回去,借京中一事大展身手,掌权夺势不在话下……


    想到这里,魏襄笔锋微顿。不过后来继续书写回信,魏襄还是将“为时尚早”这样的字眼放在了信中。


    他一定会回去。


    但不能只是他一人回去。


    若是要回去,魏襄也要带着周雪韶一起,等到她与他一起归家,有些事情或许会变得复杂起来,但她总是心软,想必到了那时候,她也会心软的谅解他才对。


    魏襄志得意满地写下这封信。


    只是没能等到将信笺送出去,就听到侍从来报:“裴家二公子来访,世子要见吗?”


    “请进来。”


    裴绛入内后,魏襄客气的同他说了声,“许久不见。”


    确实是有段时间没见到了,而魏襄不必多想,也大概能猜到裴绛是为何而来。


    这也恰是魏襄疏忽的地方——千防万防,没有防住闻琛那位妹妹,闻蕙能把闻琛的事告诉周雪韶,又怎会忍得住向裴氏求救?


    因而从裴绛口中听到“闻琛”之名时,魏襄毫不意外,“听闻你素与闻家有结亲之意,不知何日能尝到绛公子的喜酒?”


    裴绛此来是为解救闻琛,却蓦然听到魏襄这般说,脸上神情更为肃重,他只当魏襄是有意揶揄,裴绛并不搭话。


    “早早成婚才是好。”魏襄若有所指。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把当日周雪韶对裴绛随口一说“才高行洁、品貌俱佳”的赞赏,一直记到今天。


    “魏公子何必为此打趣我。”裴绛沉着声音说道。


    魏襄面上笑笑,很快他转而问起裴绛的来意,顿了顿,魏襄主动说:“是因为闻琛闻公子么?”


    魏襄开门见山地与他谈话,裴绛倒觉爽快,“正是如此。”裴绛应下,“不知魏公子可否放过他?”


    魏襄紧盯着裴绛,面上笑容依旧,却一直没有回复。就在裴绛以为魏襄不会答复之时,魏襄冷不丁问出一句:“凭什么?”


    言下之意便是不肯放过闻琛。


    裴绛眼眸微动,冷静回答:“如今城内风雨飘摇,魏公子与元洲府衙若能有一方出面,何至于到现在都不能将庄园失火一案解决?”


    “然而魏公子不方便做的事,我可以做;元洲府衙不能做的事,裴氏能做……”他看了眼魏襄,“这就是我的凭仗。”


    听到裴绛这样说,魏襄面露赞赏。一如裴绛所言,魏襄虽早已想到解决祸事的好法子,却迟迟没有行动。


    一方面是因为元洲府衙被那庄园主人记恨,根本无法出面,另一方面魏襄在世人眼中身在暗处,他又怎么可能主动现身?


    而裴氏在元洲扎根已久,颇有声望,若是由裴氏出面,定然能够打破目前的困境。此刻裴绛的提议,对魏襄来说正是极好的助力。


    不过……


    “仅是如此?”魏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根本没有被打动。


    裴绛一时愣住,没想到魏襄会是这样的反应,裴绛皱了皱眉,略有无措之感。


    注意到裴绛无话可说,魏襄只觉得心旷神怡。不论何时何地,魏襄都不会被人挟制,哪怕是裴绛这种对他来说明显是利大于弊的交涉,他也绝不会点一下头。


    闻琛之事,魏襄自有思量,他没打算现在告诉裴绛他的想法。


    放下手中杯盏后,魏襄准备叫人送裴绛离开魏宅。还未出声,魏襄瞥见帘幕后匆匆而来的侍从的身影,他等了一会,听完侍从与他附耳说罢的话,魏襄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


    再看向裴绛时,魏襄眼中凝结一片冰霜,“周姑娘在哪里?”


    他直截了当的问起裴绛,对方目光畏避,裴绛含混回答:“表妹身在何处,都与魏公子无关。”


    魏襄能感觉到,裴绛在极力撇清他与周雪韶的关系。可裴绛这样做,究竟是他本意如此,还是旁人授意?


    而这个旁人,只能是周雪韶。


    魏襄的脸色一沉再沉。


    “昨夜有一行人马从裴府离开。”魏襄扫了眼裴绛,将先前侍从向他禀报的事如实告知对方,“念在往日情分上,二公子不妨告诉我,在这些人之中,可有周姑娘?”


    事到如今,裴绛倒没想到魏襄会说起“往日情分”这几个字。若他们当真有往日情分,魏襄为何不能一早在他劝说下放过闻琛?


    裴绛无言。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知道了?”魏襄冷眼望着他,下一步就要招来人手,一派哪怕翻天覆地都要找到周雪韶的架势。


    裴绛皱了皱眉,实在不想见到裴氏府邸中一片乌烟瘴气,犹豫片刻,他阻拦道:“何必遣人去搜,我来告诉你便是。”


    魏襄停住动作。


    裴绛这才继续说道:“表妹的确不在府中。她离开了。”


    “去了哪里?何日回来?”魏襄似乎完全不明白周雪韶“离开”的含义,这个时候还在问裴绛这样的问题。


    裴绛眉头皱得更深,“她不会回来了。”


    本以为魏襄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定然会恼怒,会怨怪周雪韶为何要弃他于不顾。但是魏襄毫无反应,安静的如同水面平静的波流,至于这份平和之下是怎样的息流翻涌,也只有魏襄自己知道。


    “周姑娘走的时候有说起什么吗?”魏襄可以暂时不去计较她擅自离开,但在此之前,他要确认周雪韶离开前抱有的是什么样的态度。


    她是被迫的。因为某些无可奈何的原因,所以才会不辞而别。


    又或者是对他感到失望。因为他不曾妥善处理好闻琛的事,周雪韶心伤,离开元洲城是为了“养伤”。


    思绪泛滥,怎样的理由与借口魏襄都为她找到了。


    他等着裴绛的回答,可半晌后,却只听得裴绛一句:“表妹只说要尽力救出闻公子。”


    “没有别的?”


    “没有了。”裴绛摇头。


    寥寥几字落下,宛若穿透天际而来的雨珠,砸破了魏襄平如明镜的心潮,激起的波浪重叠,明镜碎裂,他也再无法平静自处。


    “早知道她心思软,却不曾想过是这样……离开之际,都要念着闻琛的安危。”魏襄语调微扬,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怪异感。


    而裴绛分辨不出魏襄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情绪说出这句话,但见魏襄此时模样,还算平常,不像是有失落之意。


    于此,裴绛竟是宽心了些。


    ——看来魏襄也并非他想的那样,非周雪韶不可。至少现在,得知周雪韶彻底离开,魏襄也没有别的激烈反应,不是么?


    “不过周姑娘究竟去了哪里,她回家了?”魏襄掀开眼皮,不冷不热地问裴绛,态度像是在关怀一位寻常友人。


    这个问题事关周雪韶的去向,裴绛不会回答。而对魏襄来说,周雪韶究竟是不是“寻常”友人,裴绛心里清楚,因此更是闭口不提。


    好在魏襄没有极力追问他的答案。


    室内又是一段静默,裴绛什么都没说,魏襄却露出一副了然神情,他看着裴绛说:“除了回家,她还能去哪?”


    像是在反问对方,其实魏襄已然笃定一切。


    眼见魏襄猜到周雪韶的去向,裴绛心有不安,只道:“表妹身后并非寻常家世,我劝魏公子不要再有别的心思。也许你在元洲城可以肆意妄为,但到了那里、却是未必。”


    “且宽心。”面对裴绛的警告,魏襄却笑出声来,“我不会辱了她的名声。我与周姑娘之间,本是一场虚妄风月,随时可以松手,随时可以离开……她不正是这样以为的么?”


    他语气平淡。


    “对了。二公子走的时候,也一并带闻琛离开。”就连说起几日前他还满目憎恶的人时,魏襄也不见失态。


    裴绛来时,魏襄分明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如今明晓周雪韶离开,魏襄倒是通情达理,格外干脆地允了裴绛。


    魏襄答应放出闻琛,裴绛也依照先前所言,会帮他处理好庄园失火的后事。


    所有事情都在朝正面的方向发展,这让裴绛不禁感叹,果然事先劝说周雪韶离开这是非之地,是他做对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色转向昏沉。


    想来闻扶莘已从地牢内出来了,而裴绛也领着他回去裴府。


    魏襄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他千辛万苦抓到的人。


    在此事中,魏襄耗费了许多人力,可周雪韶离开了、而他则主动放走了闻扶莘。最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但魏襄却不觉得自己有何亏损。


    只因为通过闻扶莘,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揪着这些试图扰乱他们感情的人不放,不如直接抓住周雪韶。由身到心地抓紧她,等到她自顾不暇,又岂会在旁人身上分心?


    可惜魏襄明白这个道理时,人已经不见了。好在离开的人,跑得再远,也远不到天边。


    魏襄走到窗前,沉着眼看这空无一物的夜空,手指扣紧窗牖,四下无人,万分的从容镇定也被他抛弃。


    就在他想着,要与她一起离开时,她却已经悄无声息的从元洲隐去了身影。甚至连她离开的消息,他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周雪韶连一句潦草的告别都不曾给他,是怕他知道后,会不顾一切地留住她?


    ……她那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思,魏襄已不愿再去揣测。但今后他该如何行事,这一夜过后,他已经想得够清楚了。


    他会找到她,抓住她。周雪韶只能逃这一次,此后,他再不会给她任何除了喘息以外的机会。


    “告诉底下的人,我们即日离开。”魏襄撕碎了原本要传回云阳王府的书信,他坐到桌案前,提笔重新写了一份。


    “敢问世子,往哪里去?”


    魏襄落下最后一字,道:“回京。”


    ……


    周雪韶去往元洲时正值春末,如今再回来,盛夏已过,转眼数月。马车停停走走,周雪韶的病症也在这几日路途中得到好转。


    不久后,与裴妙裴婉姐妹共同抵达上京,马车停在了上京裴府门前。


    裴妙一下车,就见到门前那道高大的身影,欣喜之余,欢声叫出一声:“阿兄!”


    接着裴婉也下了车,随同裴妙齐步上前去见裴寰。


    “阿兄。”裴婉多时未见自家兄长,眼里一时冒出了酸涩,说话间就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裴寰轻声哄慰,“妹妹可是在路上吃了苦?”这一路长途跋涉,像她们这般年纪小的女孩子,难免禁不住折腾。


    裴婉心头艰涩,只管摇头,“能见到父亲,母亲和阿兄,我不怕苦。”她说着话,目光就往里头探去,“阿兄,母亲在哪?”


    裴寰面露微笑。


    不过在领这姐妹二人前往拜见母亲之前,裴寰走到马车旁,见到了元洲裴绛信中所说的周表妹。


    今日天气正好,阳光明媚,清清明亮的光线洒落。


    “表妹。”身后响起陌生男子的声音,周雪韶回过头。


    定定望清说话的人后,周雪韶立即顿悟这是三舅父家的表哥、也就是从前只在旁人口中听过的三表哥裴寰。


    “表哥。”


    “母亲知道表妹会来,特意在家中设了小宴,表妹若是不着急回去,可与我一同入内。”裴寰娓娓说道。


    三舅母盛情至此,周雪韶本就没有拒绝的道理。她温顺颔首,先谢过了三舅母的好意,再和裴妙裴婉一起跟着裴寰往府内走去。


    入了院中,皆是女眷,裴寰停在了院外。堂中坐着位温婉妇人,正翘首以盼,而裴妙和裴婉一见到这温婉妇人,便情难自已,匆忙小跑而去伏在了对方的膝前。


    “母亲……”


    紧接着室内响起一片呜咽。


    三舅父早年高中,受贵人青眼,得幸留在京中任官。那时三舅父尚未在京中站稳脚跟,又怎能将这对姐妹接来同受磋磨苦难?好在元洲老家祖父慈爱,家主宽和仁厚,三舅父才放心将裴妙裴婉二人留在元洲。


    如今能在京中有立足之地,得一席安定之所,亲人自然团聚。


    这屋里没有别人,裴妙与裴婉放情大哭起来,惹得温婉三舅母也眼泪涟涟。


    周雪韶见这场面,眼眶不自觉的湿润起来,她倒也想伏在母亲身前这样放肆哭泣,只是……


    过了些许时候,几人皆缓和了情绪,擦干脸上泪珠,理好衣衫后,三舅母望向屋内立着的周雪韶,温言说话:“这位便是周家姑娘了。”


    “舅母。”周雪韶向其问一声安好。


    “姑娘快快坐下吧。”三舅母语气里带了歉意,“方才情切,是舅母我招待不周了。”


    周雪韶笑了笑,只说,“不打紧。”


    三舅母念及他们风尘仆仆回来,因而在院内设了一桩小宴,舅父不在家中,故而周雪韶离开前都未得一见舅父。


    眼看日暮降临。


    周雪韶向裴妙裴婉姐妹辞别,面对着二人来日见面的邀约,周雪韶都应下了。总归她们现在同样身处上京,见面的机会自然不少。


    “舅母送到这里就好,雪韶走了。”周雪韶向三舅母告别,在上马车之前,她看到了已经坐在马上的表哥裴寰。


    裴寰视线稍微移动,见到她稍有困惑的表情,骑马走近她,“我送表妹回去,母亲方能安心。”


