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淮卿第一次见到砚礼笙时,是在渔舟村。
那时砚礼笙是来此平乱除祟的仙门世家公子,受村中人敬仰,而他则是村子里做着最苦累活的取珠人。
渔舟村是东海边的小渔村,靠养蚌取珠为生。
原淮卿并非渔舟村人,而是被人牙子贩卖到此地,代替养珠人下水取珍珠的“工具”。
村中近段时日频有村民惨死,恰逢此处又是黎家管辖,砚礼笙则代师前来除祟。
原淮卿碰坏了蚌壳,被主人用藤条不断抽到。
藤条上挂着不少碎壳块,打在身上宛若刀片在割一般,眨眼间的功夫,原淮卿便伤痕累累。
就在他以为今天要被活活打死的时候,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围。
隐约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等他意识清醒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好了。
桌上点着一盏香,袅袅青烟直上,香气淡淡的,却让人感觉非常的放松。
突然,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原淮卿动作迅速的返回床上,佯装自己还未苏醒的样子。
“公子,这些村民嘴里没一句实话,怨气这重,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是啊,公子他们既然不是诚心找我们除祟,我们干脆就不管了,免得出力还不讨好。”
几个一起出来的弟子显然被那帮村民的言语给气到。
不过也正常,村民请他们来除祟,处处提防他们不说,还隐瞒事实,给他们编造一些莫须有的情况。
他们就算是有通天的本领,也难解决这件事。
“消消气,他们既然不肯说,我们晚上便自己去调查看看,怨气如此重,若是放任不管,终将酿成大祸。”
几个弟子表情都不算太好,他们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被村民们贪婪的嘴脸给气到了。
弟子们离开后,砚礼笙走到床边,查看了一下原淮卿的情况。
确定人无大碍后,脸上扬起一抹浅笑。
一进门他就察觉到原淮卿气息不对,人怕是醒了有一会儿了,故意在装睡罢了。
砚礼笙也不去打扰他,在另一边的板凳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原淮卿迟迟没有等到动静,悄悄睁开的眼睛都,就看到砚礼笙双目紧闭,好似睡着了一般。
不知不觉,他竟看的有些入神。
砚礼笙的脸很好看,但比起他的脸,更能吸引人注意的,是他的气质。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看着他的脸,就会不自觉的让人放松下来。
夕阳西下,橙黄色的暖光透过窗户照射在房间的地板上。
砚礼笙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睛。
原淮卿看的出神,没料到他会突然睁开眼睛,一时间闭眼不及,两人目光对视个正着。
“你醒啦。”砚礼笙自然能看出他的窘迫,主动开口,“身体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原淮卿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砚礼笙也没觉得有什么,自顾自的说道:“你身上的伤口我都给你清洗过上了药,只是有些伤口许是因为你长期泡在水里的缘故有些发炎了,会好的慢一些,接下来这段时间可得多注意些。”
他的声音很温柔,好似山间的清风拂过泉水,泛起阵阵涟漪。
交代完,眼看时间不早了,砚礼笙递给他一个黄色纸张的符箓。
“晚上我需要出去一趟,你收好这个,千万别出房间好吗。”
砚礼笙眼神温柔的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叮嘱孩子一般的在与他说话。
原淮卿抿了抿唇,没说话。
房门被扣响:“公子,我们该出发了。”
砚礼笙将符箓塞到对方手中后,拿起放在桌上的佩剑就出门了。
当天夜里,狂风四起。
海上浓雾弥漫,呼啸的海风如同厉鬼的嘶吼。
拂面而来的海风更是充满着死鱼烂虾的腐臭味。
“公子,海面上有东西!”
