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公主?”那行尸走肉的模样险些没将林如海给吓出个好歹来,慌忙迎了上去,欲言又止。
难不成是被皇上骂了?
可她不过只是个代笔的,想犯错也没地儿犯啊。
突然间,林如海想到一个可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可是不小心将奏折……污了?”
单若泱看向他,目光哀怨,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时辰,我听他的鼾声听了足足两个时辰!”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能打鼾啊!
想逃又逃不掉,只能被困在那儿听着,硬生生听得她头晕耳鸣脑瓜子嗡嗡的。
若非丁有福那个狗腿子在旁边杵着,她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个冲动上去将那死老头儿给打醒。
睡睡睡,怎么不睡死他!
扑哧。
林黛玉忙捂住嘴,小眼神儿慌乱瞎瞟,一副心虚的模样,但眼底的笑意却快要溢出来了。
“咳咳。”林如海亦忍俊不禁,忙以轻咳掩饰即将泄露出来的笑声,一面搀扶着她往屋里去,“公主清早也未来得及用一口饭,折腾这半天定是饿了吧?厨房那边已备好了午饭。”
哪知一听这话单若泱的眼神就更哀怨了。
“你们这些做大臣的,那一本奏折不写得满满当当仿佛都生怕浪费了空白纸张,我念了十几本,愣是灌了三碗茶。又怕父皇不知何时醒来还要接着念接着灌水,我连点心都未敢要些来吃。”
“这一上午,净受那惨无人道的折磨了。”
林如海虽看不见旁人的奏折,但他自己就是朝臣,还能不知晓写奏折的习惯吗?
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恨不得处处引经据典、辞藻能有多华丽就堆得有多华丽,只生怕圣上觉得自个儿没文化似的。
且当今圣上年纪大了之后又添了个新毛病——喜欢被人吹捧。
于是那种屁事没有纯粹只为了拍马屁的折子就愈发多了起来。
“真真是难为他们了,能夸一个人夸得如此天花乱坠,那篇幅甚至比正经说事儿的折子还长。”回想起那些折子里的内容单若泱这心里就止不住的一阵恶寒。
她觉得今儿打扫景福殿的宫女怕是要辛苦了,随意扫两下都能扫出来一堆的鸡皮疙瘩。
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当真叫人望尘莫及,遣词用句之黏糊肉麻总让她有种在念情书的错觉,简直羞耻极了。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三两个月,她整个人都要昏过去了。
“真想撂挑子。”
一上午想了无数次,但最终她也还是不敢,她怕落在单若水那样的大聪明手里,又怕落在一群满心满眼只顾争权夺利的人手里。
还是那句话,她对“前朝余孽”这个身份一点兴趣都没有。
以前是没法子,如今既是有机会能第一时间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好歹也能尽量制止一下周景帝发昏。
当真是怕了他了,一点儿不带夸张的,这段时间冷眼瞧着周景帝的做派她总觉得自己的公主宝座岌岌可危。
太可怕了。
旁人削尖了脑袋争抢的东西到她这儿竟是嫌弃上了。林如海好笑地翘了翘嘴角,又问:“下午公主可是还要去宫里?”
“你当我中午回来干什么呢。”单若泱忽然冷笑一声,咬牙道:“父皇说了,他今儿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总是昏昏欲睡的,这样的状态想勉强处理政事没准儿反倒要弄出点什么岔子来,索性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处理。”
奏折这东西每天都会有新的不说,万一碰上那等要紧事可如何是好?多耽误一天都极有可能会酿成大祸。
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仍旧不肯暂且提溜出来一个有能力的代为主事。
林如海不禁眉头紧锁,暗叹这位皇上是当真没救了。
照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呢?
不经意间,几位皇子的身影浮现于眼前。
如今还活着的皇子中,三皇子最年长。
在中宫皇后无嫡子的情况下,李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出身也是最好的那个了,又背靠武安侯府。
才能方面虽不算过分出色,却也还算尚可,唯一的短板就是二十好几膝下荒凉,没有继承人。
四皇子的生母是嫔位娘娘,母族不上不下很是平庸,其本人亦是如此。
六皇子是舞姬所生,几乎可以不用考虑。
七皇子的生母是宫女出身,不过如今似是与皇后走得很近,又与三公主十分要好,兼之性情温润谦逊有礼、又勤奋好学,瞧着倒还不错。
……
一直扒拉到如今还在上学的十二皇子,林如海也未能扒拉出来一个足以叫人眼前一亮的。
兴许也是因为皇上对皇子们的打压忌惮实在太过显而易见,以至于也没哪个敢冒头表现出一点真正的能耐来罢。
林如海叹了口气,姑且也只好这般勉强安慰自己了。
是夜,新婚的两口子自然难免又要黏黏糊糊一番。
等到精疲力竭之时,单若泱迷迷糊糊中还不由得满头问号——说好的文弱书生呢?
大抵是酣畅淋漓过于舒爽,又许是男人的怀抱实在温暖,任凭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单若泱却倒头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听着怀中女人的呼吸逐渐平稳绵长,林如海也不禁感觉到阵阵困意袭来。
漆黑的房间陷入一片静谧,唯有交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缠绵悱恻。
冷不丁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了这份宁静,惊得林如海瞬间清醒过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可以看见原本在怀里熟悉的女人已然坐了起来,正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公主?”林如海忙坐起身来,伸手触摸到她的一瞬间就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片汗湿。
“可是做噩梦了?”边问,边小心试探着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拍后背,就像曾经哄小玉儿那般。
外头传来丫头焦急的询问,“公主是否需要奴婢进来伺候?”
单若泱咽了咽口水,有气无力道:“不必了。”
外头便再没了动静。
“莫怕,梦都是假的。”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单若泱坚定地否决了,“不,再过不久就会变成真的了。”
林如海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忽而联想到外界的那些传言,“公主的意思是……与上回的地龙翻身一样?”
“对,我又梦到了。”靠在他的怀里,单若泱忍不住闭了闭眼,“我梦到半个月后中原地区会遭受巨大雪灾。”
大到什么程度呢?屋顶上的积雪直接能将普通的房屋压垮,不少百姓就在睡梦中被活活砸死了。
一场大雪之后便是气温骤降,寻常冬季从不结冰的河水都冻住了,足可见得那股子寒气有多吓人。
中原地区的百姓何曾经历过这样严寒的冬季啊,家中无论是炭火还是棉被棉衣都没有很充足的准备,突然之间碰上这样的大降温根本就难以抵抗,冻死之人日以千计。
这还不是最可怖的。
在这样极端的天气之下,缺衣少粮的百姓走投无路也就难免要走极端,为了活命,不少人已然丧失了身为一个正常人应有的道德和理智。
“人相食”这样的人间惨剧在一个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悄然上演。
不仅仅是被冻死的人尸骨无存,还有睡梦里被一刀子捅下去直接拖走的、乞讨不成反被宰杀的……甚至是主动互相交换孩子,易子而食。
每天都有人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偶尔或许会在某片积雪下面发现一些奇怪的毛发和骨头。
“呕……”说到最后,单若泱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林如海忙下去点了蜡烛,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这茶凉了,先漱漱口,我叫丫头再送一壶热茶进来。”
等热腾腾的茶水捧在了手里,单若泱的情绪也终于稳定了下来,只是那脸色却仍惨白得吓人。
“什么时辰了?”
“约莫寅时三刻。”
也就是还不到五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周景帝指定睡得正香呢。
单若泱皱了皱眉,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叫丫头进来罢,我得赶紧去一趟宫里。”
林如海点点头,面色亦十分凝重。
尽管很匪夷所思,但事实似乎早就摆在了眼前。
这样神乎其神的能力是真的也好,不知能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呢。
……
“皇上?皇上?”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轻唤了好几声,里头也没个动静,一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哀求的眼神投向那位公主殿下。
单若泱也无意为难他,索性亲自出马,在一众太监惊恐的眼神中将门砸得咚咚响,“父皇!父皇醒醒!”
这动静,睡得再死也要被惊醒了。
“什么人?”
震怒的声音中隐约还夹杂着些许惊吓,显然是吓得不轻。
单若泱扬声道:“儿臣有要事求见!”
周景帝总算是听出了声音,一张脸登时就黑了。
不过只是这点沉默的功夫,门又被哐哐砸了。
“……”这辈子没见过胆敢砸皇帝家门的混账!
“进来!”
“儿臣见过父皇。”草草行过一礼后单若泱就赶忙将自个儿的梦又说了一遍。
训斥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晕晕乎乎的周景帝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砸了个满头包。
“事态紧急,还请父皇立即快马加鞭传令下去!”
这种积攒功德的好事他自是喜欢极了,但,“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
加固房屋、大批量采买炭火被褥棉衣粮食……光想想这笔支出他就眼前一黑。
况且还不是仅顾着这次雪灾就完事儿的,倘若极端的低温持续时间过长,等到来年开春儿那地都指定还冻得梆硬呢,如何能耕种?
春季若不能种下粮食,朝廷少一笔税收不说,反倒还要花费大笔钱粮去填饱百姓的肚子。
越想,周景帝这脸就越黑得厉害,“这回朕是当真有心无力。”
单若泱没能憋的住,当场就翻了个白眼儿。
国库再怎么穷也不至于真空荡荡一锭银子都没了,再者说,她可不信这段时日他没想法子从后宫嫔妃的身上捞钱,还有他那塞得满满当当的私库……但凡是想,哪里真就掏不出来了?
“父皇。”单若泱努力克制着情绪,冷静地说道:“这时您若不赶紧掏钱出来,等灾难发生之后所需花费只怕就该是现在的数倍了,届时您若还不肯掏,难不成要等着中原百姓乱起来吗?”
“再者说,若不知也就罢了,事先知晓您却还选择冷眼旁观?您还想不想位列仙班了?”
她是当真不太能理解这人究竟在想什么,明明是怎么都避不开的事,就硬要挣扎一下。
周景帝拉长了一张老脸,“朕不曾哄你,国库的那点银子是真不够使。”
“那就开私库。”
“你说什么?”
“开私库!”单若泱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究竟是功德重要还是那点黄白之物重要?”
自然是功德重要。
但他也不想掏自己的私库。
在这一片沉默中单若泱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典型的既要又要还要。
真叫人无力吐槽,怎么不贪死算了。
她又想到了自己那庞大的私产,但只念头一转就放弃了。
不是舍不得身外之物,就是不想惯着周景帝这臭毛病。
如今已是这样的一副心态了,若她一时心急出了手……知晓她心软之后这死老头儿必定更加光棍儿,往后遇到事儿就两手一摊,总归会有她兜底。
再者说,她的私产看着是多,可真用在赈灾上面又能撑几回?
等哪天她的私产都耗完了,估计他也还能安安稳稳坐着等她去四处想法子筹钱呢。
这个口子就不能开。
于是,单若泱就咬紧了牙,捏着“功德”“成仙”这个命脉来步步紧逼。
好一通拉扯之后,周景帝最终也还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大开国库不说,连先前从嫔妃那儿弄来填补他私库的银子也都交代了出去。
随着八百里加急直奔中原地区,“三公主再次预知天灾”一事也迅速传往了四面八方,连先前因她代笔批阅奏折引起的议论和波澜也都被淹没了下去。
户部诸位大臣忙得是脚不沾地,周景帝却一连数日阴沉沉的,对谁都没张好脸,尤其是对着单若泱时。
“皇上……”丁有福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您可不能跟三公主闹僵啊。”
周景帝心里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呢,就是抑制不住恼恨罢了,“再叫她这样掏下去,朕辛苦积攒多年的私库就该被掏空了!上回她给朕出的那主意,有用倒是有用,可那也太慢太少了,还得朕一个个暗示过去。”
再怎么皮糙肉厚,他也不免觉得面颊微微发烫。
况且,“朕此次需得修养三两个月之久,不能进后宫又如何能……”
这倒是难办了。
丁有福愁眉苦脸地直挠头,苦思冥想许久忽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几十年的老主仆了,周景帝还能不了解他?
当即下令将殿内的其他人都撵了出去,“快说说看,你想着什么好法子了?”
“奴才想着,不如叫高位嫔妃都回家省亲去?”
周景帝不解,“别卖关子,快仔细道来。”
“本朝建立至今还从未有过嫔妃省亲的先例,今日若得恩典,那对谁家来说都是一桩天大的荣幸,足够后代子孙吹嘘好几辈子的了,必然都是欢天喜地的。”
“但嫔妃代表的可是皇家的尊严脸面,回家省亲那是能随随便便落脚的吗?为表尊敬,盖一座新的省亲别院是理所应当的吧?”
“皇上大可在消息透露出去之前就先大量囤够石头木料等物件,届时那么多家同时开始抢工盖园子必然也顾不上太多,这价格上……”
自然而然可以坐地起价了。
况且那些嫔妃平日在宫里就处处要攀比,事关自身脸面的省亲别院就更不可能放过了。
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谁也不想放在一块儿被人比下去太多,那可太丢人了,往后在宫里还如何能立足?
“一部分进宫较早的娘娘这些年愈发低调了下去,可旁的事能低调,这省亲却不能。”
这话说得较为委婉些,实际上意思就是说娘娘们年纪大了也歇了那争宠的心思,用“恩宠”吊着人家哄人家掏钱那是不可能的,可如此一来那就该她们自个儿上赶着争抢送钱了。
如此这般一盘算,当真是一举数得。
周景帝越琢磨眼睛越亮,最后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丁有福,不曾看出来你还有这份头脑。”
“奴才这分明是近朱者赤……”
“皇上,三公主来了。”
周景帝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脑壳又开始疼了。
许是身体着实太过虚弱的缘故,又许是躺在床上听折子就跟听催眠故事似的,总之事情的发展与周景帝最初的预想截然不同。
回回听到十本上下时他就开始昏昏欲睡,以至于每一天的折子都不能及时处理完毕,一日日累积下来如今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恐怖的数量,说是堆积如山当真就一点儿不带夸张的了。
但凡不经意往那边的桌子上扫一眼,他就觉得头痛欲裂,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种逃避的心理。
这也正是他每每听见“三公主”这三个字就开始烦躁的重要原因之一。
单若泱不是没看出来他越来越不耐烦的模样,但她才懒得搭理,请过安后便往椅子上一坐,随手抽出一本就开始了。
习惯以后感觉倒也还好,就跟念课本似的,无非多费些口水和嗓子罢了,不过自打有了家里的小姑娘贴心准备的薄荷糖后也好多了。
约莫读了十本之后,不出意外,熟悉的鼾声再度响起。单若泱淡定地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冷不丁一声大喝,“父皇!”
“扑通”一声,丁有福竟吓得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周景帝也被吓得一激灵,若非身体不允许,他真能一蹦三尺高。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这才看向自己的好女儿,怒斥,“放肆!”
“今儿儿臣当真就放肆一回了。”单若泱冷着脸,指着手边如小山般的奏折,“父皇且看看这都堆积多少不曾处理了?大臣们都再三催促了吧?若再由着父皇这般懈怠下去,这些奏折只怕等到包浆都未必能处理完了!”
这语气这气势,叫周景帝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被帝师训诫的场景。
莫名就感到一阵心虚,支吾道:“朕又并非有意懈怠,实在是身体不允许罢了。”
“父皇的龙体的确很重要,既是如此……”单若泱眉梢一挑,道:“不如父皇就找个能够独当一面处理奏折的人来接替儿臣罢,如此既不耽误父皇静养又不耽误朝廷政事,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周景帝怎么可能答应,只当她是借题发挥想将老七推出来,顿时那脸就阴沉了下去。
“不必,朕还没到那个地步!继续念!”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奏折总归是要尽快处理好的,若他实在无力支撑,便是再不情愿也没法子了,大臣们一定会要求他将皇子提溜出来。
是以他打心底也根本是不想如此懈怠的,每一天他都在努力想要支撑下去,奈何精力不济他又有什么法子。
就在这时,门外的小太监又传话了,“皇上,国师求见。”
闻言,单若泱默默白了一眼。
没错,这个死老头儿真老糊涂了,竟然被妖道糊弄着封了个什么国师。
冷眼瞧着那一身道袍、鹤发童颜的所谓国师,单若泱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不过那位国师倒还挺能沉得住气,全然无所察觉似的,眼皮子都未曾多撩一下,仍旧微微扬着下巴一脸淡漠无情,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也难怪能将一心飞升的周景帝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只见他打开手里的小玉盒递上前,“皇上请用。”
里头装的赫然是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约莫也就比花生粒大一些,毫不起眼。
然而周景帝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脸上隐隐都泛起了些许潮红,片刻都不耽搁当场就捏起来送进了嘴里。
一旁的丁有福立即捧了杯水送上。
“还请皇上好生歇息静养,切莫劳神。”说罢,国师便退下了。
单若泱还在暗暗讥笑国师这话也不过是直接拿了太医的叮嘱来用,结果就听见那头熟悉的鼾声又再度响起了。
“……”
也不过就是一个错眼的功夫吧?安眠药都不带发挥这么快的,难不成那国师是直接拿麻醉给他吃下去了?
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单若泱就脸色一沉,清了清嗓子。
“嘘。”丁有福赶忙示意噤声,苦着脸小声道:“公主有所不知,皇上服用仙丹之后轻易是叫不醒的,若当真被吵醒了,那……那可要出大事儿了。”
原先就有个小太监不懂,上赶着撞了回枪口,结果被吵醒的周景帝就仿佛一头暴怒的狮子,二话不说叫人拖出去给砍了。
听罢这话,单若泱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药奇奇怪怪的,忽而想起什么,“既然父皇服用仙丹后就会昏睡不醒,那先前为何还……”指了指龙床上的那位,“能将自个儿弄成这副模样?”
丁有福的神情顿时就尴尬了,含糊解释道:“不是一样的仙丹。”
单若泱又不是傻子,这会儿哪里还能猜不出其中奥秘?
什么见鬼的仙丹?上回吃的药只怕是助兴之物罢了。
荒唐至极!
