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第51章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第51章
今日一早, 程峥就坐在御书房里叹气。案上的奏则堆成山,他疲倦地把折子推开,捏着鼻梁往后靠。
许嬿捧着碗参汤侍奉在侧, 眼下没有外人在, 她说话的语气娇滴滴, 道:“表哥这些日子为了前线和工部的事寝食难眠, 眼下工部的差事也办好了,还愁什么呢?”
工部的事委屈了许敬卿,程峥这几日对许嬿格外好。张口喝了许嬿喂过来的参汤,程峥道:“武德侯的家底充入了国库, 户部都还来不及清算这笔账,这不,鹭州等地就发来奏报催军粮的欠款,今早陆家姐弟又进宫请安, 拐着弯讨赏, 竟然想要朝中拨粮调兵去扶持鹂鹤两州,添堵!眼下各司又运转起来, 哪哪都是用钱的时候,这钱还没捂热呢, 眼瞧着就要流水一样地花出去, 想到前几个月囊空如洗的时候,朕心里就发慌。”
许嬿站着喂汤不方便,干脆侧坐在程峥腿上,“这钱给了户部, 就该户部操心, 张大人也是, 什么都要表哥定夺, 户部尚书的位置干脆换个人坐好了。”
这话言重了,程峥揽着她的腰身说:“张吉是父皇在世时重用的老臣,朕若不是皇帝,还得拿他当叔伯看。而且他也是谨慎,事事都呈报于朕,也比那些瞒着不报的好。起码,他真拿朕当皇帝。”
“表哥就是太顾念旧情了。”许嬿低着眉说:“长公主若也念点与表哥的姐弟情,想必也不会让表哥这般为难。”
程峥蹙眉,说:“户部的事与公主何干?”
许嬿把汤匙一放,道:“户部的钱怎么发放虽不由公主做主,但那陆姑娘的折子她拦一拦还不简单?前阵子陆楹不是在工部贴身护卫公主么,她上的这封折子,公主难道事先不知,明知圣上难,公主也不拦着点,说不准……”
程峥厌烦人说话吞吞吐吐,“说不准什么?”
许嬿搁下汤碗,正色道:“这鹭州挨着朔东,两地之间素有往来,若是鹭州等地再强大起来,难保这是不是在给朔东添砖加瓦,再加上殿帅手里的三万禁军,往后表哥想牵制裴氏岂非难上加难?公主不是不知道表哥的难处,她不拦着陆姑娘,不会……是在替裴氏打算吧?”
“你胡说什么?”程峥脸色微沉,显然是不爱听这话。
许嬿忙站起身,委屈道:“臣妾说错话了,只是……臣妾身为女子,最知情爱一事是心不由己,正如臣妾待圣上重于许家,无论圣上如何对待父亲,臣妾心中,圣上永远都是第一个。”
“……朕也没说什么,你又哭。”程峥拉过许嬿的手,抿了抿唇,有些理亏地说:“朕知道这回舅父受委屈了,不过这事断干净,对舅父也没坏处,往后咱们还是一家人。”
“嗯。”
许嬿含泪应了声,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却没有让程峥心软,他此时神思已然飘远,正琢磨着许嬿的话。
去到皇后宫里时,忍不住与皇后谈及此事。
前三个月程峥困在寝宫里,日日只有皇后相伴,大事小事竟都习惯与她说道了。姜亭瞳体贴,最能把话说得恰到好处,即便不能解决问题,也能使程峥少点烦闷。
可这回姜亭瞳却没有剖析此事,只说:“事关朝政,臣妾不敢多言,况且……臣妾久居深宫,没听说陆楹与公主有什么交情,实在不敢妄下判断,珍妃所言的确也有道理,不过圣上耳清目明,公主究竟如何,想必圣上心中自有一杆称。”
程峥顿了顿,“皇后谨遵本分,是朕糊涂了。”
他紧接着蹙了下眉,前阵子他让许嬿闭门养病,可皇后都不知的消息,她那里倒是灵通。
姜亭瞳仿佛是见他烦忧,笑了笑说:“正巧,今日初一,公主要进宫请安,圣上有什么话,不若直接问,亲姐弟何必搞得如此生分?”
程峥正犹豫,便有宫女打帘入内,躬身道:“娘娘,公主到了。”
姜亭瞳忙说:“快把人请进来。”
……
程慕宁进到殿内,程峥与姜亭瞳正一左一右端坐着,乍看之下男才女貌,很有琴瑟和鸣的味道。她上前行过礼,姜亭瞳让人扶她起了身,三个人坐下温情脉脉地叙了叙家常。
不多久,姜亭瞳便以头风发作为由退了下去,独留空间给这对姐弟相处。
殿内却一时沉默了下去。
程慕宁莞尔道:“圣上怎么瞧着没个精神劲儿,又碰到什么难事了?”
“倒也没什么。”程峥唇瓣微动,挣扎片刻还是问:“阿姐可知陆楹上折求情朝廷扶持鹂鹤两州的事?”
程慕宁只是停顿片刻,没有回避,道:“此前的确听陆姑娘提过此事,不瞒圣上,陆姑娘曾为这事求到我跟前过,想让我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
程峥没想到程慕宁这样坦荡,愣了愣说:“那,阿姐是如何想的?”
“涉及军政,我若替她求了圣上,届时传到前朝,难免又要引起非议。”程慕宁道:“是以没有应她的请,此事还是圣上自己定夺为好。”
程峥琢磨着她的意思,“那阿姐打心底里是觉得,朕应该应允?”
程慕宁唇畔始终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她很了解程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假模假意地否认,“是,不过即便我不说,我相信圣上也会应允。”
程峥心生疑惑,但他不能把这种迷茫表现出来,只稳重地说:“为何?”
“因为鹭州是鹭州,朔东是朔东。”程慕宁看着程峥这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睛,说:“但如果鹭州受鹂鹤两州连累而无法自保,鹭州与朔东的那条界限,就说不准了。”
程峥心中“噔”地一声,那缕混乱的思绪忽然被人扯断了。
鹭州紧挨着朔东,这些年没少受朔东庇护,也因此两地之间往来才比较频繁,许嬿说鹭州强大会给朔东添砖加瓦不是不无可能,可程慕宁所言却也在理。
鹭州有耕地,有粮有兵,此地若是彻底依附了朔东,难道不也是另一种添砖加瓦?
怎么做都是个难,程峥觉得头疼,“阿姐可是想好主意了?”
“寻常地方难有再让朝廷插手军务的机会,这种好事,可是千载难逢,圣上何不利用起来,趁着调兵遣将,将此三州都抓在手里?”
程峥思忖道:“阿姐的意思是,趁这机会安排人手?但鹭州偏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要抓在手里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万一……”
岂非是在给朔东做嫁衣?
“此事简单。”程慕宁就像程峥腹中的蛔虫,不必他言明便知悉他心中所想,道:“当初父皇怎么拿住朔东的,圣上有样学样即可。”
程峥一怔,“你是说陆戎玉?”
程慕宁道:“陆公子于军务上没有天分,他又喜欢京中繁华,若能得一闲差留在京中,这不也是皇恩浩荡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程峥一时欣喜,撑着桌案起了身,来回踱了几步,想了想说:“朕再赏他一座大宅子给他栽花种草,他若想要再培育什么稀有花种,朕再将花房的人给他送去,这不比他在鹭州强?”
程慕宁缓缓点头,笑说:“还是圣上思虑周到。”
程峥松了口气,但同时也冷静下来。他原本可以直接驳回陆楹的请求,甚至可以当作没瞧见,说实在话,眼下不止是张吉,经过上回国库的一贫如洗后,程峥现在也像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凡是能省钱的地方,绝不多给一个铜板。且此事涉及军政,又是个那么敏感的位置,若是旁人来与他说,无论是劝他点头还是劝他驳回,他只怕都有所疑心。
即便是程慕宁,他也没有完全卸下心防。
程峥沉吟道:“阿姐这些日子出入裴府频繁,朕还以为,你会因为裴邵而偏帮朔东……”
程慕宁闻言一笑,只是那笑很淡,显得有些苦。
“圣上将我接回京,我知道圣上的用意,我与圣上是姐弟,圣上的难处便是我的难处。当年我可以做的事,如今也一样可以为圣上做。”
程峥动了动唇,心中顿时一阵酸涩。
当年……
程慕宁与裴邵的谣言四起时,程峥就吞吞吐吐地向程慕宁打听过这件事。只是彼时姐弟二人尚还亲近,程峥对程慕宁更多是关心和好奇,问话时虽磨叽但也直接。
他问:“阿姐是看上了裴邵,要他当驸马吗?此人才刚入京没多久,尚不知人品,若要做朕的姐夫,还得再考察一二呢。”
而程慕宁告诉他说:“圣上多虑了,裴邵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但他背后的裴氏若能成为你的助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届时不必你柔声下气,自会有人跟你伸手。”
程峥那时明白过来,震惊道:“那怎么行?阿姐可是公主,公主的名誉……不行,这太委屈你了!”
一旁的永昭甚至红了眼,说:“如此一来,长姐以后可不好挑驸马了,这是终身大事呀,再想想吧。”
……
时至今日,程峥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眼下的踌躇更多是被戳穿用意的难为情,他抿了抿唇,道:“但阿姐对裴邵,当真没有一点情谊?若是阿姐愿意,朕可以给你们赐婚,如此也堵了悠悠众口,免得他们再毁阿姐清誉。”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再说我的清誉与圣上的江山稳定比起来,不值一提。”程慕宁云淡风轻地说:“而且,我没有忘记父皇下旨命裴氏次子进京的用意,朔东掌兵十五万,我们要用它,却也要防它,但拴着裴邵的这根绳并非是我,而是圣上的态度。倘若一朝尚公主就要将他手中权柄架空……圣上,物极必反,困兽犹斗,兔子急了还咬人。”
话音落地,程峥呼吸一滞。程慕宁这么一点,他当下竟然有点后怕,那手握三万禁军的可不是兔子,他确实有点着急了。
“阿姐说得对。”程峥缓了口气说:“只是要暂时委屈阿姐了。”
“我不觉得委屈。”程慕宁温柔地说:“父皇临终前要你我相互扶持,为你做什么,都是我这个姐姐应该的。我们是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离了皇宫,银竹才敢说话:“公主提议将陆公子留在京城,那陆指挥就这一个儿子,此举会不会得罪鹭州?陆姑娘那里也未必同意。”
“跟朝廷要钱要兵,总不可能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凡是有舍才有得,陆戎玉在鹭州发挥不出用处,在京城反而能替三州百姓免匪乱之苦,这是他的荣幸。”程慕宁踩着青石砖,走路格外仔细,一谈及正事她总是语气平平,显得冷漠:“而且,没有陆戎玉,陆楹才能在她父亲身边施展手脚,她该谢我。至于如何与鹭州交代,那是她的事。”
银竹无言以对,公主说得不无道理。
马车等在宫门口,程慕宁弯腰上了车,银竹自觉让车夫将车驾回了裴府。下了马车,程慕宁从偏门入内,在院中撞见了步调仓促的卫嶙。
程慕宁顿步,迟疑道:“午膳的时辰,有什么差事这么着急办?”
“呃。”卫嶙看到她的那一瞬脸色怪异,然后才拱手说:“主子让去查个人,属下不好耽搁。”
程慕宁没有多问,侧身让他先行了。
此时堂间已经摆好碗筷,裴邵坐在席上,边喝汤边翻看手里的册子,程慕宁走过去,温声道:“你看什么呢?卫嶙匆匆忙忙的,你让他去查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公主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小裴擅长……没关系被伤过的心脏很强大
52 ? 第52章
◎“没忘,你最好也别忘。”◎
第52章
程慕宁说话前先净了手, 坐下时攥着帕子把根根手指擦得干净。裴邵一口将汤闷了,合上册子,说:“军务上的事, 怎么样, 说动圣上了?”
