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阿菀,恩爱两不疑◎
“横竖祖母、义母与姐姐都呆在京城之中, 春狩的纷扰是打扰不了他们的。”顾菀神情放松,将最后一口牛乳茶饮尽。
为着怕老夫人得知消息后担忧,她特意从顾府中将顾芊和她生母孙姨娘接到了肃王府中, 美名其曰照顾老夫人。镇国中尉还以为这是顾菀愿意和母家缓和关系的前兆,殷殷勤勤地就将人给送来了,还询问自己可否探望一下老夫人,只不过被老夫人自己给拒绝了。
“他哪里是想见我, 不过是想借机进了肃王府的大门,回头好借着肃王与你的名头,不知道要做出怎样违纪乱纲之事。”老夫人显而易见地神色厌倦,看透了自己生出来的好儿子,对顾菀道:“菀娘放心, 任由他拖累顾氏一族传下来的爵位, 已然是我的底线,怎么能让他再做出些拖累王爷与你的事情?”
老夫人最近正拿了顾氏一族的族谱来看,一边看一边问顾菀:“我近日差不多要拿定主意了,到时候菀娘过过眼罢?”
顾菀彼时笑意盈盈应下, 此刻想起面上也不由得带出和婉的笑容。
谢锦安见顾菀弯起眉眼,自己的一双俊眉也就跟着轻轻弯起,接话道:“是呀,连带着叶世子也舒舒服服窝在靖北王府中, 听闻张小姐每日都去登门送吃食,当真是美死他了。”张瑞因为被安乐伯打了顿板子没来, 又为着是受了委屈, 倒是能在安乐伯府中清闲一段日子。
顾菀抿唇一笑, 侧身倚在谢锦安肩上, 将自己怀中放着的一枚荷包递到谢锦安怀中:“这是昨儿瑛姐姐给我的, 说是义兄让她转交的。”这段日子为着不惹武王的眼,谢锦安不曾前去看望叶嘉屿,而顾菀则在被靖北王妃恼了后,就不曾再去。
这样一来,张瑛就成了两府之间最好的往来人。
“我早晨倒是掂了掂,像是小小的很重一块。”顾菀眼睛望着那荷包,很是好奇。
谢锦安闻得顾菀的形容,了然一笑,将荷包开了一点小口子,送到顾菀的眼前。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顾菀就明眸圆睁,几乎要小小地惊呼出声来——虽然她未曾见过此物,但从上头流传出的沉厚铜光与猛虎形状,也能猜测出这是叶嘉屿带进京的靖北军的虎符。
“叶世子从前与我说过,若天子有命,靖北军自当遵从。”谢锦安将嗓音压低,好似从青山上流下来的一汪沉泉,清清澈澈带着说不来的低沉动人:“但危急时刻,靖北军私底下更认靖北王府的虎符。”
叶嘉屿将虎符交托于谢锦安,基本上就相当于认定了谢锦安是未来的潜龙,提前将几乎所有的身家奉上,孤注一掷。
顾菀面上涌起动容与郑重:“那咱们这次,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总不能辜负了旁人的一腔期许。
谢锦安眉眼湛然,亦万分慎重地颔首:“自然。”
说完这话,谢锦安微微一笑,于顾菀宽慰道:“这回与阿菀一起,定然是成功的。”
“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情。”顾菀清浅一笑,说起自己的担忧:“若是武王的举措不慎被皇上发觉,叫皇上吩咐人将其拿下,那可就达不到咱们的目的了。”
皇上年纪渐渐大了,逐渐变软的心肠不止体现在对于谢锦安的暗中保护和教导上,还体现在对于太子和武王的处置之上——要是放在十年前,早在得知景州剿匪时,太子有纳山匪精要为私兵的想法,甚至不惜悄悄放过一马,让那些山匪精要逃走的时候,皇上就会即刻下旨,废了太子之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又过了半年,春闱受贿之事、元旦宴席之事接连发生,才借口软禁太子。至于武王,亦在景州剿匪之事上,特意派人阻拦剿匪之事的进度,就是为了给太子添堵,让太子所做的庸碌之事又变多一件。
所以要是皇上提前被人擒住武王,保不齐最后也只是一个软禁的下场,当真是有些斩草不除根了。
太子慵懦,武王相比之下可狠心辣手许多。
“不会的。”谢锦安摇了摇首,低声道:“阿菀放心吧,如今皇上夜不能寐。从前他靠着安神熏香入睡,到现在用得久了,只能浅浅睡上一两个时辰,就会被梦中场景惊醒。”
“他每日撑着上朝已然是勉强之举,哪儿有空管武王露出来的细微不对劲之处。”
顾菀含笑点了头。
两人之间话音稍落,就觉得座下行驶平稳的马车微微一顿,有趋停的模样。
谢锦安将马车窗上覆着的帘子掀起一角,向外一看,同顾菀道:“到京郊行宫了。”
“京郊行宫有一小段是连着温竹山的。”谢锦安不免想起那日在月下于顾菀的惊鸿一瞥,俊眉含情:“往后有机会,我带着你绕小路去温竹山捉兔子。”
“这也是锦安小时候摸索出来的罢?”顾菀抿唇哼笑,眉眼间漾出一分俏皮的笑意:“我见过温竹山的兔子,机敏得很,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钻进茂密草丛中的兔子洞里。”
“我是捉不到兔子的,惟独喜欢在春日挖温竹山的春笋,再去献给祖母,好让庄子上的厨娘煲一份鲜鲜的春笋咸肉吃。”
谢锦安笑着接话:“好,那往后我去捉兔子,阿菀去挖春笋,就有春笋兔肉煲吃。”
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了小罗公公的声音:“奴才奉皇上之命,请肃王与肃王妃下马车,再引去京郊行宫的住所。”
顾菀与谢锦安彼此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了一句“多谢小罗公公”之后,就下了马车。
琥珀和小时子跟在身后,吩咐京郊行宫派来的
这第一日来京郊行宫,因着跟随臣工宗亲颇多,故而未曾安排什么春狩项目,主要是留时间给诸人收拾居所、整理骑装。
德妃如今掌有宫务大权,太后又懒怠见马纵奔,这宫室的一应安排自然交由德妃来做的。
皇上简单地扫过一眼后,未曾发表什么意见,只让德妃自己拿主意就是,还顺带夸了夸武王在春狩方面的安排甚佳,是与人好好商议过的。这可叫德妃一阵得意,连顾菀近日未曾进宫,都听闻德妃最近在后宫中颇为微风,还狠狠罚了一回皇上近日喜欢召去弹琴的洛昭仪。
听闻此事时,顾菀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惨不忍睹之色:她从谢锦安与陈院令口中得知,皇上最近很不得安眠,频频召见洛昭仪,莫约是因为洛昭仪性子安静,弹出来的琴声也有安抚人心的效果。德妃自然是妒嫉洛昭仪能够时时见到皇上,又自以为手握宫权,算是半个皇后,再兼之有那等妃嫔在德妃身边挑唆,才唆使德妃寻借口为难了洛昭仪一番,再行责罚。
偏重点就在这儿:若放在往日看,皇上只觉得这只不过是后宫争风吃醋之举,顶多德妃过分了些,训斥两句就罢了。可当时正是皇上捧杀武王之时,德妃这举动落在皇上眼睛里,那就是为着武王在后宫中排除异己——别忘了,洛昭仪膝下还有一个年幼的皇子呢。
现在武王只不过是监国,就毫无廉耻地抢占弟弟肃王的功劳,德妃就在后宫中光明正大地打压有皇子的妃嫔。
要是让他们真的成了皇上和太后,那他的其余血脉,往后可还有立足之地?
皇上心中自然而然就升起上头的想法,对德妃和武王愈加恼怒起来,只是外头分毫不显,甚至在德妃来提交宫室表单时,与其说了一番话当作提醒。
但顾菀看着分给她与谢锦安的宫室,距离皇上所住的距离颇远,院子的格局大小,都很有谢锦安从前在宫中所住的凌云居的意味,心中就明白,德妃对皇上心软所发出的那点暗示,是一点儿都没听出来。
皇上的那番话,表面上是说武王母子颇为得用,实际上是暗示德妃既然有了宫权,那他并不会对德妃的决定多加干涉,因为这样会叫德妃好容易建立起来权威蓦然倒塌,后宫的秩序就会变得混乱。但这是有一个前提的——德妃自己拿的主意,一定要是公正可行的主意。至于武王,虽说安排春狩的举措尽善尽美,可皇上知道那些全然不是武王的主意,里头窃取了不知道多少肃王和幕僚诸臣的主意,却只充当自己的法子。皇上与德妃说的那一句,本意并非是夸奖武王,而是警示。
谢锦安面色也是有点好笑,俯身在顾菀耳边道:“有些委屈阿菀了。”
若非为他的大计,要将宫权让给德妃,否则阿菀现在住的,应当是比这里好十倍的宫室才对。
“能与锦安在一块儿,一点儿都不委屈。”顾菀轻和地摇摇首,复而浅笑:“不过在皇上面前嘛,自然是委屈的。”
她携着谢锦安的手踏进这一方小院,回首对谢锦安低声道:“最近我没进宫,皇祖母以为我与义母当真是闹了矛盾,所以遣了李嬷嬷来为我和义母当说客。”
“李嬷嬷在劝和的三言两语中,曾经透露出,武王最近时常来向皇祖母请安,甚至提起了自己姻缘之事。只是皇上早就与皇祖母说过此事,所以皇祖母未曾搭腔。”
说到此处,顾菀有一点儿憋笑:“难怪今天武王即便统领百官走在前面,面色也不大好看,原来是未曾得偿所愿——不知哪家的姑娘这样‘好运气’,竟然是被武王看中了?”