“既是如此那本宫就先回了,何时父皇醒了再去叫本宫。”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
进门时,刚好与几位大臣擦肩而过,其中为首的赫然正是当朝丞相。
“微臣见过三公主。”
单若泱微微颔首,抬脚就迈进殿内。
打眼一瞧周景帝那漆黑的脸色她大致也就猜到那些大臣来的目的了。
显然,周景帝最近耽误了太多朝廷政事不曾及时处理,大臣们已然坐不住了。
不过她也没多嘴什么,只当不知,坐下就开始自己的分内工作。
哪想好端端的突然就被周景帝给制止了,“别念了。”
抬起头来就看见他一脸暴躁不耐。
“一会儿你悄悄带些折子回去,叫林如海处理,你执笔。”
“父皇?”单若泱大惊。
然而周景帝却淡定得很,“林如海的才学朕是信得过的,处理一般事务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真遇到那等不敢轻易做主的大事再来问朕。”
顿了顿,又似感叹似威胁地说道:“你是朕最宠信的女儿,可千万别叫朕失望。”
单若泱是当真万万没想到的。
这人宁可叫女儿女婿来帮忙处理也坚决不肯给儿子一丝一毫的机会,可见其将屁股底下那张椅子看得有多重要,“权利”二字简直就是他的逆鳞,谁碰谁死。
“怎么?你不愿意?”
“儿臣不敢。”
虽说出人预料,不过也并不算多出格,顶多就是那些皇子知晓了怕是要闹腾。
防儿子防到这个地步也是千古难寻的,但凡有心的皇子都少不了要开始琢磨琢磨想法子为自己打算起来了。
夜里回到公主府,看见那一摞折子的林如海也是傻了眼。
待得知事情经过之后,素日口才了得的林大人竟也失语好半晌。
真就好生体验了一回何为“无言以对”。
于是乎,还在蜜月期的新婚夫妻只得被迫放弃这大好的时光,愣是在书房呆到了半夜。
往常面对周景帝时,纵然时常有许多好奇不解的地方她却也从不敢多问,如今对象换成她的驸马自然就不一样了,有什么问题只管张口就问,而林如海也会很仔细的一一解答。
一个聪慧好学,一个满腹经纶。
明明是在处理政事,可新婚两口子却也愣是从其中找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乐趣,一时之间竟谁也未曾察觉到哪里仿佛有什么不对。
如此一来积压多日的奏折总算是快速减少了,其他人暂时还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倒也还算风平浪静,也未曾有大臣再来找事。对此,周景帝是当真狠狠松了一口气,愈发急着想要养好身子。
半个月之后,中原地区的雪灾如期而至。
因着事先早已有准备,损失纵然不可避免,相对来说却也好得太多太多了,完全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最关键的是,因官府准备充分,雪灾发生之后一切都安排、控制得井然有序,百姓们根本就没机会乱起来,自然而然也就不会再有梦境中“人相食”的惨剧出现。
这下子大伙儿是真服了,打心底服了。
地龙翻身那回尚且还有少数人心中存疑,总觉得事情实在太过离谱,暗地里甚至还有不少阴谋论,可这次的雪灾事件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
这位三公主当真是神了。
就如同燎原之火般,三公主的威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席卷五湖四海,一时间又不知多出来多少神牌。
连其他地方都已如此狂热,京城内的氛围就更别提了。
公主府的门房处每天都是满满当当的,各色拜帖、请柬是其一,更多的却还是一些看似不值钱的瓜果蔬菜——都是京城里的百姓送来的“供奉”。
乍然听闻此事时单若泱都惊呆了,然而再三劝阻却都无济于事,百姓们还是照常“供奉”。
只口口声声说“都是自家种的,不值当什么”,再要推辞,人家索性放下就跑,亲兵在后头撵都撵不上。
无法,便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公主府自此再也不曾去外头采买过瓜果蔬菜,每天清早一开门就有一堆放着呢,全都是当天新鲜采摘下来的。
若说百姓们的热情总叫单若泱感到受之有愧,那大臣们的“善意”就着实正中下怀了。
“丞相牵头,大清早就率领众大臣为公主请封去了。”
公主还能再怎么封?无非就是长公主了。
单若泱眼睛一亮,忙追问,“那父皇怎么说的?”
“再过一会儿天使应当就要到门口了,公主且更衣静候即可。”说着,林如海便扬声吩咐奴才准备香案去了。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册封圣旨便如约来到了公主府——册封三公主为长公主,封号“护国”。
“这个封号也是大臣们商议拟定的,公主当之无愧。”林如海认真地说道。
原本不过是个兄弟姐妹都能随意踩一脚的小可怜,如今却一跃成为了最尊贵的那一个。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彼时,皇后心情复杂地叹息一声,“你们这些做皇子的谁也没能捞着个爵位,竟叫她区区一个公主抢了先去。”
正因为是公主才能有今日呢,换作是个皇子试试?早该连命都交代了。
对自家那位父皇了解颇深的单子玦不由得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对了,先前本宫叫你跟她说说,找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你与丞相千金的事儿……至今也未听见个什么动静,究竟是你不曾说还是她那边回绝了?”
“母后恕罪,是儿臣自作主张不曾与姐姐提起。”
“为何不提?”皇后不悦地皱起了眉,“这事儿事关咱们母子二人的前程,你怎能自作主张?”单子玦恭谨地低垂着头,状似胆怯,实则那一对白眼儿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这个母后自个儿不太聪明,便拿其他人也都当傻子似的。
倒也知晓这桩婚事关乎着前程,却为何她不开口提,反倒要绕个圈子叫姐姐去提?
摆明是知晓这事儿犯忌讳,容易招惹父皇的怒火罢了。
她想得倒是很美,可他又怎会让姐姐去触这个霉头呢?
就这么耗着吧,反正他也不急。
皇后不太瞧得上他这副“胆怯”的模样,不过这却也正是她所看重的——好拿捏。
“本宫知晓你与她亲近,不过你也实在想得太多了,你父皇对她看重得很,怎会降罪于她?如今她又被册封为长公主……素来可是只有中宫嫡女才有的待遇。”话到最后,皇后已是压抑不住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她虽没有亲生女儿,但单若泱的晋封却仍叫她产生了一种“鸠占鹊巢”的恼恨。
“皇上为她破例至此,足以见得她的地位如何,但凡她肯为你费些心思,皇上那头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总归是要比咱们母子两个亲自出马容易得多。”
话里话外透着股挑拨的意味。
单子玦的眼神愈发冰冷了,嘴上却道:“母后所言甚是,只是眼下父皇龙体抱恙,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恐怕并非是什么绝佳的时机,儿臣以为不若再等等,以免弄巧成拙。”
“这……”皇后迟疑了,沉思片刻后不得不赞同他的说法。
人选再怎么合适,也架不住时机不恰当啊,搞不好还真有偷鸡不成的风险。
“也罢,那就等皇上的身子好些再提,不过你找个机会先去跟你三姐姐通个气儿,看她是怎么说的。”
“是。”
却谁也不曾注意到,进来添茶水的小宫女目光微微闪烁,退出之后寻个机会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皇后想叫老七娶丞相千金?”单子鸿一脸震惊,眉眼之间难掩焦灼之色,“虽说有些痴心妄想,可单若泱与老七是打小的情分,倘若她帮忙在父皇跟前周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届时老七岂不等同于坐拥半数朝堂?”
“话虽如此没错,不过这一切都得有个前提——他们得能瞒住消息悄悄办成了。”李贵妃不屑地“嗤”了一声,“如今既是叫咱们知晓了,那他们就做春秋大梦去罢。”
话落,不免又觉得甚是惋惜,“当年丞相的长女出嫁时你还小,好不容易小女儿到了年纪,你却早已娶妻多年,真真是错过了。”
不是没想过使点什么肮脏手段强行促成,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就作罢了。
一则如今这个儿媳实在是不太好处理。
二则丞相可不是那么好算计的,便是当真一着不慎落在坑里……人家也未必真就打落牙和血往肚子里吞了,指不定结亲不成反结仇。
风险实在太大,不值当。
“我儿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
“母妃可是有好法子了?”
李贵妃阴沉着脸,思索片刻后便笑了起来,“丞相千金是块香饽饽,便是坏了老七的好事也必定还有其他惦记的,不如索性釜底抽薪。”
于这些个皇子来说,无论哪个得到了丞相的助力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既是如此,那本宫便赏她一个更好的前程。”
比跟了皇子还要更好的前程还能是什么?
单子鸿愕然,“母妃是想将丞相千金弄进宫里做嫔妃?”
“想必你父皇亦乐意之至。”
下定决心之后,李贵妃是片刻也不耽搁,当即着手就安排了下去。
当然了,敢算计丞相千金是一回事,叫她亲自冒头出去却断然没可能。
等单若泱再次进宫取折子时,恰逢周景帝正犹豫不决。
“丞相家的姑娘到底不比其他,朕得给个什么位份才算合适?妃?还是贵妃?”
丁有福哪里敢插手这种事儿,只低垂着头笑呵呵地说了句,“皇上自个儿琢磨着就是,奴才哪里懂这些啊。”
“父皇这是何意?您竟要将丞相家的千金纳进后宫?”单若泱惊呆了,“人家千金才多大啊?”
虽然她不认识那位姑娘,但既然是能跟七弟婚配的,年龄必然也就是十五六岁上下,还是个青葱水嫩的小女孩儿呢。
再瞧瞧眼前这位——皮肤松垮一脸褶子,眼眶乌青目光浑浊,俨然就是个糟老头子,还是个纵欲过度的糟老头子。
合着还想玩儿什么爷孙恋?怎么敢想的?
再者说,那可是丞相家的千金,还是个妥妥的老来女,满京城谁人不知那小女儿是丞相的心头肉啊?
周景帝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也敢惦记人家的掌上明珠,真是不怕丞相造反?
不至于蠢到这地步吧?
周景帝的确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只奈何他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无他,谁让他是天子呢?从来就没有自己会被人嫌弃这个概念罢了。
第32章
“你说说他究竟是想什么美事呢?后宫那佳丽三千还不够他享用的?倒是忘了自个儿是怎么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了,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竟又惦记上了人家小姑娘,真是……”
单若泱努力克制着压低了声音,险而又险地憋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堂堂一国之君弄得跟乡下那等贪花好色的土财主似的,当真是一点儿不怕人笑话。我劝他放弃这个想法,跟他说小姑娘不合适,他竟还理直气壮地问我为什么!”
“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那张老脸。”
最后这句话时已经算是自言自语的音量了,但林如海还是听清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爬上嘴角。
“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万物之主,自然是无人……咳,能嫌弃的。”
“能”而不是“会”。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周景帝顾盼自雄,压根儿不知道“嫌弃”二字怎么写。
单若泱幽幽瞅了他一眼,真够委婉的,也难为他了,想吐槽还只能拐着弯子偷摸着来。
顿了顿,林如海又忽的叹息了一声,“这天底下多得是那乐呵呵将女儿送给富家老头儿做小妾的父母,也多得是那为了权势富贵甘愿豁出去的姑娘,何况是进宫当嫔妃呢?”
“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祖坟上冒青烟的天大好事,但看那源源不断削尖了脑袋往龙床上爬的小姑娘就知晓了。”
所以说,当皇帝的心里从没有被嫌弃的概念还真不赖他自个儿?
单若泱撇撇嘴,“但这些人里头绝不包括丞相和他家的千金,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求之不得,对于他们家来说那根本就是祸从天降。”
若丞相是那种野心大的,或许都不必周景帝主动要求,人家自个儿就该上赶着将女儿送进宫了。
可偏偏,这位丞相瞧着还真不像是那种野心勃勃之人,至少不是个想要靠裙带关系满足野心的人。
如今这位姑娘是丞相的小女儿,上头还有一位年长二十岁的姐姐呢,若真有心,早早送那位进宫不是更好?
至少长女跟周景帝的年龄差还远没有这般悬殊,二十年前那会儿进宫趁着周景帝正值壮年,生个皇子搏一搏也不是没可能。
但丞相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嫡长女下嫁给了自己的一个学生,一个跟丞相府比起来几乎可以算是寒门子弟的学生。
很显然,无论究竟是何缘由,人家打从一开始就没动过叫女儿去攀龙附凤的心思。
所以她才说这事儿对丞相家来说根本就是祸从天降呢,捧在手心里娇宠的老来女突然就被一个糟老头子盯上了,想想都糟心得很。
林如海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听见她的话亦十分赞同,又道:“好端端的正忙着调理身子的皇上也不大可能会想到这件事,恐怕还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不过无论如何,皇上这回是当真走了一步臭棋。”
“丞相家那几个儿子都远不及那位千金受宠,倘若皇上真敢下圣旨……这些年丞相始终是保皇党,未见偏向哪位皇子,若真到了那一日可就不好说了。”
反正若易地而处,他必定会立即另寻明主投靠,豁出去都要将那个老不修的给拉下马不可。
单若泱对那死老头儿的忍耐也已经到达了极限,若有人能将他拉下皇位自是再好不过,但……那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叫她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人家被一个糟老头子玷污而无动于衷?
虽才做夫妻也没有多久,但林如海对自家这位娇妻的性子也还算有些了解,眼下只看她这表情就能猜到她内心所想了。
故而忖量道:“若在圣旨下达之前得知消息,丞相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切都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小姑娘便也只能入宫了。
舍不得女儿掉进火坑又能如何?抗旨不尊那是死罪,纵然不顾自己也总不能不顾其他人,还能拖着一家老小共赴黄泉不成?
报复不报复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冷不丁圣旨砸在头上任谁也无可奈何。
单若泱压根儿就没多犹豫,当下就道:“此事驸马就莫管了,我亲自去给丞相透个底。”
哪怕周景帝知晓从中作梗之人是她也不会将她如何,但旁人可就不好说了,少不得要脱层皮。
……
“老爷。”丞相夫人立即笑了迎上前去,却在看见自家老爷的脸色时猛地心里一咯噔。
向来温和儒雅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是满脸阴沉漆黑,眼睛里寒霜比他身上从外头裹挟而来的风雪还要冰冷刺骨。
“老爷?出什么事儿了?”丞相夫人边亲自帮着他脱下斗篷,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丞相却一言不发,拉着老妻的手坐下兀自喝了碗热茶,“去叫姑娘过来一趟。”
“这大晚上的老爷突然叫囡囡作甚?难不成是囡囡闯祸了?”不能吧?她家小闺女也不是那等爱闹腾的性子,还能闯下什么祸事将老爷气成这样?
丞相夫人虽心里不大相信这个可能,但难得看见自家老爷这么大的火气,还是难免有些担心。
谁想听见这话的丞相却是眼睛一瞪,“跟囡囡有什么关系?我家囡囡乖得很。”
得得得,你家的你家的。
丞相夫人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懒得跟老头子争辩,坐在一旁倒是稍稍放下心来。
不消片刻,一个年轻姑娘走进了屋子。
身材高挑修长,放在姑娘堆里便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五官拆开来单拎出哪一个来看都不算极其精致,甚至还有些不大不小的缺点,可组合在一张脸上却莫名和谐至极,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
身上雪白的狐皮斗篷毫无杂色,白得发光,衬得她的脸也显得格外清冷似的。
一眼忘俗。
丞相欣慰地捋捋自个儿的胡子,眼神柔和极了,可转念,却又一抹戾气浮现。
“爹?”萧南妤微微蹙眉,面露关切,“出什么事儿了?可是与我有关?”
丞相点点头,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道:“为父得到消息,皇上有意想将你纳进后宫。”言语中杀气弥漫。
“什么?”丞相夫人大惊失色,猛地一下就窜了起来,满脸涨红情绪激动极了。
萧南妤赶忙搂住她,一面帮着顺气一面柔声安抚,“娘快冷静冷静,可不能如此激动。”
丞相也被老妻的反应吓了一跳,“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也不怕闪了你那把老骨头。”
“老爷!”丞相夫人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红着双眼急道:“咱们家囡囡才十五岁啊,皇上他……他都是知天命的人了,哪能这样呢!”
“若当真叫囡囡进了宫,这辈子可就毁了啊!老爷您快想想法子,这事儿真不能啊!”
生怕一把年纪的老妻真急出个好歹来,丞相赶忙说道:“囡囡是咱们的心尖子,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让她进宫的。”
做了半辈子的夫妻,丞相夫人对自家老爷的信任依赖早已深入骨髓,眼下听他这么一说,这颗心霎时便也有了着落似的,不再吊在半空惶惶不安。
萧南妤扶着母亲重新坐好,皱着眉道:“皇上怎会突然有此念头?难道是哪位皇子动了心思,又触动到他那根敏感的心弦了?”
“这后头有些不为人知的状况是一定的,为父定然会去查个一清二楚,若当真是有人在后头捣鬼……”丞相冷哼一声,眼里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皇上那头,如今他正在犹豫位份一事,估摸着顶多也不过这两天的功夫,拿定主意就该下旨了,留给咱们的时间实在不多。”
丞相夫人仍旧紧紧握着宝贝闺女的手,听见这话脱口就道:“不如抓紧将囡囡许配出去!”
“时间仓促不好从别处寻摸,那就从老爷的学生中挑一个,总归人品性情都早已摸清了,也不怕所托非人,唯一遗憾的就是囡囡恐怕碰不得那个两情相悦之人。”
想到这儿,丞相夫人的眼神就不可抑制的心疼起来,却仍坚定道:“可比起进宫当嫔妃,这点遗憾也委实不算什么了。”
竟是视周景帝如豺狼虎豹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若叫那位高高在上惯了,连一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帝王知晓他们这家人的态度,只怕是能活活气死过去不可。
老妻的这个想法丞相不是不动心,事实上在最初听到这一晴天霹雳的刹那,他的心里就已经闪过这个念头了。
不过他这个女儿向来是有主意的,不定真就能点头。
果然,萧南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进宫自然是不可能,但这般随意找个人定下终身却也非我所愿。”顿了顿,神色认真地看着父亲说道:“爹是知晓我的,我幼时便说过,倘若不能碰见一个足以令我折服钦慕之人,我宁可这辈子都不嫁。”
丞相不由叹了口气,心情复杂极了。
外人只知他疼爱这个小女儿如珠如宝,却鲜有人知晓其中内情。
老来得女是其一,更重要的却是这个女儿的实在十足像他。
他这辈子拢共三个儿子,却没哪一个完美随了他的,都不能叫他十分满意,反倒是这个四十多岁意外得来的小女儿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敏而好学一点就透,跟学生放在一块儿教,她永远都冠绝一时,不知深深打击了多少比她年长的师兄。
倘若女子能够去参加科举,他的囡囡必定金榜题名。
只可惜……
这辈子注定平白浪费一身才能不说,偏还正因自身才能而难免一身傲气。
倒不是说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只独独对另一半的要求实在……按说女子嫁人要嫁一个处处比自个儿都强的实在是天经地义,可落在他这个女儿身上却着实有些难为人了。优秀的少年郎并非没有,但要能优秀到足以令他这个女儿甘心折服的,放眼这天下恐怕也难找得出来几个。
至少京城内暂且还未曾发现。
他又不是不知自家闺女招人惦记,却缘何不早早定下?