“不知道。”侍女在旁添了饭, 程慕宁拾起筷子道:“圣上性情不定, 此时若有人故意唱反调,再给他吹吹耳边风,指不定又变了。等等吧,让他再想几日。”
程峥耳根子软, 谁的话都听两句。
裴邵不爱吃甜的,但程慕宁喜欢,自打她来了府上后,后厨备菜四道菜里三道都是甜口, 裴邵挑挑拣拣, 只能夹了块乳腐,说:“我要提醒公主, 如果事情没成又折了个儿子,陆楹无法与鹭州交代, 届时圣上要平鹭州的怒火, 这个账只能算在你头上。”
程慕宁夹起鱼片的筷子一顿,她才刚进门,还没与裴邵说适才与程峥交手的情况,这人怎么知道她提过陆戎玉?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奇怪, 御前的禁军和内侍大多都是他的人, 想知道什么都很容易。
程慕宁抬眸看了裴邵一眼, 那一眼里她脑中飞快转过方才在宫里与程峥的对话, 但猛地一下竟然想不起来具体说了什么。
尤其是还有视线干扰。
裴邵替她将那片掉落的鱼肉夹到碗里,神色瞧着很平常,说:“公主在想什么?”
“嗯?”程慕宁的思绪被他带走,挑开鱼刺,说:“我在想,看来陆指挥是急脾气。”
她当然知道,一旦程峥被她启发而留下了陆戎玉,最终又不肯下旨整顿鹂鹤两州,那么她这个提议将陆戎玉留下的公主,必定要被推到陆家人面前泄恨,可瞻前顾后会错失良机,纵然不能一步制胜,但出手了才有见招拆招的机会,无论如何鹭州的事要解决,杨伦她是一定要放到鹤州去的。
程慕宁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张狂的赌徒,只要她想就会倾其所有。
乳腐味道不太好,裴邵撂下筷子喝了茶,说:“何止急,他奉行的不是忠君二字,他所忠于的,只有鹭州的百姓和自己手底下的兵,一旦有任何差池,恐怕不是公主三言两语可以糊弄过去的。”
程慕宁扬了扬眉,“这么说来,圣上那里是非说动不可了。”
“也有转圜的余地。”裴邵说。
程慕宁吃着鱼看向他。
裴邵一本正经地说:“只要陆戎玉成为驸马,没有什么比这更名正言顺留在经常的理由了,纵然是陆家也挑不出错来,将来成为了一家人,陆家自然不会为难公主,公主说是不是?”
程慕宁手里的筷子轻轻抵着唇,闻言眉梢轻轻挑了下。
裴邵一笑,提壶添了添茶,说:“逢场作戏而已,当不得真,谁当驸马又有什么关系。”
“逢场作戏”这四个字,让程慕宁眼皮一跳,总算想起来那股不对劲的心虚感是打哪来的。走神的片刻,嘴里的鱼肉仓皇从喉咙里滑下去,她倏然剧烈咳嗽起来。
银竹吓了一跳,正手忙脚乱地要去倒水,那边伸过来一只手,裴邵已经将茶盏推了过来。
程慕宁喝过水,咳得眼睛都红了。
而始作俑者正悠哉坐在对面,方才一筷子没动的糖醋藕片,竟然也吃得很得劲。
程慕宁看过来的眼中含着泪,竟然有点可怜的意味,她皱了下眉,懊恼中带着点怨念。裴邵却没忍住笑了,刚才还有点不爽的情绪陡然消散,克制了一下才没把手伸过去揉她的脸,只能从她手中拿回自己的茶盏,将剩下的水含在口中,跟着笑意一并咽下去。
……
饭罢,漱过口后,程慕宁在书房里看吏部新拟的填补工部空缺的官员名单。裴邵进来的时候,书案边唯一一把罗圈椅被霸占,椅子后还垫着软枕,座上的人没有让位的意思,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架势。
裴邵走近,拿了桌上的腰牌,说:“看出什么门道?担心许敬卿继续在工部安插人手?”
“难说。”程慕宁道:“这是个大好机会,谁都想来插一手,你的人不也在里头……坐吗?”
她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留的半个空。
这么点大的地方坐什么,裴邵看了眼她有意卖乖的神情,不上当,说:“不坐。”
程慕宁见他吊上腰牌,合上名单,道:“进宫?”
“刑部。”裴邵道:“工部的案子还没有彻底结案,怎么判刑需得商议,斩首流放,都要殿前司协理?”
“殿帅辛苦了。”程慕宁拉住他的衣袍,起身说:“发冠歪了,低下头,我替你正一正。”
裴邵伸手扶了下发冠,鼻息间逸出声心知肚明的讽笑,但还是低下头。
这人生得高大,程慕宁纤瘦的身体站在他面前很没有压迫感,反而有一种任君采摘的蛊惑,她踮脚伸臂去碰他的发冠,衣袖往下落,露出一截嫩白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蹭过裴邵的视线。
她仰头看他,笑说:“殿帅神通广大,往后宫里的消息能不能给我也透露一些?”
她说话时呼吸喷洒,隔着层层衣衫烫到了裴邵。男人眼神微暗,垂目与她对视,“公主连鹭州的消息都打听得仔细,哪里用的着我?”
程慕宁双手绕到裴邵后颈,整理着他的衣领说:“那不一样,宫里被禁军围得像个铜墙铁壁,我的手再长也长不过你,总归有疏漏的地方,还望殿帅往后能多多提点。”
她顺着衣领往下正了正他的腰带,看向他的眼神却很清明,说:“今夜回来吗,要让刘翁给你留饭吗?”
嗬。
裴邵拿住她勾在腰间那只不安分的手,往前一步将人抵在桌案前,俯身看她,说:“你再继续?”
程慕宁掌心搭在他肩颈上,无视掉他话里的威胁意味,故意压低了声音:“要让人去刑部给你告个假吗,殿——”
程慕宁话没说完,陡然倒吸一口气。裴邵掐在她腰间的手使了点劲儿,另一只手摁住程慕宁的唇,怎么会有这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人前人后说的简直是两模两样,如果这是一种天赋,那这种天赋的杀伤力根本不亚于任何刀枪剑戟。
她在程峥面前说的兴许是假话,但在裴邵这里却也未必是真话。
裴邵忽然很想扒开她这张嘴看看,里面到底哪些是真心话。
程慕宁的下颔被捏疼了,唇齿被迫轻启,裴邵眼神幽暗地盯了许久,才低头下来粗暴地吻住。程慕宁吃痛地皱起眉头,搭在他肩头的手从胸口滑落,又被裴邵一把接住。
亲吻中握住程慕宁腰间的手一紧,她被托到了书案上,坐在那本名册上。
裴邵腰间的牌子硌着她小腹,程慕宁探手去摸,想要摘掉,却摸到了比腰牌还硬的东西。
只听裴邵“嗯”地一声,松开了她的唇,程慕宁借此大口呼吸,但那只下意识要躲开的手被裴邵捉住,原原本本又按了回去。裴邵将人抱起,坐在了那把罗圈椅上。
窗外明光烁亮,初秋的蝉鸣自有它温柔的音调。一男一女在临窗拥坐,时不时亲吻两下,似乎也合了景致,偶尔有侍女经过的脚步声,程慕宁手上的动作会忍不住重两分,伴随而来的是男人粗重的呼吸。
可裴邵除了鬓角的湿发和眼尾那点红,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
程慕宁的耳垂已经被捏红了,一只耳铛不知道滚到了哪个角落,手上的乏力让她分不出精力。
裴邵索性将她另一只耳铛也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哑声说:“我刚才说的,怎么想的?”
程慕宁手酸,思绪已完全混乱,“什么?”
裴邵这会儿很有吃饱餍足的松弛,手松松扶着她的背脊,耐着性子提醒她:“陆戎玉。”
程慕宁瞥他一眼,疲倦地说:“没想过。”
裴邵就这么看她,挑眉“嗯”了声。
那显然是个不相信的眼神,程慕宁手上动作渐慢,对他说:“喂点水。”
裴邵倾身拿过杯盏,程慕宁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缓着气道:“若是我没有说动圣上,就必然要面对鹭州的勃然大怒,你觉得我不可能不考虑后果。”
裴邵没答话,那是洗耳恭听的意思。
程慕宁笑了一下,但那笑带着点脾气,连带着手上的力道都没轻没重,裴邵被捏疼了,额角不由跳了一下,就听程慕宁道:“我当然考虑过,但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且不说朔东与鹭州的交情,就说以朔东的实力,陆家人会轻易动我么?殿帅……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当初接近你的目的?”
裴邵微顿,当年程慕宁的别有所图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道坎,哪怕现如今裴邵也因此心有芥蒂。那种芥蒂不是恨,裴邵说不清楚,但即便如此,他也照样能与她水乳交融,耳鬓厮磨,只是在时不时想起这人或许只是在与自己虚与委蛇时,裴邵会有一点走神,包括在刚才这种时刻。
可方才程慕宁提起这件事,不知究竟是哪个字得了裴邵欢心,听起来不仅不刺耳,他甚至有些愉悦。
裴邵喉结微动,低头吻了程慕宁的眉眼,“没忘,你最好也别忘。”
【📢作者有话说】
公主每日生存通关挑战
……
来了来了
迟到了,发红包(跪
53 ? 第53章
◎似乎想知道她究竟会站在谁那里。◎
第53章
卫嶙领了裴邵的命, 三天的时间就把周泯身边查了个底朝天。
周泯是随裴邵从朔东过来的,在京城四年一直近身跟着裴邵,他平日走动很简单, 除了裴府的下人侍卫, 就是殿前司的禁军, 可以说一日除了睡觉那三四个时辰, 他几乎都围着裴邵打转,所以卫嶙属实没察觉,周泯竟不知何时有了个小娘子。
堂前,周泯耷拉着脑袋站在中央, 说:“是上年有一日在酒肆喝酒,碰到萍娘……就是赵萍,我瞧她被几个混账为难,便出手将人救了下来, 我见她没爹没妈, 一个人孤苦无依,后来一来二去就……没说这事是因为萍娘身份低贱, 是个舞姬,她平日总不愿出门见人。”
裴邵坐在上首, “卫嶙, 拿给他看。”
卫嶙应下,这才把查到的东西递给周泯。
其实也就几页纸,但将赵萍的身世写得很详尽。
卫嶙看周泯逐渐白下去的脸,不忍道:“赵萍的母亲原是赵宗□□里的嬷嬷, 赵萍刚及笄就被赵宗正收作通房了, 后来她母亲没了, 可也不是孤苦伶仃, 她还有个兄长叫赵锦,也是上年过了禁军考核,眼下在殿前司当差。赵锦借着当值与珍妃宫里往来频繁,想来把赵萍放到你身边也许是许相的意思。”
说罢,卫嶙抿了抿唇,说:“殿帅,赵锦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当差,没察觉此事也是我的失职,不能全赖周泯。”
周泯闻言无地自容,已经快把头低到地上了。
自打上回没看顾好公主领了板子后他就很是丧气,毕竟进京四年,周泯虽然性子粗条但也没犯过什么错,好容易挂了官职却失了手,近来本就小心翼翼的,没想到后院起火……
兄妹两人都是许党的人,一个安插在他身边,一个安插在殿前司,一旦里应外合,殿前司出了任何差池,周泯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届时连累的一定是殿帅!
这本就是敌人挖的坑,而他竟毫无察觉地往里跳!
周泯跪下来,说:“是我昏了头,竟听赵萍一面之词而未去细查,请主子责罚!”
卫嶙一看,也跟着跪了下来。
裴邵没说话,殿前司的腰牌被他盘得油光发亮。
程慕宁转着团扇的扇柄,底端两颗彩珠碰撞的声音是堂间唯一的声响,片刻后她才开口道:“看来,闻嘉煜这回是帮了大忙。一年前就埋好的棋子,如此刻意安排,明面上的信息定是假的,若不是特意去查,恐难发觉,你说许敬卿想做什么?”
裴邵淡淡抬了眼,道:“能被闻嘉煜察觉,定是这两人近日与许家有所联系,他想做什么,不日就知道了。”
说罢,他扫向跪下的二人,语气平稳地说:“都起来,还没有死人,脸上那哭丧的表情收一收。赵锦和赵萍我都要留着,你们回去谁都不许动,平日如何就如何,给我装得像样点。”
卫嶙最先反应过来,起身说:“属下明白,定会在暗地里留意。”
“把你手底下的人查干净,再有一次,你就回府里当侍卫,别干了。”裴邵冷冷地说。
卫嶙呼吸都屏住了,“明白。”
周泯从地上爬起来,肃然道:“我也明白,绝不让萍娘……绝不让赵萍察觉!”