    三舅母赫然一番好意,周雪韶回头望了再望,向其表示感谢。


    坐上马车后,很快想起车轱辘转动的“咯吱”声,裴寰坐在马上,这也是有哒哒马蹄回响在人少的街道上。


    即将归家,周雪韶心中也有一番情感涌动。


    不知父亲可还在忙于政务。不知叔母是否知晓她今日回家……周雪韶想了很多,最后都在一道吁马声里打散了念头。


    “辛苦表哥。”周雪韶立在国公府门前,向裴寰说谢。


    裴寰摇头,说是应该的。他移动目光,看到国公府紧闭的大门,裴寰转而下马,为她叩响了大门。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这才过来开门,见是少主人回家,仆侍问过安好后,即刻去马车后搬取行囊。


    阵仗浩大。


    裴寰留下一句“来日再会”,后策马离开。


    回到六出院一番洗漱过后,渐渐入夜,思来想去,周雪韶决定明日再去拜见父亲。


    次日正是休沐日。


    周雪韶去到主院,尚在庭院中,就听到房间内传出一道道此起彼伏的争执,偶尔还能听到父亲简明扼要的几句提点。


    数道声音杂糅在一起,是一片混乱,具体在讨论什么,周雪韶听不清楚,就算听清楚了,她也不想弄明白这与朝堂有关的事。


    周雪韶在外面站了一会。听着里面愈加激进的争论声,心里明白这一时半会是不会结束了。


    她欲折身离开,回首间,望见庭院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身着素衫的高挑男子。他头上戴着一顶幂篱,叫周雪韶看不清他的面庞,更是无法辨别这是哪家大人。


    似乎是见到她望过来,他动了动身形,也在这时,周雪韶看到在他身旁立着的正是父亲的近侍。


    未曾多想,周雪韶上前。虽不知道这头戴幂篱者是谁,但想来应是父亲的客人无误。向对方行礼示意过后,周雪韶看向父亲的近侍,同他说道:“等父亲那里结束了,劳烦告知父亲一声,说我来过。”


    “是。”近侍应下。


    周雪韶就此离开。


    离开前,起了风。那幂篱下的男子咳嗽了两声,周雪韶看了眼,见到微风拂过,他身前白色的纱若水摇摆,以及一晃而过的陌生面容。


    周雪韶一眼扫过。


    她走后,国公近侍向青年拜了拜,“姑娘不知您的身份,如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莫怪。”


    “不碍事。”姜朝嘉轻言慢语,他顿了下,回望她离开时的方向,问:“你家姑娘似乎是与云阳王府有一桩婚事在身。”


    “正是如此。”


    “嗯。这样啊……”


    ……


    几日后,周雪韶的身体大好。很快收到来自上京裴府的消息,裴妙裴婉姐妹念着她,与她相约踏鞠。


    周雪韶使人回复,她应下了。


    隔一日,到了约定的时间,带好踏鞠所用器具后,周雪韶一走出国公府,就见到了府外等候多时的裴寰。


    他是来接她的。


    其实上一回去过上京裴家后,周雪韶已对其轻车熟路,大可不必裴寰亲自来这里。不过人已经来了,她自是没有要驱逐的理由。


    “表哥。”


    周雪韶像之前一样坐上马车,而裴寰则在前头骑马而行。马车穿过几条街市,一路抵达裴府。


    周雪韶还未从车厢内走下来,外头先下了马的裴寰忽地撩开车帘,周雪韶忽然见到裴寰的脸,信中惊了惊,而后望见裴寰向她递来的一封包装完整的书信,周雪韶立即明白裴寰的用意。


    “这是绛兄从元洲寄给你的信。”裴寰见她没有即刻接去,又向前递近,补充一句:“日前才到。表妹大可放心。”


    放心什么?


    裴寰的最后一句话说得莫名,周雪韶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裴寰这是在保证他未曾窥视信中内容。这一句满是谐谑的话,让她啼笑皆非。


    裴府院内有一片视野开阔的场地,裴寰在上面做好标记后,就与裴妙裴婉姐妹一起踏鞠。用以踏鞠的彩球上挂着一只铃铛,每每在空中翻转之时,就会发出悦耳的“叮铃”响声。


    另一侧,周雪韶正翻看着裴绛托裴寰转交给她的信。


    信中内容大致便是元洲已恢复往常平静,闻琛安好无忧,裴绛在信中提到第三件事,则是关于魏襄。


    信纸上是裴绛的字迹,而这字迹之下却是方正的“魏襄”二字。光是见到他的名,周雪韶心里便是一咯噔。


    现在回想当时她离开元洲之举,落在魏襄眼里,恐怕更像是“逃”。


    继续往下看关于魏襄的内容,周雪韶在心惊胆寒中得到的结局是,魏襄离开了。


    据裴绛说,魏襄留了话给她。


    魏襄说他不会再去为难她。


    魏襄说先前所有皆是他一时冲动。


    魏襄还说……


    “啪嗒——”


    一只彩球落在了周雪韶的鞋前,让她不得不向其投以关注。


    “表妹,不踢过来吗?”在她对面站着裴寰,他向她发出踢球的邀请。


    周雪韶没有太多考虑,很快将她脚下的那只彩球踢了回去,至于裴绛写来信中最后的内容,她也不想去看了。


    事情终将翻篇,过去的事也只会停留在过去,是周雪韶先逃,而后来魏襄也离开了他们所相识的那座城,他们过往的经历都埋藏在了那里,魏襄接下来的故事,也绝不会与她有关。


    可能过不了多久,周雪韶再回想起与魏襄的点点滴滴时,便会觉得和他的那一场相遇,只值得六个字:“不过萍水相逢。”


    在院中踏鞠,畅快淋漓,让周雪韶放下了所有思虑。


    裴寰身材矫健,若不是他有意让球,他只需长腿一迈,那只彩球左右都躲不开。不过对裴寰来说,妹妹们高兴显然要比赢球更为重要。


    踏鞠结束,周雪韶留在裴府用过小食后才回去。


    六出院内。


    周雪韶前脚刚回来,后脚就来了侍人,说是父亲要见她,周雪韶立刻动身前往。


    去到父亲院中,侍人却将她引到了院内湖上所设的一处凉亭里。在那里,周雪韶见到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玄衣墨发,明显是个男子。


    他坐在栏杆旁,随意抬手向湖中投喂鱼食的姿态,令她熟稔。光辉覆下,照在他的侧脸上,周雪韶走近了一些,便更觉这人的形容举止处处酷似旧人。


    她心中惊颤,旋即唤出一声。


    “昭之?”


    36  ? 第 36 章


    ◎世子的未来兄嫂◎


    四角石亭立于院湖之上, 亭中有一桌四凳,俱是暗青颜色,除此外再无它物, 教人一眼瞧见, 只觉得这处石亭简约大方、独有格调。


    魏珩知道周雪韶回京了。


    也知道, 若是他贸然出现,她定然不会乐意见他。


    可魏珩急需见她一面, 只好悄然来访。他去到国公面前,向国公大人提出这一不情之请。国公通情达理,很快命人将周雪韶请来, 为魏珩行了方便。


    听府内侍人说, 周雪韶今日出门了。魏珩来的不是时候,他在此处石亭一等再等, 才将她等回来。


    魏珩坐在栏杆前,随手抓起一把鱼食,投喂湖水里起伏若现的飞蝶鱼。


    他早听见了那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明知只有她会来这里, 魏珩却一直没有回头。


    就在他暗自思考该如何向她托情陈意之际, 倏忽间,听到她饱含困惑的一声——


    “昭之?”


    魏珩心中狐疑。


    昭之。


    这两个字真是好生熟悉, 魏珩当然不会忘记, 这是他那位在外游学的世子弟弟的名讳。


    周雪韶为何会知道魏襄的表字?他们认识……?疑惑接踵而来, 魏珩生出不解。可转念一想,他哂笑。


    她怎么可能会结识魏襄?近来多忧惧,魏珩竟是因此产生了错觉。


    另一边, 周雪韶刚试探性地唤出“昭之”, 心中就已经悔了。天大地大, 魏襄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周国公府,这可是她的家……


    而等到周雪韶望清坐在凉亭中的人是谁后,她脸上原本还算平和的表情一下子沉没了。


    “怎么是你?”周雪韶问。


    听到周雪韶的声音,魏珩确认了这一次真的是她在说话。魏珩向湖里的飞蝶鱼洒去指缝间的最后几粒鱼食,他起身,回头看向了站在石亭入口处的周雪韶。


    “许久未见,可还安好?”魏珩望着周雪韶,面上露出微笑来。


    周雪韶只回复一句,“一切如故。”之后便歇了声音,没有要与魏珩继续交谈的意思。


    她的视线落到魏珩脸上,周雪韶觉得自己方才真是发了痴,才会将魏珩错认成那人。


    此刻,魏珩长身定立在她面前,举止模样,分明与几个月前周雪韶离开上京时见到的样子无二差别。她怎么能在魏珩的身上,瞧见那人的影子?


    她不禁自嘲。


    莫非是前些日子病了一段时间,那病因尚未完全消退,以至于她现在眼神模糊?


    “周大姑娘不来坐坐吗?”不过多久,魏珩主动开口,说话的同时,魏珩侧身让出了他身侧一处较为宽敞的位置。


    魏珩是何态度已是不言而喻。


    可周雪韶之所以会到这里来,完全是因为府内侍人告诉她,父亲要见她。眼下既然父亲不在,她为何还要停留?


    “不必。”周雪韶拒绝了魏珩与他同坐的邀请,“大公子在此地赏玩,我不愿打扰,这便离开了。”


    说完话,周雪韶就要走。


    魏珩处心积虑约见她一面,怎会让她这般轻易离开。


    “雪韶。”魏珩叫住她。


    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她。


    有些亲昵,倒是种奇妙的体验。


    这一称呼脱口而出,让魏珩不禁想到从前。从前与周雪韶逢面的那些日月,他为何从未这般称唤过她?


    “莫走。”魏珩大步上前,很快走到了周雪韶的身旁。


    这一走近,魏珩才发现周雪韶不知何时蹙起了眉。她眼里浮动着些许难辨的神色,这是魏珩第一次见到周雪韶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憎恶,不是欢喜。


    而在将自己脑海中二十多年以来全部的认知都搜刮一遍后,魏珩才发现自己完全不懂她那种眼神、那种表情的含义。


    什么意思?


    “大公子对我的称呼,很不合适。”周雪韶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也让魏珩在平静中认识到了,原来在周雪韶看来,他方才的那番表达是在冒犯她。


    魏珩缄默。


    过了一段时间,他低下声音,“可总要去习惯。”见她隐隐有了不耐,魏珩顿了下后,继续说道:“待我们完婚以后,我会一直这样叫你……雪韶。”


    他这样叫她,让周雪韶觉得他在闯入她的领域。她感到不适,也与他说了不应如此,可他不听。而在周雪韶听见魏珩所说的那一句“完婚”,她格外惊异地瞥向魏珩。


    “你在说什么?”周雪韶问。


    魏珩说了太多句,他不知道她指的是哪句,所以魏珩挑了他自己喜欢的话来说:“雪韶,我们好好谈谈。”


    周雪韶听他一句又一句的“雪韶”二字,深感无力。她无法纠正他,只能让自己假装听不到。周雪韶看着魏珩,“我为何还要与你完婚?”


    与周雪韶的困惑不同,魏珩赫然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他与她正色说道:“我们二人本就有婚约在身,也理当完婚。”


    他说完话后,想到当初的事,魏珩轻轻叹气,“旧事难追,往事不提。我们能将今后的日子过好,才算不负长辈为你我二人定立的婚契。”


    “……”


    魏珩说了许多。


    他每说一句,周雪韶都只觉惊诧。后来,周雪韶才发现,在婚约这件事上,她和魏珩的认知完全不一致。


    回想当初。


    周雪韶受婚事所扰才离开上京,她向魏珩表露退婚之意,起初魏珩没有答应,不过后来她还在元洲时,魏珩就松了口风,允诺与她退婚。


    并非是周雪韶凭空想象这段小事,而是当时在元洲,千里迢迢,魏珩就将那曾与她誓以婚约的信物还给了周雪韶。


    信物不再,婚约如何还能延续?周雪韶那时候当然觉得,这便是魏珩将要与她退婚的决心。可如今再见魏珩,对这婚约旧事,他们二人的看法互不相同。


    周雪韶蕴积着疑心,她想从魏珩口中得到一个准确的回复。周雪韶直接问他,“你早已将那信物还了回来,如今又如何能说与我有婚约?”