两人此时已然进屋,谢锦安先去试了试备好的茶水温度,确认温凉正好之后,就给顾菀先倒了一杯,随后轻笑说道:“武王想要求娶的,是鲁国公府下半年及笄的嫡女。”
如今李丞相倒台,文官中能排得上前二的,一个是鲁国公府,一个是安乐伯府。
但是安乐伯府近日得罪了靖北王府,武王就将张瑛从自己的人选中排除了。
顾菀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心头为张瑛松了一口气,而后曼声道:“我记得,鲁国公嫡出的好似就是一对儿女。嫡长子的婚事已经因为永福公主的逼迫被毁,如今仍然被永福公主借着刚刚诞下不久的孩子纠缠不休,誓要做滴血认亲,那鲁国公对于嫡女的婚事,必定是慎之又慎,不想再重蹈覆辙。”
“即便鲁国公同意,皇上也不会允许的。”谢锦安伸手抚了抚顾菀眉心显出来的一点点疲累,温声道:“今日等搬完东西之后,就好好歇息一下,明日就要去外头狩猎场了。如今午时日头渐渐大了,记得让琥珀他们带上丝绸伞遮阳。”
说罢,他俊眉一扬,有些期待地笑起来:“说不准能得一些空闲,与阿菀一同骑马呢。”
“按照如今这情况,恐怕只有明日能偷得半日闲了。”顾菀微笑着应了下来。
不待两人再多说,小罗公公就去而复返,说皇上召见肃王殿下。
如此分别,各自忙碌。
待到晚上顾菀与谢锦安才重新见上面,见谢锦安眼底闪亮着星籽一样的光,顾菀就轻轻地安心起来。
算得上是一夜好眠。
*
翌日,风和日丽,长风不息。
顾菀跟随在德妃身侧,一眼就看见了京郊行宫外修建的大片草场与茂密树林。
有人声靠近,那齐腿高的青草从中与树林的树身间隙,隐约有动物的身影跃动。
朝臣与后宫、女眷是分开来的。
德妃在专留给女眷的区域最前端停下脚步,望着正在与皇上说话的武王,神色中是遮掩不住得意骄傲,回身时瞭过顾菀的眼风都带了些许轻蔑。
她面向这回参与春狩的后宫妃嫔和宗亲女眷,俨然一副皇后的模样:“皇上已经同本宫商议过了,这片远离狩猎区的区域,是专给我们留的,还准备了许多匹温顺的矮马,女眷们可以在这儿骑马散心——自然,若是有那等女中豪杰,也可以去草场那儿与男儿们一块儿进行春狩。”
“若是碰见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本宫就是。”
说罢,德妃挥了挥手,就有不少宫女上前,手中端着装满了茶水糕点的木盘。
“接下来,本宫带着你们瞧一瞧我朝士兵的风姿,然后就可以自行活动了——这些茶点是本宫的一点儿小心意。”
众位女眷闻言都面露笑意,朝着德妃行礼谢恩:“臣妇/臣女多谢德妃娘娘。”
德妃的下巴扬得愈发高起来,简直要用鼻孔来看顾菀。
还未等德妃要与顾菀耀武扬威一番,侧前方的狩猎区就传来一声沉重厚撼的鼓响。
——是春狩开始前的展示环节开始了。
照着从前的旧例,往往是掌有兵权的将领,带着军队中最为精悍的那一撮士兵,向皇上展示训练结果。
也有京城中擅长骑射的青年才俊,自行训练,上场比拼,要是实在出色,被皇上一眼看中,那就不用参加武举,可以直接在军中获得一官半职。
但今年是武王主持展示环节,自是以武王为主。
只见武王换上了一身戎装,配上虎目浓眉,的确是威风凛凛的模样。
身后是同样换上戎甲的士兵,排好阵形,在一阵阵急切的鼓点声与金铎声中,重心微沉,扎好马步,发出低沉的呐喊,一声声回荡在旷阔的草场之上,让人从心底就微微颤动,仿佛到了未见血腥的沙场。
顾菀挑起了一点儿兴趣,伸手捻起一块核桃糕,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也是武王别出心裁,不同于往年单纯的士兵操练、展示武功,而是编排了一段剧情:武王担任的自是我朝将领,将手下士兵一分为二,一半做遵从武王指令的进攻状,另一半则扮演敌国将士,手持盾牌作抵御状。两方手上的长戈铁剑不断挥舞碰撞,发出清脆干决的声响。
如此用两刻钟演示了战场上与敌搏杀的场面,场上不少士兵都随着时间流逝而“倒下”,作受了重伤的模样。到了最后,便只剩下武王手持一柄极为沉重的青铜长剑,以一敌二,一个颇为勇武霸气的跃起挥剑,就将扮演敌方将领的两个士兵彻底打败。
不过,顾菀在盯着那两个士兵时,莫名觉得这两人的身形颇为眼熟。
等两人“倒下”后,才想起来——这两个士兵的身形,与谢锦安以及太子的身形有七八成的相似。
若非看到谢锦安也在展示场上、知晓太子依旧在东宫“养病”,顾菀险些以为是谢锦安被打趴下来了。
看到这里,顾菀细眉微微一挑,心中闪过几分微妙。
她可不信这只不过是一个巧合。
她能看出些许不舒服来,皇上定然也是能的。
——怎么德妃母子老是热衷于做一些让自己高兴了,实际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心中轻叹一声,顾菀将目光落在了谢锦安身上。
——不错,许是武王为了不落下刻意出风头的话柄,也安排了谢锦安、鲁国公世子等有兵权的参与展示。
只不过没有参加核心表演,而是充当提供激动昂扬背景乐声的人形军鼓。
比如,谢锦安与鲁国公世子两人带着其余士兵围城半个方形,在外围一边整齐划一地做着往日日常操练的训练动作,一边还要配合着武王的动作,在节点高高举起手中的鼓棒,随后落下发出一阵混合的厚震鼓声。
剩下半个方形是顾菀未曾见过的两位武官率领,手中举着的是战场上同样常见的金铎,声响清脆而又激荡。
表演完毕,场中只有武王傲然挺立的身姿。
不论众人心中到底作何感想,都得大声喝彩用力鼓掌。
掌声在长风中飘起很远,飘到皇上坐着的高台上。
在众人的目光中,皇上的神色掩盖在密密的冕旒留下,难以看清,不过肢体上却是和大家一样,伸出手为武王鼓掌。
“武王这办的这一场展示,很是不错,且又新奇,可以叫礼部往后都参考一些。”
半晌后,皇上缓缓道了这一句话,语气很轻,险些在风中飘散。
武王得了皇上的这一句夸奖,神色中放下心来,手执青铜长剑上前,将长剑直直嵌入草地,自己单膝跪下,拱手行礼:“儿臣多谢父皇的夸奖!”
“如今展示环节已然结束,还请父皇宣告春狩开始,儿臣愿意率先射鹿奉上,为父皇与诸位助兴!”
武王的话音落下,场中刚响起的热闹在霎时间就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神色各异,惟有飒飒风声在耳畔作响。
在春狩场上,能有唯一一个狩鹿的资格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要是放在从前,大家还能说那这射鹿,不过是是皇上给人发挥的机会,还曾经指明臣子来做,比如四年前刚刚十六的靖北王世子。但现在朝中景况,皇上的选择,几乎就意味着下一任的太子是谁。
这个时候,即便是方才昂扬得意的德妃,此时也不由得握紧手中的帕子,为自己儿子紧张起来。
惟顾菀垂下眼帘,眼底划过一抹轻巧地笑意。
这一道题的答案嘛,她昨晚睡前已然是和锦安对过了。
也议定好了应当如何做。
就在德妃险些要将手中的帕子拧烂时,风声中夹杂了皇上低沉的声音。
“武王有这样的心意,朕很欣慰也很高兴,自然是应允的。”皇上的嗓音中是夹杂了一些浅笑的:“只是只有武王一人射鹿,场面难免不够热闹——肃王与四皇子也一块儿吧,也叫朕看看你们的骑射功夫有没有退步。”
武王扬起的面上在一瞬之内闪过难以抑制的错愕,随后用牙咬起一点唇肉,猛然垂首,用和方才别无二致的语气应了是。
顾菀却看得仔细:武王牢牢地捏住双手,身子微微颤抖,散发着一眼就能瞧出的怒气,又似是彻底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外围做打鼓队的谢锦安神色平静上前,谢过皇上后,对武王笑道:“等会儿若是我献丑了,皇兄可莫要嘲笑。”
武王此时已然重新平复心情,面上微微含笑,等回首要应承谢锦安时,才猛然发觉一件事情:被他一直视作垫脚石、只顾与王妃恩爱的肃王,不知何时,已然生长得身形、气势都要高于他,只这样平常说话,眼睛都是俯视着他的。
更何况此时浓烈的春风中,肃王戎装隽美、长身玉立、俊面昳丽,周身似是环着看不清、察得到的贵气飒然。
轻轻的一眼望去,谁更胜一筹,谁得败下风,已然是无可争议。
武王心中骤然敲响了警铃,也愈加坚定方才的决心。
连带着到了嘴边的话语都为之一变,像藏了尖刺:“不过是咱们兄弟间的小比试罢了,皇弟可莫要紧张。”
说着,他遥遥瞥了一眼顾菀,对谢锦安笑道:“要是皇弟怕在王妃面前丢脸,生出了退让之心……恕我直言,这可不是咱皇子该有的脾性。”
——肃王不过是个生了绣花枕头一样的好样貌,才将他比下去的!既如此,等会儿射鹿时,他定然好好下一下肃王的面子,叫父皇与众位大臣看一看,怎样才是出色的皇子!