根子就在这儿呢。
丞相是由衷觉得,若女儿的态度不变,恐怕极大可能这辈子就得做个老姑娘了。
奈何劝不动,也不忍心勉强。
“此一时非彼一时啊。”丞相愁得眉心都打了结,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若不抓紧定下来,待皇上的圣旨下来可就再无法推托了。”
做父母的都快急死了,偏当事人仍淡定得很。
“也并非只这条路不可。”只见她冷笑一声,忽的扔出来一道惊雷,“明日一早我便入道观去,他再怎么着还能强娶道姑不成?”
“囡囡!”丞相夫人大惊失色,“你若实在不想草草定下终身便不定了,咱们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何必如此呢?”
“娘先别急,我不过是避两年罢了。”萧南妤嘴角一翘,清冷的面庞上露出几分狡黠来,“道家又不似佛家那般讲究颇多,我平日吃什么喝什么也都照常罢了,还是我进了道观家中便不管我了,任由我去过那苦日子?”
“再则道姑也无需剃发,待过个几年风头过去了,又或是哪天我遇着心仪之人想嫁人了,随时都能脱下道袍回归俗世,什么也不耽误。”
甚至其实她都可以不离家,在家修行都可以,只是哪怕世人皆知不过是装相的权宜之计,好歹也尽量装一装,寻个道观进去全当图个清净。
丞相夫人迟疑了,但不等她再纠结什么,丞相就已经先拍板做了决定。
“就按你的想法,且先出去躲两年也好。”
事已至此,丞相夫人也只好含泪认了。
寒冬腊月的大晚上,一把年纪的两口子谁也顾不上歇息,指挥着家里的奴仆收拾出来好几车的行李,吃穿用度方方面面无一遗落,只生怕自家的掌上明珠在道观里过得不舒坦。
等周景帝拿定主意打算以贵妃之位予丞相千金时,人家姑娘人都已经在道观里开始修行了。
谁也不是个傻子,好端端的放着千金贵女不做,去当什么道姑呢?迫不得已落跑罢了。
凭周景帝再如何自我感觉良好、盲目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这时也实在是再难自欺欺人了。
当时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景福殿伺候的奴才没少遭殃。
“皇上息怒,总归……总归道家也不禁嫁娶……”
“朕还能派人去道观将人强行抓进宫不成?蠢蛋玩意儿!”抬手就给了丁有福一巴掌,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如今并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打算,倘若他当真动怒来强的……到时候天下所有人都会知晓他堂堂一国之君被丞相千金嫌弃了,人家为了不给他做嫔妃甚至不惜去当道姑!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会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这个丞相是愈发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周景帝恨极,随即疑心病又犯了,“你说,他会不会暗地里已经与哪个皇子勾搭上了?胆敢如此蔑视于朕,只怕已然不曾当朕当作君主看待了。”
“究竟是谁?”知晓闹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单若泱的心里也着实没个什么好滋味儿,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是愈发嫌恶鄙夷了。
人家自幼千娇万宠正含苞待放的一个小姑娘愣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亏心不亏心呐。
想来他也不会。
单若泱嗤笑一声,将那个死老头儿抛出脑海,随手又抽出一份新折子。
打开大致扫过一眼,她的脸便黑了。
正倒茶的林如海余光瞥见这一幕,便放下茶碗探头过来瞧了一眼,心下隐约也明白了几分。
这份折子正经来说其实应当算是一份请安折子,但光请个安未免太泯然于众,是以中间掺杂一些当地的新鲜事儿便也成了请安折子中最常见的一种邀宠行为。
眼下单若泱手里这份便是如此,坏也就坏在了这桩“新鲜事儿”上。
大致说的是当地有一户穷苦百姓,因家徒四壁一屁股饥荒,万般无奈之下家中男主人便悄悄将两个女儿给卖进了楼里。
妻子得知后竟失心疯发作,提刀当街追砍丈夫,幸而官差及时赶到将其拿下,成功制止了一桩血案的发生。
若事情到此便也还罢了,可却还有后续——官府将妻子拿下后立即便给判了个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荒唐!”单若泱一巴掌将折子拍在了桌子上,怒道:“那个男人屁事没有,这妇人顶多也就算是行凶未遂,何至于就到了要斩首示众的地步?”
“再者说,是那个男人卖女儿在先!他将两个女儿都卖进了楼子!试问天底下哪个当母亲的能够承受得住?一时精神崩溃也实属情有可原……”
“妻子向丈夫行凶,无论事出何因,无论成功与否,皆处以死刑。”林如海冷静地指出了这个事实。
单若泱的声音戛然而止,本能问了句,“那反过来呢?若丈夫向妻子行凶呢?”
“视情况而定。倘若妻子无辜、丈夫手段极其残忍狠毒致其死亡,则处以流放千里;倘若妻子无辜、丈夫冲动或失手致其死亡,则处以三年至十年徒刑;倘若妻子过错在先,则无论情节严重与否,丈夫无罪释放。”
“倘若行凶未遂,皆判处无罪。”
单若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滑稽极了。
活了两辈子,今儿可真真是开大眼了。
丈夫杀了妻子,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就是流放千里,甚至妻子犯错在先的话丈夫还能被判无罪?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朝廷律法认为犯错的女人死有余辜?甚至支持做丈夫的以这种极端方式去“惩罚”犯了错的妻子?
这也太荒谬了。
两相对比之下,更荒谬至极。
同样都是杀人,丈夫还有种种酌情考量,作为妻子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那个男人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过错,哪怕是像这本折子里那样,亲手将两个女儿卖进楼里为妓……总而言之,丈夫的性命很宝贵,说破了天去也碰不得。
太好笑了。
单若泱扯起了嘴角,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连涉及到生命的问题上都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偏袒维护,其他“小事”上那还用说吗?
这就是男权社会?真真是绞尽了脑汁在方方面面保护着男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很想骂人,却一口郁气堵在嗓子眼儿几欲窒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公主……”林如海有些担心她的状态,有心想要安慰,却又实在不知能说些什么。
身为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无法与她感同身受,但不代表他不知是非对错。
可知晓又能如何呢?谁若敢质疑这些“规矩”,那无疑是在动摇全天下男子的利益,届时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更遑论,掌权者也是男人,那便连丁点儿可能也没了。
一片死寂之中,门外传来林黛玉的声音。
“进来。”
原是到点儿了,小姑娘亲自送了茶点来。
本就是个敏锐的性子,这一脚踏进来,林黛玉立即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随即就看见单若泱那一片漆黑冰冷的表情。
当下,心头便是一跳。
目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想问却又不敢问,生怕这一多嘴反倒又引得矛盾爆发。
手足无措的林黛玉突然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也不敢像平日那般嬉笑了,眼神中难掩惶然。
见此情形,单若泱便暗暗叹了口气。
便是亲生的父母气氛有点不对,家里的孩子都还难免心怀忐忑,更遑论他们这样的家庭关系。
单若泱无意叫小姑娘忧思忧虑,便勉强弯了弯嘴角,冲她招招手,“咱们跑马去可好?”
下意识瞅了眼自己斗篷上的雪花,林黛玉努力想要劝阻,“外头风雪交加,冷得很呢,跑几圈下来公主恐会受凉,况且……我不会骑马……”
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单若泱也未曾多纠结,就道:“那这回就本宫自个儿去玩了,待天气暖和起来之后本宫再亲自教你骑马。”
“公主……”
“罢了,让公主去吧。”林如海开口打断了女儿的劝阻。
他知晓这人心里指定憋闷着呢,不叫她发泄出来恐怕真能憋出点毛病来,不如由着她去痛痛快快跑几圈,也好缓一缓那口郁气。
……
上辈子出身于豪门世家,马对于单若泱来说并不陌生,骑术纵是说不上多精湛,骑上畅快跑几圈却也尽够了。
换好衣裳后单若泱就来到了马场,随意挑出来一匹看着顺眼的便翻身上去,动作干脆利落很是帅气。
手里鞭子一扬,马儿霎时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马场虽修在公主府内,但面积却也不小,组织一场马球赛都尽够用了。
单若泱骑在马背上,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不断飘落,落在睫毛上稍稍遮挡了视线,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就如同刀子般剐得生疼——很难受,但却痛快极了。
一圈接着一圈根本就停不下来,策马奔腾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然而她这一任性,却是苦了府里的其他所有人。
一堆奴才和亲兵在旁守着,眼睛死死盯着马场中的身影恨不得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只生怕一个错眼就发生点什么意外。
府里的大夫更是紧张得呼吸都快接不上来了,得亏年纪不算特别大,否则还真要叫人担心了,别主子没出什么事儿,他自个儿先倒了。
人群之中,包裹得圆滚滚活像一只小熊的林黛玉一面紧张地屏住呼吸握紧双拳,一面却满眼艳羡期待。
直勾勾盯着那抹火红色的飒爽英姿都不带错眼的,浓浓的仰慕之情几乎溢出眼眶。
一旁的林如海无意中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一时腹内酸水就开始咕噜咕噜了。
这般看来,女儿心中最仰慕之人怕是要换人来做了。
不过这样的公主的确美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好在单若泱也仅仅只是太憋得慌想要发泄一下,又不是真想没事儿找事儿好好病一场,跑了几圈之后便恋恋不舍地下了马。
“公主!”林黛玉第一个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腰,仰起头满脸期待地说道:“我也可以变得像公主一样吗?”
小姑娘的眼睛里仿佛装满了小星星,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单若泱忍不住捏了把她的小脸儿,毫不犹豫答道:“自然可以。”
落后一步的林如海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大一小搂搂抱抱相携离去,酸溜溜地摸摸鼻子,抬脚紧随其后。
一时间竟不知究竟该酸哪个了。
屋子里早已备好了姜汤和热水,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尽可能避免了感染风寒的可能。
经此过后,单若泱便再未提及那档子恼人的事,仿佛一切的郁气都已经疏散了出去。
但,也只是“仿佛”罢了。
翻过年来,周景帝突然下旨——因念宫中嫔妃多年来饱受骨肉分离之苦,特恩准嫔位以上者可每月在宫中召见亲人一次,家中若有别院者可归家省亲。
正如当日丁有福所言那般,这样的先例本朝还从未有过,各位嫔妃和其家族只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个什么天大的荣耀,甚至都迫不及待想要扫榻相迎了。
圣旨才下达的当天,便有些急性子的已经开始在找人给设计别院,又是四处跑着抢购石头木料等物。
着实天真得很。
不过倒也难怪,毕竟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堂堂天子见天儿尽敢那些个蝇营狗苟的勾当。
……
“娘娘,太太来了!”抱琴满脸激动地闪开身去,露出背后之人。
不是王夫人又还能是谁?
母女两个分别多年,甫一见面自是激动得泣不成声,只得执手相看泪眼。
最终还是抱琴劝说:“时间有限,娘娘和太太快别只顾着哭了。”
母女二人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拉着手坐在一处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贾元春迫不及待问了许多家中众人的事,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老太太和她的弟弟贾宝玉了。
王夫人一一作答,却是将老太太随口带过,只拿着儿子翻来覆去好一通夸,话里话外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上无。
离家多年的贾元春哪里能知晓其中真相,闻言还高兴得不得了,脱口问道:“宝玉书读到哪儿了?先生可曾说过他将来是否有把握?”
夸夸其谈的王夫人顿时就尬住了。
一见她这表情,贾元春脸上的笑容便也顿住了,忙追问:“怎么了?太太与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是宝玉有什么?”“没有的事儿。”王夫人忙否认,用笑容掩饰掉尴尬,说道:“宝玉打小就聪明伶俐,能有什么?不过是老太太心疼孙儿,只道他如今年纪还小,委实不必整日硬拘着他读书,待再过两年也不迟。”
贾元春呆了呆。
宝玉还小?不着急读书?
今年都已经十岁的人了,再过两年都能往房里放人伺候了,这算哪门子的小?
真等到那时候再正经开始读书,那得读到什么时候?当科举是那般好考的不成?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直接说了。
却谁想王夫人听闻她的担忧却笑得很是得意,“娘娘多虑了,宝玉那般聪明,他若正经努力起来什么书还能难得倒他啊?娘娘在宫里有所不知,你那弟弟可与旁人皆不相同,旁人便是打娘胎里就开始读书也未必能比得上他,不能以寻常眼光来看的。”
贾元春是不懂,但却大为震撼。
她实在不知自家母亲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这般自信,难道宝玉当真是个过目不忘、绝无仅有的天纵奇才?
心下有些迟疑,有心想要再劝,可无论她说什么,王夫人都只一副“你不懂,宝玉聪明着呢”“宝玉是衔玉而生的,将来必定有大造化”的嘴脸。
说得多了,反倒还嫌她烦。
“好了好了,宝玉的事儿有我和老太太呢,娘娘就不必担心了,倒是娘娘你……这回进宫老太太特意嘱咐我仔细问问娘娘,究竟在宫里可是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三天两头朝家里要银子呢?”
贾元春愣住了,“什么三天两头?我拢共也不过要了两回啊,一回二十五万两,那是有用处的,我也不好与太太说。还有一回只要了三千两,那是留着我在宫里打点用的。”
“什么?”王夫人大惊失色,“娘娘当真只要了两回?”
“我拿这个与太太扯谎做什么?千真万确的。”贾元春心里咯噔一下,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怎么?难不成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朝家里多次要钱?要了几回?拢共多少?是哪个去要的?”
王夫人都快哭出来了,拍着大腿怒道:“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个夏太监!打从那二十五万两开始,迄今为止前前后后他拢共来过多少回我都数不清了,回回来都说是娘娘打发他家去的,张嘴便是三五千、一两万的要,除去那二十五万两以外都已经又给他足足十三万了!”
而这十三万里头,正正落在贾元春手里的也就只有三千两而已。
想到这儿,母女两个具是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死过去。
“那个太监人呢?他胆敢打着娘娘的名号盗取咱们家的银子,简直是狗胆包天!娘娘快叫人去将他拿了来,今儿必须得叫他将银子吐出来,那可是十三万两啊!”
这下子王夫人是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肉痛到不能呼吸。
倘若那个夏太监这会儿出现在她面前,她都能扑上去将人活撕了。
然而贾元春却苦笑一声,“拿不了他,银子也追不回来了。”
“为何?”王夫人不解,“他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怎么就还处置不了他了?”
“是太监不假,却也要看看是谁的太监啊。”贾元春也跟着落下泪来,神情凄苦。
当初准备跟家里要钱时,皇上特意“贴心”地送来了夏守忠,却哪想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借夏守忠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打着自己的名号去盗取荣国府的钱财,还是这样大的一笔数额,一旦东窗事发他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除了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便也不做他想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个帝王怎能这样下作呢?
明里暗里跟她伸手要银子便也罢了,竟还能私下里偷摸打着她的名号去偷去抢?
简直荒唐透顶!
连最后那一层对于帝王的敬畏也瞬间消失无踪了。
贾元春恼恨极了,却又别无他法,只得抿抿唇艰难道:“太太别再问了,这钱当真要不回来了,他背后站着的那位主子咱们得罪不起,这笔钱……全当是花钱消灾罢。”
王夫人自是百般不甘,可见女儿如此郑重其事,便也难免有些怕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他若再来要钱可怎么办才好?”
“应当不会再去了。”贾元春思忖道。
若先前还对帝王突如其来的“善心”感到莫名其妙,那这会儿她可算是隐隐猜着了些。
只怕是嫌弃一点一点的要来不够痛快,这是打着明抢的主意呢。
修一座省亲别院少说几十万起步,其中大头恐怕都要落在他的手里了,如此一来他又哪里还看得上那点蝇头小利?
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其他动作。
想到这儿,她便拉住母亲小声叮嘱道:“太太听我一句劝,这省亲别院别太花费了,差不多面上能过得去就成。”
“那哪儿能行?”王夫人皱眉,“那么些个嫔妃一同回家省亲,谁家不得比着些?这可是事关娘娘和家族颜面的大事,怎能应付了事?回头咱们荣国府的脸可往哪儿搁?”
贾元春闻言也是无奈极了。
园子修得越好,落在那无耻之徒的口袋中的便越多,叫她怎能甘心?
况且,这回若当真是狠狠出了风头,在那人看来自家只怕就是头油光光的大肥羊,谁敢保证他不会再想方设法去掏她家的银子?
如今她算是真真见识到了,再不敢低估那位帝王的无耻。
可这些她偏又不能与家里明说,只得绞尽脑汁找寻其他由头来努力劝说罢了。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差。
不,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丝毫效果。
王夫人是贪财不假,可她却自觉也是个拎得清轻重的,自是不愿在这方面抠搜,铆足了劲儿就想要强过所有嫔妃一头,给女儿盖一座绝无仅有的豪华园子出来好风光风光。
不待贾元春再努力,便有嬷嬷进来提醒说时辰到了。
母女二人顿时再顾不上说什么,又是好一通哭哭啼啼依依不舍。
回到家中后,王夫人便立即将夏太监的事儿给说了出来,“我就说娘娘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干,合着闹了半天竟是有那鬼祟使坏,只可恨……也不知那夏太监究竟是哪个派来的,竟有什么人是咱们荣国府都得罪不起的?”
