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事发几天前丞相就已经收到了一封简短的书信,可听见噩耗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止不住的两眼发黑心惊肉跳,只唯恐出现什么意外变成真的。
直到这会儿亲眼看见了女儿那张熟悉的面容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儿许久的那颗心可算是安稳着陆了。
随即便是满脸漆黑,甚至顾不得这是在旁人家、还当着长公主的面,当场对着女儿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输出。
丞相是个满腹经纶的大儒,骂人从来不带脏,但往往文化人骂起人来那才叫一个可怕呢。
首先嘴皮子利索惯会打嘴仗,其次词句储备量极其丰富,最后甚至引经据典精通“内涵”之道。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内就眼睁睁看着他唾沫横飞,从头到脚由外及内将萧南妤给连批带损、连讽带嘲骂了个狗血淋头,只骂得神采飞扬的姑娘都耷拉了脑袋,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的。
单若泱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开始的从容淡笑变成了震惊骇然,再到后来的目瞪口呆,直至最后一脸精神恍惚。
在她的印象里,丞相向来是温和儒雅的,说话不急不缓,行事不骄不躁,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很体面很矜持的一个人。
唯二两次失态,这是其中之一。
另一回便是得知皇帝老头儿盯上了他宝贝闺女的那一刻,那脸当场呱唧一下就掉了,眼神明晃晃就是——老子刀呢?
若是叫丞相知晓她诱拐了他的宝贝闺女参与谋反,他……完犊子了,吾命休矣!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单若泱忽的就打了个寒颤,已经忍不住在琢磨偷偷跑路暂避风头的可能性。
然而还未等她来得及实施这等毫无义气之事,仿佛心有灵犀的萧南妤便已率先弃义气于不顾,果断将神隐的她给推了出来。
“爹,长公主还在呢,您给我留些面子啊,否则叫我以后在长公主面前可怎么抬得起头来。”
口若悬河的丞相霎时戛然而止,目光缓缓转了过来,微一拱手,“微臣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那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拐卖他家孩子的拍花子似的,全无过去的温和善意。
单若泱暗暗叫苦不迭,笑容十分尴尬,“丞相也是爱女心切……”边丢给萧南妤一记幽怨的眼神。
被喷得面无全非好不容易喘了口气的萧南妤好歹还记得这是自己日后的主子,便也只得深吸一口气,上前亲昵地挽住父亲的手臂,好一顿撒娇认错。
又问,“娘她老人家还好吗?”
“好?”丞相冷笑一声,“你娘已经躺在床上下不来了。”
萧南妤大惊,急忙追问:“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已经提前跟你们通过气儿了吗?”
便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知晓一切都是假的又如何?连他这样的大男人尚且都还心慌手抖没个着落呢,更何况是那颗柔软的慈母之心?
“你们这些做儿女的都是那没良心的,等哪天真正自个儿做了父母才能明白父母的心情。”丞相心里气得很,不过眼看女儿焦急自责的模样到底也还是心疼,叹了口气解释道:“你娘并无大碍。”
“虽知晓你的计划,却到底不曾亲眼见着活生生的人,加之又不知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整天担心得是寝食难安。为父便索性叫她卧床静养罢了,也省得她在外头再不慎叫人看出点什么猫腻来。”
到底心思没那么深,一个演不好就要出大事儿了。
若非顾忌着她年岁实在不算小了,恐难以承受这“丧女”之痛,其实不告诉她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风险实在大了一些。
这会儿得知情况后,单若泱和萧南妤两人倒是愈发庆幸当初的选择,否则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悲剧呢。
可即使如此,萧南妤也还是红了眼眶自责地低下了头,“是女儿不孝……”
“好了,现在可以说说其中缘故了?”丞相冷哼一声,锐利的双眼在面前两张年轻的面庞上扫过,神情十分严肃,握成拳的双手不难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忐忑。
显然,混迹官场半辈子的老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苗头。
单若泱和萧南妤对视一眼,皆一脸苦相。
自知无论如何也绝对是逃不过这一遭,单若泱倒也没多做无谓的挣扎,起身对着丞相福了一福。
“我很欣赏令千金的才能……”
“我很欣赏长公主的野心。”
再简单不过的这样两句话,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实在是不简单。
丞相一脸震惊地看着两人,“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话已至此,单若泱反倒愈发淡定下来。
只见她若无其事般点点头,神色淡然道:“本宫实在看不惯这个世道中的某些规矩法则,有心想要变它一变,便也决心加入角逐了。”
“可您是公主!”丞相脱口而出。
“公主怎么了?”单若泱还没说话,他亲闺女萧南妤却先站了出来,冷笑道:“能够决定谁行谁不行的从来就不该是性别,能者居之有何不妥?凭什么只因是女人便要二话不说直接被剥夺参与的权利?”
“殿下是如此,我是如此,天下千千万万个女孩儿亦是如此!祖宗基业不能沾染、科举出仕不能参与、家中财产不给分割……便连想要自个儿经商谋个生计都要遭人指指点点!凭什么?”
“倘若是咱们身无长处技不如人便也罢了,咱们认了!可凭什么要从根子底下直接剥夺掉咱们的机会?”
丞相哑然。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本能的一个反应。
可正因为是本能反应才更加伤人。
就拿代批奏折一事来说,为何盯权利盯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周景帝能放心交给单若泱?
为何满朝文武当中也从未因此而掀起什么波澜?
甚至就连那些个对皇位对权利野心勃勃的皇子也都未见有何异议。
为何?
不过是打从骨子里就从未将一个公主正经放在眼里,从不觉得她能沾染权利,就更别提争夺帝位了。
如此“滑稽”的念头大概从不曾在他们的脑海中闪现过哪怕一瞬。
这就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了。
本能的无视,本能的否定。
“这不公平。”单若泱神情冷漠地说道。
“所以当殿下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个破世道也是时候该变一变了。”萧南妤毫无退缩地与她父亲对视,道:“打小从爹娘口中我听到最多的一句叹息便是‘可惜不是男儿’。”
“我知晓爹娘不是嫌弃我是个女孩儿,不过是可惜我再怎么学得好也注定毫无用武之地罢了。现在,我就要为自己、为天底下其他千千万万与我一样的女孩儿们争取一番。”
丞相呆愣在了原地,嘴唇微动,却什么话也都说不出来。
他很想斥责她们太过天真太过荒唐,男尊女卑、男权统治,上千年来亘古不变,岂能轻易被推翻?
这条路太长也太难,一着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好好的安安稳稳当一个尊贵的公主、一个千娇万宠的相府千金不好吗?
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更无人敢欺压上门,谁受委屈也都轮不着她们受委屈。
何必要冒这份风险?
可女儿的话却又令他震耳发聩,再多的斥责再多的忧虑也说不出口。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女儿的心气儿,上回借着那件事有心想要替她寻个好男人其实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否则他真怕哪天他和老妻撒手离去之后,不久的将来就要在黄泉路上三口团聚了。
是以他想让她在这个世上再有点别的牵挂羁绊。
但很显然,她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
或许准确来说,她是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透顶。
长公主的出现,是她的危机,却也是她的生机。
看着眼前自己从未见过的如此神采飞扬的女儿,丞相的神色复杂极了,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单若泱亲手倒了杯茶给他,笑道:“咱们从未想要真正去推翻谁踩扁谁,所求不过只是一个‘公平’罢了。或许在丞相乃至天下人看来都觉得很是荒诞滑稽,可这实实在在就是咱们心中所想所愿。”
“咱们希望这个世界对女人能够公平一点、宽松一点、友好一点,而不是永远只有无尽的压迫欺辱,从精神思想到身体健康,花招百出想尽一切办法全方面打压束缚。”
这话让丞相不由又想起了上回的缠足令一事,不禁开口问道:“殿下莫非便是从那一刻生起了这样的心思?”
单若泱很痛快地表示了肯定,弯起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来,“同样身为男子,丞相应当比本宫更能清楚地了解那些人心底深处的阴暗思想,本宫说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毒阴谋也并没有错吧?”
丞相的表情不免变得有些尴尬。
“哼。”萧南妤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单若泱暗暗猜测,这姑娘心里指定偷摸骂了句“无耻的狗男人”。
“这条路就是一条荆棘遍布的不归路!”丞相狠狠瞪了眼自家的宝贝女儿,目光严厉地道:“或许你们踩得满脚鲜血到头来也不过只是平白葬送了自己,根本就不会动摇改变分毫。”
“怎么能叫‘平白葬送’呢?凡事一旦有人开了个头,必定会有更多的同道中人开始觉醒,从而前赴后继不断为之努力奋斗,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更何况……”
话锋一转,单若泱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丞相也说了,是‘或许’。既是或许会有失败的可能,那自然也或许会有成功的可能,眼下谁又能说得准呢?没准儿万一咱们就成功了呢。”
丞相被噎了个够呛,却又没有什么能反驳的。
下意识用了“或许”这个词自然是心中存疑不敢肯定的表现。
之所以能够混迹朝堂半辈子,一步一步爬到今日这样的高处,最根本的原因并非他的才能如何如何出众,而是他从不会轻易看不起任何一个人,事情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他也从不会轻易下定论。
除了老天爷,没有任何人可以完美预测到未来,言行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没成想,下意识的一个漏洞却被她抓住噎了个半死。
萧南妤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又招来一记瞪眼。
“好了好了,爹您就别再劝了,总之咱们是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的。”顿了顿,又低下头轻声说道:“丞相家的嫡幼女萧南妤已经死了,日后便是……也不会牵累家里,只希望爹娘能够原谅不孝女一意孤行。”
“混账!”丞相怒骂一声,眼眶却是红了,“你倒是会自作聪明,自以为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却何曾想过为人父母的心?打从你决定跟着你的好殿下一条路走到黑的那一刻起,老子就被绑上船下不来了!”
单若泱默默低头摸了摸鼻子。
她自然是知晓丞相的意思,以他对女儿的爱护疼宠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劝不回来还能怎么办?只能选择保驾护航,竭尽全力帮着了,总不能真等着失败之后女儿人头落地不是。
不过这却不妨碍她尴尬,总感觉自己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似的,有那么点点无耻。
“爹!你不用这样……”萧南妤显然也明白了丞相这话的意思,立时便哭了出来。
然而下一瞬就被她爹吼了回去,“闭嘴!”
丞相阴沉着脸,眉心挤成一团都能夹死蚊子了,背着双手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肉眼可见的焦躁不安。
沉默片刻,单若泱忍不住劝道:“丞相的确不必如此,不如索性借此机会退下来也好。”
丞相没敢吼她,不过那眼神却明晃晃就只有四个字儿——你也闭嘴。
“到了这一步你们倒是知晓害怕了?如此畏首畏尾能成什么大事?既是打定了主意,那便只能成不能败!”猛然又抬起头看向单若泱,冷酷道:“殿下若是以退为进收拢人心,微臣尚且还稍显安心,倘若是真心实意如此建议……恕微臣直言,难成大事!”
“上位者最忌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既是决心踏上这条路,首先要抛弃的便是那点可笑的仁慈怜悯之心。一个不择手段的上位者会叫追随之人心生反感,一个心慈手软的上位者却更叫追随之人心生害怕,还望殿下谨记。”
不择手段使人反感很好理解,毕竟这世上除了那一小部分人以外,余下大多数都还是有一点道德标准和底线的,玩得太下作毫无底线终究也不是一个明主所为,潜意识也会担心自己的未来。
而一个心慈手软之人……夺嫡这条路本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到头来作为上位者却这个于心不忍那个优柔寡断,那还玩什么呢?玩过家家吗?闹笑呢。
一眼就看得到的结局,哪个追随者不害怕?只怕还没怎么呢,能跑的就已经连夜扛着马车跑了。
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这两个词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实实在在是一个上位者必须拥有的最基本的素质,至少该要拿出来的时候得能拿得出来。
可单若泱骨子里却是一个现代和谐社会之下长大的身心健康的年轻姑娘,总难免有很多的同理心,有很多的置身处地。
原是很美好的品德,可放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这无疑就成了致命的缺陷。
她自己还未曾发现,却不想一句话的功夫就被丞相一眼看穿了根本。
单若泱怔住了,垂眸沉默良久,不得不承认这一锤敲得实在是响。
“丞相所言着实叫人震耳发聩,论心性手段我的确还太过稚嫩,日后烦请丞相多多提点指教。”
丞相暗叹一声,按下那股忧虑,思忖道:“微臣留在朝堂之上,一则可为殿下保驾护航,二则……日后皇上必定愈发忌惮微臣,这也是个大好的机会。”
何出此言呢?原因还在萧南妤的身上。
外人不知缘由,但周景帝自个儿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萧南妤就是被他硬生生逼去道观避难的。
而今人却死在了外面,爱女如命的丞相如何能不恨不怨?
周景帝原就对丞相十分忌惮,总觉得丞相对他这个皇帝没有多少臣服之心,总觉得人家暗地里在谋算着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再加上这份“杀女之仇”,便更要令他坐立难安了。
便哪怕是丞相不做什么,心虚的周景帝自个儿都会捕风捉影,一旦丞相稍稍表现出一点意见相左之处,他恐怕就要坚定地相信丞相这就是在故意针对他,在表达对他的不满怨愤之情。
如此一来,周景帝会选择采取一些行动弹压丞相以求自保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不过落在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周景帝莫名其妙针对丞相的行为就显得过于荒唐无理了些。
丞相是先帝留下的重臣,这么多年位居高位却为官清正,一心为朝廷办事为百姓办事,亦从不会仗着自己学生、门人众多势力庞大而故意去打压旁人排除异己,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在官员当中口碑皆是极好的。
若要将丞相和周景帝摆在一处问大伙儿究竟更信得过谁的人品,那还真是对不起,毫无疑问是前者。
可以想见,一旦周景帝当真自个儿心虚作祟对丞相出手,那必定是要出大乱子了。
首先便是周景帝岌岌可危的名声会更雪上加霜,其次,底下某些有心的皇子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撺掇拉拢丞相极其拥趸的大好时机。
乱,是必然的。
而对于单若泱来说,浑水才更好摸鱼。
不被旁人放在眼里,既是她的劣势,却又何尝不是优势呢?
他们闹得再欢,一时半会儿也牵扯不到她身上来,她完全可以躲在暗地里煽风点火浑水摸鱼,又有丞相的倾力相助,大可趁他们忙着互相撕咬之际跟在后面捡漏。
若一切顺利的话,没准儿等到她开始藏不住了终于进入到众人眼帘之时,那几个父子早就斗得几败俱伤了。
见她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窍,丞相倒是略微放心了些。
虽心性还过于柔软,好歹脑子不算笨,也算孺子可教。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
丞相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女儿,长叹一声,对着单若泱深深弯下了腰,“小女便交给殿下了。”
单若泱知晓,这便算是正式臣服的意思了。
心下一喜,忙亲自扶了他送上轿子,“您放心。”
直到看着那顶不起眼的小轿子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单若泱这才转过身来,不禁感慨道:“你有一个真真疼爱你入骨的好父亲。”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丞相可不是被她说服甚至折服了,之所以这般痛快地做出了选择,不过只是因为他的宝贝女儿做出了这个选择。
仅此而已。
萧南妤眨了眨眼,抬头望向明月,勉强将即将涌出的泪水咽了回去,幽幽一声轻叹,“咱们会成功吗?”
“当然。”单若泱上前揽住她的肩,笑道:“好了,快回去好好歇歇罢,明儿开始你可就要走马上任了。上午给我上上课,下午等我从宫里回来之后一直到夜里便都只能与奏折为伴了。”
“对了,你不介意上课时多带一个学生吧?”
“殿下说的莫非就是你家那位小姑娘?”见她点头,萧南妤就皱了皱眉,“你家那小姑娘才几岁,殿下要跟她一块儿上课?能学到一处去吗?若殿下当真想要我去教教她,不如另外划出来一些时间。”
单若泱却摆摆手,“不必那般麻烦,于这方面的课程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做个同窗也勉强合适。”
“……”萧南妤诡异地沉默了,忽而又抬头望了眼明月,咕哝道:“突然觉得我还是草率了。”
闻言,单若泱登时哈哈大笑起来,“晚了,已经上贼船了,你就认命罢。”
将萧南妤送回房间后,单若泱又再次回到了书房。
原是想整理一下明日要带进宫请示的奏折,没一会儿林如海却找了过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下?”单若泱抬眼一瞧却见他面容严肃,便当即放下手里的奏折,问道:“可是有事?”
林如海盯着她的脸许久,忽而一叹,“公主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单若泱沉默了。
天天睡在一个被窝儿的枕边人,便是什么都不说,多多少少也总能察觉出些许异样来,更何况林如海还是每天晚上帮着她批阅奏折的人,对于她的某些变化恐怕早已起了疑心。
而萧南妤的到来,便是府里其他多数人都还一无所知,却也瞒不过他。
更何况,她原也没想一直瞒着。
“本是想这两日寻个机会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既是这会儿你问起……”单若泱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没错,便是你想的那样。”
“公主?”林如海登时倒吸一口冷气,甚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怎么?你难道也觉得我是异想天开?”
林如海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完全就呆愣住了。
见此情形,单若泱不禁垂下眼帘,沉默良久,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本宫知晓其中危险,倘若你怕被连累无辜招祸,本宫可与你和离,只希望你能对此守口如瓶。”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如海猛地沉下脸来,眼里的怒意清晰可见,“你是我的妻子,到头来一朝危机来临我便弃你而去,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林如海虽是文弱书生,却也绝非那等遇事便撂挑子跑路的软骨头!”
看得出他的认真,单若泱心里着实有些感动,不过却还是说道:“我知晓你从为官那日起便是坚定的保皇派,不屑与我这等所谓的乱臣贼子为伍也是人之常情,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怪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和坚持,强求不得,本也不该强求。
作为丈夫,倘若林如海在这个时候选择与她分道扬镳,固然难免会有些伤心,说怨怪却也还谈不上。
哪想听见这话的林如海脸却更黑了,脑海中不禁回想起自己回京之后那位帝王的种种言行举止……真就叫一个离谱至极。
每一次他都忍不住会想,这样下去大周朝还能坚持多久?
甚至偶尔也会克制不住某些大逆不道的念头——皇上究竟何时换人做。
一次又一次,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起来,如今的这位皇上已经不是当年他立志效忠的那位明主了。
大周朝的江山当真是经不住周景帝这样祸祸了。
“保皇派……忠的是大周江山,保的是大周百姓,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忠臣。”林如海神色淡漠地说道。
单若泱愕然,随即不由讥笑。
连保皇派都产生了质疑动摇,周景帝果真是个会折腾的,什么能耐才能将自己折腾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啊。
这场夫妻间的谈话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暂告一段落,林如海到最后也不曾表态,究竟是支持还是不支持,不过打那以后每天晚上批阅奏折之时他却更多了许多详尽的“解说”。
加上萧南妤白天由浅入深的课程,两相结合之下单若泱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飞速。
当然了,一同上课的“小同窗”林黛玉也表现得不错,用萧南妤的话来说——是个可造之材。
相处一段时日之后,许是爱才心起,萧南妤索性正儿八经收了林黛玉为弟子,每日得空便会将她带在身边教导。
对此,林如海是一点意见也没有,也不知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日午后才踏进景福殿的大门,单若泱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同之处——周景帝和丁有福这对主仆就跟捡着金子似的,老脸都乐开了花儿,藏都藏不住。
单若泱心下纳罕,就问道:“今儿是有什么喜事吗?瞧给父皇乐的。”
“咳。”周景帝轻咳一声,迫不及待分享自己的喜悦,“方才贾嫔派人来报,说是有身孕了。”
宫里已经好几年没有孩子出生了,加上他冷不丁又病倒卧床这么长时间……虽无人敢在他面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却别以为他就当真不知晓了,外头多得是风言风语呢。
这个说他不行了,那个说他到底是年迈了,又有那开始操心立储的,只唯恐哪天他突然就蹬腿儿了似的。
一心向往长生不死的周景帝听闻这些后自是气得不行,可病倒是事实,叫他有心想辩驳还不知从何辩驳起。
如今贾嫔身怀有孕却无疑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他只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好叫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都知晓知晓,他还雄风不减当年呢!
单若泱讶异地张大了嘴,“贾嫔有身孕了?多场时间了?”
“才将将不足一个月呢。”然而下一瞬,他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可是……父皇都已经卧床静养远超一个月了,她上哪儿怀上不足一个月的孩子?”
丁有福笑不出来了,小心翼翼埋下头,努力将自个儿往角落里缩了缩。
周景帝也有些尴尬,但面对女儿那一脸“父皇你帽子绿了”的怜悯表情,他哪里能受得了这个委屈。
当下面色一沉,“不许胡说,贾嫔肚子里究竟是不是朕的种朕还能不知?这些日子她时常来景福殿伺候……”话到最后,隐约似有些心虚。
单若泱瞪大了双眼,惊呼出声,“父皇怎能这样任性?太医分明千叮咛万嘱咐,叫您定要戒酒戒色好生静养的,您怎能叫她来这里伺候?还时常?”
许是太过震惊,她的声音过分大了些,满满都是责备的意味,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仿佛他是个不懂事还偏不听话非要瞎胡闹的孩子。
周景帝的脸上难免有点挂不住了,冷下脸拿出父亲的威严来,“朕的私事还轮不到做儿女的来指手画脚。况且,朕自己的身体如何朕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并无大碍。”
“哦,儿臣失言……”单若泱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不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是要笑死了。
她天天都往景福殿跑,死老头儿有点什么异常还能瞒得过她的眼睛?
虽然先前并不知究竟是谁,可他那整天乌青的眼下、白天明显精力不济昏昏欲睡的样子早就将他的荒唐暴露无遗,估计太医和大臣们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
奈何帝王任性,他们怕也不敢说太多太直白了,以免有损帝王威严令其恼羞成怒,再平白给自个儿招祸。
如今可算是真相大白,她都忍不住想要为贾元春鼓鼓掌了。
真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种情况竟也敢上赶着爬龙床,是真不怕将这老头儿累死在自个儿身上啊。
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并无大碍呢?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那脸色,活脱脱跟鬼似的。
况且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能下得来床,难道就一点儿没觉着不对?
还是说真就这般好色如命,宁可恢复得慢一些也不能耐住寂寞吃上几个月的素?
她又哪里知道,周景帝正觉得这样的日子十分美滋滋呢。
堆积如山的奏折不用自个儿批了,大权却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完全不用担心旁人趁虚而入。
也不必再苦哈哈地起大早上早朝、不必时常被政事一缠就是一天,如今大臣们有什么事会到这里来找他,他若听的不耐烦了便佯装身体不适就能打发了。
便连最烦恼的问题——馋女人,都因贾元春的出现而暂且得到了缓解。
实在是不能更舒坦了,若是再来几个美人儿,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可以过一辈子。
当然了,这个美好的愿望也只能想想罢了,倘若他再长时间卧床不起可就要压不住蠢蠢欲动的儿子和大臣了。
思及此,周景帝的脸色变得冷厉起来,一双眼睛杀气腾腾。
请示完几本奏折之后,单若泱就带着一堆新的奏折离开了皇宫。
她这边一脚才迈出来的功夫,贾嫔有孕的消息便已经远远传了出去,足以见得周景帝究竟是有多迫不及待向世人证明他“很行”。
荣国府甚至破天荒收到了周景帝的赏赐,只喜得阖府上下是泪眼朦胧,一个个那嘴角都恨不能咧到太阳穴去了。
“自打国公爷走了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娘娘果真是咱们家的贵人啊。”贾母不住地抹着眼泪,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孙儿……
往常都说迎春木讷,是个针扎在身上都不知道喊一声疼的木头桩子,而今她的宝玉竟变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儿,贾母便不禁转喜为悲,摩挲着他的头哽咽道:“娘娘如此争气是好事,将来……宝玉好歹也还有个依靠,否则我便是死了也比不上眼啊。”
“老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定是能长命百岁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啊是啊,宝玉指定也是能够好起来的,您就别担心了。”
……
一众丫头婆子媳妇子们只围着老太太奉承着,却不见底下的王夫人已然变了脸色,还有老太太怀里的贾宝玉更是茫然无措。
他觉得自个儿挺好的,没有哪里不正常,为什么老太太她们总觉得他不好?
究竟他要变得怎么样又才叫好?
“奶奶。”平儿打从外头摸了进来,悄悄来到王熙凤身边小声说道:“有消息了。”
王熙凤立时收敛了笑意,眼神一寒,趁着众人不注意悄然退了出去。
“说说,究竟是谁?”
平儿满脸苍白毫无血色,咬牙切齿道:“是贾琏!”
“果真是他?”
原也不过是有些怀疑,觉得不是贾琏就是那个尤二姐,其他的暂且她也还找不着哪个恨不得她死的。
却没想到,竟当真叫她猜中了。
王熙凤也实在说不出自个儿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感受,许是早就有所预感,又许是早就对那个男人死了心,这会儿竟意外的并没有多少伤心,
只庆幸自己的眼光一如既往的毒辣,不曾看错贾琏那个王八犊子。
“这样也好,倒是不曾冤枉了他委屈了他。”王熙凤冷笑一声,将心底最后那一丝丝情意彻彻底底掐灭,扶了扶自己头上华丽的金钗,道:“走罢,回去看看咱们家的那个废物蛋子。”
青天白日的,废物蛋子贾琏却在房里喝得烂醉如泥,浓郁的酒气混杂着一些酸臭味儿简直能熏死个人。
平日里人模人样的浪荡公子爷已然变得蓬头垢面形同乞丐,扔出去怕谁也认不出他来了。
“咳咳……”一推门,王熙凤便被呛得连连咳嗽好几声,而后用帕子捂了口鼻方才勉强好些,看见瘫在地上的烂泥,眼里闪过一丝快意,嘴上却哭了起来。
“你究竟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好说的非要如此作践自个儿?咱们是夫妻,什么天大的事儿你瞒谁也别瞒着我啊,好歹叫我帮你分担分担。”
喝得晕晕乎乎的贾琏听闻这话却是蓦地流出眼泪来,压根儿不敢睁眼看面前的女人。
叫他怎么开得了口?他不行了!他做不成男人了!
想到那日在尤二姐身上翻来覆去折腾半天也没动静的羞窘,想到女人当时那震惊的眼神……贾琏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恨不能一觉睡死过去再也别醒过来了。
然而王熙凤却仍不肯放过他,明着是关心,却是一刀一刀往他心口上戳,让他想忘都忘不掉。
每日皆是如此,简直乐此不疲。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平儿却是泪流不止,至今仍是想不通,好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
是夜,很是深入交流过一番感情的夫妻二人已然带着满身疲惫相拥而眠。
忽然间,怀里熟悉的女子缓缓皱紧了眉头,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可见她愈发挣扎痛苦的脸色,涔涔冷汗渗满额头,似是做了什么可怖的噩梦。
第42章
因着夜里没睡好,翌日单若泱就起得晚了些,难得一个人坐在了饭桌旁。
拿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给她布了菜都不知道往嘴里送,仿佛就跟那一小碗粥杠上了似的。
“公主怎么心事重重的?”风铃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单若泱回过神来,望着面前都快没了热气的早饭,赶紧的胡乱往嘴里扒拉几口,叹了口气,“又要出事儿了。吩咐下去,一会儿吃完早饭本宫就要进宫,马车赶紧备起来。”
原本半夜惊醒后她就想要动身了,猛地窜起来才想起死老头儿给她下了禁令——除非是已经烧到了眉毛,否则这种预知的事也不差一夜半夜的,不准动不动就去扰他清梦。
理由倒也很是冠冕堂皇——他老人家现在是病人,需得安心静养,实在受不得大半夜冷不丁的一场惊吓。
似是为了防止她不听话再次哐哐砸门,便连景福殿周围的侍卫都得到了命令,每到夜里就瞪大了眼珠子对她严防死守,活像防范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对此单若泱也是真真气笑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皇帝不急太监急!
真不知道这大周朝究竟是谁的江山,闹笑呢。
风铃听见这话便也知晓了大概,立时脸色就凝重起来,拔腿就出了门去。
“急急忙忙这是要做什么去?”恰好迎面走来的路嬷嬷瞧见了,便阴阳怪气道:“如今你可是威风了,见天儿里外一把抓四处忙活着,可见公主对你看重得很呢。”
风铃才不惯着她,当场赏了她一对大白眼珠子,“嬷嬷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能不夹着吗?拿扫帚来胡乱扫两下都能扫出来一簸箕的鸡皮疙瘩,快别搁这儿阴阳怪气恶心人了。”
噼里啪啦叭叭完就颠儿了,丝毫不给对方反唇相讥的机会,只气得路嬷嬷站在原地瞪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差点儿没被憋死。
“作死的小蹄子,赶明儿非得撕了你的嘴不可!”路嬷嬷狠狠啐了一口,目光跟淬了毒似的。
转过头来,那一脸的恶意却又化为了满满的委屈悲苦,径直往屋内而去。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嬷嬷来了啊。”本也就没什么胃口,单若泱索性放下手里的碗筷,淡淡笑道:“这一大早的嬷嬷怎么不多睡会儿好好歇歇?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这话落在路嬷嬷的耳朵里却愈加委屈了,出口甚至略微带上了些许质问,“公主当初说过的,等到了公主府就叫奴婢安安心心享清福,怎么如今……”
单若泱面露愕然,“如今不正是在叫嬷嬷享清福吗?每日里什么都不用嬷嬷做,想睡到何时起便睡到何时起,想吃什么喝什么只要不算太出格也都满足嬷嬷了,甚至跟前还有小宫女伺候着,嬷嬷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路嬷嬷傻了眼。
她以为的享清福那是高高在上掌控着整个公主府,府里上上下下一切全都由她安排管理,公主驸马尊着敬着,底下的奴才人人争先恐后奉承着。
可现在呢?
每日里什么活儿都没有,甚至都无需到公主跟前来伺候,远远儿的单独一个小院儿的确很不错,住着很是舒坦,身边几个小宫女伺候得也很是精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着,真真就跟老封君似的。
起初那段时间她的确是被这好日子给乐得找不着北了,可渐渐的却隐隐发觉了不对之处——莫说掌控整个公主府作威作福,她简直就成了公主府的边缘人物。
这叫哪门子的享清福?哪个想要这种福气了?
先前找机会试探几回想将管家权要过来,却都被一通甜言蜜语给哄得团团转,直至如今冷眼看着风铃和无忧那两个丫头愈发得意起来,她实在是坐不住了。
原想着许是太委婉了公主不能了解她的真正需求,那索性就直白些讨要也罢,却哪想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回复?
刹那间,路嬷嬷的心里生起一个惊人的猜测,“莫非你一直都在糊弄我?”
“嬷嬷何出此言?”单若泱歪歪头,不解道:“本宫说出宫后要叫嬷嬷安心享清福,如今本宫自问也做到了呀,嬷嬷怎会觉得本宫在糊弄你?”
许是表情语气都太过诚恳,以至于路嬷嬷一时之间都分辨不清真假了。
屋里屋外的一众宫女太监听见这番对话更是觉得这个路嬷嬷实在不知好歹,太过恃宠而骄。
试问天底下除了她以外,旁的还有哪个做奴才的能被主子照顾到这个份儿上?
这样的待遇都还嫌不满足,胆敢跑来质问指责主子,那是还想怎么的?
真要叫主子将她供起来当府里的老封君、每日给她晨昏定省不成?
简直荒谬。
就在这时,萧南妤打从外边儿走了进来。
“都先退下罢。”单若泱摆摆手。
一众宫女太监立时躬身退去,连带着杵在那儿的路嬷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得也随大溜儿。
临出门前,一双眼睛止不住连连往萧南妤的身上瞟。
“那是谁?”路嬷嬷随手抓了个小宫女问道。
公主一见她就打发了所有人,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要说?
看那通身的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穿着打扮更不是什么丫头奴才,打哪儿冒出来的一个重要人物不成?
路嬷嬷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答复,却哪想被她抓住的那小宫女并不配合。
“嬷嬷快松手,你抓疼我了。”小宫女用力掰开她的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子,冷着脸没好气道:“主子的事儿哪里是咱们做奴才的私下能胡乱议论的?嬷嬷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您若真那么好奇想知道,直接问公主去就是了,抓着咱们这些小人物为难作甚?”
路嬷嬷被气了个仰倒。
风铃那死丫头不给她面子也还罢了,怎么说也是主子跟前最得脸最受器重的大宫女。
可如今竟连一个不知名的小丫头都敢跟她甩脸子,可见她在这府里是真真一点地位都没有。
享清福?这就叫享清福?
见了鬼的享清福!
路嬷嬷气恼极了。
尤其这一下突然惊觉自己竟对府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就如同一个瞎子聋子……气恼之余便不免尤为惊惶。
也就是这一时半会儿没她什么事儿,倘若哪天被突然想起来了要叫她做点什么——眼下她这样的处境还能再做得了什么?
一旦没了用处,可就甭想什么好果子吃了。
思及此,路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头再次看了眼那间屋子,暗暗咬紧了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得想想法子。
殊不知,屋子里的那两人也正说起她呢。
“那是谁?好奇心太重的奴才不是不堪重用的便是心怀不轨的,公主还是小心提防些的好。”
“还真叫你说中了。”单若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将路嬷嬷的身份以及自己对她的种种怀疑和盘托出。
听罢,萧南妤也皱起了眉,“这种情况来看,公主的揣测不无道理,此人身上问题极大,毫无疑问。所以公主将她留在身边是想捉贼拿赃?等她有所行动好顺藤摸瓜?”
见她点头,萧南妤不由目露不赞同,道:“她在公主身边二十年也未曾真正做过什么恶事,顶多就是日常为难您羞辱您叫您不好过,可见背后指使之人安排她在公主身边的用意大抵也不是为了谋害您。”
“既是如此,公主又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捉贼拿赃?难不成就一直这样跟她周旋着苦等?恕我直言,公主如今既是想要做大事,精力便不该再分给这等小人物身上,您该学着狠狠心快刀斩乱麻了。”
单若泱揉脑袋的动作一时就僵住了。
这些道理她不是不懂,甚至很清楚自己这样的做法实在算得上一个“蠢”。
其实对待路嬷嬷这种经不住细想、随便一扒就能扒出满身疑点的奴才,直截了当叫人拿下严刑拷问便是。
只要狠得下心,连训练有素的死士都极有可能挺不住招供,否则也大可不必被抓就要想方设法一死了之了。
更遑论是路嬷嬷这样的普通人?