    魏珩看了看她,没有否认她说的事实,也即是说当初交出那枚信物的是魏珩本人。更有甚者,侧面证明当初魏珩的确答应过与她退婚,但他今时今日变卦也是真。


    一切都令周雪韶费解。


    “风云莫测,世事无常。当初你执意要退婚,我倒是也想成全你,可后来……出了一些变故。”魏珩想到不久前他受到过的针对与敲打。


    往昔困厄的处境犹在眼前,偏是如此,魏珩竟也能使自己脸上露出宽和微笑。


    “雪韶,你要知道有些事并非是你我所想的那般简单,在这座权利蕴集的上京城,总有事情是你我无法左右,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夹在中间也实在为难……”


    说到这里,魏珩嗓音停顿,他失笑道:“不该与你说这么多。”


    周雪韶思绪纷飞。


    “是父亲的意思吗?”她问魏珩,她早该想到,若非父亲安排,魏珩怎么可能会擅自出现在主院之内。


    魏珩闻言,没有回答。


    在周雪韶眼里,这就是默认。


    她心里实在乱得很。当初决意与他退婚,是因为那时她身在远地,不用去思考这桩婚事是否是必要的,又会带来什么好处。而现在回来了,重新投入国公府,父亲的安排、魏珩的劝说,周雪韶不得不重新衡量起这桩教她心绪紊乱的婚事。


    魏珩侧目望向她,斟酌一二,才道:“几日后,庆王殿下将在府中设宴,你与我同去,可好?”


    她听清楚了他说的话。她摇头,“我不喜宴会。”


    “庆王殿下难得宴请,去这一遭,又有何妨?”周雪韶明明已经拒绝,魏珩却还要与她继续谈起这事。


    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周雪韶已经没有了当初对待魏珩的那种耐心。因而魏珩反复提及,周雪韶索性与他说实话:“我并非不喜宴会,我只是不喜欢与大公子一起赴宴。”


    魏珩敛去面上笑容,定定注视周雪韶。隔一会,他压住了心头的火气,“若你不愿,我也定不会为难。但是雪韶,此事却是国公大人有意让你我共同赴往庆王宴席。”


    本以为他只要这样说了,即便她再不情愿,也不会再有异议。哪知道周雪韶看了他一眼,随着眸光落下,她轻声说:“父亲从不会过问这样的小事。”


    一句无可厚非的谎言被戳穿。


    魏珩神色微变。


    不过只在短暂片刻,他就恢复成之前的模样,“不论如何,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总归是最好。”


    “还有一事……”魏珩又道。再与周雪韶说话时,魏珩已不想去关注她现在是以什么样的眼神在看他。来周国公府,他便是想着要将他的目的一一达成。


    “庆王设宴当日,我想为你引荐一人。”想了又想,魏珩说:“他和你一样,最近才从外面回来。他以前很少在京中逗留,你应当从未听闻过他……他是我弟弟,也是云阳王府的世子。”


    “……之所以想为你引荐,是因为世子这次回来后就会久留京中。以你我的关系,早晚都会与他碰面,不如借此时机,由我来向他介绍你的身份。”


    魏珩语速缓慢,不像之前那样与她扯谎,这回他倒是将前因后果说明。但他说到最后时,还是让周雪韶生出不悦。


    “我的……什么身份?”


    “你与我的婚事尚存,你将会是我的妻。”魏珩明知道她不乐意提婚约,却还是这样说起,“我与他虽不是一母所生,只论长幼,我是世子兄长。“


    “既然我为世子兄长,那么你的身份,自然也就是云阳王世子的……未来兄嫂。”


    37  ? 第 37 章


    ◎世子与周姑娘见一面,就知道……◎


    魏珩字字真切。


    他想要周雪韶赴宴, 也想她能与他的至亲之人见上一面。


    措辞谈吐,条理清晰。周雪韶能够从中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从前魏珩与她相处时,对她且恭且敬, 可总少了许多未婚夫妻该有的热络亲密。不过那时的周雪韶没有想过一定要与他拥有一段融洽感情, 现在的她更不会有此念头。因而若论起他们之间, 谁会先朝对方先走近一步,这个人, 一定只会是魏珩。


    就像现在这样。


    魏珩主动表露出愿与她亲近的意图。


    虽知道魏珩所做,皆是为了修复与她的这段浅薄情意,但周雪韶始终无动于衷, 甚至她对魏珩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个月前。


    那时她撞破他与沈家姑娘的隐秘事, 才起了退婚之意。否则按照婚事顺遂的走向,周雪韶定然是要尊着长辈之意, 安安稳稳的与他成婚。


    可若是待到两家合成婚姻之后,周雪韶才发觉魏珩不是她心中的如意郎君……这个时候再让她提出和离,恐怕会比现在解除婚约难上百倍千倍。


    如今回想,周雪韶倒当真庆幸, 能早一步发现魏珩的不堪。


    “……世子虽倨傲, 但知你是他未来的兄嫂,只会尊你敬你, 全然谦恭。”眼前, 魏珩还在与她说, 为她安排与他的那位世子弟弟相见。


    周雪韶对此半分心思也没有。


    等到魏珩自顾自的把话说完,周雪韶才开口:“等我过些时日找出那枚鸳鸯环佩后,就把它还给你。”


    她所说的鸳鸯环佩, 恰是当初与他结立婚事时, 送予对方互为信物的一对红玉。


    魏珩怎么不可能不记得, 属于他的那只鸳鸯,至今仍在周雪韶的手里。


    “一定要这样?”过了一会儿,魏珩问,语气里有稍许不满,“将它还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不是与你说了吗?这婚事早已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魏珩总是将婚事的内情说得那样深而远,让周雪韶觉得他们二人像是旁人手中的一对提线木偶。


    是她父亲的提线木偶吗?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留下从未赋予过分毫情意的物件。”周雪韶看了看魏珩,这般说道。


    也许真的如魏珩所说,周雪韶无法控制她自己的婚事的成与否,但她可以掌控躯壳之下的心与情。还给魏珩的,除了一枚鸳鸯红玉,更多的则是她无法转回的态度。


    决绝不已。


    让魏珩心有怵惕。


    “那好,过几日我亲自来取。”他退了一步,不再试图劝说或坚持。


    “无需如此。只要一找到,我就命人送还给你……”


    “但我就是想亲自来取,你也不必再说了。”魏珩说完话,向她示意了下。


    很快,魏珩匆忙离开石亭,为的便是让她无法回绝。


    归还红玉一来一往,只言片语中,魏珩又多出了日后能与她联系的机会。


    这是他的心思,也是让周雪韶无可奈何的地方。包括先前他邀她赴宴,到了最后,周雪韶都不知道魏珩究竟明不明白,她对他说的事情通通不感兴趣。


    一团乱丝搅在一起,对周雪韶来说是无解。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追求心如明镜,对魏珩来说,没有说清楚的事,那就让它继续不清不楚好了。


    就这样含混过去,万一有一天,她改变了心意呢?


    魏珩步伐轻松的离开周国公府。


    回到王府。


    府内下人悄声在他耳侧说话,魏珩面上闪过一瞬惊讶后,显露出难掩的失落神情。


    “左司大人让我转告您,叫您不必在意,一块调令,若无实权,就算是世子也很难……您、您这是要去哪里?”眼看大公子改变了方向,往那处走去,仆侍慌忙上前跟随。


    “自是要去庆贺。”


    魏珩去到那处阁楼前时,外面站了些侍卫,秉着一律不准任何人入内的原则,这些侍卫拦住了魏珩。


    魏珩缓和片刻,使自己脸上露出笑来,“怎么连我都不能与世子见上一面吗?”


    听到这话,那些侍卫只含歉说了声,却没有半分要放行的意思,纵然魏珩再如何控制情绪,此刻也难免挂不住脸。


    片刻后,从里面走出来两三个医士。


    正当魏珩狐疑为何会出现医士,里头传来青年的声音,“是兄长在外面吗?”


    魏珩没有回应,只冷冷扫了眼那些将他拦截在外的侍卫。


    有了魏襄的默许,侍卫们很快放行。而到了魏襄面前,魏珩自然不会是一副冷然态度。


    “世子为何召来那么多的医士?可是身体不适?”说出这话时,魏珩的脸上出现了相以适配的担忧表情。


    魏襄坐在罗汉榻上,淡淡笑道:“此番回京途中遭歹人暗算,受了点伤,不是什么要紧事。”


    魏襄盯着他看,若有深意。


    魏珩仿佛一无所知,只点一点头,再多说两句关怀的话后,就不再关心这事了。


    不一会,魏珩开门见山:“我前来是为庆贺世子得拥皇城令。”


    魏襄笑了笑,向一旁招了招手,侍人很快会意,弓着身子捧来一个木匣。他当着魏珩的面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一块铜质符印。


    “承蒙父王厚爱。不过我如今只是空有这皇城令在身而无权柄相佐,倒是不值得兄长特意来此。”魏襄提着符印看了一会,像是觉得无趣,很快随手撇下,恣肆盎然。


    魏珩瞧见,只觉哑然。


    魏襄的一句“不值得”,除了是父王的重视,还深藏着近身帝王皇族的机遇。


    更重要的是,魏珩苦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被魏襄冠以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头。落差之大,让魏珩明白,他永远不会有那随手一掷的底气。


    魏珩定了定心神,转而说道:“几日后的庆王宴会,世子可会出席?”


    其实魏珩不必多问这一句,也知道魏襄一定会去。庆王殿下,身份之贵重,正是如今圣人看中的未来储君的人选。朝堂之上对此虽有异议,不过只要庆王德行无差,朝臣再有异议也会被圣意淹没。


    “届时我带一个人与你认识。”这个时候,魏珩想到她,心里竟然觉得轻松许多。


    相比他在暗中与魏襄争权夺势失利,在周雪韶那处得到几句冷言冷语都不算什么。至少现在,这桩婚事还是他的。


    “是何人能得兄长如此看重?”魏襄顺着魏珩的话往下问。


    与此同时,魏珩有些漫不经心的朝窗外看去。他根本不在意魏珩会带来什么样的人见他,是朝中新贵,还是某某官员之子侄……


    “不是别人。”魏珩微笑回复:“是我的未婚妻,也就是周国公府的大姑娘。”


    而当魏珩一字一句说出这些时,魏襄愣了下,继而是长久的沉默。


    阁楼之外,一树繁花落尽,转眼便是春去秋来,至于春与秋之间隔着的那个热烈夏季,似乎早已被人遗忘。


    “周姑娘答应兄长了?”一段时间后,魏襄问道。


    但魏珩不知在想什么,没有说话。


    魏襄的视线从繁花凋零的树上收回,心中松快。她明明是那样厌恶魏珩,怎么可能答应与魏珩同进同出?


    他虽是这般设想,可魏珩迟来的答案,却终是让他堵塞住了一腔难言的心思。


    “周姑娘愿意。”魏珩面上笑容愈深,“虽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但与她总归还有一份亲近情意在。”


    魏珩半真半假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松和柔软的神情。


    魏襄余光瞥见,只觉刺目,更不提他这位兄长还有那些未说完的刺耳之言:“……世子与周姑娘见一面,就会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了。”


    魏襄哂笑。


    “若是这般……那真是再好不过。”


    ……


    国公府。


    周雪韶在六出院内寻了一遭,并未发现她此前遗留的那枚鸳鸯环佩。仔细思索,却也想不到,那样特殊的物件会被放到哪里。


    一开始周雪韶倒是着急将鸳鸯环配还给魏珩,现在找不见东西周雪韶更急。怎的也要在魏珩主动上门之前把东西找出来才是,否则这一次两次不成,魏珩要借这借口来寻她多少次呢?


    周雪韶不愿再往下深思。


    六出院中,侍女们上上下下地翻找,各个箱子都被打开看过一遍,却仍是没能将环佩找见。


    周雪韶定心一想,去了二叔母院中,向叔母讨来后院仓库的钥匙。不过在此过程中,周雪韶绝口不提此举是为寻鸳鸯环佩。


    周雪韶本来是要亲自前往后院的仓库寻找。但是中途遇到父亲身边的近侍,“有贵客来访,国公在等姑娘过去呢。”


    一听这话,周雪韶就想到上回父亲有意促成她与魏珩相见的事情。跟着这名近侍走了一段路,周雪韶停住脚步,问对方,“来人可是云阳王府家的公子?”


    是与不是,也就只有这两个答案。但这近侍却不知为何莫名犹豫,隔了半晌后,他犹疑说起,“确实是王府的公子。”


    果真如此。


    周雪韶倏忽间不愿再往前一步。


    一方面欠魏珩的鸳鸯环佩还未找到,另一方面她上回就与他说过,他们之间还是少见面为好。


    周雪韶无意前去,向那近侍说出“身体不适”等托词后,便不再理会。


    近侍无奈折返回去。


    他站在门外向国公以及那位贵客禀报了此事。


    “姑娘今日身体抱恙,怕是不能过来了。”近侍硬着头皮复命。


    房间内,传来国公大人的一声笑,紧接着站在门外的近侍就听到国公大人说——


    “昭之。看来今日你们二人确实是无缘相见。”


    作者有话说:


    ps.不得不说,兄弟还是有一点子默契在身上的。


    一个知道周周不可能见他,借口父亲把她骗出来;还有一个想吓晕周周,但是直接出现不够刺激,找来父亲做主,要见面,就要见面!!!