那可不少。
贾母可没有她这么蠢,心里头快速将宫里几个出身高贵的嫔妃扒拉了一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始终也不曾怀疑到正主儿的头上去。
还是那句话,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罢了,娘娘既是千叮咛万嘱咐叫家里不必追究,想来背后之人属实不简单,暂且就揭过罢。”贾母叹了口气,又问,“省亲别院一事娘娘可有什么交代?”
王夫人完全没将贾元春的话放在心上,听得老太太这么问,竟张口就道:“娘娘说了,这是关系到皇家尊严的大事儿,万万马虎不得,只叫家里尽可能往豪华了弄。”
她也不傻,荣国府的大头终归是属于大房的,老太太纵是偏心却也不能太过,不如索性趁着如今还未分家,将公中的财产全部用到省亲别院上去。
省亲别院是娘娘的,娘娘是他们二房的,也就等同于荣国府的财产都属于他们二房了。
再好不过。
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的王夫人全然忽略了,如今的荣国府哪里还有那么多财产供其挥霍呢?
真要想盖个豪华省亲别院出来,公中那点子东西连框架都弄不出来,大头银子还不知在哪儿呢。
待听罢老太太的发愁后,她也跟着傻了眼。
打哪儿弄那么一大笔钱啊?
第33章
梨香院内,母女二人正坐在炕上边做针线边闲话家常。
屋子里的炭火不间断地烧着,可却还是难免有些冻手,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搓一搓。
薛姨妈见状就说道:“你手冷就别做了,叫丫头将手炉拿来抱着暖暖罢。”
“连针线都不做了那一天天的可拿什么来消磨日子呢。”总不能真抱着手炉在旁喝茶发愣不是。
心中暗暗一声幽叹,薛宝钗便又低下头继续做了起来,忽而想起什么,“今儿打起来之后仿佛就未曾见过哥哥?他可从不是个能起大早的人,莫不是昨儿夜里又不曾回来?”
“可不是,见天儿没个人影。”顿了顿,薛姨妈忍不住抱怨道:“从前时不时要回家拿银子,好歹还能见见人。如今可好,他自个儿做家主了,真就变成那逃出五指山的孙猴子一般没人能管着了,十天半个月不着家还是什么新鲜事儿吗。”
薛宝钗皱眉道:“总这样在外头吃喝玩乐也不叫个事儿,既是母亲与我谁也管不了他,不如找个能管着他的回来罢了。”
“你的意思是给你哥哥找个媳妇?”薛姨妈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有些心动,却还是迟疑道:“只怕不容易,娶妻又不是纳小妾,哪是能说找就立马找到的。”
“既要能管着你哥哥,又不能太母夜叉无法无天,还要与咱们家门当户对,你哥哥又是个爱美色的,不是大美人也拴不住他……”
眼睁睁看着她巴拉巴拉快速掰出来众多条件,薛宝钗也属实无奈极了。
方方面面都完美的好姑娘谁都爱,可问题是,哥哥他配吗?
不是她胳膊肘往外拐,同为女子她实在是无法自欺欺人。
只不过这话就不好同母亲说了,总归说了也不会听,还反倒要恼了她。
毕竟这天底下怕也没哪个做母亲的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哪儿哪儿都不好。
“不过你倒也是提醒我了,回头我托人到外头寻摸寻摸,只怕不会太快有好消息。”薛姨妈叹了口气,忽而想到,“这正经媳妇不能草率,倒是可以给你哥哥先安排个屋里人。”
“你哥哥不是很稀罕香菱那丫头吗?头两年那丫头一脸稚气看着便是个孩子,我才压着没叫动她,如今倒是长大了些……你哥哥惦记那丫头许久了,若允许他将那丫头收了房,或许能将他拴着些别老在外厮混。”
薛宝钗当即就摇头反对,“母亲瞧瞧香菱那身段儿像是‘长大了’吗?过两年再说罢。”
“也罢……也不好真祸祸了小孩子。”
“二太太来了。”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同样几个大字——无事不登三宝殿。
“宝钗也在屋里呢?今儿怎么不曾去找宝玉和姐妹们玩?”王夫人有些诧异,瞧见她手里的针线,转脸就开始怨怪薛姨妈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你整日将她拘在屋里做什么针线啊?回头将孩子闷坏了有你急的。”
还非得又补充一句,“咱们家又不是史家那样的,还非得叫小姑娘自个儿做针线去补贴家用。”
言语中的讽刺、鄙夷之意实在是过于浓厚,仿佛忘了史家还是老太太的娘家。
当然,也兴许正是因为知晓的缘故。
薛宝钗微垂着头抿唇笑了笑,“前两日许是不小心受寒了,近来便总有些咳嗽,只好过段日子好些了再去找宝玉他们玩,省得再连累他们一同受罪。”
说着,还似模似样地捂嘴轻咳了几声。
这下子王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连连点头嘱咐她养好身子再出门去。
转头又是一叹,“我是真羡慕你每天都有亲闺女陪着跟前,哪个寂寞都轮不着你寂寞。”
薛姨妈顺口就笑道:“你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可就跟旁人说,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炫耀呢。能陪着跟前尽孝的闺女多得很,却有几个能像娘娘这般能给亲娘给家族挣得如此荣耀脸面的呢。”
这话落在王夫人的耳朵里自是舒坦极了,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口中却仍说:“我哪里需要她给我挣什么荣耀脸面呢,只求她能好好的便再满足不过了。”
“当年才多大点的一个小人儿,打小在家也是千娇万宠的,冷不丁就离了我去干起了伺候人的活儿,我这心里可别提多难受了。”
“这么些年骨肉分离,见也见不着,有心想打听打听却也都没个门路,我是时时刻刻记挂于心,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一时担心她可曾吃饱穿暖,一时又担心她别小小年纪冒冒失失得罪了贵人……”
真不想要这份荣耀,真要这么舍不得这么担心记挂,当初做什么送人入宫呢。
薛宝钗缓缓垂下眼帘,将那一抹讥嘲掩于深处。
不过同为人母的薛姨妈却似乎很能感同身受,听着听着便不由红了眼眶,连声安慰道:“如今好了,娘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你也不必再如此揪心,只安安心心享清福罢。”
又问,“听说今儿大清早你就进宫去了,可是见着娘娘了?她如今过得可好?”
“见着了,娘娘过得好着呢。”王夫人顿时就转忧为喜,一脸骄傲地说道:“娘娘住的宫殿气派得很呢,里里外外一堆人伺候着,身上穿的戴的也都尽是那顶好的物件,整个人养得是珠圆玉润的,一看便是享福的日子。”
“我还听抱琴说了,如今也就是皇上身子不适,先前好好的那会儿,往后宫去得最多的就是娘娘那儿。”
珠圆玉润是真,不过原本贾元春天生就是这样的,与薛宝钗的身材很相似。
去得最多也是真,毕竟就属贾家最好哄骗。
至于其他的,那就都是吹嘘了。
一来要脸面,二来这会儿她来的目的……那自然得将娘娘往高了去吹捧,哪儿能叫人有丁点好迟疑的地儿呢。
天真的薛姨妈还为她高兴呢,“按这情形来看,娘娘的肚子应是很快就能有动静了,你只等着抱外孙吧。”
坐在一旁的薛宝钗不禁红了脸,有心想要避一避,却又怕自己一个错眼的功夫母亲又被三言两语糊弄了去。
打从宫里出来就往梨香院这边来,怎么瞧着都不像能有什么好事儿。
她可还没忘了,贾元春三天两头打发人回家要钱呢。
果不其然。
眼看铺垫得差不多了,王夫人就将话题带到了省亲别院上来。
“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恩典,按说对咱们家来说实在是桩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可……”到这儿忽的就停了,只面带愁苦,欲言又止。
摆明是等着傻子自己咬钩儿呢。
偏薛姨妈就是这么配合,立马就急吼吼地追问开了,“可什么呢?难不成这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那倒没有。”王夫人摇摇头,叹道:“只毕竟是给娘娘省亲用的别院,到底不能与寻常普通别院相提并论,若是盖得不好,那无疑是在打皇家的脸,咱们可承担不起那样的罪责。”
“可若要好好盖,要盖得符合皇家的身份气派,那却又并非张张嘴就能成的……哎。”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薛姨妈下意识看了眼自个儿的闺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嘴,“姐姐若是有什么难处,咱们做亲戚的自是不会干瞧着,我估摸着我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大抵还有个十万八万的,一会儿都拿来你先用着?”
十万八万对薛家来说还不算什么,但却不代表这当真就是一笔小钱。
这个时候普通百姓一家好几口人,一年到头能有个几十两银子就足够过得挺好了,京城上好地段的大宅院也不过才几千两银子。
谁家亲戚也不可能随手就拿出十万八万的来送人。
没错,就是送。
回回王夫人来就开口说借,却至今从未还过一次钱,哪里还能不知道她这德行呢。
薛姨妈是耳根子软也心软,却总归知道要为儿女考虑考虑,但凡这个姐姐真是有借有还的人,她今儿便是掏出来几十万两都不带犹豫的。
原还想着既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借”,那这十万八万实在也不算少了,毕竟前头还有二十万左右的“借款”呢,如今甭管怎么看都已仁至义尽。
偏王夫人不满意极了,连脸上都抑制不住带了出来,“遇着难处我头一个能想到的便是你,想着你我亲姐妹之间互帮互助也没那个见外的,想着出去求一百个人也顶不上一个亲妹妹亲近有用,结果你竟这般打发我?”
再配上那伤心失望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呢。
何为“厚颜无耻”?这不就是了。
薛姨妈嘴笨,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索性一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是想‘借’多少?”
“你是我的亲妹妹,娘娘还得叫你一声姨妈呢,摊上这样要命的大事你姑且借个五十万来周转一下没什么了不得的吧?再其他……”
“五十万?”没等她话说完,薛姨妈就惊得从炕上跳了起来,“五十万!你竟张嘴就要五十万?你怎么能张得了这个口嘴的?那可是五十万啊!”
薛宝钗也被她这巨大的胃口给惊得呆在了原地,愣是好半晌没有个反应。
哪想王夫人却一脸不以为然,“薛家百万豪富,借五十万两来周转一阵有什么难的?你这样大的反应怎么活像要了你的命似的?只不过是暂且借用,将来又不是不还了。”
“借?还?这话说的你自个儿信吗?”薛姨妈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将那她强披的那层遮羞布给掀了开来,“咱们母子三个在你家住了不足三年,前前后后已被你‘借’去二十万左右,从未见有过一枚铜板还来。”
“若今儿再‘借’五十万给你,那可就足足七十万了!七十万啊!薛家的大半家底儿都搭进去了!你这当真是想借银子使吗?你不如索性直接张嘴将咱们薛家全吞进肚子里了事,总归也不差多少了!”
“还说不是要我的命?你哪里是想要我的命,你分明是想要咱们一家三口的命啊!”
话到最后,薛姨妈已是绷不住痛哭出声。
到这会儿她也再不能自欺欺人了,这个姐姐的心里何曾有什么姐妹情份啊?
这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只恨不得将他们这孤儿寡母拆了骨头全吞入腹中才好。
也不知是被扯开了遮羞布还是被戳中了那份不可告人的心思,王夫人那脸色是一阵红一阵黑的来来回回变个不停,莫名心虚。
但有些事自个儿心里琢磨琢磨便也罢了,哪里能认了。
只见她也“蹭”一下站了起来,满脸含冤受辱的表情,“之所以先前所借一直未还不过是因为家中实在困难不凑手,我原想着咱们是一家人,你家里也不急着这点来用,便是迟一些归还也不打紧,却未曾想你私心里竟是这般想我的?”
“亏我还念着一家子嫡亲的姐妹情份,以为咱们两个是最亲近的,甚至心心念念还想要结成儿女亲家亲上加亲,至今时今日我方才知晓,原竟是我一厢情愿呢。”
“也罢,自打你嫁进薛家后的确是变得愈发不似从前了,这么多年下来你也被沾染上了一身铜臭味儿,满脑子竟是那黄白之物罢了,惯是爱琢磨会盘算的,哪里还有半分姐妹情。”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先前你一封信来我二话不说便四处奔走使劲儿,好不容易才保下了蟠儿,后面你们母子三个进京,我这个做姐姐的乃至整个荣国府上上下下都对你们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处处护着,只生怕你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到头来……全当是我自个儿蠢,识人不清罢了。”
话落,当场便拂袖而去,将“痛心疾首”“失望至极”这八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往常面对老太太时也没见她这么能说会道,对着自个儿的亲妹妹倒是一套一套地拿捏。
先是动之以情,接着搬出两个孩子的婚事以利诱之,最后还不忘贬低商户薛家进行打压,企图激发其内心的自卑羞愧、加深其攀附自家的念头。
当然,再一次拿薛蟠当年干的那档子事儿出来说道,也未尝没有隐晦威胁的意思。
母女二人都懵了,呆愣了好半晌,出走的灵魂仿佛才逐渐归位。
“咱们眼下可如何是好?”薛姨妈只觉自个儿脑子里被塞满了浆糊似的,一团混乱拿不定个主意。
一面知晓这钱给出去了十有八/九是别想着拿回来的,一面却又耳根子软的毛病发作,忍不住将王夫人的话搁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
甚至隐隐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太计较太无情无义,再有若闹翻了那他们孤儿寡母该如何在京城立足?以蟠儿那祸头子的性子……
越想,她这心里便越是摇摆得厉害,脑子也越发糊涂得厉害。
可见王夫人着实是拿准了她的性子,一刀一刀精准刺中要害。
好在薛宝钗是个清醒的,一见她那表情就知坏了,赶忙提醒,“母亲可别被带偏了!”
接着就是一通苦口婆心的劝告,话到最后一咬牙,“这个荣国府咱们不能住了。”
“啊?”薛姨妈呆了,“那咱们还能去哪儿?”
娘家还有人不假,可嫂子却未必欢迎她这个小姑子带着一双儿女长长久久住着。
“咱们怎么就无处可去了?京城里又并非没有薛家的宅子,修葺一番就能入住,还能流落街头不成?我知晓母亲是担心出去了没人照拂,孤儿寡母许会受人欺负,可咱们住在荣国府就不受人欺负了?”
“我那好姨妈欺负起人来可比谁都狠,胃口大到叫人害怕,再这么住下去咱们家那点子家当不出五年怕是就要见底儿了,到时候才真真是没了活路。”
“今儿既是吵到这个份儿上,不如趁机彻底撕破脸皮搬了出去,一时半会儿她也没那个脸再主动凑上来,暂且倒也落个清净。至于说怕出去受人欺负恐保不住家当?母亲怎的只记得这个姐姐,反倒是将真正的靠山给忘了?”
要说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姑侄俩为何能在贾家这么得意?根本原因就在于王子腾罢了。
身为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手里是握着兵权的人,很得当今圣上的宠信,相较于徒有虚名而无任何实权的荣国府来说,不定谁比谁强呢。
同样都是王家人,怎么就不能依靠了?
一直以来被王夫人带偏钻进牛角尖里的薛姨妈这时才陡然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着实蠢得厉害。
嫂子嫌弃他们在娘家常住是一回事,但总归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人被欺负,平日里再多带点礼回去走动走动,还怕真出事儿了叫不来人吗?
思及此,薛姨妈忍不住就倒吸一口冷气,“我这个好姐姐的心思实在是深得很啊。”
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打从她踏进荣国府那一刻开始,她的好姐姐就一直在有意无意跟她说娘家嫂子的种种,让她下意识觉得自个儿是遭嫌弃的,娘家怕是靠不住……
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娘家又靠不上那还能怎么办?
可不就被王夫人这个亲姐姐捏在手心里了。
“我就说呢,老太太摆明是看不上咱们薛家商户的身份,她怎么偏就一门心思想要聘你做她的儿媳妇,分明是个将儿子看作眼珠子的人。”
“如今看来她怕是早就惦记上咱们薛家的那点子家当了,就琢磨着通过这门亲事来谋算……也不对啊。”薛姨妈迟疑了一下,“你上头还有哥哥呢,这家业也没落在你头上,顶多不过是嫁妆丰厚些罢了。”
“难不成?她该不会是想到时候处理掉你哥哥谋夺家业吧!”薛姨妈惊呼一声,猛地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自认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无论王家还是薛家都从不缺少争权夺利之人,一旦真抢红了眼,哪里还能有什么血脉亲情啊?
亲兄弟之间甚至是亲父子之间的龌龊事儿都不是不可能,一个做姨妈的还能指望亲近到什么份儿上?
越琢磨,薛姨妈便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大,当下那脸都白得跟鬼似的了。
薛宝钗犹豫再三也还是闭嘴没劝什么。
一则她觉得以王夫人的性子,指不定真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呢,她帮着辩解什么?
二则她母亲实在是个糊涂的,不定哪天又被哄了去,这会儿多想想也好,估摸着不必她再劝,母亲也不敢再在贾家住下去了。
果然,薛姨妈哆嗦着腿就往外冲,“我这就去跟老太太说一声,你赶紧打发丫头婆子收拾起来,咱们尽快离去,宅子不曾收拾好哪怕先去找家客栈住着也行,总之这个荣国府是不能住了。”
这哪是什么富贵窝避风港啊?分明是一头会吃人的凶兽。
再在这里多住一天,她都担心自家这三个孤儿寡母会被拆分入腹尸骨无存。
贾母自是知晓王夫人的动向和心思,这会儿薛姨妈跑来要告辞,她自是不愿放人的。
看不上薛宝钗是一回事,薛家的钱财她却也想要,尤其是眼下这种时候,省亲别院的银子还不知打哪儿弄呢。
只奈何素来软弱的薛姨妈这回却格外坚持,怎么说也不听。
无法,贾母便点头了。
等王夫人得知消息时,薛家的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当真就这么走了?”