这两人是难兄难弟,当下垂头丧气地走了。
程慕宁看着周泯沮丧的背影,说:“一码归一码,周泯也是可怜人,掏心掏肺换来这么个结果,就他眼下这样子,回去对着赵萍也装不明白,好说也是你的人,劝劝吧。”
“劝不了。”裴邵斜了眼程慕宁,又看向周泯,很有经验地说:“这几日让他当差,别让人给他轮值了,既然装不明白,少见那人就是。”
八月十五是中秋,宫中要设宴赏月,这是惯例。
内侍省打月初就开始筹备,近来换季,皇后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利,程慕宁便常进宫帮衬着拿主意,宫里进进出出不方便,中秋前她就宿在后宫,每日早朝过后,宫里总是最快得到消息的地方。
纪芳被丢在公主府那么多时日无人问津,当下回宫,办事更为勤勉。这日从御书房打听来消息,紧赶着就回扶鸾宫给程慕宁说:“公主今日还是不要去御前请安了,圣上这会儿正为步军司的事情不高兴呢,这小半月朝中上折子推举卫小将军接手步军司的人愈发多,圣上都没有理会,今日一早又有人当朝上奏,圣上碍于殿帅的面子没有驳斥,但散了朝便在御书房砸了杯子,公主这会儿过去,小心被此事牵累。”
程慕宁近来有所耳闻,显然这并非裴邵的手笔。
他想要步军司不假,可工部的事殿前司出了风头,许敬卿在程峥跟前卖惨,此时不是裴邵拿下步军司的好时机,更甚至于,眼下步军司于他来说,反而更像是个烫手山芋。
这么一封奏折一封奏折地呈到御前,糟践的都是程峥对裴邵那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
纪芳没有拦住程慕宁,程慕宁提着食盒到御书房时,程峥又摔了一份奏折。那殿门一开,折子径直摔在程慕宁脚边,上首的人一震,忙起身上前,道:“阿姐,可砸到阿姐了?”
程慕宁弯腰将折子捡起,随意扫了眼说:“无妨,圣上发这么大火,为了步军司的事?”
程峥默了默,眼神觑向程慕宁,“阿姐怎么看?”
可程慕宁坦然迎上程峥的目光,没有回答,而是先问:“裴邵是怎么个意思?”
“朕问过他,他说凭朕做主。”程峥说:“可这么多替卫嶙请命的折子,这是把朕架在火上烤,朕能怎么做主?”
程慕宁沉默,这哪里是把程峥架在火上烤,被架住的分明是裴邵。他此时进退两难,若是应下,就是默认了这接二连三为卫嶙请命的奏折是他的意思,可若是为了避嫌当面替卫嶙回绝,那便是将步军司拱手让人了。
他现在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程慕宁踱步至案前,打开食盒,拿出膳房温的汤。程峥就这么撇头看她,似乎想知道她究竟会站在谁那里。
半响,程慕宁才终于开口说:“卫嶙押送库银有功,是该赏,但殿前司三万禁军,再加上步军司两万,将此五万禁军都交到裴家人手里,圣上能安心吗?”
自然不能,程峥道:“阿姐懂朕,朕并非不信裴邵,可五万禁军,不是小数目,不得不防啊。”
程慕宁将汤匙递给程峥,缓声说:“论功行赏并无不可,可怎么赏,赏什么,圣上是天子,自由圣上定夺,君王赏赐,难道还有他们挑剔的道理?圣上若不想将步军司交由卫嶙,就抓紧择个合适的人选作指挥使,也好绝了旁人的念头。”
程峥接过汤匙,坐下时忍不住仰头看她,“阿姐真这么想?”
程慕宁好笑地望向他,“不然呢?我难不成看着圣上茶饭不思,日日担惊受怕吗,再说裴邵如今权柄过重,我在他面前也很说不上话,担惊受怕的不止圣上一人,适时挫一挫他的锐气也好。”
程峥心下缓和,叹气说:“可眼下裴邵想要步军司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朝中各个都是属鹌鹑的,一时间兵部竟然择不出人选。”
这些人对裴氏要么忌惮要么巴结,明知裴邵想要,更不会出头来抢,就连许敬卿这边都分外安静,也没有推举出人选。
这样下去,这位置不想给卫嶙也得给。
程慕宁看着程峥,说:“中秋宴在即,宫里人进人出,巡防不可缺人手,圣上要尽早拿主意才好,要不然,还是把高茗请回来?他指挥步军司多年,对宫里的巡防也是了如指掌。”
“那不行!”程峥想到高茗醉酒误事,让刺客潜入宫里的事还一阵后怕,那日若非裴邵带人赶到,只怕要出大事。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说:“朕再想想。”
翌日朝上,仍旧有人上奏替卫嶙请命。
程峥似乎有了决断,但他依旧不死心𝒸𝓎 地看了看兵部的几个官吏,见他们个个都撇开视线,就知道兵部仍未拟出合适的人选。程峥又看许敬卿,问:“许相怎么看?”
许敬卿自许沥被罢官后便呈老态龙钟之象,说话间都少了几分斗志,“臣以为卫嶙可堪重用,卫嶙本就是殿前司出来的人,往日素来勤勉尽责,与裴大人又是亲信,同在宫里当差也能互相行个方便。左右这个位置空着,在没择定合适的人选之前,就让卫嶙暂代也无不可。”
每一句话都很有意思,但说到最后,这“暂代”二字最有异趣。
裴邵侧眸看他一眼,许敬卿也不疾不徐地转了过来,两人当着程峥的面来了个无声的交锋。
程峥没看到这里的电光石火,点头说:“既然许相也没意见,卫嶙——”
卫嶙出列,上前跪了下去。
程峥道:“朕看你出自裴卿门下,想来也不会令朕失望,今日起,步军司便由你指挥。”
卫嶙跪谢了程峥,“臣定尽忠职守,不负圣上荣恩。”
只是在俯首的间隙,他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散了朝后,卫嶙应付了诸臣道贺,疾步来到裴邵身边,着急道:“殿帅——”
裴邵站在台阶上,“怕了?”
卫嶙蹙眉,道:“明摆着有人故意将我往这个位置上推,这个位置坐着不踏实,我只怕一个不慎连累殿帅。”
裴邵漠然勾唇,眺向许敬卿的视线收了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说:“你若连累不到我,今日也就不会坐上这个位置,他们既然上赶着给你升官,你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打起精神,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必畏手畏脚。”
卫嶙点头,但面色仍旧紧绷,他不敢再出错。
【📢作者有话说】
当周泯可怜兮兮地向裴邵取经:被骗之后如何治愈情伤?
裴邵:不知道,反正公主会哄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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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第54章
◎你小心功败垂成。◎
第54章
盲云怪风, 有要下雨的趋势。
卫嶙此时也顾不得紧张,他还得回殿前司把手头的差事做个交接,走之前他从怀中掏出那本记录御前琐事的册子, 谨慎地扫了眼四周, 低声道:“昨日就要呈上的, 盯着赵锦没顾上。殿帅, 往后这御前听记的差事还是我来?”
禁军和禁军之间各有不同,能当裴邵的眼线,只能是殿前司的禁军。裴邵翻开册子扫了眼,说:“不用, 交给其他人。”
卫嶙应是,这便退下了。裴邵阖上那册子,想了想,没有往宫外去, 转头迈入禁中。
得益于殿前司的差事, 他在后宫几乎来去自如,即便这会儿巡防的是侍卫司的禁军, 也没有人敢拦他。扶鸾宫里静悄悄的,纪芳坐在门槛上打盹, 待人站在他面前, 乌压压地黑影挡住了光,他才恍若梦中惊醒,猛地起身,擦了擦嘴角说:“殿, 殿帅怎么来了?”
裴邵没答, 只四下一扫, 说:“人都去哪了?”
纪芳忙说:“公主夜里没歇好, 正乏着呢,奴才怕宫人脚步声太重再吵着公主,便将人都打发到外头去了。殿帅稍等,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裴邵“嗯”了声,耐心站了片刻。
程慕宁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刚睁眼就听到裴邵的声音,纪芳站在帘子外,不等开口,便听她道:“请殿帅进来。”
这里是内室,寻常就算接见外臣也是在偏殿,纪芳若有所思地应了是,赶忙出去将裴邵请了进来。裴邵也很轻车熟路,帘子一挑,问也不问一声就进到了里间。纪芳跟在他身后,放下的竹帘猛一下拍在他脸上,他脚下一顿,摸着鼻子轻咳一声,识趣地停在外头。
好在就隔了道帘子,还能勉强听到个三言两语。
只听程慕宁温声道:“刚散朝就过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
裴邵绕过寝殿里那座雕着大周舆图的座屏,程慕宁坐在案几边添茶,脸上还压出了一道枕头的痕迹。几日不见,她眼下乌青明显,裴邵看了眼,在她对面坐下,说:“没睡好?”
程慕宁“嗯”了声,把茶递给她,“认床。”
裴邵捏住茶盏的指尖微顿,不由抬了抬眸。程慕宁说话的神情一本正经,刚睡醒时的惺忪眉眼看起来慵懒又无辜,无论说什么样的话,都会让人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但裴邵知道不是,他精准捕捉到了对面人低眸时那转瞬即逝的狡黠。
裴邵只停顿须臾,微眯了下眼。他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把眼里那点危险的情绪压了下去,才说:“今日早朝,卫嶙授任了步军司指挥使。”
程慕宁显然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个消息,她眉头一挑,但表情并不惊讶,对这个结果,她似乎早有所料,说:“看来要恭喜卫将军了。”
裴邵道:“可我听说,公主昨日与圣上提议让高铭回来接手步军司。”
如果不是知道裴邵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接手步军司的话,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质问。但他们都心知肚明,结合闻嘉煜递出的消息,卫嶙一旦拿下了步军司,接下来必定有大事要发生。
而裴邵没有拿掉赵氏兄妹,就代表着他不打算避开许敬卿挖下的陷阱,这是要借力打力的意思,可这同时也很危险。程慕宁昨日并不是想劝说程峥换掉卫嶙这个人选,而是要博得程峥的信任,以便之后能够撇清关系,这也是给裴邵留一条退路。
毕竟唯有自保方有余力顾全大局,裴邵不可能看不出她的用意,犯不着为了这事与她为难。
程慕宁沉吟片刻,余光看到竹帘轻晃,纪芳捧着汤药进来了,她福至心灵,说:“我只是觉得卫嶙太年轻,眼下还难堪大任,在殿前司磨练几年再升官调任比较稳妥,高铭之前虽有不周之处,可他到底比卫嶙资历深。”
“公主是信不过卫嶙,”裴邵看着她,说:“还是信不过我?”
纪芳低头走近,只觉得屋里的气氛似有剑拔弩张之态,心里不由泛起嘀咕,这是吵架了?
他搁下汤药,有心缓和道:“公主,太医院刚送来的,趁热喝吧。”
可程慕宁没有理他,视线始终落在裴邵身上:“殿前司调度的是御前的禁军,圣上信你,我又怎会不信?”
“圣上,又是圣上。公主处处替圣上着想,却没有想过我的前程,我裴邵只身从朔东来,靠着皇恩浩荡才走到今日,可京中群狼环伺,周遭皆是虎视眈眈之人,公主看不到?”裴邵语气渐冷,嘲弄道:“公主看到了,看到却无动于衷,为的不就是能将我拿在手里。可惜,今日让公主失望了。”
“既然知道皇恩浩荡,殿帅就该感恩戴德才对。”程慕宁平静的语气在此刻却显得凉薄,“殿帅如今位高权重,也不要忘了本宫姓程。”
“公主这是怪我逾矩了。”裴邵扯了扯唇,说:“那我眼下不应当坐着,我是不是得跪下再与公主说话。”
四目相对,气氛愈发冷冽。
纪芳当下有点后悔,不该为了多听两句进到里间。他有心开口缓和,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只得后退几步,踮着脚尖往外走。
帘子一掀,便迅速闪了出去。
这时银竹捧着一叠蜜饯要进去,纪芳赶忙将她拦在门外。他抚着胸口,好心提醒道:“别去别去,里头正吵着呢。”
“啊。”银竹迟疑道:“不是殿帅在里头吗?”