武王自诩从小便在骑射方面表现出色,胜于诸位兄弟,长大后更有在边境沙场的经历,此时一个小小射鹿,自然是不在话下。
而胸有成竹的武王并未注意到,自他这话一说出口,上头皇上原还有一些浅浅的笑意,此时已经是荡然无影踪。
周身沉得让罗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锦安轻瞥一眼皇上的反应,并未在乎武王方才的挑衅之语,反而去了面有惶然的四皇子身前——他如今不过十岁,练习骑射还未有两年,更何况头一回被父皇检查,竟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自然是心生胆怯。
“四弟,想不想等会儿得到父皇的夸奖?”谢锦安像从前那样轻笑哄问四皇子:“想不想打鹿腿给昭仪娘娘吃?”
说及前面一句时,四皇子眼神中闪出一些亮光,等提到洛昭仪,那眼中就似落入太阳,期许和喜悦难以掩饰。四皇子握紧双拳,很轻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年纪小,但在宫中长成,自然早慧。他不算明白今日的情形,却知道他每次得了父皇的夸奖,自己的母妃都会很高兴。
若他送了礼物给母妃,母妃就会对他又抱又亲——这是三位皇兄都没有的,也是四皇子心中偷偷骄傲的一个地方:他的母妃,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妃。
母妃还没有吃过他亲手打的鹿腿呢。
“那你相不相信我?”谢锦安鼓励地拍拍四皇子的肩,温声询问。
四皇子坚定地点点头:三位皇兄中,惟有三皇兄对自己最好,会不把他当作空气,同他打招呼、解疑惑,还带着他玩(虽说母妃不大允许)。最重要的是,三皇兄是个负责任的人,每回一起玩被父皇抓住了,三皇兄都会把错处揽到自己的身上!
三皇兄是个大好人。
谢锦安清和一笑,对四皇子耳语了两句。
随后两人就跟着武王的步伐,一起去挑选等会儿要骑的骏马。
*
草场上的众人进入了等待环节。
德妃因皇上未曾让武王单独狩鹿而心有不满,偏不能在诸位女眷面前发泄出来,反而要比往日更端着。
手中的帕子更皱了些,德妃侧身看向顾菀,用打趣的口吻道:“肃王妃怎地还在这里?肃王马上就要骑马射鹿,肃王妃还不快吩咐人去准备一些纱布药物,万一肃王不慎从马上跌了下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这话自是暗指肃王骑射不精,等会儿还要遵从皇命,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是可怜。
有不少投入德妃麾下的官员夫人与妃嫔都不客气地笑了,用目光对顾菀指指点点。
顾菀分毫不怯,迎着那么多不善的目光,善睐的明眸微微一弯,像是低垂的月牙,有惊心的美丽。
“德妃娘娘的话言之有理,是妾身未曾思量周全——琥珀,还不快照着德妃娘娘的话去准备,记得多备一份,防着万一武王殿下也要使用。”
说罢,顾菀对着德妃一笑:“太后娘娘总对妾身说,万事都要以防万一。”
拿了太后的话来压德妃,果然德妃即便面色微沉,也没有再多“打趣”。
反而腮帮子那儿动了动,叫顾菀疑心德妃是恨得磨了磨牙。
草场那端有了几分动静。
德妃当下顾不得许多,伸着脖子就去看自己的儿子。
顾菀则是抬眼,凝目望向谢锦安:他已经脱下戎装,换上朱砂色的皇子骑装,衬着座下的高大白骏马,当真是鲜衣怒马,玉质金相,好似如翠列松度春风。
俊得顾菀眼儿也不眨,有些怔愣地瞧着谢锦安腰脊挺直,神色轻松,随意轻扯马鞍,就叫那瞧着桀骜不驯的骏马乖乖低首,慢步走向场中。
还是与谢锦安那双俊目对上,如见潋滟动人的桃花潭水,才让顾菀回过神来,抿着唇回以一笑。
谢锦安对着顾菀单眨了眨眼,很有几分抛媚眼的意味。
叫武王在后头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瞧得怨怒横生,显而易见是想起了自己被拒绝的绝佳婚事。
四皇子单骑了一匹矮马,乖乖地坠在最后头,腰间的荷包有些鼓鼓囊囊的。
皇上瞧着骑马而来的三个儿子,从面上来看都没出什么大差错,淡淡的面色也就和缓许多。
他想起武王的那一番话,再看看底下乌泱泱的众臣与女眷,高声说道:“不过是为春狩助兴,顺便让朕看看你们的骑射如何,竭尽全力自是最好,要是发挥不佳,朕亦能理解。”
这主要是为着皇家颜面着想,也有几分为谢锦安和四皇子临时找补的缘由:毕竟人是他突然开口说要来助兴的,事前没个准备,他要来兜个底才好。再剩下的那么一点儿原因,就是如今定了谢锦安的那一点偏心。
然而落在武王耳朵里,满心满眼都觉得皇上是在故意驳回他的话头,要来抬举谢锦安。
当下眼睛就因恼怒暗红了一圈,看着像是深林里要吃人的熊,直勾勾望着谢锦安。
谢锦安对武王不怀好意的目光恍若未觉,只盯着远方,对四皇子侧首道:“四弟,放鹿了。”
春狩场所三年来一回,是必须要进行人工维护的。
——皇上不来春狩的三年间,为显示自身仁德,允准春狩周边居住的的猎户进山打猎。
那自然,为着保证春狩的顺利进行,京郊行宫对于狩猎必备的鹿、兔、鸽子等都有进行大量的养殖繁衍,免得到时候皇上春狩得不尽兴,怪罪下来。
四皇子认真点了点头,自己驾着小矮马到了旁边去。
谢锦安方才回首去看武王,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眼底流露一丝挑衅:“大皇兄,我先行一步。”
说罢,他长腿轻夹马肚,手中缰绳一动,就驾着马儿往远处树林前一头格外健硕的公鹿那儿行去,背影轻巧,一眨眼的功夫,就让马儿如燕子一般从外围悄无声息地绕到正在吃草的公鹿身侧,一手已然轻轻取下背在背上的弓箭,做蓄势待发之状。
武王几乎来不及反应,骤然惊愕地盯着谢锦安谢锦安远去的背影。
等到谢锦安从箭筒中取箭时,他才回过神来。
面上一阵控制不住的扭曲,武王下意识地将马鞭高高扬起,狠狠地一下抽在马上,让马儿发出一阵嘶鸣,猛然抬起蹄子往公鹿的方向疾奔而去。
公鹿听见这样大的响动,受惊跳开原来的位置,警醒地竖起耳朵,一边朝着武王的方向警惕看去,一边迈出鹿蹄,眼瞅着就要奔逃进身后树影茂密的树林。
谢锦安立刻动作,让马儿又快又静地小跑起来,沿着外围继续靠近公鹿,手将缰绳放开,颀直的脊背挺起,双手呈拉弓状,弓箭的箭头尖端,一直不错地紧盯着公鹿的方向。
武王看得分明:谢锦安这副模样,应当是在骑射上下了大力气的,所以才半年的时间就有这样精进的骑射功夫。要是无人干扰,下一瞬谢锦安就能成功射中那公鹿。
那自己,在父皇眼中,就成为落后无能的那个人了。
他性子本身就冲动,兼之自监国来受到各路追捧,那股子要强争胜、绝不容许旁人胜过自己的自傲心已然膨胀许多。
见谢锦安动作干劲利落,眼见就要胜过自己,武王当下就忘记了方才皇上说的话,直接扬起马鞭,再次用疼痛促使马儿狂奔而去。
目标却不是那一只即将要奔逃的公鹿,而是谢锦安的方向。
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众人距离较远,武王此举也没有那等想要借机重伤谢锦安的意思,而是想要以此逼着谢锦安将手中的弓箭放下,自己再寻机会做第一个狩鹿之人。
……自然,要是谢锦安自己受了惊吓,从马上跌下来,和靖北王世子一样,躺在床上下不来身子,这才好呢。
京郊行宫所驯养的,都是一等一的骏马。
武王所骑的那一匹骏马,更是以健壮与速度著称,此时有了痛感加持,几乎一眨眼,就冲到了谢锦安那匹小跑着的白马面前。
有同类气势汹汹地冲撞而来,白马的注意力得到分离,有些迟疑地想转过头去,望一望这个素日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家伙。
谢锦安在白马转头前,银靴一动,轻轻撞在马肚之上。
受到良好训练的白马立刻重新凝聚注意力,继续往已经转身向密林奔逃的公鹿静声小跑而去。
与此同时,谢锦安将目光从公鹿身上挪开了一瞬,与脸红脖子粗的武王对视了一样。
一双极漂亮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似笑非笑。
恰林间有斑驳的日光映照入眼,巧妙地掩过谢锦安眼中的冷意。
于是在武王的眼中,那抹笑意就成了含有少年意气的挑衅。
自是愈加怒火攻心,手中下意识地扬起马鞭,准备第三次狠狠鞭下。
马鞭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从高处落下,带出呼呼的风声。
风声中,有男子清和浅淡的嗓音传来,显得有些飘渺似虚:“皇兄可要当心,戕害手足的罪名,哪怕是太子都是当不起的。”
“太子”二字似一道惊雷响在武王的耳畔,叫武王手中紧握的马鞭骤然失了力气。
……是了,是他莫名冲动了,竟忘了父皇在后头。
如今他直愣愣地冲向谢锦安,父皇与诸臣可都是看在眼睛里头的。朝中不乏如同长舌妇一样的御史,仗着有父皇撑腰,能忽视他的拉拢,再对着他的一举一动指指点点,夸大出一个罪名汇报给父皇,叫父皇无端起疑心,对他失望有加。
就在武王犹豫的一瞬间,谢锦安将目光重新凝在几乎只有一个背影的公鹿上。