周瑞家的苦着脸点点头,哪是“走”了啊,分明是“跑”了。
那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后头有鬼在追呢,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走。
王夫人彻底懵了。
她之所以敢拿薛家当自个儿的钱匣子,无非就是吃定了她那蠢货妹妹不敢离了她离了荣国府。
那番威逼利诱之后她气势汹汹地转头就走,实际上已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对方舔着脸上门来求和再好好拿捏呢。
却谁想,薛家竟然就这么走了?
“便是旁的都不在意,难不成她们也不在意宝玉了?薛宝钗不想做宝二奶奶了?”王夫人满脸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怎么也想不通。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宝玉呢?
怎么会有姑娘不想嫁给宝玉呢?
尤其薛家不过是个低贱的商户,能嫁给宝玉可是她薛宝钗几百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怎么可能舍得下?
绝不可能。
薛家那母女两个指不定心里头在寻思什么坏水儿呢。
对自家的宝贝凤凰蛋自信到离谱的王夫人这时倒也不那么着急了,不过对于老太太的自作主张却还是恼恨得很。
“这样大的事儿老太太怎么就轻易点头了呢。”言语中满满都是埋怨。
若搁在从前她自是不敢的,但自打贾元春崛起做了娘娘之后,她身为“娘娘的亲娘”就自觉高人一等,彻底抖擞起来了。
贾母闻言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你自个儿干了什么好事心里没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还有脸怨上我来了。”
“人家是在家里做客的,又不是家里的奴才,说想走我还能强拦着是怎么着?想走便走罢。”
“鸟儿总觉得笼子束缚了它的自由,待飞了出去就该知晓外头是何等危险了,届时……自个儿就该老老实实飞回来了。”
看似一句随意的感慨,不过作为多年的婆媳,王夫人却还是听出了这话里头的某些暗示。
眸光微微一闪,心里便有了主意,且揭过这茬不提。
“可眼下该如何是好呢?短时间内咱们能上哪儿弄到那样一大笔银子去?再拖下去可就迟了,旁的好些个娘娘家里头都动起来了。”
“要不,老太太您跟林家问问?好歹也是夫妻一场,不能敏妹妹没了他就如此翻脸无情吧?多多少少帮扶一下也好啊。”
贾母的脸瞬间就黑了,没好气地斥道:“哪里还有什么林家?如今那父女两个都在公主府住着呢,连人带家当都归了三公主,你还妄想什么?有胆子你自个儿伸手进去掏,看那煞星剁不剁你的手!”
当日婚礼上的那一场闹剧简直就是她这辈子无法忘却的噩梦,迄今为止她都还不敢见人。
她也是看出来了,那位三公主着实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惹急了气性上来就没什么是那煞星不敢的。
总之她是再不敢轻易撩拨干点什么触及对方利益的蠢事了。
王夫人听见这话也只讪讪地笑笑,含糊推诿一番岔开这个话题。
显然,她也是知道怕呢。
没了薛家这个钱匣子,贾家这省亲别院的钱凑起来就愈发艰难了。
虽说家里那些亲戚、四王八公多多少少也都主动送了些银子上门聊表心意,可加起来拢共也才不过二十万。
加上府里公中剩下的那三瓜俩枣儿,满打满算也才不足别院的三分之一多,还有大半缺口等着填补呢。
最终实在没了法子,王夫人叫来周瑞家的悄悄吩咐道:“将金陵的那块祭田卖了。”
“卖祭田?”周瑞家的大惊失色,慌忙劝阻,“太太三思啊,这事儿万一被大房和老太太知晓可是绝不能善了的!”
所谓祭田便是族中祭祀所用的,意义不同于其他任何家族产业,说句不好听的话,便是哪天犯了事被抄家,这祭田也是能保存下来的。
是以每个家族初发迹起便会开始置办祭田,能置办多少便会尽量置办多少,无一例外。
也正是因其重要性,向来也没有哪个家族会轻易动祭田的主意,除非真真山穷水尽走到了绝路。
好端端的若哪个敢动祭田,那就等同于是在动摇整个家族的根基,指定是要被全族所有人群起而攻之的。
而贾家在金陵的那块祭田都是上等的水田,每亩能卖到八十两,拢共二十顷总价值十六万两白银。
真要卖了出去自然是能很大程度上缓解一下此时的燃眉之急,可这其中的风险却也实在是太大了,一旦东窗事发必定是一场巨大的地震。
周瑞家的有心想劝,可王夫人却打定了主意。
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背后站着兄长,膝下宝玉又是老太太的命根子,还有元春这个争气的女儿撑腰,害怕贾家敢休了她不成?
“好了,叫你去你就去。”
以此同时,万般无奈的贾母也正吩咐王熙凤,“家里如今正是急用银子的时候,就先从库房里拿些东西去抵了罢,待日后缓过来了再去赎回来。”
王熙凤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讷讷道:“若叫大老爷知晓必定要闹了。”
“不必叫他知晓,他就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蛋。”贾母万分嫌弃地摆摆手,又暗含警告道:“嫔妃回家省亲原是天大的荣耀,这园子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出任何岔子,若闹出什么笑话打了皇上的脸,咱们全家上下老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省的。”王熙凤叹了口气,转头便去取了钥匙开库房。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心里倒也没多少意外的,毕竟这些年荣府的管家奶奶是她,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清楚这个家里的情况。
寅吃卯粮都还尚且不够吃的,哪里还能盖得起什么省亲别院?
如今再将那些死物典当了出去,可就真真是再没什么剩的了。
夜里,王熙凤歪在炕上还止不住愁眉苦脸。
“将来能留给咱们大房的估计也就只剩下了一具空壳子……想当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这才过去多少年啊,家里头怎么就变成这样一副光景了?”
听闻这话的贾琏却是冷笑起来,“再如何豪富,能架得住挥霍却也万万架不住内鬼蛀虫偷食,咱们家在你嫁进门之前可绝非是这样的光景。”
“琏二!”王熙凤当即就炸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偷了家里的东西?放你/娘的狗屁!我王熙凤嫁到你们家来丁点好处没捞着不说,反倒还将嫁妆搭进去大半,否则你们一家子老小早顶不住每顿山珍海味了!”
“正经人家哪个能用媳妇的嫁妆?我不说叫你赔我的嫁妆,你倒反过来给我泼脏水,你个没良心的混蛋玩意儿,老天爷打雷时怎么没劈死你拉倒!”
“谁说你了?我话都还没说完你就连珠带炮的一顿骂,可真真是冤死我了。”贾琏苦着脸叫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个儿想想,你这管家权是谁交给你的?”
还能是谁?自然是王夫人。
贾琏的亲娘早早就去了,管家权自然而然落在了二房太太王夫人的手里,便是后头邢夫人进门也未曾改变。
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贾家上下没哪个将她放在眼里,提都未曾有人提起过管家权这档子事儿,她自己也没那底气去争抢。
是以继承荣国府的虽是大房,可实际上却被二房捏在手里多年,直到王熙凤进门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当时移交管家权那事儿还是王夫人自己提出来的,王熙凤也全然不曾多想什么,还满心欢喜感激,只道果然是嫡亲的姑侄两个,与旁人自是不同的。
如今被贾琏这么一点,王熙凤才猛然回想起来——当初这管家权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可就已经内里空虚了。
偏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怕别人说她没本事,才上手就能将家管成这样……于是她宁可变卖嫁妆也在咬牙苦苦支撑。
事实上若非有她的嫁妆和那份见不得光的银子贴补,这个家早在她才接手那会儿就该垮了,与她王熙凤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她掏空了府里的根基才将管家权交给我?故意坑我来了?”王熙凤咬牙,眼神阴恻恻的可怖极了。
贾琏害怕地往旁边缩了缩,咕哝道:“我虽不知咱们家究竟有多少财富,不过祖父当年也是开国功臣,是跟着太/祖一路打拼过来的……你瞧瞧如今京城里其他开国功臣的后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大抵也该知晓了,咱们家怎么也不至于差那么老远吧?”
要说贾家子孙挥霍,谁家还没几个败家子呢?论起挥霍来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也都是半斤八两。
再者说,除了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好一些,平日里他们父子想要从账上支个千儿八百两银子都困难,说挥霍又能挥霍到哪儿去?
怎么想,家里都远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估摸着,除了你那好姑妈以外,只怕老太太也没少往自个儿的私库倒腾。”贾琏撇撇嘴,酸溜溜儿地说道:“老太太疼宝玉疼得跟什么似的,指定是想多留点好东西给她的宝贝疙瘩呢。”
虽还不曾见识过那对婆媳的私库,但他总觉得,若有幸能瞧上一回,必定能被闪瞎双眼。
嘀嘀咕咕老半天也没听见有回应,他就扭头看了一眼,谁想正看见他家母夜叉一脸阴狠的表情正在磨牙。
“这些日子你别出去厮混了,老老实实给二房跑腿盖园子去。”话到这儿,王熙凤脑筋一转忽的就笑了,“咱们夫妻两个这么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我手里虽捏着管家权,可遇着事儿了还是得去跟那位二太太请示,自个儿可做不了什么主。你这个长房嫡孙呢?一天天净给二房跑腿办事儿去了,但凡有点什么都知道要找琏二,可比管家好使多了。”
先前觉着多风光啊,一家里里外外仿佛都拿在他们两口子手里似的,可如今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这些年可不活脱脱是二房的管家和管家媳妇?
可笑至极。
贾琏懵了一瞬,而后那脸就绿了,咬牙道:“那你还叫爷给他们当跑腿的?”
“不趁机多捞点你想你儿子闺女以后喝西北风去?”王熙凤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阴狠地笑了,“坑了我那么多嫁妆,我能轻易饶了她?这回不加倍讨回来我王熙凤的名字倒过来写!”
先前她那好姑妈有心算无心,她认栽。
但是对不住,这回可就该轮到她有心算无心了。
“再者说,荣国府本就该是咱们大房的,凭什么好东西都被她们倒腾完了留下一具空壳子打发咱们?当是打发叫花子呢?该是咱们的东西,咱们抢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夫妻两个窝在床上挨着脑袋嘀嘀咕咕到半夜,小算盘噼里啪啦那是一套一套的。
结果也丝毫不出所料,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早已习惯了将府里那些劳心劳力的大小事务都打发给他们两口子去做。
一来两口子的确都精明圆滑,做起事来还是很叫人放心的,二来却也实在是除了他们没旁人了。
贾赦那是个混不吝的,整天喝酒睡女人,再不然就是四处淘他的古董扇子,其余的事那是一概不管,也没那脑子管。
贾政虽不过只有五品,却大小也是个官,每天还是得按时去衙门当值,且他又是个不通俗物的性子,得空便也只知与一众清客附庸风雅。
于是乎,毫无所觉的婆媳两个就这么愉快地跳了坑。
贾家这边是一通热火朝天鸡飞狗跳,公主府那边的一家三口却小日子过得很是温馨和睦。
这日闲来无事的单若泱正与林黛玉在园子里煮酒赏梅,忽见门房来报。
“皇商薛家姑娘给姑娘送来一份拜帖。”
“宝姐姐要来见我?”林黛玉一脸讶异,又因许久未曾与姐妹们一道儿玩耍,不免也有些意动,便看向旁边。
单若泱点点头,“想见就见,由你便是。”
薛家与王夫人闹掰从贾家搬出来一事她第一时间就知晓了。
倒不是闲的没事儿多关注贾家,而是实在好奇。
原著里头因为有了林家的百万财产,那省亲别院才得以盖得那般顺利且豪华,而今林如海又没死,没了那笔钱财他们家的省亲别院又是否还能盖得起来?
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她就打发人多关注了些,谁想那王夫人还真能给人惊喜。
张嘴就管薛家要五十万也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口气这么大是真不怕闪了舌头。
不过这薛宝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果决的性子倒也难得,难怪薛家老家主能将这个女儿充作男儿教养,薛蟠那种货色拿什么能比?
不过是□□多了二两肉罢了,否则薛家还能有他什么事儿。
当然了,倒不是可惜薛宝钗生错了性别,只可惜她生错了时代。
第34章
当初婚礼上老太太的那一嗓子着实哭得林黛玉很是难堪,虽理解老太太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她自己作为女儿的心里也并非没有一点感伤。
可那样的场合之下做出那样的行为,无异于是在往长公主的脸上甩耳光,又将他们父女两个置于何地呢?
倒也说不上埋怨,就是心里有些不得劲儿,又兼要顾及长公主的心情,她暂时也就没往荣国府跑,直到年前两天方才去了一趟。
只不过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变了,再去荣国府时只觉处处都尴尬不自在,便也未能呆多久便匆匆离去,与姐妹们都不曾说上几句话。
这会儿见着薛宝钗来,她心里还挺高兴的,迎上前嬉笑道:“这是什么风将你给吹来了?”边拉着人坐了下来。
薛宝钗看见桌子上正在煮着茶,便笑了,“哪里是什么风将我吹来的,我分明是被你这儿的茶香给勾来的。”
一提这林黛玉就来了兴致,当即摆弄起茶具来,“如何?瞧着还像模像样吧?我最近正学着呢,今儿你可是赶巧,有口福了。”
一副得意洋洋炫耀的嘴脸,却并不招人讨厌,反而可爱得很,活脱脱就是个俏皮的小孩子,得了什么新鲜就迫不及待要跟小伙伴显摆显摆呢。
这样的林妹妹是先前从未见过的。
薛宝钗一时心生感慨,不必多问她也能看出来了,林妹妹的日子想必过得极为舒心松快。
着实叫人艳羡得很。
两人虽算得上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往日里也偶有摩擦,但更多的却还是在一处嬉笑玩闹的美好回忆。
又兼薛宝钗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只要她想,便总能叫旁人感到舒服愉悦。
一时之间,小姐妹二人倒也相得甚欢。
“老太太近日如何?身子可还健朗?”林黛玉关心道。
薛宝钗叫她放心,只道一切都好。
顿了顿,又微微垂下头,手里无意识摩挲着茶杯叹道:“不过前些日子我们母子三个已经搬离荣国府了。”
林黛玉还真不知道这事儿,讶异道:“住得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走了?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哪里就好好儿的呢?可不敢再住在他们家了,再住两年咱们家那点家底儿都该折腾完了。”薛宝钗苦笑一声,便将其中原委徐徐道来。
听罢过后,林黛玉的嘴都合不拢了,“她究竟是想什么呢?哪个张口就敢要五十万两银子?”脸忒大!
况且这之前陆陆续续都已经拿了人家二十万银子,还犹嫌不足呢?听听那些话!
痛痛快快拿钱的时候那是姐妹情深,拿不到钱了立马就能翻脸,好一通威逼利诱,还好意思倒打一耙指责人家不念骨肉亲情。
无耻至极。
“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升米恩斗米仇。”林黛玉不禁摇摇头,老气横秋地感慨道:“人的贪念实在无穷尽,一两回尚知几分感激,三四回便习以为常,五六回则已理所应当,旁人冷不丁没能如她所愿了,反倒是罪大恶极。”
“你们母女两个也是,手里怎么就这么松呢?头两回不知她是个什么人也就罢了,后头一个铜板没见着回来还能不知啊?怎么就还能接着‘借’呢?”“二十万说给就给了出去,当真不愧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
闻言,薛宝钗的笑容就愈发苦涩了,“好妹妹,你可就别嘲讽我了。谁家的银子还能是大风刮来的竟丁点儿不知心疼啊?奈何人在屋檐下。”
他们孤儿寡母借住在人家家里,虽不指着人家吃喝穿用,却实打实借了人家的势庇护自身。
故而纵有一些烦恼,她们往往也都只咬咬牙认了便罢,总想着全当是花钱消灾了。
哪能想到这人胃口大到离谱呢?
当然了,先前惦记着“金玉良缘”也是缘由之一。
不过这个她自是不会再拿出来说。
除了这么一点选择性隐瞒以外,她倒也没弄虚作假,满嘴的苦涩是真真切切的,倒很能引起林黛玉的共鸣。
不禁就想起自己曾经在贾家住的那两年。
她这性子虽有些刁钻尖刻,但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人一些事儿她却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哪里敢当真豁出去计较那么多呢?顶多不过是逞一逞口舌之快。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就犹如一座大山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从内里就已经先弱了几分。
谁也不会傻不愣登爱吃亏,左不过一句无可奈何罢了。
思及此,林黛玉对自己先前恨铁不成钢的讥嘲就不免感到些许不好意思,脸上有些讪讪的。
“过去就让它过去罢,如今你们搬出来了也好,怎么着也总比在旁人家住着自在得多。”又问,“那你们现下住在哪儿呢?在京城的老宅子许久不住人总要修葺一番才好入住吧?这样急急忙忙的想来也不曾提前先安排妥当。”
薛宝钗解释道:“最开始那两天慌忙中只好找了家客栈暂且落脚,原是想等宅子修葺一番再搬,只那样一来又要耽误不少时日,总不好一直就在客栈住着,索性就买了新宅子。”
新宅子在东城,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他们一家三口再带些奴仆住着也尽够了。
最叫她满意的是这宅子很新,先前也是一户富商家的,从里到外用的都是上等材料,方方面面都讲究个精致。
因生意缘故举家搬迁至外地,索性连一应家具也都留下了,新户主便只带个人进来就能直接安稳过日子。
是以没多犹豫她就拍板买下了这座宅院,第二天一家三口便从客栈搬了进去。
原以为可算能过一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却哪想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宝钗咬了咬唇瓣,神情略显局促,轻声道:“林妹妹可否带我去给公主殿下请个安?”
林黛玉一点儿也不惊讶。
无论是这人的性情还是以她们二人的交情来看,薛宝钗都不会无端端突然摸上公主府的大门来。
必然揣着什么事儿。
但她却也拿不准,公主允许薛宝钗进门究竟是不是默认可以见一见听一听。
万一是她想岔了,万一公主只是单纯想叫她与小姐妹聚一聚,那她这会儿冒冒失失将人带到公主跟前去就不合适了。
正在她百般犹豫纠结之时,身后的无忧突然开口说道:“公主特意交代了,她今儿上午不出门。”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薛宝钗登时就稍稍松了口气。
得知长公主这会儿在书房,林黛玉就直接领着人过去了。
路上,忍不住还是轻声叮嘱了一句,“今儿你能豁出去来求到公主的头上,我也知晓你必定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了,但无论你究竟有多少逼不得已,总归别想着跟公主耍心眼子。”
“你那点儿小心机在公主面前可不够看的,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有你后悔的。”
这话乍听起来有些不舒服,尤其那语气还硬邦邦的,但薛宝钗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听罢便笑道:“妹妹的这份情我心领了,你放心,我省的。”
来到书房门口,林黛玉停下了脚步,“你自个儿进去罢。”
既是上门求人的,那还能怎么端着?