哪怕是真有什么把柄软肋被人捏在手里,真到那个时候她也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套刑具用下来,便是死鸭子也能活活被撬开嘴。
可偏偏,她的确就是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个最简单最省事省时的法子。
说到底,她并不是这个封建时代土生土长的人,“尊重生命”这四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实在做不到动辄见血,甚至高高在上肆意主宰他人性命。
可丞相和萧南妤父女二人的话却又犹如一记记警钟不断在脑海中敲响回荡,震耳欲聋。
单若泱沉默了许久,直到外头风铃都已归来回话。
“我先去一趟宫里。”走到门外,单若泱面无表情随口吩咐了一句,“路嬷嬷为奸人所指使,背叛本宫居心叵测,将其拿下严刑拷打,务必令其招供。”
……
到达景福殿时,周景帝似才刚刚醒来不多时,一桌子丰盛到过分奢靡的早膳还在冒着热气呢。
一见她与往常不同,如此大早便过来,周景帝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黑,无甚好气地问道:“今儿又来给朕找什么事儿了。”
“要打仗了。”
“你说什么?”周景帝大惊失色,忙不迭追问,“哪里要打起来了?是前朝余孽卷土重来了还是有反贼揭竿而起了?有多少人?打到哪儿了?”
“……”
合着也知道自个儿不受待见,容易引起民怨揭竿而起呢?
单若泱无语极了,回道:“是倭国和高丽,约莫一个半月后会联手入侵东部沿海地区。”
这两个国家的国土面积都小的可怜,真真就是弹丸之地,国内可耕种土地就更少了,物资实在匮乏得厉害。
今年这个冬天不仅仅是大周朝冷得邪乎,还发生了重大雪灾,那两个弹丸之地也未能幸免,一个严寒下来国内那点可怜的物资早已消耗殆尽,百姓都饿得吃雪啃树皮充饥了。
一个属强盗的,一个属小偷的,自己家穷得叮当乱响之下第一反应自然就是去抢去偷呗。
不巧,大周朝就是这个被选中的冤大头。
东部沿海地区离着近,抢掠颇为便利,况且那里不仅有“鱼米之乡”,还有“粮棉油之库,水果水产之乡”,可谓十分富饶,落在那群眼珠子都饿绿了的强盗小偷眼里真真是要馋哭了。
当下便一拍即合,派出大军联手打算狠狠抢掠一波,以暂缓本国困境。
在梦里,整片东部沿海地区在毫无所觉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仅诸多城镇被抢劫一空,百姓无辜惨死着更不知凡几。
那群鬣狗不仅生性贪婪,更是骨子里流淌着残忍嗜杀的血液。
甫一踏上大周朝的土地就仿佛进入了自家的乐园一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放肆狂欢。
一整个梦里,单若泱的眼前都是一片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色,恨不能冲进去提刀一顿乱砍,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仍是胸闷气短悲愤至极。
然而,周景帝听见她的回复却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不是那等乱臣贼子要来推翻他就好。
遂一脸轻松随意道:“那都是惯例了,不用担心,他们回回也都是抢完就走了,不会继续打进来的。”
事实上拿大周朝当储备粮仓的又何止那两只鬣狗?
还有北边那一大片的胡人呢,年年都要来抢掠一通,早就已经习惯了。
单若泱都惊呆了。
死老头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啊?
“就这么躺平任抢?”
“各地方都有驻军,届时他们自会前去御敌。”
单若泱才不信他这鬼话,所谓“御敌”大抵也不过是意思意思抵抗一下,不至于真就大开国门任人进出罢了。
再者说,这回倭国和高丽都是饿狠了的,几乎可以说是倾巢出动放手一搏,就凭当地驻军那点人够什么用?
给人送菜呢?
怕他不了解这回事件的严重性,单若泱还尤为仔细地描述了一番梦里的情景。
然而周景帝却作出一副极其无奈的表情,“大军但凡一动就要开始烧钱,到头来旁人抢走的甚至还不如大军烧进去的多,折腾这一通何必呢?”
“况且我大周朝的好儿郎们的使命是保卫国家、保护朕,对待这种抢一波就跑的强盗实在不值当叫他们去做太多无谓的牺牲。”
“杀鸡焉用宰牛刀?”
那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让人恨不得跳上去给他邦邦两拳。
说穿了,他就是觉得旁人不过来抢一波百姓的钱粮就跑罢了,又不是来抢他的江山的,更不会长驱直入京城,根本不会动摇他的皇位,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舍不得往里头砸钱。还什么杀鸡焉用牛刀?真真是笑死个人了。
若这会儿告诉他反贼要来了,都还没影儿的事他都保准儿能一蹦三尺高,立马叫全国所有的将士全都动起来,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将反贼悉数歼灭不可。
成亲这么长时日,夫妻夜话之时难免也不止一回听林如海感慨过曾经的周景帝如何英明如何勤政爱民,回过头来再看面前这个左脸“昏庸”右脸“摆烂”横批“醉生梦死”的死老头儿……
单若泱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吃仙丹吃坏了脑子。
“父皇,儿臣知晓您通过省亲别院捞了不少银子,几百万总是有的。”
“你从哪儿听的消息?”周景帝的脸“刷”一下就变了,狐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狗腿子。
丁有福见状慌忙下跪解释,“皇上明鉴,绝不是奴才多嘴多舌传出去的!”
“父皇不必管儿臣是如何知晓的,总之暂且除了儿臣这个意外知情者以外也没有旁人了。”单若泱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说道:“父皇心里比谁都清楚,回回预知梦皆是上天给予的启示,您当真想要违背天意吗?”
“你竟敢威胁朕?大胆!”周景帝咬牙,狠狠瞪着她直哆嗦。
反正也不是一两回了。
单若泱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答复。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周景帝败下阵来,怒道:“朕一会儿就叫武安侯进宫商议,你滚!赶紧给朕滚!”
这不就结了?
明知总是躲不过的,偏回回就是要垂死挣扎一下,真就是个爱财如命的死昏君。
不过武安侯?她可不想将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给这个人。
想到自己掌握的一些消息,单若泱的眼底闪过一抹暗色,迟疑几番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谈,果断告退家去。
“这哪里是朕的好公主?分明就是个讨债鬼!”周景帝指着门口的方向唾沫横飞,一脸憋屈恼恨,“回回朕才好不容易弄点银子回来,还没捂热的功夫转头她立马就能追在屁股后面往外掏,朕当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不成?”
“她竟还胆敢要挟朕?合着朕若是拒绝了她就要将省亲别院的真相公之于众?简直放肆!”周景帝气得浑身发抖。
这事儿若叫人知晓了,他这个帝王的颜面还往哪儿搁?这跟直接伸手进人家口袋里抢钱又有什么区别?那些嫔妃和其背后的母族非得跳脚不可。
“她就是吃定了朕拿她没法子,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可您还真就没法子啊。
丁有福不禁苦笑,小心翼翼地劝慰:“长公主也是一心为大周着想,为了皇上您着想……”
“住口!”周景帝现在是一点儿也听不得她的好话。
一心为大周着想他承认,上天的警示不能置若罔闻他也承认,但……他就是气不过!
只要想想他那损失惨重的私库和空荡荡的国库他就气得要死,尤其,“昨日国师才说要修一座摘星台,这会儿她将朕的银子全都掏走了,朕要拿什么来修?”
所谓摘星台,顾名思义也能想象到了,必定是一座极其高耸的建筑,其工程量之巨大暂且还不好估量。
“这……不如再等等?”
“不成!”周景帝不假思索一口回绝,道:“国师说了,摘星台有利于朕更好地汲取日月之精华,有利于修行,此乃重中之重,绝不能延后!”
话说得很是坚定绝对,可问题来了,上哪儿弄钱去?
想到这儿,周景帝便头痛不已,忍不住又将单若泱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半天才心不甘情不愿道:“去请武安侯。”
而被骂的对象单若泱却是丝毫不知对方的无能狂怒,甫一回到府里,便打发人将萧南妤请了过来。
“有桩事还得麻烦丞相找人去做一下。”先是将自己的预知梦长话短说又讲述了一遍,接着说道:“如今他的意思是想派武安侯带兵前往,只是武安侯……我并不希望他去。”
“为何?”
单若泱微微眯起双眼,声音寒意凛然,“我一直就怀疑我外祖父那件事跟老武安侯脱不了关系。”
萧南妤明显有些诧异,却并不显吃惊。
“怎么,难道你也这样怀疑?”
“不是我。”萧南妤摇摇头,说道:“我隐约记得我爹曾经在家里嘀咕过一嘴,只道老武安侯此人嫌疑颇大。”
毕竟定国公一死,他的获益最大,且那之后定国公的至交以及忠实的拥趸也接连被各种由头处置了,却唯独虽无弟子之名却有其实的老武安侯留了下来,并身居高位备受重用。
但凡有双眼睛有点脑子的都免不了要怀疑其中的猫腻儿。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深层的东西就不好大咧咧地说出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揭过这个话题。
“这些年没什么正经战事,武安侯府的名望也大不如前,这个时候就别叫其再出来冒头了。”大周朝能带兵打仗的又不止他家一个,看见他通过自己去建功立业,那她非得活活呕死不可。
萧南妤倒也赞成,“方才公主说需要我爹找人去做一件事,莫非公主手里有武安侯的把柄?”
“不错,武安侯吃空饷长达十数年。只要叫人弹劾上去,这回他必定能被压下来,也刚好趁这个机会证实一下某些猜测。”
吃空饷本就是大罪,更何况周景帝还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倘若知晓有人敢吃空饷从他的兜儿里捞钱,那人指定不死都得脱层皮。
这个时候就看他会如何收拾武安侯了。
倘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甚至是不顾一切也要硬保下武安侯,那不必多说,指定有问题。
十有八/九还牵扯十分重大,一旦曝光绝对会举国大震动的那种,以至于周景帝再如何恼恨也不敢轻易动武安侯分毫。
“吃空饷?”萧南妤惊愕地瞪大了眼,旋即面色凝重起来,连声问道:“究竟吃了多少?这消息是否确定真实可靠?”
单若泱脸色难看地点点头,“起先不过是因着单若水的公主府起了疑,原还以为是李贵妃私下里做了点什么,我便随口叫驸马悄悄多关注了些,想着抓点什么把柄好发挥发挥呢,哪想到头来竟摸到了武安侯的身上。”
当初的公主府还差了足足好几十万的缺口,可绝不是什么小数目,便是再如何看重李贵妃和单子鸿,那一大家子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乐意掏出这样一大笔钱来给单若水盖劳什子的公主府。可偏偏的确就是武安侯掏出来的。
这笔钱绝对来路不正。
当时林如海就下了定论。
随后一直就在暗中悄悄调查武安侯,未曾想查到的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
“对外宣称足有三十万大军的武安侯,手底下其实只有二十万罢了。”
竟是吃下了足足十万的空饷,这胃口不可谓不大。
萧南妤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十数年、足足十万大军的空饷,这是多大一笔数目?他冒险捞这么多究竟是想干什么?”
手里有兵权又疯狂捞了这么多银钱粮草,还能是想干什么?
“这样若皇上还不捏死他们武安侯府,那可真就再没什么好辩驳的了。”顿了顿,萧南妤忍不住轻声呢喃了一句,“若能彻底扳倒武安侯,这二十万大军……”
话未说完,但单若泱已经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说实话,她自然也馋得很,只不过,“若老武安侯与他当真是那一条绳上的蚂蚱,那此事必然十分不易。”
“这倒也是。”萧南妤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笑道:“不过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毕竟眼下公主手里也没有将才可用。”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后,萧南妤拿到证据后便立即去联系了丞相。
当天下午便有御史弹劾武安侯吃空饷一事,证据确凿,满堂哗然。
周景帝更是万分震惊,拿着证据的手都在哆嗦,看着看着竟是两眼一翻,活活气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便是一场雷霆震怒,“来人,将武安侯绑来,朕要亲自问问他!”
上午才领了命正准备要出征的武安侯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压进了宫里。
乍一见那份证据,武安侯也是吓得一哆嗦,面对帝王盛怒之下的连番质问却终究也只哑口无言,根本无从辩驳。
周景帝是当真气疯了,甚至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给了武安侯一脚,“这些年朕待你们一家子可不薄,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你这个混账!朕要摘了你的脑袋!”
“来人……”
“皇上,老武安侯求见。”
“叫他进来!朕倒要听听他究竟还有什么好说的!”
很快,门外走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只见此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子也微微有些佝偻了,却仍一身肃杀之气不减分毫,俨然就是个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煞神。
赫然正是武安侯府的定海神针——老武安侯。
“微臣参见皇上。”
也不知究竟是身体过于虚弱还是活活被气的,周景帝只连连喘着粗气,将方才那份证据“哗啦”一下尽数甩在老武安侯的脸上。
“你自己仔细看看,这就是你儿子干的好事!”
老武安侯却并未拿起来细看,淡然自若道:“此事另有隐情,还请皇上屏退左右容微臣细细道来。”
“为何要屏退左右?”便有大臣忍不住出声质问,“此事非同小可,势必要给满朝文武及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我等自然也有权知晓真相。”
老武安侯也未曾看他,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仍旧看着面前的帝王,淡淡道:“其中牵扯到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还请皇上屏退左右。”
周景帝气得直发颤的身子猛地就僵住了,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冷冷地盯着老武安侯瞧了半晌,最终还是咬牙遣散众人。
“皇上?”众大臣不解,纷纷抗议。
奈何周景帝的态度却异常坚决,“都退下!”
无法,众人只好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和不满乖乖退下,倒是有那个别精明之人已然琢磨出了一点门道。
只叹:“武安侯府到底是不同的,且瞧着罢,指定没事儿。”
丝毫不出所料。
也不知老武安侯究竟私下与周景帝说了些什么,总之在严防死守的景福殿内密谈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武安侯成功被他老子领了出来。
身上五花大绑的绳子早就没了,整个人除了衣衫稍显凌乱一些也并未见有任何不妥,未曾缺胳膊少腿儿,甚至就连爵位、官职都未曾受到任何影响,只不过罚奉三年罢了。
罚奉三年。
闹出这样大的事儿,到头来竟只罚奉三年!
连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都谈不上,根本就丝毫无关痛痒。
大臣们纷纷上奏表示愤怒质疑,但周景帝却对个中缘由绝口不提,问也只有一句“另有内情”敷衍了事。
再问得急了,他便拿出帝王的威严来强势镇压,叫人万般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砰。
单若泱忍不住抄起手边的砚台扔了出去,从齿间恨恨挤出三个字,“周景帝!”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不偏不倚全都正中猜测!
除了定国公一案,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命的大事是能够叫一国之君如此忌惮的。
这个垃圾狗男人,口口声声多爱璟贵妃,可算算时间,当初定国公府一族覆灭之时恰恰正是璟贵妃才生完孩子没多久。
合着闹了半天,人家前脚才刚给他生下一个女儿,他搁后边儿立马就将人家的母族抄了个精光?
也难怪璟贵妃甚至连才那点大的女儿都顾不上就毅然决然奔赴了黄泉路,搁谁身上谁也承受不住这种打击。
这种垃圾狗男人也配说爱?什么时候“爱”竟如此廉价了?
更何况定国公为大周朝的建立流了多少血?又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
便是将太/祖从皇陵里刨出来问问,他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没有定国公的存在又究竟还能否有他的大周朝!
这个周景帝,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等无情无义之徒!
知晓她心中的愤怒,萧南妤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面色冷凝道:“我虽未曾见过定国公,自幼却未曾少听我爹提起过,每每提起无不是赞不绝口肃然起敬,更多惋惜痛心之哀叹。”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忠君爱国的大将军,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万不该落此下场。”
“那位……实在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
帝王的心狠冷酷应当是建立在明辨是非的基础上,而非见着个人就觉得人家功高震主,要杀之而后快。
非但薄情寡义、心下狭隘至极,且还胆小如鼠毫无帝王之风。
“公主切勿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路还长着呢,当心一着不慎。”
“你放心。”单若泱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冷笑道:“有朝一日本宫定要亲自送他下去赔罪!”
萧南妤暗暗松了口气,抽出一本折子,“既是如此那咱们就继续吧。”
直到掌灯时分,门外的风铃突然出声打断了二人。
“公主,路嬷嬷招了。”
萧南妤顿时就笑了,“瞧瞧,这不就快得很。”
单若泱对此不置可否,起身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走罢,随我一同去瞧瞧。”
“公主不怕了?既是严刑拷打,指定少不了皮开肉绽的,没准儿眼下已是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公主可别被吓哭啊。”那一抹关心却藏在了这戏谑之下。
“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也就是嘴上能跟本宫逞逞能,还不定谁被吓哭呢。”单若泱嗤笑着白了她一眼,转而正色道:“走罢,见识见识也好,总归是要适应的。”
公主府内并未特意设立什么牢房,不过只是临时找了间偏僻的屋子用罢了,刑具什么的更是不知打哪儿来的。
单若泱没过问,原还以为顶多也不过只是些皮鞭啊烙铁之类的东西,却哪想一踏进屋子就被那琳琅满目的刑具给吓了一跳。
小小一间房里,墙上、地上都是凌乱的刑具,各色各样千奇百怪的,大多见都未曾见过,就更叫不出名儿来了,不过仅看着就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可怖席卷全身。
敏锐的观察力更让她无法忽视,其中不少刑具上已经被殷红的血色浸染了,甚至在滴答滴答往地上滴血。
原本干净华贵的地板上此刻却脏污不堪,飞溅的血迹令人头皮发麻,打从进门开始就疯狂往鼻子里钻的血腥味更浓郁到令人作呕。
仅不过如此,单若泱的脸就已经变成了惨白一片,腹内仿若翻江倒海般难受至极,只能死死咬紧了牙关,以防不慎当场吐了出来。
就在这间屋子最里面的角落,一个人影正蜷缩成一团。
破破烂烂的衣裳几乎已经不足以蔽体,不难看出里面皮开肉绽的惨状,还有一些似乎是新鲜的伤口,正不断流出粘稠的血液。
许是听见了动静,瞧着已然没了大半条命的人艰难地抬起头来,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双眼里迸发出来的光芒竟是如此强烈。
“公主!”路嬷嬷拼了命地朝她爬过来,似是意图抱住她的双腿,却不想还未等近身便被一旁的太监猛地飞出去一脚。
“放肆!”
“公主!”路嬷嬷吃痛忍不住又蜷缩了身子,却还是死死盯着她,哭道:“奴婢知道错了,求公主看在奴婢伺候您二十年的份儿上饶奴婢一命吧!”
单若泱冷眼看着她,不曾搭理,只对着旁边的太监说道:“将供词拿来给本宫看看。”
小太监立即将之双手奉上,“奴才再三审问过了,这里便已是全部。”
三张纸的供词,密密麻麻全是字。
大致一眼扫过去,单若泱就不禁冷笑起来,“李贵妃?”
路嬷嬷哭道:“是,都是武安侯府抓了奴婢的家人要挟,奴婢万不得已才会那般苛待羞辱公主,奴婢不是自愿的啊!”
单若泱不予理会,神情依旧淡漠。
然而等看到最后一页时,脸色却忽的冷了下来。
“当年陷害定国公的那几封信是你父亲放进书房的?还有本宫的母妃……竟不是自尽而亡?”
“不,不是的……没有,奴婢不知道……”路嬷嬷只一叠声的否定,却是磕磕巴巴好半晌也未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神情更是慌乱至极,压根儿就不敢正眼瞧人。
“不是?没有?不知道?”单若泱怒极反笑,“你方才还说是武安侯府抓住了你的家人威胁你,那你倒是说说看,当年的定国公府连一只会喘气的狗都死得透透的,缘何你们一家却到了武安侯府手里?”
“这是你亲自画押的供词,你还想狡辩不成!”
自知难以辩驳,极度的惊慌之中路嬷嬷只得绞尽脑汁求生,忽而眼睛一亮,大喊道:“奴婢可以出面指认李贵妃和武安侯府,只求公主饶奴婢一命!”
“饶你一命?本宫今日若是饶了你这条狗命,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定国公全族?又如何对不起本宫那无辜被害的母妃?”
“你放心,不用等很久,李贵妃和武安侯府那一群人以及你心心念念的至亲,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会下去陪你。”
“来人,将这个狼心狗肺的叛徒吊死在这房梁之上!”
单若泱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满脸仓惶灰败的路嬷嬷,一字一句恨恨道:“本宫要亲眼看着你百般痛苦挣扎而死,一如当年你对本宫的母妃所做那般!”
第43章
此前单若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下令将一个人折磨到面目全非,而后再将其杀死。
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面前终结,那种冲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被活生生吊死的人。
挣扎、失禁、眼珠暴起充血……甚至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舌头竟可以伸出来这样长。
她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唇齿之间都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无数次想要拔腿落荒而逃。
但最终她还是脚下生根一般,硬生生扎在了原地,强行逼迫自己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甚至由始至终都未曾眨一下眼。
她怕这一眨,便再也没有勇气睁开了。
“回公主,已经没气儿了。”
许久,她听到太监这样回复。
这才缓缓将视线下移,看着已经被放在地上、睁大了双眼死不瞑目的路嬷嬷,红唇轻启,冷漠道:“扔去乱葬岗。这辈子作恶这样多,临到头好叫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野狼饱餐一顿苟活一阵,勉强也算是给她自己积点德了。”
那太监闻言却毫不见异样,反倒笑着奉承道:“公主真真是菩萨心肠。”
“……”若非知晓他没那胆子,单若泱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己了。
再一看屋内其他几个太监,那神情却也都大差不差,竟丝毫不觉她这样令人死无全尸的行为有何不妥,全然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单若泱沉默了。
第一次无比清晰直观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当真是不同的。
踏出这间变得阴森可怖的房子,外面月色很美,空气中都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清甜香气。
二人面面相觑,将对方那一脸惨白似纸的模样尽收眼底。
“得,看来咱们是谁也别笑谁了。”单若泱故作轻松地翘了翘嘴角。
萧南妤轻哼一声,咕哝道:“我要回去歇着了,今日的晚饭省了。”
别说吃不下晚饭了,才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单若泱就忍不住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吐得胃里再没什么东西能吐出来了,都还在止不住的犯恶心。
白惨惨的脸色更是没眼看。
风铃心疼得不行,一面麻利地端来茶水漱口,一面不禁嗔怪道:“公主何必亲自看这一趟呢?有什么只管吩咐下去就是了。”
“不逼自己一把,本宫怕是这辈子都不能认清现实。”
单若泱不由苦笑,“他们说的没有错,这种情况之下本宫若还狠不下心来只一味稀里糊涂心慈手软,莫说成什么事儿了,早晚将自己连带所有人都带进沟里去……还折腾什么啊,不如早早回家卖红薯。”
“卖红薯?”风铃一脸疑惑,“红薯是个什么东西?”
单若泱愣了一下,随即将这条信息暗暗记在心里。
“随口一说罢了。本宫怕是将胆汁给吐出来了,嘴里还是苦得很,去拿一碟子蜜饯过来罢。”
这么一说,风铃果真就再顾不上什么了,赶忙放下杯子就出了门去。
含了两颗蜜饯勉强压下那一嘴的苦味儿后,单若泱草草沐浴梳洗一番便彻底瘫在了床上。
等林如海回来时就看见她眉头紧锁满脸苍白,睡得极其不安稳的模样,一时心生担忧。
“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病了?叫太医来瞧过不曾?”走到门外,他便抓着风铃一连串追问。
风铃想了想,只含糊回复说是因为亲自处置了路嬷嬷,关于供词那一部分她却不曾说出具体。
知晓不是病了,林如海也就稍稍安心下来,又问:“公主可是不曾用晚饭?”
“不曾,狠狠吐了一场,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压根儿没胃口。”
“竟这样严重?叫厨房熬一碗清粥罢,再备几样清爽的小菜,要素净些,别见荤了……再弄些安神汤备着,至少这几日内都别忽略了。”
嘱咐完一切自己能够想到的,林如海便去隔壁房里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内。
谁想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呢,床上的人就睁开了双眼。
“可是我吵着公主了?”林如海有些懊恼。
单若泱摇了摇头,“本就睡不安稳。”
“公主不必将自己逼得如此狠,慢慢来。”林如海叹了口气,建议道:“若公主实在心中难安,不如我陪公主去寺庙上柱香?”
“我有什么好不安的?还犯得着去寺庙?”单若泱冷笑起来,“就凭她做的那些事,她根本就是死有余辜,本宫杀了她只会觉得痛快,何来于心不安?”
呕吐也好睡不安稳也罢,不过都只是因为那从未见过的血腥场景罢了,从来就不是因为杀了路嬷嬷而感到什么痛苦不安。
真要说痛苦……大抵也就是她心里头很清楚,今日她杀掉的不仅仅只是一个路嬷嬷,还有曾经的自己。
林如海也知晓,这是她必须经历的一个蜕变过程,实在也无法多劝什么,只得尽所能给予她支持和照顾罢了。
“公主饿了不曾?厨房里温着清粥,公主稍稍垫垫肚子?”
“也好,叫端上来罢。”
刚好林如海也还未曾吃过,索性便与她一道儿吃了些清粥小菜。
一碗熬得很是粘稠软糯的粥下肚,空荡荡的胃里瞬间就舒服了许多。
单若泱放下碗筷满足地摸了摸肚子,不禁喟叹一声,忽而轻声说道:“明日悄悄传点流言出去……”
朝堂之上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傻子,眼下武安侯吃空饷一事必然会引起诸多揣测,私下里打发人带带节奏,便不难与定国公一案联系上。
大臣们纵然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甚至都不可能拿到明面上来议论,但只要将这份怀疑深深烙在心底就够了。
一旦心里头对这个帝王已经产生了质疑,自然而然就会逐渐失去敬畏之心,这对于一个掌权者来说是致命的。
而周景帝自个儿又做贼心虚,只怕也难免愈加疑心不安,还不定能干出点什么荒唐事儿呢,再想要如何君臣和睦上下齐心就难了。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民间百姓。
常言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些年周景帝的日渐昏聩早已在百姓们的心里埋下了许多不满的种子,若再叫他们知晓定国公一案的真相……那可就热闹了。
一个连打江山的最大功臣都容不下的帝王。
一个为了掩在自己的罪行还胆敢恬不知耻陷害他人、滥杀无辜趁机排除异己并企图以此来糊弄全天下的帝王。
这哪里还值得旁人尊敬拥护?
说他是个昏君都还尚且算是夸奖他了,根本就是一个无耻小人。
单若泱并不打算叫那个狗皇帝死得太痛快。
她要从方方面面打击他的威信、名声和尊严,她要叫他声名狼藉、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撵下台,她要叫他受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流言的传播速度是极其迅速的,甚至都无需自己太过费工夫刻意传播,便以一种令人惊悚的速度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就好似插上了翅膀一般。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文武百官之间乃至坊间百姓中就都已甚嚣尘上。
乍然听闻之初,大部分人都是万分震惊且不敢置信的,可正所谓“人成虎”,原本没影儿的事都能传得有鼻子有眼,更何况这就是事实呢?
一旦产生了怀疑,只会越往里扒越觉惊悚,当诸多疑点一一排列摆在眼前,便也由不得人再心存侥幸了。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内大街小巷都是关于定国公一案的议论声,所过之处随便听那么一耳朵都是。
有那胆小的只敢私下说,却也有不少胆大的颇为义气者、或尤为敬重定国公的那些人,甚至忍不住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就骂了起来。
“当年若没有定国公又哪里还能有他的今日?他连定国公那样的忠臣都容不下,那心眼儿简直比针尖儿还小!”
“就是就是,都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他这样还当……我呸!”
“我听说当年有一回太/祖落进敌军的陷阱险些就要死了,最后关头还是定国公带人杀过去将人给救下来的。姑且不提定国公的战功如何,便只这一桩事来说,没有定国公就不会有他今日还真不是吹嘘的。”
“哪里就只这一回啊?你当那会儿的朝廷当真是吃素的啊?人家虽然根子底下烂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力当真不是那一帮草台班子能比的。”
“况且又何止是当时的朝廷?除了太/祖这一波起义军,其他大大小小还有好几个呢,相互之间也没少干仗,艰难着呢,说是天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都不叫吹牛。”
“如今这个大周江山能打下来是真不容易,定国公的功劳有目共睹,到头来却落得个弹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实在是叫人唏嘘悲恸不已,当今圣上……”
看起来斯斯文文像是有点文化的中年男子不由红了眼眶连连摇头,后面的话虽不曾说完,但从那表情却不难看出他心底的排斥不赞同。
一众同伴也都陷入了沉默,气氛很是沉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浓浓的悲愤和不满。
就在这时,有个人突然冷笑一声,怒道:“你们不敢骂的我来骂,那就是个卑鄙无耻薄情寡义的死昏君!他根本就不配坐拥这大周江山!”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看起来还很是激进。
这话一出顿时吓坏了一众人,方才那个中年男人赶忙捂他的嘴劝道:“快别说了,叫官府听见你这是要祸害自己全家啊!”
“就是就是,你都说那就是个……要叫他知道你背地里这样骂他,指定饶不了你。”
一片杂乱声中,也不知是谁又悄悄嘀咕了一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个人将他赶下去,我真是受不了这个昏君了。”
疯了,当真是疯了。
或许的确也是平日里积压的怨念太过深重,如今经这么一刺激,百姓们的情绪似乎也显得尤为激烈,叫人想假装看不见听不见都不成了。
就有那狗腿子屁颠颠儿地将此事上报给了周景帝,当时便引得龙颜震怒。
“放肆!简直胆大包天!朕要将他们全都砍了!”忽而又想起什么,忙问:“大臣们是何反应?他们也信了这鬼话?”
“这……隐约是有一些议论,不过皇上放心,诸位大人与那些刁民还是不同的。”
周景帝哪里能真正放心呢,他现在慌得不得了,只觉屁股底下有针毡似的,忽的产生一种再坐不稳龙椅的危机感。
十分强烈,强烈到让他整个人都开始焦躁暴怒。
“究竟是哪个混账乱臣贼子传出去的?给朕查!朕要摘了他的脑袋!还有那些刁民……叫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逻,但凡听见有谁胆敢议论此事通通给朕抓起来送进大牢!”
“若有那胆敢咒骂朕者,直接砍了他的脑袋!”
这条命令前脚才出宫门,后脚该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
当下,以丞相为首的一众文武大臣便匆匆赶往宫里劝谏。
丞相率先开口道:“古有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①
“倘若动用强权强行捂嘴百姓,甚至动辄砍杀……恕微臣直言,此非明君所为,实乃火上浇油之举,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不就是等同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昏君?
周景帝勃然大怒,“你大胆!”
然而下一瞬,在场的官员却有大半都毫不迟疑地附和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余下那一小部分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纷纷附和,“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种时候,便连周景帝的狗腿子都不敢冒头反驳。
如此一来却造成了一个错觉——丞相党羽之众多、势力之庞大竟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这样一个朝堂,还能有他这个皇帝什么事儿吗?
正是最敏感多疑之时,周景帝不禁越想越是手脚哆嗦,看向丞相的眼神中甚至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杀意。
“你……你们……”
“请皇上收回成命!”
众人再次齐声奏请。
周景帝的脸色一片铁青,颤抖的手指向丞相,“你们如此上下一心,莫不是要逼宫?”
“皇上?”众大臣“刷”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他,满脸愕然。
丞相仍低垂着头,听见他这话,眼神微微闪了闪,接着丝毫不退让,义正严词道:“文死谏武死战,此乃为人臣子之责任使命。微臣作为大周朝的丞相更当以身作则,今日便哪怕是叫皇上误会甚至对微臣心生隔阂,微臣仍坚持——请皇上收回成命!”
“请皇上收回成命!”众大臣亦附议。
周景帝简直是要气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丞相只是“对事不对人”,但他心里却莫名就有种被故意针对挑衅的感觉。他可还不曾忘记丞相那个坠崖身亡的宝贝女儿。
必定是记恨上他了。
一定是这样!
周景帝私心里实在是很想跟丞相对抗到底,好叫他知道知道帝王的尊严权势不容挑衅,可面对眼前乌泱泱一片无比执着的臣子,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僵持中,门外的太监禀报道:“长公主求见。”
“进。”周景帝暗暗缓了口气,看向进门的女儿,不禁冷哼一声,“怎么?莫非你也是急吼吼赶着进宫劝谏朕来了?”
单若泱瞟了眼跪了一地的大臣,一脸莫名,“劝谏什么?儿臣不过只是个公主罢了,有什么好轮得到儿臣来劝谏的?这不是瞎胡闹吗?儿臣不过是有些事儿要请示父皇。”
说着,稍稍侧身露出身后怀抱奏折的太监。
周景帝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再度看向面前的一众大臣,黑着脸说道:“你们赢了,朕这就收回成命!”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就是从牙缝儿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聋子都能分辨出其中那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
“皇上英明!”
“退下!”
众大臣纷纷起身告退,临出门那一刻,丞相有意无意撩了撩眼皮子,看了眼单若泱带过来的那些奏折。
单若泱有些不明其中深意,正暗暗寻思着呢,却突然听见周景帝在旁边发起了脾气。
“朕才是皇帝,他们竟敢联合起来帮着丞相反对朕!简直狗胆包天大逆不道!朕砍杀一些胆敢口出狂言的刁民哪里就做错了?敢骂朕昏君?说朕德不配位?根本就是一群满腹不臣之心的逆贼!”
“身为朕的臣子非但不与朕同仇敌忾,反倒铆足了劲儿帮着那些逆贼……”话到此处,周景帝忽的一顿,看向一旁的丁有福,“你说他们是不是也信了那鬼话,也对朕产生了不臣之心?”
不等人回答,他又自问自答起来,“一定是如此!他们心里定然都觉得那些逆贼说得对骂得好,否则为何死活不肯叫朕堵了那些混账的嘴?必定是因为他们私心里就与其是一伙儿的!”