    38  ? 第 38 章


    ◎在宴上为他们二人互相引见◎


    ——无缘相见。


    魏襄咀嚼这几个字, 品出了一种命中注定的意味,好像他与她之间的所有事情,都只配用这寥寥“无缘”二字, 一笔带过。


    “可惜了。”国公大人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盘棋局上, 原本占尽先机的黑子, 忽然落了下风。


    魏襄一瞥,只说:“昭之棋艺不精, 让国公见笑了。”


    闻言,周国公爽朗一笑,手中执白, 落下一子, 结束了这盘棋局。


    “今日对弈,甚为痛快, 昭之若来日得空,不妨多来府中走动。”周国公说道。


    魏襄一一应下。


    不过多久后,他向国公大人躬身行了一礼,告辞离开。走到院外通往府邸大门的路上, 魏襄扫了眼在前面带路的国公近侍。


    在迈出府门前, 魏襄看似随意一问:“大姑娘行动不便,体弱至此, 可用了什么药?”


    正为魏襄带路的, 便是先前没能请来周雪韶的近侍。他当然知晓大姑娘并无病痛在身, 而此刻云阳王世子竟问他姑娘用了什么药,近侍更是茫然无知,一时间面对魏襄时, 他面露难色。


    眼见这近侍神情如此, 魏襄一下子明白周雪韶不来见他另有内情。可不论是出于怎样的原由, 最终的结果都是他没有见到她。


    魏襄倒不会觉得失望。


    来日方长,更何况不久前国公大人不是说,希望魏襄能够时常过府一叙么?


    就在魏襄估算着下一次的时候,那原先支支吾吾的近侍小声开口:“姑娘今日确实不得空。之前听六出院婢子说了两句,姑娘这几天一直在找一件丢失了的小物件,据说那是前头魏大公子所赠之物。”


    主人家的事情,身为侍从他本不必说的如此详尽。只是这云阳王府的世子偶尔瞥向他的眼神,总像是看穿了一切。


    魏襄无形中的施压,叫侍从心有余悸,也让他一股脑的说出实情。


    “……等日后姑娘找见了东西,心思安定下来,到时候世子再来府上,想必就能见到姑娘了。”侍从一边说着话,一边寻思着奇怪。


    堂堂云阳王世子,与他们家姑娘虽是未来叔嫂的关系,但也不至于特意来此见这一面才对,只不过这些都不该他来考虑。


    魏襄临出府门前听到这些话。


    他顿住了脚步。


    “你的意思是说,周姑娘是为了魏大公子,才推辞与我会见?”魏襄声音响起,字字分明。


    侍从只觉心底愈生胆寒之意,慌忙回答:“是、正是如此。”


    侍从想的是姑娘与魏大公子有婚约,而眼前世子与那魏大公子正是亲兄弟。他们三人之间的关联怎么看怎么亲切,世子怎样都不能怪罪到魏大公子身上吧?


    就在侍从无边无际的假想时,云阳王世子悄然离开,侍从壮着胆子往前一瞧,只看到云阳王世子登上马车时冷冰冰的一张脸。


    侍从不由打了个寒颤。


    ……


    上京裴府。


    后院中,几人忙忙碌碌大半日,才亲力亲为种下数棵木棉花。


    以如今的时节,并非木棉花开的好时候,更何况院中是新栽的木棉树,一枝一叶,看起来就更为孱弱可怜了。


    不过亲手种下木棉树的裴妙裴婉姐妹,倒是对这些小树爱护的很,捧着一弯枝条就对周雪韶笑着说道:“来年春天,这些枝枝条条上就会盛开木棉花,到时候红艳艳的花朵在这里开一朵、那里开一朵,后院里面一片火红……我现在只盼着秋去春来呢。”


    裴妙语调轻缓。


    她难得一时说上这么多话,对木棉花的喜爱之情分外鲜明。


    周雪韶洗去手上的泥渍灰尘后,正坐在一旁,用帕子拭手。瞧见她们姐妹喜笑颜开,周雪韶也为之一笑。


    再待上一段时间后,周雪韶离开裴府。往来多次,周雪韶已不需要再劳烦裴寰送她回家。


    周国公府的马车正停在门外。


    周雪韶登上马车,还没有走进车厢,车帘就从里面被人揭开了。周雪韶定睛一看,在这节车厢内见到了她不愿意见到的人。


    面对魏珩,周雪韶现在连问他一声“为何在此”的心情都没有了。她眉眼恹恹之态,旋即落入魏珩眼中。


    魏珩明知道周雪韶厌烦他的出现,却还是在打探到周雪韶的去向时,趁机登上这辆马车等候她。


    “你还回来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车厢内沉默良久,魏珩才打破僵持的无言场面。


    听到他这样说,周雪韶更是不解,她都已经把鸳鸯环佩送回去了,他还要心怀不轨的跑到她面前。为何一定要惹她心烦?


    正当周雪韶想要诉说她的不满时,马车外头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他一开始声音小,她没听清,等到裴寰声音再大点的时候,周雪韶听了个清楚,而魏珩也听见了年轻男子的呼唤。


    “表妹,还没有动身吗?”裴寰匆匆来到马车旁边,里头的周雪韶很快揭开了马车的窗帘。


    魏珩望见这一幕,眉头紧缩,这一男一女靠近交谈,他隔得远,听的不是很清晰,只隐约听到“表妹”“送药”……


    “你们说完了吗?”魏珩催促。他特意拔高了声音,就是要让外头的人定知道车厢内有魏珩的存在。


    裴寰把手里的药膏递给周雪韶后,就听到魏珩说的这么一句。裴寰愣住,继而很快想起父亲曾同他说起过他的这位表妹与某位大人物之子定了婚事。


    “多谢表哥好意,我无大碍的。”周雪韶之前被木棉树的树枝刮了一下手心,破了点皮,但没有见红。裴寰谨慎,特意过来送药给她,周雪韶心中感动。


    但是魏珩一吭声,那份不适之感又接踵而来,周雪韶露出一个略微苍白的笑容向裴寰告别,接着吩咐马夫驾车离开裴府。


    马车只走过了一条街,就被周雪韶叫停。


    “下去。”周雪韶冷着眉眼同魏襄说话。


    这辆马车本就不是魏珩应该待的地方,先前周雪韶没有这般厉声斥他离开,是因为再怎样不喜欢,都应该互相给对方留些颜面。哪怕魏珩逾矩,周雪韶也该平心静气的与他说一句“不合适”。


    但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魏珩根本不懂什么是尊重她。


    “方才的男子是谁?”而魏珩也没把她的话当做一回事,周雪韶要他离开,他却毫无动身之意。


    周雪韶手心里紧着裴寰送给她的药膏,车厢内本宽敞,但因魏珩,致使周雪韶现在觉得压抑。


    “我知你会时常出入这裴府,只是没想过……”魏珩欲言又止,望向周雪韶的眼神带着愁惘,好像周雪韶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一般,“那人终归是个男子,多有不便,你往后还是少来裴府为好。”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魏大公子在此指点。”周雪韶真的生出了恼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魏珩自觉方才的言论颇有管教之嫌,连忙改口:“你若不喜欢我说这个我便不再说了。不过方才听那人说起……”他顿了下,视线落到周雪韶紧握着的手上,“你受伤了?”


    “这和你没有……”


    “你又想说与我无关?”不待周雪韶把话说完,魏珩沉着眼眸看向她。他一忍再忍,但她却反复撇清与他的关系。


    魏珩从前没有认为过周雪韶是会使弄脾性的上京贵女,而今这是他第一回觉得她和那些娇蛮女子别无二差。


    若真要说出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她是他的未婚妻。


    “我是你未来夫婿,你的事如何才能与我无关?”魏珩态度坚定,她不说话,正是全然抗拒,魏珩的心情一下子糟糕到无可复加。


    以前周雪韶可不是这个样子。


    就连当初因为沈意柔的出现,他们之间最为艰难的时候,周雪韶也会客客气气同他说话,那个时候她连提出退婚一事也都是婉言陈词。


    “雪韶,你现在行事为何这般古怪。”魏珩说。


    周雪韶无端端的得了他这么一句“称道”,自然无法按捺情绪。


    “魏珩,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脾性更奇怪吗?”周雪韶望他一眼,“你既已经知道我待你无所用心,却还要靠近,更是几次三番借父亲之名约见我,我想问你一句,你这样待我,从前的那位沈姑娘又该受到你如何相待呢?”


    魏珩起初听到周雪韶说他几次三番借口见她,稍有疑惑,而后周雪韶忽然提到他们此前从没有正式提过的沈意柔。


    惊心之感很快冲淡了那份微薄的疑惑。


    “不一样。”魏珩说。在周雪韶不在的这段时间,他身边发生了太多事,京中、朝堂、王府……这些事,是与周雪韶说不清的,当然魏珩也没打算向她诉说。


    “你和她,是不同的。”魏珩重复。


    听他潦草作答,周雪韶笑了声。父母之命和真心所属的确不同,若是以往,周雪韶会觉得魏珩对那位沈姑娘的确真心,但现在,她不这样想。


    若是真心,魏珩就该想方设法驳去这门婚约。也或许他对沈意柔是有一份真心,只是此心孤单一片,不过尔尔。


    魏珩这时知道自己先前说话的语气重了,他向周雪韶称起歉疚。魏珩也不管周雪韶是什么反应,就把一个很大的织锦匣子交给了她。


    “这些都是按照你的身形做好的成衣。”


    周雪韶不想接受。


    尤其是在魏珩接下来说,“去庆王府那一日,雪韶不妨着此衣裳。”


    她早已经拒绝他了,不是么?


    到这里为止,魏珩不再纠缠,等到车厢内再瞧不见魏珩的身影,周雪韶沉默着将那匣子掀出车厢,匣子破裂,华衣美服散了一地。


    魏珩还没有走远。见此情景,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酸涩。


    ……


    裴妙裴婉姐妹初次入京,对上京环境不熟悉。父亲在朝为官一向事务繁忙,母亲有旧疾在身不可操劳,再加上兄长裴寰整日整日地在家和书院两地奔波……姐妹二人自是无处可去,数日以来也一直久居家中。


    后来周雪韶偶然一问。


    姐妹二人面露踌躇,小声说:“还不曾出门游览过京中的风景名胜……”


    周雪韶问她们可否愿与她同行,裴妙裴婉连连点头答应。


    择日不如撞日。


    周雪韶赶在这天气晴朗的时候,带她们二人去往京中最高处——青珑塔。


    此建筑有十数层,高达三十丈,登顶则能俯瞰上京全貌,千里江山可入目一探。不过青珑塔素有禁令,九层以上便不可供游人登临。


    因是临时起意来这里,周雪韶等人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得以跟随人潮走上青珑塔。先是第一层,再是二层,底下几层空间宽裕,周雪韶等人上上下下没有行动不便之处。


    只是越往上走人越多,到后来勉强登上第九层时,才刚走到平面上,裴婉就被后面跟上来的人推了一下,她顿时倾身向前。


    倏忽间,裴婉踏上了通往青珑塔第十层的台阶。她担心周雪韶和裴妙在这人潮里遭受挤压,慌乱中向她们伸手,“姐姐、雪韶姐姐,过来我这里。”


    周雪韶和裴妙二人听到声音自是前往,等到周雪韶反应过来的时候,裴婉已打开了第十层入口的大门。


    青珑塔从第十层起往上所有的楼层皆是会堂。周雪韶记得旧年时,一次除夕宫宴,天子兴起,将筵席迁至青珑塔。此后,这里便成了权贵会面之所。


    至于青珑塔的禁令,自然只是针对她们这种即兴而来游玩之人。


    一推开门,见到守在廊道上的侍卫,裴婉惊愣不已。


    周雪韶阻拦不及,更是心有忐忑,她上前将呆在原地的裴婉护到身后,“我们姐妹无意闯入,还望堂内贵人莫怪。”


    她虽已经这般诚恳说辞,那里头的侍卫却还是向她们拔出了腰刀,生怕她们是来这里探听虚实的刺客。


    周雪韶理解当朝权贵行事谨慎,但事情落到她身上,致使她无法脱身,只觉为难。


    “姐姐怎会如此……”身后裴婉被吓哭了。


    周雪韶心知此刻她们不能贸然行动。本想着说出父亲名讳,但又念及朝堂上权势斗争不断,里头的人尚不知与父亲是交好还是交恶,万一因这小事为父亲带来大麻烦,便是得不偿失了。


    就在周雪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足以令她们脱身的法子时,廊道上最中间的一个房间被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名仆侍,对方向外头的侍卫说了一二句话后,那些侍卫就收起了银光明亮的腰刀。


    “这边请。”