“可不是。”纪芳压低了声音,道:“我看那架势,都快打起来了,话说前阵子公主不是住在裴府么,这,还没好呐?”
话音甫落,里头果真“砰”地一声响,纪芳深吸一口气,道:“看,都摔杯了!”
银竹顿步,也不敢再上前了,只是心下疑惑,好端端怎么吵起来了?她担忧地站了片刻,可里头却忽然静了下来,一点声响也听不到。
……
程慕宁舌尖被咬得有点疼,杯盏摔碎的声音让她下意识分神去看,可托住她后颈的那只手不让她动弹,她被蛮横地禁锢在裴邵掌心里,那唇舌之间的吞咽声只有他们能听到。
过了许久,程慕宁几近喘不上气,攥着他衣襟的拳头忍不住推了一下。裴邵这才放开,程慕宁眼睛都湿了,抵着他胸口小声喘息,迅速往帘子外看了眼,“你小心功败垂成,方才的戏白演了。”
裴邵不屑地哼了声,起身站直,指背弹了弹被她攥皱的前襟。
程慕宁也整理着裙衫,把不小心拽掉的腰牌还给他,说:“不过下回可以提前知会我一声,万一我没领悟殿帅大人的意思可怎么好?”
“怎么会。”裴邵垂眼睨她,接过腰牌慢悠悠地说:“装模作样上,公主才是我的老师。”
此时,外面传来银竹试探的声音:“公主?”
银竹等得焦心,只怕里头真出什么事,毕竟要真动起手来,公主肯定不是裴邵的对手。
思来想去,正当她伸手要挑开帘子时,那竹帘被猛地一拽,裴邵阔步从里头出来。银竹一怔,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疾步入内,“公主,您……没事吧?”
纪芳也紧随其后,见程慕宁眼眶发红,眼尾似还有泪痕。
程慕宁平复着呼吸,舌尖抵住下唇内侧被咬破的软肉,心下啧了声,想到裴邵方才在耳边说的那句“做戏做全套”,她吩咐道:“纪芳,我今日就不陪圣上用午膳了,厨房温着八宝汤,你替我送到御前去吧。”
她看着冷静,但那说话的语气却带着低落的声调。
纪芳“欸”了声,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到了御前,纪芳自然要将此事说与程峥听。
“你说裴邵为了昨日阿姐的几句话为难她了?”程峥听罢,眉头拢起,道:“阿姐哭了?”
纪芳连连点头,没觉得自己添油加醋,说:“奴才听得真真的,殿帅怪公主没与他一条心,诶呦那个凶的,奴才都替公主委屈!”
程峥拍桌而起,险些将碗给打翻,他说:“裴邵他也太放肆了!纵然他与阿姐有些情分,可阿姐是公主,说话行事自然是要顾全大局,倒是裴邵这些年愈发张扬,朕的话在他那里不好使,眼下公主他也不放在眼里,竟敢如此怠慢。”
纪芳又怕程峥一时气急把事情闹大,找补道:“兴许殿帅就是一时伤心,这不也恰好证明他心里真有公主……”
“他伤心?”程峥提高音量,道:“他这些年要的,什么朕没有给他,就连公主朕都……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那……圣上究竟是盼着公主与殿帅好还是不好?”
程峥噎了噎,坐下沉默了片刻,道:“朕自然希望阿姐能替朕拽住裴邵,拽住他身后的裴氏,可若阿姐真一心偏帮裴邵,那如虎添翼添的可不是朕的羽翼。好在阿姐知道分寸,可这事不该摆在明面上,真伤了她与裴邵的情分,她往后可就难过了。”
纪芳应声附和,可不是,公主这一难过,圣上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程峥顿时又来了气,道:“御前的话是怎么传到裴邵跟前的?把昨日宫里当差的人找出来,给朕挨个审,看看哪个吃里扒外的,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时,郑昌领着宫女前来布菜,闻言劝道:“宫宴在即,还是不要见血好。”
程峥一听也是,便说:“这事朕记下了,中秋之后再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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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第55章
◎公主可没有说还有见血的刀子。◎
第55章
秋空明月悬, 光彩露沾湿。
中秋夜宴是皇帝家国同乐的时候,规模自是不能小。内侍省和礼部着手办得有模有样,席面设在湖心岛, 祈福花灯照着湖面, 波光粼粼甚是好看。男女分坐左右, 趁着开席都围在护栏前。
今日风大, 程慕宁披着件杏黄缕金藤纹斗篷,手里提着个如意灯,那副温柔婉转的模样,活像九天神女下了凡。
远处陆戎玉看得呆住, 被陆楹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跳起来就往沈文芥身后躲。沈文芥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过来,陆楹扬起的手顿了顿, 放下了, 端出一副稳重的样子,抱臂站了片刻, 才朝程慕宁走过去。
陆楹没有再行礼,熟稔地说:“今日热闹, 公主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但她并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紧接着压低声音道:“上回照公主说的写了折子呈递御案,可怎么没听到半点动静?圣上是不同意?”
程慕宁回头看了她一眼,含笑说:“快了,稍安勿躁。”
陆楹怎么可能不躁, 她在京中停留的时间太长了, 鹭州那里已经来了好几封信催她, 她看了眼程慕宁, 心道此人真沉得住气,这危机四伏的,陆楹好像从未见她急过。
不知怎么,见她这般,陆楹七上八下的心竟也稍稍稳住了些。
她缓舒一口气,看向湖面说:“难怪说天子脚下最繁华,上回皇后的生辰宴我便开了眼,没想到中秋夜宴更为壮丽,我从小到大瞧见的花灯,都不如今夜宫里点的灯多,内侍省真是有心了。”
程慕宁拖着尾音“嗯”了声,莞尔道:“好看是好看,就怕风一吹,火星子乱迸,烧了不该烧的地方。”
陆楹一怔,才放下的心倏地又悬了起来,她陡然转向程慕宁,可程慕宁却只是低头拨转了一下花灯,然后将其递给银竹,“去下面把灯放了吧。”
银竹接过,应声退下。
程慕宁朝着湖面双手合十,闭眼说:“陆姑娘今夜放祈福灯了吗?”
陆楹此时心乱,说:“没有,若是花灯祈愿真能实现,还用得着我们保家卫国?大家都坐下来吃茶喝酒赏花灯得了。”
这话太扫兴,陆楹说罢顿了顿,正想来回找补一下,却见程慕宁笑了笑,谦逊地说:“我们这些抗不了刀枪剑戟的弱女子,也只能在宫里放花灯祈福了,有没有用的不知道,图个心安吧。”
陆楹在心里品咂了下这弱女子三个字,还没啧出声,就见程慕宁忽然回头看她,说:“今日本宫这只灯就送给陆姑娘吧,盼陆姑娘今后平安,得偿所愿。”
陆楹被她这一笑晃了眼,挠了下鬓角的发,“哦,多谢……”
待到开席时,陆戎玉见自家长姐脸色不大好看,凑过去问:“怎么,跟公主放花灯放得不高兴啊?”
“我高兴得很。”陆楹面无表情,心下有些懊恼,猛喝了一口杯中酒。
该死,怎么就中了公主的美人计。陆楹面向湖泊,方才没有把话说清楚,她心中隐隐不安起来,可程慕宁已然被簇拥着入了席,举杯与帝后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异样。
程峥今日更是神采奕奕。
前两日龚州传来军报,敌军折损近半,大捷在望。正是得益于这封捷报,程峥一高兴,才命内侍省在此宫宴上又添置许多,眼下看这五光十色其乐融融的场面,愈发有百废具兴的新气象。
但上回千秋宴的教训还在,程峥四下张望了一下,低声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说:“今夜中秋宴,你吩咐下去,让他们有什么要紧事也给我明日再说,谁敢坏了席间的兴致,朕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太监忙说:“都吩咐过了,圣上放心,今夜绝对顺顺利利!”
程峥这才松了口气,继续与众人谈笑,只是中途道了句:“裴邵呢?让他坐下一块吃。”
许嬿正要应话,就被姜亭瞳抢了先,“圣上忘了,殿帅今夜要安排巡防,只怕不得空。”
“也是。”程峥叹了声,低声说:“逢年过节的宫宴他最忙了,只是本来想给他与阿姐说和说和,方才两人见到面,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儿。”
裴邵和公主在扶鸾宫吵起来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姜亭瞳自然也听说了,她看了眼正侧首与人说话的公主,皱眉露出不解的神情,而后又缓声说:“这事还不好办,一会儿散了席,圣上发个话让殿帅护送公主回府,他难不成还能抗旨么?”
“也只能这样了。”程峥啧了声,有点头疼地说:“别看阿姐平日说话轻声细语的,其实也是个倔脾气,裴邵看着也不是个会哄人的。”
姜亭瞳笑了笑,“这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各有不同,殿帅与公主分分合合,定有自己的章法。”
程峥“唔”了声,道:“但愿吧,别让阿姐再受委屈就成。”
旁边的许嬿见他二人说起了私话,举杯柔柔地唤了声圣上,将程峥的注意力又引了过来。
这时程慕宁与身侧的妃嫔碰了个杯,掩面饮酒时余光扫了眼左前方的禁军。这人扶着腰间的大刀,神色紧张,不断盯着湖面上的花灯,程慕宁唇畔微翘,不在意地吃了两口菜。
……
宴台上鼓乐喧天,这声音传到四周的瞭望台上,却只剩被风稀释的尾调。今日禁军三衙都归殿前司指挥,卫嶙安排好步军司的巡防,疾步上到瞭望台,说:“殿帅,赵锦已经在席间了。”
这个位置的角度正好能俯瞰大半个宴台,裴邵垂着眼说:“看到了。”
卫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能看到赵锦站的位置。程峥左右都有禁军看护,赵锦就站在程峥左后方,那个方位,与当年春猎时裴邵所站的位置一般无二。
卫嶙幽幽盯着他,说:“那处原本安排的是余万荣,结果就在开宴前一刻踩空落了水,赵锦自告奋勇顶上,属下没有拦他。这么近的距离,一会儿若是乱中救了圣驾,他很快就要成为圣上眼前的新贵了……这完全就是在效仿殿帅当初高升的途径。”
虽说当年并非裴邵策划,但裴邵的确是因救驾有功得了程峥青睐。裴邵不冷不热地勾了下唇角,指腹蹭着刀鞘,说:“让一让他们又何妨,既然这么想看御前的风景,我就让他们好好看。”
不过,裴邵又说:“四周巡防盯紧了,不要生出别的乱子。”
卫嶙应道:“都让人盯着呢,许相也是谨慎,不敢真的伤了圣上。”
“他是不敢,旁人未必,总之今夜都把心悬着当差。”裴邵眯了下眼,看向宴台说:“周泯在哪里?”
“也在席上。殿帅放心,上回的教训他记着,今夜眼都不敢眨,必然看顾好——”
没等他说完,湖面的花灯陡然烧了起来,火光冲天,引起一阵骚动。卫嶙脸色一变,“开始了!”
只闻鼓乐声停,年轻帝王从座上惊起,程峥匪夷所思道:“这水上怎么烧起来的?快叫人去灭火,仔细烧了旁边的树丛!”
跟着程峥的吩咐一并落地的,还有许嬿的尖叫。
这树梢上的灯笼不知怎的爆开了火花,灯笼纸都烧没了,剩下一团火焰从天而降,险些把许嬿的头发给烧了!
她惊慌失措地离了座,“圣、圣上——”
然而此时,接二连三地爆破声响起,各处的灯笼都烧了起来!今夜为显节日气氛,树上也挂了不少花灯,这下浓烟滚滚,场面一时混乱起来。程峥顾不上许嬿,他身后的灯笼也跟着燃起,他避开时叫椅子绊了一跤,被禁军扶起来便大喊:“都愣着做什么,打水灭火!等着烧起来吗!”
内侍连连应是,连滚带爬地迈过火焰,往湖边跑去。禁军中留了几个护在程峥左右,剩下的也紧跟着去打水。
宴台上的火势并不大,但东一簇西一簇看着瘆人。姜亭瞳扶住他,道:“圣上,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吧。”
“对对对……”程峥说:“先离开!”
然程峥刚迈开步子,就听姜亭瞳惊呼,“圣上小心!”