满脸的疑心都溢出来了,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
他怕了。
单若泱如是暗道,心满意足地悄然勾了勾嘴角。
叫太监将奏折置放于桌子上,随手拿起一本便要念,哪想却被周景帝直接出言阻拦。
“不必念了,拿过来朕亲自看看。”
单若泱的眼里闪过一抹深思和迟疑,动作却一点不显,果断就递了过去。
等那几本奏折都批阅完成之后,单若泱却突然开口说道:“父皇歇了这么久身子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何时才能将这桩差事收回去啊?儿臣每日里烦恼得头发是大把的掉,真真是要撑不住了。”
闻言,周景帝从善如流道:“既是如此打从今日起你就歇着罢,朕也是时候该好好重掌朝政了。”
果然如此。
他太心虚了,百姓和大臣们的态度让他极度不安,只想迫不及待将一切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丞相方才那一眼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试探出结果,单若泱倒也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就喜笑颜开地走了,似乎真是无事一身轻。
一旦周景帝的身体转好,这一出也总是躲不过的。
不过她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这人本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主儿,一躺几个月早就将骨头给躺懒了,眼下也不过就是突然之间的危机感促使,真等里外一手抓起来,过不了几天他自己就要先叫苦了。
当然,她也不介意再从旁捣鼓捣鼓,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
批阅奏折这个累死人的活儿她可没想真交还回去。
想到这儿,她便脚下一顿,转了个方向。
“公主不出宫吗?”风铃好奇地问道。
单若泱微微一笑,“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的,竟好些日子不曾给母后请安了,今儿好不容易松快下来,本宫可得去给母后好好赔个不是。”
哪曾想,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姐姐安。”
明明是个男子,却生得过分柔美,赫然正是六皇子单子润。
“原来是六弟啊。”单若泱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既不亲近也不过分疏离,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同父异母姐弟罢了。
“姐姐这是才从景福殿出来?”说话间,单子润的眼睛瞟向了她身后的那几个奴才,神色似乎略显讶异,“今日怎么不见姐姐取了奏折?”
提起这茬,单若泱脸上的笑容就扩大了许多,“父皇的身子恢复良好,往后都不必本宫再整日里抓耳挠腮了。”
“父皇已经养好了?那可真真是大喜。”
“可不是,这段日子实在太叫人揪心了,不过……”单若泱微微一皱眉,难掩忧心忡忡道:“父皇到底也是有些岁数的人了,这回又这样狠狠亏了身子,往后势必得更加小心才行,可父皇那性子又委实叫人放心不下。”
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往后不必本宫再批那劳什子的奏折,本宫必然也不会再这般每日往宫里跑,离着远了便是再如何不放心也没法子,只得叫你们这些还在宫里住的弟弟妹妹多费些心思了。”
话到这儿,单若泱的神情略微显出来些许尴尬不自然,左右瞧了瞧,又干咳两声以作掩饰似的,轻声说道:“这段时日清心静养的效果足以见得太医当初并未危言耸听,你们平日里稍稍劝着些,千万别叫父皇再由着性子胡来了。”
一句“清心静养”透出些许深意。
都是周景帝亲生的,哪个还能不知他那德行?
既贪杯且好色。
单子润了然地点点头,“姐姐放心,弟弟明白了,只是……父皇向来威严,旁人说的话未必能叫他放在心上……”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无奈愁容。
“嗐,咱们做儿女的便只尽心罢。”单若泱苦笑着叹息。
又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话,单子润便主动提出来告辞。
“走罢,咱们回府。”
“公主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单若泱嘴角一弯,嘴上却可惜道:“本宫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做,只好等下一回再去看看母后了。”
都有工具人自个儿上赶着送上门来了,还去请什么安啊,她可不想听皇后比比叨叫帮扶单子玦什么的,更加不想跟单子玦碰面。六弟真是个大好人。
“六皇子竟也有这样的心思呢?”萧南妤一脸惊讶,“他的生母只是一个舞姬罢了,除非……他才能有机会。”
除非什么?除非其他几个皇子都彻底完犊子了,否则怎么也轮不到一个贱籍舞姬生出来的儿子当皇帝。
不过嘛,“野心这东西也是不由人,在旁人看来咱们不也纯属痴心妄想吗。”
“这倒也是,都是皇上亲生的,谁不想搏一搏呢。”稍顿片刻,萧南妤忍不住笑道:“如今皇上急了,皇子们也都急了,朝堂上可要热闹了。”
言下之意,浑水摸鱼的时候到了。
“做皇子的有心想要发展壮大自身,势必就不能叫皇上康复起来,否则时时盯着他们跟防贼似的,任凭再大的本事也无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太多小动作。”
“公主今日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很是得当,我都看不出来公主还需要我做什么了。”语气颇为怨念,满满都是自觉毫无用武之地的郁闷。
单若泱白了她一眼。
有脑子会用计谋可不代表有能力摆弄得过来朝堂政事,反之,一个能在朝堂政事上如鱼得水的人必然不会缺少这点计谋。
这人,摆明是在等她夸夸呢,她才懒得搭理。
想了想,转而道:“也不知六弟那边动作快不快,我还不定能歇几天的功夫呢,趁着今儿天气还不错,不如咱们去郊外溜达溜达?先前还答应玉儿说等天气暖和起来便教她骑马呢。”
打马球是京城里这些权贵子女们很喜欢的一项游戏,大多数人无论男女都是会骑马的,萧南妤自然也不例外。
乍一说起来她还难免有些心痒痒,不过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素日里虽不大爱出门,可见过我的人却也不算少,还是算了,省得发生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单若泱愣了一下,正色道:“委屈你这般躲躲藏藏的,你放心,不会太久,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草原上跑个痛快。”
做主子的一声令下,底下的奴才便快速忙活起来。
等单若泱和林黛玉换完衣服再出来,一切就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她们出发了。
一路上林黛玉都显得很是兴奋,一直在追问各种关于骑马的问题,叽叽喳喳的跟小鸟儿似的,活泼极了。
单若泱被她缠磨得是既头疼又好笑,忍不住连连催促驾车的小太监快一些,“这会儿说得再多都是纸上谈兵,等到时候你亲自感受过就知晓了。”
话落,突然略感惊奇道:“先前一直忙着未曾仔细注意过,这会儿冷不丁一瞧,本宫怎么觉得你的脸色仿佛好了许多,也不似过去那般苍白了,竟还透出一丝红润。”
“莫不是你父亲找来太医开了什么方子?”
“太医给我弄了些药膳吃,又叫我每日稍稍走动一会儿,其他便也没什么了。”林黛玉忍不住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好奇道:“当真好了些?我每日自个儿照镜子也未曾发觉什么不同,不过身子愈发轻便了倒是确有其事。”
单若泱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很肯定地点点头,“脸色着实好看多了,可见太医的这个法子还是很管用的,再这样下去估计不出几年你就能与常人无异了。”
林黛玉登时心下一喜,笑弯了眼。
歪头看了看单若泱,忽然毫无预兆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小脑袋亲昵地蹭蹭,跟那小奶猫撒娇似的,软乎乎的别提多可人疼了。
她觉得,太医的法子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应当是生活变得顺心了。
在公主府的日子较之在贾家时实在好得太多太多,府里上下没有哪一个敢拿着她说道四传闲话的,待她既尊重又喜爱。
每天的时间虽被各种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可却叫她打心底觉得满足愉悦,还有宝姐姐时不时来跟她说说笑笑……可以说既没有忧思忧虑的环境,也没有那个时间,再想心情郁结都难。
眼下天气已然渐渐暖和起来,似也不过就是一夜之间,地上便冒出了片片绿意,掺杂着不少知名的、不知名的花儿摇曳生姿。
在屋子里头憋了一整个寒冬的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出来放风了,约上五个好友,或泛舟湖上、或踏青野餐,聚在一处说说笑笑好不欢快。
一行人抵达郊外时,偌大的草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了,男女皆有,却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仿佛中间有一条无形的八线给隔开了,瞧着莫名好笑。
“要不要坐下歇会儿?”单若泱还是有些担心小姑娘娇弱的身体。
哪想她却早就迫不及待,哪里还肯耽误,当即就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巴巴盯着她瞅。
“行吧,满足你。”单若泱无奈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叫人将马牵了过来。
这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一匹马儿,通身黑得发亮不见一根杂毛,很是威风帅气。
林黛玉很眼馋,但真正走到跟前面对它时却还是难免有些害怕。
瞧瞧那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这一蹄子下来她怕是能飞出去老远。
全然不知思维跳跃的小姑娘满脑子在想什么的单若泱伸手拍了拍马儿的脖子,高大威风的马儿却很是通人性,立时便屈膝跪趴在地上。
“上去罢。”
林黛玉暗暗握拳给自己打了打气,终于是一咬牙,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骑了上去。
下一瞬,马儿便“蹭”的一下站立起来,吓得小姑娘花容失色险些当场惊叫出声。
“真是个老鼠胆子,又菜又爱玩。”单若泱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与此同时一个翻身便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干脆利落,英姿飒爽。
小姑娘撇撇嘴,有心想要反唇相讥都找不出话来,只得一脸郁闷地哼哼两声。
单若泱手握缰绳,将小姑娘圈在怀里,控制着马儿开始在草地上慢慢溜达。
对此,林黛玉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失望,忍不住小声央求,“能不能叫它小小地跑起来?”
“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了?快别做梦了,头一回上马你就老老实实慢慢溜达着罢,先习惯习惯再考虑跑起来的问题。”
“好吧……”委屈巴巴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见她一脸惊讶道:“公主快看,那是不是贾宝玉?”
就在左前方不远处,几个少年人正围坐在草地上吃酒畅谈,其中身量最小打扮却最华贵的那个不是贾宝玉又还能是谁?
与此同时,贾宝玉也正巧回过头来看见了她们。
单若泱忍不住暗道一声“晦气”,却哪想贾宝玉看见她们不过愣了一下,便微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就转过头去又加入了友人们的闲聊。
从头到尾的表现都平静淡然极了,与先前那个老远看见林妹妹就要飞扑上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好怪异,她竟然从贾宝玉的身上看见了“恪守礼仪”四个大字?
单若泱觉得莫名惊悚。
“这……他当真是宝玉?”显然,林黛玉也吓得不轻。
经过那几个少年人旁边时,恰好听见贾宝玉支支吾吾说道:“柳兄曾说此生非绝色不娶,眼下我倒是认得这样一个人物,不知柳兄是否有意?”
等了半晌,忽而听见旁边那人小声问道:“可有那般绝色?”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单若泱的背影。
贾宝玉登时脸色一变,轻斥一声,“柳兄可不能胡言乱语,那位是护国长公主。”顿了顿,愈发压低了声音说道:“长公主这样的人物自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上哪儿还能找第二个去。”
柳湘莲只得遗憾地收回目光,对于贾宝玉口中所说那位所谓的绝色美人儿亦显得兴致缺缺。
对此,贾宝玉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抿嘴不再多提。
林黛玉的兴致很高涨,但单若泱却不敢叫她太过由着性子。
老实说,骑马其实并不很舒服,尤其对于初学者来说。
“慢慢来,一口吃不出个大胖子。总归咱们家也有马场,得空了在家也能溜达两圈。”
“那好吧。”
意犹未尽地下了马,两人便找了块空地叫奴才铺上垫子,又拿出瓜果茶水来,就这样席地而坐,静静感受初春的勃勃生机。
正所谓——人生政自无闲暇,忙里偷闲得几回。②
直到黄昏时分,两人才恋恋不舍地打道回府。
林黛玉不禁问道:“下回还来吗?”
“下回……却不知究竟是哪回了。”单若泱很无奈,“怕也不出几日,本宫便又要忙起来了。”
事情的发展俨然与她的预判并未有多少出入。
才刚刚“复出”的第一天,周景帝便很是勤快地起了个大早,端端正正坐在了金銮殿之上。
然而荒唐至极的却是,他竟在大臣奏请政事之时愉快地睡着了,一如当初单若泱给他念奏折时那般。
每每想起当时那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呼噜,大臣们的脸色可就别提多精彩了,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还不算什么,更叫周景帝颇感头疼的是,清闲这么久之后他已经极其不适应再整天长时间坐着批阅奏折了。
甚至只要看见那堆积如山仿佛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他就顿感一阵力不从心。
才不过短短两天的功夫,他就已经开始疯狂怀念起先前的舒坦日子来,再看手里的朱笔……简直恨不得远远地扔了出去。
前后拢共才不足半个月,单若泱就再次接到了来自景福殿的召唤。
“将奏折拿回去,往后还似先前那般。”周景帝指着那一堆令人头皮发麻的奏折,颇有些急不可耐地张嘴就撵人。
出了景福殿没走多远,便又一次“巧遇”了单子润。
一看见她身后跟着的那一堆奏折,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些许欲言又止的无奈之色来,“父皇他……”
“父皇究竟又怎么了?”单若泱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将这事儿扔给本宫?莫不是父皇的身子又出了什么问题?”
“父皇的身子暂且也还好,只是……”单子润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前几日也不知父皇是打哪儿又得了好几个美人儿,听说都是那……扬州瘦马。”
“什么!”
以为她是不懂何为扬州瘦马,单子润便稍稍解释了一下,接着说道:“父皇对那几个美人儿十分宠爱,日日都叫她们前往景福殿伴驾,谁劝都不听。”
“难怪冷不丁又堆积了这么多奏折,父皇实在是……”单若泱一脸震惊又气恼的表情,憋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实在是不知叫人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一出手就弄来好几个顶级的扬州瘦马,倒是她小看了这个六弟。
这是想直接将他老子往死路上玩儿呢?
也不怕哪天一睁眼就听见他老子死在了女人肚皮上的消息。
第44章
古代的一些医书中常用“马”来代指女子,《说文马部》中说“马也,女阴也,象形”。
于是后来便有了白居易的“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①,自此“养瘦马”便成为了某个行当的委婉代称。
所谓瘦马,说直白点其实也就是妓/女罢了。
当然了,瘦马是妓/女,却并非所有的妓/女都能称之为瘦马,其中差距大着呢。
妓/女大概只要不是外在条件特别差的都能做,毕竟也还有个三六九等之分,但瘦马却不同。
养瘦马对于外貌的要求是极高的。
一头秀发要乌黑亮丽如同最上等的绸缎,五官要精致姣好面若桃花,皮肤要雪白细腻如凝脂,身段要婀娜多姿弱柳扶风……条件不可谓不严苛。
而这还仅仅只是最基础的条件罢了。
要想成为一个真正合格的瘦马,还得精通琴棋书画、萧管笛弦、茶道烹饪……熟读诗词歌赋是必须的,有本事能够作上两首诗就更好了。
除此以外,既是作为妓/女,那最基本的一些“技能”自然是重中之重,这也是考核标准之一。
一堆精挑细选买回来的小女孩儿,养个几年甚至十几年,最终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瘦马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等极致的标准之下,瘦马在很多人心里便也成为了某种“奢侈品”,其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其中又尤以扬州最闻名,盖因那块盐商最多,真真就是个纸醉金迷之地。
所以呢,话说回来,以单子润的本事是如何短时间内弄到好几个所谓顶级扬州瘦马的?
一个贱籍舞姬所生之子,背后没有母族的人脉关系,手里也没有银钱可供挥霍,他上哪儿去弄?又是从什么渠道将人送进宫的?
看来这人也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状况啊。
单若泱默默将这个疑点记在心里,不动声色地与其寒暄几句过后便匆匆离去。
“主子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倒是叫她平白占了个便宜去,如今这位长公主可是愈发威风了。”
单子润收回了注视她背影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讥嘲,“不过是个公主罢了,再威风能威风到哪儿去?这份便宜宁可叫她捡了去才最好,毕竟爷可不想辛苦一遭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明明是自己努力换来的好处,结果却只能“心甘情愿”让旁人去捡便宜,这滋味儿……
显然,他的心腹小太监也与他是一样的想法,脸上的表情别提多不甘了。
“就没见过防儿子防到这个份儿上的。”
单子润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可那阴沉沉的神情无疑却也彰显出了他内心郁郁不得志的憋屈愤怒。
做皇帝老子的年纪大了想要防着儿子夺权是再正常不过,历史上的例子数不胜数,可能做到周景帝这个地步的却还真是世间罕见。
他防儿子能防到什么程度呢?
就拿先前地位最高最受宠的单子鸿来说,刚成年那会儿他就在兵部挂了个闲职,用周景帝的话来说,小年轻初入朝堂不懂的多呢,先跟着兵部尚书等人多学学。
可一转眼都好几年过去了,单子鸿在兵部唯一的工作仍旧只有“学习”,除此之外任何屁大点事儿都不准过问不准沾手。
连背靠李贵妃和武安侯府的三皇子都这样了,其他剩下的几个也就更别提了。
在户部的四皇子、在工部的七皇子、以及被扔在刑部那鬼地方的六皇子……无一例外皆是这样的待遇,整天出去四处闲逛溜鸟儿斗鸡玩儿蛐蛐都没事,可但凡敢多过问一丁点儿公事,周景帝就要开始发火训斥了。
摆明就是一副恨不得将所有儿子都养废的架势。
“还真当自个儿能长生不死永掌江山呢?”单子润自言自语冷笑连连,不无讽刺道:“所幸他这也算是一视同仁吧?”
如此一来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倒不是那么太过重要了,反正甭管是谁生的、背后又靠着谁,有那位盯着谁也甭想轻易折腾出花儿来,甚至反而出身更好的皇子身上的危机才更大。
像他这种谁都看不起的舞姬之子,竟还落了个夹缝苟且。
单子润暗暗将几个兄弟扒拉一遍,如是勉强安慰自己,忽而想起来,“那个老七不是跟这位长公主关系好得很?他竟也不曾走这层关系想法子运作去吏部?”
一句话便足以概括六部的状况——吏部贵、户部富、礼部穷、兵部武、刑部严、工部贱。②
主管土木工程、农事水利、开矿冶炼这些东西的工部既苦哈哈又没多大用处,至少对于别有用心的皇子们来说绝对是个无用的存在,在里头简直就是彻彻底底荒废度日。
与之对比鲜明的自然是吏部,头等重要金贵,是个人挤破了头都想进去。
更何况单若泱的驸马还是吏部尚书,只要单子玦能想法子进去了,有那位姐夫的帮衬掩护还愁没机会偷摸发展?
“大抵是怕招来猜忌吧?”小太监迟疑道。
倒也是,他们家这位父皇对这方面那是尤为敏感多疑,动了这个心思就要有被拍下去的觉悟。
单子润随意点点头,忍不住疑心道:“爷就是觉着老七和这位长公主的关系仿佛是远了不少……”
却不知他疑心的两个主角这会儿正对峙着呢。
“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虽是问句,却是俨然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单若泱不禁蹙眉,但见他面色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往旁边走了几步。
她也想听听看,这人又琢磨起什么了。
却哪想单子玦张嘴一句话就将她给问懵了,“姐姐可是偷偷给丞相府上报信儿了?”
自打被拒之后,他便也只好自己私下里找机会去“偶遇”丞相家的孙女,却哪想那姑娘许久也不踏出大门一步。
什么红白喜事、这家赏花宴那家马球赛的但凡能拒都给拒了,偶尔实在不好拒绝的,难得被他抓住机会“偶遇”上,却也不过都只远远儿的行个礼就拔腿颠儿了。
单子玦很想安慰自己说那不过是小姑娘家胆怯害羞罢了,可人家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却又叫他实在无法自欺欺人。
他自认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又向来以温柔笑脸示人,便哪怕不说一个照面将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却也不至于叫人视如蛇蝎恐惧至此吧?
心里起了疑,他便找机会强行将那姑娘留下试探了几句,结果那小姑娘竟是当场给吓哭了不说,眼神里都尽是难以掩饰彻底的排斥厌恶。
甚至包括她身边的丫头,一听他的名号也都仿佛见了鬼似的。
可明明他们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这一下大抵也就能确定个七八分了——丞相府的人定然早已知晓了他的打算!
除此以外他实在是找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理由,能叫丞相府的姑娘丫头们都对他这样避如蛇蝎。
“这件事除了我和母后便只有姐姐知晓,姐姐不想解释解释吗?”单子玦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她,眨也不眨一下,恨不得将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都看个清楚明白。
然而单若泱却也并未多做狡辩,很是痛快地点头承认了,“的确是我提醒的。”
纵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单子玦的心却还是猛地一下子就落了下去,仿佛坠入了一个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密密麻麻钻心蚀骨的疼。
“为什么?”单子玦咬牙切齿地问道,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阴郁不解的痛色,“姐姐要疏远我我尚且勉强理解,可姐姐为何要背叛我?”
“背叛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单若泱一脸震惊地与其对视,“我这样做不过只是因为看不惯你这种手段,不忍心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莫名其妙被算计了一生,更何况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我知晓你心中所想,可这样的手段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叫人知晓了就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再者说丞相是什么人啊?”
“人家可是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心性手段都绝非常人能够想象,你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算计他,当真是不怕他反手将你给废了?仔细偷鸡不成蚀把米!”
“再退一万步来说,便哪怕是你侥幸成功算计到了人家小姑娘又如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敢叫丞相知晓了试试?还真以为你能用一个孙女绑死人家?”
“你扪心自问,倘若换作是你,你能心甘情愿咽的下这口气,叫对方得意去吗?”
自是不能。
但凡有点真本事的,谁还没点骄傲了?你敢拿下作手段算计我,就要做好被报复的准备,捏着鼻子认栽是不可能的。
“先前你对人家女儿动了心思我没反对,也正是这个道理。当时你好歹是打算想走父皇的路子正儿八经求赐婚,便哪怕是人家知晓你动机不纯,却胜在光明正大,可如今这般又是什么?未免太过下作。”
单子玦有些迟疑,“那你为何不劝我,反而要私下里偷偷去报信儿?”
“劝你?我劝得动吗?”单若泱不禁流露出满眼失望,“你与我说这个打算时我可曾劝过?可曾说过这个法子不行?否则我为何要拒绝帮助你?可你是如何说的?你张口闭口都是母后叫你如何如何。”
单子玦顿时哑然。
单若泱却是摇了摇头,失望之色愈发浓重,隐约还有一丝伤心的神色,“自从你与母后走到一处后便愈发变了模样,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有朝一日会对一个小姑娘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姐姐……”
“你不必多言,我知晓你又要说都是母后的主意,你别无选择。”叹了口气,单若泱神色复杂地说道:“我不想去追究这话的虚实,姑且就当是吧。”
“别的话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希望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杆秤,别什么都由着母后的意思胡来,她……并不会真正为你考虑,只会想方设法找寻捷径,委实太过急功近利了些。”
“若连你自己都掌握不好这个分寸,还能有什么将来可言?言以至此,多说无益。”
没走两步,她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并未回头,只背对着他轻叹一声,“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我最亲近的弟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我真的不希望你走错了路子,变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关于丞相孙女这件事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只要你不再用什么手段纠缠算计,丞相便只当不知,不会报复你的。”
单子玦并未出言阻拦,只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远远离去,神情复杂至极。
知晓姐姐并非是背叛了他,他自然是高兴的,可姐姐这番话表现出来的意思却叫他忧心忡忡。
她不喜欢搞那些下作不入流的小动作,不希望他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恶人。
这可能吗?
夺嫡之争本就是残酷的血腥的,怎么也避不开一些阴谋算计。
自古以来又有几个取得最终胜利的人是那纯白无瑕的正人君子?
他疯了般想爬到最高处,只有到那时他才能夺回他唯一拥有的那件宝物。
为此使出点下作的手段又算什么?他甚至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单子玦的决心异常坚定,但想起方才姐姐那失望陌生的眼神,却还是止不住一阵阵的心悸发慌。
远处,直到再也感觉不到那道执着的视线,单若泱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手心里都潮湿了。
现在还远不是能撕破脸的时候,否则那个偏执到有些不正常的弟弟还不知能干出点什么疯事。
他应当是能够相信她的吧?
没有谁会愿意轻易将自己重视亲近的人往不好的方向去想,但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都好。
这就是人心。
……
硕大的池子内,不着寸缕的周景帝用一块薄纱蒙住了双眼,正站立在水中伸手四处寻摸着什么,嘴角几乎都要咧到太阳穴去了,不断嘿嘿笑着呼唤“美人儿”。
因着常年贪杯好色亏了身子,又总爱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如今的他是愈发身材消瘦了许多,身上并无多少肉,以至于本就年迈松垮的皮肤也愈发没了支撑,坠得很厉害,着实不忍直视。
这样一副皮囊再配上他那笑容,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猥琐气质叫人根本不敢相信这竟是一国之君,全然就是个荒/淫无道之徒。
而就在他身边不远处,六个大美人儿围成一圈嬉笑打闹着,不时出声娇滴滴喊一声“皇上”,而后又在他即将伸手摸着之时故意擦着他的手娇笑着躲闪至一旁,显然深谙引诱之道。
美人儿们的上身皆只以一件肚兜略微遮掩,带子系得松松垮垮,仿佛随手一抓就能扯掉,下身则穿着一条白色薄纱的亵裤,一沾水全都透了,压根儿遮不住什么。
乌黑亮丽的秀发用一根簪子随手挽起,慵懒妩媚之姿令人心痒难耐,又兼媚眼如丝魅惑天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具是万种风情,着实很难叫人不为之心动迷醉。
可见单子润果真是下了血本的,势要将他老子彻底拖进荒/淫的深渊。
丁有福进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哪怕是没有那玩意儿,这种时候也免不了有些眼睛发直。
“皇上,国师来了。”
“快请。”周景帝立时拿掉了眼睛上的遮挡物,一屁股坐在池子里喘着气儿。
一副累得不轻的模样。
美人儿立时体贴地拿来酒杯酒壶,又有人争抢着要给他喂一些水果吃,伺候得别提多殷勤了。
周景帝只乐得见牙不见眼,左拥右抱尽情享受美人儿们的服侍,一双手时不时摸一把这个掐一把那个,满眼的急色。
“皇上请服用仙丹。”
国师的手才送到跟前,周景帝就立即拿了仙丹吞进嘴里,一派急不可耐的猴儿急样。
“敢问皇上关于摘星台一事……”
不等他话说完,周景帝就立即回道:“明日早朝之时朕就将此事提出来。”说罢,便以眼神催促他快快离去。
国师倒也是个识趣的,只临走前嘱咐了一句,“仙丹虽好,却也不好太过放纵,一时之欢与长久之乐相较而言,相信皇上心中自有考量。”
六个大美人儿杵在眼前,周景帝实在是看哪个都舍不得,不过到底还是惜命,上一回的事儿弄得他怕了。
于是索性一闭眼,随手抓了两个就道:“余下的先退下,待过两日朕再来宠幸你们。”
众美人儿自是不敢有异议,当即起身去往隔壁穿衣。
翌日的大朝上,周景帝便顶着一张明显纵欲过度的面孔坐在了龙椅上。
说点什么事儿,他的反应都显得有些迟钝,还不时哈欠连连昏昏欲睡,只看得底下一众大臣是眉心紧拧倍感荒唐。
眼睁睁看着那位竟脑袋一点一点又打起盹儿来,不少大臣便将目光投向了丞相。
丞相倒也不负众望,当即出声问道:“皇上昨夜可是不曾休息好?”
猛然从昏昏欲睡之中惊醒的周景帝这才发现底下众大臣黑漆漆的脸色,一时也不免略显尴尬,咳嗽两声有气无力道:“这段日子政务繁多,加之又偶感风寒以致头脑昏沉,故而才……朕会尽量控制,众爱卿不必忧心。”
到底是什么缘故谁还看不出来呢?那两只乌青的眼眶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不过当皇帝的既是这样解释了,大臣们倒也不好再揪着不放,只得将满腹的怨言吞回肚子里,暗暗摇头叹息不止。
却哪想丞相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听罢这话竟当场揭开了他的遮羞布,“微臣听闻近日宫中新进了几位美人……按理来说这等私事也轮不着旁人来指指点点,只是皇上既为一国之君,肩上担的是这万里江山和无数黎民苍生,如此关乎重大微臣便不得不多嘴两句了。”
“皇上先前才病了许久,如今更应当格外主意仔细保养才是,万不能如此随性而为,以防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对龙体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便追悔莫及了。”
“丞相!”没了遮羞布的周景帝彻底恼羞成怒,眼珠子都快瞪出眶来了,咬牙怒道:“注意你的身份,休得放肆!”
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大臣们听见这话却又不禁更添不满。
虽诧异于丞相的耿直,但他们并不觉得丞相做错了,身为大臣本就身负监督帝王之责,尤其是这样一位百官之首,劝谏帝王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如今做帝王的如此荒唐行事令人难以接受,丞相若还不出言劝谏那才真真是失职,那与惯行溜须拍马之事的奸臣又有何不同?
偏周景帝不这样想。
在他看来,从前的丞相虽也总爱行忠言逆耳之事,却从不会如此当众打他的脸,突然之间发生这样的变化无疑正是丞相对他记恨于心的最好证明。
是以他这会儿是又怒又怕,下意识就拿出了帝王的威严来,意欲从身份气势上将其压下。
对此,丞相却并未再硬顶,只重重叹了口气,闭嘴不谈。
失望、忧虑、无奈等种种情绪尽在不言中。
这一声意味复杂的叹息揪得众大臣的心都变得愈发凝重起来,隐晦瞄向帝王的眼睛里已然透露出了明显的不信任。
其中一部分人甚至若有似无地从几位皇子身上扫过,暗藏某种评估。
可惜,满腹心思都被丞相给牵跑的周景帝却并未能及时发现这一切。
眼见丞相已然被自己压了下去,他便松了口气,面色冷凝努力维持住这份威严,问道:“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众大臣皆默不作声。
于是,周景帝又说道:“众卿既是无事,朕这里倒是有一桩事要吩咐。”
是吩咐,而不是商议。
仅这个用词就已叫人莫名开始眼皮子乱跳了,不知道这位又起了什么荒唐主意?
“经国师推算,朕欲拆了寿安宫及寿安花园改建摘星台,工部尚书……”
“皇上?”丞相愕然惊呼,打断了周景帝的话,“摘星台又是何物?宫里宫殿众多,为何还要再大兴建筑?更何况寿安宫可是太后娘娘的寝宫!”
周景帝不悦地看向他,“朕的母后早就驾鹤西去,这寿安宫自然也再无用处,留着也是荒废,怎么就不能拆了?”
“摘星台顾名思义自是摘星揽月之用,建成之后将会是整个大周朝最高耸壮观的建筑,届时朕站在上面便离着苍天更近了一步,有利于朕更好地聆听神旨,于国于民皆是天大的好事。”
竟好歹也还知道另寻一番冠冕堂皇之词。
可任凭他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大臣们还能不知他的本性?
但凡是跟那个什么见鬼的国师扯上关系的,无外乎都是为着他的长生之道罢了。
且不说拆了太后娘娘的寿安宫和寿安花园是否合适,光是听听就知晓,这样一座建筑必定耗费巨大不可估量。
霎时,满堂哗然。
“皇上三思啊!如今国库空虚,万不能再行如此劳民伤财之事,否则定会引起大乱,后果不堪设想啊!”率先跳脚的便是刚正不阿的周御史。
周景帝面色一冷,淡淡道:“关于摘星台的一应费用不会动国库一个铜板,爱卿不必担忧。”说话间,眼睛下意识往武安侯身上一瞥。
丞相眼睛一转,大抵心中就有了数。
估计武安侯这些年吃进去的空饷吐了不少出来,看皇上这般大气,那笔钱应是一笔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数目。
那可不成,说来说去不还是属于这个国家、属于天下百姓的?
不能由着他挥霍了。
思及此,丞相又出列了。
周景帝甫一瞧见这状况便已开始头疼烦躁不已,恨不能直接堵死了他的嘴才好。
可惜他不能!
“若是正经用途,臣等自是不会阻拦皇上,可这摘星台一听便是那妖道糊弄皇上的鬼话,除了劳民伤财引发民怨四起以外根本毫无用处。”
“还请皇上明察,切勿被那等心怀不轨的奸佞小人迷惑,若不然……届时这便会是他人攻讦皇上昏庸无道、奢靡享乐的铁证,后果不堪设想啊!”
言下之意,他若坚持要建这摘星台便是昏庸无道奢靡享乐的昏君?
周景帝气了个仰倒,怒道:“丞相不必在此危言耸听,这摘星台是为了能与天上的神明更好地沟通,以方便朕聆听神旨从而更好地治理天下,届时百姓们自会理解朕的良苦用心。”
“好了,众卿无需多言,朕意已决!”
一句话直接堵死了所有人的劝谏。
“皇上!”
众大臣焦急万分,奈何周景帝已然起身欲离去。
正在这时,丞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呼,“如此劳民伤财之事万万不能做,请皇上三思!”
慌乱得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大臣们立即有样学样,齐刷刷跪地高呼,“请皇上三思!”
周景帝怒极,丞相如此一呼百应之势更令他震惊恐慌不已。
究竟是从何时起,丞相的势力竟如此巨大了?整个朝堂都已丞相马首是瞻,还要他这个帝王来做什么?
“你们……”周景帝指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片,连牙齿都在打颤,“大胆!你们是要谋反不成!”
如临大敌的他却似乎全然不曾想过,就凭他这种种荒唐至极的行为,大臣们反对他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顶多也不过算是丞相这个百官之首牵了个头而已。
大臣们自是一脸莫名其妙,全然不知如何又牵扯到谋反上去了。
“你们休想将朕当作傀儡摆弄,朕才是大周国君,朕的命令不容任何人反驳!”
丞相一脸沉重道:“皇上若不肯收回成命,微臣便在此长跪不起,摘星台动工之时微臣便一头撞死在这金銮殿之上!”
文死谏武死战,由来已久。
不少文臣紧随其后表了态,一个个具是满脸无畏、大义凛然之色。
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使命所在,哪怕血溅金銮殿也坚决不能任由皇上胡作非为!
周景帝直接被震惊到失了言语。
他倒是很想叫丞相赶紧死,可他却不敢。
定国公一案正甚嚣尘上,若此时他再逼死了丞相,那这张椅子他恐怕真就要坐到头了。
更何况除了丞相以外还有这么多大臣呢?