    周雪韶心有疑虑,但还是顺着仆侍指引的方向往前走,裴妙裴婉二人紧随在她身后。


    走到里面的房间去,搁在房间内的屏风被撤去后,香炉之侧银线素衣的男子回眸,遥遥一眼。


    “此处稍有喧声,姑娘若不嫌弃,便留下同坐罢。”他轻而缓地说起。


    青珑塔正是热闹时候,外头人多,她们也算是无处可去了。对方一番好心,再加上之前的误会已然解开,周雪韶点头应下。


    “多谢大人。”


    周雪韶想到房间内的三五仆侍以及外头站着的一列侍卫,一句“公子”是怎么也说不出的,转而向他称起“大人”,本也无可厚非。


    但姜朝嘉为此轻笑。


    惹得周雪韶向他望了又望,反复辨认,回忆抽丝剥茧般的涌现,周雪韶这才辨出他是当日在父亲的院外立着的头戴幂篱的公子。


    他是父亲的客人,如今被她遇见。回想先前,大抵是他认出了她,才会出面解围、请她们入内。


    感激之意,尽在不言中。


    她们来到旁人的地盘,自是一番拘谨,后来青珑塔底下江流环绕的景色实在鲜活灵动吸引人,裴妙裴婉忍不住的发出惊叹。


    “姐姐,那条河在动,形状都在变化。”


    其实是因光线投射在江上,而此处高楼不甚显目,生出的河流变化移动的错觉。不过即便是错觉,江流伴随周边树影、天上碎云的光影,也足够令人称奇。


    太阳西斜,清钟响起,响声回绕在青珑塔的每一个角落,这声音表明游人离散的时间到了。


    她们也该回去。


    周雪韶起身,带着裴家姐妹向姜朝嘉告辞。对方点头示意,却没有要离去之意。清音响彻,她们必然要离开,但姜朝嘉不需要。


    “周姑娘。”


    周雪韶准备悄然离开,往门口走了几步,听到他叫了一声。周雪韶不由回首一望,却不知何时,房间内又重新架起了那道屏风。


    周雪韶只能透过屏风见到姜朝嘉模糊的身形。


    而在他身旁侍奉的仆侍向她呈上一张外表朴素的请帖,周雪韶打开一瞧,这请帖中的字句皆是印刻后绘上金箔而写成。


    “府中设宴,望周姑娘赏脸。”


    目光触及请帖边缘处的一行大字,周雪韶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位被她认为是父亲的贵客的人,就是魏珩口中的庆王殿下。


    周雪韶心中一沉。


    看来这场宴会,她不得不去,


    随着周雪韶等人离开,房间内的仆侍为姜朝嘉添上一厚实的氅衣后,将焚香炉内的熏香停掉,再把四周窗扇打开,用以通风透气。


    直到太阳落山后,空气微冷,仆侍关上门窗,重新燃起熏香。


    房间内掌了灯。


    姜朝嘉坐在里面看了小半本书才将人等来。


    “为何这般姗姗来迟?”有人入内,姜朝嘉收起了书。


    那人还在屏风之外时,就已开始说话了,“路上耽搁了,殿下莫怪。”待他绕出屏风走近时,姜朝嘉分明见到他解下的玄青色披风上,沾染鲜红血迹。


    姜朝嘉掩住了鼻息。


    “世子劳苦功高,想必再不过多久定能荣升高位。”


    魏襄对此不予置词。


    饮了一杯热茶,魏襄直言道:“我此来,只为一事望殿下成全。”


    “何事?”姜朝嘉笑问。


    “听闻殿下将在府中设宴,可否将这宴会往后拖一拖?”魏襄娓娓说道。


    “可我已邀请众多,如今再说推迟,怕是不得尽兴。”姜朝嘉说出疑虑。


    “这倒不要紧。本月下旬,正是彩菊开放之时,一场赏菊宴,难道不必如今没什么名头的筵席更好?”魏襄提这建议,语气轻松。见魏襄态度,全然不像在请他操行。


    姜朝嘉沉默片刻。


    之前周雪韶等人来过,屋子里生了杂气,在她们走后,开了窗通了气。现在魏襄来到,也不知提剑去了哪一家,血腥之气异常明显,带着一身脏污走在路上,也难怪他会迟来。


    不过迟了便是迟了。


    即便魏襄是为了朝堂扫清阴晦,姜朝嘉也不会觉得这是魏襄可以失约的理由。


    “你说的有道理。”过了半晌,姜朝嘉点头,可也仅是如此。再表露下文时,他却是反问魏襄,“但我为何要听你的。这庆王府,是你做主,还是本王?”


    既是庆王府,做主的当然是庆王。这本是不争的答案,魏襄也合该顺着往下说。


    但魏襄心知肚明,眼前的庆王才不是为了这口舌之争,姜朝嘉要的是魏襄向他称臣的事实。


    “本王”二字犹在耳畔。


    魏襄不冷不热的说道:“如今的庆王府邸,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由殿下做主也是理所应当。不过其虽是风水宝地,却并非长住久安之所……莫非殿下想永远只为那一座区区庆王府邸‘做主’?”


    庆王府再好,都好不过储君住所。明晃晃的,魏襄就是这个意思。


    姜朝嘉想试探魏襄待他可有君臣之心,却没想到被魏襄一点即破,如今不上不下之人反倒成了他自己。


    当真是锋芒毕露。


    姜朝嘉眼底的笑意凝住,“本王知道了,推迟到下旬,到时办一场赏菊宴。”


    终于得到满意的答案,魏襄颔首,后来听到姜朝嘉的疑问,魏襄也愿意与他多说两句。


    “在这场赏菊宴之前,我要做一件事。”魏襄碾着杯盏,静静观望杯中形态明净的清茶。


    “是为了朝堂上的那些事么?”姜朝嘉问。


    “与那无关。”魏襄否认。


    “那是为何?”姜朝嘉愈加不解,什么样的事才能使魏襄特意来找他。


    魏襄笑了笑,却不与他说明白,魏襄只告诉他,“剩下的事便是我的事了,殿下只需耐心等待筵席之期来到。”


    指腹摸索着杯口边缘,那是温热的,就像他每每念及周雪韶时,身躯里的心脏也同样温热跳动。


    宴会推迟。


    是他给自己创造的机会。


    魏珩想要在宴上为他们二人互相引见,何其可笑?


    他们之间的见面,容不得旁人干预。魏襄必须在这之前见到周雪韶,让她知晓她抛弃的人是谁。


    39  ? 第 39 章


    ◎三合一◎


    南轩书堂内, 周雪韶正坐在客座上等待父亲回来。她主动来找父亲,是想和父亲谈一谈婚约的事情。


    这婚事这本是父亲的安排。


    当初她与魏珩见过一面后,父亲同她说起国公府与云阳王府的两家情谊, 周雪韶那时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 对魏珩说不上欢喜, 也不像如今这样抗拒排斥。


    父亲问她可否,周雪韶顺着众人所望, 点了头。


    从幼时期到现在,周雪韶从未对父亲的安排提出过反对。而今她为这桩婚事,来向父亲说明前后因果、请他谅解, 也愿父亲能够成全她解除婚约的心愿。


    周雪韶心有紧张。


    等了有一会儿, 周国公从外头进来。周雪韶起身向父亲拜了拜,接着坐到下方的位置上, 说明来意。


    听到她说对这桩婚事已无心思,周国公放下手中杯盏,问:“为什么不想嫁给魏珩了?”


    原因太多。


    其中一些更是只有周雪韶自己才能体会得到,而不能宣之于口, 她只说:“我与他脾性不投。”


    “是这样?可几日前魏珩才与我说, 你们如今相处倒是比往先容易许多。”周国公提起疑虑。


    周雪韶没想到在父亲面前,魏珩竟会是这般说辞。明明是他一厢情愿, 到头来却告诉旁人他们目成心授……


    周雪韶一时无言。


    见她如此, 周国公思索片刻后猜问一句:“莫非酥酥还在记怪之前的那件事?”


    周国公既已这样说, 那么自然也是知道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才使得周雪韶如今对魏珩心有芥蒂。只是在周国公看来,儿女情长皆为小事, 魏珩与旁人的一笔韵事, 自然是不足挂齿。


    陈年旧事又被提到面前, 周雪韶想说“不曾”。但又想到若非是那般,她今时今日怎么可能会坐在父亲面前说起退婚的念头。


    “那种事情即便换个男子也是有的。”不一会儿,周国公笑了笑说道。言下之意,赫然是为了宽解周雪韶,望她莫要为此多心。


    可是周国公没有想到,沉默片刻以后,周雪韶竟会向他反问:“父亲,您也有过这样风流佳话吗?”


    闻言,周国公愣住。他因为女儿的话而生出错愕,而后一双向来严峻的眼睛里溢出了一种破碎的悲伤情感。


    周雪韶触及父亲这样的眼神,心中更是难忍酸涩,也是后悔自己为何要这样对父亲说话。


    周国公府上下谁人不尽知?国公大人与其发妻,少年夫妻,鹣鲽情深。


    府中主母早亡,国公则终身不曾纳娶,没有妾室,没有续弦,国公身侧甚至连侍候冷暖的人都没有。这是府内府外人尽皆知的事实。


    而被周雪韶看在眼里的更多。每逢母亲祭日生忌,父亲就会在母亲曾住过的院中寸步不离、睹物思人。


    从前,二叔母时常在她耳边感叹。每每在国公面前说要给她找个小娘,既能照顾她,又能照顾国公的时候,国公就变脸色,一而再三,国公的态度赫然明朗,后面谁也没再提过续弦这事。


    若说一朝一夕的思念感怀,可能是伪装作假,但数十年如一日,怎会是假意?由旁人作证的深情厚意算不得什么,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是真是假,只需父亲一人心证。


    周国公从旧1銥誮日回忆里抽出思绪来,耳边传来周雪韶的一声“父亲”,他才恍惚抬头望过去。


    青年时期他与妻子伉俪情深,人至中年,周国公在官场浮沉,与他情深的妻子却已不再。别人眼中他的确是孤身一人,但在周国公心中,他的妻却仍如从前一般伴他身侧。


    佳人故去,而其心不曾改,其意不曾变。终日如此,甘之如饴。


    “父亲对母亲一往情深。那我,为何要将就?”周雪韶深吸一口气,向父亲说出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这也是她从未向别人提及的一个至纯至粹的念头。


    周国公心生感慨,倏忽间,竟也就哑口无言。他左右不了女儿这种寻求真爱、貌似天真的想法,世间好儿郎的确众多,但周国公却知道以周雪韶目前的阅历来说,是无法辨认出什么样的人是表里如一,什么样的人又是表里不一。


    与其说周国公是不赞同女儿这难得的天真,不如说是担心她会在这场虚妄情爱中受到无可修复的伤害。


    另一边,周雪韶也知道自己先前的几个问题问得都格外冒失激进。她来到父亲面前的本意并非如此,她是想与父亲平心静气的谈论婚约。


    “那么父亲您可以告诉我,您觉得魏珩可以成为我未来夫君的理由吗?”周雪韶真心向父亲求问,她便是想知道,权衡利弊过后,在父亲眼里魏珩究竟还剩多少可取之处。


    周国公这才开口细说。


    “虽是经了云阳王之手,但魏珩现如今在朝中已有一官半职,职位说不上高,在你成为他的夫人后,却也是值得旁人称道,更有名誉加身。在朝堂上,我与魏珩也有过几番接触,他行事手段趋于圆滑,不会轻易得罪人,日后大有前途在。”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则是云阳王府那位刚回来的世子。


    魏襄凌厉风行,展露太多棱角,此时因着云阳王在朝堂权势积压之故而可以行如此手段,但时间一长,必定会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除非世子本人能够占有朝中更大的话语权,在强行手段下成为一方权臣。


    不过相对来说风险太大。周国公虽欣赏世子,但却为其日后的仕途感到担忧。


    “魏珩能有些才情与你相配,但不会过于附庸风雅。”斟酌着,周国公说出魏珩的第二条优势。


    周雪韶仍静心听着。


    “最重要的一点,云阳王妃不是他亲生母亲,没有身后庞大母家的支持,若无意外,魏珩此生都不可能坐上云阳王的位置。”周国公缓缓说道。


    周雪韶听到后却怔住片刻。


    在也许是她目光狭隘了,可在她看来,魏珩没有成为王府主人的机会的确是个弊处,可父亲却是说好。


    周国公察觉到她疑惑的眼神,解释说道:“名分已定,既不能再往上升,那么吾家便可以终日长久的敲打他。”


    说到这里,周国公话音一顿,他看向周雪韶,继续说道:“这样一来,不论今后酥酥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有国公府在这里,不论大事小事,魏珩绝不敢叫你受半分委屈。”


    同时。这一点,也是当初周国公在与云阳王商议定亲一事时,为什么没有将女婿的人选考虑到云阳王世子身上的原因。


    世子终将会成为云阳王。更不提魏襄身后还有一个景昭侯府,周国公难以想象,若是魏襄待他家女儿全无真心,周雪韶婚后的日子该是如何惨淡……


    父亲思虑深远,光是在字里行间,周雪韶就能感受到,父亲在为她做下婚事的安排时,究竟考虑到了多少。


    周雪韶感动之余,眼里也起了泪光,匆匆擦过湿润的眼眶。


    又听父亲提起选择魏珩的一些其他原因,不过那都是与朝堂有关,周雪韶不懂这些,但周雪韶深知朝堂上的事并非父亲为她择婿的首要原则。


    “为父的私心便是舍不得酥酥远嫁。”