砚礼笙感觉到翻涌的怨气,就是海面上浮沉的东西散发出来。
当即长剑飞出,没等接近就被黑色雾气缠绕住。
砚礼笙感到不妙,立马朝那东西方向飞去。
众人联手驱散雾气后,看清海中物时,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原是他们刚刚离的远了,所以才会认为海面上的东西不大。
如今近距离观看,顿时头皮都麻了。
海面上十来具泡年轻貌美的女尸,她们的脸上都带着精致的妆容,唇角微微扬起。
但让那个人觉得怪异的是,她们身上未着寸缕,腹部就好像是被吹大的气球,随时都会炸开一般。
她们的眼球的浑浊的灰色,眼白的部分占据眼眶的大部分面积,直勾勾的看着他们。
脸上扬起的笑容搭配上他们的样子的,让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体,村子里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女尸突然掀起一道十米高的巨浪,暴涨的海水仿佛要将他们吞没。
风浪汹涌,村中家家户户的窗户都被吹的呼呼作响。
时不时还伴随着女人的凄厉的叫声,令人不寒而栗。
停靠在岸边的渔船被飓风掀翻,砸落在地面上碎成好几块。
带着湿气的海沙被卷起,落在脸上刮蹭的人生疼。
砚礼笙在队伍最前方,率领弟子摆出法阵。
红莲印冉冉升起,染红了大片天空,像是一盏巨型纸灯。
原淮卿透过窗户上的破洞往外看,只能看到满天的红光,以及一小点的砚礼笙。
嘶吼声持续了一整夜,太阳升过海平面后,一切归于平静。
听了一夜叫声的村民小心翼翼打开门,确定外面没有危险后,才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走。
一群人来到海边,靠近海的沙滩变成了暗红色,海面上还漂浮着腐烂的碎肉。
砚礼笙以及一众弟子脸色苍白的盘坐在海滩上,任由海水袭来染湿衣摆。
其中一个村民见他们几人身上有金色光芒流转很是稀奇,上手就要去摸。
没等碰触到砚礼笙,就被一道力量震飞,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摔落在地上,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见此,那个村民的家人发出惨叫,一个劲的要他们的给个交代。
砚礼笙被吵闹声打扰,睁开眼眸。
看到他眼神的一瞬间,原淮卿整个人愣了一下。
砚礼笙的眼神充满疲惫,像是失去了光泽的宝石一般暗淡。
村民吵吵闹闹,砚礼笙顾忌到还在调息中的弟子,为防止他们被打扰,导致元气逆行,最终花钱了事。
得了钱财的村民眼睛都亮了,没想到砚礼笙出手这么阔错。
几个村民对视一眼,打起了坏主意,准备效仿刚刚那人,去讹砚礼笙一笔。
原淮卿站在边上的位置,正好看到那几人的嘴脸,眼中满是不屑。
人家救了村子,不仅一句感谢都没有,反倒惦记起人家的钱袋子来了。
所幸,在处理完“赔偿”问题后,砚礼笙直接设下结界,将所有弟子笼罩起来。
一瞬间砚礼笙以及所有黎家弟子都好像隐身了一般,顷刻间消失在他们面前。
村民们都傻眼了,宛若到嘴的鸭子飞了一般,嘴里不断骂骂咧咧。
等砚礼笙一行人再度出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原淮卿被养珠人催着去干活,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在吵吵嚷嚷的。
突然听到一声怒吼后,随着其他取珠人怂恿他一起出去,才看清情况。
黎家弟子与村民起了冲突,非要他们说明清楚的海女的来历。
村民却怎么都不肯说,只称他们是看错了。
双方一时间争执不下,才闹到红脸地步。
最终以黎家弟子与砚礼笙一道离开了村子,尽管人已经走了,村民嘴里依旧不断骂骂咧咧。
当天夜里,海上传来诡异的歌声,曲调悠扬婉转,好似在耳边说着吴侬软语一般。
村中的女人如同着了魔一般,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动作僵硬的往外走。
任凭男人怎么喊叫,她们都好似听不见一般的往前走。
原淮卿被叫喊声吵醒,等他到海边时,就看到海滩上全是尸体。
都是村中的女人,她们的脖子不自然的扭曲着,一双眼睛瞪大老大。
更诡异的是,腹部不断膨胀,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像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没等他们想明白发生什么,就看到女人们胀起的腹部不断鼓动,好像有什么东西给要冲出来一般。
随着一连串的巨响,女人的腹部爆开,就见里面发出密密麻麻的小虫。
小虫子在地面上快速爬行,好像在海滩上铺上一层黑色的地毯一般。
村民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纷纷尖叫的往四周跑。
跑的慢的老人被小虫追上,顷刻间被啃咬掉了身上的血肉,变成了一具骷髅架子。
看到这一幕,村民们更害怕了。
就在他们以为必死无疑时,原本以为已经离开的砚礼笙与黎家弟子全都回来了。
天空被映衬成了暗红色,长剑如同雨水一般落下,将将追赶村民们的小虫斩杀。