虽说他也不相信这些人当真个个都敢撞死,可总少不了那么几个一根筋的死顽固,他们是真真能干得出来死谏这种事儿。
君臣对峙良久,最终还是以周景帝的妥协告终。
跪得两腿酸疼的大臣们颤颤巍巍站起来,相互搀扶着往宫门口走去。
明明人数众多,可这一路上的氛围却无比沉默,只偶有声声叹息四起。
“丞相可还好?”走在旁边的几位大臣不知何时悄然靠近,面露关心地看着他。
早已头发花白的丞相无力地摆摆手,“不碍事。”却是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周御史的身上。
这也是他的学生之一。
“如今这样的情形……”那人叹了口气便没了下文。
旁边又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几位皇子进入朝堂时日也不短了,皇上虽说有心想叫他们多学习学习再亲自上手,可如今这样的学习却也不过只是纸上谈兵,能有个什么用呢?纯粹是荒废了。”
“依下官愚见,咱们还是得找个机会进言一番……皇上到底是有了些岁数的人了,又总是龙体抱恙精力不济,若能叫几位皇子出来为父分忧却是再好不过。”
说的比唱的好听,一副全心全意为了皇上考虑的样子。
但这番话下真实的那点想法却是昭然若揭。
众人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却谁也不说破,只纷纷表示附和,想请丞相牵头组织。
丞相没急着表态,而是很认真地沉思了许久,神色变幻莫测,时而凝重时而忧虑时而犹疑。
不知何时,远一些的大臣也慢慢聚集了过来,都在凝神静气等待他的决定。
“也罢。”丞相终于是一咬牙,松了口,“诸位大人既是都有这想法,不如就联名上奏罢,不过……说句心里话,本官并不以为皇上会同意,尤其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诸位大人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了。”
想也是。
本就是怕皇子们威胁到自己的位子,周景帝才硬是压了他们这么些年,这当口若是大臣们联名上奏此事,他能同意才是见鬼了。
指定以为大臣们是不满意他了,想要物色新君人选了。
当然了,这也是事实。
不过周景帝是必然不会同意的,说什么都绝不会同意,除非他疯了。
这事儿根本就是妄想,反倒还会引发雷霆震怒,到时候保不齐他会怎么收拾他们这些人呢。
譬如丞相这样举足轻重之人或许不能轻易如何,其他人就难免要承担起这份怒火了。
思及此,不少人心中都产生了退怯之意。
若事情能成,哪怕是牺牲也还算死得其所,可摆明不能成的事儿,将自己搭进去有什么意义呢?
总不能又来一次死谏吧?这也不是什么关乎到民生大计江山社稷的事,何来死谏一说?
“嗐,暂且罢了,还是过些日子再说罢。”
“不错,眼下的确不是个好时机。”
“适得其反,只怕会给皇子们平白招祸。”
……
丞相亦是一脸愁容,心下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是不希望父子之间闹起来,而是周景帝此人于这一点上实在是过于坚决,一旦他知晓大臣们开始想要物色新君人选,必定抛开一切将皇子们盯得死死的。
届时还有哪个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乱?哪天对着亲儿子举起屠刀都不算稀奇。
倒不如由着他如今这般放肆享乐,皇子们私下里还能活动起来。
好歹等各自有点势力了才能狗咬狗,甚至可以跟周景帝对峙一二。
有了今日这一遭,相信有心的皇子不会错过这个游说拉拢大臣的机会。
是该乱起来了。
翌日再进宫时,单若泱就发觉那死老头儿的脸色差到了极点,浑身弥漫的焦躁气息愈加浓厚,就如同一只身陷囹圄的野兽,已经到了暴走的边缘。
估计连彻底疯狂也不远了。
单若泱暗暗翘起了嘴角,拿了奏折后便愉快地走了。
“若泱这就要出宫了?”
“……”怎么一个两个三个都喜欢在半道儿上堵她。
又一次被拦住去路的单若泱只得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是贵妃娘娘啊?许久未见,贵妃娘娘瞧着怎么憔悴了这样多?怎么还有白头发了?这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啊,看来贵妃娘娘近来实在是有些疏于保养了。”
李贵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入手粗糙松弛的触感令她不禁咬了咬唇,看向面前这张倾城绝色娇嫩如花的小脸儿,神情一阵恍惚。
“你与你母妃长得可真像……”
单若泱面露讶异,似是在问怎么突然提起她母妃了。
回过神来的李贵妃自知失言,便赶紧找补了一番,“再过几日就是你母妃的忌日了……许是年纪大了,人也愈发怀念起从前来……”
“哦?贵妃娘娘这是想到我母妃了?不知都想到了些什么?”单若泱一脸饶有兴致的表情,道:“说起来我对我母妃的事知之甚少呢,贵妃娘娘既是与我母妃幼年相识,又一同在宫里伴驾,定然再熟悉不过,不知可否与我仔细说说我母妃的事?”
马上快到忌日了,所以这是做贼心虚了?在害怕?
既是如此,那自是得帮助她再好好地、仔仔细细地回忆回忆曾经的好姐妹啊。
加深一下印象嘛。
这般想着,单若泱甚至主动上前挽了她的手,半是央求半是强制地拽着她就走,“咱们去贵妃娘娘的宫里慢慢说,全当是怜惜怜惜我了。”
李贵妃的笑脸都快挂不住了。
谁想要回忆那个贱人?这些日子晚上的噩梦还没做够是怎么着?有什么好回忆的?
都怪皇后那个老贱人,闲着没事跟她扯什么因果报应!
李贵妃不禁恨恨磨牙。
原先她自是不信这东西的,否则也不敢做那么多恶事,可是皇后的话却叫她不由不想。
当年她一碗药下去不仅将皇后肚子里那个成型的儿子弄了下来,还叫皇后再也不能怀孕,后来她自己的宝贝儿子却也被诊断出了不育。
好端端完完整整的一个男人,怎么就不能叫女人怀孕了?
这么多年她都未能想得通。
可那日皇后的话却仿佛给了她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答案——报应。
细想之下不无道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由此,她便再不能淡然处之了。
打那以后只要闭上眼就会浮现出乔心竹的那张脸,叫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人也因此迅速憔悴苍老了下来。
这么多年的精心保养几乎毁于一旦。
想到这儿,李贵妃忍不住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满心愁苦。
有心想要找借口落跑,可想到自己今日找上来的目的她还是勉强控制住了,任由单若泱挽着她往华阳宫而去。
一路上两人都在闲话家常,气氛甚是和谐。
冷不丁的,李贵妃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好奇问道:“本宫记得那个路嬷嬷是你跟前最得用的老人,怎么却不见带了她在身边伺候?这些个年轻人难免毛手毛脚处事不周全。”
谁料话音刚落下,就看见单若泱露出一脸悲痛之色。
李贵妃这心里头登时就咯噔了一下,忙追问,“怎么这副表情?难不成路嬷嬷出了什么事儿?”难怪她联系不上人,果真是出事了?
想到这儿,她这心里就没来由的开始发慌。
单若泱低垂着眉眼一副沉浸伤心的模样,眼角余光却将李贵妃的神色尽收眼底。
思及方才种种,她这心里便有了主意,“路嬷嬷死了。”
“死了?”李贵妃惊叫出声,甚至连声音都劈了叉。
“也就是前几日的事,好端端的也不知为何总是噩梦不断,而后就迅速一病不起,死也死得很是突然。”顿了顿,单若泱左右一扫,压低了声音说道:“之所以将她的死压了下来就是因为……”
“她的死状实在是太可怖了,眼睛瞪得老大,满眼都是惊恐的神色,后面悄悄叫大夫来看过也说就是被活活吓死的。”
“可明明是深更半夜在自个儿房里睡觉的人,究竟能被什么给活活吓死呢?”
第45章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饶了我……乔姐姐……”
“你走开!不要过来!”
“不要杀我,不要啊!”
“蹭”的一下,床上的人猛地坐起身来,双手抱头疯狂尖叫不止,浑身抖如筛糠。
“娘娘!”听见动静的巧儿赶忙推门而入,点起了桌上的蜡烛,随即匆忙来到床前小心翼翼安抚,“娘娘可是又做噩梦了?奴婢叫人去再弄一碗安神汤来?”
昏黄的烛光都无法修饰李贵妃那可怕的脸色,她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几乎能吓得人心脏骤停。
白惨惨的,活像个死人。
“她来了,她真的回来报仇了!”李贵妃死死抓住她的手,满眼惊恐涕泪横飞,“路嬷嬷已经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巧儿强行忍住手上被指甲扎破的刺痛,慌忙安慰道:“定是娘娘想多了,那路嬷嬷指不定是突发什么疾病去的,总之绝不可能是什么鬼怪作祟!”
“若当真是她要报仇,缘何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要等到二十年后才突然蹦出来?娘娘不过是那日听了几句闲话就开始自己吓自己罢了,放宽心就好了,绝不是她!”
然而此时此刻的李贵妃哪里还听得进这种话呢,只连连摇头语无伦次,“不!一定是她……有鬼!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她一直缠着我,她要掐死我!”
“她说她恨我不顾姐妹情份害死她,留下不足月的女儿独自一人……她还恨我故意叫人磋磨她的女儿……她要报复我,她要拖着我一起下地狱!”说到这儿,李贵妃的情绪突然又失控了,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我给你磕头,我向你恕罪,看在自幼的姐妹情份上你原谅我吧……真要怪你也该怪皇上才是,要不是他容不下定国公府一脉,我又哪里有机会能对你下手,又哪有机会磋磨你的女儿,你去找他,去找他报仇啊!”
“娘娘!”巧儿吓得面无人色,顾不得上下尊卑当场上手捂了她的嘴,“娘娘慎言啊!”
眼看李贵妃神情癫狂全然听不进任何话,巧儿心下大骇,一咬牙,拔出头上的簪子在她的臀部刺了一下。
刹那间的疼痛似乎终于是将她的神智拉回来一些。
巧儿却还暂且不敢松懈,仍旧捂着她的嘴将她控制在自己怀里,两人就这样跪坐在地上不敢动弹。
许久,癫狂的神色终于缓缓从李贵妃的脸上褪去,眼神也逐渐恢复了理智。
可算是正常了。
巧儿狠狠松了一口气,起身将她扶回床上躺着,“娘娘先歇歇,奴婢叫人去弄碗安神汤。”
“别走!”李贵妃一把抓住她的手。
“好好好,奴婢不走,娘娘别怕。”无法,巧儿只得坐在床沿上陪着。
白天看见李贵妃时,单若泱就觉得这人老了许多,眼下没有了浓妆遮掩修饰的她便愈发暴露出了诸多问题。
眼角的皱纹是能夹死蚊子的程度,整张脸都呈下走趋势,两颊的皮肉下坠十分严重,不仅仅是法令纹如同两道沟壑,木偶纹亦清清楚楚显了出来。
加上日日被噩梦缠身,睡也睡不好,以至于气色差到了极点,眼下乌青颜色极深,恨不得跟周景帝能有的一批,眼袋就像两条肉虫似的在眼下趴着。
凌乱散落的长发中,不知何时竟也多出了些许刺眼的白。
整个人实在苍老得厉害,说是五十好几都有人信。
可明明她才四十出头。
瞧着瞧着,巧儿不禁鼻子一酸,柔声劝道:“如今已是第二十一个年头了,她指不定早就已经投胎转世去了,哪里还能变成鬼来向娘娘索命呢?”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娘娘别自己吓自己,别去想就不会再梦见了。”
“当真?”李贵妃一脸迟疑,“可是……若没有阴司报应这档子事儿,本宫好好的儿子为何偏却不能叫女人怀孕?”
若是那方面能力有什么毛病她还能理解,可明明都好好的,怎么就不能生?
“当年大夫不是说过吗?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也并非是个例。”
然而李贵妃还是半信半疑。
从不曾往这方面想过便也罢了,可一旦有了这样一个方向引着,她便总是克制不住去想去怀疑。
尤其,好端端的路嬷嬷还突然暴毙而亡了。
她可从未听说路嬷嬷有什么病症在身,怎么就突然暴毙了?
再者说,若路嬷嬷的死因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可疑之处,单若泱那边为何要秘而不宣?
哪怕是作为陪嫁去了公主府,路嬷嬷却也还是宫里的人,死了自当上报以作记录。
除非死因存疑,死得蹊跷。
死得这般蹊跷,时间还这么巧合,恰恰正是她开始噩梦缠身之时……这叫她如何能不多想?
偏这一点就连巧儿都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有人会想到是单若泱下手将人给秘密处置了。
毕竟在外看来,路嬷嬷可是璟贵妃留下的老人,忠心耿耿伺候三公主二十一年,满宫上下谁人不知三公主对其很是尊敬?
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是她的手笔,甚至想都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但巧儿仍是不大相信什么璟贵妃的鬼混之说。
一则正如她所说那般,真要化为厉鬼想报仇又何必等到二十一年之后?早干嘛去了?
二则这段时日除了李贵妃噩梦缠身以外,她并未发觉任何可疑之处,压根儿没有丁点闹鬼的迹象。
再则也是为了李贵妃着想,她必须得咬死了不相信,努力安抚宽慰。
奈何有句老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李贵妃可没少做亏心事,能不怕吗。
“要不……跟夫人说一声,叫她悄悄去请大师做场法事?”
李贵妃登时眼睛一亮,“要做法事!跟我娘说,不拘花费多少银钱,定要找来那得道高僧做!我要那个贱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方才还口口声声哭着喊着叫姐姐,这会儿自觉找着法子能够应对了,便又开始一口一个贱人骂得猖狂。
“果真是噩梦缠身了?还想叫我母妃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单若泱冷了脸,对于人性之恶再一次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风铃也是恨得牙痒痒,“奴婢就没见过这样恶毒的人!人都被她害死了,她怎么还能这样?竟是要如此赶尽杀绝!”
璟贵妃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估计早就转世投胎有了新的人生,魂飞魄散大抵是不能够了。
不过这却不妨碍她生气。
李贵妃这人实在是可恶可恨至极!
“去多拿点银子打赏,叫他这几日夜里好好吓一吓那个老巫婆,若是做得好了,事后本宫还重重有赏。”
虽不知究竟是何缘故李贵妃开始噩梦缠身,但以李贵妃如今的状态来看,估计也有一些日子了,精神状态实在堪忧。
这个时候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那老巫婆指不定能被吓到精神彻底崩溃。
不过仅仅只是这样还不够。
单若泱重重冷哼一声,起身就往外走,“叫人准备马车,本宫要进宫。”
彼时,周景帝正在跟美人儿们喝酒取乐,乍一听“长公主”三个字,登时一口酒险些没呛着。
慌忙冲着美人儿们摆摆手,“快退下。”一面又叫奴才赶紧将酒水都收了起来,再三确认没有可疑之处后才正了正脸色,叫了人进来。
毕竟他甩掉奏折的借口是身体不好,若叫她撞个正着,只怕会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届时他还上哪儿这么快活去?
况且,虽然说出来挺丢人,但他对这个女儿莫名还有些惧意,总是难以预料她突然间又会有点什么奇葩举动。
譬如哐哐爆锤景福殿的大门,皇帝睡觉时大喝一声薅起来叭叭一顿训,动不动横眉冷眼死皮赖脸追着要钱……哪一条都不是个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有时候他真就忍不住怀疑,这个女儿是不是璟贵妃专门生出来克他的。
周景帝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奈何他自己是感受不到那股子脂粉味儿和酒气究竟有多浓。
才一踏进门,单若泱就被熏了个头晕眼花,鼻子真真是遭了大罪了。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全当不知道罢了,“儿臣见过父皇。”
“免礼,这会儿突然进宫所为何事?”
“儿臣想跟父皇告个假。”
“告假?”周景帝不由皱眉,“为何告假?”
单若泱微微撩起眼皮子,满是伤感又暗含哀怨地瞅了他一眼,闷声道:“再过八日就是母妃的忌日了,届时儿臣想去大报恩寺诵经三日。”
周景帝愣住了,浑浊的眼底深处渐渐浮现出一抹怅然之色。
璟贵妃的死一直是他不愿面对的事实,有意无意的,也就忽略了忌日。
一转眼竟是又到了这一天?
“你今年多大了?”
突然间这么一个问题砸过来,将单若泱都给砸懵在了当场。
“你今年多大了?”周景帝又问了一遍,不满道:“面圣竟还胆敢走神,愈发不像话了!”
“……”单若泱无语极了,面无表情地回道:“儿臣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当初孩子没足月璟贵妃就走了,也就是说这都二十一年了?
竟这么久了?
周景帝很是震惊。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在自己脸上一顿胡乱摸,而后就见他脸色微微一变,坐在那儿就陷入了沉思。
“父皇?”单若泱有些不耐烦这屋里浑浊的气味,催促道:“儿臣打算在五日后除非前往,届时会在大报恩寺暂住三日,直到过了母妃的忌日再回来,不知父皇是否同意?”
周景帝也不知究竟是听清没听清,只胡乱点点头,一副陷入思绪无法自拔的架势。
见目的达到,单若泱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便退下了,走到外面招来一个看着怪机灵的小太监,动作隐蔽地往他手里塞了个轻飘飘的荷包。
“长公主这是?”小太监有些惊慌,很是不明所以。
单若泱笑了笑,安抚道:“你别怕,本宫又不吃人,这不是快到本宫母妃的忌日了,就想着若有人能在父皇面前偶尔提两嘴……不必太过明显,只要能叫父皇心里头惦记惦记就好。”
虽说方才死老头儿的模样看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儿,但她可不敢相信这份所谓的真心又究竟有多少,保不齐身边几个美人儿环绕之下,他转头就给忘了。
还是多上一层保险为好,至少这几天内得叫他时常想起来挂在心上。
那小太监一听这话,先是迟疑了一下,转而也就乐呵呵地应承了。
宫里类似这般的邀宠行为司空见惯,譬如哪个嫔妃想叫皇上去看看她了,就使点银钱叫皇上跟前的人时不时提上她一嘴。
在他看来,眼下的这位长公主无外乎也就是想通过璟贵妃来勾起皇上的心思,好为自己谋得更多恩宠罢了。
不叫什么大事儿,这种等同于平白捡来的钱若还不伸手那就太可惜了。
遂拍着胸脯保证道:“奴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了,您尽管放一百二十颗心在肚子里。”
“那就有劳公公了。”
接下来就叫她好好看看,周景帝口口声声的挚爱究竟有多爱罢。
夜已深,偌大的皇宫早已陷入沉睡,四处皆是一片寂静。
然而李贵妃却怎么也睡不着,披头散发坐在屋内瞪大了双眼,双手还死死抓着巧儿不肯撒开,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神经质的气息。
“她来了……她真的回来找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想到这两日的一些诡异状况,原本信誓旦旦的巧儿也不免开始有些心里发毛了。
半夜里不时发出的奇怪声响,如泣如诉满含幽怨,似有说不尽的冤屈。
屋子里也总会莫名其妙凭空出现一些血淋淋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有女人的绣花鞋、一团一团的黑发、甚至还有白绫悬挂于院子中的大树上。
就那么随着风飘扬于半空,青天白日之中却叫人莫名生起一股诡异阴冷的感觉来。
旁人不知晓,但身为李贵妃的心腹,巧儿自是很明白当年那位璟贵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正是被人用一条白绫活活吊死在了房梁之上!
起先她还坚信这是有人在故意装神弄鬼,可却始终未能抓到可疑之人,几次折腾下来连她都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而李贵妃更是早已要吓疯了,夜里死活不敢再入睡,宁可睁着眼睛干熬到天亮。
无法,巧儿也只好贴身陪着熬。
她倒是想多叫些人守在屋子里,人多些或许就不至于怕得不敢睡了,可她却又怕她家主子再做噩梦胡咧咧点什么可怕的秘密出来,尤其是牵扯到定国公和皇上那茬儿。
到时候可就真该完犊子了。
巧儿叹了口气,宽慰道:“娘娘别怕,那指定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呢,说不定就是皇后……没错一定就是皇后娘娘!的确是有人要报复娘娘不假,却不是什么璟贵妃的鬼魂,而是皇后娘娘啊!”
仿佛一切都理顺了,念头一冒出来,巧儿便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接着急道:“上回她就是故意那样说先吓唬一下娘娘,好叫娘娘疑神疑鬼,而后再开始搞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吓唬您,娘娘可千万不能叫她得逞了啊!”
“当真?”李贵妃愣住了,正拧眉不由细想,却突然之间面色大变,指着窗外,“鬼……鬼啊!”
巧儿下意识扭头望去,正看见一道人影从窗外飘过,顿时也是吓得一哆嗦,随即拔腿就开门冲了出去。
一身大红色鲜亮至极的华服、头发凌乱散落于背后,快速飘向转角处便失去了踪影。
巧儿当即两腿一软,险些跌坐于地上。
“是她……果真是她!”
转头却见李贵妃已经软在了地上,倚靠着门框将自己抱成一团剧烈颤抖,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就是她,她最爱穿着大红色的衣裳……鲜衣怒马明艳张扬……她回来了,她回来报仇了!”
巧儿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再作安抚,可想到方才完全不合常理的画面,却一时之间也失了言语。
心砰砰乱跳着,害怕一张嘴就要蹦出来了。
“别找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迫不得已的……谁叫你从小就处处压着我,压得我都快窒息而亡了,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我是被逼的,不能怪我,凭什么怪我?”
边念叨着,李贵妃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屋子里钻,时不时还伸手胡乱拍打着什么,好似身边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纠缠。
“走开,不要缠着我,仔细我叫你魂飞魄散!”
一时又哭得凄惨,“我知道错了,乔姐姐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罢,别杀我,别杀我……啊!”
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过后,李贵妃彻底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巧儿慌忙上前查看,确认她只是昏厥了而非直接被吓死了过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彻底病倒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单若泱很是大方的给了一大笔赏钱,顺带又交代了一个新任务。
隔壁那座公主府,得到消息的单若水赶忙就上了马车直奔宫中。
乍一瞧见李贵妃的模样,单若水整个人都惊呆了,脱口而出,“你当真是我母妃?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正神经衰弱的李贵妃听闻这话险些鼻子都气歪了,有气无力压根儿懒得搭理她。
倒是旁边的巧儿忍不住抱怨道:“公主倒是仔细算算,您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来给娘娘请安了?”
一听这话,单若水顿时就有些心虚了。
好歹是亲生的娘,她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乐子太多,混忘记了。
恼羞成怒之下,她直接就甩手给了巧儿一个大嘴巴子,“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贱婢罢了,也轮得到你来管本宫?”
李贵妃气得直翻白眼儿,“混账!你究竟是来看本宫的还是来气本宫的?你根本就是嫌本宫死得不够快!”
“母妃?不过是个贱婢罢了,我就是教训她一下又怎么了?值当你跟我生这么大的气啊?”单若水还不乐意了,一脸骄纵的模样让人恨不得想打死她拉倒。
可惜李贵妃现在也是有心无力,只得躺在床上干瞪眼,甚至有心想要骂两句都没那精力。
只咬牙道:“你赶紧滚,本宫还想多活几年!”
单若水愕然,险些就当真要甩手走了,不过想到那件事,她还是勉强压住了那份不满,坐在床沿上一脸关切。
“母妃消消气,我也不是故意气您的,我就是这么个脾性您还不知道吗?您这究竟是怎么了?什么病这样严重啊?冷不丁苍老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已经七老八十了呢,也太奇怪了。”
前面的关心勉强还受用,可最后这句耿直发言却是戳得她的太阳穴一阵胡乱狂跳。
使劲儿闭上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口就要撵人,“行了,本宫累得很,没什么事儿你就走罢。”
跟自己的亲娘,单若水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委婉客套,听见这话赶忙就喊“有事儿”。
“母妃看单子润怎么样?”
“谁?”如今李贵妃的脑子有些迟钝,慢半拍才想起来这是谁,随即面露狐疑之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本宫看他怎么样?”
“皇兄废了之后母妃不是在另找人扶持吗?我觉得单子润就不错啊,何必舍近求远去跟贾元春合作呢?一来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都还不好说,万一是个女孩儿难不成还要等下一胎?”
“二来父皇的年纪也不小了,先前还大病一场,谁知道……就算贾元春这一胎是个男孩儿,他也赶不上趟啊。”
李贵妃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她。
就因为是个小奶娃娃才好呢,到时候她便可以垂帘听政,岂不快活?
武安侯府也能真正成为大周朝最顶尖最有权势的皇亲国戚。
然而屁事不懂的单若水却还自觉很懂,叭叭个没完。
又道:“单子润不过是个下贱的舞姬生出来的孩子,背后一无所有,若是母妃支持他的话,到时候您就是独一无二的太后娘娘,武安侯府也是他唯一能够依仗的外家,可若换作是贾元春的儿子就不同了。”
“到时候人家反正有自个儿的亲娘,还能怎么亲近母后您啊?哪怕便是同为东西太后,也必然是贾元春压着母后一头,她配吗?”
“况且贾元春还是国公府的姑娘,到时候人家要拉扯也是拉扯自个儿的嫡亲母族,哪还有武安侯府什么事儿啊?母妃您说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是个屁!
蠢货!
单子润是没有母妃没有母族,但也不瞧瞧他都多大年纪了,还能任由她和武安侯府掌控?指不定一上位头一个要处理的就是她和武安侯府。
至于贾元春的儿子……一旦她生下儿子,当场便能去母留子,还当真能留着她当太后不成?傻子才能那么干!
说穿了,贾元春不过是她借腹生子的工具罢了,一旦目的达成便再无用处。
李贵妃实在是无语至极,甚至连跟这个蠢货女儿仔细分析分析的兴致都没有,只冷着脸说道:“这件事不用你过问,本宫自有主张,离着那个单子润远一些,别傻不愣登的叫他当枪使。”
“母妃?”单若水以为自己这通头头是道的分析说完必定能改变她母妃的心意,却哪想还反倒被嫌弃蠢了。
一时气不过,她“蹭”一下站了起来,又是恼怒又是委屈道:“我说的这些难道没有道理?我究竟哪里蠢了?母妃总是这样看不上我,总觉得我愚蠢没脑子,太过分了!”
还用“觉得”吗?根本就是事实。
李贵妃不耐烦道:“身为公主,你只好好吃喝享乐就行了,这些大事不必你瞎操心。行了,你回去罢,本宫乏了。”
“我怎么就不能操心了?同样都是公主,单若泱那个小贱人都能帮父皇批阅奏折,我不过只是提点建议母妃就这样万分嫌弃?母妃还总说最疼我,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事实上那一通头头是道的分析还是单子润说给她听的,叫她自己的确是想不出来,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很有理,故而信心十足。
原想着能趁机卖弄一下讨个巧,谁曾想现实竟如此残酷。
单若水打心底就觉得母妃就是看不起她,觉得她蠢笨如猪处处不如兄长,否则为何每每兄长说什么母妃都能认真考虑并支持?
思及此,她便愈发气性上头,冷笑道:“我知晓母妃心里只有三皇兄,只觉他哪儿哪儿都比我好千倍万倍,可惜了……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你!”这一下心窝子戳得着实够狠,头晕目眩的李贵妃强撑着怒吼一句,“你给我滚!”
“滚就滚!”
门外,原本正因不知是进还是该退而呆了一下的贾元春很是尴尬,谁曾想就是稍稍尴尬的这一会儿功夫,就叫她听见了单若水劝说的那番话。
这下子,便连想要出声通传的宫女也尴尬了。
也不过就是转眼的功夫,母女两个就已经闹到这样的地步。
还不等反应,就见有个什么物体从里头冲了出来,猛地一下子将贾元春撞了个满怀,当即就往后摔了去。
“娘娘!”抱琴大惊失色,慌忙扶了她一叠声地询问,“娘娘怎么样了?”
贾元春捂着肚子一脸惊慌,“肚子疼……快叫太医!”
一时兵荒马乱。
而罪魁祸首单若水却丝毫不慌,看着贾元春苍白的脸色反而还露出一抹冷笑来,目光旋即转移到她的腹部,恶意满满道:“真就是天注定。”
所幸有惊无险,贾元春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较为坚强,喝几副安胎药好生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便可。
深感诸事不顺的单若水怒气冲冲回到府里就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扬声道:“去将六皇子给本宫叫来!”
话里话外的轻蔑态度给人感觉仿佛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皇子,而只是她的一个狗奴才罢了。
正生着闷气呢,府里的管事太监已经很识趣地领了几个人来。
一个个皆是那身材修长相貌俊俏的年轻男子,站成一排光瞧着就很是赏心悦目。
单若水那一肚子的火终是消散了一些,往贵妃榻上一躺,“过来伺候。”
几个俊俏的少年郎便应声上前,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还有那专门端茶送水喂瓜果的。
当然了,这瓜果的味道可不太一样,那都是用嘴喂的。
单子润已经听说了她今日进宫的事,一听她急吼吼喊人便立即就赶了过来,哪想看到的却是这样荒唐的一幕,当时就懵了。
一瞬间,单若水的脸仿佛跟周景帝的脸重合到一起,叫人不得不感叹——这才是亲生的呢。
正在单子润愣神之际,迎面飞过来一颗果子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虽不算很疼,但其中的羞辱意味实在过于浓厚。
顿时,他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单若水却没给他机会,张嘴就斥道:“你跟本宫说的那些话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可叫本宫在母妃面前好生没脸!”
这话登时叫单子润来了精神,也顾不上方才那点羞辱了,忙不迭追问,“怎么了?贵妃娘娘不同意?”
“她如今一门心思就盯着贾元春的肚子呢。”单若水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抹阴笑来,“你若想要我母妃支持,最好想法子将贾元春肚子里那块肉弄下来,否则可就难了。”
“……”单子润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倒不是觉得她这主意怎么歹毒怎么不合适,而是……谋害龙种这样的大事你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嘴一通乱来?
他究竟是找了怎样一个蠢货合作?
“六妹妹快别胡……”
“对了,再拿些银子给本宫。”单若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很是理直气壮地说道:“上回那点银子本宫已经花完了,你倒是自觉些,回回还要本宫亲自张口不成?”
单子润的脸色难看极了,忍着怒意道:“上回我给了你三千两,这才过去几天就没了?”
闻言,单若水立时就拉下脸来,又是一颗果子砸了过去,“不过才三千两罢了,够什么用?本宫买胭脂水粉不要钱?衣裳首饰不要钱?还有这些……”
手指了指为着自己殷勤伺候的俊俏少年郎,道:“养他们不要钱啊?再者说,这几个本宫也有些腻味了,正打算再弄些新鲜面孔来。”
“你说什么?”单子润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是说,你拿着我给你的钱养男宠?”
“是啊,有什么问题?”单若水一脸莫名。
然而单子润却已是气了个仰倒。
他忍着羞辱撒出去那么多银子巴结她图什么?一方面是为了李贵妃、为了武安侯府,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她的驸马。
范阳卢氏嫡系出身的六驸马卢靖嘉!
而眼下她却告诉他,她拿了那些银子去养男宠?
也就是说,他帮着她给卢靖嘉戴了无数顶绿帽子?
哪个男人能忍?
但凡脑子正常的男人都绝不可能投靠他这个六皇子了!
这个单若水……他/娘/的就是天字一号大蠢货!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蠢货!
单子润气到浑身都在哆嗦,愣是花费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你怎么这副表情?”单若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一副讨债鬼理所应当的嘴脸,“一会儿赶紧打发人将银子送过来,这回至少……一万两,估摸着好歹也能用那么一些日子,省得三天两头找你麻烦死了。”
呵,张嘴就是一万两,怎么不去抢呢?
他算是看出来了,投入在这个蠢货身上的银子都足够他拉拢不少人了,哪像如今,屁事儿没干成不说,还挖了个深坑将他给埋了。
如今他只恨不能回到过去掐死自己,真是闲自个儿太顺利了才会想要走这个蠢货的路子,还不如想法子去从单子鸿那个废物蛋子身上下功夫呢。
将他坑害成这样还想再要钱?做梦吧,不将过去的那些银子要回来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善良了。
全当是给这个蠢货买核桃补脑子的。
单子润压着怒火冷笑一声,嘴上应得痛快极了,又问道:“不知妹夫这会儿是否在家中?既是上门一趟不去看看他可说不过去。”
虽说希望渺茫,但他还是想去试试,轻易放弃范阳卢氏这个助力是不能的。
谁知单若水竟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驸马究竟在不在家,听见这话还看向了旁边的奴才。
“回六皇子的话,驸马这会儿正在书房呢。”
好家伙,人还在府里呢,这蠢货就这般明目张胆跟男宠厮混起来。
牛还是她牛。
“又在书房?”单若水皱眉,嗤笑一声,“那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整天整夜恨不得死在书房里,本宫要这么个驸马究竟有什么用?若非母妃不允许,本宫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
“……”单子润忍不住又想呵呵了。
能在家里养这么多男宠的女人,哪个男人还能爱得起来?
真当自个儿是那天仙呢?男人不顾一切都能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心里没点数的蠢货,借口读书躲在书房里已经算是给她最后的一点脸面了。
“六妹妹先‘忙’着罢,我去跟妹夫打个招呼。”
不能再跟这个蠢货说话了,说多了容易传染。
彼时,听闻奴才通传的卢靖嘉默默合上面前的画卷,小心翼翼收好之后方才出声应了。
一进门,单子润便一脸愧色地深深作揖道:“原不过是给妹妹一点零花钱买点衣裳首饰,却是今儿才知晓她竟如此胡闹……是我对不住妹夫,还请妹夫原谅则个,往后我不会再给她银子了。”
卢靖嘉面无表情,仿佛头上戴了数顶绿帽子的人根本就不是他,闻言只很淡然地说了句,“不知者不罪,怎么也怪不到六皇兄的身上。”
这话虽是他想听的,可当下单子润的眼皮子却是跳了跳。
这反应不对啊。
自己的女人养男宠,怎么能是这种反应呢?
除非……这人从一开始就不曾将单若水当作自己的女人看待,更别说“妻子”这个身份了。
究竟是心有所属还是什么?
单子润暗暗记在心中,打算稍后打发人仔细查一查,若能查到点什么有用的消息或许能拿来用用。
……
“公主,前面有个乞丐拦住了去路。”
“乞丐?”单若泱撩起帘子看了一眼,讶异道:“这种偏远郊外怎会有乞丐?罢了,给些银子将他打发了就是。”
谁曾想不一会儿的功夫亲兵便又回来了,“那乞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不要银子,就想跟着贵人谋份差事,哪怕是个打杂的烧火的也好。”
“嗯?有意思。”单若泱不由挑起了眉,再次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被亲兵团团包围的那乞丐。
这么些个带刀官兵围着,普通人早该吓得魂飞魄散了……不,是压根儿就不可能敢上来拦路,恨不得远远的看见了就要插翅飞走避开才好。
偏这个一身破破烂烂的乞丐倒是有勇气,这么一个场面还能如此淡然处之,说是一般人谁能信?
指定就是目标明确奔着她来的。
只是不知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她不过只是个公主罢了,犯得着往她身边安插什么人?
难不成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不过这种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的把戏……究竟是背后指使太蠢还是这人演技太差?
无数个疑问在心里闪过,单若泱有心想要直接将未知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可还不等她吩咐,便又有一名亲兵走了过来。
“那人说他是故人之后,不过究竟是哪个故人却不好再人前说。”
故人之后,也就是说是跟“三公主”的上一辈有交情的?