这回没了外力的打扰,任凭武王的马匹仍然冲向于他,浓密的长睫轻轻一眨,眼中流淌出格外沉静而又凛然的目光,带着隐隐的杀气,在箭心瞄准公鹿颈脖的那一刹那,修长的指用力拉开弓箭,那铁箭就像是一道银光,只消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然没入公鹿的颈脖之中。
密林中响起公鹿倒下的嚎叫,有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来,更有一众鸟儿扑棱着翅膀骤然飞起的声响。
此时武王的马距离谢锦安不过三步距离。
谢锦安丝毫不见慌张,甚至将缰绳拉住,阻了白马下意识要奔走的动作,微微扬起下颌,一双桃花眼淡然地盯着武王。
对上谢锦安的双眼,武王心中莫名一颤,旋即回过神来,不及细想,到底不想冒着残害手足的风险,更不敢就这样放任马儿撞向肃王,便扔下马鞭,急慌慌地死命拉住缰绳。
棕色的骏马在距离谢锦安一步时被硬生生拉住,两蹄腾空,整个马身几乎都要仰倒过去,竖立在半空中。
便在这个空挡,谢锦安收起弓箭,俯身拉绳,驾着白马从棕马立起的空档中,如流星一般滑过,眨眼就到了倒下的公鹿旁边。
他却并未停下,反而从手边的枝桠上摘下一片嫩绿的叶,头都未回地往武王的方向扔去。
嫩叶舒直着身姿,如镖一样发出“唰”一声。
武王正在紧紧扯着棕马的缰绳——要让吃痛狂奔的马儿猛然停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用足了力气,憋红了脸,掌心传来被缰绳勒住的粗糙痛感,心中在被参奏的担忧中,有了几分后悔。
正懊恼着,就觉得一道极快的绿色影子从自己眼前闪过,随之而来的是左手手腕上传来突如其来的痛感。
是那种被锋利物品蹭剐过的疼痛,乍然不显,下一瞬就像海浪翻涌,痛感直冲人心。
激得武王无意识地将左手放开。
棕马颈脖上传来的巨大拉力立刻就减少不少。
少了控制、又正吃痛的棕马,立时顺着自己的本心,将前蹄从半。空中落下,往前继续狂奔了十余步才自行停下。
武王一时间手腕吃痛,一只手难以拉住缰绳,只能随着棕马的动作在马上有些狼狈地颠簸。
更是在棕马猛然停下时一时没有准备,半个肩膀狠狠撞过一颗树身,从马上半跌落下来,只靠着右手拽住马鞍,才没有像刚学会骑马的新手那样,从马上直接摔到地上,惹人耻笑。
小时子与武王的贴身小厮是一直紧紧跟在后头的。
不过小时子要比武王的机灵许多,见谢锦安射中鹿,立刻用最高的嗓音欢喜喊道:“肃王殿下成功狩到鹿了!”
又见武王从马上半跌落下来,小时子就帮着武王的小厮惊慌道:“武王殿下从马上摔下来了!”
于武王而言,刚才发生的许多事情,在皇上和顾菀这样遥遥坐在后面的人里,其实不过就是几瞬的时间。
他们看见,在肃王先行选定了目标离开之后,武王看着动作敏捷如流水,一气呵成就要射中鹿的肃王,竟是两次三番选择上前阻扰肃王,让其不能顺利射鹿。最后,武王的马竟是有了失控的感觉,直愣愣朝着肃王而去。
幸而肃王临危不惧,先是将要逃走的鹿成功射倒,然后趁着武王尝试把控马儿的时机,顺利脱困。
只是武王很有些骑术不精的模样,竟是直接从马上半跌落了下来。
看到这儿,皇上的面色已然是阴沉沉一片:
他还坐在这儿呢,竟然就敢当面对自己的手足起加害之心!
要是给了武王太子之位,岂不是无法无天,连他这个父皇都不放在心上?!
再看看下去搀扶武王的谢锦安,皇上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他的决定是对的,肃王才是如今最为合适的人选。
等到春狩结束,就可以着手布置了。
他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大半朝臣正打着腹稿要夸武王呢,岂料是肃王第一个成功狩鹿,且武王的行为举动很有些要做不齿之事的模样。
此刻瞧着高处不作声的皇上,朝臣们立刻就把话语中的主体一变,开始夸起谢锦安来。
德妃的母家近日由武王提拔了一位二品文华殿大学士上来,此时亦站起身:“皇上,肃王认真练习骑射不过半年,就如此英勇,当真是天赋奇佳……只是臣心中有疑,武王座下的骏马刚才似有失控,恐有问题……”
这话语中自是暗指有人要故意让武王丢脸。
“爱卿所言甚是,肃王头一个成功狩鹿,朕自当重重有赏!”皇上的目光漫过那位大学士,只言谢锦安之事,容色从阴沉变为和缓。
他微微一顿,并没有忽略大学士的话,而是对鲁国公道:“鲁卿回头记得好好查查礼部,看是否有人做手脚。”
那位大学士闻此面色忽然一白:武王建国以来,在礼部也是花了大力气的,安排了不少人,为的就是方便掌握各类祭礼宴席的安排,顺便每回要用礼部,能多得一些银钱。鲁国公素来铁面无私,若要查礼部……
德妃见武王险些摔落,心急如焚地站起身子,伸头望去。
闻见皇上夸奖肃王,又说要查武王把持下的礼部,当下面色就苍白了许多,竟是装也不装,回头直接剜了含笑的顾菀一眼。
顾菀只作没有看到,眼神望向另一个方向,露出惊讶之色。
德妃正欲发作,就看到顾菀身后的妃嫔、女眷,都露出一个相同的神色,望着同一个方向。
她眉心一跳,还未曾转身,就听见有小太监的欢呼:“四皇子狩鹿成功!”
一回头,就瞧见四皇子连矮马都没骑,小跑着往这边来,怀中抱了一个小鹿崽,似是腿上中了箭,但已经被取下简单包扎了一番,瞧着还是用自己的衣袖代替绷带的。
见四皇子这么小就已然成功——虽说是小鹿崽,也没射死,但当初说的是狩鹿嘛,只要狩到就行,皇上的面色算是彻底缓和了过来,另行夸奖了四皇子一番,也赐下了赏赐,看得洛昭仪热泪盈眶。
四皇子明显也很高兴,向皇上行礼后就朝着洛昭仪跑去,腰间空荡荡的荷包一晃一晃的。
与此同时,武王听闻自己成了三位皇子中落到最后的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被谢锦安扶起后甚至有几分怔愣。
谢锦安思索一瞬,借着尚在搀扶、四周没有旁人的机会,在武王的脑后轻轻一点,让其昏睡过去。
随后小时子与武王的小厮狂奔而来,谢锦安便顺手将武王交托给了那小厮,随口道:“武王似是晕了过去,记得找太医。”
小时子倒是浑然不顾这些,乐滋滋地给谢锦安道了喜,又连忙吆喝大力太监们来将这头健硕的公鹿抬走,拉到皇上面前去展示。
谢锦安重新骑上骏马跟在后头,不动声色地回首望了一眼。
片刻后,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匹白色骏马上的时候,密林中惊羽的身影无声出现,将钉在某一树身上的绿叶取下,再用手一抹,遮住了那一道刻痕。
因心中坐下了决定,要给谢锦安铺路的缘故,皇上在谢锦安从密林回来后格外奖赏了一番。
甚至说道:“朕记得朕帮着先皇管理吏部的时候,也狩过这样大的公鹿,不过算算年纪,肃王应当是比朕更加有出息。”
这话可大有深意,叫依附着武王的众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倒是鲁国公、安乐伯与吏部尚书应和似地赞了谢锦安两句。
瞧着是场面话,却足以令人心微微动摇。
……主要是此时肃王芝兰玉树一样站着回话,神色含笑谦和,与之对比起来,被太监用担架抬走的武王就显得那样不靠谱兼妄自尊大起来。
夸完了谢锦安,皇上便大手一挥,宣布今日的春狩活动开始,并道:
“以今日为开端,十日后结束,狩猎最多者,即可获得奖赏。”
“自然,为着往后猎户百姓生活着想,朕已经让礼部拟定一个数额,若有人提前达到,就算头筹。”
皇上话音刚落,众人就行动起来。
男子除了老臣,几乎都带着一点激动的神色去马厩选马。女眷有大半也在第一日选择去骑着矮马逛一逛,剩下一小半决定挪去帐篷那儿歇息说话。
“德妃娘娘,您神色有些不好,可要去太医那儿看一看,顺便去瞧瞧武王殿下。”顾菀听着身后人群稀稀疏疏地站起身,一双明眸投向容色惨白难看的德妃,温温柔柔道了这一句。
随后站起身子,对琥珀道:“幸而德妃娘娘提前提醒了咱们,准备了纱布药物,当真是未雨绸缪——记得快取过来送给武王殿下。”
德妃既然当初如此“关怀”谢锦安,顾菀素来知恩图报,见武王昏迷过去,自当是和和婉婉地关心回去。
见德妃眼中浮现恨色,顾菀细眉弯弯,甩袖离开。
对待德妃这样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其有火发不出,然后自身越动弹越出错。
不过,现在顾菀可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德妃身上。
谢锦安正骑着骏马信步而来,俊面含笑,一身红衣银靴,当真是英隽潇洒地令人挪不开眼。
“阿菀快上来,我先带着你四处走一走。”他对顾菀伸出骨节分明的手。
德妃见此冷哼一声,拾裙匆匆离开,往太医所在的帐篷走去。
顾菀拉住谢锦安的手,轻盈上了马,陷入一片安神好闻的焚香木气息中。
轻轻倚在熟悉的怀抱之中,顾菀只觉得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对谢锦安轻哼道:“今儿武王也太冲动了些,倒是出乎意料。”
“他越冲动,对咱们越有利。”谢锦安眼底流淌过狡黠的光亮:“今晨早膳时,厨房做的羹汤格外美味,引得武王多喝了两碗。”
不必多说,顾菀已经是了然一笑,转而问:“四皇子是不是由你指了指?”