    正是以此为出发点,放眼上京世家之后,也唯有魏珩不好不坏的诸多条件结合,入得周国公眼。


    “为父也从未想过要你争什么荣耀,只要平安顺遂、终此一生便足够。”


    周国公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到此前在府中与他会面的那位贵人,曾提到过周雪韶,说起她有“雪胎梅骨之质”。


    贵人话中字字透露赏识。


    然而周国公深知属于皇族后妃的后宫暗潮汹涌,更是争斗不休,若他当真遵循贵人之意将女儿奉上,来日所见未必就不是一具尸骨。


    想到这里,周国公皱了皱眉。


    但他没有向周雪韶透露更多,只盼着她早日结成婚姻,这样旁人不该有的念头也就不会再有了。


    可是周雪韶此来却是为了解除婚约……周国公一时间只觉为难。


    “酥酥,你想退婚。那魏珩愿意吗?”他问。


    周雪韶说:“他起先的确是允了我退婚的,可后来,他却改变了主意。”


    周国公听辞言,沉吟片刻,“为父不是说一定要你与魏珩成婚,但这婚约终归是两个人的事,即便退婚,也要两个人都得想清楚才好。”


    说到底,周国公至今觉得女儿尚未真正成熟,“世间情爱少两心相印,多的却是阴谋诡计。”周国公长长叹出一声。


    与其为了情爱折损在后院之中,不如在最初择选时,就挑一个有稍许的地方不如人意,但却能勉强接受的未婚夫。


    魏珩就很好。


    她不喜欢也不要紧,只要愿意就好。


    周国公理智冷静的为她筹谋后路,他相信她终有一日能明白他心中所念,也相信周雪韶能依靠自己探一探这广阔天地。


    “我明白了。父亲。”周雪韶被父亲的话深深打动,她开始重新考虑与魏珩之间的婚事。


    正如父亲所说,一切为她将来打算。平心而论,周雪韶也算不得一个敢于冒险的人。


    她这一生中,做出过最具意气的决定,就是接受了魏襄的示好,但结果却是……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东西,也包括他们曾热烈过的欢喜与情爱。


    因而比起面对无尽未知,周雪韶的确是更倾向于父亲的筹谋,将一切已知紧紧握在手中。


    周雪韶现在完全明白了。解除婚约不是目的,把握好自己的人生才是。


    这场谈话到了最后,周国公只道:“若有一日,你有了真心钟意的人,且那心意实在无法回转,那个时候可以来告弋?诉父亲,父亲会为你做主。”


    ……


    与父亲敞开心扉之后,周雪韶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尤其是父亲的那一句:“世间情爱少两心相印。”更叫周雪韶心中警醒。


    自这以后,周雪韶不再去琢磨如何才能与魏珩退婚,她更多的是在想如何让自己、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


    六出院内闲来无事。


    周雪韶叫来竹苓与秋桑闲谈,她们三人共坐在桌前,周雪韶开门见山的问道:“来与我说说,你们日后都想要什么?”


    竹苓与秋桑对视一眼,竟是有了难得的默契,她们笑了起来,想必先前这二人在私底下已讨论过这个话题。


    竹苓回话:“我没什么大志向,将来嘛,倒是想在外头置办一间铺子,每天做点小本生意,赚点小银钱,等到我有那么多钱的时候,就自己买个大房子住……”


    竹苓在说起她对将来的规划时,格外眉飞色舞,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她的高兴。


    周雪韶也被其这种少见的状态给深深吸引。


    竹苓说完话后,周雪韶看向了身旁的秋桑,“你也来说一说。”


    秋桑点头,娓娓说起,“我手头有些针线功夫,就在巷子里为街坊邻居缝缝补补,所得虽少,却也能将日子过下去。当然,若是姑娘愿一生容我们留在身侧,也是不必如此辛苦劳碌,便终日里赖着姑娘就好了。”


    最后几句,秋桑语气里尽是打趣之意。


    周雪韶听到,当即笑出声来。而后竹苓也放声一笑,“秋桑姐姐怎么就这般聪慧,我怎么没想到还能一辈子赖在姑娘身边呢!”


    几人笑成一团。


    待欢乐歇定后,周雪韶仔细思考起她们二人所说之事的可行性。


    “你们知道这城内的铺子该如何置办吗?”周雪韶问起这二人。


    竹苓与秋桑面面相觑。


    “姑娘这是有意置办?”秋桑问道。


    周雪韶点头,“安居一隅,总不是出路,正好手头应是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也想借此去外头看看。”


    周雪韶说的那笔数目不小的银两,指的就是她还在元洲城裴氏的时候,被裴氏大表哥裴宣当做礼物送给周雪韶的裴氏安置在上京的布庄、金银铺子等。


    周雪韶既起了这念头,当即就带着当初大表哥裴宣赠予她的那枚暖玉白虎去了裴氏铺子。


    几处铺子的掌事见到那玉制白虎,待周雪韶的态度登时变得分外恭敬,周雪韶虽几度纠正过,但他们人只管她叫,“少主子。”


    周雪韶的本意只是想来取走几家铺子专为她准备的巨额银两,但没想到掌事却直接将这些铺子的总合账本交给了她。沉甸甸的一大本,记录着何时何日何地,支出银钱几分,收入银钱多少。


    “这是何意?”周雪韶只觉疑惑。


    既然是商铺掌事,就该知道账本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总可以轻易给她一个外来人看?难道是怕周雪韶怀疑他们会少给她银钱不成?


    “少主子,东家说了,日后我们这几家商铺就交由您来打理。”布庄掌事指了指房间内的几位其他商铺的掌事,他们纷纷向周雪韶作了一礼。


    这时候周雪韶才知晓,当日大表哥裴宣虽说只将商铺所赚分红给她,但其实暗中早已将上京这几家裴氏的铺子划给了她。


    周雪韶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少主子”这名号的意义。


    原先周雪韶只想从铺子里取走他应得的银钱,可如今这一遭,手上捧起厚重账本,面对掌事们一口一个的“少主子”,周雪韶觉得压力倍增。


    她从未涉及过管理商铺的事,细细看了几页账本,看懂后周雪韶也明白京中的几位掌事将隶属的店铺打理的以十分妥当。


    周雪韶很快向他们说明了来意。


    这几位掌事一听,当其从自家铺子拨出一笔银钱交到周雪韶的手里。


    周雪韶来之前就想过会是一笔巨款,而等到纸钱币真正到了她手里,一千两、又一千两、八百两、一千三百两……几家铺子零零总总夹在一起,竟有五千两有余。


    即便周雪韶不知道这些数量含义,但观其五千两的数目,便只觉得尤为惊骇。


    思索再三,周雪韶从中抽取出一千八百两后,将剩下来的银两退了回去,


    “少主子这是何意?”


    “我来此本就没想着带走这么多银钱,几位掌事还是将它们用到更需要用到的地方去。”周雪韶说道。


    “这……”他们俱是露出一副为难模样。


    周雪韶则继续说道:“我今日前来,也并无管事之心,待我走后,你们只需各司其职便好。”


    说完这些话,周雪韶就带着两名小婢离开。


    竹苓刚走出布庄大门,赶忙发出一声憋在心中已久的惊叹:“京华布庄……这可是金中赫赫有名的布庄啊,能穿上他们家的成衣,也得需要有几分薄产家底才行……”


    “你若高兴买它,我这便拨些银钱给你。”周雪韶笑着说道。


    竹苓却连忙摆手,“我有那么多衣裳,好端端才不要破费买什么新衣服呢。”


    “用我的钱给你买。”周雪韶看了一眼系在腰上的鼓鼓囊囊的荷包。


    “那也不要!”竹苓义正言辞对她说:“姑娘莫得了些钱就奢靡度日,否则有再多的铺子给姑娘拿钱,都会被姑娘败光的!”


    周雪韶被她这副正经模样逗笑,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买一件衣服罢了,竟被她想成这样。


    “姑娘,你就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竹苓追问。


    “正是好一个大道理呢。”周雪韶笑着点头。


    有了这笔钱,周雪韶能做的事自然就更多一些。但碍于周雪韶从没学过什么生财之道,一时间也有莫大的踌躇。而在秋桑的建议下,周雪韶将那一千八百两暂时存放到了钱庄,也勉强能以大钱生小钱。


    为了考虑究竟该如何走下一步,周雪韶辗转反侧,想了一宿,她目前构想了几个方向,一是置办些像裴氏商铺那样的铺子,二是买下田庄或者置购繁华街巷的房屋以做租赁用。


    但因为她毫无经验,这些也只能是一番构想。


    次日天明,周雪韶赶早去了二叔母院中。与二叔母寒暄几句后,向她问起这些事。


    二夫人听到周雪韶谈及生意,愣了下,之后连忙夸起她来,“吾家酥酥竟能有这份心思,当真极好,至于这事成与不成,都不大要紧了。”


    周雪韶面色泛红,有些不好意思。“那么叔母可否教教我这些?”


    提到这个,二夫人却是眉头紧锁,“哎哟。酥酥,你也知道这么些年叔母也就忙着打理府邸上下了,哪有这份心思啊。你如今问我,我确实一概不懂。”


    话虽如此,但为了鼓励周雪韶能继续走下去,二夫人从私房钱中抽出一张。


    “这五百两,就当是叔母的资助,来日酥酥若发了大财,肯定要记得叔母的好。”二夫人笑道。


    周雪韶明白这是叔母对她的支持,心怀感激地接了过去。


    “至于这置办田宅之事,酥酥不若去问一问国公大人,大伯少年时便是这方面的好手,后来做了国公,才渐渐把手底下的铺子交给府里打理。”二夫人说道。


    听到二叔母这样说,周雪韶自然眼前一亮,方才起了动身之意,就听到二叔母转而说起:“不过今日大伯似乎是要会客,也不知可有时间。”


    “酥酥很着急吗?”二夫人问


    “不急。”周雪韶摇头。


    二夫人提议说:“那不若你先派人去问大伯一声,看看今日大伯方不方便,若实在不方便,改日再去也无妨。”


    “叔母说得是。”周雪韶应下。


    很快,周雪韶派了一名侍人前去询问父亲今日是否得空。


    侍人来到主院,在近侍引领下见到周国公,侍人低着头,在一边向国公大人说起来意。


    周国公一听,也想为女儿解答疑难,但他面前尚有客人,此举定然是极为不妥的。因此周国公想要拒绝,但是与他对坐的青年听到从外头而来的侍人口中的那一声——“大姑娘。”


    能在国公府被称之“大姑娘”的,唯有周雪韶。


    视线一直落在棋局上一颗莹润黑子的青年这才抬了眼。


    “国公大人。”魏襄眼中饱含笑意,“这盘棋怕是要就此结束了。”


    周国公闻言才向棋局看去。看着魏襄落下的最后一子,使整盘棋的布局都变得格外精妙,周国公所执之白子具陷身于黑子的池沼之内。


    “好棋!”国公叹道。


    “国公谬赞。”魏襄盖起棋盒,接着说道:“国公也不必为我推拒旁人,不如就请周姑娘来,正好我对商肆也有不少研究,想必能帮上周姑娘二三小忙。”


    周国公听到魏襄这样说,点了点头,也笑道:“上次不巧,这回倒是心有灵犀,好似是知道你在这儿,紧赶慢赶的能见上一面。”


    魏襄掀了掀唇,并未言语。


    二夫人那处。


    周雪韶得到父亲得空见她的消息后,就从二叔母的院中离开了。很快去到主院,父亲的院子一向都是静悄悄的,倒是有一座假山流水,但那声音也是清凌凌的,只将这院子彰显得愈加清冷。


    周雪韶踏入院中。


    忽而拂过一阵微风,秋日尚未过半,周雪韶竟也觉得有寒冷之意,将她的脖颈吹的发凉,倒像是贴在什么冰冷器具上一样。


    何以这般冰冷?


    是利箭,还是刀刃?


    周雪韶没有细想她此时冰凉的感觉,更贴近于哪件武器的触感。而这令她惊心的念头,也只在周雪韶的脑海中一晃而过。


    她很快提步走上台阶,接着跨过门槛,近侍告诉她,父亲就在里头,周雪韶只需绕过梁柱走进去便能瞧见。


    周雪韶逐渐走近。


    如今室内尚且还在用夏日里头的珠帘,周雪韶方才被冷风一吹,心里正凉着,再见这如冰似玉的珠帘,更觉得从脚底泛起一股寒意。


    早在入秋时,六出院的所有帘子都换成了一层纱一织絮的帘幕,而今父亲院中却是这般,想来定是府内下人疏忽的缘故。


    周雪韶收起心思。想着回头再同府内下人说一声。


    手指触碰到珠帘上缀着的一颗一颗玉珠,那温度果然是极冷的,像是秋日里的霜落在了周雪韶的指尖。


    而这如冷霜一般的温度则顺着她的指节,蔓延到她的全身。


    “父亲。”周雪韶入内低首垂目,向父亲行礼。她很快听到父亲叫她起身,周雪韶起身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抬起眉眼。


    只是入目之际,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温和的双眸。


    这双眼睛,她曾是何等的熟悉。


    只这一眼,她便认出这对眸子的主人为谁,而在看到这双眼眸之下的那张脸,更让她确认了她在此所见之人是——魏襄。


    周雪韶定定望着坐在附近对面的青年,目光一瞬不转,几息之间没有移动分寸。


    旧日里的回忆如潮水涌现,纷纷扰扰,打湿了周雪韶的思绪。


    是他。


    是他?