单若泱的眼神微微闪了闪,道:“将他五花大绑了再来面见本宫,若他不肯……那就武力将他拿下。”
第46章
亲兵们对其浑身上下包括乱成鸡窝的头发里都仔仔细细搜寻再三,确认没有任何异物之后方才将其捆得结结实实的送往主子面前。
随后,便自觉后退至一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既确保轻易听不清谈话内容,又能以防万一,随时上前救驾。
离着近了,单若泱才发现这人身材很是壮实,破破烂烂的衣裳也难以掩饰他那鼓鼓囊囊的两条手臂,不出意外应是常年习武耍刀弄枪之人。
脸上被一些污垢所遮掩,具体容貌并不很清晰,不过一张国字脸再配上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珠子,阳刚之气扑面而来。
这样一个人,便是打扮得再如何精心也不像乞丐。
难怪亲兵对待他的态度如此谨慎,一双手恨不得用铁链给捆了,若非怕辣到她的眼睛,恐怕只恨不得将他扒个精光再送过来。
“现在可以说说你的身份了,以及找上本宫究竟所为何事。”说罢又抬头瞧了眼天色,淡淡道:“本宫还要赶路,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那人先是瞥了眼她身边一脸如临大敌的风铃,沉声道:“鄙人耿国忠,乃定远大将军嫡长孙。”
“定远大将军?”单若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若这个身份没问题,那他还真就是正儿八经的故人之后。
定远大将军与她的外祖父定国公是拜把子兄弟,关系铁到什么程度呢?
嗯……铁到当年她外祖父被害死之后,周景帝头一个就将那位定远大将军也安排了。
不过她那位定远大将军家也是被满门抄斩了,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这么大一个嫡孙?
似是看出她的疑虑,耿国忠的声音愈发低沉了。
当年事发之际他也不过才五岁,冷不丁一道莫须有的罪名砸下来全家上下都懵了,年轻的母亲却第一时间就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跪求忠仆将他悄悄带走逃了出去。
然而皇上下令满门抄斩,那便是少一只蚊子都不成。
当时为了抓他那么区区一个五岁的孩子,整个京城都戒严了,大街小巷来来往往全是带刀的官兵,时时刻刻仿佛都踩在刀尖之上。
最后两人实在没办法,只得扮成乞丐勉强艰难蒙混,直到两个多月之后,许是一直查也不曾查出个什么来,朝廷只以为他不知何时已经逃离了出去,京城里渐渐才松懈下来,转而大批人力向外四面八方铺开了天罗地网。
却不知,他压根儿就没出京城。
既是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那一段时间,过后最危险的地方便反倒是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忠仆便索性带着他继续扮成乞丐潜藏于京城内,每日只靠乞讨艰难求生。
低调些谨慎些,两个乞丐在偌大的京城实在毫不起眼,就如同两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灵活地流窜于四通八达的暗道。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三年之久,周景帝最终还是放弃了大规模铺天盖地的追捕。
不是不想,而是实在顶不住压力了。
毕竟这样全国之内大范围严密追捕,所花费的财力人力实在巨大,花费在一个五岁的孩子身上实在不值当,满朝文武的意见都大了去了。
再者说,这样的追捕无疑也给百姓们带来了诸多麻烦不便,甚至不少当地官员还借机生出不少是非来,弄得民间怨声载道。
再怎么做贼心虚,再怎么惜命,周景帝也不能任性胡来了,只得下令停止大规模搜寻追捕。
当然了,通缉令还是不曾撤下。
恰好那时洪涝频发,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便聚集到了京城外,结果自然是遭到朝廷的强势驱逐。
那忠仆便趁机带着耿国忠伪装成灾民混于其中,而后一路就随着他们行动,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后才总算找到了一个较为合适的居住地。
二人这才以母子之名安下家来,平日里忠仆就靠着给人绣绣花洗洗衣裳勉强维持生计,不过无论如何好歹也摆脱了乞讨为生的日子。
得知这一切的单若泱淡然点点头,又问:“那你今日找上本宫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当真只是为了糊口而来吧?”
耿国忠不语,似是默认了。
“你是当真不怕本宫将你送到父皇跟前去?”单若泱嗤笑一声,眼里闪过一抹思索,道:“既是如此那你就跟着罢,本宫这会儿要赶往大报恩寺,没功夫在这儿跟你掰扯太多。”
闻言,耿国忠的眼神似乎闪了闪,二话不说就乖乖应了,甚至连身上捆绑的绳子都未曾要求松开。
也不知是真不怕被送去周景帝跟前呢,还是有其他什么缘故。
单若泱又瞧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回到马车上,下令继续前行。
“那人瞧着奇奇怪怪的,公主怎么还当真带上他了?不会是真想将他留在府里吧?”风铃不解,又有些着急。
单若泱就笑道:“他都胆敢只身前来,没道理本宫反倒还怕了他。”
既是人家都主动送上门来了,还表现得如此诚意满满,怎么的她也得探个虚实不是。
倘若当真是定远大将军的后人……
眼看她陷入了沉思,风铃便也闭嘴不再多说什么了。
大报恩寺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座寺庙,平日里有很多达官显贵前往,故而还特意设有单独的院落作为厢房接待。
早早接到消息,寺内便将最大的那个院子空了出来,打扫得一尘不染,很是清爽整洁。
房间里燃着寺内惯用的檀香,比不得公主府内的各色熏香高雅贵重,但闻着就叫人莫名感到心平气和安定至极,很是舒服。
单若泱对这里的环境很是满意,在房里简单吃了些斋饭后便沐浴更衣洗尽铅华,将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跪在蒲团上开始虔心诵经。
直到夜半时分,诵经的声音方才停歇下来。
抬头看着面前的牌位,单若泱的眼里泛起了丝丝冷意,在心中暗道:“路嬷嬷不过只是个开始,李贵妃、武安侯府、周景帝……所有凶手,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脱不掉,有朝一日我必定将他们通通送下去向您和定国公府所有无辜枉死之人赔罪。”
“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这三天里除了吃饭睡觉沐浴以外,余下的时间便都在诵经之中度过了。
正经忌日的当天夜里,正端正跪在蒲团上的单若泱却忽的露出一抹浅笑,“若您泉下有知,想来应当会很喜欢我送的这第二份礼物。”
“或许眼下将她送下去不太现实,不过……有时候死了反倒才是痛快了解脱了。”
彼时,病倒在床的李贵妃终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不出意外,很快眉心就拧成了一团,满脸挣扎狰狞的神色瞧着很是可怖,俨然已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境不能自拔。
原本坐在一旁守着的巧儿突然也感到一阵困倦袭来,脑袋不由得就点了点,很快“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李贵妃可曾歇下了?”周景帝径直走进华阳宫,发觉正殿内一片安静,便停下了脚步,皱着眉问道:“朕听说李贵妃病倒了?怎么也不见去告知朕?”
过去但凡有点什么小病小痛都要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他的一个人,都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竟然反倒将消息给瞒住了?
着实颇为反常。
难不成是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病?
想到这儿,周景帝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守门的宫女脆生生地说道:“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并非是病了,不过是近段时日总噩梦缠身睡不好,以至于精力不济,卧床静养几日便无碍了,是以娘娘才嘱咐不肯叫去叨扰皇上。”
“屋子里头有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了,娘娘许是已经歇下……”
周景帝这才了然点头,转身就要走,“既是好不容易歇下便罢了,不必叫醒她,朕改日再来看她。”
却在这时,屋内猛然传去一声凄厉尖叫,“乔姐姐饶命啊!”
乔姐姐?
周景帝一愣,抬起的脚怎么也迈不动了。
李贵妃口中的“乔姐姐”除了那人以外绝无第二个。
可她为何喊饶命?
思及方才宫女的话……难道说最近李贵妃的噩梦竟与璟贵妃有关?
周景帝顿时提起心来,莫名感到阴风阵阵。
今日可是璟贵妃的忌日。
“乔姐姐你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害你,我不是有意的……不,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你,你不要再缠着我了,不是我!”
屋内的李贵妃语无伦次尖叫哭喊着,屋外的周景帝却彻底惊呆了。
回过神来,顿时怒发冲冠,上前两步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
值夜的宫女见此情形忽的两腿一软瘫倒在地,直觉大祸临头。
突然间巨大的声响立时惊醒了屋内的主仆二人。
巧儿一见帝王那漆黑阴沉的脸色顿感不妙,偏她方才睡着了,亦不知她家娘娘究竟又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这会儿只得跪在地上干着急。
“皇上?”脑子明显有些迟钝的李贵妃缓缓眨了眨眼,惊恐未散的眼神中掺杂着些许茫然。
冷不丁看见她的脸,盛怒之中的周景帝也不免呆了呆。
这才多少时日不见,她怎么就变成个如此面目丑陋的老妪了?
一阵恶心腻味在心底蔓延开来,冷意愈发浓重。
“你方才说什么杀了璟贵妃?究竟是怎么回事?璟贵妃不是自尽的?是你杀了她?”
一连串的问题只问得那对主仆心神巨震。
巧儿倒还有心遮掩,慌忙道:“皇上定是听岔了……”
“哦?朕倒是想知道李贵妃的乔姐姐还能是何人。”若是过去正常时候,李贵妃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就在面上露出来些许不合时宜的表情,可眼下……
接连多日夜不能寐又惊吓至此,以至于她的头脑反应已然变得迟钝,精神更是早已崩溃,“璟贵妃”这三个字、哪怕仅仅只是一个“乔”字,都成了她挥之不去的阴影、恐惧至极的噩梦。
乍一听见周景帝的话,她的脸色当时“刷”一下就变了,完完全全就是本能反应。
“李贵妃?”周景帝大步上前,一把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你说啊,是不是你杀了朕的璟贵妃!她根本就不是自尽而亡,是你杀了她!”
刹那窒息感袭来,李贵妃的神情变得极其痛苦,下意识拼命想要扒掉他的手,却奈何身体太过虚弱,根本无力抵抗。
“皇上!”巧儿忙爬到跟前哭求道:“皇上快松松手,娘娘要喘不过气了!”
然而周景帝却一脚将她给踹开了去,眼睛仍死死盯着李贵妃,“你说,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不说朕便掐死你!”
随着话落,手上的力道也再次增强,满眼狠厉骇人至极。
他真的想杀了她!
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李贵妃害怕极了,自是更加咬死不肯承认,只挣扎着连连摇头。
许是因为痛苦窒息的缘故,一串眼泪从她眼角流了出来,显得愈发真实似的。
可惜周景帝压根儿不信她,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方才的亲耳所闻。
见她这般抵死不认的架势,只愈加觉得她实在面目可憎。
璟贵妃年轻娇艳倾国倾城的面容浮现于脑海中,满眼痛色弥漫,手上真真是下足了死手,摆明一副要致她于死地的架势。
发疯般怒吼道:“你噩梦缠身是因为她回来找你报仇了?那你就去死!去给她陪葬吧!”
“皇上!”巧儿大骇,嘶声裂肺地喊道:“皇上难道忘记武安侯府了吗!”
从震惊中艰难缓过神来的丁有福这时也赶忙劝了起来,“皇上快住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不能杀了贵妃娘娘啊!”
周景帝顿住了,脸上闪过一抹挣扎。
璟贵妃的容颜和老武安侯的脸孔在眼前交错闪现……并未挣扎多久,他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李贵妃无力地趴在床沿上剧烈咳嗽着,喉咙火辣辣的疼,胸腔仿佛也像是要裂开了,疼得她涕泪横流,但在她的脸上却露出一抹讥笑。
当年这个男人追乔心竹追得多凶猛啊,全京城都知道他痴恋于她。
将人接进宫后更是万千宠爱给予她一人,爱得炙热又疯狂。
可实际上呢?
他不顾乔心竹刚刚生产完就迫不及待杀了她全家上下所有会喘气儿的,甚至还自以为已经足够深情足够对得起她,否则何必苦等到她平安生产完才下手。
就连如今知晓了乔心竹死亡的真相,他都还是选择了退让。
这就是这个男人口口声声的深情。
比那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都轻贱。
真真是可笑至极,恶心至极。
她活了这半辈子都再没见过任何一个比他还要更自私自利更无耻卑劣更虚伪恶心的男人。突然间,她觉得她仿佛也没那么嫉恨乔心竹了。
被这样一个男人“爱”上,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另一边,不知究竟是气不过还是想为自己勉强挽尊的周景帝思索片刻后狠狠道:“看在老武安侯劳苦功高的份儿上,朕姑且饶你一条狗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降李贵妃为答应,禁足于华阳宫,无召不得踏出一步!”顿了顿,又冷笑道:“朕不要你的命,便是你那祖父亲自来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一亩三分地静静等死罢!”
“皇上!”巧儿大惊失色,正欲张嘴再说些什么,却被周景帝冷眼一扫。
“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宫女拖出去乱棍打死!就在这间屋子外头打,给朕狠狠打!不许堵嘴,让她叫!”说罢扭头看向新鲜出炉的李答应,恶意满满道:“你且好好听着,她可是你的替死鬼!”
“皇上饶命啊!”巧儿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儿的哭嚎着乞求宽恕,可很快就被两个太监给拖了出去,根本不容丝毫反抗。
李答应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无耻至极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是失了言语。
很快,外面便传来棍棒重重捶打皮肉发出的一声声闷响,伴随着巧儿凄惨的哀嚎尖叫,仿佛一把把尖刀狠狠刺穿了李答应的心,亦划破寂静的夜空飘往四面八方,令无数人于睡梦中惊醒,惶惶难安。
“皇上!”李答应伸手想要去抓他的龙袍,却不慎栽倒在地,整个人就那么趴着爬也爬不起来,狼狈至极。
她却也再顾不上其他,只拼命哭喊着求情,然而任凭她哭得如何情真意切肝肠寸断,周景帝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脸上反而流露出愉悦的神情。
可转瞬却又阴沉下来,“对着一个贱婢都能有几分真心,为何对着她却那般心狠手辣?她打小带着你一起玩闹,处处照顾你,旁人欺负你她二话不说拎着鞭子就能去给你出头,你亦时时黏着她亲亲热热喊着‘乔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她!她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这个毒妇怎能如此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你配做她的妹妹吗?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难怪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还要缠着你,换作是谁都要死不瞑目!活该你的!你就应该立即下去亲自给她磕头赔罪!”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却在这时,外面凄厉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回皇上,宫女巧儿已气绝身亡。”
“这么快就死了?”周景帝很不满,咬牙道:“真真是便宜她了!”
铮的一声,脑子里仿佛有根弦绷断了。
李答应四脚并用快速爬向门口,直勾勾对上了巧儿那双瞪大的双眼。
“啊!”李答应登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爬过去不死心试探了一下鼻息,顷刻间泪如雨下。
周景帝就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切,从神情来看似乎很是享受她如此痛苦的模样,耳朵里充斥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甚至愉悦地笑了起来。
……
“这就没了?”
虽说早已预料到了,周景帝大概率是不会杀了那个女人,但亲耳听见这样一个结果,她却还是止不住笑出声来。
不敢杀正主儿就杀了人家的一个宫女泄恨?
真真是叫她开了大眼了。
“还说多爱咱们家娘娘呢,也不过如此。”风铃不屑地撇撇嘴,满腹怨念道:“难道真就这样放过她了?降为答应禁足又算什么?她可是害死了咱们家娘娘一条性命呢!”
“有她还债的时候,如今全当是一些开胃小菜罢了。”单若泱神情淡漠地说道。
李贵妃那个女人在宫里横行这么多年,手上沾过的脏事儿绝不止一两件,满后宫不知有多少敌人呢。
先前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旁人便是恨死了也无法,便连皇后都还只能打落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对其避让三分。
而今一朝落难……纵然背靠武安侯府也无济于事。
唯一的儿子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蛋子,再没了一丝可能,又被皇上厌憎至此,算是云端跌落泥潭的地步了。
这种时候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还等什么?
曾经在她手底下折过的嫔妃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有她好受的。
况且宫里的奴才也都是惯会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碟儿的,她这一下掉下来,多得是有人抢着将她往烂泥里踩。
说实话,单若泱甚至都害怕那个女人挺不到她能亲自动手报仇的时候。
“叫人稍稍注意些,别折腾狠了真将她给弄死了,本宫可不想她死得太痛快。再顺便多撒些银子出去,咱们在宫里的人手还是远远不够。”
“是。”
“走罢,咱们也该回府了。”
彼时,被噩耗惊到的单若水当即就冲向了皇宫,然而却并未能见到她的母妃,压根儿就没法子弄清状况。
不过对于她来说什么状况都并不重要,转头她就立马奔向了景福殿。
谁曾想,这回她仍旧是连个人都未能见着,直接就被死死拦在了门外。
奈何她还从来就不是个有眼色的,竟索性就站在门口大喊大叫闹腾个没完,全然就是她这么多年惯用的不依不饶无理取闹那一套。
却也不想想,此一时非彼一时。
很快,殿内便传了话出来,令侍卫将她架起来强行扔出了宫门去,并下令不准她再进宫。
一个公主沦落到连宫门都再踏不进去的地步,摆明就是被彻底厌弃了。
直到这时她才真真是知道怕了,哭丧着脸就直奔武安侯府而去。
然而,又是一份闭门羹。
“老侯爷说了,这事儿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还请公主也别再闹腾了,暂且低调些别冒头,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慢慢哄回皇上的心,终究您还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不必太担心。”
可惜单若水哪里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话,满心只恼恨于这个闭门羹,认定了这武安侯府不过也是眼看他们母子三个通通掉入泥潭便迫不及待想要甩开他们了。
当即便冷笑起来,怒道:“少在这儿假惺惺了,不过也是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告诉你们家主子,且记住今日的羞辱,他日可别再舔着脸来攀扯上来!”
说罢扭头就走,全然不曾瞧见身后目瞪口呆的管家。
“她当真这样说?”老武安侯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眼见管家低头默认,一时竟被气笑了,“她是当真不知晓她那性子有多招人烦不成?老头子我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她胡搅蛮缠!”
顿了一瞬,忍不住又喃喃自语道:“咱们武安侯府的血脉怎会生出这样一个蠢东西?本侯将全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扒拉一遍也再找不出一个像她这样的,她母妃……倒也勉强还算有点城府的一个人。”
“问题并非出在咱们家,那必然只能是……”想想周景帝这些年来干的蠢事,老武安侯自觉找到了根源所在。
定是当老子的蠢性太强,以至于那个丫头丁点儿都未能传到他们武安侯府的优良血统。
管家迟疑道:“娘娘那边……当真没法子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叫本侯再去威胁一遍皇上?她如今之所以还能活着,已是皇上做出的退步了,倘若本侯再不依不饶就未免太过不识趣了些。”
倘若还有点用,他倒是还能想法子努力捞她一把,可如今这样的情形他是左看右看也实在看不出她还有点什么用处,哪里就值得他去费劲甚至冒险了?
总归还留着一条命,这便也算对得起她了。
“先前本侯就告诫过她,尽管将心放进肚子里,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鬼神之说?若有的话,咱们一家子上下早就该灭门了。”
老武安侯冷笑起来,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瘆人的狠厉之色,“且不说其他,仅那一桩事就足够咱们被索命几百回了,可咱们家这些年不还是安安稳稳的平步青云?”
“偏她倒好,死活就是不肯听本侯的话,愣是将自个儿弄到这样一步田地也委实是本侯做梦也想不到的,简直荒诞至极!”
闻言,管家也不禁暗叹一声,知晓这是彻底放弃那位的意思了。
“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在捣鬼,却不知是独独冲着娘娘去的,还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奴才这心里头实在是突突的没个着落。”
老武安侯面色冷凝,思忖道:“先前巧儿那丫头传话说怀疑皇后?”
“是,起因就是皇后与娘娘说了那么句话罢了,看起来皇后的疑点确实最大。”
“派人仔细查查皇后,另外……去查查那个长公主。”老武安侯若有所思道:“皇后是有理由对她出手,不过可没有理由对路嬷嬷下毒手,查清路嬷嬷的死因才是这件事的关键所在。”
“路家人也不必再留着了,都送上路罢。”
“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连吃几个闭门羹的单若水如今已然变成了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回到府里便直奔书房而去。
她还记得当初母妃和三皇兄是怎么说的——她的驸马家很有能耐,很得父皇重视,若有驸马求情,或许父皇会网开一面?
至少对她这个女儿大可不必那么狠心绝情才是。
此时此刻,她仿佛已然选择性遗忘了她是怎么对待卢靖嘉的。
又或许,自视甚高的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她是君驸马是臣,理所应当包容接纳她的一切。
毕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来到书房门口,她也没等门口的太监通传,直接就推开门闯了进去。
里面的卢靖嘉登时一惊,下意识就要收起画卷。
却已经来不及了。
单若水再蠢,可是作为女人的一点直觉还是有的,一见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就立马察觉到了异样,上前几步一把夺下画卷。
只听“哗啦”一声响,画卷在这夫妻二人手里瞬间变成了两半。
“公主!”卢靖嘉登时心疼极了。
向来平淡如水的一个人,连亲眼看见妻子与男宠嬉闹都能面不改色,此时此刻却一脸愠怒。
单若水见状不免愣了一下,而后愈发暴怒,“急成这样?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贱蹄子!”
说罢便将手里的半张画翻了过来,卢靖嘉想阻止都来不及。
好巧不巧,正正好就是上半张。
刹那间,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呈现在眼前,惊得单若水当场呆愣住了。
“怎么会是她?”
一袭红衣张扬明媚,眉目如画,倾国倾城。
不是单若泱又还能是谁?
“怎么会是单若泱那个贱人!”单若水发狂似的将手里的画撕了个稀碎,而后甩手给了卢靖嘉一耳光,满脸狰狞道:“难怪你自打成亲以来就对本宫不冷不热,原来早就被那个贱人勾引得丢了魂儿?你是不是还在心里恨本宫当初横插一脚抢下这门婚事?”
“本宫乃当今天子的金枝玉叶,能下嫁给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倒还敢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骨头!”
“既是你如此不情不愿跟本宫做夫妻,本宫便如了你的愿!来人,将这个贱骨头给本宫阉了!”
“公主!”
“六妹妹且慢!”听了一耳朵秘密的单子润赶忙抬脚走了进来,“再怎么说妹夫也是朝廷官员,哪里能一个不痛快就将人给阉了的?你这不是胡闹吗?若叫父皇知晓此事必定轻饶不得你。”
“眼下你母妃才刚刚不知犯了什么事儿引得父皇如此震怒,甚至连累你也遭到父皇的厌弃,你若再在这当口如此任性妄为,恐怕再也不能挽回父皇的心意了。”
“况且妹夫也不是普通人,哪里是你能随意喊打喊杀的?你若当真敢那么干,卢家全族非得恨死你不可,你还想不想当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了?”
刻意加重的“金尊玉贵”四个字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所幸有了“父皇”这么一记重锤砸下来,单若水倒也勉强冷静下来能听听人话了。
见她迟疑,单子润扫了眼散落在地上的碎片,目光微微闪烁,接着劝道:“夫妻间吵吵闹闹再是正常不过,妹夫也并不曾当真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哪里就犯得着闹到这个地步呢?”
“怎么不算不可饶恕?”单若水对这话表示十分不服,冷笑道:“他身为本宫的驸马却一心惦记着那个贱人,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忽而又想起来什么,脸色愈发难看至极,“整天有空就泡在书房,本宫还当他真是那一心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呢,原来竟是躲在这儿想那等龌龊事,真叫人恶心!”
一直沉默不语的卢靖嘉听到这儿终于是忍不住了,脸色涨得如同猪肝,怒道:“公主还请慎言!我有不妥之处不作狡辩,但我对长公主绝不敢亵渎,你休得血口喷人!”
“你竟还敢对着本宫大呼小叫?”单若水气得脸都扭曲了,满眼的嫉恨之色浓郁到令人心惊,“不敢亵渎?难不成还将她当成那九天之上的仙女了?还不敢亵渎?真真是笑死个人了!她连妹夫都能勾引,根本就是个人尽可夫的骚浪贱货!”
啪!
一室寂静。
单若水捂着自己的脸呆愣在原地,眼前是一双愤怒到泛红的眼睛。
“我与长公主甚至从未私下说过一句话,谈何勾引?你不该用这等污言秽语去说她,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卢靖嘉弯腰将地上的碎片全都拾了起来,一边说道:“公主说微臣打从成亲那日起便对你不冷不热,这话微臣不敢苟同。”
“微臣固然惋惜,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从未敢想其他龌龊之事。与公主成亲之后亦是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可公主是如何做的?对着微臣颐指气使,想骂就骂想训就训,微臣哪里是您的驸马?不过只是任您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罢了,与这府里的任何奴才都无甚差别。”
“微臣生性内敛,又兼初入朝堂事务繁杂……公主便嫌弃微臣不解风情、又没功夫陪您嬉笑打闹,索性便养了男宠来排遣寂寞,却不知将微臣这个驸马置于何地?”
“过去家中长辈常说微臣的性子太过软,可无论如何微臣终究也还是个男人,公主的种种言行举止无不是在将微臣的尊严放在脚底下肆意践踏□□,微臣又岂敢再对您心存情谊。”
人的日子一旦过得不如意了,便会抑制不住格外向往心中隐蔽掩藏的那份美好。
而单若泱这个本该成为他妻子的人、又是令他一眼万年的那一个,便是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那份美好。
“这副画是前些日子才画出来的。”卢靖嘉露出自己手里的那半张,日期清晰可见,恰恰正是单若水刚开始养男宠之后几日。
“微臣与公主之间着实难以磨合,大可不必互相折磨,微臣这就搬离公主府……若公主能够请旨和离,微臣亦无异议。”
说罢便拂袖而去,手里仅仅只拿着那份残破的画卷。
单若水一脸茫然无措,竟久久未能有所反应。
“六妹妹你……嗐!”单子润摇摇头直叹息,转头便也追了出去,“我去再劝劝妹夫,你也收敛收敛脾气别再瞎闹腾了。”
而就在不远处住着的单若泱却全然不知隔壁这两口子因着她的缘故已经闹到要分居和离的地步了。
当然了,便是知晓了也左不过是一笑了之。
愧疚是不可能愧疚的,她可没那闲心思去勾引什么男人,尤其还是别人家的男人。
所以他们怎么闹也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个耿国忠……公主究竟是如何想的?”萧南妤始终是有些不放心,皱着眉头道:“如今谁也无法证实他的身份,说什么都是他自个儿一张嘴罢了。”
单若泱没多说什么,直接吩咐人将他给带了过来。
张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你来找本宫究竟有何目的?痛快点交代清楚了本宫还姑且能考虑考虑,若还藏着掖着不肯说……本宫可没那闲工夫跟你玩儿什么猜猜猜的游戏,你便即可自行离去罢。”
听闻这话,耿国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沉默许久。
就在单若泱快要失去耐心之时,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说道:“我想参军。”
“参军?”
“不错,早就想了,只是……”耿国忠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些年朝廷几乎年年都在裁军,更别提什么参军的门路了,我也实在没有办法。”
开始裁军是什么时候呢?便是周景帝开始沉迷追求长生不死那会儿起。
说得好听是什么如今国泰民安,养着几十上百万大军实在是太过浪费,为了给朝廷减轻负担故而决定裁军。
可事实上,哪里真就那么安稳了呢?
家里内部有那年年烧杀抢掠的胡人,外头还有几个邻居也不太好相与,个个都垂涎着这片富饶的土地。
说穿了,周景帝就是追求长生花费得太多,根本养不起也舍不得养着那么多大军罢了。
“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参军?”
第47章
为何?
自然是为了报仇。
这些年哪怕是在逃亡的路上他都不曾落下武艺,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就是为了能够在投入军营后快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断杀敌立功、拼命往上爬,待有朝一日成为军营之中一呼百应之人,他才算真正有了些能够给那个昏君制造麻烦的能力。
他早就想过无数次了,等到那时他就会在皇子当中物色一个明主追随,而后将那昏庸无能的狗皇帝狼狈地撵下台。
可叫他怎么也不曾想到的是,他的计划竟在第一步就已折戟沉沙——朝廷多年以来竟不再征兵了!
他想要去参军根本就找不到任何门路,这几年来活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钻,又不敢表现得太过于明显,以防遭人怀疑先将自个儿栽了进去。
毕竟上战场就意味着流血意味着死亡,若非必要时被朝廷强势征兵,鲜少会有人自个儿要削尖了脑袋往里钻的。
就这么兜兜转转几年,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眼看着他都快要绝望了。
身为一个“平头百姓”,尤其还是一个身份有问题的“平头百姓”,很多事当真不是那么想当然的。
他的地位太过卑微不值一提,他一个人的能力更是十分有限,无钱无权背后无人,想要打开局面都万分艰难。
所以在听到有关当年定国公一案铺天盖地的传闻时,几乎没有怎么犹豫他便迅速启程往京城赶来,目标亦十分明确——寻找同盟。
而护国长公主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或许是自知理亏害怕被人报复,那个昏君下起手来着实狠辣至极,当年获罪的那些官员无一不是被满门抄斩。
有些甚至牵连三族、九族,只恨不能将与之相关的任何一个会喘气的活物都杀了才肯安心。
除了他这么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以外,也就只剩下眼前这位公主了。
打从心底来说,他并没有抱有多少信心。
定国公是这位公主的外祖父不假,甚至她的生母之死都完全可以说是因此而起,可周景帝却也到底是亲生父亲。
再者说,她如今所拥有的这样尊贵的身份地位以及享之不尽的奢华生活也都来源于周景帝。
无论是从父女亲情还是切身利益相关来看,他都不认为这位公主会选择帮助他,更大的可能就是反手将他交给周景帝。
为何还会跑这一趟?
不过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罢了。
他已经二十五了,再怎么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几年……不说他等不等得起,他都怕还没等他钻出个门道来呢,那个昏君自己先死了。
那可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能活活噎死人的程度。
反之,以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将他送进军营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是以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哪怕希望极其渺茫,也值得他冒险一试。
打从见着面知晓他身份的那一刻开始,他未曾在这位长公主的脸上看到一丝看“通缉犯”的表情,似乎也没有要将他送到周景帝面前的想法。
无论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这无疑让他的心里更添了些许希冀。
当然了,他也没蠢到将真实的意图大咧咧和盘托出,无论人家心里是否有数,话都绝不能从他嘴里出来。
是以他沉默了良久还是选择避而不答,只跪下诚恳道:“能够参军是草民自幼的志向所在,长公主若愿意帮这个忙,从此以后草民绝不会再以任何形式来叨扰您,您全当不认识草民。”
“当然,倘若他日有任何能够为长公主效劳的地方,您也只管发话,草民必定竭尽所能报答这份恩情。”
一句“自幼的志向”,似乎也隐晦向她证实了自己的心意,更是坚定表明绝不会因这次的“帮助”而强行将她也绑上自己复仇的大船。
全然就是破釜沉舟式的放手一赌。
赌她心里有恨。
赌她其实也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仇人。
毕竟,纵是她能因着一份父女亲情而对周景帝感情复杂,但还有个权势滔天的武安侯府呢。
单若泱看了眼萧南妤,而后淡淡说道:“你先退下罢。”
耿国忠听闻此言登时心中一喜,没有当场发怒将他扭送进大牢便代表这件事有很大的机会!
或许不过还是略有些许顾虑?
对此他倒也能够理解,终究公主与他是不同的。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单若泱才问:“你觉得他的身份可信吗?”
萧南妤点点头。
方才打从那人进门起她全程什么也没干,就顾着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了,哪怕是一个细微的眼神表情都未曾放过。
“他很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很显然,一份埋藏了二十年之久的血海深仇并非想克制就能克制得住的,眼睛里隐忍的恨意很真实。当然了,善于伪装者并非没有,不过若能伪装到这个程度,那他也算得上是个世间鲜有的能人了。”
一个是爱,一个是恨,这两种感情是最浓最烈最难演得完美无瑕的。
有句话说得就很好——有些感情便是嘴上不说,眼睛也是藏不住的。
是以单若泱其实也更倾向于相信他的身份。
终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跟如今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之间根本就是天差地别,想要从外在去判断两者之间的关系无异于痴人说梦,否则他怎么敢来京城?
如今便是官府拿着当年的画像来仔仔细细比对都无法确认。
况且定远大将军全家上下也都死绝了,更无人能够证实什么,至于那位所谓的忠仆……还是那句话,口说无凭。
“眼下除非定远大将军从棺材里亲自爬出来,恐怕便再没什么法子能够验明正身了。”
“所以公主打算冒险吗?”
“有何不可?富贵险中求嘛。”单若泱故作轻松地笑笑。
这条路本就没有什么绝对、肯定,任何一个人都存在背叛的风险,任何一个计划都存在失败的可能,哪里有那么多万无一失?
若遇着个人遇着件事都不断瞻前顾后下不定决心……或许可能会避开很多危机,但也一定不会成功。
“既是想干票大的,适当的冒险精神总还是要有的不是。况且他又没说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上哪儿能懂那么多去?我不过是个心软懵懂的公主罢了,被‘故人之后’的花言巧语所蒙骗,我也很冤呐。”
这么含糊不清的一件事,可无法作为什么证据能够将那顶大逆不道的帽子扣死在她的头上。
而对于她来说,只要不是盖棺定论辩无可辩之事,就值得她去冒险一试。
“我只想法子将他送进军营当小兵,其他任何事都不会沾手,后面的路我更不会去插手,也没那能耐去抬举他多少,全凭他自己罢了。正如他方才所言那般,将他送了进去之后我便全当不认识这个人。”
“若他没那能耐,我也不会损失什么,若他不负所望自个儿爬了起来,那便是一个极好的盟友。”
萧南妤想了想,也表示认同,“咱们走的这条路本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两个“疯女人”向来是“臭味相投”共同进退,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恩爱两不疑”了。
“我先去看看玉儿今日的功课做得如何了,待用过晚饭之后书房见罢。”
萧南妤离开没一会儿,便有门房来报,“六公主带了一堆人意欲强闯进来,已经顶不住了。”
长公主府有亲兵把守,作为六公主的单若水也有,双方谁也没比谁强,不过到底占了个公主身份的优势,底下的人束手束脚难免落于下风。
话音才落地呢,远远儿的就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这杂乱的动静,估摸着人是不少。
单若泱登时脸色一沉,“将府内亲兵全都叫过来。”
这时,气势汹汹的单若水已经来到了跟前。
正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虽说所谓“情敌”也就是她自个儿单方面认为的。
又兼过去的种种恩怨——一次又一次打她耳光、抢走了父皇的宠爱、比她奢侈豪华数倍的公主府、衬得她如乞丐一般寒酸的嫁妆……新仇旧恨加一起,登时一股子邪火直冲天灵盖儿。
“贱人!”甩手就挥了过去,却压根儿没能碰着人。
单若泱动作灵敏地死死扣住她的手,一边铆足了劲儿反手就还给她一巴掌,讽刺道:“你自己说说这都是第几回了?怎么从来就学不乖呢?脸皮子又痒了想叫本宫给你挠挠?那本宫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甩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刚好两边又对称了。
单若水是带了不少人来,可那些人哪里敢对主子动粗呢?就如长公主府的人不敢对她动手一般。
这会儿一群人站在后面左瞧瞧右看看,谁也不敢上前,只能是干瞪眼罢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也不知究竟是疼的还是气的,单若水的两只眼睛都红了,满脸狰狞地看着她,怒道:“你勾引我的驸马在先,这会儿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你可真是臭不要脸!欺人太甚!”