原淮卿惊了,没想到仙门之人竟有如此本事。
而这时,红莲花灯飘满了海面,大海深处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并伴随着黑烟升起。
原淮卿看着空中并肩而立的两人,眉头紧皱。
等事情都解决后,原淮卿才知晓那人身份。
突然出现的白衣男人叫黎昭,是砚礼笙的师傅,也是黎家三公子。
黎昭得知砚礼笙率领弟子出去除祟,到底是不放心,暗中跟着来了。
若是一般妖邪,砚礼笙吃些苦头就罢了,他也未见得会出手。
可他们这次碰上的是海珠女。
就连黎昭都有些意外,村中人竟然能心狠到这个地步。
传闻在海辰时所降生的女子都是海女,是大海的女儿。
只要拥有海女,便可保佑出海平安。
若是在海女腹中种下海珠芽,便可收获大量海珠。
一开始村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不曾想,海女被种下珠的当年,村子珍珠大丰收。
被利益蒙蔽的村民开始暗中诱拐海女,将他们囚禁在村中。
砚礼笙他们所在海面上看到的女性尸体,都是枉死的海女。
海女生前死后都遭遇了非人的虐待,怨气深重,已非砚礼笙他们这些小辈所能控制。
黎昭便让他们做了出戏,假意离开村子,海珠女察觉到他们离开村子后便会现身。
倘若不如此,海珠女继续在海上兴风作浪,到时候整个渔舟村将会鸡犬不留,若是有人靠近,则会被迷惑心智,这里也将会成为自戕圣地。
黎昭将海珠女的事情与村中人说了,他们一口答应会为这件事负责到底,去官府自首。
至于是在说场面话,还是真心悔过,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仙门世家中人除妖邪之事外,不沾红尘俗世,不与官府打交道,他们自然不会轻松村民去官府。
离开渔舟村前,砚礼笙要买回原淮卿等取珠人的卖身契,将契约交于他们本人,让他们自行决定未来的去处。
原淮卿重获自由心情复杂。
他无处可去,打探黎家所在地后,前往那处小镇上落脚。
做了那么多年的取珠人,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最后得一丧葬店老板收留,在他店里学做纸扎人。
砚礼笙凡是下山游历,又或者是游历归来,都要途径小镇。
原淮卿也不知道为何,只要他出现,就会追随他的身影。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直接,砚礼笙被看的次数多了,也就与他熟悉起来。
砚礼笙每逢外出,都会给他带些小玩意。
有时是点心,有时是摆件玩物,可能不甚值钱,却也是他特意带回的。
两人渐渐熟悉,原淮卿方觉他竟是个话如此多的人。
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说的有滋有味,原淮卿喜欢听他说话,听着他讲述游历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好像自己也去过一般。
除此之外,他听的最多的便是他的同胞弟弟。
砚礼笙有个同胞弟弟,他们兄弟二人是双生子,弟弟只比他晚生一炷香的时间。
从砚礼笙的言语中,原淮卿能够感觉到他们兄弟二人关系非常要好,哪怕因为双生子不可养于一处的言论,也丝毫不影响他对弟弟的喜欢。
而他弟弟,似乎审美水平不怎么好,总爱送他一些丑东西。
例如他脚上这双绣着歪歪扭扭竹子的丑鞋子,如果不是特意说,他根本就想不到,那绣的竟然是个竹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原淮卿等着砚礼笙归来与他讲述这一次游历的趣事时,一群人先找上了他。
他们说他说宛丘七皇子,因被刁奴替换才流落民间。
可事实上,他的确是宛丘七皇子。
不过他不是被刁奴替换,而是被皇后所扔,只因他的生母是与她有仇怨的贵妃。
贵妃失子郁郁寡欢,不久便香消玉殒。
此番将他寻回也根本不是因为找寻流落民间的皇子,而是宛丘战败,需要给西陵送质子。
皇后不忍送自己亲生的儿子,便想起了他。
原淮卿却想到再见砚礼笙时竟是在西陵皇宫。
他们一个是宛丘送来的质子,一个则是金尊玉贵,正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砚礼笙会死在自己面前,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修为如此之高的砚礼笙会死,他怎么可以死。
更让他痛恨的是,为什么自己这般无用,砚礼笙的弟弟可以被“复活”自己却做不到复活他,哪怕是僵尸的样子。
他疯了一般的学制尸,却一直在失败。
一次偶然,他再次回到渔舟村,竟然发现那群不知死活的村民又在养海珠女。
他的阿笙费了那么大的劲才除了海珠女,他们怎么敢毁了他的心血。
他们该死,都该死。
原淮卿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鲜血染红了大片海水,与砚礼笙红莲灯漂满整个海面时很像。
却又不那么像。
阿笙的红莲海没有血腥味。
他该怎么办,该怎么把阿笙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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