程峥一愣,回头就看到适才那捧着果盘的宫女冲上前来,她手里攥着把匕首,银刃出鞘,直要往程峥的胸口刺去。程峥当下吓得忘记动弹,直愣愣杵在原地。
那匕首没有刺进程峥的心脏,反而是一把长刀捅穿了宫女的腹部。
血淋淋的,宫女瞳孔瞪大,眼看着就要朝程峥倒下去,又被那及时救驾的禁军一把推开。
赵锦上前道:“圣上!”
程峥已经吓懵了,冷汗直下,反应过来说:“有、有刺客!裴邵呢,快叫裴邵来!”
赵锦道:“圣上,刺客已伏诛,没事了——”
他说话间余光瞥见地上有刀影晃过,到底是禁军层层筛选出来的人,赵锦反应迅速,当即反手用刀背抗住,“锵”地一声,震得他手发麻!他看清这个人,是个眼生的太监,这不是他安排的人!且这人力大无比,这一下是冲着要人命来的,怎么会……赵锦几乎是下意识朝许敬卿看去,分神的当下被一脚踹翻在地。
这太监举刀朝程峥劈去,赵锦这会儿来不及深究这是谁安排的人,总之真伤了圣上那就完了!他爬起来拖住了那太监的脚,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大喊道:“快来人,来人!护驾!”
席间已混乱,人群被冲得七零八散。方才奔走的禁军掉头回来,程峥抓了个人挡在自己身前,指着那被拖住的刺客说:“快,快杀了他!”
然而那禁军刚抬手就被刺穿了脖颈!
这人好强的臂力,绝不是普通的刺客!
程慕宁的席位本就离上首最近,此刻被周泯护在角落,见此情形,呼吸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脚上前,周泯将其拦住,说:“公主不可,我去!此处危险,公主先走!”
程慕宁却一动不动,她攥紧拳头,目光冷冽地朝许敬卿看去。然许敬卿的脸色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一个平日里端得四平八稳的人,此时面上竟有惊慌之色。
“这就是公主说的火星子?”陆楹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冷硬地说:“公主可没说还有见血的刀子。”
她看向程慕宁的眼神有探究和质疑,这与看乱臣贼子的眼神没什么差别。眼看场上打斗愈发混乱,程慕宁没有与她解释,只深深看她一眼,掌心贴在她后背,将她一把推到了刺客的刀下。
【📢作者有话说】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引用自《秋宵月下有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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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第56章
◎最该羁押查办的,就是殿帅。◎
第56章
见那刺客被周泯和赵锦双双拖住, 此时一直静默在四周的几个内侍陡然拔出袖中的匕首,纵身而起。
场面瞬息万变,这席间竟不止一个刺客!
且动作整齐划一, 步法矫捷, 这些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禁军只得先放开程峥, 奋力抵挡。
程峥一下失去支撑, 只觉得眼前眩晕,他磕磕碰碰地摸到桌角,正要把自己藏进桌子底下,然头顶的弯刀却比他更快。
耳边风声呼啸, 他顿时听不到别的声音。
刀光剑影在他瞳孔里不断放大,程峥张了张嘴,连呼救都不能够。他要死了,比三年前在猎场时还要接近死亡!真奇怪……他在这刹那间竟然忘记了恐惧, 甚至有片刻的平静和松懈。
直到一道人影撞到案几上!
程峥瞬间回过神, 和他的思绪一道归拢的,还有他的恐惧。他唇瓣微抖, “陆、陆——”
陆楹此刻也有点懵,她瞪向那角落里被仪仗遮住了半个身子的公主。来不及思考, 她迅速瞥了眼程峥脸上的刀影, 看准方位,从案上抓起一只杯盏反手掷了出去!
那杯盏正正击中刺客的手腕,只听“噹”地一声,刺客手里弯刀落地, 陆楹伸腿扫过去, 虚晃一招将人吓开, 随后脚尖踩住刀柄借力勾起, 在空中接住刀时甩手划过那人的脖颈。
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程峥才一眨眼就看到刺客倒了下去。
然而陆楹没有结束战斗,眼看她攥着刀就要去帮禁军的忙,程峥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一截衣袍。陆楹一个趔趄险些摔趴下去,低低骂了句脏话,回头时就见这位年轻帝王一张脸白得像鬼,拽住她衣袍的手还在哆嗦,嗓音变了调,说:“不、不准走,朕命你护、护……”
这些刺客明摆着就是冲着要程峥命来的,跃过禁军就朝这里劈来!程峥话音未落,又闻“锵”地一声,陆楹用刀挡住了一招!
她被程峥绊住脚,施展不开,挣了挣说:“快别拉我!”
而这时,嗖嗖几声响,还不等陆楹再举刀,左右太监打扮的刺客就已中箭倒地。
陆楹一愣,顺着浑厚的脚步声抬头,裴邵带着禁军到了。
卫嶙沉声道:“护驾!活捉刺客!”
禁军拔刀,分成两拨,一拨将程峥团团围住,隔出一个安全的空间。程峥见状,脱力地倒在了案几上。
……
这夜人心惶惶,禁军将整个湖心岛围了个水泄不通,要将宫女内侍逐一排查,赴宴的官吏也不能幸免,此时无论品级,都被拦在宴台上,就连后妃都被单独拘在偏殿,不许私自乘船回宫。
大殿之上,程峥沉默地坐着,下首依次站着禁军和内侍省的人,还有许敬卿、张吉等大臣随驾左右,只是个个都垂眸不语,殿内针落可闻。程慕宁在旁替他包扎着手上的擦伤,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可程峥只是直愣愣的,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险境中回过神来。
刚才事发突然,可其实危险并没有持续多久,从起火到刺杀,再到禁军捕获刺客,这前后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但对程峥来说已经是阎罗殿前走一遭了。他又坐片刻,半响才问:“皇后和珍妃如何了?”
程慕宁说:“皇后吓着了,在偏殿歇息,珍妃也只是晕过去了,圣上放心,没有大碍。”
程峥“嗯”了声,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是长久的静默。
“圣上——”纪芳想出言宽慰他两句,被程慕宁一个眼神拦下了。
程慕宁将药箱递给纪芳,起身去到屏风后吩咐侍奉的宫人煎药事宜。偌大殿堂,长公主那温声细语是此时殿内唯一的动静,但却衬得周遭的寂静愈发冷肃。
“刺客,”程峥忽然开口:“都审出什么了?”
这话问的是裴邵,他上前半步,答说:“都是些不要命的死士,在被拿下前就已经服过毒,不到审讯就——”
忽然“砰”地一声,程峥砸了个杯子下来,杯盏直直砸在旁边的太监身上,那带着怒气的碎片飞溅到裴邵脚边。
裴邵话音顿住,掀了掀眸,程峥少有发这么大火的时候,这怒气刚才不知酝酿了多久。
那太监是如今内侍省的二把手,他扑通跪下,带着哭腔哆嗦道:“奴才有罪!”
程峥一掌拍在扶手上,历声道:“今日侍奉左右的宫人都是由内侍省挑选,怎么会混进刺客!”
裴邵稳声说:“这些刺客都是已经在内侍省当过一两年差的宫人,并非是近日才混入宫。”
话音落地,郑昌迈着年迈的步伐从一旁走出,颤巍巍跪下,说:“回圣上,老奴乃内侍省掌事,有此惊天疏漏而不知,老奴有罪。”
“郑昌,你年岁已大,这两年都只在朕身边伺候,内侍省的差事早就卸下了,用不着替底下人顶罪!”程峥说:“来人,把此人拖下去,御前疏忽罪该万死,给朕打!”
太监大喊了声饶命,当即被捂嘴拖了下去。
后面抱着药箱的纪芳见状身形一晃,原本在被指去公主跟前侍奉之前,内侍省的差事一直是他安排的……纪芳艰难地咽下唾沫,阿弥陀佛,险些,险些就要丢掉小命了!
程慕宁侧目道:“你抖什么?”
“啊?”纪芳擦了擦脑门的汗,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感动地说:“奴才就是觉得,公主是奴才的福星。”
但比起他阴差阳错的好运,殿前司显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御前疏忽”这四个字分明是敲山震虎,今日这件事,殿前司作为今夜巡防的主力脱不开干系,先不说刺客,那席间烧着的灯笼都是被人提前动过手脚的,禁军排查不及是实打实的罪名。
裴邵垂眸间余光扫了眼许敬卿。
灯笼是赵锦做的手脚,但那几个灯笼在席间引起的火势并不算大,他不过是想趁乱令那宫女上前,假意行刺,他好救驾立功罢了,裴邵事先知道这小把戏还特意给他放了水,可在那宫女之后出现的刺客一定不是赵锦的安排。
他没这胆子,许敬卿也没有。
程峥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可今夜的刺客却是实实在在想要程峥的命。看来是螳螂捕蝉,许敬卿是假意行刺,有人却趁机想要把事情坐实,许敬卿的心现在定也悬着,否则早就站出来指责裴邵的过失了,但他此刻却异常安静。
安静到程峥都皱起了眉头。
他要治裴邵的失察之过,可他不敢直言,正需有人能递个台阶,然而许敬卿不说话,也没人敢找裴邵的麻烦,气氛一时僵滞住了。
裴邵也等了许久,那轻轻顶了下上颚的动作彰显了他的不耐烦,正当他要迈出脚自行认罪时,程峥身后的帘子“唰”地掀开,程慕宁走了出来,道:“中秋夜宴,天子在宫中遇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殿前司戍守御前还能让刺客有机可趁,是疏忽还是另有隐情,殿帅就没有话要说?”
裴邵看了她一眼,拱手说:“今夜之事臣不敢辩驳,甘愿领罚,但臣与殿前司上下对圣上忠心耿耿,还望圣上明察!”
“是不是忠心耿耿的确要查。”程慕宁道:“依本宫看,不止是内宦与宫女需要排查,三衙禁军一样要查!今夜众人皆听殿帅号令,眼下最该羁押查办的,就是殿帅。”
“这……”张吉按耐不住,说:“殿帅纵有过失,但也不至𝒸𝓎 于背上刺杀天子的罪名,方才殿前司救驾及时也是有目共睹,臣知公主忧心圣上,可兹事体大,还得冷静啊!”
程峥也没想扣这么一大顶帽子给裴邵,脸上紧绷的神色顿时瓦解,他震惊地朝程慕宁看去,这回真信了他二人闹崩之事。
程峥忙说:“是、是啊,阿姐冷静,张尚书说得对,裴邵指挥殿前司的时日不短,他的衷心朕还是信得过,但话又说回来——”他回过头,肃然道:“公主说得对,此事的确要个说法,宫女与内宦要查,三衙禁军也要查!审查的事便交由兵部办,裴邵有失察之过,便先交了调度之权,事后再议吧。”
“不可!”一直默不作声的冯誉倏地开口,一开口就驳了程峥的命令。身为兵部尚书,冯誉很清楚禁军的调度之权意味着什么,群龙无首乃军中大忌,他道:“眼下正是加强巡防的时候,殿前司不可无人指挥——”
“难道裴邵不在,殿前司就不当差了吗?”程峥冷声说:“朕没有记错的话,这禁军不姓裴吧?”
这话言重了,冯誉说:“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要个临时指挥的人还不简单,就方才那个,你,你叫什么名字?”程峥指着下首一个人问。
这人便是一开始救了程峥的赵锦。赵锦左顾右盼,确认是自己后,脸上欣喜难掩,当即上前跪下说:“禀圣上,属下赵锦。”
“就你了!既然是殿前司的,那便也是裴邵手底下的人。”程峥转眸问:“裴邵,你意下如何?”
裴邵今日看起来毫无脾气,仿佛真的犯了错,说:“臣谨遵圣命。”
程峥脸色总算缓和,“那今夜先——”
“等等。”程慕宁又开口,话里很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道:“卫将军刚调到步军司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依我之见,阖该一道革职查办。”
程峥微微一顿,面露出犹豫之色,一下调离两个指挥使,万一宫中巡防真出什么岔子……而且说革职是不是有点过了,然而还不等他开口替卫嶙说话,那边卫嶙就已经自己摘下了腰牌,说:“臣没有异议,听公主吩咐。”
【📢作者有话说】
程峥:女人真可怕
57 ? 第57章
◎“裴邵,我害怕。”◎
第57章
责罚分明后, 今夜的巡防排查还得继续。
这是个费时费力的事,明日还要早朝,不能把人都拘在宫里, 于是半个时辰后, 殿前司就将赴宴的宾客依次送离了皇宫。程峥到底是信不过别人, 回寝殿时还要裴邵亲自护送, 命他安排好了御前守卫方才勉强定下心,程慕宁又在御乾宫陪他坐了许久,看他喝了安神药,神色缓和了, 才带着宫人离开。
只是静下来,程峥听着窗外风声,难免又生出一阵后怕。
郑昌搭了件外衫在他腿上,却没有哄他, 而是说:“今夜这事殿前司虽有过错, 但罪不至此,宫中巡防离不开殿帅, 时日长了必要生出乱子。禁军的调度权迟早还要交还于他,今日圣上又何必要打他的脸?”