罢了又转头瞪那些手足无措的亲兵,恨恨道:“都还愣着作甚?将这个贱人给本宫拿下,否则本宫就将你们的脑袋都砍了!”
一众亲兵听闻此言不禁满脸纠结,犹犹豫豫的谁也没敢先冒这个头。
单若泱鄙夷道:“有空好好多补补脑子,但凡你的脑子能有花生粒那么大都不至于能说出这种话。本宫是长公主,你这么一个小小公主见着本宫是该要行礼问安的懂吗?如今擅闯长公主府邸、言语冒犯侮辱、又喊打喊杀,这叫什么?”
“这叫以下犯上!”
此言一出,那些犹犹豫豫的亲兵是彻底消停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作壁上观。
六公主不好伺候,可长公主更不能得罪啊。
恰在这时,一串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匆匆而来。
赫然正是长公主府的亲兵。
几乎倾巢出动,瞬间就将这偌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密不透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极其强烈的压迫感之下,无脑张狂如单若水也不禁变了脸色。
却到底乖张跋扈惯了,又自认为这件事上是自己占理,便仍强撑着不肯退缩。
“我便是打你骂你又如何?这都是你自找的!你都敢做出勾引妹夫那般下贱之事,我凭……”
话还没说完,又是“啪啪”两声脆响。
单若泱黑着脸,无语道:“你打哪儿听来的闲话?本宫勾引你的驸马?真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或许你的驸马在你眼里千好万好,却也大可不必当成那人人都想咬一口的香饽饽,至少本宫可不稀罕别人家的男人!”
“你少在这儿狡辩!若非你勾引得他神魂颠倒,他又怎会整天泡在书房沉迷你的画像不可自拔?我看你分明是记恨当初我将他抢了过来,害你只能嫁给一个丧妻带孩子的老男人,便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故意勾引他来报复我罢了!”
显然,哪怕卢靖嘉已经将话说得那样清楚明白,单若水也坚决不肯承认是自己的缘故才导致夫妻离心,只一门心思咬定是单若泱这个老仇人故意所为。
越想她便越气恨,言语也愈发刻薄污秽起来,“还有脸口口声声仗着自己是长公主作威作福,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干净了!像你这种连妹夫都要勾引的贱人比那秦楼楚馆的贱皮子又好到哪里去?合该浸猪笼才是!”
单若泱的脸彻底冷若冰霜,一字一句道:“本宫再说最后一遍,由始至终本宫都从未勾引过你的好驸马!”
“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问题自个儿闹去,敢来攀扯本宫便休怪本宫不客气。来人,六公主以下犯上、多次警告仍不思悔改,实乃冥顽不灵胆大包天,将其拿下杖责五十扔出门去!”
“日后她若胆敢再次强闯入门,尔等只管将她乱棍打了出去,打死打残听天由命!”
“是!”
在单若水震惊之时,一众亲兵已然上前将她给扭了出去。
“单若泱你敢!”
“那你可千万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瞧,看本宫究竟敢不敢。”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单若水凄惨的尖叫声。
起初还伴随着丧心病狂不堪入耳的辱骂诅咒,没一会儿她就再不敢了,话锋一转开始痛哭流涕拼命求饶。
“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货。”单若泱轻蔑地“嗤”了一声,指了指属于六公主府的那些亲兵,淡漠道:“将他们打出去。”
很快,外面便有人来回话,“六公主已经晕死了过去。”
“打完不曾?”
“还剩二十大板。”
单若泱漠然点头,“叫府里的大夫去瞧一眼,若性命无忧便将她弄醒接着打。”
“是。”
“等等。”
“公主还有何吩咐?”
“打完之后叫嬷嬷将她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拿给本宫,多沾点血。”
那亲兵明显是愣了一下,一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等着他前脚才走,单若泱就说道:“去备马车,本宫一会儿要去探望李答应。”
进宫之后,她便直奔景福殿。
红着双眼满是恨意道:“请父皇恩准儿臣前往华阳宫!”
周景帝看她的神情复杂极了。
这些年之所以如此忽视甚至憎恶这个女儿,无非就是恨她没有用,没能留得下她母妃罢了。
可如今知晓当初他心爱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自尽而亡,而是被人害死的……那这份憎恶也就不再成立了。
再思及先前那二十年她所过的日子,一向“天错地错朕都绝不会有错”的周景帝竟难得生起了一丝愧疚之情。
又兼这些日子想璟贵妃想得实在有些多,且知晓她并非怨恨自己而宁可结束生命,一时间过去的那些浓情蜜意也再次涌上心头,以至于他现在看他们宝贝女儿的眼神实在柔和慈爱到不可思议。
得幸亏单若泱不知他心中所想,否则非得白眼翻上天不可。
这叫什么呢?纯纯就是自欺欺人。
璟贵妃不是自尽死的能代表什么?代表她就不恨他了?笑话。
自己做出灭了人家全族的血腥恶事,究竟怎么还能有本事如此自我感觉良好?
“想去为你母妃报仇就去罢,留着她一条狗命就行。”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太好,又赶紧找补了一嘴,“她敢对你母妃下毒手,叫她痛痛快快死了反倒是便宜她,且留着慢慢折磨。”
这恶心巴拉的眼神,这柔到恨不能滴出水来的语气……活脱脱跟被人夺舍了似的。
单若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拔腿就溜了。
作为曾经横行宫中二十年荣宠不衰的李贵妃的寝宫,华阳宫向来就是那一等一的热闹奢华之地。
而今,外头被人严防死守着,里头空荡荡的连宫人都未见一个,听说是被皇后给调走了,只留下一个老嬷嬷伺候。
殿内一应摆设也都不见了踪影,说是要符合答应的身份,不能僭越,可实际上却连替换之物都未给,整个房子空空如也,就跟那寒冰洞窟似的。
进到里面才发现皇后已经在了。
李答应正狼狈地跪在地上,脸颊红肿有如猪头,嘴角还渗着血,显然是被打得不轻。
一见她来,皇后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很是善解人意道:“若泱在宫外难得来‘看’她一回,本宫就不与你争抢了。”
“恭送母后。”
全程,李答应都只低垂着头未见丝毫反应,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般。
见状,单若泱冷冷地笑了。
一个精于算计一心往上爬的女人,一个口蜜腹剑背着无数血债的女人,又怎会如此轻易被打倒?
哪怕是吓成那样都没变成一个疯子,只不过降个位份被禁足就成傻子了?
笑话。
只怕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身上孽债太多容易遭报复,索性便表现出一副不堪打击行尸走肉的状态,企图尽量躲避一些□□折磨罢了。
毕竟报仇嘛,仇人反应越大才越有解恨的舒爽感,似这般麻木无动于衷的状态简直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叫人自觉无趣憋得慌。
还想在她面前装?
“来人,将本宫带的礼物递给李答应。”
身后的嬷嬷立时上前,打开包裹掏出里面的东西扔在了她的面前。
是一件鲜艳华贵的衣裳,看起来有点眼熟。
李答应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巨变,抓起那件衣裳仔细瞧了又瞧,彻底慌了,“你对六儿做了什么?这件衣裳上为何会有这么多血迹?事情是我做的与她没有丝毫关系,她可是你的妹妹,你不能迁怒于她!”
瞧,这不就立马恢复神智了。
单若泱满意地翘起嘴角,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惊惶失措的神情,直到欣赏够了方才开了口。
“有句话叫父债子偿。你是她嫡亲的母妃,你犯下的罪恶怎么就与她无关了呢?她是你亲生的,这便是她的原罪。”
“不!不可以!皇上不会看着她……”
“看来李答应还不知道吧?她已经被父皇彻底厌弃了,直言无召不准她再踏进皇宫一步。”
李答应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愈发浓重,嘶吼着哭喊,“你究竟将她怎么了?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你冲我来啊!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
“你放心,本宫当然会冲你来,怎么可能会放过你呢?”还不等她惊喜放心,单若泱就接着轻笑一声,一脸戏谑,“不过这也不妨碍本宫收拾她,谁规定本宫只能选择一个来报仇了?你、单若水、单子鸿,你们母子三人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哦。”
“你!”李答应气得眼前发黑,一双手死死抓着那件衣裳,上面大片殷红的血色令她的心不断下坠,一叠声追问着就想知道单若水的情况。
偏偏单若泱就是不肯告诉她具体实情,只似笑非笑道:“你不必担心,本宫不会轻易弄死你们母子三个的,那有什么意思呢?今日本宫也不过就是且先浅浅收点利息罢了。”
“现在是你,等收拾完你之后便该轮到你的儿子了,你说本宫究竟该用什么法子收拾他才好呢?”似是很苦恼,单若泱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苦思冥想起来,忽而眼睛一亮,“说来他这么年纪轻轻的就丧失了某些能力着实可惜,恐怕心里也憋得很呢。”
李答应的心里顿时冒出不好的预感来。
就见她眉眼一弯,笑得很美。
可在李答应的眼里却如同恶鬼一般可怖。
“所以本宫决定帮他找回一些快乐……先前他仗着身份威逼利诱玩弄了不少少年,其中甚至还有孩子,如今也该轮到他还债了是不是?”
“不!”领悟到她话中含义的李答应瞬间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你不能做出那种事!他是皇子,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不会放过你的!”
单若泱不屑地撇撇嘴,“第一,他早就被父皇厌弃了,提起他都只觉得是皇室的耻辱。第二,如今父皇对本宫万分愧疚怜惜,且父皇对本宫的母妃又是如此‘一往情深’,怎会不准本宫为母妃报仇雪恨呢?”
“你扪心自问,以父皇的性子他当真会管吗?”
管?管什么?
素来当皇帝的都是那么一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
先前因璟贵妃“愤而自尽”,他都能迁怒于刚刚出生的女儿,二十年来不闻不问厌憎至极。
如今还指望他能对单子鸿如何宽容?
莫说其他,便只“她的儿子”这一条就足够周景帝憎恨极了。
再怎么离谱的报复行径,他恐怕也只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思及此,李答应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不……不要……”只见她连滚带爬上前不断磕头,哭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罪该万死,我这就以死谢罪,只求长公主放过那两个无辜的孩子,他们也是你的哥哥和妹妹啊!”
“想死?你若死了,你的一双儿女也必然不会有命活着了。”单若泱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一脚狠狠踩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撵了撵,直到听见她痛苦惨叫起来方才满意地笑了。
“你最好给本宫好好活着,若敢叫本宫还未撒完气就死了,那剩下的就该轮到你的儿女来加倍偿还了,等本宫折磨够了,再将他们送下去陪你。”
李答应顿时心生绝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连死都变得如此奢侈遥不可及。
还有她的一双儿女……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真感觉到了一丝后悔。
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单若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好整以暇道:“劳烦嬷嬷辛苦一遭,仔细伺候伺候李答应。”
“奴婢遵命。”
特意带来的这位嬷嬷便是为李答应准备的,那一手针线活儿实在是好。
只见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瞧,一排长短不一粗细不一的针正泛着刺眼的银光,冷冰冰的,一股寒意打从脚底生起直冲头顶,令人不禁头皮发麻。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时辰内,凄厉的惨叫声充斥着整座华阳宫,连带着路过外面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吓得是浑身汗毛倒竖,拔腿就溜跑得飞快。
此后的每一天,打从景福殿拿了奏折出来的单若泱便又多了一份工作——去华阳宫“探望”李答应。
每天固定一个时辰,雷打不动,各色花样换着来,势必要让李答应感受到最“用心”最“体贴”的照顾。
再加上平日宫里的皇后以及其他有旧怨的嫔妃,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李答应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仿佛不过是一夜之间,她那满头的发丝就已经完全变成了白色,如今瞧着便真就是实打实的老妪了。
生怕她扛不住被折磨死,单若泱甚至很贴心地叫来太医每日为她诊脉,各色上等的伤药和调理身子的大补汤更是不间断,硬生生将她的命给牢牢吊住了。
可这样苟延残喘还真不如死了痛快呢,真真是切身体会到了何为生不如死。
经此一事,似乎被这位护国长公主的狠辣所震慑,一时整个皇宫内部所有人以及满朝文武都对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再不敢将她当作那个懦弱无能任人欺辱的软柿子来看待。
凡每每所经之处,众人无不万分恭谨尊重。
便是借着周景帝突如其来的过分浓厚的“父爱”,偶尔于君臣商议政事时插上两句嘴,大臣们也都不敢出言斥责。
除了她本身不好惹以外,更重要的还是上头坐着的那位——那一脸纵容不懂事的孩子任性胡闹的表情实在叫人牙疼。“公主。”
这日才回到府里,无忧便找了过来,一脸严肃附耳道:“最近一段日子总有人在探查路嬷嬷之死,奴婢再三验证,疑似……武安侯府的人。”
“武安侯府?”单若泱心里登时紧了紧,莫非是对她起疑了?
这可真是稀罕,竟然有人能怀疑上她?
看来那个武安侯府有一只人老成精的老狐狸啊。
“不能再叫他查下去了,凡事但凡做过必留痕迹。”单若泱的神色略显凝重,沉思片刻,吩咐道:“去找萧姑娘说一声,该叫武安侯府自顾不暇了。”
先前吃空饷一事虽在周景帝的强势之下勉强揭了过去,但相信朝堂之上对此深感不满之人多得很,相信那些正直不阿的大臣应当会很乐于去抓武安侯府的把柄。
连那么大笔空饷都敢吃,这个武安侯府还能有什么是不敢干的呢?有心查一查估计小辫子一抓一大把。
便是有周景帝护着暂且动弹不得根基又如何?只要能叫那一家子忙起来,让他们无法分心再来查路嬷嬷的事。
再者说,周景帝的一味偏袒可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所谓物极必反。
一次两次勉勉强强也就咬牙捏着鼻子当看不见了,可若是小辫子抓得多了,回回都这么毫无底线的袒护,那对武安侯府乃至周景帝本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潜在威胁。
文武百官不是傻子,百姓也不是瞎子,这份愤怒不满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猛然爆发也是必然的。
且一旦真到了那个地步,爆发出来的威力绝对是不可小觑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皇权,并不代表无懈可击。
如此一来既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又能给那两个埋些雷,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公主……”耿国忠早已蹲守多时,一看见她便迎上前来。
都不必开口,看他那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就知晓他要说什么。
单若泱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便给了一个确切的答复,“这两日本宫会帮你安排妥当,你只静心等候就是。”
耿国忠顿时大喜过望,“谢公主!”
回到内院,单若泱就打发人去找来了林黛玉。
“公主找我?”
不过是几日不曾好好看看,小姑娘仿佛又长高了不少似的。
单若泱的心里顿时就生起一种老母亲的欣慰感,“这样的年纪抽条儿抽得可真利索,再过不久我们玉儿就要长成大姑娘了。”
又问了些生活琐事和功课之后,这才切入正题。
“你与贾家那位琏二奶奶的关系如何?”
林黛玉似乎很是诧异她突然问起这个人,不过还是如实回道:“那人向来是个精明的,昔日在府上待我倒也还算照顾。”
言下之意就是说,并非真正交心之人。
单若泱了然点头,道:“明日你且打发人去递给话儿,叫她过来一趟。”
若正经有什么吩咐,大可直接传公主口谕便是,偏要绕个弯子叫她出面请人……也就是说此事得避着些人才好。
机灵的小姑娘立时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当即说道:“虽说老太太那般算计我,但到底也是我的嫡亲外祖母,也不知老太太身子如何了。”
“鬼灵精。”单若泱笑骂。
翌日一早接着传话,王熙凤一时间还真就呆愣了片刻,旋即忙就叫人套了马车。
临出门,却在门口瞧见了一对奸夫淫/妇。
只见尤二姐死死抓着贾琏的衣袖,满脸泪痕伤心不解地追问,“好端端的二爷怎就说甩手就甩手了?竟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以至于二爷如此避我似蛇蝎?我日日蹲在荣国府门口,好不容易才蹲着二爷的人,今儿无论如何二爷也定要与我掰扯清楚才行。”
到底是曾经上过心的女人,见她这般憔悴伤心的模样,贾琏心里着实也不是个滋味儿。
可想到自己的身体状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堕落,他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可不代表他能接受让旁人知晓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叫他还如何能将尤二姐抬回家中?多弄个女人回来一道儿守活寡不成?
是以贾琏还是狠了狠心,冷着脸无比厌恶道:“爷不过是随便玩儿玩儿罢了,玩儿腻了自然就懒得再搭理,难不成你还真当爷会娶你进门?你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个什么,也配进咱们荣国府的大门?”
说着还一把狠狠甩开了她的手,满满嫌弃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尤二姐闻言登时大骇,满脸不敢置信地连连后退几步,刹那泪如雨下。
“你果真是哄我的?原来你也嫌弃我……”
“贾琏!”一声怒喝,只见尤三姐抄着一根棍子就打了过来,“想要占便宜的时候捧着我二姐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的哄着,如今吃够了玩儿腻了就翻脸不认人?我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
一时不察,贾琏被棍子连砸好几下在身上,结结实实一点儿都不带闹的,只打得他龇牙咧嘴哀嚎连连。
“你们都傻了不成?快将这个疯婆子给拦住!”
到底是在贾家门口,随着他一声令下,立即便有小厮上前帮忙。
尤三姐一个女人家,再怎么泼辣也不可能是几个男人的对手,当下便被摁在了地上。
贾琏长这么大,除了家里的母夜叉还真没人敢叫他受过这种委屈……不对,连母夜叉都不曾这样狠过!
身上着实疼得厉害,加之尤三姐人虽被制住了,可嘴里却还在叫骂个没完。
什么狠什么脏捡什么骂,最后一句“没用的废物”更是狠狠戳在了贾琏的肺管子上,当即人都气炸了。
上前便是几脚狠狠踹在尤三姐的腹部、胸部,疼得她惨叫连连。
正在一片混乱之时,忽闻“砰”的一声闷响——竟是尤二姐不声不响一头狠狠装在了墙上,霎时红红白白迸发四溅。
所有人都傻了眼。
冷不丁一声凄厉嘶吼,“二姐!”
马车内,王熙凤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甚至连眼皮子都未曾眨一下。
对于如丧考妣的贾琏,便只剩下冷笑了。
“将尸体送回东府,叫贾珍打发人来清洗墙壁和地面,奶奶我见不得脏东西,一会儿回来若还未干净,可别怪我不客气。”
一路上,王熙凤都在寻思林黛玉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儿,却哪想人到之后连林黛玉的人都未曾见到,便被人领到了那位长公主的面前。
意识到正主儿究竟是谁的王熙凤登时就紧张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大气儿都不敢胡乱喘一下。
单若泱从来不喜欢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本宫听闻你叔叔是京营节度使?”
“正是……”
“本宫这里有个人心心念念就惦记着想要参军保家卫国,不知琏二奶奶可否帮忙安排一下?当然了,最普通的小兵卒就成。”
“若琏二奶奶愿意帮这个忙,本宫自然也不会叫琏二奶奶做白工,事后自有谢礼,保准儿是叫你乐开花的好东西。”
京营节度使便是最大的长官,只要王子腾点头,旁人根本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塞个人进去轻而易举。
王熙凤思索了一番,觉得若只是一个无名小兵卒也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儿,便点头应承了下来,“长公主请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回娘家。”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家叔叔向来疼我,这事儿应是十拿九稳。”
“那就有劳琏二奶奶了。”单若泱满意地笑了。
京营节度使啊,那可是掌握着京城这一带军队的人,倘若耿国忠有本事混出点名堂来,等王子腾一死……
第48章
王熙凤果真不负所望,翌日下午就传来了好消息。
再没过两天,耿国忠就成功到王子腾的手底下成为了一名新兵。
当然了,虽则单若泱说只当个无名小兵卒就好,什么特殊对待也没有要求,但王子腾这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拿这话当真。
是小兵不假,却绝不是无名小卒,而是跟在王子腾身边的一名小兵,也可以称之为亲兵。
旁人不知其中内情,见此情形也都只以为是王家哪里来的穷亲戚罢了,虽不见得有多少怨言,不过对这个空降而来的人看不起、不服气却也是人之常情。
这就不是单若泱会去管的了,她只负责将人弄进去,剩下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
军营那种地方人虽多,环境却相对简单得多,绝大多数人都是凭本事说话。
你有真本事旁人就服你,哪怕你空降成为最大长官。
倘若耿国忠连这么简单的状况都无法顺利化解,那就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丁点儿真本事的废物蛋子,烂泥扶不上墙还硬扶什么。
将人送走之前单若泱就说得很清楚直白,也完完全全就是这样做的——只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但绝不会插手。
事情办妥之后,单若泱也信守承诺给了王熙凤一份谢礼。
“先前听玉儿偶然提及,只道琏一奶奶为人很是好学,这些年一面忙着管家里外操持,一面还在不断努力识字,不知如今学得如何了?”
王熙凤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回道:“我……民妇蠢笨,不似林妹妹那般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已能够出口成章吟诗作对,民妇至今也不过才勉强识了几个常用的字罢了。”
“嫁人之后家里家外都靠着你一个人操持,又要养孩子又要照顾男人又要孝顺老人,这种情况下还能够抽出些时间来学习已是极其不易,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说着,单若泱看向一旁的风铃。
随后就见风铃取了一部厚重如砖头的书来。
接到手里,单若泱就开始低头翻找什么,叫面前的王熙凤忍不住开始心慌手抖起来。
难不成长公主要考她学问?
她指定是一问三不知啊!
一瞬间,她仿佛终于体会到了贾宝玉被他老子考学问时的感受。
难怪他每每都浑身战栗直冒冷汗呢,怎么能怪人家孩子胆小如鼠?被考学问真真是太可怕了啊!
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单若泱就翻到了她想找的那一页那一句,抬头却见王熙凤一脑门子的冷汗,当时人都懵了。
“屋子里很热吗?琏一奶奶怎的突然出了这么多汗?”不应该啊,她从来不会在生活上委屈自己,屋子里冬暖夏凉可谓四季如春。
“是……是民妇天生怕热……”王熙凤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看得出来是很努力想要笑的。
这怪异的表现看得单若泱是丈一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没多想什么,很是体贴地吩咐了一句,“去端一碗凉茶来给琏一奶奶。”
说罢又对着王熙凤招招手,“你过来瞧瞧这一句话,可认得全?”
王熙凤嘴里泛苦,只恨不能转身夺路而逃。
然而,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
正满脑子寻思着一会儿该如何应付呢,入目那一行字却令她愣住了。
取息过律,视情节定罪,最重可至斩立决。
还不待想明白,“斩立决”三个字便已叫她下意识一哆嗦。
“看来你是识得这些字的,却可知其意?”不等她作答,单若泱便露出一抹冷笑来,“琏一奶奶的印子钱放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想必高额利息收回手里时得意极了吧?可真真是条一本万利的生财之道呢。”
王熙凤一脸茫然,“可很多人都在放啊,这不是合法的吗?”
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之家的老爷太太们,其中有不少人私下里都会拿私房钱去放贷,并非某个别两个特例。
正是因为知晓这一情况,王熙凤方才没有任何迟疑地接下了这份“活计”。
也正是多亏了这条生财之道,这才勉勉强强将荣国府维持至今,否则便是她将嫁妆全都搭进去也不够这一大家子的豪奢生活。
听罢她这话,单若泱就无语了,指着“取息过律”四个字,“律法这东西,最忌一知半解,别随意打哪儿听一耳朵就觉得自己懂了。”
大周朝律例规定民间允许放贷,但年利率最高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一,否则便是犯法。
而据她所知,民间的印子钱鲜少有合法合规的,大多利息惊人,年利率高达百分之七八十的比比皆是,是朝廷所规定的数倍。
再狠一点的,利滚利到最后,利息十数倍、数十倍于本金。
实在是骇人听闻,跟抢钱又有什么区别?
会去借贷的要么是被逼无奈的穷苦百姓,要么是那做生意周转不灵甚至赔了个精光的商人……总之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群,无一例外必然都是家里叮当响了才会选择借贷。
大多目不识丁的贫民百姓,就更别想着能算明白利息这回事儿了,急吼吼的又稀里糊涂的,等着摁完手印儿再后悔已经晚了。
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
这句话当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卖血卖肉都赶不上利息暴涨的速度,极有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那笔高额欠款。
想豁出去赖账?那纯属是做梦。
能有闲钱去放贷的哪个又是好惹的?对方总会有无数种法子逼债。
到头来卖儿卖女卖老婆,弄得妻离子散也未必能还得完,不知多少人被逼绝望选择自我了结,亦或是带着全家人共赴黄泉求个解脱。
那些贵老爷富太太数钱数得心花怒放,或许未必知晓底下的人是如何去收债的,或许心知肚明却也不以为然。
这种人血馒头不该继续放任,吃人血馒头的也的确该罚,但“法不责众”这句话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单单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还有京城以外的全国各地呢,能干这事儿的个个非富即贵,真要将这些人全都处置了……说实话,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完全没有任何可行性。
思来想去,除非等到将来她成功上位,抓几个典型狠狠处置,再直接从律法上严禁“民间放贷”,开设“国有银行”。
当然了,可行不可行的现在也暂且只能先自己瞎寻思寻思,指望周景帝是不可能的。
单若泱暗叹一声,淡漠的目光看向王熙凤,“你究竟从中收取了多少利息你自个儿心里最清楚,对比着瞧瞧够着什么样的刑罚了。”
“斩立决”三个字牢牢吸住了王熙凤的双眼,一时面色惨白两腿发软。
扑通一声当场就跪了下来,“民妇并不知晓朝廷有明确的利息规定,求长公主饶民妇这回罢,民妇这就回去将外头的本金收……不不不,余下的本金民妇也不要了,全当是为过去无知的自己赔罪,还请长公主高抬贵手放民妇一马!”
单若泱沉吟片刻,道:“此事便是本宫给你的谢礼,不过你也得答应本宫,从此往后不得再放印子钱。”
王熙凤登时大喜,连连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再干这事儿。
反正一个省亲别院已经叫她捞着了不少钱,荣国府的管家权她也不打算要了,男人已经是那副鬼样子,还想叫她往家里搭银子?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手里有那样一大笔积蓄捏着,养她自己和巧儿还有平儿三个人也尽够了,弄几个庄子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叫什么难事,印子钱不放也罢。
“另外,本宫希望你每天都能坚持施粥。无论你究竟是否知晓底下的人都是如何去收债的,总归那些人的灾难也都是因你而起,每天坚持施粥与那穷苦之人全当是为你自个儿恕罪了。”
“也不要求你过多,粥只需最普通的米来熬即可,再配上一个粗面馍馍,每天一个时辰到点即止,花费不了你太多。”
按照这种标准,一年下来也未必能用掉多少银子,倘若自己弄庄子种的话花费就更少了。
王熙凤未曾多犹豫,当即满口应承下来。
她是不信那阴司报应一说的,否则也不敢那般为所欲为,之所以应承得这般痛快不过就是碍于长公主之命罢了,而非为了什么恕罪。
这一点她不说,单若泱心里也有数。
不过无所谓,她怎么想不重要,只要她能将这事儿做了,对于生活极度贫苦的百姓以及那些乞丐来说从中获得的实惠总是真实的。
“本宫姑且信你,希望你别叫本宫失望,否则……”
王熙凤心神一凛,忙道:“民妇糊弄谁也万万不敢糊弄长公主,一会儿回去民妇就打发人去采买,明儿一早就开始!”
单若泱点点头,又道:“倘若你果真信守承诺将此事办好了,日后本宫还能有其他差事交给你,也算是叫你吃上一回皇粮。”
王熙凤登时大喜过望,再顾不上什么害怕了,人还在马车上就已经开始摩拳擦掌铆足了劲儿想要好好表现表现。
一则是好奇长公主口中的皇粮究竟是怎么个说法,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也当不了官,上哪儿吃皇粮去?
一则无论差事究竟是什么,能够由此搭上长公主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族。
“奶奶……”
冷不丁一声轻唤将王熙凤从兴奋中拉了回来,转头却见平儿的脸色难看极了,顿时心头一跳,“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鬼样子?”
平儿看着她,欲言又止,直到她再三催促方才开了口,“奶奶可还记得这桩买卖是谁交给您的?”
“一太太,怎么了?”王熙凤显然还没能反应过来,或许本能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至亲想得太坏。
然而平儿却是旁观者清。
“出于姑侄情分,一太太将一条生财之道分享给奶奶本也不算什么,可一太太分明是那样爱财的一个人,却为何自己不再做了?又不是肉太小不够分,至于要选择自个儿退出‘谦让’奶奶吗?”
王熙凤愣住了,好半天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怀疑她知晓其中厉害,故意坑害我?不可能!当初我才嫁进贾家,与她也还算情分深厚,她何至于要如此坑害于我?”
“奶奶再仔细想想,她告知你此事时究竟是什么样一个当口?”平儿叹了口气,笑容讥讽,“那会儿正是她将管家权交给奶奶之后。”
“我还记得当时是奶奶才接手过来,因太过震惊苦恼于荣国府的真实底子,无奈之下只好求助到一太太跟前,也正是那一回,一太太将这条生财之道告知了奶奶。”
综合种种来看,王夫人显然很清楚地知晓印子钱高昂利息背后的风险,是以在王熙凤接手之后,她那么爱财如命的一个人也还是果断选择了抽身。
要说她是为了坑害王熙凤倒也不至于,只不过当时荣国府公中的财物早已被她掏得差不多了,得叫王熙凤有法子能将那一大家子的表面光鲜维持下去才行,这条“生财之道”无疑是最好的法子。
王熙凤是彻底懵了,可无论她怎么找借口安慰自己,到头来却也还是不得不承认平儿的分析有极大可能是真的。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么多巧合。
“可真真是嫡亲的好姑妈!”王熙凤怒从心起,只恨得牙痒痒,满眼的狠厉之色着实叫人心惊胆寒。
显然,凤辣子这是当真记恨在心里了。
“省亲别院采买的大头已经差不多了,余下那点蝇头小利还不够我跑腿的辛苦钱,我也是时候该大病一场了。”
搁在先前她看在捞了那么多钱的份儿上勉强还能辛苦一番好好帮着操持这个省亲别院的建造,可如今她都恨不得要将王夫人生吞活剥了,再想叫她卖力,门儿都没有!
况且荣国府的管家权也是个大问题,单凭那一大家子的豪奢作风,多管着一日那都是在割她的肉。
眼下少了印子钱那么一个巨大的进项,她是万万舍不得了。
当家奶奶固然风光,却还是银子最好。
更何况她那又算哪门子的当家奶奶呢?
有点事儿还得去跟她那好姑妈请示,活脱脱就是个管家婆子罢了,还是自掏腰包倒贴的那种。
越想,王熙凤便越觉得恶心得慌。
合着嫁妆补贴了进去、杀头的风险也冒了,到头来却连真正当家做主的资格都没有,竟是叫那毒妇坐享其成了。
“这个老虔婆实在是欺人太甚!”王熙凤这会儿是真恨毒了,磨着牙怒道:“给我仔细盯着那老虔婆,叫我抓着把柄非得叫她知晓知晓厉害不可!”
当天夜里王熙凤果断就“病”了,急急忙忙叫了太医过来,自是怎么也查不出个缘由的。
可她就是一脸有气无力地只道身上虚得很,站一会儿就开始两腿发软浑身哆嗦。
太医查来查去头发都快薅秃了也没能查出点什么毛病,难免怀疑她是不是装的,只是见她表现得如此真实却又不敢下定论了,最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摇摇头叫另请高明。
不知内情的其他众人一听这话还只当是病得太严重,一时又到处请太医请大夫,来回折腾了好几天也不见好转。
“上回琏一奶奶还中了邪险些不行了,难保这回不是又……要不还是找和尚道士来瞧瞧?”
贾母一想也是,便连连点头立马打发了人去找。
可惜,本来就是装的,任凭能耐再大当然也都是治不好她的。
就这么折腾了好些日子,眼看实在没法子了,贾母这才提起了管家权一事。
原是想交给王夫人的,可她一听这话立马就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都已经享清福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能有那份能耐啊?况且还有个省亲别院要盯着呢,难免精力不济。”
贾母哪里能不清楚其中的猫腻儿,听见这番推辞不禁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省亲别院”四个字到底还是有用的。
只见她沉思片刻后淡淡说道:“那就叫迎春她们几个一起来管吧,小姑娘家也是该学学管家之道了,赖嬷嬷在旁帮衬着。”
言下之意也就是打算掏她自己的私库来暂且支撑了。
王夫人听着难免肉疼,在她心里早就将老太太的私库当成了宝玉的,多消耗一点那都是在割她的肉。
可要叫她自掏腰包来应付这一大家子的吃喝那她就更千万个不情愿了。
一个省亲别院恨不得要掏空她的家底儿,如今正一门心思琢磨着从哪儿再弄些回来补贴呢,绝没可能再往外掏。
平儿格外注意了些,冷眼旁观这对婆媳的言行举止就知晓她们必定是清楚内里真实情况的,偏这么多年以来还能装着个没事人一般尽情享乐,对她家奶奶的困境不闻不问。
当真是叫人心寒。
知晓果真不曾冤枉了她们,王熙凤也就彻彻底底死心了。
“打今儿起但凡我再补贴进去一个铜板,我王熙凤的名儿便倒过来念!”
