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下陆远枫并没有空档去深究到底还有谁被拉进来了这个问题。
眼前的东西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研究员像头发了疯的狂犬般拼命啃咬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一切物品,他口中发出“呜呜!”的嘶吼声,从嘴角洇出的唾液顺着椅子腿流了下来。
“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陆远枫感觉此刻的情形颇像嗜血三头鲨对着铁栏杆一顿猛咬的场景,而他则是被迫近距离观摩深渊巨口撞击的第一受害人视角。
他皱着眉头偏过脑袋,防止对方的唾沫星子溅到自己脸上,使尽全力抓着椅子往前一推,
“冤有头,债有主,兄弟你眼神有点不好使啊。”
下一秒,
“咔!”
铝制铁管发出一声脆响。
“艹……”陆远枫因着惯性往后退了半步,他震惊地握着那半截被咬断的椅子腿。
牙口这么好?
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嘶——”
再抬头的瞬间,他眼瞳中倒映出的是研究员极力张大双颚向自己扑来的画面。
陆远枫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
“嘀嗒、嘀嗒。”
手臂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几滴温热的液体溅落在地上。
那怪物嗅到鲜血的味道,如同野兽受了刺激一般愈发兴奋起来,正准备狠命撕咬之际,却蓦地僵住了后背。
沉寂的气氛中,一股凛冽的寒意自头顶倾泄而下。
怪物宛若被定住了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唯余一双眼瞳不由自主地颤动,紧接着,它缓缓抬起头,便对上了一双荧蓝的眼眸。
黑发向导微蹙着眉锋,他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英俊的面容上难得显露出几分不耐烦的表情。
而在他背后,数只猩红粗壮的触手如荆棘藤蔓般张牙舞爪地伸了出来,在地面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衬得此刻站在它们面前的那个怪物是如此的渺小。
像只小猫似的。
研究员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些。
陆远枫向前走了一步,瞳仁中映出的光辉愈发明亮,灼热得令人有些无法直视。
既然这里是一个虚构的精神世界的话……
巨大触足突然卷住了面前的人形怪物,毫不费力地将它高高扬起。
随即,将它重重摁进了地底。
“轰隆!”
瓷砖迸裂,一阵烟尘扬起,地面被砸出了一个深坑。
那向导的战斗力可并不比哨兵弱啊。
研究员颤栗地动了下手指,好几次挣扎着想从坑底爬起来,但每次都会被触手给重重地摁进地底。
陆远枫转下了手腕,他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已经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生物。
丝丝缕缕散发着怨气的黑雾不断从研究员裂开的躯体中飘散出来。
每当触手触碰到那阵黑雾时,陆远枫的脑海中便会听到无数道刺耳的呓语:
为什么杀了他?
为什么抛弃他?
为什么丢下他?
不甘、痛苦、怨恨,咒诅的情绪彼此纠缠着不断滋生……
眼前的东西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人。
在这个异度位面中,它只是个集结了负面情绪的怪物。
“吃了它。”
陆远枫向触手下达了指令。
【好耶,开饭了~】
【但感觉它味道不咋滴……】
【你还挺讲究,先将就一下得了。】
【干饭!干饭!y(^_^)y】
猩红触手上的吸盘鼓动,分泌出许多黏稠的液体,研究员的整个身子瞬间被卷了进去,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它从喉头溢出几声窒息的呻/吟,身躯在触手的挤压下很快便化作了一团黑色黏液。
触手一点点将那黏稠的墨渍包裹、吞噬。
陆远枫再次感觉到了一阵暖意涌入精神海之中。
只不过和上次在哨兵的精神图景内相比,这阵暖意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果然味道不怎么样。】
【也吃不饱。】
【还是下次去蛇蛇那里吧。】
随着那团黑色黏液被触手吞噬殆尽,主控室洁白的瓷砖与墙面化作细碎的粉末一点点消散空中,眼前的景象都在飞速地分崩离析。
微凉的夜风中,陆远枫脚下是潮湿松软的苔地,一抬头,便能望见不远处那株通体泛着荧光的黄金树。
风一吹,无数金灿灿的叶瓣也随之飘落下来。
陆远枫伸手接住一片落叶,金箔的磨砂质地格外细腻,叶片的色泽比黄金还要璀璨,叶脉的纹路被勾勒的栩栩如生。
这般从污染区里带出去稀罕玩意儿在拍卖行非常有市场。
通常比黄金还要值钱。
“滴!滴!滴!”
就在这时,陆远枫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通讯显示人是“曼德林”。
陆远枫迟疑了片刻,还是按下接通键。
对方的语气显得十分焦急,“喂,陆向导,谢天谢地,终于联系上你了,我刚才在撤退的时候被那个东西拉进了异度位面……”
陆远枫若有所思地挑眉,“是吗?”
曼德林:“否则你以为这个污染物是怎么被解决的?”