程峥往上拉了拉外衫, 靠在软枕上, 说:“他失察渎职,要真轻轻放过,旁人以为朕不敢处置裴邵,又要怎么揣度朕?如今大捷在即, 百废待举, 此等谣言就是万象更新的拦路虎!而且步军司的那些折子朕还没有找机会跟他算呢, 还有这些年, 别以为朕不知道,他仗着行走御前拉帮结派,他想做什么?”
郑昌取过一盏床头的油灯要吹灭,程峥这会儿余惊未定,忙说:“别灭灯!就这么点着。”
郑昌吹灯的动作一顿,把灯重新挂了回去,道:“圣上一直想要削减殿帅手中的兵权,但老奴问圣上,您可有比裴邵更合适的掌兵人选?”
程峥微顿,“父皇在世时,禁军便是由父皇亲自指挥……”
“圣上想收回禁军指挥权,可何必急在这一时?”郑昌打断他,说:“圣上不要忘了当年为何扶持他坐上今天的位置,眼下朝局不稳,圣上要沉得住气啊。”
程峥说:“朕知道,所以今夜只是想敲打敲打他,许相前阵子受了不少委屈,朕也不能一味让裴邵出风头。他二人是朕的左膀右臂,总不好厚此薄彼。”
“可是——”
“好了。”程峥烦躁地捏了捏鼻梁,起身去到榻上,说:“你什么时候这般偏颇裴邵了?待这几日风波平了,朕再让他再回来不就行了吗。”
但前朝后宫向来多生事端,谁知道这风波之后会紧跟着什么浪潮。郑昌从前是侍奉先帝的内官,敏锐惯了,但看程峥的脸色逐渐不好,他只得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放下幔帐说:“今夜圣上受惊了,早点歇息吧,奴才就在门外。”
程峥摆摆手,郑昌才躬身退下。
纪芳还等在廊下,闻声上前道:“干爹,圣上如何了?”
郑昌叹了声气,走远几步才说:“还有功夫较劲,没什么大碍。”
纪芳脑瓜子一转,便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唉了声道:“殿帅是圣上一手送上来的,可他这上来得太快,圣上早就想挫一挫他,可根本找不到由头,今夜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自然是不能轻轻揭过。”
郑昌浑浊地笑了下,说:“你知道为何圣上找不到机会吗?”
“啊?”一阵子不见,郑昌额头上的纹路愈深,纪芳扶住他,说:“还请干爹赐教。”
郑昌双手倒插于袖中,道:“裴邵姓裴,带兵练兵是他们裴家祖传的本事,自他接手殿前司以来,除了上回高铭喝酒误了事,御前就没有发生过大乱子。他把宫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圣上以为那是监禁,可若非如此,就这两年的局势,你当宫里真能如此安生?”
纪芳哑口无言,是这么个理儿。
郑昌站在台阶上,看着天边明月,说:“圣上到现在都不明白,裴家的人,要么不用,端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要用,就得当心腹来用。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不适用于裴邵,这么下去,君臣那点情谊,早晚都要被消磨殆尽。”
说罢,郑昌似才反应过来一般,问:“公主早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纪芳还在琢磨郑昌的话,慢了一拍说:“公主让儿子在这里看顾着,若圣上夜里有什么不适,好及时传消息给她。”
郑昌这一声长叹似有欣慰之意,意味深长地说:“到底还是公主会做人呐,你往后好好跟着公主,那是能保你命的人。”
纪芳愣住,迟疑地点了下头。
什么意思,他……不伺候圣上了吗?
程慕宁这会儿已经离开御乾宫有一段距离了,四周人影幢幢,都是跑动起来的禁军,今夜宫里注定是清静不下来。
避开大道,四下无人了,银竹才道:“方才陆姑娘救驾有功,圣上恐怕是还没回过神来给漏了,公主在殿里怎么不提醒圣上?”
程慕宁踩在鹅软石铺的小路上,步调不疾不徐,“不着急,现在还不是时候。”
银竹知道她自有主意,没有再问,只叹了声说:“方才太凶险了,圣上今夜若是真伤着,殿帅只怕就不是革职查办那么简单了。”
程慕宁声色清冷,面无表情地说:“说得谨慎了,再往大点说,圣上若是驾崩,今夜御前禁军都得为他殉葬。裴邵一经出事,裴氏不可能坐视不理,势必要与京城发生冲突,又是天下无主的时候,正是群魔乱舞的好时机。”
银竹皱眉道:“这背后的人……”
“不是许敬卿。”程慕宁道:“他犯不着这样做。”
银竹道:“不管是谁,今夜既然敢下一次死手,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这么看来,宫里还没有公主府安全,公主,咱们明日要不回府吧?”
话音落地,程慕宁还没来得及答话,前方遽然出现一道人影。
因为刚出现灯笼起火的事,为稳妥起见,在禁军排查完成前宫里的宫灯都灭了大半,这条甬道上前后只悬着三盏灯,幽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裴邵的身形哪怕在魁梧的禁军里也独树一帜。
裴邵走上前时那身甲胄琅琅作响,只见他眉宇微蹙,把手里的提灯递给银竹,随后骤然蹲下。
大掌握住了程慕宁的脚踝,微微掀开一截裙裤,抬头冷声道:“受伤了怎么不叫人抬辇?”
“嗯?”程慕宁紧绷了一路的身体在见到裴邵时骤然一松,这种变化是微妙的,旁人难以察觉,只听她“啊”了声说:“没察觉,还以为是磕碰到了。”
想来是方才席间被飞来的断刃划到的,程慕宁惦记着程峥没顾得上疼,现在才觉得痛感蔓延开来。
这时银竹提灯一看,顿时惊慌,“公、公主,您流血了?奴婢该死,竟没察觉,这就去喊人——”
“等你喊完人,你家公主血都流干了。”裴邵冷不丁说完,起身时就将人抱了起来。他抱人一点都不费劲,大步流星地往扶鸾宫的方向去。
银竹在后面小跑着追了一路,一到扶鸾宫便立即差人去请太医来。
程慕宁被放在软榻上,说:“别请太医,今夜够乱了,一点小伤不要再闹出动静。”
“可是……”眼看裴邵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药箱,银竹只好将啰嗦的话咽了下去,端着盥盆前去打水。
裴邵单膝跪地,脱掉程慕宁的绣鞋和罗袜后让她脚踩着自己的膝盖,就着这个姿势给她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殿内静默,谁都没有开口,显然今夜发生的事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但好在化险为夷,最后的结果仍在他们的计划内。
只是……
程慕宁道:“我一道暂免了卫嶙的职务,是担心有人趁着近日巡防松懈再生事,届时波及卫嶙,最后都得算在你头上,但是裴邵……无论如何,圣上都不能出一点事。”
裴邵握着她的脚踝,不曾抬眼,说:“御前的宫人会重新换一波,都是我的人,此前不换上这些人是没有契机,也怕圣上多想,现在出了这种事,他也没心思想了,至于巡防不必担忧,赵锦想要代替那个位置,他还不够格,我自能安排妥当,但是公主——”
裴邵的话音连带着他手里的动作一并停下,男人抬起头,逆着光的瞳孔显得无比幽沉,“无论如何,圣上都不能出一点事,那敢问公主,但凡有个万一吗,你打算跟他一起死吗?”
“什么?”程慕宁下意识想缩回脚,但裴邵攥得紧,那个力道甚至让她感觉到疼。
裴邵拉过她的脚腕,将腿抬高,让她看清小腿上的伤,语气愈发冷硬,“席间大乱,所有人都知道躲,你为什么不走?火势并不大,周泯护驾前是没有提醒你先走?你当时站在那里,在想什么?”
“我……”
程慕宁张了张口,被问住了。
她在想什么,好像只是吓懵了。
刀尖指向程峥的瞬间,程慕宁从未如此绝望过,哪怕是当年被迫离开京城,亦或是她几次三番的遇险,都比不上程峥下一刻可能会死来得让人恐惧。
程慕宁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这一路上她看起来镇定自若,但其实就是惊惧过了头。
先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而程峥至今都没有子嗣。程峥死了,死的不仅是一个皇帝,更是程氏江山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除了程峥,任何人坐在那个位置上,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包括她,一个公主。
程峥不是个尽责的皇帝,但他坐在那里,就足以使八方安定——哪怕只是表面的安定。
外有乌蒙虎视眈眈,内有贼臣心怀不轨,朝廷经不起没有国君的动荡,程慕宁当年费尽心思把裴邵放在御前,为的不仅仅是制衡许敬卿,还是为了程峥的安全。
她在今夜那个时刻,大脑就像断了弦,因为她一时想不出如若天子驾崩,她该怎么做才能平后续之乱?
她迈不开脚,甚至不知道往哪里躲。
对上裴邵冷峻质问的眼神,程慕宁唇瓣微动,声调平静地说:“裴邵,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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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第58章
◎“现在能缓过来了吗?”◎
第58章
裴邵闻言一顿, 眸中戾气还未能立马散去,但剩下的冷言冷语已然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程慕宁没有说话,对面的人沉声静气, 一双杏眸波澜不惊, 她没有扮出任何楚楚可怜的模样, 好像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裴邵握着她玉足的那只手松了力道, 对视片刻后,他低下头继续包扎伤口,这个话题似乎就结束了。麻布在那截雪白的小腿上缠了三四圈,裴邵才起身接过银竹手里的盥盆, 说:“倒杯水。”
“是。”银竹这便朝桌边走去。
就又听裴邵说:“要温的。”
银竹顿步,挑开帘吩咐人烧水,然后马不停蹄地回到程慕宁身边。正要伺候公主擦脸时,裴邵已经把盥盆搁在架子上了, 那拧干帨巾的动作干净利索, 银竹根本插不上手。
裴邵站在程慕宁身前,把帕子递过来。
程慕宁仰头看他, 正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帕子, 裴邵似乎嫌她慢, 自己上手了。他捏住程慕宁的下巴,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粉痕。
程慕宁平日里鲜少浓妆艳抹,她生得好看,描一描眉再沾点口脂就已经足以应对日常, 但今日夜宴盛大, 她自然是妆容齐全, 脸上哪哪都有颜色, 裴邵这么一下一下,竟然擦得相当费劲。
程慕宁被他拉扯得有点疼,可也没有躲。
倒是银竹看不下去,见公主眼尾那片都被他擦红了,忍了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殿帅,还是让奴婢来吧。”
裴邵手上动作停下,却没有把帨巾给银竹,他就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沉默了片刻,骤不及防地开口:“你怕什么。”
程慕宁眉间微动。
裴邵语气很淡,“我能护他三年安然无恙,就不会让他现在丢了性命,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现在能缓过来了吗?”