“四皇弟天性纯然,洛昭仪又从不是那等拜高踩低之人,无妨帮一下。”谢锦安低低道了一句。
京郊行宫饲养鹿群,自然有那种刚出生的小鹿崽。
因为从小接触宫人,只要一点食物引诱,就会乖乖地停下脚步,低头吃食,从而给四皇子造成机会。
随后他扬起头,遥望着草丛地尽头的密林,抬手轻轻拢了拢顾菀在风中跳舞的碎发,俯身在顾菀耳边说道:“今日这一遭,武王定然是气愤非常,觉得是奇耻大辱,对于已经议定的谋反之事,不会再有分毫动摇。”
“现在武王所要等待的,是春狩中的机会。”
“我已经派人探查过,京郊行宫外被武王的六千私兵围住。武王亦借口保护皇上,将手中暂时掌有的靖北军调了三千,在武王私兵的包围之中。”
这是防着靖北军不愿谋反,到时候用私兵强逼着跟随的想法。
“靖北军对上武王的私兵,胜算几何?”顾菀不免有些担心。
谢锦安侧首亲了亲顾菀的颊,口吻含笑:“叶世子告诉我,以一敌三,不成问题。”
“我打算两日后,给武王一个机会。”
“我到时候或许走得匆忙,会留一件礼物给阿菀,阿菀记得看看喜不喜欢。”
清和如溪的嗓音渐渐飘散在风中。
在外人眼睛里头,他们不过是一对新婚的夫妻,正趁着春狩好时节,在享受共骑一马的甜蜜时光。
没有人会特意关注他们的。
*
当日下午,武王从昏迷中醒来。
第一件事情便是向皇上请罪,只说自己今日注重监国朝政,久不骑马,竟有所生疏,险些让马匹失控。
等皇上原谅后,还特意向谢锦安道了歉,如此之后,才重新骑马投入春狩之中。
后又因每日的狩猎数量都取得头筹而获得瞩目。
相比之下,在第一日格外出彩的肃王,竟是每天都和肃王妃腻在一块儿,浑然做摸鱼的闲散模样。
皇上则是呆在自己的寝宫中处理朝政,除了鲁国公外几乎无人见过。
京郊行宫便如此融洽地度过了三日的春狩。
到了第四日午时,正说好了晚上摆上一场宴席,好好换了一番,京城中就传来了消息,是太后亲笔所写——皇后病入膏肓,恐是不好,宫中所留太医人数不够,像从行宫那儿派两个太医来,速速救治皇后。
此事叫皇上皱了眉头。
在他心里头,皇后失德善妒、处事不公,兼之李丞相与李家已然倒台,正准备着秋后算账,废皇后与废太子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过现在,皇后仍旧是一国之母,且重病垂危,他身为皇上,若是对此毫不关心,恐怕传出去,臣民会议论纷纷,担心国君不仁。
春狩他自然是不能离开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派遣一位够分量的宗亲,将太医带回去。
但今年春狩,所来的宗亲并不算多,其中大多算起血脉已然属于偏远旁支。
论血统,论爵位,都不是很有资格。
就在皇上兀自苦恼的时候,谢锦安为午睡的顾菀掖了掖被角,又小心关上大开的窗棂,留下一精致的小盒,便离开居所,前去谒见皇上。
半个时辰后,皇上下令,命肃王带着太医院院令在内的三位老成太医,速速回宫为皇后救治。
除此之外,皇上还亲笔御书了一封书信,交由皇后。
至于内容,据皇上金口所说,是宽慰安抚皇后之语。
酉时三刻,天色微暗。
在京郊行宫最大的宫殿之中,春狩的第一场宴席即将开场。
因着女眷当中,大多一品诰命夫人年事已高,留在京城;后宫高位妃嫔只来了德妃与洛昭仪,且洛昭仪要照顾突然发烧的四皇子,请假未来,故而此时顾菀坐了皇上左手边第二个位置,仅次于德妃之下。
没有了冕旒的遮挡,顾菀坐在近前,便观察到皇上的脸上有几分被脂粉画过妆的痕迹,瞧着面色十分正常,然而仔细看过去,脸色的苍白与神色上的极端疲惫是遮掩不住的。
有不少大臣进来请安后,好生请求皇上顾好自己身子,务必不要熬夜批改政务,这才入席就坐。
在第九位大臣说了相似的话之后,顾菀有些兴致缺缺地垂下眼帘。
锦安同她说过,皇上可不是旁人以为的勤于政务,而是困于年轻时心狠手辣做出的孽事罢了。
支撑到四月中旬,已然是极限。
这也是锦安与她选择推进武王谋反之心的缘故。
德妃今日的是精心打扮过的。
相较于春狩第一日后来的气急败坏、见谁冲谁,德妃现在可谓神色平和,仪态端庄,如此款款而来,有了几分皇后的模样。
惟眼底有隐隐的兴奋与紧张。
给皇上请过安后,德妃细着嗓音关怀了一番才在顾菀身边落座。
她的眼睛扫过顾菀的发髻,捂唇轻笑:“今日肃王不在,肃王妃倒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这头上的秋海棠玉簪很是精巧。”
“德妃娘娘慧眼,这是今儿王爷才给我的。”顾菀眉眼含怯,话语柔软,轻抚着手中的玉簪,故意说得格外娇柔:“想来是为着匆匆离开,用来道歉的罢。”
几乎从未受过盛宠的德妃听得牙酸,怒从心头起,却并未和从前那样压着怒火阴阳怪气地恶心顾菀几句。
反而是挪开了眼睛,只留下近乎怜悯的、高高在上的一眼,就带着殷切期盼又紧张的目光,看向宫殿的外面,京郊行宫尽头的大门处。
德妃就像是变成高高升起的月亮,不论怎样,都不会同底下黯淡的萤火生气了——因为太没必要了。
顾菀面上神情不变,心口却是微微一沉。
果然,就如她与锦安猜测得那样,武王选择了利用这次机会。
谢锦安离开京郊行宫,皇上是派遣了部分宫中侍卫护送的。
如此一来,巡视京郊行宫的侍卫就少了一些。
且此时武王是行宫中唯一的成年皇子,虽然前几日丢了脸,但仍有监国之职,若他要偷偷做些什么,此时最是方便。
趁着德妃要与皇上敬酒的档口,顾菀递给琥珀一个神色,又与张瑛的母亲安乐伯夫人对了视线。
等看着一群宫女用朱色木盘呈上摆放好的膳碗,她才重新垂下眼帘,从木盘上端起一盏牛乳燕窝慢慢饮着。
木盘上的朱色很新,像是刚刚从司设司赶工出来的。
而且质量很好,木盘比从前的都要厚实许多。
“皇上,皇后姐姐的母家罪无可恕,依着臣妾在后宫中多年所见,只怕皇后姐姐身上也有不少罪名呢。”德妃给皇上奉上一杯美酒,言笑宴宴:“臣妾大胆,不知皇后姐姐与太子殿下将来……该如何对待?”
也是她今夜格外察言观色,看到皇上神色微变,这才及时改了口,借着宫权前来试探。
“按照从前即刻,不许怠慢。”皇上轻轻拧起眉头,有些不舒服的模样。他轻哼一声,对德妃平声吩咐,后又抬起格外疲倦的双眼,问道:“武王呢?宴席都要开始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是因为近日在狩猎上格外出风头而劳累了,还是对他这个父皇心生不满,想要有所怠慢了?
德妃眉眼微微一颤,不敢再与皇上对视,而是敛起面容,柔声笑道:“那孩子说想要孝顺父皇,说准备了殿中省新进的烟花,来给皇上助兴呢。”
伴着德妃这句话落下,有个相貌平凡的小太监
皇上闻言未置可否,不再关注询问武王,心里头却莫名有些不高兴:从春闱之事开始,再到元旦太子之事,似乎每回要放烟花的大型活动,都会出一些令人厌烦的意外。
当真是……
幸而接下来的宴会如常进行。
殿中是欢歌乐舞的美貌舞女,座上是欢声笑语的众臣女眷。
皇上满意看了一圈,觉得唯一的不妥,便是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还有几分晕晕的感觉。
回去后要赶紧服用陈院令留下来的药丸,再点上鲁国公进奉的熏香……
动了动自己有点无力的四肢,皇上眼睛撩耷一下,才发觉武王到现在都没有回到宴席上,连桌上的御膳都没有动一点儿。
武王……去哪儿了?