有这银子当真不如拿出去施粥,好歹人家吃了她的粥还知道要感恩呢,那一叠声的吉祥话儿别提多好听了。
哪像这一家子狼心狗肺的,割了肉贴在她们身上都不会记她丁点儿好。
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一众嫔妃的省亲别院都已先后竣工,接到底下呈上来择日省亲的折子,周景帝这才恍然,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扒拉出来这件事儿。
没法子,捞银子捞得太不亦乐乎,以至于他早就已经忽略了这叫“省亲别院”,是给嫔妃回家省亲用的。
“既然如此,那就……三日后罢。”周景帝随口就划拉出来一个日子,全然不管如今这般炎热的天气是否合适。
挺着大肚子的贾元春也只好认命。
虽说嫔妃的轿辇不至于晒到大太阳,但温度却丁点儿不会有变化,哪怕是放着冰盆也难以抵挡那份闷热不适。
等好不容易到达被命名为“大观园”的省亲别院时,她那脸色早已差得不能看了,不断渗出的汗水和油已然将精致的妆容毁了个彻底。
着实狼狈。
“娘娘……”王夫人愕然,赶忙追问,“娘娘可是身子不适?快快进去歇歇。”转头立即吩咐请太医。贾元春看着面前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们,不禁流下泪来。
亦不知其中究竟有几分高兴几分委屈苦涩。
到底也还是贾母有眼色,虽红着眼有一肚子话想说,却还是忍住了,麻利地打发人送来热水。
等着清洗干净换下了身上黏糊糊的衣裳后,贾元春这才感觉舒适多了,又经太医确认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事儿,一家子上下可算松了口气。
“娘娘这肚子尖尖的,跟当年我怀宝玉时一模一样,一瞧便是个男孩儿。”王夫人喜滋滋地说道,俨然已经沉浸在“皇子外祖母”的美梦中了。
贾母的脸上也露出笑意来,连连点头表示赞成她的话,又问,“如今月份大了,娘娘的身子可还好?”
“老太太不必担心,这孩子是个乖巧的,从来也不怎么闹腾人。”贾元春双手抚着肚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来。
又问了问老太太和王夫人的身体状况,而后便迫不及待问起了自己的亲弟弟贾宝玉。
“宝玉他……”王夫人登时就红了眼眶,哭道:“自打那块玉丢了之后,他便仿佛换了人似的,再不似从前那般灵气,真就像是没了魂儿一般。”
贾母也难过极了,哽咽道:“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偷了玉,至今都未能找得回来,我可怜的宝玉竟变得像木头人似的,整日里呆呆傻傻的真真是叫我操碎了心啊。”
先前回回进宫王夫人总是对其中具体情况含糊带过,以至于贾元春到现在才知晓,顿时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连忙吩咐人去将贾宝玉带进来。
很快,穿着一身大红色打扮极其华贵喜庆的贾宝玉出现在了眼前。
低着头才一踏进门就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娘娘万福金安。”
“快走近些叫我瞧瞧。”
贾宝玉依言上前,乖乖的任凭贾元春拉着他上下左右瞧了又瞧,自己的一双眼睛却始终低垂着不曾乱瞟。
贾元春又问了几句浅显的功课,他也一一对答如流,只再往深了些便磕磕巴巴不太行了。
完全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学识水准。
不过有了跟三皇子的那档子事儿,他要想走仕途实在是难了,学识差一些对他来说反倒也还算是件好事,省得空有满腹才学却只能眼睁睁接受那残酷的现实,非得逼死个人不可。
贾元春心下惋惜,好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也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会儿倒是不曾有太多想法,仍旧言笑晏晏。
谁想一抬头却看见老太太和王夫人正满脸悲痛地看着贾宝玉,顿时还有些发懵,“我瞧着宝玉这样不是挺好的?举止有度,言行有礼,多乖巧听话的一个好孩子啊,哪里就呆呆傻傻了呢?”
她是不太懂她们口中的“灵气”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瞧着宝玉可一点儿不像个傻子,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分寸。
真要说,无非就是木讷些罢了。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缺点,她反倒更喜欢这样规矩乖巧的孩子,太活泛就意味着容易闯祸。
贾母和王夫人也无法形容出那份缺失来,只在那儿默默垂泪,看着贾宝玉的眼神满满都是心痛可惜。
对此,贾宝玉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但心里的难受却丝毫不减。
他从不觉得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妥,偏老太太和一太太每每看见他就是那种眼神,莫名就给他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似如今的他并不是真正的他,至少不是她们所喜爱重视的那个他。
仿佛他不过只是个鸠占鹊巢的外来人,满满的迷茫不解和负罪感令他愈发不敢也不愿面对她们。
原还想在跟这个亲弟弟说几句话,可眼看这样一副场景,贾元春也无奈极了,只得叫他先行出去。
目光在屋内的一众女眷身上划过,不禁问道:“怎么不见薛家表妹和林家表妹?”
不至于说大家都要来接驾罢,可关系紧密的亲戚家有这样的喜事,来凑个热闹不也是人之常情?
本意是想岔开话题,谁曾想这话才刚问出口,老太太和王夫人这对婆媳的脸色又齐刷刷变了。
贾元春莫名就眼皮子一跳,“难不成又出什么状况了?”
先是王夫人支支吾吾说了与薛家之间的矛盾,而后贾母也含含糊糊地带过林家,所表达出来的意思皆是一样的——关系破裂了,且十有八/九难以修复。
听罢,贾元春的眼前真真是黑漆漆的一片,双手抱着肚子满嘴苦涩,内心更是茫然至极。
先前说好给她帮助的李贵妃如今已经变成了李答应,整天备受折磨正艰难求生,过去这么久了也不见皇上开恩,更不见武安侯府出手拉扯一把,可见是彻底废了。
没了这个人在中间,她要想获得武安侯府的帮助谈何容易?
上回她还听见六公主提起六皇子呢,显然,人家也正盯着武安侯府这份助力,指不定都已经黏糊上了。
这样一个局面下,她的家里人却还能将至亲都给得罪了,真叫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可不信老太太和一太太都没有那份心思,否则何必送她入宫?
既是有心之人,却为何这样扯她的后腿?明明她在宫里已经那般艰难。
苦熬多年方才出了头,硬生生忍着恶心伺候那么一个老头子,好不容易有了……
想着想着,贾元春不禁悲从中来,当场泪如雨下。
“娘娘?”
贾母和王夫人都呆了呆,不知究竟是怎么了。
只听贾元春哭道:“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本该同气连枝互相帮扶的,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啊?”
因着身边有众多宫人在,很多话她实在没法子明说,只得言语隐晦些苦苦相劝。
“老太太和一太太且听我一句,想想法子将两家的关系修补回来罢。”边说,手还在摩挲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婆媳两个瞬间也明白了什么,齐刷刷沉默下来。
许久,只见贾母抿抿唇,声音低沉道:“娘娘放心,玉儿终究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儿,哪里能说断就断呢。”
紧随其后,王夫人也表了态。
当然了,她也就是应付一下,心里头压根儿没觉得有什么可能。
若是为了薛家的银子,那还不如想其他法子来得实际呢。
对真实内情一知半解的贾元春还觉得稍稍安心下来,摸着肚子也露出了笑脸。
而在一旁的王熙凤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儿,暗道肚子里是男是女都还不好说呢,便是个男孩儿,能不能平安长大也都还是未知数,当娘/的想得倒是挺多。
太阳还未落下,宫人便已在催促着回宫。
一家子难免又是执手相看泪眼,依依不舍地告别。
临上轿辇之前,贾元春忍不住回头又再次看了一眼建造奢华的大观园,叹了口气,劝道:“日后再不必如此铺张浪费,中规中矩不出错便差不多了,这样的奢华委实大可不必。”
听闻这话,贾母略显诧异地扭头看了一眼王夫人,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等着贾元春的仪仗队才将将走出视线,她便冷冷地笑了一声,“还胆敢两头糊弄?可真有你的!往后每个月我与你轮流进宫。”
与此同时,在衙门里忙碌一天的林如海终于是解脱了。
正急不可耐的想要往家中赶,哪想没走两步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姐夫请留步。”
循声望去,来人赫然正是单子润。
林如海心中讶异,简单与其寒暄两句,便问道:“六皇子找我所为何事?”
只见单子润笑容亲近,道:“前两日我才找着一位擅长淮扬菜系的厨子,不知姐夫可否赏脸上家中小酌一番?”
林如海心中的疑虑愈发深了,面上却从善如流,“既是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又转头吩咐小厮,“回去告知公主一声,便说我去六皇子府上了,用完晚饭就回。”
“是。”年轻的小子麻溜儿拔腿就跑了。
上了马车,单子润不禁戏谑道:“不过是在外头吃一顿饭罢了,姐夫就连这也要提前向三姐姐禀明?当真没看出来姐夫竟还是个惧内的。”
“惧内”一词与其说是调侃,但搁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却更多是讥嘲的意味。
身为弟弟,这般“调侃”姐夫可不大合适,不像是个正常有脑子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六皇子是傻子吗?显然并不是。
是以,大抵也就是别有用心。
思及此,林如海的脸上适当流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又似强行挽尊般解释道:“公主体贴,素来关心我罢了。”
单子润就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嘴里却叹道:“人人都想娶公主当驸马,却哪里知晓其中的不易之处呢。”
这话就更不合适了。
这时,林如海几乎已经完全确定这人必然是别有用心之辈了。
接连的试探是出于何种目的?想看看他是否对长公主有所抱怨不满?
若有,那这人又想干点什么?
林如海心生好奇,想看看这人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遂也就认认真真演起了戏。
嘴上连连说着“能娶金枝玉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诸如此类的话,笑容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苦涩、言不由衷。
许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接下来的路程单子润并未再提及单若泱,只与林如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朝堂上的事。
等到了六皇子府上时,林如海才发现今日的客人除了他以外竟还有卢靖嘉。
这就更叫人纳罕了,难不成这位六皇子是想通过姐夫和妹夫将手伸进吏部?
宴席是早已备好的,很快满满一桌子美酒佳肴就呈了上来,三人推杯换盏聊得倒也还算热乎。
不过林如海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一直在注意控制自己别贪杯,能不喝就尽量不将酒杯往嘴边送。
酒过三巡,就见单子润突然拍了拍手,笑道:“咱们这样干喝酒怪无趣的,恰好我新买来的几个舞姬还不错。”
话音未落,就见十来个衣着清凉的美人莲步轻移款款而来,伴随着一阵浓郁的幽香。
手里抱着琵琶、古琴等乐器的美人坐下便开始奏乐,余下者则已摆好了姿势,随着乐曲翩翩起舞。
手握酒杯的林如海不禁愕然。
这位六皇子竟想对着自己的姐夫妹夫使用美人计?
这是怎么想的?未免也太荒谬了!
怎么想的?自然是以己度人了。
在单子润看来,做驸马就注定矮了女人一截,在家里处处受制不说,连个睡小妾的资格都没有,实在是可怜得很。
反正这种日子若叫他去过,他是万万难以忍受的,真就是一点儿都没有了男人的尊严。
同样身为男人,他打心底便觉得自己的姐夫妹夫必定也都是一样的。
毕竟有谁会不喜欢左拥右抱妻妾成群呢?这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啊,区别只在于敢不敢罢了。
再者说,有他生母的言传身教,美人计俨然已经成为他最信任最善用的手段了,通过在一些大臣身上的试验结果来看,就更给了他无数信心。
这会儿见林如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舞姬,全然不知他不过是在发呆的单子润脸上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笑容。
等一舞结束,他便冲着那些美人招招手。
美人们很有眼色,立即来到三人身边坐下。
还不待美人挨着自己的一片衣角,林如海顿时就像被雷劈了似的一蹦三尺高,竟远远儿地逃了出去。
“姐夫?”单子润惊呆了,旋即想到了什么,笑得满脸暧昧,“姐夫别慌,出了这个门便再无任何人知晓这件事。”
林如海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叫你姐姐知晓非得揭了我的皮不可。这顿酒我怕是无福消受了,这就先行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溜了,活像后面有鬼追似的。
既然已经知晓了单子润的意图,他自然也没了在这儿虚与委蛇的心情,有这功夫不如早早回家陪陪公主和玉儿。
极其恋家的林如海这一走,单子润的脸霎时就冷了下来,又见一旁的卢靖嘉也是满脸排斥嫌弃地连连摆手躲避那些女人,这心情就更不好了。
无往不利的美人计怎么就在自己的姐夫妹夫身上铩羽而归了?难道公主们就这般可怕?会吃人不成?
瞧瞧都将驸马们压迫成什么德行了。
实在想不通的单子润烦躁地挥挥手,将美人们全都喝退,转头看向卢靖嘉,意有所指道:“妹夫应当知晓我的心思,我亦知晓妹夫的,不如你我一人齐心协力互帮互助?”
卢靖嘉又不傻,哪里还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自打当日知晓他的心思起,这人就有意无意暗示过好多回了,但每每听见却仍旧显得那般刺耳。
他满心不敢有半分亵渎之人,在这个人的眼里仿佛变成了一件可以随手打赏的货物,毫无半分尊重。
低垂的双眼里是瘆人的冷意,抬头的瞬间却化为一片平和,什么话也未说,只对他举起酒杯。
单子润见状顿时大喜,举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随后仰头一饮而尽,笑得无比畅快。
彼时,回到府里的林如海却是一脸苦哈哈,对面是严阵以待的一大一小。
虽不曾叫那些女人沾着一片衣角,却奈何女人们身上的香味儿实在太浓了,难免就带了些味儿回来。
他才一脚踏进门里,那味儿便已经钻进一大一小的鼻子里去了,霎时不约而同掉了脸子。
“父亲……”率先憋不住的就是小姑娘,那眼睛都红了,“公主这么好,你怎么能辜负公主?若是……若是……我不会原谅你的!”
单若泱倒是没说话,但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仿佛藏着无数把刀子,随时要将他凌迟似的。
“冤枉啊……”
第49章
深感头顶悬着的大斧子已然摇摇欲坠,林如海那是大气也不带喘的,噼里啪啦一顿倒豆子倒了个利索。
听罢之后,泪眼朦胧的小姑娘率先就松了口气,小手无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吓惨了的可怜样儿。
单若泱眉梢微挑,“果真不曾沾着一片衣角?”
“千真万确!”林如海只恨不得指天发誓了,可怜兮兮地说道:“我一见情况不好赶忙就跳开脚底抹油了,真真是这辈子都不曾跳得那么高跑得那样快过。”
什么成熟稳重什么温润儒雅,那是丁点儿都不剩。
“姑且就信你这回。”单若泱强忍着笑意,皱了皱鼻子,道:“先去洗干净再来吃饭,一股子味儿。”
林如海下意识抬起胳膊自己闻了闻,随即也皱起了眉头,二话不说沐浴去了。
也不知那些女人身上用的都是些什么香,味儿浓且又难以消散。
再有,许是心理作用又或是其他什么,总觉得这股香味儿充满了风尘气。
爱的爱得不行,不喜欢的闻着便犯恶心。
也不怪单若泱难以忍受,自己男人身上沾着这种味儿,便哪怕是没什么也怪膈应的。
不过她这性子却也有一点好,说信了便是信了,说揭过就揭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还将信将疑阴阳怪气。
是以等到林如海沐浴更衣过后带着一身清爽再过来时,一切已然又恢复如常。
一家三口都习惯食不言,餐桌上很是安静,不过氛围却一点儿也不显冷漠尴尬,偶尔不经意的眼神交错间脉脉温情缓缓流淌,平淡却温度恰好。
知晓夫妻二人还有话要说,吃过晚饭后林黛玉并未再逗留。
“去园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儿。”
这也是他们两人的习惯了,但凡能凑在一处用晚饭,再忙也总要去散散步歇一歇。
奴才们都远远儿的坠在后面,既确保能够随时满足主子的需求,又不会没眼色的去听人家两口子谈话。
林如海一手牵着她,想起单子润的做派还忍不住叹息,“堂堂皇子竟用这样的手段去拉拢大臣扩张势力,甚至连自个儿的姐夫妹夫都……着实也过于下作了些。”
闻言,单若泱就嗤笑一声,“他母妃本就是个被精心调教满脑子以色侍人的舞姬,能教给他一些什么好东西?”
“手段虽下作,不过公主也不能掉以轻心,不得不承认自古以来美人计都是一条不容小觑的计谋。”林如海身为男人自然更懂得男人的心思,面对极致的诱惑还能坐怀不乱的终究是少数。
而只要一时被欲望冲昏头脑踏错一步,接下来可就再由不得自己选择了,不上也得被强行绑上他的那条破船。
就譬如今日,真当他说‘出了这个门便再无人知晓’是真心话呢?
合着人家就纯粹是大发善心请你白玩儿女人一起快活快活罢了?
做什么春秋美梦呢?
但凡他今日稍稍碰了一下那些女人,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除非他能豁出去名声不要脸面不要,还有被公主一脚踢开、被皇上降罪的危险。
既是诱惑,也是把柄。
尤其是对于文人来说,甭管内里究竟如何,自诩清贵端方的文人总是格外在意名声,捏住这个把柄就如同掐住了他们的咽喉。
是以林如海才说这样的手段实在过于下作。
这样的人,便哪怕是叫他登上了皇位也绝不会是什么英明神武的明君。
听他这样嘀咕,单若泱的嘴角不禁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皇上向来是拿儿子当贼防,除了正常的书本以外该教的一点儿也没教,只恨不得彻彻底底都养废了才好。”
“皇子们会长成什么德行几乎可以说全凭各自的心性野蛮发展,再加上身边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胡乱影响,也就不足为奇了。”
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周景帝。
当然了,这话她能吐槽,林如海却不敢接,只得叹息罢了。
“眼下也不知他通过这样的手段收服了多少人,总之也绝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看他那副做派可是熟稔得很,还是要仔细关注些才好。”
较之正常手段来说,如此剑走偏锋虽看起来很离谱很令人不齿,可短期内的确能形成一定的势头。
一旦叫他冒出头来,自然而然就会有其他人主动靠拢过去。
得叫他发展,却又不能真正叫他形成一定的规模,是以必要时候打压一番是必须的。
单若泱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提醒,若有所思道:“他要用这种手段来收服大臣,手底下的美人无论质量还是数量必然都是极其可观的,加之先前给皇上的那几个顶级瘦马……背后给予他帮助的人不仅极其有钱,指定也还有这方面的门路,也或许说是经验。”
否则也不可能如此源源不绝的提供出来,有钱也不是随时随地上哪儿都能买到这种顶级美人的。
搞不好还是自己亲手专门培养出来的,相对来说忠心也更有保障,用起来更放心。
“不然……我接着去同他虚与委蛇?”林如海略带迟疑地提出了打入敌人内部的建议。
单若泱当场就给了他一对白眼,“就他这般下作的人品,你也不怕哪天他直接给你下药将你拿下。我可事先说明白,甭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脏了就是脏了,我是断然不会再要的。”
林如海登时就闭紧了嘴巴。
别说,这还真像是单子润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就在单若泱忙着调查其背后之人时,没成想一条消息却主动送上门来。
“门口来了个乞儿,说是有人叫送给长公主的。”
单若泱很是诧异,接过信封拆开来一看,眼里顿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
内容很简单,简单到只有几个字——六皇子,江南甄家。
“你瞧瞧。”将信递过去,单若泱就埋头在一堆奏折里翻找起来。
萧南妤接过来瞧了一眼,亦不禁面露狐疑,“这字迹怎么瞧着这样眼熟?”
正说呢,单若泱就递过来一份折子,“对比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果真是一个人的字迹,这是谁的折子?”翻到最后,落款赫然正是“吏部主稿郎中卢靖嘉”九个大字,“竟是他?”
“我听驸马提起过,那回单子润宴客他也在。”单若泱手里把玩着那封简短至极的信,面色古怪,“上回驸马还说想要去打入敌人内部,难不成这卢靖嘉已经行动起来了?可他为何要帮我?又是如何知晓我正在调查单子润背后之人的?”
绕几个弯子叫乞儿送上门来可以理解为是不想叫旁人知晓他和她之间的联系,内容又亲自书写且未曾对笔迹做丝毫掩饰,这是主动对她暴露身份,暗示可以信任?
可问题是,他为何要对她告密?
“难不成他知晓了我的心思?不能够吧?”单若泱的脸色有些严肃,拧眉仔仔细细思索再三,也未曾发觉自己有什么地方是露了馅儿的。
“应当不会知晓。”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谁也无法想明白他的用意。
无论是诚心帮忙还是算计着借刀杀人也好又或是其他什么目的,首先必要条件就是他得知道她那份“大逆不道”的心思,否则这一切猜测都无法成立。
直到晚上林如海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儿,还莫名有些酸溜溜儿呢,“合着竟是已经有人替公主打入敌人内部去了。”
单若泱睨了他一眼,笑道:“林大人有这吃飞醋的功夫不如来帮本宫好生参谋参谋?”
“你们两个应是都想多了。”林如海拿起信瞧了一眼,目光落在“江南甄家”这四个字上出了神,“先前我任巡盐御史之时对这个甄家多有了解,也曾多次打交道……”
甄家与贾家其实还算是老亲,不过相较于京城的贾家来说,江南的甄家反倒更加得势些,光凭周景帝回回下江南都要甄家接驾这一点来说,便已足够风光显赫。
又因他们家的老太太曾经做过周景帝的奶娘,故而更多了几分荣耀体面,便是当地的官员也要处处礼让三分,整个家族在江南盘踞多年,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可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
“你是不知道,那甄家比起贾家的奢华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府邸都是金碧辉煌的,恨不得连走路的地板都要镀金镶玉,哪怕是府里奴仆的吃食也都是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山珍海味。”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①
“此乃世人为贾史王薛这四大家族编的一首打油诗,可叫我说,那甄家才是真正一等一的豪富之家,所谓的四大家族与甄家一比怕也算不得什么了。”
单若泱一脸惊愕,“他们家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财富?”
“公主忘了,江南那边最盛产什么?盐商。”林如海不禁冷笑起来,“那甄家与盐商之间勾结颇深,私底下违法乱纪之事未曾少做,在旁人看来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辛苦一下弯腰捡捡罢了。”
一提到盐商,那就当真不足为奇了。
不过,“你既是这样说,那必然是查到了不少东西,为何那甄家却仍旧好好的盘踞在江南?”
林如海无奈地叹了口气,“甄家可以说就是两淮盐场最大的害虫,我哪里是不想收拾呢?做梦都想将甄家给收拾了,可奈何皇上不准许。”
“这大抵也就是卢大人会选择向公主告密的缘故了,盖因这甄家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动摇的,皇上对他们家的维护实在有目共睹。”
既是一时之间无法将其连根拔除,那也就只能先给她透个底,好叫她们两口子心里有个数,免得单子润不死心再被偷摸算计到了。
“说起这六皇子与甄家……我隐约记得六皇子的生母仿佛便是当年皇上从江南带回京城的。”似是又想到了什么,林如海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些许嫌弃的表情,“不说倒也罢了,这一说起来我才惊觉,难怪六皇子的手段如此似曾相识,却原来竟与那甄家是如出一辙的。”
早年才去扬州上任,甄家便尝试过给他送美人,他严词拒绝几次之后才算是死了这条心。
后来在任上时间长了他才知晓,江南那一片的官员后院大多都有甄家送的美人,又兼一些金钱纠葛,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保护网。
听说甄家专门有人在外采买年幼精致的女孩儿男孩儿,就放在家里精心调/教,有“出息”的便认作义子义女再送出去。
“如此看来单子润的生母恐怕也是这么个来历。”单若泱满脸鄙夷,冷笑道:“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住甄家呢,便哪怕是知晓甄家犯的那些事儿也要硬保,想来这些年里甄家可没少给他提供美人甚至是金银。”
都贿赂到一国之君的头上去了,也不怪人家那般嚣张,就连林如海这么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也实在对其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甄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周景帝的想法她大致也能猜到,反正盐场的混乱是难以彻底杜绝的,倒不如将如此“懂事”的自己人保下来,总好过叫旁人去吃下这份好处,那还不定落进谁的口袋呢。
“不过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才不过只是老了而已,他那忠心耿耿的狗腿子就已经给自己找到下家了。”
听出了她言语之中的冷意,林如海的心里忽的有些担心起来,“公主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自然是清理害虫了。
“你信我,倘若叫我那父皇知晓了甄家的行径,他绝对比谁都恼恨。”背着他另找主人是小,关键是甄家想帮着六皇子谋算他屁股底下那张椅子,这就触及他的逆鳞了。
当下,单若泱就打发人去调查单子润与甄家之间勾结的证据。
先前是谁也没往远在江南的甄家身上去想,故而才迟迟未能查出点眉目来,而一旦知晓了目标,再想去查证据可就容易多了。
前后也不过才半个月左右的功夫,她便已经拿到了证据,大致看过一眼,反手就交给了丞相。
因怕某些人趁机使劲儿将单子润直接碾死,她也没叫大臣在大朝上当众弹劾,而是叫人写了道折子。
隔天,她便亲自带着折子去了景福殿。
眼下周景帝对她还正是热乎的时候,见着她也不似过去那般不耐烦了,只那一脸强行慈爱宠溺的笑容实在叫人浑身膈应,倒还不如过去呢。
单若泱强行忍住不适,一脸严肃道:“还请父皇亲自过目。”
“出什么大事了?”周景帝的脸色也稍稍严肃起来,等打开折子一瞧,登时那脸都黑透了,“混账!”说着,便将折子狠狠往地上一摔。
“好一个老六!好一个甄家!朕还没死呢!来人,去将六皇子给朕拿下!”
“且慢!”早已猜到这结果的单若泱赶忙出言制止。
盛怒之中的周景帝又变回了过去的模样,显得很是不耐,怒道:“难不成你还想替那大逆不道的混账求情?”
“还请父皇息怒,暂且听儿臣一言。”一双眼睛扫过屋内众奴才,暗示意味很是明显。
周景帝本不欲听她多言,只恨不得立即将单子润那个逆子处死才好,可见她神情郑重,犹豫了一下便也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将除了丁有福以外的其他人全都打发了出去。
“你说。”
“儿臣姑且说句父皇不爱听的话,在大臣们眼里,父皇已是有了春秋的人……”
周景帝的眼睛瞬间就瞪大了,一脸怒色。
单若泱不禁嗔怪,“父皇别急啊,儿臣自是相信父皇能够长长久久地活着,也无比希望父皇能够永远坐在这张椅子上,但咱们也不得不承认,旁人并非这样想啊。”
“这些年父皇一力死死压着皇子们,朝堂大臣们当真没有意见吗?连儿臣一个公主都听着了不少闲言碎语,可见这里头的意见大了去了,无论是文武百官也好还是民间百姓也罢,父皇未必能再压制多久。”
“在他们看来,父皇年纪大了,理应开始考虑继承人这个问题,这是人之常情。六皇弟身为皇子,对这个位子产生了一些欲望甚至付诸实际行动,在父皇看来的确是罪大恶极,可在大臣们看来却未必真就是什么不可饶恕之罪。”
“终究他也仅仅只是拉拢大臣丰满自己的羽翼,这又哪里能算得上是大逆不道呢?分明就是皇子们再正常不过的竞争行为啊。父皇若因此就下狠手处置了他,大臣们势必是不能接受的,只会影响父皇的英名罢了。”
这话说得实在过于直白,但却又的的确确是事实。
周景帝自己也是当过皇子的,虽说也没有几个兄弟跟他争,但他还是抓住一切机会在努力发展自身势力。
而在朝堂大臣看来,显然这种行为才是正常的,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子应该做的。
只要不曾对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有什么谋害心思,仅仅只是与兄弟竞争是绝对被允许的,甚至是大臣们乐见其成的。
作为帝王,他可以适时出手打压一二,但要以此为由下狠手处置某个皇子那就太过了,必然会引起诸多非议。
道理周景帝都明白,但他还是极其愤怒,“可他胆敢觊觎朕的皇位!”
“父皇您扪心自问,有几位皇兄皇弟不觊觎呢?难不成您还想将所有儿子全都处置了啊?”单若泱趁机顺势给所有皇子都上了顿眼药。
周景帝顿时噎住了,他倒是想,只奈何不能罢了。
“恕儿臣直言,父皇若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六皇弟,非但不能起到杀鸡儆猴之效、打消其他皇兄皇弟的心思,相反,他们只会更小心更谨慎地去暗中发展,更迫不及待想要自己上位。”
“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明白,父皇对他们哪怕是一丁点儿觊觎的心思都是难以容忍的,倘若不能尽快自己上位,迟早要步上六皇弟的后尘被父皇下狠手处置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到那时父皇又当如何呢?”
周景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色愈发漆黑如锅底,神色之中忌惮恐慌之色愈发明显,焦躁道:“那你叫朕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他们发展壮大不管,而后等着他们来推翻朕?”
单若泱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惊诧,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的人,这么简单的事自己竟都没个主意?
眉头微蹙,单若泱犹豫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总归眼下他们的对手是彼此,父皇何不让他们去斗?”
周景帝顿时眼睛一亮,“狗咬狗一嘴毛!”他只需适时平衡他们的势力,便能稳坐钓鱼台静静看着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还是头回见称呼自己的亲儿子为狗的。
果真在一个一心向往长生的帝王眼里,儿子这种生物实在是碍眼得很。
不过如此一来她在中间搅风搅雨的任务就成功转移到了这个死老头儿的身上,更有利于她隐匿自身了。
单若泱不禁微微翘了翘嘴角,抬起头来又再次一脸愤怒道:“不过做皇子的有点蠢蠢欲动便也罢了,甄家这样的行为却实在不可饶恕!”
“儿臣还听驸马感慨过呢,只道父皇一直记着甄家老太太曾经那一口奶的情分,这些年对甄家可谓处处包容看重,如今他们竟胆敢背刺父皇,实在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有负圣恩!”
她这般说,周景帝仿佛也就选择性失忆,忘记了他处处包容看重甄家的真正缘由,显得极其理直气壮,丁点儿不见心虚的。
“况且……”单若泱弯腰捡起那道折子,看着里面的内容满脸嫌恶道:“手段虽上不得台面,但架不住甄家实力雄厚来势汹汹,再叫他们这样胡乱折腾下去,只怕朝堂之上不少人都要被拿下了,届时很难说是否会对父皇造成什么威胁。”
听到这儿,周景帝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狠厉起来。
还是那句话,最了解男人的永远是男人,所谓的美人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小觑的。
况且这世上大抵也没谁能比他更了解甄家在培养美人这方面的能耐了,连他这个坐拥后宫三千的都能满意,更遑论拿下那些大臣?
绝不能再放任甄家用这种手段去帮助那个逆子了。
当即,周景帝就下令将甄家给抄了,全族上下老小全部押解回京候审。
连由头都不必费心去找,当年林如海任职巡盐御史时呈上来的证据都还在呢,亮出来便足以将其抄家灭族。
单若泱适时就拍了个马屁,“父皇英明!胆敢背叛父皇,合该他们倒霉!”
因怕打草惊蛇,这条命令并未公之于众,是以这会儿单子润还全然不知自己即将损失最大的依仗,正忙着用他的美人计四处上蹿下跳呢。
“我总觉得皇上如今的状态愈发不对劲了。”回到府里,单若泱就迫不及待将周景帝那懵逼的反应说了出来,末了,若有所思道:“细细想来,最近这段时日他在处理公务之上似乎的确迟钝了不少,总觉着脑子不够用了似的。”
萧南妤愕然,立即表示,“我递个话去问问我爹。”
单若泱点点头,又忍不住咕哝道:“听说自打得了那几个瘦马之后,他吃仙丹吃得是愈发得劲儿了,跟糖豆儿似的一颗一颗往嘴里塞,该不会真是吃仙丹吃傻了吧?”
这也的确不好说,鬼知道那些仙丹里头都是些什么成分?