程慕宁一顿,她扯过裴邵手里的帨巾,起身在他唇上胡乱擦了几下,说:“中秋佳节,不要胡言。”
裴邵拉住她的手腕。
程慕宁手上动作被迫停住,逐渐静下来,其实宫道上她看到裴邵的时候悬着的心就已经落地了,余下那点惊魂未定在今夜不值一提。她缓了缓,万千思绪归拢,说:“你顺着许敬卿的计把赵锦推上去,打算给他下什么套?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银竹取来热茶,裴邵接过递给程慕宁,道:“暂且用不着,我有把握。这几日宫里乱,你回公主府住一阵。”
他们现在在程峥面前还闹着矛盾,程慕宁自然不能再去裴邵府里。几口温水润喉,她摇头说:“圣上经此一事,正是后怕的时候,我要留在宫里陪他。”
这是姐弟感情升温的好时机,裴邵没有阻拦,只说:“留两个人给你,小心行事。”
程慕宁“嗯”了声。
架子上有面孔雀莲花纹镜,她对镜把脸上剩下的膏粉擦了个干净,一张白皙的脸,唯独被裴邵反复擦拭的眼尾留了道红痕。她转回身道:“我没事了,今夜宫里要彻夜排查,你不便离开太久,快去吧。”
裴邵没有走,只是定定看着程慕宁,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窥出点别的情绪,但没有,她神色看起来没有异状,仿佛方才说害怕的人不是她。如果她不主动交代,这张脸上是窥不出她半分心境的,比如现在。
程慕宁眼里如往常一样含着笑,踮脚亲到他唇上,蜻蜓点水一般,说:“快去——”
裴邵忽然摁住她的脖颈,吻得更深,程慕宁猝不及防“嗯”了声,没站稳,下意识拽了一把他的腰牌。良久,裴邵松开她,垂着的视线露出几分不高兴,说:“我看你睡。”
……
一直到夜半,窗外仍有禁军奔走的声音,程慕宁却在这样的嘈杂声里呼吸渐轻。她沉沉地睡过去,却好像还能分辨出窗外流动的风声和扬起的尘土,和四年前延景帝驾崩的前夕一样,杂乱无章。
程慕宁梦到那夜了。
延景帝是在天刚破晓的时候咽的气,他强撑了一晚上。这三四个时辰尤为漫长,也尤为混乱,阖宫跪在御乾宫外抽泣,那抽泣声很小,似乎怕惊动了里面的人,但上千人的轻声抽泣却更像是一种悲怆的孤鸣,把整个夜衬得鬼气森森。
延景帝躺在病床上,面颊已经枯瘦到凹进去了,他吃不下饭,那些日子全靠药吊着。大限将至,他心知肚明,于是把几个心腹大臣都叫到跟前谈话,最后时刻为程峥铺路。
程慕宁和程峥在殿外等了许久,只听里面延景帝的咳嗽声愈发大了,每一阵咳嗽后的静默都让程慕宁的心高高悬起。半响,槅门终于被推开,她匆匆起身道:“郑公公,父皇,父皇怎么样了?”
郑昌摇头,请了他们姐弟三人进去。
延景帝的声音隔着层层帷幄传来,“公主、太子……”
程峥顿时泪如雨下,跑进去时跌了好几跤。程慕宁半年前操持过孝仪皇后葬仪,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冷静,她稳步上前,攥住延景帝的手,含泪道:“父皇可是有话要说?”
“太、太子……”
程峥哽咽,跪上前道:“儿臣在。”
延景帝气若游丝道:“你乃大周储君,很快,很快便是一国之君了,朕很后悔……你幼时朕忙于政务,没能亲自督促你的学业,又因着你是男孩,对你过分严厉,所以你怕朕,遇着难事也不敢问朕……你性子太过懦弱,也是有朕的缘故,朕本不该把这天下重任强加于你,可是、没有办法……你要争气,要听太傅的话,来日兵强力壮,要让瀛都重回大周故土,你要记住,要记住……”
程峥泣不成声,说:“儿臣记住,儿臣会争气,父皇不要走!”
延景帝眼尾滑过一滴浑浊的泪,握着程慕宁的那只手用力攥了一下,程慕宁俯身靠近,道:“父皇放心,我会看顾好太子。”
“你最像你母亲,朕相信你……太子平庸,需得有人时时提点,纵有股肱之臣,但衷心易变,你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们姐弟,一定要互相扶持……太子拿不定的主意,就听永宁的……还有永昭,她受静妃影响,生性怯懦,你们要照顾她……”
永昭跪在最后,两手捂住唇,眼泪从指缝里滑进了衣袖。
延景帝说到最后已然只剩气声,郑昌慌张跪下,“圣上,先让太医进来吧。”
延景帝却只是摇头,他握着程慕宁的手愈发用力,“永宁,你,你也不要委屈……”
话音未落,那只手倏然一松。程慕宁愣住,只听郑昌掩面抽泣,随后抬高音量道:“圣上、圣上驾崩——”
紧接着是阖宫恸哭。
程慕宁在这悲戚的哀嚎中还保持着附耳倾听的姿势,直到郑昌上前她才回过神来。她替延景帝盖好了被褥,退到台阶下,磕下头,无声落泪道:“儿臣不委屈,儿臣会扶持太子,也会照顾永昭,父皇放心……”
放心……
程慕宁双手颤抖不止,那夜砸在地上的泪都淌进了被褥里。
哽咽声从幔帐泄出,屏风外站着瞌睡的银竹陡然清醒,她上前道:“公主?”
里面没有人应答,只有低声的抽泣。
除了先帝与先皇后驾崩时,银竹没有见公主在清醒的时候哭过,这种情况一定是魇着了。她像是见惯这样的情形,熟练地挽起幔帐,疾步往外走,撩开帘子说:“香苹,快去厨房煮一碗安神茶,太医院上回送来的——”
话没说完,银竹脚下一顿,看到不远处的人,她愣了下说:“殿帅怎么回来了?”
已经夜半,裴邵忙活了半宿,脸上隐有疲色:“腰牌落这儿了。”他说罢皱眉往里面看了眼,道:“大晚上嚷嚷什么,你们公主还没睡?”
他刚才分明是看人睡下才走,程慕宁又装模作样地哄他。
裴邵挑帘进去,银竹顾不得其他,紧随其后道:“公主睡下了,但——”
裴邵当即顿步在那面舆图座屏前,他听到了。
很轻的哭声。
裴邵缓步过去,只能看到程慕宁露在被褥外的半张脸,眼睫都被浸湿了。他坐下扯了下被褥,可程慕宁攥得紧,裴邵没有用蛮力,只蹙眉问:“你们公主,经常做噩梦?”
银竹思忖着说:“也没有很频繁,只是回京后兴许是触景生情,公主一住在宫里就容易梦到先帝,今夜又受了惊所以……”
裴邵抬了抬指,道:“去煮茶,把窗户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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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第 59 章
◎“舒服了吗?”◎
槅窗大开, 南北两面通着风,香炉里龙舌香的味道逐渐淡了下去。没了这味道,程慕宁睡不安生, 她撇开被褥, 露出了整张脸, 低微的哽咽变成了粗重的呼吸, 她不高兴地蹙起了眉头。
裴邵倾身摸她的发,想将她唤醒。
床边挂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照着程慕宁眼睫上晶莹剔透的泪,裴邵用拇指指腹将其擦去。他的动作缓慢, 所有的芥蒂和坏情绪都在此刻收了起来,程慕宁的眼泪烫得他心口烧灼,像是嵌着把被火燎过的刀子。
裴邵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手停在她眼尾处, 略有些强硬地说:“公主, 睁开眼睛。”
程慕宁听见了,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嗯”了声, 但是人还没有清醒。
而且裴邵越叫她,她眉间的“川”字越深, 攥着被褥的拳头也捏得越紧, 脸上挣扎着躁意,似乎是在嫌耳边的人烦。
待裴邵不吵她了,她又接着陷入梦里低吟。
此时银竹捧着安神茶过来,说:“公主是魇住了, 强行叫醒会惊着她, 这是孟太医给的偏方, 喂两口便能慢慢醒过来。”
裴邵接过碗盏, 不由眯了下眼。孟佐蓝的确很能藏事,程慕宁刚回京那会儿裴邵明里暗里就多次向孟佐蓝问过程慕宁的情况,他可是决口不提这些问题。
裴邵往程慕宁唇缝里喂一勺,半勺都往外流,银竹递了帕子上来,裴邵又耐着性子多喂了几勺。
榻上的人眉心微动,将醒未醒的模样。
须臾,她湿润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在微光里和裴邵对视。
银竹忙上前道:“公主醒了——”
裴邵把碗塞给银竹,“先出去。”
银竹犹豫,看了看榻上的人,又看看裴邵,只得应声退下。
程慕宁又把眼睛闭上了,她像是在梦里哭累了,眉目间都是疲倦。裴邵没有出声,也没有问她梦见了什么,只是坐在床头看她,直到枕间传来均匀的呼吸,裴邵抬手拨开她的发,却被攥住了手腕。
裴邵道:“不睡了?”
“嗯。”程慕宁道:“睡不着,吵。”
程慕宁要起身,被裴邵一只手带了起来,流泉一样的青丝从肩头滑落,她哑声问:“几时了?”
裴邵捏着她的手,看了看天色,说:“快五更了。”
程慕宁叹息着“嗯”了声,把头靠在裴邵的肩背上,说:“这会儿该上朝了吧?”
裴邵侧目道:“御乾宫的灯点了半宿,圣上才刚睡下不久,早朝大抵要推——”
话音未落,耳后滑过一阵温热的触感,裴邵呼吸微顿,偏过头看她一眼,两人默契地接了个温和绵长的吻。
分开后呼吸缠绕,程慕宁的唇紧挨着他,手心贴着他的甲衣,唤他,“裴邵……”
她声音很轻地说:“我想要。”
裴邵抬了抬眼,扶在她肩头的手收紧,顿了半响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解开了鞶带,冰冷的甲衣落地,带起的声响搅乱了程慕宁的呼吸,她被推到被褥间,被再度吻住了唇。
梦里的痛楚要在蛮横的情潮中才能被化解,裴邵比她还了解她的身体,手掌触碰到的每一处都能让她颤栗,他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力道能让她欢愉。幔帐上系着的铃铛摇晃,刺耳的声音冲击着程慕宁的思绪,她逐渐听不到窗外士兵走动的声响。她在冲撞碰击中流干了眼泪,好像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哭得痛快。
裴邵吻掉她的眼泪,在喘.息间与她深吻,掠夺掉她的呼吸的同时,也挤占掉她哭泣的余力。
……
五更天的钟声敲响,云端还是一片墨蓝。程慕宁疲惫地动了动手指,眼尾带着点餍足的红晕,她大汗淋漓地倒在枕间平复呼吸,由着裴邵擦拭她的身体,哑声说:“时辰不早了,你走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人发现了。”
这话听起来像个翻脸不认人的浪荡子,裴邵闻言看了一眼,见她眉眼恢复了颜色,摸了摸她微微起伏的小腹,说:“舒服了吗?”
程慕宁毫不遮掩地嗯了声,唇角沾上了点笑。
殿外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是卫嶙。裴邵真得走了,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穿回去,程慕宁就撑着脑袋侧躺在榻上看,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裴邵穿戴整齐,见她一副怡然自得的惬意,走过去将人揉了一把,捞起来亲过后才离开。
殿内静了静,程慕宁七零八乱地仰倒在榻上,盯着头顶的幔帐想了一会儿事,然后疲惫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沉稳,睁眼已经是晌午,散朝的鼓声从皇宫北面传来。
程慕宁沐浴后坐在食案前,她浑身酸软没有胃口,只让后厨做了粥。银竹把粥端进来时她正捧着面镜子,裴邵细心地没有在她脖颈上留下红痕,但是程慕宁哭了一夜,此时两眼肿得像核桃。
银竹道:“公主这眼睛,奴婢去拿鸡蛋敷一敷。”
“不用。”程慕宁放下镜子说:“挺好的。”
吃完粥,程慕宁就顶着这双红肿的眼睛去到御前。
程峥也刚下朝,正坐在长椅上直打哈欠,他昨夜担惊受怕了大半宿,天快亮了才睡下,早朝耽误了小半个时辰,本想罢朝一日,可昨夜匆匆忙忙,许多事还没个定论,他只好强撑着去上朝。
其实昨日对裴邵的处罚纯粹是趁着事发后的一时惧怒,后半夜他听着宫里凌乱嘈杂的动静,慢慢便有些后悔。冯誉说得对,宫里刺客未清,此时巡防最为要紧,当下把裴邵换掉,的确不是正确的做法。
可话都说出口了,加上今早太和殿上为了此事争论不休,程峥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先照昨日说得办,过几日再寻个由头把裴邵叫回来。
程峥长吁短叹,叫宫女来给他摁着太阳穴。
此时门外传来纪纪芳的声音:“公主来了,圣上刚下朝,正在里头呢。”
郑昌在旁端立着,提醒旁边的人,“圣上。”
程峥睁眼,又打了个哈欠,说:“阿姐来了啊……”
但他的哈欠下一刻就憋了回去,他从座上惊起,说:“阿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谁惹你哭了?莫不是裴邵?”