皇上心中这个念头刚落下,宫殿外头就骤然传来烟花腾空后又燃放的声响。
这宫殿当初主要目的就是方便办宴赏玩,因此做得视野开阔,在殿内就可以将绽放的烟花归入眼底。
不同于往常宫宴上一朵朵绽开的烟花,这回的烟花又快又急又密,往往上一个才刚刚升空、还未曾绽开,下一个就已经从地面升起。
如此反复,众人的眼睛被频频耀眼的烟花弄得头晕眼花,绽放声重复响起也令人耳朵略有不适。
可这宫宴外燃放烟花,莫约是皇上的意思,要是不看,可小心惹恼了皇上。
毫不知情这烟花是武王做主的诸人,都只能一遍忍受着眼睛与耳朵的不适,摆出笑容去欣赏烟花。
顾菀的心随着烟花的燃放微微提起。她虽转身做看烟花的模样,实际上耳朵却一直留意着身后——即德妃与皇上的位置。
……德妃起身了。
顾菀眉尖微微一动,面色轻沉。
德妃的行动,当真是在预测之外的。
她正欲回首瞧瞧德妃要做什么小动作,就听见琥珀小声惊呼了一句“王妃”。
一瞬后,有一道锋利的凉意横在自己颈间。
是一道匕首。
耳边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似是德妃带来的太监:“肃王妃莫怕,只要乖乖地不动弹,奴婢就不会伤及您的玉体。”
“挟制王妃是诛九族的罪名。”顾菀用眼角余光扫去,见仍在欣赏烟花的女眷中,有几人和她一样,与宫女、太监靠得极为相近,且背影有几分僵硬。
比如安乐伯夫人、鲁国公夫人等这样朝中重臣的女眷。
许是觉得顾菀格外可恨的缘故,德妃竟然也派人将琥珀给挟制了起来。
见状,顾菀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德妃派人挟持女眷、逼迫未曾投靠武王的重臣不许出手,是在预计之中的。
惟有德妃的行动有点出乎意料——顾菀从德妃往龙椅走去的声音猜测,这样一个对皇上心底有着畏惧的妃嫔,为了儿子的野心、自己的地位和泼天的权势,竟是能壮起胆子,亲手挟制皇上。
不过,德妃能值得信赖并调用的宫人并不多,只能勉强将武王最要求控制的几位女眷给管控住。
这亦是顾菀早就计划好的:宫权能让给德妃,使其受到捧杀麻痹,但她培养了半年多的人可不行。
果然,纵然德妃掌有宫权后意图大刀阔斧地换人,也是做不到的。关键时候,可用的不过五六人。
持着匕首的太监冷笑一声,嗓音轻蔑:“如今是罢了。等至多过一炷香的时间,奴婢可就是王妃也动不得的大功臣了。”
顾菀不再搭腔,而是抬眼直视依旧令人眼花缭乱的烟花,手中紧紧握着尚有酒液的瓷杯。
轰人耳朵的烟花声下,隐隐有金铎与鼓声响起。
……那是干戈声的前奏。
最后一枚烟花被放上了天。
在绽放声停止的那一刻,顾菀骤然将手中的瓷杯掷下。
瓷杯落,脆响生。
激得众人耳中鸣鸣。
仰头看着外面的众人被这个声音吸引,转头就要望去。
顾菀身后的太监更是激动,以为顾菀要反抗,匕首不由得用了点力气,轻微的刺痛感与一点点血珠从匕首尖尖冒了出来。
琥珀嘴中又发出一声惊呼,不过呼到一半就停住了。
顾菀眼神镇定,并不害怕,凭借太监无法看到自己面部的优势,假装呼痛,将手搭在厚厚的木盘之上,随后就安静下来。
——瓷杯破裂,不过是个信号罢了。
“德妃,你在做什么!”就在脆响生出、众人刚转头的那一刻,鲁国公和安乐伯同样震惊而又愤怒的嗓音响起,几乎是异口同声:“你竟然敢挟制皇上!”
诸人闻言,就是胸口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去。
便见高高的龙椅之上,皇上神情有些苍白,合着眼睛,有几分要陷入昏迷之感。而德妃则是牢牢地握着一把金钗,将尖锐的末端抵在皇上的颈脖处。
许是因着畏惧尚存的缘故,金钗并未紧紧抵着皮肤,所指的地方也偏向于皇上的下颌,能叫人松一口气。
鲁国公与安乐伯都是在朝堂上历经二十余年的臣子,此时周身散发出的威势与冷冽叫德妃目光缩起。
直到眼睛转到被挟制住的女眷身上,她才重新扬起颈脖,有了底气喊回去:“鲁国公,安乐伯,本宫此举是为了我朝未来着想!”
“若是不想妻女出事,都给本宫呆在原地,将整个宫殿封锁住,谁都不许有通风报信或是出去支援的举动!”
闻得此言,殿中人才注意到从行宫宫门外头传来的金戈之声,伴着混乱的喊叫。
原先守着宫殿的侍卫不知何时将宫殿给围困住。
鲁国公与安乐伯神色都为之一变。
“皇上,臣妾请求皇上下令,将行宫的宫门打开。”德妃见两人被震住,转而重新面向皇上,低声诉说了自己的请求,又柔声道:“皇上,皇后母子犯有滔天罪行,您为何不肯废黜,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
“咱们的孩子擅于军事,在见过方面未出大错,理应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皇上放心,武王生性孝顺,定当奉您为太上皇,一切要求都以您为首要。”
这话听得众人不由腹诽:太子的确不成器又屡屡犯罪,可武王比着也好不到哪儿去啊?
一个敢逼宫谋反、联手生母挟制皇帝的皇子,将来又如何是孝顺父君、仁爱臣子的好皇帝?
然面上都不敢表现出来——是武王一党的骤然得知此事,家眷没有收到丝毫威胁,但担心失败被牵连。不是武王一党的,有家眷被挟的不敢轻举妄动,没有的则是满心惴惴或心有愤慨却不敢言说。
皇上被德妃颇为狼狈地挟持,德妃的话尚且还未曾说完,他就沉声怒道:“逆子!”
“要朕将宫门打开,可知他早就在周边布置了人手,早有谋逆之心!”
“朕现在就下一道口谕,武王及其后嗣血脉,永世无可能登上皇位!”
说罢,皇上意有作呕之状,似是要像从前那样,呕出几口血来。
却在半途硬生生停下,有陷入昏迷的趋势。
德妃则是既惊且怒,不想皇上开口这样决断,直接断了武王一脉所求,当即尖声道:“皇上!您从前就不算重视武王!如今朝中这样的景况,还有谁比武王更适合皇位!”
“难道是肃王或者四皇子么!”
见皇上昏迷过去,不能应答,德妃红着眼睛恶狠狠看向顾菀。
外头有忙乱脚步声响起。
“让他进来。”德妃定睛一看,是外头守城门的侍卫。响起武王同她的吩咐,她便开口让人进来。
侍卫本就来得急切,进殿时感觉氛围不对,再抬眼看见皇上被挟制,当下就目瞪口呆,惊得连行礼都没做。
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拱手道:“皇上!武王燃完烟花之后,强硬要求马中尉打开城门!”
“因没有您的诏令,马中尉当即拒绝,却被武王殿下突然袭击,此时重伤被抬下医治!”
“行宫外突然出现了许多人,看身上布甲模样,应当是靖北军和一大群专属于武王的私兵!”
侍卫说到此处,众人才发觉他的衣服与面颊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廖副尉暂时接替了马中尉的职责,与武王殿下对峙起来,并让属下速速来禀告皇上,求皇上下令调动京郊附近的军营进行支援。”
“廖副尉说他大约抵御不了武王殿下很久,只能尽量将武王殿下从城台上逼下行宫,再将宫门牢牢关严抵住。”
鲁国公神色冷肃:“私兵加上靖北军,有多少?”
“据廖副尉估计……大约近一万。”侍卫说到此处,嗓音微微颤抖。
他是京郊行宫的侍卫,对行宫侍卫数量自然是知道的——加上此次春狩跟来的宫中侍卫,满打满算不过才一千五。
顶多再加上武王暂时掌管的靖北军,人数莫约是四千五。
虽有一战之力,但一招不慎局势就会难以挽回……
见鲁国公与鲁国公世子神色陷入沉思,德妃朝着女眷方向看了一眼。
立时就有一位女眷惊叫一声,哭腔喊疼,正是鲁国公夫人。
“所有人都不许动!”德妃的眼睛蕴着红色,目光中含有浓郁的紧张之色,握着金钗的手隐隐有所颤抖:“鲁国公、安乐伯,你们可要看好诸位大臣了,只要有人走动一步,本宫就让人在贵夫人的身上扎上一刀!”