指不定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没那兴趣留下看这份热闹。
身后,薛宝钗看着她远远离去的背影也着实是轻松了许多。
她能为了家里放下那点可怜可笑的自尊心、卑微地跪在任何能帮她的人面前,却不代表她能坦然地让小姐妹亲眼看着这一切而无动于衷。
心中暗暗记下这份体贴之情,而后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面前紧闭的房门。
“进。”
一进门,薛宝钗就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民女拜见长公主。”
“起来说话罢。”单若泱合上了手里那本厚厚的律法,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人。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量和五官都还未曾长开呢,小小的个头,身材略微圆润,白嫩的小脸儿如银盘一般,还带着些许肉乎乎软绵绵的婴儿肥。
也还是个满身稚气的孩子呢,尚未有日后“宝姐姐”的风采。
单若泱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些,清冷的声音却透出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矜贵,“你来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头一回接触她的薛宝钗显然也被这种直白的处事方式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公主殿下救救薛家!”
“嗯?这话从何说起?”
知晓贾家为了盖省亲别院绞尽脑汁四处折腾得鸡飞狗跳之后她就心满意足了,打那以后便没再浪费时间过多关注,这般看起来薛家离开贾家后还发生了些后续?
单若泱有些好奇了。
等听罢薛宝钗的叙述,她简直是……
却说自打薛家搬进新家后,起初两天倒也的确过得很是平静温馨,可也仅仅只有那么两天罢了。
从第三天开始,家门口便整天被一群流里流气的市井混混堵着,闲着没事就哐哐砸门,砸得累了就歪在门口放肆说笑,说的还尽是那下流至极的荤段子。
薛家拢共就三个主子,唯一的男丁薛蟠还整日在外浪荡不着家,只剩下母女二人作伴罢了。
大户人家娇养惯了的太太姑娘何曾见识过这场面啊?那是又惊又怒羞愤至极。
打发家中仆从去驱赶也不顶用,那些个流氓地痞仗着人多势众愣是将几个仆从给狠狠揍了一顿。
薛姨妈习惯了花钱消灾,便想着给些银钱将人打发了,谁想那些人银子照收不误,脚下却生了根仍旧不肯离去,该干嘛还是照常。
眼见如此,薛宝钗边打发人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报官。
眼看官差来将人带走了,母女两个满心以为事情可算是了结了吧?却谁知这一颗心还没来得及落下去呢,人就又出现了,较之先前所为愈发变本加厉。
这回便是再去报官,那官差也只以各种由头推诿,总之就是撂开不管了。
再怎么蠢这回也该知道了——那些流氓地痞定是受人指使而来,且背后之人还来头不小。
难不成是薛蟠在外头又得罪了哪个贵人?
母女二人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这,等没两天薛蟠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抬回来之后她们就更加确信了。
一时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母女两个恨不得整日以泪洗面,又兼外头那些流氓地痞死活不肯离去,见天儿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不说,更怕他们会突然闯进门来。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那日担惊受怕许久的母女二人好不容易依偎在一块儿睡着了,半夜里迷迷糊糊中却听见屋子外头值夜的丫头一声尖叫刺破云霄,还伴随着男人下流的污言秽语。
虽说很快就有小厮听见声音赶来了,那小丫头没什么事儿,房门更未曾被人闯开,但母女二人还是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这回都已经摸到房门口了,下回踹破房门闯进来还是什么难事吗?
且这回不过是偷摸溜进来一个才得以很顺利地打发了,若外头那一群都进来了呢?
光是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栗后怕不已。
经过这一回之后,母女二人是彻彻底底被吓破了胆,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哪怕有丁点儿动静都能被吓疯,真真是寝食难安。
眼看怎么着也都不管用,薛姨妈只得带着女儿求到了娘家去。
娘家兄长不在家,嫂子听闻消息后倒是一口就应承了下来,收了一匣子珠宝只喜得见牙不见眼,连连拍着胸脯给予保证。
母女二人放心回到家中,却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打发人再上门去询问时,竟只得了一堆含糊不清的应付之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撒手不管了呢?”薛姨妈是百思不得其解,哭得伤心极了,“我可是他的亲妹妹啊,他怎么会连这点忙都不肯帮?难不成是你舅母瞒住了?”
可是那又图什么呢?
姑嫂之间有点小摩擦在所难免,但她本身性子就绵软得很,从来也不曾跟嫂子掐尖儿要强胡乱搞是非,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如此?
更遑论当年她嫁进薛家后每年可不曾少往娘家送好东西,逢年过节那礼都是好几车好几车的送,时不时还会打发人专程给嫂子和侄女送些江南那片流行的新料子首饰之类的玩意儿。
做小姑子的到这个份儿上,怎么也算还可以了吧?
如今嫂子又能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任由自家人被欺辱至此?
薛姨妈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正想着不如去娘家门口堵兄长问个清楚,却被女儿给拦下了。
“母亲不必再去了,真正袖手旁观的人只怕应是舅舅才对。”
正如母亲所言,舅母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干,况且这事儿根本就瞒不住的,一旦她们母女两个真出了意外叫舅舅知晓她干的好事,她又能讨着什么好果子吃?
何苦来哉?根本犯不上。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一个——舅母已如实告知了舅舅,只是舅舅却选择不予理会罢了。
“不可能!”薛姨妈根本就不相信这个猜测,“你舅舅不是那样的人,当初你哥哥出事他还帮忙了,如今怎么可能对咱们袖手旁观?”
薛宝钗冷笑道:“倘若针对咱们的人比咱们更得舅舅看中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不觉得这事儿实在太巧了吗?先前咱们在荣国府住了那么长时间都未见招惹上什么麻烦,缘何才一脚踏出荣国府的大门,这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薛姨妈不假思索道:“谁会上荣国府去找麻烦?”
“怎么不会?舅舅那样的身份权势都不肯管的人得是多大来头?还能真怕了荣国府?”
这倒也是。
薛姨妈迟疑了,抹着眼泪气恼道:“定是你哥哥又干了什么混账事!都闹到这个份儿上了偏他还死活不肯承认,早些说实话咱们也好上门去赔罪啊,这么一直闹着算怎么个事儿?”
“我相信哥哥不曾说谎。”薛宝钗低垂着眉眼,淡淡说道:“哥哥再怎么混账,对母亲对我也都是极爱护的,倘若他知晓是怎么回事绝不可能死活咬着不肯说,任凭咱们整日被惊吓至此,甚至还随时有遭遇危险的可能。”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若不是他在外惹了事,难不成还能是咱们两个得罪了人?咱们母女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哪儿能得罪人去?”
“怎么不能?咱们不是才得罪完人跑了出来?”
薛姨妈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你是怀疑你姨妈?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
除了她那好姨妈以外,她也实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人了。
偏就这么赶巧,偏连舅舅也宁可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被欺辱至此。
除了王夫人以外还能是谁?必定是她。
同样都是亲妹妹,但王夫人不仅是荣国府的太太,亲生女儿如今又成了娘娘,分量又岂是薛家能比的?
便是曾经父亲还在时的薛家也比不了,更遑论如今已然开始没落的薛家。
两相对比,舅舅会选择放弃这边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无论如何薛姨妈却也始终不肯相信这个残忍的事实,“我与她好歹总归是亲姐妹,她何至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对付我?”
薛宝钗没再多费口舌,拿了一千两银子出去成功撬开了一张嘴。
冷子兴。
这个名字薛姨妈可不陌生,正是周瑞家的女婿,在外头做古董生意的,认识些城内的流氓地痞的确也正常。
这下子薛姨妈再是不能自欺欺人了。
周瑞家的跟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半辈子,铁打的心腹。
“可她究竟是为什么啊?难不成就因为我没答应给她那五十万她就要致我们全家于死地?这也太荒唐了!”
“致咱们一家于死地倒不至于,就是想逼我们回贾家去罢了。”想也知道,这一回去必定被拿捏死了。
“这可怎么办呢?”六神无主的薛姨妈哭得撕心裂肺,只知在家里怨天尤人,竟是丁点儿主意都拿不出来。
就这么又煎熬了两天之后,这才有了薛宝钗的登门拜访。
听罢事情原委的单若泱真真是无语极了,对王夫人的卑劣无耻狠心毒辣又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也不想想万一那些流氓地痞真闯进门干出点什么脏事可怎么办?这对母女还能活得下去吗?
说什么交代过也好威胁过也罢,那也都是笑话。
跟这些下九流的混子还讲什么信誉不成?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对方一狠心直接进去杀人抢劫连夜跑路也不是没可能,那么大一笔家底儿揣着,上哪儿过不上好日子?
本就是些无所事事穷得叮当响的混混,恶向胆边生有什么好奇怪的。
王子腾和王夫人那两个真就谁都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吗?
除非是傻子吧。
只不过一个被权势迷了心只知宫里那位娘娘了,一个钻进钱眼儿里懒得顾虑那么多,兄妹两个没一个好东西。
这还是嫡亲的妹妹和外甥女呢。
单若泱暗暗摇头,对这王姓兄妹俩实在是鄙夷至极。
“公主。”薛宝钗忍不住红了眼眶,连连磕头哭求:“民女与公主素不相识,原是不该如此,可民女实在是被逼至绝境无路可走了,便只得厚着脸皮借林妹妹的名头冒然上门。”
“倘若公主殿下愿意高抬贵手给予民女家中一份庇护,民女自愿奉上薛家半数产业予公主……如今的薛家不比过去,公主殿下许也看不上这点东西,但除此之外民女也着实想不出什么能够拿给公主的了。”
“若公主有任何其他要求便只管告知民女,民女必定竭尽所能去做,只求殿下垂怜。”
说罢又是“砰砰”几个响头,额头都已红了一片。
“好了,你是想血溅当场不成。”
薛宝钗猛然顿住,满心懊恼,“民女没有那个意思……”
“你先起来。”
薛宝钗立即依言站了起来,表现得十分乖觉,只生怕有一点迟疑显得有胁迫的嫌疑,反倒叫人不喜。
见她如此低眉折腰的模样,单若泱的心里头也难免生出几分怜惜来。
出了这样的事,家里母亲和哥哥哪个都不顶用,到头来竟只能靠她这么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出来奔走求人。
怪可怜的。
看出了小姑娘的忐忑紧张,单若泱也不曾沉默太久,只道:“稍后本宫会派人去跟兵马司打声招呼,日后叫他们巡逻时多注意瞧两眼,再有那宵小之辈上门闹事便只管打发人去叫人。”
“再有,如今你既是搬离了荣国府,平日一人在家想来也冷清得很,闲暇若想来找玉儿便来,不必再递拜帖。”
如此一来便是明晃晃将护国长公主的大旗披在了身上。
薛宝钗也未曾想到竟还能有如此意外之喜,又哪里能有不愿意的呢?当即喜极而泣连连磕头谢恩。
“再磕下去本宫这地板怕是当真要不了了。”单若泱有些无奈,一只手拖着下巴看她,一只手搭在书上缓缓以指尖轻点,忽而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薛宝钗不解其中深意,只思忖一番,犹豫道:“民女如今年岁还小,便想着找一位先生好好读几年书……”
“几年之后长大了呢?”
长大了自是就该嫁人了。
虽觉得这个回答仿佛不太合适,但薛宝钗也不敢胡乱编瞎话,便只得硬着头皮如实说了。
就见单若泱的脸上露出些许嫌弃之色,“你带点嫁妆嫁人,偌大一份家业就这么留给你哥哥了?以你哥哥那德行,只怕用不了几年薛家就该被祸祸完了。”
“本宫原以为你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就这点志气?嫁人嫁得再好又能如何?还不是靠着男人立足?这叫哪门子志气?”
一连串的质问将薛宝钗给问了个满头包,一时之间既震惊又迷茫。
公主殿下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叫她去跟哥哥争抢家业?
可……家业不是向来只该男孩儿继承的吗?
身为女孩儿想要往上爬,除了嫁一个好男人攀上登天梯又还能如何呢?
她既不能抛头露面又不能科考为官,还能有什么法子去搏一搏前程?
“谁说不能了?”单若泱嗤笑一声,毫不掩饰那股讥讽的意味,“科考为官如今是不能,可谁还拦着你经商了?又是谁规定的家业只能由男孩儿继承?难道不是更应该能者居之?”
“本宫虽与你那兄长只有一面之缘,却也足够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就那样一滩烂泥般的货色,你当真就没有一点儿不甘吗?纵是你们兄妹情深,你没有什么好不甘的也罢,却难道还能放心的下?”
不甘?自是不甘的。
薛宝钗不得不承认,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倘若自己是个男孩儿该多好,她一定能做得比哥哥更好。
这样的念头便已足够证明她心底深处的不甘。
而不放心自然也是千真万确的。
家里给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当家做主,搁谁谁能放心?
当年父亲离世时那眼睛都没能闭得上,还能是因为什么?那是打心底担心害怕啊。
几代的祖宗家业一眼就看到头了,可不得死不瞑目。
“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能靠得住的便只有你自己罢了,本宫以为经历这么多事你应当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连至亲之人都靠不住,你这样一个聪明的姑娘又怎么会想到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呢?这可不叫什么志气。”
薛宝钗如遭雷击。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从公主府离开的,只知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时人都已经进家门了。
看着眼含热泪满眼紧张期待的母亲,看着满脸伤痕也难掩眼下乌青的兄长,薛宝钗不禁陷入了沉默。
“公主究竟与她说了什么?我还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林黛玉耐不住好奇,搂着她的手臂歪缠着。
单若泱也没隐瞒,将自己与薛宝钗说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末了轻轻拍拍她的脑袋,道:“本宫希望你也能成为一个聪明的姑娘,可别傻不愣登的。”
“玉儿省的了。”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应是,细细沉思半晌,不禁叹道:“也不知宝姐姐究竟能不能听进去,我倒还真想看看薛家在宝姐姐手上会变得如何……不过一旦宝姐姐真选择了这条路,脚下必定也是荆棘遍布。”
这个世道可不容许女子如此“离经叛道”。单若泱自是知晓的。
她提出来这个建议倒也没有其他什么心思,纯粹就是看不惯这个世道一些所谓的“规矩”,看不得有能耐有野心的女孩儿被束缚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
倘若薛宝钗的选择不负她的期望,那她自然也乐意伸出一些援手。
有了这个开端,或许在以后的某一天这个破世道会变得有些许不同。
用过午饭后,单若泱便带着几分奏折进了宫。
这些都是挑拣出来不好轻易拿主意的,需要去向周景帝请示,等请示过后批阅完,又要接着拿回今日份的奏折。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单若泱琢磨着,这么长时间下来估计这事儿也瞒不住谁,那些皇子大臣指不定私底下如何想呢。
总之听她家驸马透露,这些日子大臣中间仿佛是不大平静,几位皇子与大臣来往都频繁了许多。
眼看着是风雨欲来的节奏,不定哪天就该乱起来了。
却谁想,这第一枪打响得竟这样快。
“众爱卿突然前来所为何事?”周景帝靠在床头,一脸不明所以。
单若泱有些犹豫,但周景帝不曾叫她退下,大臣们也没人说什么,她左右一寻思,还是耐不住那颗好奇心作祟,索性就往角落里缩了缩,鸟悄儿着。
底下站着二十来个大臣,原本宽敞豪华的内殿也不免显出了几分拥挤。
只见其中一人稍稍跨出一步,“启禀圣上,微臣要弹劾三皇子!”
“老三?”周景帝愣住了,“他干了什么?”
单若泱也好奇死了,还猜测是不是单子鸿偷摸联络朝臣被检举呢,却哪想下一瞬险些当场被惊掉下巴。
“三皇子有断袖之癖!非但私下里豢养俊俏男子供其玩乐,还时常与身边的太监行龌龊之事,实在荒/淫至极……”
话还没说完,周景帝已然是两只蚊香眼了,“这是打哪儿听来的?简直荒谬!老三怎么可能有断袖之癖?他早已成亲多年,若他当真有什么断袖之癖且还与身边的太监勾缠不清,三皇子妃怎会不知?”
“皇上明鉴,微臣不敢胡言乱语。”
又有人突然站出来扔下一颗惊雷,“皇上既是提起三皇子妃,微臣便又有一事启奏——三皇子与三皇子妃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实则并非三皇子妃的缘故,而是三皇子。”
“三皇子他……不能生!”
单若泱登时张大了嘴巴。
好家伙,大乐子啊!
“放肆!”周景帝惊怒交加,斥道:“休得胡言!你们一时说他有断袖之癖,一时又说他不能生,岂不自相矛盾?你们都是哪个混账安排来的?编谎话也不知编得像样些,简直可笑至极!”
“皇上误会了,微臣说三皇子不能生并非是说他……不行……微臣问过大夫,有些男人虽那方面与常人无异,可却天生就不能令女子怀孕。”
“皇上若对此有任何疑虑,不若叫太医来亲自问一问便知真假。”
“微臣附议,且事关重大,皇上或许可以请三皇子亲自过来一趟,若当真有何误会也好方便自证清白。”
说着,便有人将证据呈上前去。
里头密密麻麻记录着一堆人名,都是这些年曾与三皇子有过缠绵的男子,以及小太监。
周景帝颤抖着双手捧着折子,看着看着,突然胃里一阵翻涌,竟是当场干呕起来。
他虽贪花好色,可他这辈子都只爱女人,实在无法想象男人跟男人……尤其其中还有不少太监!
荒唐!比他还荒唐!
“来人,去将三皇子给朕叫来!立刻!”