程峥脑补道:“朕罚了他,他就去与阿姐置气吗?”
“圣上多虑了。”程慕宁笑了笑,“夜里做了个噩梦,惊着了而已。”
此时银竹接过话,她提着食盒说:“公主还说呢,昨夜您忧心圣上,翻来覆去不肯睡,问了好几次时辰。”
程峥一怔,愧疚地说:“昨夜乱糟糟的,朕也忘了这茬,阿姐也吓坏了吧?”
程慕宁道:“没有,我就是……梦到了父皇。”
郑昌垂眼立在旁,闻言撩动了眼皮。
程峥更是许久没有听程慕宁提起父皇,唇瓣微动,说:“自朕登基后,父皇从未入过朕梦里,父皇在阿姐的梦里,定然很慈蔼吧。”
先帝最疼爱公主这是阖宫公认的事实,大抵是寄予的希望不同,对太子和公主,先帝的态度截然不同,即便现在说起来,程峥也还是有点羡慕。
然程慕宁很轻地摇了摇头,红了眼说:“昨夜圣上遇刺,险些……想来父皇是怪我,才会叫我梦到他驾崩那夜,说要你我相互扶持,是我做得不够好,昨夜我该挡在圣上前面。”
“胡说什么呢!”程峥一时揪心,说:“昨夜席间一团乱麻,阿姐又能做什么?就算要怪,那也是御前禁军的错,阿姐,你千万不要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程慕宁却是对着程峥无声掉眼泪,哭得程峥手足无措。
从小到大他都没怎么见程慕宁哭过,他把自己的椅子让给程慕宁,扶她坐下,说:“阿姐别哭,朕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时有宫人入内,对着殿中的情况茫然了一阵,才说:“圣上,许相来了,在外头候着。”
程峥摆手,道:“先、先让他回去吧,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程慕宁捏着帕子擦了擦泪,起身说:“我就是替父皇来看看圣上,见圣上无恙便放心了。眼下宫里正乱着,圣上不要耽误正事。”
程峥道:“那纪芳你送公主回去,让小厨房炖个参汤,再让太医去扶鸾宫给公主诊脉,不许敷衍,朕晚些要过问的。”
纪芳连连应是,虚扶着公主退下。
程峥看着程慕宁纤细的背影,心里泛起阵阵难受。
许敬卿等在殿外,槅门被推开,程慕宁脸上已经没有伤心状,她缓步上前,朝他半福了福身,“昨夜事发突然,不知舅父可有磕着碰着?”
许敬卿淡漠的视线扫过程慕宁哭红的脸,道:“多谢公主关心,臣无事,倒是公主看起来不太好。”
程慕宁垂首一笑,低声说:“本宫到底是个弱女子,不像舅父手眼通天,吓着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许敬卿沉默地看了她一阵,“公主谬赞了,这几年京中都不太平,昨日这样的事实在是避之不及,公主体弱,不适合京城,还是早早回邓州的好。”
“那还得看圣上的意思。”程慕宁回头看了眼槅门,莞𝒸𝓎 尔道:“我也很想过清静日子呢,不若舅父替我进言两句?圣上向来最听舅父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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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第60章
◎“咸州人,乡音重么?”◎
程慕宁此时气定神闲, 是因为知道许敬卿一时拿她没有办法。
当年他可以向程峥进言,因为那时程峥对程慕宁的不满已经达到巅峰,只需稍稍挑拨便可达到目的, 但现在三年过去, 眼看程峥就要忘记当初被胞姐强压一头, 事事不能做主的困扰, 且因往事种种愧疚横生,现在正是他们姐弟情最深的时候,许敬卿了然,此时进言只会适得其反。
他进到内殿, 程峥正双肩松松,走神地坐在椅上。许敬卿行过常礼,便说:“圣上,适才朝中太乱, 话没有说完, 陆楹递的那封折子,臣与几位大人思虑过后仍以为不妥, 当下正是战时,战后南边的几个州县流民均得拨款安置, 还有灾后重建, 样样都是用钱的时候。眼下虽已入秋,可今年不同往年,这场仗一打,耽误了农耕, 光是税收就要少一半, 此时难的何止是鹂鹤两州, 圣上若是应了陆楹, 难免不够公允,遭人话柄。依臣之见,此事先按下,来日再议比较稳妥。”
话音落地,殿内一阵静默。
许敬卿抬眼等着程峥应话,然而程峥只是一动不动盯着食盒看。郑昌低下脖颈,提醒道:“圣上,许相在说话。”
“啊……”程峥捏了捏眉心,强打起精神说:“舅父说得也有道理,这事不急,还待细想。”
许敬卿稍顿,瞥了桌上那食盒一眼,道:“圣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许敬卿最怕程峥心事重重的模样,一个不留神,他的心思便会叫人牵着走,唯有事先干预才能以防万一。然而程峥张了张口,却不打算与他细说,只是摇头道:“朕有些累了。”
许敬卿抿了抿唇,不好多言,只能说:“臣话已说罢,便先行退下,只是臣方才所言,还望圣上三思。”
程峥点头,“舅父放心,朕会好好考量。”
待人走后,程峥仰倒在,一只手覆住了眼睛。
郑昌给他添茶,“圣上在想什么?”
程峥没有把手挪开,闷闷地说:“我看阿姐身子不比以往,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药的缘故……朕当初……不该听信舅父的。”
郑昌添茶的动作一顿,说:“好在那药作用不大,圣上又嘱咐过用量,看公主如今只是身子弱些,没有危及性命,若是叫许相亲自动手,只怕更糟。”
程峥垂头道:“说到底,还是怪朕。”
郑昌没有阻止他反思,只说:“往事不可追,圣上真觉得愧对公主,来日好生待她便是。”
程峥重重点下头,“那是自然。”
郑昌欣慰一笑,问:“圣上一会儿是先去皇后那儿还是珍妃那儿?”
皇后和珍妃昨夜都受到了惊吓,皇后更是直接吓晕了过去,磕着了脑袋。至于先去谁宫中看望,这是个门道,程峥当下心中更偏向善解人意的皇后,可是碍于许敬卿前阵子受的委屈,他眼下不能薄待了许嬿,权衡之下,他道:“去珍妃那儿,你命人以朕的名义,送一碗羹汤给皇后。还有,那个叫赵……”
郑昌道:“赵锦。”
“对,朕瞧他身手不错,这几日先叫他在御前跟着。”
……
裴邵在家中闲了几日,得空给裴邺回了封家书。说是家书,其实道的全是公事。裴邵不是报喜不报忧的人,他是朔东的眼睛,京中的局势好或不好他都得原原本本告知裴邺,以便他能根据形式随时做出应变的策略。
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便让周泯差人送出去。
周泯刚把信封塞进胸口处,卫嶙便掀帘跨了进来。
虽说暂时被停了职,但卫嶙也没有闲着,将打探来的消息整理后递给裴邵,说:“这个闻嘉煜,背景的确很简单。他家中原本是做了点小生意,本来还算富裕,但好几年前咸州发生过一场疫病,他爹娘得病没了,得亏他书读得好,书院也肯供他一日三餐,就这样才把书念出来。只是他平日埋头苦读不常与人往来,属下将他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主子是觉得此次圣上遇刺与他有关?虽说此人不简单,但他办不成这样的大事吧?”
裴邵翻了翻这几页档册,里面还有一张闻嘉煜的肖像画。
卫嶙道:“书院会将考上秀才的学生肖像印册宣扬,闻嘉煜是他们书院出现的头一个状元,更是直接将他的画像挂在学堂里了,如今他就是文曲星下凡,听说那书院里的书生现在都要拜他呢。”
画上的人一副儒雅清秀的长相,的确是闻嘉煜,只是这作画的人没有拟出闻嘉煜的神态,端看这画像里的人,看起来分外老实。
不过若是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闻嘉煜,他确实不像个心机深沉的人。
裴邵搁下画像,单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捻了捻指腹说:“不常与人往来,可我看他这张嘴能说会道,进工部不久就将手底下人拿捏得服服帖帖,不像个只会埋头苦读的人。”
卫嶙道:“都说是文曲星下凡,说不准就是看不上书院里那些凡夫俗子,属下瞧他平日虽和声和气,可那眼神骗不了人,傲着呢。”
裴邵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想事,过了片刻才唤:“周泯。”
周泯应了声。
裴邵侧目看他:“上回公主在工部遇刺,常远是你审的。”
提起这件事周泯还觉得后腚疼,他忍住了去捂后腚的手,应话道:“是,只是这人嘴硬,当时关了几日什么也没说,后来公主做主给放了,属下也不好再追究。”
裴邵道:“咸州人,乡音重么?”
“那当然。”周泯说:“咸州在北边了,紧挨着草原,常远都在京城待了六七年,说话还一股淡淡的膻味儿。”
裴邵扬起手里的档册,说:“闻嘉煜说话是什么腔调?”
周泯与卫嶙皆是一怔,闻嘉煜和常远是老乡,但他说话要是有咸州乡音,也就不会被用儒雅二字来形容了。
“他前二十二年都在咸州,文曲星下凡也不能不沾一点乡音吧。”裴邵将档册丢到桌上,说:“宫里行刺的内侍进宫的时日最短都有一年,闻嘉煜是今年初才刚进京,但不代表这事就和他没关系了。许敬卿要在宴上上演救驾的戏码闻嘉煜已然知情,他想安排一出螳螂捕蝉也未尝不可。”
周泯疑惑,“闻嘉煜要是想行刺圣上,何必又将许相的事情透露给咱们?”
卫嶙到底脑子转得快,说:“简单,一来我们得知许敬卿的计划,容易将真假刺客混淆,给赵锦放水的同时也漏掉了本可能察觉的蛛丝马迹,他的人才能更安全得隐入其中,他若能因此得逞最好,若不能,即便东窗事发,这些刺客也能推到许敬卿头上,他把消息给我们,不仅卖了殿帅一个人情,还能借我们的手打压许敬卿。只是他若刺杀圣上成功,殿帅也不能全身而退,倒不像是想推裴氏上位,看着是想把我们架在火上烤,这人想做什么?”
周泯听得一愣一愣,正努力消化这些信息时,“吱呀”一声,侍女端了壶茶进来。
平日里这间书房有专门侍奉的小厮,今日进来的却是个女子。这人身形婀娜,正是与周泯相好的女子,赵萍。
赵萍认识周泯一年多了,自打周泯替她跟乐坊赎了身,她便想跟着周泯进府当差,可她隐晦提过几次,周泯都没反应过来,又因为此前内院不要侍女,赵萍只好作罢,只在宅子里安分待着,偶尔做做锈活换些钱,扮个贤惠女子。
直到前一阵周泯伤好后与她说,如今公主住在府里,内院要会做事的婢子,他便央管事的让她进了府。底下人知道她与周泯的关系,对她都很照顾,如今连进书房的差事也肯让她干。
只是周泯受了责罚后心情不佳,时常动怒,这会儿见是她来,历声斥道:“胡闹,此处怎么是你能进的地儿!”
赵萍吓了一跳,手上的托盘一松,幸好卫嶙眼疾手快,连壶带盘都接了过去。
赵萍颤了颤,望向上首的人说:“是、是刘翁让我来的……”
“无妨。”裴邵却不恼,说:“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周泯也是过于小心了。”
周泯绷着脸不说话。
赵萍心下稍安,只觉得裴邵也不像兄长说的那样吓人,她福了福身子便退下了。
待人走后,卫嶙搁下茶盘,谨慎地拉开门缝张望,然后才朝里面两人摇头,“走了。”
裴邵默不作声地看着周泯。
周泯憋了片刻,气不过说:“我实在对她笑不出来!这刘翁也是,明知这人有问题,还让她进书房里来,要是丢了一两封密信怎么办!不行,我去跟刘翁说道说道!”
卫嶙拦住他,说:“你气糊涂了,若没有殿帅授意,外边那么多暗卫,她怎么走得进来?她不近身侍奉,岂非白让她进府里来了?”
周泯顿住,反应过来,当即看向桌上那壶茶。
裴邵正捏着茶盏在鼻下嗅了嗅,卫嶙松开周泯,一颗心倏地悬起,露出担忧的神色,“殿帅,喝一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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