    怎么会是他?


    怎么能……是魏襄。


    周雪韶的双耳在告诉她,父亲在和她说话,她理当回应。但是周雪韶的双眼,却不能离开魏襄,她紧紧注视着他,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一个曾让她不辞而别的人。


    周雪韶整个人都像是被无形的绫罗绸缎缠住了身躯,挣扎不了,动都不能动一下,她的眼,她的心,甚至于她的意识,早在见到魏襄的那张脸的时候,就已被完全操控了。


    周雪韶的这份异样,很快被周国公察觉到,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魏襄。


    魏襄倒是没在看她。


    那她为何……?


    周国公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这预感的内容太过荒诞无稽,怎么想怎么都不可能。


    “酥酥。”周国公唤道。


    周雪韶迷迷糊糊之间听到,她回过神后,发现自己的手心多出一片难言的潮湿。


    “父亲。”她忘记了先前已向父亲行过礼,又行了一礼后,才在座下落座。


    她的这番举动让周国公愈加困惑,周国公又瞥了魏襄两眼,魏襄的态度倒是平淡如寻常。怎么看都不像是曾与周雪韶相识的模样。


    再者就算相识,那也是周雪韶一人的私事,即便他是她的父亲,只要她不愿意主动说,那么他便是无权过问的。


    舍去心里的怪异感,周国公介绍说道:“这位是云阳王府的世子,魏襄。”


    只这一句。


    便让周雪韶的认知翻天覆地。


    她看向魏襄时的眼神中已不是先前的惘然怅意,而是逐渐沾有惊惧惶恐。


    此时此刻,周雪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是云阳王世子,是她未来夫婿的弟弟。


    云阳王世子和魏襄是一个人。


    她那一纸婚约背后,未来夫婿的弟弟就是魏襄。


    也就是说她是魏襄的未来兄嫂。


    ……


    思绪纷纷杂杂。


    越来越多的情绪交叠在一起,一股脑的挤进了周雪韶的心里,也不管周雪韶愿不愿意接受,就强行拓宽了她的认知,逼着她去接受这些事实。


    魏襄。


    魏珩。


    她不是没有想到。


    只是这天地之大,总不是只有云阳王一脉配得上这个姓氏。更何况魏襄最开始就与她说过,他说他是江都人氏,他说他那时去元洲与她一样,是为了访亲……


    等等。他说访亲。


    这便是周雪韶最大疏忽之处。后来与他日日相处,周雪韶却从未从他口中听过他在元洲的亲属是谁人。也正因此疏忽,致使周雪韶从没发现过,这根本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假话。


    父亲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到。


    周雪韶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忘记了自己此来的用意。


    而当魏襄向她遥遥递来一眼时,周雪韶内心深处混乱的情感达到顶峰,她不想去深究魏襄这意味不明的眼神代表了什么。


    是对她不辞而别的谴责,还是对她不守信用的怨怪?又或者是其他。是报复,是恨,是……


    什么都乱做一团。


    这个时候周雪韶再也忍不住,她从座位上起身,连忙向父亲说起自己“感到身体不适”、“六出院内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父亲既有客人,我便不再打扰……”


    诸如此类的话,周雪韶说了一句又一句。


    周雪韶心中的慌乱之意,再也无法掩藏,以至于每一句接上前一句,都是毫无条理可言。


    总之她要离开。


    而父亲似有所感,沉默地看着周雪韶离去。


    周雪韶心不在焉的离开。而在魏襄眼中,她这是落荒而逃了。


    才重新见这第一面而已,不是吗?


    第一面就成这样,那么往后,她又会露出怎样的惊慌失措呢?


    魏襄轻笑。


    这突兀的笑声落到周国公耳里,周国公皱了眉,而后不过多久,这云阳王世子竟也向他提出告辞。


    这时候周国公把先前的一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发现了映照他预感的有效线索。


    这云阳王世子为何此前想要见周雪韶一面,仅仅是因为她是他未来的兄嫂吗?


    今日对弈,那盘棋其实早该结束了,但是魏襄一直没有落下那既定的一子。他是在等什么?是在等见到她的机会吗?


    而后他终于等到。


    魏襄在听到周雪韶要来时,才落下那一子。而那一子,则昭示着他无言的等待得到了回应。


    如今周雪韶前脚刚走,魏襄后脚就要离开。魏襄是要追上去吗?他追上她,他会说什么?做什么?


    周国公那些不好的预感似乎都在此时得到了印证,他不由得面色一沉。


    “昭之。”周国公不由提醒道:“我与你父亲对你期许甚多,可万万不能叫我们失望啊。”


    魏襄听得懂国公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微微起了笑,“我知父亲与您待我实心实意,在朝堂上,二老支持我与那些迂腐顽固的老臣抗衡,私底下,国公大人待我也像半个儿子那样亲切。昭之,感念至深。”


    闻言,周国公神色大变。


    这魏襄,当真……


    魏襄起身离开。


    他这般行径的确过于坦荡,只不过让国公大人这么快知道他与她关系匪浅,却并非是魏襄本意。


    谁让周雪韶的表现那般明显,想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都是难事。国公大人会在最后提点他两句,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这般,魏襄不禁感叹,如今尚在她至亲至敬的父亲面前都如此难掩神情,等到不久后去到她那真正的未婚夫、他的好兄长魏珩的面前,周雪韶又该是怎样的惊慌失措?


    还是这样。


    一见到他,就藏不住心思。


    魏襄摇了摇头,略有感叹,但也仅是如此,旋即他便只想知道周雪韶同时面对他与魏珩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真是令他期待。


    院外皆是一片四季常青的树木。


    魏襄放眼望去,只觉得秋日中代表生机活力的翠绿颜色实在扰人眼目,好在园中有不少下人,他随意问问,便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


    但是还不够。


    “从这里到那里,可还有什么短路捷径可走?”看着六出院的方向,魏襄问。


    ……


    这边周雪韶才定下心思,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所以周雪韶现在一心想着回到对她来说十分具有安全感的地方。


    六出院。


    拐过一个大弯,周雪韶就望见了六出院的大门。旁边都是一些绿植草木,大抵有一人高,周雪韶顺着路往前迈出一步,她心里面才安定下来,可紧接着就看到一片不属于草木林间的玄青色衣袂。


    紧接着就是一声清越——


    “周姑娘行色匆匆,是往哪里去?”


    随着这道声音一起出现的,是魏襄的身影。


    周雪韶亲眼看到魏襄从她身旁的那片阴暗林间小路中走出。


    他从黑暗重新走入天光之下。


    从那遥远的元洲城,重新来到她的身侧。


    周雪韶煞白了脸。


    40  ? 第 40 章


    ◎冷冽,危险。◎


    周雪韶离开主院后, 一路向六处院的方向走去,途中遇到几个仆侍朝她问安,周雪韶只觉恍惚, 不曾有分毫反应。


    她这异常自然引起了府中仆侍的关注, 待她走后, 二三仆侍趁着修理花园杂枝杂叶的功夫靠在一起,只说:“今日姑娘倒是奇怪, 慌里慌张的,方才姑娘是从国公那里出来的吗?”


    “这我倒当真没看清呢。”


    就在他们还想议论这事时,旁边的人连忙打断:“主人家的事情考虑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只管侍奉好这些花花草草就是了。”


    剩下的人听到这话, 讪讪一笑, “就是随口一说嘛,莫当真, 莫当真啊。”


    花苑重新归于宁静,只留下长耳剪刀修理花叶时咔咔作响的一两道声音。


    而后便是魏襄走过。


    满地长春花,花瓣娇妍。


    魏襄顿住脚步,撷了一枝带走。


    ……


    周雪韶魂不守舍的走在路上, 心里仍旧念着方才见到魏襄时的那番情景, 她格外的恍惚出神,是受到惊吓也是受了刺激。


    周雪韶回想身在元洲城时, 她与魏襄相遇相识的景象, 而今也是历历在目, 尤其因为魏襄已被戳穿的身份,让周雪韶的脑海更乱如麻。


    一个疑惑也油然而生。


    在今时他们于周国公府相遇之前,魏襄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吗?若是魏襄此前并不知情, 而今再见, 他理当同她一样感到惊诧、以及匪夷所思, 不是么?


    可这些反应他为何都没有?


    周雪韶仔细思量,只得出现在的魏襄是得了游魂症,是失忆了的结果。但这实在太过异想天开。周雪韶不确信。


    那么往最坏处想。


    倘若魏襄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周雪韶是谁人,那当时他在元洲城为她做的种种事情,如今看来岂不就是他在故意“引诱”她?


    ——魏襄故意“引诱”当时还是他未来兄嫂的她。


    倏忽间,脑海中浮现出这有违认知的想法。若当真如此,周雪韶全然是被他欺骗。若当真如此,那是他们若寻常男女一般的谈情说爱,在魏襄眼中,是否是一场禁忌邂逅?


    周雪韶不敢往下继续深思。


    再想到此前,魏珩曾说过的那些,要领周雪韶与魏襄会面的事,如今回想,周雪韶竟觉得有三分可笑之意。与此同时,周雪韶更觉得有些因缘际会在此间无形展开——原来即便今日不在国公府见到魏襄,来日去到庆王府,还是要与魏襄相见。


    可周雪韶却私心希望,与魏襄注定重逢的第一面不是在她的家,更不要这么早。迟一点、再迟一点,如今陡然相见,来日去到庆王府再见魏襄,教周雪韶又该如何自处?


    她生出纠结,但也无可奈何。若非当日青珑塔上,庆王殿下向他们施以援手,庆王府的这那场宴会,周雪韶大概是不会前往的。


    只是没想到……


    事已至此,周雪韶不再有别的念头,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剩下的事既躲不了也避不开,索性坦然面对。


    这边周雪韶才定下心思,接着就遇到在她院前等候已久的魏襄,他蓦然出现,玄青衣袍在走动之间勾在林间枝叶上。


    魏襄毫不在意地伸手撇下衣袂,接着就是那句:“周姑娘行色匆匆,是往哪里去?”


    周雪韶虽然在过来时的路上,已经做好决心面对一切的打算,但不代表周雪韶再见魏襄时心中已了无惊慌。


    尤其是在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内连续见到魏襄两次,周雪韶原先稍微平复了的心情,在此刻又继续起伏着困厄难言的波涛。


    周雪韶立定在原地,她其实万分想要拔腿离开,但无奈一见到魏襄,她的视线紧紧落在他脸上,她脚下也如同生了根似的,一动不敢动。


    “不说话?”魏襄再度开口,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的逼迫侵略之意,平淡如寻常。


    可周雪韶深知以他们二人目前的关系来说,怎么可能是“寻常”。现在的魏襄就像是一汪看似平静的池水。但周雪韶知道,这池水实则深不见底,最深处更是深藏一头巨物。


    若周雪韶稍有不慎之处,随时可能落入寒池之内,被这巨物一口吞入腹中,不得挣脱。


    望着周雪韶抿紧的唇,魏襄更是假意无知地询问:“脸上怎么血色全无?”


    说着这话,魏襄就向周雪韶伸出手。


    眼见忽而来到她面前的魏襄的修长指节,周雪韶再不复以往欢喜。


    她为之一惊,紧接着想要后退,哪曾想到一双腿不知何时早就软了,这一退便往身后跌坐。


    “你别过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魏襄太了解她。


    即便周雪韶已用心掩饰,但他却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她在颤抖,她在害怕。


    怕他什么呢?


    他真的会吃了她吗?