殿内的氛围一时凝滞住。
无人走动,无人说话,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劳驾挪一挪匕首,本王妃有些坐麻了,想换个姿势。”顾菀偏头对身后的太监低低道了一句。
她眼睫秾长,侧容娇艳,睑间的红痣映着颈脖上的血珠,莫名间就有一种令人心怜的感觉。
那太监沉默半晌,微微松了手,一脸警惕地盯着顾菀。
见其当真只是挪了挪身子,从面朝外头到面朝龙椅,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将匕首抵上。
只是这一来二去,难免动作松动。
顾菀亦不再吭声,只将目光落在右手放置的厚厚朱色木盘上,而腰间有一枚不轻易发声的银铃,正悄然被她左手取下,握在掌心。
她在等谢锦安的消息。
*
京郊行宫宫门外。
廖副尉付出了半个肩膀的代价,硬生生让武王在私兵靠近前退出了行宫宫门,再叫底下侍卫用沉重的圆木顶住门闩,随后用人力抵住,以防万一。
“武王,你这行为是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廖副尉年过四十,面不改色从肩上将武王常用的佩剑拔下,冷喝道:“我已经派人禀告皇上!最多一刻钟,京城中与京城附近的士兵全都会被调派过来,足有五万之数!”
“若此时悔改认错,那还有机会。”
若是顾菀此刻在场,看见廖副尉,定然是有几分惊讶的。
这廖副尉,竟是与惊羽生得有六七分相似,似是一对父子。
“本王自小就听别人说,廖副尉是罗国公的得力下属,因罗国公之事沦落到只能在京郊行宫里呆着。”武王臂膀上有几道剑痕血印,却浑不在意,只从属下手中接过另一把佩剑,仰天大笑道:“罗国公叛国,廖副尉自然是也有那等嫌隙。今日廖副尉挟持父皇,意欲为罗国公复仇,本王只不过是为保护父皇安危,这才动用私兵以清君侧罢了!”
“廖副尉死后,父皇感念本王忠孝,当场封为监国太子。”
话说到此处,武王眼中流露出豺狼一样的野心与贪婪。
方才去传消息的侍卫此刻跌跌撞撞回到廖副尉身边,低声急切道:“廖副尉,不好了!德妃挟制住了皇上与鲁国公等重臣的女眷,又买通侍卫围困宫殿,皇上似乎被药晕了过去,根本没人、也无法调遣军队增援。”
“果然是与王爷预料得不错。”廖副尉神色却并不惊讶,而是冷静吩咐道:“你调一支与宫殿侍卫人数相同的小队去,同样看守在外。”
“等会儿一切听从肃王妃的指令。”
未等侍卫出声,他脸色骤沉:“快去!”
那侍卫知晓廖副尉的脾性,当下也不敢质疑,快步走下城台,前去行动。
“武王你这一番话,当真是痴心妄想!”廖副尉重新面向武王,神色讥嘲:“若武王忠孝,那太子可谓是至明至德的储君了!”
武王重重哼一声:“成王败寇罢了,等本王杀了你,攻进宫门,事实究竟如何,还不是由本王书写?”
说罢,他起身上马,在鼓舞士气的鼓声与金铎声中挥剑向前:“都给本王进攻!”
武王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圈,自己私兵的喊杀声震天响,几乎要将天给掀翻了去。
而特意放在里头的靖北军,就如武王所担忧的那样,纹丝不动,甚至手握武器,面朝私兵,呈现对峙之势。
只是没有虎符之令,不曾有所动作。
廖副尉冷嘲的嗓音传来:“靖北军乃靖北王府世代传下的亲兵,从入军营的那一刻,就是为了守卫我朝领土、拱卫皇上而生!”
“即便你钻了叶世子受伤的空子,将靖北军欺骗而来,也根本不配指挥他们!更遑论谋反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
“本王不欲和死人多费口舌!”武王被“不配”二字一激,直接回首喝令道:“今日在场所有的靖北军听令,全都随本王一块儿进攻,解救被廖副尉困住的皇上!”
“跟从者,将来一律记上大功!不从者,当场以助罗国公残留逆党的名义就地正法!”
当武王说道“罗国公残留逆党”几字时,空中便突然炸响一朵烟花。
艳红红的,叫武王下意识地眼皮一跳。
一瞬后,迎面就有一点银光伴着破空声而来。
是一柄利箭踏空而来。
等武王反应过来时,利箭已然到了眼前。
在副将惊慌失措地提醒声下,他慌忙用佩剑阻挡,却只能短暂改变一下利箭的方向,从正对着额头,最终变成狠狠嵌入肩膀。
武王在那一刹那面容因疼痛而惨白,忍不住痛呼出声。
受着右肩膀的牵连,他整个右手就似被砍断一样,提不起来劲儿,稍稍用力就是剧烈的疼痛。
他以为是靖北军中有人暗袭,满含怨怒地再次回首,却见外围私兵的喊杀声后,较高的小山坡上如幽灵鬼火一样,无声无息地升起一圈火焰,将武王兼私兵围困在里头。
武王心中一震,以为是皇上通过行宫中不为人知的密道派人求援,正疑惑怎地动作这样迅速,就听见又一声破空声响起。
夜空此时漆黑。
纵有火把照耀,却也难辨从远处射来的利箭。武王只能转剑为盾,以期提前阻挡。
他正专心致志盯着前方四周,冷不防座下的马儿忽然倒下,自己比方才还要狼狈地跌倒在自己的私兵面前。
连原先气势震天的喊杀声都减弱了不少。
“殿下,您的爱马中箭了!”见利箭已被射出,躲在马后的副官赶紧猫出来,将武王搀扶而起,顺便紧张询问:“殿下,属下立刻让人来处理您的伤势!”
然后副官被心里窝火的武王一巴掌呼了出去。
武王跌跌撞撞站直身子,眼睛如冒火一样向利箭射出的方向望去,随后眼底划过明显的诧异。
飒飒夜风中,如焰火把旁。
那骑着白色骏马,身姿立挺,容色冷肃的……竟是肃王?
“皇兄身手不错。”谢锦安略有遗憾地放下弓箭,一双在顾菀眼前潋滟十分的桃花眸子,此时就如蓄满了冬日的冰雪,是武王从未见过的凛然杀气;却又似夏日林深处藏着的虎狼,凶悍与野心勃勃并发。
廖副尉在城台上遥遥接话:“武王身手尚可,不过照着王爷来说,还要差上一截。”
“原来肃王竟早早和罗国公残留逆党勾结!既如此,本王可就顾不得什么手足情面了。”武王在震惊后,立时反应过来谢锦安出现在此的目的,心中有几分虚乱:这是父皇早有察觉,令肃王支援?还是肃王受了什么通风报信,想要来个黄雀在后?
心中虽惶急,右手虽仍是不能用,但武王面上却依旧逞强冷笑:“三皇弟还带了不少人来呢,没相当竟是私下蓄养私兵的。”
“本王猜三皇弟的私兵不会是那等市井混混罢?倒是与你从前的闲散纨绔是很符合的……”
正说着,他就看见谢锦安遥遥举起一物,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暖光。
——那是叶嘉屿手中的半块靖北军虎符,还有一半在千里之外的靖北王手中。
靖北军在外,只靠这半块虎符,就能命他们跃入火坑而毫不犹豫。
武王如被冷风噎住一般,骤然失声,额间有一滴冷汗不受控制地落下。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山坡上的火把也太多了些,而火把之下,均是身着靖北军军服的士兵。
赫赫威名,无往不胜的靖北军。
而私兵的包围圈内,呈对峙之势的靖北军,在看见虎符的那一刻,眼中燃起光亮。
是在边境肃风黄沙中锤炼出来的百折不挠、血战到底的决心。
在看到谢锦安骑着骏马,毫不犹豫从高处跃下的那一刻,武王心中大惊,这才恍然意识到,为何肃王第二箭射的是他的爱马。
骏马身后,所有跟随叶嘉屿前来的靖北军,如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武王与他引以为傲的私兵,此刻就如同洪水冲天下的小树,轻而易举就能被压垮。
*
德妃望着忽然绽开的艳红烟花,惊疑不定地问身边那老公公:“怎地还有烟花?是刚刚的烟花没放完么?”