这边传得急,单子鸿那边也来得飞快。
一进门看到这情形顿时就心头一凛,莫名眼皮子乱跳。
“儿臣……”
都不待他行完礼,周景帝便迫不及待说道:“他们说你有断袖之癖,可是真的?”
单子鸿登时就傻了眼,下意识反驳,“诬蔑!这是针对儿臣的一场诬蔑!”
“哦?你仔细看看这份名单,里头可清清楚楚都写明了那些人的身份,但凡朕叫来一问便知。”眼看他脸色骤变,周景帝又哪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即气得恨不得从床上跳起来。
“混账!你这个混账!”骂着骂着突然又想起另一桩事,赶忙追问,“那他们说你不能生是不是真的?”
这下子,单子鸿的脸整个都惨白一片了,两条腿仿佛都软了似的,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周景帝的心猛然也沉到了谷底,“竟也是真的?”
“假的!这是假的!”单子鸿忽的涨红了脸,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
话虽如此说,但眼看他那副发疯的架势还能有什么误会呢。
正在这时,一直不曾吭声的丞相站了出来,“究竟是真是假,这事儿可瞒不过太医,三皇子还请想清楚再作答,欺君……可要不得。”
周景帝也仍是不肯相信,听闻这话当即就命太医上前去诊脉。
然而太医还未能摸着人呢,便被单子鸿一脚踹翻了出去。
“滚开!不许碰本皇子!”
只见他两眼充血有如铜铃,恶狠狠地瞪着太医,额头上、脸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站在那儿气喘如牛。
狼狈至极。
周景帝是彻底死了心,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来事实如何已经无需再辩驳。”丞相叹了口气,一脸失望地看着单子鸿,“此事本是天意,三皇子也是个可怜人,可三皇子却因一己之私而陷三皇子妃于不义……”
三皇子妃嫁进门七八年未曾开怀,在圈子里头早就成了人人讥笑的“不会下蛋的母鸡”,又因自己不能生还死死霸着单子鸿不肯纳妾,这些年可没少被人指责唾弃,那名声早已是臭不可闻。
况且,为了调理身子好给三皇子生孩子,这七八年间她就不曾断过苦汤子,太医、大夫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喝下去的苦汤子恐怕比大多数人一辈子喝下去的都多得多。
是药三分毒。
平白灌了七八年的药进肚子,那身子早就累积下来不知多少毒素了,原本再好的一个人如今恐怕内里也早就千疮百孔。
而单子鸿呢?明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内情,他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任由旁人戳三皇子妃的脊梁骨,任由她拼命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还反过来对他满怀愧疚。
这算什么男人啊?压根儿就不算是个人。
单若泱满脸的鄙夷之色,其余一众大臣亦是如此,满满都是鄙夷唾弃。
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般将单子鸿戳得千疮百孔,让他恨不能当场掩面逃离,甚至恨不得当场死了过去才好。
一个男人不能让女人怀上孩子,这简直就是莫大的屈辱!
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自信骄傲,在这一刻通通被瓦解。
从此往后,他在旁人的眼里又与那些太监有何不同?
想到这儿,单子鸿再是承受不住打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站得最近的一位大臣慌忙蹲下去试探了一下鼻息,而后松了口气,“三皇子只是晕死了过去。”
闻言,丞相的眼里仿佛隐约闪过一抹遗憾。
周景帝这会儿也实在不想看到这个儿子,虚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只咬牙切齿道:“将三皇子送回去,此事……不许外泄!”
然而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不出一个时辰,京城内的达官显贵之间就已经传遍了,不出半天功夫,整个城里的百姓也都知晓了。
宫里得知了消息的李贵妃是当场眼前一黑,紧跟着她儿子的脚步昏死过去。
宫外三皇子府内,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
第35章
三皇子妃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那洁身自好的丈夫怎么会在外面胡乱玩男人呢?
还有……真正不能生的那个人其实也是她的丈夫?
“假的……都是假的……”三皇子妃连连摇头喃喃自语,起身跌跌撞撞就往外冲,“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问他,这么荒唐的事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彼时,被送回来的单子鸿已经被太医扎醒了,只或许是不想也不敢面对这个现实,索性就一直闭着眼装死。
可他抑制不住浑身颤抖的模样又能逃得过谁的眼睛呢?
两只眼珠子又不是出气用的。
太医收好银针麻溜儿地就跑了,屋子的一众宫女太监全都死死低垂着头不敢吭声,连呼吸声都尽量控制着尤其微弱。
整个房间仿佛都被冰冻了起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砰”的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刺耳的声响瞬间打破了这死寂。
只见三皇子妃踉跄着冲了进来,上前双手抓住单子鸿的衣襟,“你给我起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旁人诬蔑你的,你告诉我啊!”
巨大的力道将单子鸿的上半身直接给薅了起来,边吼边还发疯似的拼命摇晃他,摇得他整个人都在天旋地转,隐约甚至似乎还能听到脑袋里什么东西晃荡的声音。
单子鸿下意识挥手将她给推开。
这下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三皇子妃跟本顾不上被撞红了的额头,再度卷土重来死死抓着他的衣襟,“都是假的对不对?不能生的人怎么会是你?一定不是你!你说啊,不是你!”
才被戳得稀烂的肺管子再一次迎来了一击。
单子鸿再一次狠狠将她推开,力道之大使得三皇子妃整个人几乎都飞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男人的脸色如调色盘一般,一阵铁青一阵又如猪肝色,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加上他那双充血的欲要吃人似的眼睛,整个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三皇子妃愣住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一切的答案却又仿佛都已尽在不言中。
直到这时,她终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过去忽略掉的一些细节倏地灌入脑海,竟那般清晰。
难怪他和他母妃明明嘴里总念叨着孩子,行为上表现得却并不很急切,除了最开始那一阵时常叫太医给她瞧瞧,后面也只偶尔才会关心一嘴。
原还以为是婆婆和丈夫体贴,不忍给她太大的压力,如今看来其实不过是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内情,自然会有意无意的忽略掉她,偶尔突然又想起来才会做做戏罢了。
难怪她拦着不让纳妾他就当真乖乖听话了,就连婆婆也都只嘴里叨叨她两句,却从未真正逼迫过,更不曾强行塞人进门。
当然是不会啊,否则还怎么隐藏这个男人没用的事实呢?
一个女人生不出来,谁都会说是那个女人的毛病,倘若一群女人都生不出来,那究竟是谁的问题岂不一目了然。
难怪每次看到她找太医找大夫,他都显得那般暴躁恼恨。
是因为戳到了他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吧?回回看见她寻医问药,便等同于是在他的脸上扇了无数个响亮的耳光。
难怪四年前有一阵她突然表现出一些疑似有孕的症状后,他非但没有欣喜若狂,反而看着她的腹部满脸震惊暴怒,眼神里充满杀气,好似随时会伸手狠狠将她掐死当场。
想必那时候他是误以为她偷了人,怀上了孽种吧?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事实真相竟会是这样?她宁可不能生的人是自己!
那她好歹还能安慰自己,总归是嫁了一个好男人,还有尊贵的身份,便是有些许美中不足又如何?满京城羡慕她的女人仍多如牛毛。
可如今这样一来,她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的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一场天大的笑话!
她这些年无端端背负的骂名算什么?
她这些年因自觉理亏,对男人对婆婆甚至对小姑子的种种歉疚忍让弥补算什么?
她这些年自以为是的鹣鲽情深甜蜜幸福又算是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既是要骗我你倒是骗一辈子啊!骗到一半儿你算什么本事?你叫我又该怎么办?叫我究竟该如何接受这个不堪的事实!”
“单子鸿!你不是个男人!”三皇子妃哭喊着扑了上去,对着男人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连打带踹连抓带挠。
整个人状若疯癫。
可这句话偏却也实在戳中了单子鸿的痛脚,当即亦是失去理智暴怒不止。
压根儿也没惯着她,反手就还击回去。
堂堂皇子和皇子妃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市井泼皮般厮打成了一团——你给我一爪子,我给你一记铁拳,你扯我头发?那就比比谁的头发长。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两口子的脸上就都挂了彩,身上地上都挂了不少乌黑的发团,甚至肉眼可见单子鸿的左侧鬓角那里竟秃了一块,血呼啦擦的看着都疼。
一众宫女太监看得是目瞪口呆,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拉架呢,就看见仿佛被刺激疯了的单子鸿竟将三皇子妃摁在了地上,两只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顿感窒息的三皇子妃拼命扒他的手,一边本能地朝他胡乱踢踹拍打。
恍惚之间,男人狰狞扭曲的神情闯入眼帘,犹如从阴间爬出来向她索命的厉鬼。
他竟想杀她?
将她祸祸得这么惨,竟还想杀她?
凭什么?
明明她才是应该愤怒应该报复的那个!
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三皇子妃一时恶向胆边生,咬咬牙铆足了劲儿,猛地屈膝直攻其下三路。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直冲云霄,连窗外树枝上叽叽喳喳看热闹的鸟儿都被惊得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只见单子鸿双手捂裆栽倒在地,整个人蜷缩成虾米状,满脸痛苦煞白如纸,甚至连哀嚎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看见唇瓣在剧烈颤抖。
一众奴才被这变故吓得是屁滚尿流,慌忙上前搀扶的搀扶,叫太医的叫太医,一时折腾了个人仰马翻。
得以顺利喘上气的三皇子妃这时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自己火辣辣生疼的喉咙,冷眼看着痛到晕厥的单子鸿……竟露出一抹瘆人的笑来。既是不能生孩子,那玩意儿还留着做什么?留着给他玩儿男人不成?
只想想这些年他在外玩男人玩太监,回来又与她同床,她便恶心得想吐,恨不能连隔年的饭菜都吐出来!
若非不想为了这么个烂男人平白搭进去自己的性命和家族,她只恨不得活生生将那玩意儿剪下来扔去喂狗才好。
如此这般也就勉强罢。
这可是他动手在先,她在濒死之中疯狂挣扎不小心“误伤”了,那能怪得了她吗?哪能有这样的道理呢。
三皇子妃冷笑一声,最后看了一眼这混乱的房间,转头就冲出门去。
“备马车,我要进宫探望探望我那好婆婆!”
彼时,从昏迷中幽幽转醒的李贵妃就被女儿劈头盖脸砸了个满头包。
“外头那些传言果真是事实?不能生的人不是皇嫂而是皇兄?这下可如何是好啊?外头全都知晓了,皇兄已经彻底毁了,再也没有继位的希望了!”
“母妃你快想想法子啊,我还想当长公主呢!如今单若泱那个贱人踩在我的头上,我可就等着皇兄上位好报复回去呢,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母妃你快想法子帮帮皇兄,再不然……不然母妃你再生一个儿子吧!”
灵光一闪冒出的这么一个念头,单若水却越想越觉得这条路可行,当即眼睛都亮了。
“我听说民间还有那五六十岁的老妪生子呢,母妃如今四十多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问题,反正母妃向来受宠,等父皇身体好转了母妃就开始努力吧!”
“顺利的话到明年就能生个弟弟出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且宫里已经好几年未曾有孩子降生了,突然得到一个老来子父皇必定欣喜若狂,到时候……”
“闭嘴!”李贵妃痛苦地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咬牙切齿道:“你究竟何时才能学会谨言慎行?长到这么大,都嫁为人妇了却还如此毛毛躁躁嘴上没个把门,你是当真嫌咱们母子三个的寿命太长啊!”
“况且,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那叫什么话?你哥哥才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上来一句多余的关心没有不说,心心念念全是你自己的权势地位,为此竟不惜琢磨着要将他一脚踹开另谋出路?”
“你怎么能这样冷血?你哥哥向来待你不薄啊!”
原先只觉得这个女儿被宠得实在是有些蠢笨没头脑,可如今看来竟冷血得叫人不寒而栗。
本就受到巨大打击的李贵妃此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看着面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稚嫩面庞,眼神却陌生极了。
那种陌生失望中又带着浓浓指责的眼神不禁叫单若水倍感心虚,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可转瞬她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哪里待我不薄了?上回他还打了我一个耳光呢!我虽不小心说错了话,可本意也是为他好,结果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打我!我才不要认他这个哥哥了!”
“本宫也打了你,你是不是心里也不拿本宫当作亲娘了?”李贵妃被她这强词夺理的态度气了个仰倒。
单若水撇撇嘴,眼珠子一转,又面露嫌恶道:“况且他竟然还搞男人!甚至连死太监都不放过!他也太恶心了,我才没有这样恶心的哥哥!”
“你住口!”李贵妃顺手抄起旁边的玉枕就砸了过去,只气得歪在床上连喘粗气,“你知道什么?你哥哥原先根本就不喜欢男人!他那都是被逼的!”
最初的单子鸿的确是个铁打的直男,否则也不会在新婚之初还能与三皇子妃有那么一段甜蜜的时光了。
只随着时间流逝,三皇子妃开始急于想要孩子,几乎日日都在跟他叨叨幻想日后的儿女……若搁在正常夫妻身上,这自然是蜜里调油的好时候,偏单子鸿根本不能让女人怀孕。
可想而知,每每提到孩子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折磨。
再者,不论他再怎么掩饰再怎么自欺欺人,心里深处的那份自卑羞愧却始终如影随形,使他愈发不愿去面对女人。
由最初的羞于面对,到后来的逃避排斥,再到最后甚至对女人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厌恶憎恨。
于是也不知怎么的,渐渐的他就开始对男人有了一些兴趣,尤其就喜欢那些年纪小身材纤细娇弱的小少年,而旁人鄙夷不屑的太监也是他最大的心头所爱。
盖因在这些人的身上他才能找回那份身为男人的自尊骄傲,根本就无需去考虑能不能怀孕这个问题,只管放肆地发泄。
就这么着,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稍稍偏了偏路,可他却从中快速找到了那份异样的快乐,变得食髓知味,再也戒不掉了。
李贵妃是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最初也是又惊又怒,险些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可等他跪在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了一番自己的种种苦闷憋屈……她却也就心软了。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若非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用,没能给他一副健康的身子,他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呢?
打那以后,她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甚至还会亲自帮他遮掩扫尾。
唯一的要求就是别闹得太过分,别叫人抓住把柄影响到大事。
可世上又哪里来的不透风的墙呢?她早该想到这一天的。
李贵妃懊悔极了,只因一时的心软,如今不仅彻底毁掉了儿子,也毁掉了她的太后美梦、毁掉了家族的期望。
再生一个儿子?
说得容易,当她没想过吗?
早些年才发现儿子的身体状况时她不仅想过,还付诸行动了。
那几年她是铆足了劲儿去争宠,奈何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眼看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指望?
正在李贵妃痛苦迷茫默默垂泪之际,一个身影犹如一道旋风般卷了进来。
“我的好母妃啊。”
那阴恻恻的语气和眼神,摆明就是来者不善啊。
李贵妃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扑倒摁在了床上,而后就是一阵剧痛袭来。
头上、脸上具是火辣辣的,模模糊糊还能感觉到些许黏稠,指定是出血了。
“救命!快来人……啊!”
“母妃!”
“娘娘!”
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拉拽。
然而此时的三皇子妃就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力气大到离谱,来几个就掀翻几个,颇有种神挡杀神的气势。
随着外头听见呼救的奴才赶紧来,她渐渐也有些双拳难敌四手,便索性撒手暂且放过了李贵妃,一件接着一件抄起屋子里任何能够看见能够拿得起来的摆设就是一通乱砸,还尽往人身上砸。
无论是李贵妃母女还是那些宫女太监,全部都是无差别攻击,砸着谁算谁倒霉。
就凭着这么一股疯狂的做派,一时间还真就叫她占了上风,满屋子都是尖叫痛呼声,摔得那叫一个四仰八叉的。
趁着这个机会,三皇子妃又上前一把薅住了单若水的头发,照着她的脸便是“啪啪”几个响亮的大耳光。
“啊啊啊!你这个贱人是疯了吗!”单若水吃痛大叫出身,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
“我可不是疯了吗?”三皇子妃的手脚是片刻不消停,连打带踹一通胡乱攻击,闻言只冷笑一声,恨声道:“扒拉遍全天下也再找不出你们母子三个这样恶心的东西了!”
“我好好一个郡主,被你们骗进门欺辱至此你们心里很得意吧?明明你们比谁都清楚我才是最可怜最无辜的那个,偏谁也没寻思着待我好一点,反倒心安理得接受我的种种弥补示好,甚至竟还能理直气壮地指责我没用善妒!”
“你们怎么能这样无耻?真真是叫我开了眼了!我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才能叫我这辈子碰上你们这一家子?啊?莫不是是触犯天条了?”
越说越恨,下起手来也越是狠辣至极,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丝毫不带保留的。
她也知晓这毕竟是皇宫,自个儿嚣张不了多会儿,便抓紧时间对着母女二人疯狂攻击,能多打一下也算多出一口恶气。
眼看差不多了,三皇子妃也丝毫不恋战,甩开手就迅速冲了出去,拔腿就跑。
等屋子里的一众主仆缓过劲儿来了,她人都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
“去追!将她给本宫拿下!”李贵妃气急,伸手一抹自己火辣辣生疼的脸,却摸出来一手的鲜血,当场便被吓坏了。
一面慌忙叫人拿镜子,一面咬着牙非要将那胆大包天的儿媳妇抓回来。
瞧那表情,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的。
单若水那脸上早就青紫一片了,鼻涕眼泪混合糊了一脸,龇牙咧嘴嚎啕大哭,“这个贱人太可恶了!我要去告诉父皇,我要叫父皇砍了她的脑袋!”
话音未落,人已蹿了出去老远。
……
“启禀皇上,三皇子的伤处有血斑、囊内有血肿……”
周景帝不耐烦地皱眉,打断了太医的话,“你只告诉朕结论即可。”
太医沉默了一瞬,哆哆嗦嗦道:“三皇子的精巢破裂严重,日后怕是……不能人道……”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他不行了?废了?”周景帝愕然。
等看到太医诡异的沉默后,他莫名却也感到胯/下一疼,一张老脸都扭曲了。
就连本就没那玩意儿的丁有福此时也都感觉胯/下凉飕飕的,搁那儿龇牙咧嘴倒吸冷气,也不知他究竟是疼的什么。
在场也唯有单若泱实在无力感同身受了。
非但不会感同身受,反倒还觉得挺痛快。
三皇子妃干得漂亮啊!