    魏襄好整以瑕地望着跌坐在地上的周雪韶,他上前一步。他的步伐本就宽大,而他与周雪韶之间的距离也仅有这一步之遥。


    于是魏襄只迈出这一步,就彻底走近了周雪韶的面前。


    “你要做什么?”一瞬间,周雪韶被魏襄在日光下投落的阴影完全笼罩住。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刻。


    但今非昔比,那时候被他们视为甜蜜欢愉的手段用在今天,只会令周雪韶愈加心生寒意,属于魏襄的那片阴影极幽冷的笼罩着周雪韶,阴影之外的无限光明所在,周雪韶一分一毫都无法感受得到。


    “魏襄。不要再过来了。这里……这里是周国公府,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地方。”周雪韶极力克制自己畏怯的念头,她在魏襄俯身靠近她的时候,对魏襄说出这番警示之词。


    但魏襄仿若未闻,仍然不管不顾的伸手向她靠近,周雪韶再无抵抗的力气。


    一瞬间,魏襄的一只手落下,周雪韶即刻感到耳边一凉,那凉意顺着她的发丝传染到发缝里去,额前冰冷,心也冷了。


    魏襄落下手。


    静静凝视着她,魏襄说:“是啊,这里可是周国公府,我可不敢一把火烧了周国公府。”


    一字一句,再无停顿。


    魏襄竟然向她主动提旧日元洲城发生过的事,这样极度深刻的记忆,也推翻了周雪韶先前荒谬的想法。


    魏襄才没得什么游魂症,魏襄也更是从未有过失忆之态。


    如今见她狼狈,魏襄就是故意的。


    在周雪韶思绪紊乱之时,魏襄站起了身,望了周雪韶一眼后,魏襄动身离开。


    魏襄走过周雪韶的身侧。


    他长长的衣袂状似无意的拂过周雪韶的脸,她的鼻翼间很快浮现出属于魏襄的气息。


    冷冽,危险。


    是让周雪韶心颤的气息。


    过了不知多久,周雪韶从地上起来,耳边又划过一丝清凉,不过这一回却是一朵花从她耳旁落。


    周雪韶才惊觉,方才魏襄是将这朵长春朵别在了她耳侧。


    ……


    这日过后,置办宅铺一事在手中停了又停,一筹莫展。一方面是因为周雪韶尚未向对此有经验的人请教到该如何操行,另一方面则是她因见魏襄而忧心忡忡。


    周雪韶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可仔细想过,她真的不知道吗?


    魏襄今时今日,无非就是在怨怪她当初不辞而别。


    说来也可笑。


    若是当初周雪韶真的傻乎乎的跑去向魏襄辞行,与他轻言离意,以当日魏襄所作所为来看,他真的会首肯让她离开吗?


    结果不言而喻。


    因而周雪韶从没有一刻觉得过当初她一声不吭的趁夜离开元洲城、离开魏襄的身边是错误的决定。


    其实当时魏襄放火焚烧庄园之举已令周雪韶受到惊吓,她离开是必然的,而致使周雪韶对这人完全卸下防备的,就是后来裴氏表哥裴绛向她寄来的信中,明确说明了魏襄的态度。


    魏襄说他不会再纠缠她。


    周雪韶当时竟不觉得他的态度前后有什么出入,如今一看,这句令周雪韶全然宽心之词,分明就是魏襄的假模假样。


    若他不想纠缠,早该在元洲城时就不再纠缠她,又岂会在来日说起什么“绝无纠缠之心”的话。


    然而这些终归只是过往。


    即便周雪韶一再翻出各中细节比对,也只能得出一个魏襄对她从来都是心怀不轨的证明。这不是周雪韶想要的。


    周雪韶想要的,是魏襄今后不论言行举止都与她一别两宽的态度。周雪韶可以接受魏襄借着以前的事反复恫吓她,但是周雪韶绝不想要与魏襄重燃什么旧情。


    尤其是在知道他是云阳王世子的那一刻。周雪韶竟然会念起她与魏珩的那桩婚事,并且也私心希望魏襄也能念着。


    既然身份虽已不同,那就请魏襄在他该呆着的位置上,对周雪韶表露出他该对未来兄嫂所有的一份谦恭的态度。


    周雪韶心生感叹。


    若是放在从前,她是万万不会想到,她会有一日竟然会借这她厌烦已久的婚事来当做挡箭牌。


    果真世事易变。


    魏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周雪韶沉心静思过后,发觉除了那些旧事不能轻易显露于人前,旁的就再无什么了。若是再遇见魏襄,周雪韶实在是没必要始终提心吊胆。


    而到了行宴之期,周雪韶去到庆王府时,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


    马车一路前行。


    抵达庆王府后,周雪韶下车。


    周雪韶刚刚落下脚,旁边的位置上就多出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上的装饰物过分耀眼夺目,用“金碧辉煌”四字称其,也不为过。


    周雪韶认得这辆马车的主人。


    果不出其然,等到这辆马车彻底停稳后,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轻女子,正是景昭侯府的永安县主沈知薇。


    沈知薇没有立即走下马车。


    她站在车架上往远处眺望一番,之后就见到了,立在一边的周雪韶,看到周雪韶,沈知薇今日描绘的格外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沈知薇脚步利索。


    一下子从马车下来,她直直走到周雪韶面前,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担忧的神情。


    沈知薇此般模样落在周雪韶眼中,只让周雪韶觉得实在陌生。就连周雪韶身后的一对小婢,都唯恐沈知薇会对周雪韶做出不利之事,想要上前护住自家姑娘。


    不过沈知薇定定看了她半晌后,忽地嗤笑一声,脸上的担忧尽散,语气嘲弄不已:“你怎的憔悴成这副鬼样子。”


    说着话,沈知薇笑得更大声。


    见她如此,周雪韶也才定心。她方才还以为沈知薇改了性子,如今一看,倒是周雪韶多心。


    而面对沈知薇的嘲弄,周雪韶无言以对。


    近日来,她的确是过分担惊竭虑,脸色不好也是正常,不过出门前周雪韶也看过自己的脸,定然是没有沈知薇说的这般夸张。


    抬眸之际,见沈知薇仍然望着她,“你与魏珩,还退亲吗?”


    魏珩不在面前的时候,沈知薇竟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呼其名。也是在这时,周雪韶想起沈知薇和云阳王府的关系。


    若真要论起血脉缘分,魏珩才不是沈知薇的亲表兄。沈知薇真正的表兄,是那位云阳王妃所出之子,是如今的云阳王世子,是魏襄。


    想到沈知薇与魏襄的这层联系后,再回想沈知薇“退不退亲”的问题,周雪韶更是无声无息,无以作答。


    很快庆王府冲出来几名侍人,将她们带入了正筹备宴席的后院中去。沈知薇一去到院中,就自顾自的找个地方落座。


    过了一会儿,沈知薇嫌这地方人来人往,准备去旁边的耳房那边坐坐,余光瞥见坐在远处的周雪韶,沈知薇叫了她一声。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沈知薇说道。


    周雪韶眨了眨眼,倒是不曾想过,沈知薇会邀请她同往。未曾犹豫,周雪韶点了头,只是与她同行的小婢会为此忧心。


    “这永安县主不是向来见不得我们姑娘好吗?怎么今天这样……”竹苓在周雪韶身后,向身旁的秋桑小声嘀咕。


    声音虽小,却还是被沈知薇听到。沈知薇往身后瞥了眼,“喂。小麻雀,别以为我不记得你,上一次在我家里,你便是这样叽叽喳喳的讲话。”


    竹苓忽然被沈知薇点名,身心一颤,起初不肯屈的回瞪向沈知薇,后来对方刮了她一下,竹苓就软了态度。她低下头后,再不吭一声。


    周雪韶跟在沈知薇旁边时,发现沈知薇对庆王府中的房间布置十分熟悉,沈知薇轻车熟路地去到耳房内。


    只是一推开门,沈知薇才发现她往常待惯了的地方,今日竟多出好些个生面孔。


    房间内,几位女子正坐在桌前有说有笑,房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坐在最中间那俏丽女子被打断了说话,折眉不快。


    在这俏丽女子旁边的二人,一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连忙先一步代这女子开口训斥:“谁这么没眼色,不知道我们正与褚家姐姐说话呢!”


    沈知薇本来想着换个房间就是,只是她一听这话,心里的火气登时冒了出来,她在房间内的几人身上扫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中间的“褚家姐姐”身上。


    “褚?”沈知薇稍有疑惑,不过她很快想了个明白,“原来你就是前些日子名动上京的褚家姐姐,褚云姝姐姐啊。”


    沈知薇所说的词句,明明是热络亲近、讨人欢喜的话,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周雪韶知道她的性格,因而只觉得沈知薇是在阴阳怪气。


    不过也能理解。


    方才那几人对她们的无端的斥责,让周雪韶心里也生出了不快之意。


    只是里头的人,尤其是那位“褚家姐姐”听到后,却露出一脸惊讶而后则是欣喜的表情,“敢问这位妹妹是……?”


    对方称赞她“名动上京”,在褚云姝看来就是对她有意示好。她心生傲然,姿态也愈加端和起来。


    可沈知薇之后的态度却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对她毕恭毕敬。


    沈知薇哼笑一声。紧接着大摇大摆走进这已有客人的厅堂之中,“我叫你一声姐姐,你便真以为自己能担得起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的,认了我这个妹妹。”


    褚云姝闻言隐隐生出不安。


    这个时候,若她还要以为先前沈知薇的那句“名动上京”是夸赞她才情与样貌的话,那她便是真的蠢不可及了。


    “这位姑娘说话倒好生厉害。”褚云姝也不冷不热的回复一句。


    “哪比得上褚家姐姐?早年间褚家姐姐在上京城的传闻,可是人尽皆知呢。”沈知薇慢步上前,寻了位置坐下。


    她一说出这话,对面几人面面相觑,皆露出无措的模样。唯有褚云姝本人,脸色大变,然而当她想要阻拦沈知薇时,为时已晚。


    “谁人不知,如今的庆王殿下还是七殿下的时候,褚家姐姐就追着殿下满宫得跑。如今庆王搬出皇宫、自立府邸,褚家姐姐行事依旧如此嘛!这算不算,名动上京呢?”沈知薇说完话,端起旁边空位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褚云姝气得浑身发抖。


    这歹毒女子,竟将她旧年丑闻说出,褚云姝咬碎银牙,“这位姑娘,你到底是哪家的,说话竟是这样无理无据?”


    沈知薇抬眸瞥向她,“你问我啊。”沈知薇顿了下,继续说道:“我的母亲是旧年的嘉和大公主,你若还想做庆王殿下的王妃,就最好,对他的表妹——我,放尊敬些。”


    语出,室内一片寂静。


    就连先前被气得面色发青的褚云姝,此刻也只能将一腔恼火咽进肚子里。她暗中发誓,定会雪耻,然而面上却对她已深感厌恶的沈知薇,露出了微笑:“原来是沈家妹妹,偶然听到过庆王殿下提起过沈家妹妹,没想到今日一见便生出了稍许误会,望沈家妹妹莫要见怪。”


    沈知薇一听这般言论,冷笑一声,“说的好像你与我那庆王表兄有多熟悉一样。自庆王表兄搬离皇宫自立府邸后,褚家姐姐今日怕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表兄吧?”


    她随意一言,就戳中了褚云姝伤痛处,原先勉强提起的笑容在此时一点不剩,褚云姝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位景昭侯府家的县主,逐渐起了怨恨之意。


    将对方一番数落过后,沈知薇施施然离开,跟着她离开的同时还有周雪韶。先前周雪韶在一旁见沈知薇气势汹汹,一派要从语言上将对方击溃的架势。


    她想阻拦,但沈知薇怎么可能会听她的,因而周雪韶只得满目忧心望着沈知薇,盼她们莫起冲突。


    ……还是起了冲突。


    不欢而散后,周雪韶跟随沈知薇离开,却被褚云姝突兀叫住,“你又是哪家的姑娘?”


    褚云姝不信每个人都像沈知薇一样,她动不得。


    周雪韶顿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对方,正犹豫着,沈知薇脱口而出,“这位也并非是你能招惹的人。”


    周雪韶诧异的看向沈知薇。


    “这是周国公家独女,是云阳王府未来的女主子,更是褚家姐姐心心念念的庆王表哥今日请来的贵客。”沈知薇知道刀子怎么扎才能扎得最狠最深。


    于是褚云姝因她这一句又一句的“庆王表哥”,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褚云姝恨恨地盯着她们看。


    而后来,似乎为了证实沈知薇说的那句周雪韶是庆王府的贵客,外头来了侍人,温言和悦向房间内的几位姑娘问过好后,把目光定在了沈知薇身后的她身上。


    “周大姑娘,殿下有请。”


    这一声落下后,周雪韶只觉背后多出几道令她生寒的视线。


    ……


    随着侍人进入庆王的后院。


    周雪韶见到庆王本人,他正站在庭中,手里把持着一道弓。只是弓上无箭,院中也无持把,左右只是玩玩看看,做不得真的。


    见周雪韶来到,姜朝嘉收起了小弓,面露笑意,“本王方才举止,倒是让周姑娘见笑了。”


    周雪韶摇头,只说不觉。


    姜朝嘉也没有再提及。


    这位庆王殿下请她过来,倒也没有旁的事,只满眼温和的看着周雪韶,告诉她周雪韶,在他庆王府不必拘束,还当这处是周国公府就好。


    姜朝嘉虽这样说,周雪韶低首应下,却不当真。


    她心里想的是,也许将来有一日国公府会变成庆王府,可是到那时庆王府,也依然还只是庆王府邸。


    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过了一会儿,姜朝嘉握着收在袖中的小弓,掀开眼皮望向面前的女子,他轻声开口询问:“听闻周姑娘与云阳王府的大公子魏珩素有婚姻之约,不知周姑娘如今结成婚姻之心,可还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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