儿子分明和她说,只有一场烟花来着……
就在烟花消散的那一刻,殿内忽然响起一声脆泠泠的铃铛声。
——那是谢锦安早就赠予顾菀的特殊铃铛,并让惊羽专门选了几人随时待命。
随后大半的烛火就被忽然吹熄,惟独殿中央还留有几盏,散发着昏昏暗暗的光亮。
顾菀方才的安静很得了身后太监的松懈。
趁着殿内骤暗的,早已扣在厚朱盘上的右手轻轻一动,“啪”地一声轻响,厚盘边上便有一条小缝轻开,露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有微微的银光闪动。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转手将匕首抽出,重心忽地后仰,将颈脖从太监的匕首下脱出,而后在太监大惊而怔愣地那一瞬间,用木盘中的匕首刺入太监的肩膀,最后反手夺过太监手中的匕首,朝同样被挟制的琥珀一扔。
太监下意识地呼痛,嚎声在宫殿中回荡,有几分似路边恶魂。
有不少在最后头、远离殿中央、四周灯烛全都熄灭的女眷,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惊恐慌张,细声尖叫起来,与痛嚎声一块儿回荡,令人脑中混乱头疼。
外头被买通的侍卫要进来急急查看,挟制部分女眷的宫女太监正欲动手,均被从黑暗中伸出来的手打晕过去。
太监将肩膀上的匕首抽出,目露凶光,意图反抗。
鲜红赤目的鲜血溅在顾菀一张玉面上,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上嵌了艳红米珠,烛光微照便足以容光动人。
她并未给太监反击的机会,而是顺着抓住太监握着匕首的手,毫不客气地再一刀扎入,比第一刀更深,让匕首的刃部死死地深嵌进太监的肩膀之中。
惨叫声愈烈,玉上红珠愈发红艳欲滴。
见太监失去行动力,顾菀未曾迟疑,而是三两步跑至德妃身边。
德妃见殿中一片混乱,女眷们竟莫名脱困,已然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局面,当下就是冷汗涔涔,紧张地双眼发红,像是精神极端疲惫的旅人,只能死死钳制住昏迷的皇上不放,犹如握住唯一的救命稻草,祈祷外头武王一切顺利。
甚至与身边的老公公四处打量,意图逃跑。
此时见眸光冷冽,面上艳红点点的顾菀直冲自己而来,犹如艳鬼索命,当下就尖叫起来:“肃王妃,给本宫站住!你要是再上前一步,叫本宫不慎赏了皇上,你就犯有谋害皇上的罪名!”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金钗往顾菀方向刺去,想要阻止顾菀靠近。
却是徒劳无功——老公公被挣脱束缚的琥珀按住,手中金钗被没有了软肋的鲁国公用就被远远击落。
“我瞧着德妃娘娘如此紧张惶恐,当真是惊讶。”
“还以为娘娘在小半个时辰前,挟制皇上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诛九族的准备了。”
顾菀顺利到了龙椅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德妃,红唇中漫出几分轻嘲。
见德妃惶急张口惊呼,顾菀一手用力按住德妃肩膀,一手将谢锦安临走前留下的秋海棠玉簪拔下,拧开最前端的小盖,将玉簪中空藏着的迷药灌入德妃口中。
她与谢锦安商议过了,德妃留着许有大用,且是皇上妃嫔,不宜直接用伤人的法子钳住,用迷药让她自个儿昏睡去最是好。
皇上本就急火攻心,要再次呕血,因德妃酒中的迷药才硬生生止住。
此刻被一闹腾,隐隐有醒转的迹象,嘴中也有血沫涌出。
倒是德妃正好相反,此时喝了迷药,要昏睡过去。
临晕前,她唯一看见的,就是顾菀清浅含笑的明眸,眼边亦有殷红的血点,却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睑间红痣的艳丽,反倒有了几分相辅相成、诡丽异常的意味。
“娘娘不该用皇上威胁我的……有的时候人还活着,只是因为他罪孽太深,要赎罪完才能死。”顾菀于德妃耳边轻声道来,只可惜未曾说完,德妃就晕了过去。
皇上的眼睛隐隐张开一条缝,口中血沫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流淌出来。
方才护驾不利的罗寿此时急忙上前,掏出手帕给皇上擦拭血沫,令让小罗子前去将所有太医喊来。
同时外头有人来报“肃王殿下前来镇压叛乱,即将成功”的消息。
鲁国公与安乐伯安慰好各自的夫人,鲁国公立时赶往宫门那儿处理武王之事,安乐伯则是留下处理宫殿之事。
顾菀将玉簪中最后一点儿迷药滴入皇上口中,眉眼含着一点儿浅笑,对罗寿道:“皇上这儿要劳烦公公照看了,本王妃要去传皇上口谕。”
“皇上口谕说,就地捉拿武王并一众逆党,当朝一切听由肃王处置。”
高高的龙椅之下,有人声攘攘。
而顾菀这番话说得轻声,呵气似的,惟有她与罗寿听见。
罗寿呆楞了一瞬,旋即垂下眼眸,默认了顾菀所说是压根没彻底醒过的皇上的口谕:“是,肃王妃路上小心。”
顾菀不再多言,和安乐伯简单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地颔首,就顾不得别的,急急走向宫门。
沙场无眼,纵信任谢锦安绝对会赢,却怕他受了伤。
*
武王是自小喜好练武、爱好读兵书的,兵书虽读不甚懂,但也自诩用起来能得心应手、大差不差。
他曾疑惑且嗤笑过兵书上的“兵败如山倒”之场面,觉得那是将领废物,才造就如此。
如若他掌兵,绝不会这样。
可靖北军就如同滔天的洪水,从小山坡上一举攻下,将他费了巨大心力、财力组建的私兵冲得七零八落。
相较于靖北军的训练有素、行动默契,武王的私兵简直就想
几乎只在眨眼的一瞬间,六千私兵就有许多倒在靖北军的刀下,更何况靖北军对私兵是前后夹击。
……他当时精心布置阵型,要以人数要挟带来的靖北军参与谋反,不想现在竟成了推动他失败的一个推手。
副将见谢锦安带着靖北军急速逼迫而来,只能对武王颤抖道:“王爷,咱们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武王脑子此刻混入了许多问题,浑浑噩噩,不及细想,就只能遵循着本能同意副将话语,提剑起身要逃跑。
可他当时凭着满腔自信,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失败这件事情,因为也没有逃跑准备,且右肩受伤,牵动全身,跑动间格外苦难。
最重要的是,谢锦安不会放他离开的。
身后的马蹄声逼近,有带着杀气的寒意袭来。
回首,便是谢锦安一张冷然的俊面,手持利剑向下娴熟一划。
武王在艰难转身的过程中,还未提剑反抗,就和副官一块儿栽倒在地,脚后跟处汨汨流血。
武王一倒,身后本就因钱财相聚的私兵也很快被人心离散,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
叫宫门前的草场不像刚刚发生了谋反,而像接受了一场投降。
武王如同一条搁浅的小鱼垂死挣扎,不妨瞥见惊羽和廖副尉六七分像的面容。
惊愕之下,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瞧他模样,是长跟随在肃王身边的,且是罗国公故人之子。
那岂不是说明,肃王十余年耽于玩乐的模样,是假装出来的?
那、那他准备谋反,就是肃王黄雀在后的计谋?
“等会儿定是鲁国公前来处理此事,你将事情同他交代清楚。”谢锦安将滴着血的长剑交给惊羽,漠然瞥了一眼在地上扑腾却站不起来的武王,同样急步往行宫内走去。
他已经尽快处理完武王之事,只期盼着阿菀平安无事。
*
这场谋逆从发生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
发生得突然,结束得快速。
经历了这一场的宫人们走在路上时,还有些神魂不定,眼神飘忽,手中机械地做着善后的事情。
谢锦安原要直接走宫墙上,从最近的飞天之路去举办宴会的宫殿。
半路却听见一阵脆泠泠的声响。
他心头一动,从金瓦落到那一处小道上。
小道尽头恍然抬起一张美人面。
面上湿漉漉的,像是才浣过面,更显得玉容水色朦胧,惟睑间的两点殷红光亮盈盈,勾人魂魄。
谢锦安方才浑身的冷肃与杀气忽一瞬就消散了,薄唇勾起,笑意清爽含蜜,像少年一般朝着顾菀小跑去。
等到了顾菀面前就似气喘一样俊面微红,鲜活又清澈地唤道:“阿菀,我回来了。”
他在顾菀面前永远都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那我来接你啦,锦安。”顾菀亦敛起殿中面对德妃时的冷然,眉眼温柔,拢了拢用来遮掩一点小伤痕的风领。
上下打量一番,见谢锦安身上没有伤处,方才欢喜庆幸地笑起来,一直悬着心才彻底放下。
辛亏琥珀提醒她面上沾血,临时整理了一下,不然直接出去的话,恐怕叫锦安忧心了。
笑着笑着,顾菀眼中就有温温热热的泪珠蓄着,水晶一样怜人。
谢锦安俯身为顾菀小心仔细地擦去热泪,周身的焚木香气沾染了几分沙场上的血气,两者轻融,格外有一种迷人的感觉。
顾菀眨了眨眼,想起正事,将皇上的口谕说了一遍。
末了,带了点小俏皮补充道:“皇上虽来不及说话就晕过去了,但我已然猜出了。”
谢锦安抿唇低笑,衔住一颗从顾菀眼角偷溜掉的珍珠。
滚热的呼吸吹在顾菀耳畔:“阿菀忘了一条皇上的口谕。”
“皇上说,肃王妃与肃王情深意重,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肃王将来,不论如何,不允纳妾,不允休妻。”
“若是肃王妃要休夫,再行考虑此事。”
这几句话叫顾菀睁圆了明眸,怔怔望着谢锦安。
她心知与谢锦安彼此的情意,也相信彼此间的爱意,却不想谢锦安会亲口说出这些话。
“阿菀,是母妃告诉我的,千百句甜言蜜语,最后都不如皇上的一旨诏令来得坚固无缺。”谢锦安执起顾菀的双手,嗓音温澈,桃花眸子似春水潋滟,能将人溺在其中。
“我知阿菀信我爱我,我却也要叫旁人知晓我对阿菀的爱意。”
此时春月明明,夜风柔柔。
顾菀长久凝着谢锦安坚定的双眼,忽而说道:“锦安,你方才从宫墙上跃下,倒是让我想起初见时侯。”
彼时马匹失控,危在旦夕,有一清风朝阳般的朗朗少年一跃而下,冒险救了她。
纵少女性子沉静,满心复仇的算计,却也在渐暖的春风中心漏了一瞬。
谢锦安温柔低首,轻吻住顾菀的双唇。
其实他初见顾菀,是在温竹山中,皎皎月下。
只是阿菀不知道,当初月下那一眼,是如何叫他神思不属、神魂颠倒。
不过没关系,他接下来还有整个余生,将他与阿菀的一点一滴,那些蕴着心动的细节举动,一点一点说给阿菀听,做给阿菀看。
他与阿菀,恩爱两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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