夜里,丞相摸黑亲自到公主府走了一趟。
双方碰面这么一交流,很快便确定了周景帝的变化的确为真。
往常虽说人昏庸,但并非是不懂那些朝政大事,而是往往都出于自身利益考虑罢了。
所做出的决策或许令人瞠目结舌,但至少证明他那脑子还是挺清楚的,好歹还知道要为自己谋利不是。
可如今却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反应速度变慢了,很多并不算棘手的事到他那儿也能愣个老半天拿不出主意,往往都得是大臣们出马。
仿佛他的脑子里头塞满了浆糊似的,很难快速理清头绪,是真正变“昏”了。
短期之内这样迅速的变化显然不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而导致的,十有八/九真是“仙丹”吃多了。
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都还有些发懵。
“他……哪里还需要别人想法子去将他撵下台啊,自己都能将自己给玩儿完。”单若泱讥笑道。
丞相和林如海的反应却相对要复杂得多,毕竟他们是朝中大臣,曾经也亲身经历过那位还算英明的时候,如今面对这样的一个巨大的变化实在由不得不感慨万千。
“叫皇上不吃仙丹是不可能的。”丞相叹了口气,转而面色严肃道:“既是如此,公主就要更抓紧做好准备了,以如今皇上这样的变化来看,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他也撑不了太久了。”
若他死不了倒也还好,对单若泱来说其实是有利的,反正他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心甘情愿下台,可以给她更多的时间去壮大自身的实力。
可一旦他真将自己给玩儿死了那就有些大事不妙了,一个公主要想成功上位,怕是少不得要有足够的武力镇压。
至少目前来说,她还没有那样的实力。
想到这儿,单若泱顿时也有了些紧迫感,咬牙道:“其实我已经锁定了几个目标,可以尝试以利诱之,不过此事还得劳烦丞相代为出面,目前来说还不是我暴露出来的好时机。”
虽说她对耿国忠那边抱有很大的期望,但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显然是极其不明智的。
只是奈何作为一个女子来说,对于军队她一时之间的确是无从下手……能够拉拢到丞相都是多亏萧南妤了,若不然谁又会搭理一个公主的异想天开呢。
如今眼看周景帝的情况愈发不好,她也不得不使出点不那么光明的小手段了。
没有人知晓丞相背后站着的是她,第一反应必然都是某位皇子,这样能够笼络到人的可能性是极大的,等到她走到台前的那一刻不出意外已经是到最后关头了。
还想下船?晚了。
简而言之,纯靠忽悠。
一辈子光风霁月的丞相显然也绝不会想到,临老临老他竟还有当大忽悠到处哄骗人的那一天。
可看看旁边同样满脸期待的宝贝疙瘩,他老人家最终也还是无奈叹了口气,认命了。
单若泱见状顿时一喜,赶忙将自己锁定的目标一一道来,而后又拿给丞相一大笔金银,“当然,高官厚禄丞相亦看着许诺即可。”
丞相点点头,忽而又叹息道:“其实光凭这一大笔银钱,能拉拢到人的可能性就已是极大了。”
不是说都有多么爱财如命,其实也是现实所迫罢了。
周景帝不顾劝阻连年裁军的做派就足以说明他对军费支出的怨言,回回那些个将军讨要军费都得是再三央求,那位逼不得已才会拖拖拉拉拨些钱粮下去。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他还抠抠搜搜的,下拨的那点军费真真是吃吃不饱穿又穿不暖,也就是将将勉强能够维持住一条性命罢了。
将军们有意见闹腾,他却很是理直气壮,直言如今又没有仗可打,朝廷能管个温饱就已是不错了,哪个若是受不了就回家种田去。
可以说,除了武安侯手底下的兵以外,其他将士的日子其实都过得苦哈哈的,说是勒紧了裤腰带在艰难求生也一点儿不夸张。
“这也正是大伙儿都想去武安侯手底下当兵的缘故,甭提多羡慕了。”
单若泱听得是无言以对。
这种情况还没被邻居打上门推翻了,只能怪邻居太过垃圾。
“丞相只管许诺,将士们都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保家卫国的勇士,倘若有朝一日……本宫别的不敢保证什么,但一定叫将士们每天都吃饱穿暖。”
“有公主这句话微臣便安心了。”
殊不知,单若泱给钱给得痛快,其实也肉痛呢。
不是舍不得,而是……穷。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与‘穷’这个字眼挂上钩,难怪自古以来那些谋大事者都要找钱袋子呢,可不正是拿钱烧着玩儿的游戏吗?轻飘飘几十上百万真就不叫个事儿。”
回到房里,单若泱可算是绷不住了,露出了她那心肝肉痛的嘴脸。
林如海笑道:“微臣虽不敢与公主相较,不过百万家财还是有的,公主需要随时取用便是。”
打从成亲之日起,林家的库房钥匙就已经到了她的手里,不过她也从没打开过就是了,顶多是用了些现银。
这会儿听他这样毫无底线地倾尽支援,单若泱心里自是熨帖得很,嘴上却道:“还不到那地步,况且很快天上就要掉银子了。”
“哦?”林如海本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不过看她那一脸神秘兮兮的笑容,忍不住就调侃道:“究竟是哪里能掉钱,公主倒也与我说说看,好叫我也跟着去捡些回来养家糊口。”
单若泱哼笑一声,“养家糊口这事儿林大人还是麻溜儿掏私房钱罢,可别惦记我的了。”
就在这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里,一艘巨大的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京城的码头,随后从上面下来一群人,一台接着一台箱子往下搬。
瞧那费劲的模样便知里头定然装得满满当当实实在在,只不知究竟是些什么。
就在岸边,早已有数十辆马车等候多时,从船上卸下来的箱子直接就抬上马车,最后马车竟是全都装满了方才勉强够用。
随后,马车便直奔西城而去。
全程没有哪个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安静得有些诡异。
而这些弄得神秘兮兮的人显然谁也不曾注意到,不远处的夜幕之中有一双眼睛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彼时,荣国府内早已熟睡的王夫人忽的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颇为不悦地扬声问道:“谁?”
“二太太,是我。”
听见是周瑞家的声音,王夫人便叫了进。
“好好的瞎折腾什么呢?”
周瑞家的压低了声音回道:“是江南甄家派人来了,说是有一些东西想要暂且寄放在太太这儿,这是他们给的谢礼。”说着,打从怀里掏出来一叠银票。
仔细一数,竟足有二十万。
王夫人当即就惊了,瞌睡虫跑了个没影儿,忙从床上爬起来,“快给我穿戴。”边又问,“可知是什么东西?能给这么多谢礼,只怕东西重要得很吧?”
至少价值得是这份谢礼的数倍。
只这么一想想,王夫人就抑制不住心痒难耐起来。
周瑞家的显然很清楚她的秉性,当下就道:“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不曾看见,不过我大致瞧了一眼,足有数十辆马车呢。”
愈发说得王夫人是激动不已。
等甄家的人将箱子放好匆匆离去之后,她竟无视人家的那些封条,直接砸了锁打开。
刹那外泄的珠光宝气险些将主仆二人的眼睛都要闪瞎了。
“这……这……”王夫人瞠目结舌,上前随手一扒拉,激动得脸都涨红了,“若余下的箱子也都是这样的财物,那可真真是发大财了啊!”
周瑞家的狠狠咽了咽口水,两只眼睛粘在那些光芒璀璨的珠宝上拔都拔不下来,一时又有些忐忑,“可是甄家……这样一大笔财物,他们家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管他的?进了我的兜儿谁也甭想再掏出去!”
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的王夫人却不知道,才从荣国府出去的那些甄家奴仆这会儿就已经被寒光闪烁的大刀架在了脖子上。
“确定都已经送进去了?”
“回公主,属下一路跟随的确亲眼所见。”
“那就好。”单若泱满意地笑了。
这些财物可是王夫人的催命符,她怎么能替她挡了灾呢?
“明日压着甄家的那些人去将东西取回来,假装落下一口在她那儿,懂了吗?”思及王夫人那死要钱的德行,单若泱又补充道:“倘若她拒不配合,只管拔刀威胁恐吓,看她究竟是要钱还是要命。”
“是,属下明白。”
“好了,先下去歇着罢,明儿晚上还有的你们劳累呢。”直到这时,她也才总算是放下心来。
虽早已惦记上了甄家的那笔财物,不过她也不确定甄家究竟是会按照原著那般送往王夫人手里,还是会选择送往单子润的手里存着。
若是前者自然无忧,可若是后者,那还真不好办了。
所幸甄家的选择仍是王夫人。
大抵是知晓落进单子润手里就必然再拿不回来了吧?好歹是个皇子,便是想用强的都没可能。
可惜,甄家显然对王夫人的贪婪了解得还太过浅显些。
……
于是乎,搬上搬下折腾了一晚上的甄家一众奴仆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抓起来关了,愣是吓得没敢合眼,等到次日夜里,却又再次被大刀威胁着去了荣国府。
又一次于睡梦中被吵醒的王夫人都懵了,“他们怎么又来了?难道还有东西?”
周瑞家的苦了脸,支支吾吾道:“不,不是,他们说……是来取回东西的……”
“什么?”王夫人登时跳脚起来,“前脚才放后脚又取?拢共就寄存一日?这是折腾什么呢?去去去,叫他们走!就说……就说我病了不见客!”
“不行啊太太,今儿他们还带了好些人,我打眼一瞧竟是个个腰间都挎着大刀呢,他们还说了,若太太拒不配合他们就要强闯了。”
话音还未落地,便已听见了外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忙不迭出去,果真是那群人来了。
“你们……”才要出言训斥,便瞧见一抹寒芒在月光下闪现。
登时,王夫人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满脸涨得如同猪肝色。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群人将东西一件一件搬走,那种滋味儿,就仿佛刀子在自个儿身上一片一片割肉似的,真真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噗……”
一阵腥甜涌出,王夫人竟是当场喷出一口老血来,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仰了去。
第50章
“太太!”
三更半夜的,周瑞家的一声惊声尖叫彻底唤醒了沉睡的府邸。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吐血了?”贾政是黑着脸从赵姨娘的屋里出来的,看见王夫人紧闭双眼面色苍白,一时也就纳闷儿了。
大半夜不睡觉有什么好值当吐血的?
倒是旁边头发还没来得及梳起来的赵姨娘捂着嘴一脸讶异道:“都这把年纪了,太太该不会还能妒忌成这样吧?”
贾政的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虽说有些离谱,但他觉得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打年轻时起这个王氏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两个小妾硬生生叫他用了半辈子,再没见过谁家这样的。
这倒勉强就罢了,如今到了这样的年纪若还能因他去小妾房里歇着就吐血,那也委实太过荒谬了些,传出去该笑掉旁人的大牙了。
素来重脸面的贾政愈发没了好气儿,那点子担忧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即拂袖而去,“一早我还得去衙门点卯,就不在这儿等着了。”
赵姨娘稍稍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留在了这里。
倒不是说她有多担心王夫人,纯粹就是不想错过热闹,巴不得听见王夫人不行了的消息才高兴呢。
反正她年纪不小了,老爷跟她也鲜少有那档子事儿,陪不陪的也就那样吧。
又过了一会儿,王熙凤也带着平儿赶了过来。
一身打扮很是简单朴素,并不似白日的金碧辉煌,但却异常齐整,连头发丝都是梳好的,对比在场其他人都明显不同。
当然了,这样的打扮搁在王熙凤身上已是极其罕见,是以旁人一时半会儿也未曾察觉有什么不对。
反倒是迎春探春惜春那三个小姑娘有意无意多瞧了她几眼,隐隐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王熙凤对此并不很在意,贾家的姑娘皆是那聪明伶俐之人,比起他们家的男子来说不知强了多少倍。
有时她也忍不住会想,倘若这些爷们儿都似姑娘们那般聪敏好学有脑子,贾家指定也不能是现在这般光景。
奈何多长了那二两肉的一天天沉迷酒色、一个比一个臭烂,真正有本事的却无处施展。
满腹才学终究不及多长二两。
到底是可惜了。
“太医来了!”
贾宝玉赶忙迎上前,“三更半夜有劳太医辛苦一趟,还请……”说着侧身指向身后床榻。
年纪不算小的太医正喘着粗气,二话不说上前就仔细看诊。
“怒火攻心……”
这头话还没说完,赵姨娘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合着还真是给气着了啊?至于吗?都是要当外祖母的人了还整拈酸吃醋这一套,哎呦呦,我这脸都臊得慌。”
“姨娘!”探春简直都不敢看周瑞家的那张黑脸了,实在是忍不住出言制止道:“你可就少说两句罢!哪个说太太是被……你给气着了?张嘴就在这儿胡咧咧,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太太肚子里的蛔虫呢!”
赵姨娘登时气得柳眉倒竖,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倒是个孝顺女儿,可惜孝顺错人了!你是不是忘记自个儿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了?整天跟在她屁股后头舔着脸摇尾巴,她赏你两个枣儿你还真当她是你亲娘了?我呸!没良心的小蹄子,当初就该掐死你了事!”
“还真当你将我踩进泥里她就能高看你几眼将你当作亲闺女了?做你的春秋大梦罢!你可快醒醒罢,便是你再怎么踩着亲娘和亲弟弟在她跟前卖好,在她眼里你也就是个贱妾生的贱种!她只恨不能生吃了你才解恨,早晚有一天你得被她卖了才知道后悔!”
探春顿时红了双眼,两只手紧紧握成拳气得是浑身发颤。
那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的,瞧着可怜极了。
一屋子人都呆在了原地,正把脉的太医也是一脸尴尬。
原不想管这档子破事儿的王熙凤到底还是有些怜惜小姑娘,冷眼一瞪过去,“少说两句没人将你当哑巴,再敢满嘴胡咧咧仔细我告到老太太跟前去。”
凤辣子的威名到底还是管用,加之又抬出来老太太,原本嚣张跋扈的赵姨娘瞬间就熄了气焰,蔫儿吧了。
经这么一闹腾,接下来这屋子里可算是消停不少,虽人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王夫人的身上,但真正关心她的人怕也没两个。
最终太医诊断出来的结果到底也还是叫赵姨娘失望了——王夫人是突然之间气急攻心才会吐血晕厥,仔细调养一阵儿便可恢复。
当然了,往后还是要尽量避免大喜大悲大怒,伤身是小,真气急了甚至会有当场暴毙的风险。
一听这话,贾宝玉的脸不禁就白了白,连声应承医嘱,一面又打发人取了赏银来,亲自送太医出门去。
“宝玉如今倒是懂事多了。”王熙凤不由感慨道:“先前还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卖痴呢,如今竟也如此处事周全,再过不了多少时日应当能够独当一面了。”
平儿听闻此言也连连点头附和,又小声嘟囔道:“偏老太太和二太太都一门心思觉得他如今这般不正常,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瞧着这不挺好的?听说还变得挺喜欢读书,也再不整日缠着俏丫头们讨嘴上的胭脂吃了,连二老爷看他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么一比较起来,我怎么觉得那块玉邪乎得很呢?”
王熙凤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那表情看来显然也是很赞同她的话。
往常没个比较便也罢了,都觉得贾宝玉满身灵气很是讨喜,可没了玉之后冷不丁这么一改变,就难免叫人心里犯嘀咕了。
原本整天就知道跟漂亮姐姐妹妹黏糊着厮混,如今是再不往内帷钻了,偶尔在老太太那儿碰见姐妹们也从不调笑,很是乖觉守礼。
原本看见四书五经就头疼肚子疼浑身疼的人,如今竟主动要求去上课了,听丫头说每日他回家之后在书房的确是在老老实实做功课、捧着书本读得很是认真。
原本半大不小的一个人了,整日里还就知道腻歪在老太太怀里撒娇卖痴,就跟个三五岁的小娃娃似的,如今再瞧,说话有条理做事也怪周全,不必大人帮忙他自己也已能够应付个大概。
不比较当真是不知道,这么两厢一对比之下,没了玉之后的贾宝玉仿佛突然间就脱胎换骨了似的。
“硬要说,倒像是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王熙凤如是说道。
平儿点点头,叹道:“可惜也不知老太太和二太太满脑子究竟在寻思什么,我瞧着她们对宝玉仿佛也不那么热乎了。”
“管她们去,没个脑子清醒的,整天灵气灵气的挂在嘴边念叨着,我看那就是惑人心智的妖气还差不多。”王熙凤不屑地嗤笑一声,话锋一转,嘀咕道:“我这好姑妈可不像是这么脆弱容易受刺激的,也不知大半夜的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先前不是打发人叫盯着她一些吗?回头你去问问看能不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我这心里着实好奇得很呢。”
正说着话呢,就看见前头三春姐妹正并排走,迎春和惜春一左一右将探春夹在中间。
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隐约能看见探春那肩膀正一耸一耸的,显然哭着呢。
王熙凤冷眼瞧着,摇摇头,“瞧见了不曾,做什么也别做妾,轻贱了自个儿也为难孩子。”
方才赵姨娘的话说得难听,但并不难听出里头的关心担忧。
身为妾室她很清楚自己不受正室太太待见,害怕女儿小小年纪当真被哄骗得找不着北,回头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探春那般聪敏的一个姑娘,当真就分辨不出个好歹来吗?自然不是。
只是她心里头比谁都明白,讨好了嫡母才能有相对较好的日子过,她自己能过得好了能在府里有了立足之地,才能反手回去拉扯一把自己的生母和弟弟。
各自都有自己的考量,其实也都将对方放在心里挂念着,只可惜……
“府里不少人私下里都在说这位三姑娘怎么怎么心狠无情,生了一双势利眼,却哪里能知道庶女的难处呢,这出身着实可惜了。”
“施了几天的粥,奶奶倒愈发将自个儿当成个活菩萨了。”平儿冷笑起来,道:“如今奶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能给他做妾去不成?犯不着逮个机会就点我。”
“随口一句闲话都能叫你想着这么多,心眼子不大脾气倒是大得很,真不知你是奶奶还是我是。”王熙凤忍不住骂了句,转而神色淡漠道:“不过你既是提到了这茬儿,我倒是一个有个想法索性跟你说说。”
“如今情况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清楚,继续这么混着也没个前程,不如找个人出去嫁了做正头娘子罢,趁着还年轻也好生几个儿女,省得将来无依无靠。”
平儿瞬间就红了眼眶,“我走了那你呢?我不走。”
“我?谁叫我是琏二奶奶,若不然你以为我稀罕呢。有我这么一个栽在这坑里已经够了,你就别跟着凑这份热闹了,趁早嫁人多生几个,将来我还指着你儿子给我养老送终呢。”
这话一出,平儿顿时就哑了。
这事儿到底也还是没能瞒得过贾母。
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是当场眼前一黑险些没栽倒下去,甚至抄起茶碗就往王夫人身上砸。
一边捂着胸口大骂,“往常只知道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却没想到你这满脑子竟都只有那些黄白之物……不,你哪里来的脑子?你的脑子早被狗啃了!”
“老太太?”王夫人拿帕子擦拭着自己身上的狼狈,听闻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她。
“怎么?你还有什么不服的?我骂你还骂错了?我倒要问问你,正常日子过得好好儿的你能将自个儿的家当送到旁人家去保管吗?”
那自是不能,离了她的视线都坚决不可能。
王夫人没开口回话,但那脸上的表情已经很清晰地说明了她的想法。
见状,贾母不由就冷笑起来,“合着你自个儿也知晓不能呢?除非逼不得已走投无路,谁家能有这种选择?但凡长了丁点儿脑子的都不敢收那些东西,你倒好,竟是恨不能一口吞进肚子里,却也不怕活活噎死自个儿!”
王夫人顿时一惊,“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甄家不好了?不能够吧?多大一个家族怎么可能呢?况且他们家老太太还是当今圣上的奶娘,向来很有几分体面的,老太太怕不是多虑了吧?”
“纵然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那也定是见不得人的赃物,总之甭管究竟是何缘故,这批东西都绝对是沾不得的。”贾母的目光阴沉沉的,厉声警告道:“人家既是搬走了倒也省事,你也甭惦记了,将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能再提,全当不曾发生过,若不然我可饶不得你。”
“别打量着元春做了娘娘你就能抖擞起来,给你几分脸面都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再敢如此不带脑子瞎胡闹,仔细我叫政儿将你休回家去,也省得将来叫你祸害了咱们荣国府全族。”
王夫人白了脸,低垂着头不敢再吭声,俨然一副低眉顺眼的受气包媳妇模样。
看得贾母是一脑门子火,直接就将她撵了出去。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周瑞家的就一脸神秘兮兮地迎了上来,“方才我去库房瞧了一眼,发现他们竟还落下一个箱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各色古玩!”
“当真?”王夫人急急忙忙钻进了库房,入眼果真看见了那熟悉的封条。
待仔细将东西扒拉一遍之后,她这脸上的笑便怎么也抑制不住了,“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能值不老少呢。”
脑海中忽然又想起老太太方才的那番话,她心里难免是有些担心害怕的,不过看着面前那一箱子宝贝……叫她舍出去她还当真舍不得。
整整一库房都空了,甚至就连那二十万两“保管费”都被要回去了,就剩这么一箱子罢了,勉强也算是个安慰。
管它什么能不能沾手呢?反正甄家的人已经将东西都搬走了,跟她王夫人又有什么关系?抵死不认账就行了。
压根儿没有过多犹豫,王夫人果断吩咐道:“另外找个咱们自家的箱子将东西存放进去,这个箱子等晚些你拿回去劈了当柴烧。”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王夫人怕是到死也绝不会想到,这根本就是旁人故意给她留下的催命符罢了。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
却说王夫人抱着那仅剩的一箱子是越想越心如刀绞,彼时的公主府内,夫妻二人却对着那满满一屋子瞪大了双眼。
“这便是公主说的,天上掉钱?”
单若泱默默咽了咽口水,“不过这数量却是我不曾想到的,当日驸马所言果真不曾夸大其词,这一家子才是真真顶尖豪富呢。”
想也知道,甄家不可能将所有家底全送出来,否则抄家时没有东西可抄,那不是摆明告诉朝廷有问题吗?
他们偷摸送东西出来是为了给自家留条后路,是心存幻想,而非为了给自家增添罪名的。
是以这份东西绝不会是全部,或许也不过只是其中一半罢了。
而仅仅只是眼前这一部分就已是如此难以想象,实在也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真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恐怕连皇上也未必敢想,抄他们家确是不曾抄错了。”单若泱上前随手抓起一把珠宝,又一颗一颗往箱子里丢回去,淡淡道:“原本我还寻思着只怕钱不够用呢,如今有了这批财物,便是暂且养他几十万大军也尽够了。”
转头又看向林如海,“我知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些东西说到底其实也都是些民脂民膏,等将来……本宫承诺,必定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林如海叹了口,“我自是相信公主的为人,公主也不必将我想得太过迂腐。”目光在那满屋子的财物上扫过,神情变得异常冷淡,“这些东西若都落在皇上的手里,改天不是变成仙丹就是变成摘星台了,又或是花费在了那些个美人身上……甚至由始至终他都绝不会想到‘民’这个字。”
“公主与他终究还是不同的,如今我倒愈发相信公主能够取而代之了。”
或许在为君之道上还有些不足,或许对于各种棘手的朝政问题还不能游刃有余……但这些都是可以教可以学的,唯独“心性”二字不可更改。
无论如何,一个心里能时刻记得百姓的人至少绝不会成为那祸国殃民的昏君。
林如海上前大致看了一眼那些箱子里的东西,说道:“金银上面并没有任何标记,珠宝也方便出手,其他较为特殊的古董珍藏便留着罢,一则换银钱太过可惜了,二则暂且也见不得光,这种东西太容易暴露来源了。还有其中一些摆设上头是带有甄家标记的,这也得单独收好,以免底下的人拿错了。”
就在东西到手仅仅不过三天之后,甄家被抄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京城。
且不说荣国府的老太太和王夫人是如何心惊肉跳后怕不已,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单子润这会儿才真真是懵了,听见消息的那一瞬间两条腿就软了。
“怎么会这样?父皇为何突然抄了甄家?一直以来他不是都对甄家格外恩宠吗?怎么突然就……难道,难道他知晓甄家暗地里在帮助本皇子?”想到这儿,单子润愈发不能淡定了,心慌得厉害。
身边的小太监忙安抚,“主子多虑了吧?若真是这个缘故,怎么不见皇上找主子呢?可见此事与主子绝无关系,指不定是那甄家自个儿犯了什么事儿被人拿住把柄告上去了。”
这话倒也是,以他那父皇的性子,若知晓他在暗地里惦记那张椅子,保准儿没他好果子吃,怎能像现在这般平静?这些日子也没见父皇待他格外不满。
单子润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心却又再次提了起来,“父皇将他们押解回京候审,到时候若甄家将与本皇子之间的事儿招了出来可怎么是好?”
“那甄应嘉奸猾得很,没准儿还妄想戴罪立功换取一条生路呢?纵是保不了他自个儿,能保留下一条香火血脉也是好的啊。”
“这……”小太监也哑然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劝慰。
因着损失了一个最大的依仗,也是害怕自己被供出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单子润可就安分多了。
莫说像先前那样动不动宴客送美人,如今的他只恨不得连早朝都别去了,恨不得离着大臣们远远儿的,更是见都不想见周景帝一面,看见了都觉得心虚腿软。
对此,单若泱也是万万没有预料到的,真真是呆愣了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就这么个老鼠胆子,他上蹿下跳瞎忙活啥呢?”
还没怎么着呢,自己吓自己都快吓破胆了,未免太过好笑。
这要是等甄家那批人被押回京城在牢里关上了,他岂不是要夜不能寐?
“区区鼠辈,不足为惧。”萧南妤直白地给出了八字评价。
正在单若泱忙着接受私下的特殊辅导课程时,宫里却突然又传出来一个消息。
“贾嫔被降为答应打入冷宫了。”
单若泱愕然,“怎么了?她不是都快生了吗?”忽的福至心灵,问道:“难不成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风铃点点头,面色有些发白,“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说她生出来一个死胎,可是……据宫里的钉子所言,她生出来的根本就是个怪胎。”
“说是脑袋格外大,头上也不见几根毛发,手指头都是连在一块儿的,总之就是很可怖,当时就将稳婆给吓晕了过去。后面皇上得知消息后去瞧了一眼亦是吓得够呛,当场呕吐不止,而后就下令将她打入冷宫了。”
“那个孩子……皇上亲眼看着太监将其溺死了才放心,对外只宣称是个死胎。”
生下来是个死胎勉强还能有话说,只怪当母妃的不曾养好龙种。
但若叫人知道生下来是个怪胎,不祥之兆是其一,其二,作为孩子的父亲,周景帝是必然难逃舆论。
随意动脑子想想都能猜得到民间会说些什么,指定都要将这屎盆子扣在荒唐昏聩的帝王身上了,什么天降责罚、上天警示之类的闲话定然甚嚣尘上。
是以周景帝会做出这种选择一点儿都不奇怪,毕竟他骨子里就是个自私自利至极之人。
况且,真要论起来,这个孩子能长成一个畸形模样未必真就不是周景帝的责任。
就他平日吃的那些仙丹能是什么好东西?连他自个儿的身体和脑子都给毁成这样了,影响到孩子很不可思议吗?
再正常不过了。
保不齐那基因都已经畸变了。
只可惜那个孩子,投在谁家不好,偏投生做了他的骨肉。
还有贾元春也是,费尽心思伺候那么个糟老头儿一场,到头来却是这样的下场,着实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若非怕太过引人注目,周景帝只怕是能当场处死她。
不过如今这般也未必就比死好到哪儿去了,凭她生下来这么一个怪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在冷宫里能熬到几时那都得看她的命。
猛然想到原著里贾元春的结局,单若泱不由就顿了一下。
暗道或许私底下被处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到时候只说她因丧子之痛想不开自尽了,旁人也并不会起疑。
谁曾想,却还真叫单若泱一语成谶了。
才进冷宫没两日的功夫,宫里就传出来消息——贾元春在里面上吊死了。
至于究竟是自个儿上吊的还是被迫上吊的,谁也说不清。
当然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人去为她追究真相。
旁人听闻此事顶多不过感慨一句“没那福气”,可对于荣国府来说,接连这样两个噩耗足以将他们击溃了。
回想前些日子,贾元春坐着八抬轿辇风风光光回家省亲,俨然一副宠妃派头。
那时她们还在畅享肚子里那个孩子、畅享着美好的未来、光明的前程……而今才过去多少时日啊,一晃眼竟就阴阳两隔了?
王夫人呆愣了好半晌,似是魂儿都被抽走了一般,冷不丁爆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元春啊!”
竟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全无丝毫形象可言。
已然上了年纪的贾母更是嘴皮子哆哆嗦嗦老半天没能蹦出一个字儿来,只两行浑浊的泪不断涌出,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当即便软绵绵地倒在了椅子上。
一屋子人登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查看才知晓是晕了过去,随即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闹哄哄的一群人全都追着老太太进了屋子,一转眼偌大的厅里竟只剩下王夫人还在凄厉哭嚎,身边除了一个周瑞家的再无旁人,就连贾政也满心满眼只有老太太。
肝肠寸断的哭声饱含绝望痛心,一声一声敲打在众人的心头,令人也情不自禁跟着鼻子泛酸眼眶发热。
然而,站在内室的王熙凤却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想要发笑。
并非因那点仇怨而幸灾乐祸,纯粹就是对王夫人同情不起来。
当年将青葱水嫩的姑娘送进宫里究竟是图谋什么还用说吗?
那时怎么不心疼小姑娘家独自一人去那吃人的后宫艰难谋生?
怎么就不曾想过可能遇到的危险?
难不成还天真的将皇宫想象成什么温馨平静的地方了?
向来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大坟场,底下不知埋藏着多少尸骨呢。
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风险,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将孩子送了进去。
既是如此,眼下再说什么悲痛什么伤心也就大可不必了。
自己的选择罢了,怨得了谁。
正在这时,外面的哭嚎声猛地戛然而止,而后就听见周瑞家的惊惶大喊,“太太晕死过去了!”
于是乎,才给老太太扎完针的太医又只得马不停蹄地去抢救下一个。
“元……春……”缓缓张开双眼的贾母不禁再次老泪纵横,嘴里呢喃着贾元春的名字,难掩悲痛的双眼里却又似乎流露出些许茫然无措。
对于贾元春这个孙女她是抱有极大期望的,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就是孙女出人头地、当皇妃生皇子,而后拉扯着家里往上再走一走。
元春便是她的希望,是荣国府全族的希望。
而今,这份希望却在一夜之间破灭彻底。
叫她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继续没落下去?
目光在床前的几个子孙身上一一扫过,随后,下意识又看向一旁的三春姐妹……
因是生下“死胎”又是自尽而亡,贾元春甚至连一个葬礼都没有,只不过一副薄棺被草草埋了。
当然了,周景帝自是不肯叫她进妃陵的,不过就是在荒郊野岭随意找了块地儿罢了。这样一个结局委实叫人唏嘘不已,得知消息后荣国府众人自是难免又伤心了一场,却到底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私下里悄悄给她多烧了些纸钱。
就在这事儿过去没多久,甄家全族终于也被送到了京城。
因证据确凿的缘故,审讯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前后不过短短五日就出了判决。
除了罪大恶极的甄应嘉斩首示众以外,余下女眷充作官奴、男子则全部流放至边关,结局最好的大抵就是他们家老太太了。
念其年事已高,又曾奶过自己,周景帝并未判她的罪。
只不过全家上下都遭了难,唯一的亲儿子还被判了砍头,这搁在哪个老太太身上能够承受得住?
判决结果出来当日,老太太当场便蹬腿儿饮恨西北了,竟是比她的儿子死得还早。
一直提心吊胆密切关注此事的单子润,直到甄应嘉人头落地之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未曾牵连到自己。
可悬在头顶上的刀子挪开之后,冷静下来的他终于意识到——他的钱袋子已经没了,也没了那源源不绝的美人可供他驱使。
显然,再想走先前的路子去拉拢大臣是万万行不通了。
“怎么办怎么办?”单子润焦躁极了,整个人就跟那没头苍蝇似的。
“主子不是一直想要拉拢武安侯府吗?”
“李贵妃废了、单若水那个蠢货跟人家闹掰了、单子鸿那个废物蛋子整天就知道缩在他的龟壳里不敢露头,我还上哪儿找关系去?”
“主子何不直接去接触老武安侯呢?”
单子润叭叭叭抱怨没完的嘴巴顿时就被黏住了似的,神情很是不自在。
他自是不好意思说的,每每看见老武安侯他就开始发憷,总觉得那老头子一身血腥杀气可怕得很,别说到人家跟前去威逼利诱一通了,就是正常说说话他觉得自个儿都能磕巴。
不明就里的小太监还在尽心尽力地劝说:“中间能搭桥的一个都指望不上,主子可就别再迟疑了,万一被人抢了先可怎么是好?眼下甄家已经彻底废了,唯有拉拢到武安侯府的支持才能给予主子足够的底气势力,到时候……”
“兵权在手,便是直接逼宫也不叫难事儿。”
单子润心动极了,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一咬牙,“这就去武安侯府!等等,记着准备一份厚礼。”
正在家里跟孙子下棋的老武安侯听见来人通传,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只平静地说了声“请”。
对面的李恒不禁轻笑一声,“四处蹦跶这么长时日,可算是有胆子找上门来了,看来甄家的覆灭对他的打击很大啊。”
这话若叫单子润听见了怕是又得吓死不可,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秘密结果竟人尽皆知似的。
“跳梁小丑罢了。”老武安侯轻蔑道。
“祖父肯见他,莫非是选中他了?”
“那个奶娃娃死了,眼下还能有谁比他更合适呢?”
李恒不由点点头,“既没本事又没胆子,脑子也不见得有多大点儿,的确是个极好的人选。”顿了顿,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却到底比不得屁事不懂的奶娃娃好。”
老武安侯这时才略微撩起眼皮子瞧了他一眼,漠然道:“就凭他,本侯可不觉得他比奶娃娃强多少。”敏锐地听见脚步声渐近,他便摆摆手叫孙子先行离去了。
“老侯爷安。”一进门,单子润便行了个晚辈礼,而后又叫太监送上精心准备的厚礼,强忍着心里的惧意笑道:“久仰老侯爷威名,晚辈早已想亲自上门拜访,却苦于无甚交情不敢冒然,今儿可算是鼓足了勇气,叨扰之处还望老侯爷勿怪。”
这姿态摆得可谓是极低了。
老武安侯甚至都未曾起身行礼,只淡淡道:“六皇子请坐。老头子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还请六皇子原谅则个。”
“不敢不敢。”单子润连连摆手,道:“老侯爷为大周朝戎马一生方才落得一身暗疾,晚辈哪里敢担得起老侯爷的一礼呢,您只当我是家中晚辈看待便是。”
很快,丫头便端了茶上来。
老武安侯只捧着茶盏细细品味,偶尔回应几句对方的话,却绝口不肯主动牵起话题。
本就心怀惧意的单子润愈发不自在起来,尤其每每对上那双平静冷漠如枯井般的双眼时,莫名总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都说老武安侯当年是个嗜杀的,战场上砍人如同砍西瓜般利索,真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近距离接触下来就知道这话是一点儿不夸张,便哪怕是行动迟缓腿脚不利索了,也仍旧是一身肃杀之气,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就像是一柄行走的人形兵器。
又灌下一碗茶后,单子润终于是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晚辈很是仰慕老侯爷的本事,不知可否有机会能常来贵府,与老侯爷学习学习?”
老武安侯睨了他一眼,淡笑道:“老夫除了打仗杀人以外什么都不懂,六皇子要跟老夫学习,莫不是想当大将军带兵上战场?”
单子润噎了一下,讪笑道:“学学兵法也未必就要上战场,谋略这东西,搁战场上能够大杀四方保家卫国,搁朝堂上亦能有一番大作为。”
已经是皇子了,还能有什么“大作为”?
“六皇子倒是个有抱负的。”老武安侯终于放下了茶盏,目光直视他,“老夫一辈子直来直往惯了,不喜欢那扭扭捏捏的,六皇子今日前来的目的老夫已然知晓,既是如此咱们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咱们武安侯府的三皇子已经是没了希望,如今支持谁也都一样,关键只看利益二字罢了,就是不知道六皇子究竟能舍得给点什么。”
原以为还要狠狠费一番功夫的单子润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当即忙道:“铁帽子亲王如何?当然,若老侯爷还有其他什么想法便只管开口!”
只管开口?那你怕是不肯给。
老武安侯低头露出一抹冷笑,嘴上却道:“还请六皇子记住今日所言。”
这就成了?
单子润有些发懵,回去的路上两只脚都仿佛踩在云端似的,飘飘忽忽,软绵绵的,莫名有种“天选之子”的膨胀感。
殊不知,人家在他背后又是如何讥笑他的。
“白瞎了那么大一颗脑袋。”管家都觉得有些不忍直视了,可别提有多嫌弃呢。
老武安侯忍不住嗤笑起来,“说到底还是应当感谢上头坐着的那位,若非碍着文武百官的意见,他只怕连个正儿八经的先生都不会给皇子们请。”
“头回见着防儿子防到这地步的。”管家止不住地摇头。
“对于大周朝来说是灾难,对于咱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若有机会,本侯倒是想亲自好好谢谢他。”顿了顿,老武安侯面色一正,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吩咐下去,加大量。”
“是。”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