“那东西确实擅长伪装自己,好几次我都差点中了它的计,还好最后有惊无险……总之那个污染物现在已经被解决了,它现在就是一棵普通的树……”
陆远枫用指腹摩挲着手中的金叶子,“这么说我现在摘几片叶子应该也没关系?”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声轻笑,“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进入白塔之后你就知道了,但陆向导要是喜欢的话当然没问题,我现在派傅成来接你了……”
陆远枫挂掉了通讯,亮起的表盘上显示出一个数值。
——污染值25.1。
【哼,我们根本没有离开那个奇怪的空间。】
【装得也太假了。】
【就是就是。】
【就差把“我是黄金树,我现在要来诈骗你,快来摘我的叶子”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陆远枫抬眸望向那株巨大的黄金树,它粗状的根茎盘根错节地深入地底,最下面堆满了黄金叶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夺目的色泽,简直像一片金灿灿的黄金海洋。
远看上去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看起来简直与污染区现实中的那株如出一辙,只不过树冠中的累累白骨不见了。
陆远枫想起自己看过的关于食梦树的资料。
它擅长伪装、制造幻境。
所以在这个异度位面里,它又在伪装什么呢?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陆远枫向前走了一步,试图用精神力试探一下面前的东西。
“别过来。”
就在这时,耳旁忽然传来一道男声。
“别再往前走了。”
那声音非常的清晰,就好似有个人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冲他大声说话一般。
可他左右环顾一圈,除了不远处那株高高屹立的黄金树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根本就不见半个人影。
除非对方藏在那株树里。
那声音又道: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陆远枫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我吗?”
“对,就是你。”
“你看不见我吗?”
气氛沉默一秒。
“啊……”那人似是喃喃自语起来,他的声音也随之轻了下去,“我差点忘了,被卷进来的人都是看不见的,所以……所以他们都掉下去了。”
“总之,千万不要再往前走了。”
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切,以至于陆远枫生出了一种是树在和他对话的错觉。
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伸出触手,尝试着去触碰面前那株高高屹立的黄金树。
下一秒,黄金树像是湖中被搅动的倒影一般,化作一团虚影消散在空中。
明媚的阳光与清草的香气也一同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腐烂的气息。
半隐半明的迷雾之中,陆远枫看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由金砾所堆砌而成的金色湖泊,湖泊的正对岸是一座金砖玉瓦所铸成的至高王座,上面摆着权杖与王冠,下方堆满了世间罕见的金银珠宝,无数具已化为白骨的腐朽尸骸争先恐后地从湖中伸出手,交叠着累在彼此身上。
却没有一人最终到达彼岸。
如果自己刚才再多走两步的话,就会和那些人一样陷入这片金色的湖泊之中。
而此刻,有个人尚在这片金色湖泊中沉浮着挣扎,他的整个下半身都陷在金沙所铺成的沼泽之中,身子已经腐烂了一半,脖子上挂着一块铭牌。
看装扮,他生前应该是个雇佣兵。
那些经常进出污染区的雇佣兵脖子上都会挂一块这样的狗牌。
如果人死在了里面,运气好的话,被人遇见了尸体还能确认一下身份,也不算死得悄无声息。
这个陷在沼泽中的男人明明看起来离岸边是这样的近,可每当他伸出手试图向岸边游动,便会被金色的洋流裹挟着冲往远处。
“你……”在与陆远枫四目相对的瞬间,男人仅剩下的那只浑浊眼睛忽然闪过一抹亮光,“你看到我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看到我了。”
陆远枫可以感觉到,这个人身上虽然也散发出了强烈的执念,但与先前的研究员不同,他的情绪仿佛一阵淡淡的白雾,并没有任何攻击人的欲望。
陆远枫看着在沼泽中痛苦挣扎的男人,他伸出触手,试图将对方从金沙中卷起来。
男人神色感激地看向他,“您真是一位好心的人,但是……”
触手将他的身体稍微提起来一些后便再无法移动了。
陆远枫的目光顺着那下陷的沙砾看去,只见男人下半身的血肉早已与这些金砾彻底融为了一体。
对方那半边还未化作白骨的肌肉牵动,朝陆远枫露出一个笑,语调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哀叹,“但是没用的,我早就出不去了,只要掉进这个陷阱,就再也出不去了。”
陆远枫问他,“你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这个……”男人脸上露出了类似迷茫的神色,“我不记得了……”
“我陷在这里太久了,久到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这座金沙沼泽好似一片死海。
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保证自己在这片金沙中浮起,一旦松懈下来,便会沉下去体验到窒息的痛苦,可意识却不会消亡,就像普罗米修斯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被啄食的刑罚那般。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身躯逐渐干枯腐败,记忆也开始模糊……
“但我记得,经常会有人被拉入这片空间,就像您一样,他们似乎看不到我,只能看到对岸的东西,我让他们不要再往前走,可他们却听不到。”
脑海中仅剩下的执念让他不断提醒着来来往往被卷入其中的过路人。
“或许我当初就是和他们一样,才沉入了这片湖中吧。”
因为看到了对岸的金银珠宝。
言语间,男人有些维持不住平衡,他力竭地陷了下去,被金沙没过了口鼻,像个溺水者般痛苦地感受着空气被一点点从肺部抽离,浮上来后疲惫地喘了两口气,没过多久又陷了进去。
陆远枫发散出去的精神触手感受到了一片茫然的灰色雾气,是那人的心音。
他在说:
好痛……
好累……
死了更好。
可那片灰雾深处却有一个明亮的光点,陆远枫伸出一根精神触手轻轻地碰了下那个光点,他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宛若呓语般的念头:
或许马上又会有人路过这里呢。
再坚持一下吧。
这一刻,陆远枫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座湖里的其他人都成为了累累白骨,只有他一人还在苦苦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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