一面暗暗给她那倒霉嫂子鼓掌叫好的同时,一面又抑制不住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来。
单子鸿不能让女人怀孕,但摆明也不是没有房事功能,按着这情况来看他应是属于弱精症。
这毛病是比较棘手,却也并非全然没有一丝可能吧?倘若治疗得当,许还是有可能要到孩子的。
可他偏要作死。
现在好了吧?惹急了女人直接给他来一记“断子绝孙腿”。
这下别说要孩子了,老老实实当个太监罢。
“来人……”
“父皇!”
话被堵在嗓子眼儿险些没被呛死,紧接着又是一张五彩缤纷的脸怼到眼前,“什么东西!”
周景帝大惊失色,吓得脸都白了。
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单若水丝毫也不曾意识到自己带来的惊吓,只扑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父皇你快叫人将那个贱人抓起来砍头!她竟然敢殴打我和母妃,简直就是狗胆包天根本不曾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
听见这声音,周景帝才后知后觉认出了她的身份。
一时暗暗松了一口气,脸色不善地问道:“你说的可是你三皇嫂?”
“除了她还能有谁?方才她闯进华阳宫将我和母妃狠狠打了一顿,将整个华阳宫都闹得天翻地覆,母妃都被她打得下不来床了!”
这会儿倒是有点心机冒出来了,明明李贵妃昏倒在床是单子鸿的锅,却又被她随手一甩扣在了三皇子妃的头上。
不知情的周景帝听罢这话便惊着了,都打得下不来床了那得多严重啊?
“可曾传太医?怎么说的?”
“我来时已经传了。”单若水含糊应付了一句,又接着哭道:“那个贱人实在太过分太大胆了,父皇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她,将她打入大牢受足酷刑再砍了她的脑袋!”
本就因儿子被一脚踹废而恼恨呢,这会儿自是一并算上了。
当即周景帝就黑着脸要叫侍卫去拿人。
“且慢!”吃瓜吃得不亦乐乎的单若泱终于开了口,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父皇凭什么去抓人?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就是三皇兄,搁哪里搁谁说也再辩不出个不同来。”
“如今三皇嫂或许言行过激做出了一些出格的行为,但她身为被害者,被迫害至此难免一时情绪失控发狂罢了,属实情有可原。”
“事到如今皇家不说弥补她一些尽快平息此事,反倒还要去治人家的罪?这算哪门子的道理?传出去又叫大臣叫百姓如何看待皇家?还要不要脸了?”
单若水气急败坏地指着她,“我就知道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儿!她都将我和母妃打成这样了,你竟然还拦着父皇不肯收拾她?我可不知道你先前跟她有这么好的交情,你分明就只是针对我罢了!”
“恕我直言,你们母女两个这顿打挨得一点儿都不冤。拿着人家当傻子玩弄于掌心,害得人家背负好几年的骂名吃足了寻医问药的苦头和苦求无子的心理折磨,这会儿打你们一顿就受不了了?”
“若换作是我,夜里你们一家子睡着了我都能一把火将你们通通烧死了事。”
单若水究竟知不知内情她是不知道,估摸着是不知道的,否则以这大聪明的性格哪能等到现在才东窗事发啊,早该传得满城风雨了。
不过作为单子鸿的亲妹妹,这几年里她也算是既得利益者,可没少从她那满心愧疚自责的嫂子那儿获取好处,如今挨一顿打当真不算冤。
那李贵妃就更可恶可恨了,与单子鸿属于同级别的罪无可赦,杀了他们都不解恨,更遑论才不过一顿胖揍罢了。
单若水被怼得哑口无言,她老爹又冒头了。
“她还废了朕的儿子!”
单若泱叹了口气,“父皇怕不是忘了,起因分明是三皇兄想要掐死她,她拼命挣扎是求生本能,慌乱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谁又能掌控呢?”
“你!”周景帝被噎得不轻,怒道:“你怎么胳膊肘儿往外撇?老三和六儿可是你的亲哥哥亲妹妹!”
“父皇此言差矣,儿臣并非胳膊肘儿往外撇,反倒正因为是自家人才会如此啊。眼下这件事儿已经传开了,满朝文武以及百姓们正是议论纷纷热火朝天的时候,您扪心自问,这事儿搁谁不得骂一句不厚道?”
“这个时候若父皇还死活非要治三皇嫂的罪,那旁人该如何看待您?是否会认为您是非不分一味只知袒护自己的儿子,全当旁人如草芥不值一提?”
“如此行径既有损父皇的英明,对于整个皇室来说也是一盆洗不掉的污水,往后至少几十年咱们皇家怕都只有被人戳脊梁骨的份儿了。”
“儿臣言尽于此,父皇您自己好好考虑吧。儿臣就不叨扰您清净了,这便先行告退。”
她跟三皇子妃是没有任何交情,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小摩擦,但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上三皇子妃也的确惨。
惨的不仅仅是这些年的欺骗、无端端背负的一切,更惨的还在后头——皇家可从没有和离一说。
除非当皇帝的实在看不顺眼哪个皇子妃,下圣旨才能将人休弃回家。
但以如今这状况来看,周景帝显然是不可能下这个圣旨的。
单子鸿已经毁了个彻底,名声没了身体也废了,休了三皇子妃还能再上哪儿给他找个媳妇?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这父子俩。
找不到新媳妇难不成要叫单子鸿一辈子当单身汉?那自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普遍的观念就是男人身边必须得有女人伺候照顾着,再怎么着都得娶个媳妇才像话。
是以,周景帝十有八/九是不会动三皇子妃的。
而只要皇家不肯松口,便是西宁郡王府也无可奈何,三皇子妃注定只能继续与单子鸿绑死在一块儿。
闹到如今两人互相都恨毒了对方,凑在一起还不定能过出什么花儿来呢。
三皇子妃的未来……
单若泱特意叫马车往大街上溜达了一圈儿,不出所料,所过之处皆能听见关于三皇子的二三事。
原本单子鸿是几个皇子里的夺嫡大热门,横看竖看都是他的机会最大。
如今他却一朝跌落谷底,再没有了任何一丝可能性,余下的几个差不多就是半斤八两的存在,谁也没显出太多优势来。
仔仔细细扒拉一遍下来,仿佛背后站着皇后的单子玦相对来说稍稍能拔出点尖尖。
单若泱顿时就陷入了沉思。
若在过去,这位关系亲近的七皇弟能登基对她来说自是再好不过的,可如今……只要一想到他那偏执的模样,她这心里就止不住的犯怵。
也不知究竟是她想太多还是怎么着,反正面对单子玦时,她是愈发感到浑身不自在,莫名就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
哪怕他的眼神再亲近,笑容再怎么温柔阳光,她也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凉黏腻,就好似被一条巨蟒缠在了身上。
她实在是不愿将这个弟弟往坏处去想,可种种感受和直觉却又叫她不得不多想。
万一呢?
这样一个对自己莫名偏执的人一旦登上皇位手握生杀大权,届时她又将会面临怎样的一个困境?
作为她的驸马,林如海能讨着什么好?哪怕是林黛玉都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更甚至她都忍不住怀疑,以单子玦对她这样强烈的独占欲来看,将来她若有亲生孩子恐怕都不得不被迫骨肉分离。
她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时至如今,她已经打心底不希望单子玦成功上位了。
她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出现任何难以挽回的意外。
不经意间,她的脑海中回想起了上午才跟薛宝钗说过的话。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至亲之人都是靠不住的,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谁的身上都是愚蠢至极的想法。
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钱是如此,权亦是如此。
单若泱缓缓长舒一口气,闭上双眼倚在柔软的靠枕上,借此遮掩掉自己眼底深处的野望。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朦朦胧胧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或许是因那桩荒唐离谱的“杀夫案”,让她第一次清晰直观地看到了这个世界对于女子的不公、对于男子的偏袒。
或许是由那之后有意无意打听来的一些所谓坊间八卦,其中显现出来的一些现实更令她倍感愤怒窒息。
或许是薛家兄妹强烈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对比。
也或许是奏折批阅多了、不断接触朝政从而滋生出来的野心。
……
总之,不可否认她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了。
但也仅限于蠢蠢欲动罢了。
夺嫡可不是那么好夺的,更遑论她还是个女儿身。
周景帝那么在意权势的一个人为何能放心将奏折交给她批阅?无非就是看中了她的女儿身。
这个世界可从来没有女人上位当皇帝的先例,哪怕曾出过那么两三个权倾朝野的太后,却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是“垂帘听政”罢了,从未有人真正穿上过龙袍。
如今她想要上位?那毫不夸张,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哪有那么容易的。
单若泱不禁摇摇头,暂且将那繁杂纠结的思绪抛却不想。
……
荣国府到这一代已然是没落了下去,家中子孙就没一个能在朝中有个立足之地的,故而素来消息也传得极慢,往往都是后知后觉罢了。
只眼下满京城都传遍了三皇子的事儿,尤其那份不知打哪儿传出来的名单更叫人津津乐道,再怎么迟钝,荣国府也得到消息了。
顷刻间,整座府邸都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盖因他们家的宝贝凤凰蛋贾宝玉竟也在那份名单之上!
甫一听见消息时谁也不相信,王夫人还在大骂,“哪个天杀的编这种谎话来编排我家宝玉?我家宝玉才不过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上哪儿能干那龌龊事去?真真是缺德冒烟了!”
贾母听着只连连点头,可冷不丁看见她宝贝孙子的脸上竟露出心虚的表情,顿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脸都跟着白了。
有心想要细问,可眼看旁边这么多人杵着……虽心底仍是不肯相信,但却已经莫名胆怯了,哪敢在人前问呢。
却在这时,贾政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手里不知打哪儿摸来的棍子劈头盖脸就朝着贾宝玉打了过去。
“老爷!”王夫人惊叫一声忙扑上前去阻拦,怒道:“老爷可是也在外头听见瞎话了?宝玉可是你的亲儿子,你倒是宁可相信外人胡乱编的瞎话,问都不问孩子一句就给孩子定了罪,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闻言,贾政就冷笑起来,指着贾宝玉说道:“既然如此你亲自站出来说说看,你可曾与三皇子有何龌龊行径?”
贾宝玉这人是有不少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却并不擅长撒谎,尤其是面对他最惧怕的老子时。
听贾政这么问,理智上他知晓不能承认,但嘴巴却仿佛被缝死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反倒是愈发瑟缩起来,脸上显而易见的心虚害怕任是瞎子都能看出一二。
王夫人见状顿时也慌了,拉着他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你别怕,只要你说你没有,老爷必定不会再打你……你说啊!快说啊!”
“我……我……”贾宝玉又慌又怕,猛地眼眶都红了却也仍是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可曾看清了?我何曾冤枉了他?旁人何曾冤枉了他?他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下流胚子!”
贾政满脸铁青,看他的眼神似是在看什么脏东西,恨恨道:“当初果真就不该留你,早早掐死早早了事,也省得你脏了咱们荣国府的门楣,污了祖宗的一世清名!”
说着就要揍他。
哪想棍子还没落下去,那头却又传来一声尖叫,定睛一瞧,就见老太太已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失色,忙都奔着贾母去了,哪个也再顾不上贾宝玉。
唯独王夫人这个亲娘还挂心着,见状赶忙就推着他往外跑,“快出去躲躲,否则你老子一会儿回过神来还是饶不得你,眼下唯一能救你的老太太也昏死了过去,你老子发起狠来真能活活打死你!”
她方才多瞧了一眼,老太太那模样可不像是装的,估摸着也是刺激狠了。
再者说,眼下这情况她还不好确定老太太心里对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宝玉留着家里实在太危险了,不管如何先躲几天再说罢。
想到这儿,她又一叠声嘱咐茗烟,“多取些银子带着,先去薛家瞧瞧,实在不行就带宝玉去客栈住几天,定下来之后你偷偷回来给我报个信儿。”
于是,趁着荣国府兵荒马乱之际,茗烟揣着几张银票就拽着他家主子溜了。
直到走出荣国府被寒风这么一吹,贾宝玉方才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亦是一片茫然。
“咱们去哪儿?”
“方才二太太叫咱们去薛家瞧瞧。”
贾宝玉不语,只呆呆地跟着他朝薛家去。
然而就他母亲干的那些事儿,薛家不叫人将他乱棍打走就算不错了,哪里能收留他?
连大门都没踏进去一步就直接被门房撵走了,从头到尾也没能见着薛家任何一个主子。
贾宝玉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仍是呆呆的,茗烟却是气得直骂娘。
“想当初他们一家都住在咱们府上,愣是住了两年多呢!如今二爷不过想来借宿两天都不肯,门槛儿可真够高的,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倒是抖擞得很,待我回头禀明二太太,好叫这些个狼心狗肺的知道知道厉害,这京城里头的商户连个屁都算不上!”
“二爷您也别着急,我这就带您去找客栈,虽比不得家里……”
“我要去找林妹妹。”贾宝玉突然开口说道。
茗烟愣了愣,“可是林姑娘如今都住在公主府啊,咱们未必能进去。”
“公主是个好人,不会阻拦我与林妹妹相见的。”
于是乎,主仆二人就愉快地奔着公主府去了。
第36章
“姑娘可曾下课?”得到肯定的答复,单若泱就吩咐道:“叫姑娘过来一趟。”
不消片刻,小姑娘活泼的身影便出现了。
“公主?”
单若泱招招手叫她坐到身边来,“今儿发生了一件事,跟你外祖母家那位凤凰蛋表哥有些关系。”
林黛玉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可随着公主的叙述,她整个人都懵了。
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嘴唇颤抖着半晌没有个言语。
可怜的孩子,多美好的初恋就毁在了这样一个货色的身上。
“来,喝口茶缓缓神。”单若泱倒了杯茶塞进她的手里,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与他们家的关系摆在这儿,日后总也少不得要有些往来,有些事儿早点知道也好早早想明白,早做打算。”
林黛玉颤抖着双手捧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忽而想起来,“所以上回咱们碰见他和皇子……”
当时她还纳罕,那两人之间的身份年龄差距那样大,怎么还能交好到能够一同去酒楼吃饭的地步了。
却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交好”。
想到这儿,她的心里便难以抑制地泛起一股恶心,红着双眼呢喃不解,“可他向来不是都喜欢姐姐妹妹吗?怎么会跟男子又混到一处去了?”
听闻这话,单若泱也就呵呵了。
贾宝玉仿佛有一句名言——女孩儿是水做的,我见了女孩儿便觉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我见了便觉污浊。
具体原话她是记不清了,大致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可实际上呢,上了年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他觉得清爽了吗?他厌恶得很。
反之,生得俊俏的男人他又觉得污浊了吗?一样是黏黏糊糊亲亲热热,就譬如那个秦钟。
所以说,他哪里是喜欢姐姐妹妹啊,他分明是只喜欢好看的皮囊,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思及此,单若泱的眼里就不禁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她对别人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并没有任何意见,但她实在恶心这种同时在多个男男女女中左右逢源之人。
现在回想起那日巧遇的情形她都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贾宝玉究竟是怎么做到那样的?
跟皇子一个马车上下来,看见林黛玉还能欢喜地凑上来妹妹长妹妹短,全无丝毫心虚不自在,整个若无其事。
单若泱也并不觉得以贾宝玉那种性格能够伪装得那么完美,那这就更神奇了不是?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突然有丫头来报,“荣国府那个贾宝玉在门口,说是想见见姑娘。”
“……”
这个时候他还敢跑来找林黛玉?
难不成是妄图狡辩来了?
单若泱皱了皱眉,问道:“玉儿,你想不想见?”
“我应当见他吗?”林黛玉很迷茫,低头扯着帕子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要见见他。”
有些话她还是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那就依你。”单若泱很是痛快地点了头,对丫头说道:“将那个贾宝玉带去赏梅亭等着。”
赏梅亭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建在梅园中赏梅用的,如今正值梅花盛开,风景好得很,只除了有些冻人。
想到这儿单若泱就又嘱咐了一句,“你先回房去多穿两件衣裳,穿好斗篷,手炉也别忘了……别总嫌累赘不自在,女孩子若身体受寒会很麻烦。”至于那个凤凰蛋冷不冷?跟她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原本受伤的心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脸上也随之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又甜又乖。
目送着小姑娘离开,单若泱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年少懵懂最怕遇人不淑,所幸如今一切尚且都还来得及。叫人仔细盯着些,那个贾宝玉向来是个不知礼数分寸的,别叫他呆头呆脑地冒犯了姑娘。”
“公主不亲自去盯着些吗?小姑娘家单纯又心软,万一被那小子花言巧语哄骗了过去可如何是好?”风铃一脸忧心忡忡的,活脱脱一个老母亲形象。
小姑娘模样生得极好,跟小仙子似的招人稀罕得很,平日里性子活泼诙谐又很是乖巧伶俐,一个屋檐下生活一段时日下来,府里的奴才就没几个不喜欢她的。
尤其是单若泱近身的几个心腹,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小姑娘与贾家宝贝凤凰蛋之间那点朦朦胧胧的,这会儿心疼小姑娘都还来不及呢,心里早已给那凤凰蛋打上了“死渣男”的标签。
若非小姑娘想见,单若泱也尊重小姑娘的意思,那凤凰蛋指定能被大扫帚打得满头包。
单若泱翘起了嘴角,一脸好笑地戏谑道:“这才多少时日,你们就都被收服了?没出息的。行了行了,没什么好担心的,玉儿虽单纯心软,可‘自尊自爱’这四个字却也总还是知晓的。”
“先前懵懵懂懂不过是因为尚且不知贾宝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时至今日若还看不清可就太蠢了。倘若看清了那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更配不上她的至情至性一腔赤城,她还能继续跟他稀里糊涂蜂缠蝶恋……咱们家玉儿可不是那等自甘轻贱之人。”
原著当中林黛玉可是从来不知贾宝玉在外跟那些男人的勾勾缠缠,恐怕就连袭人早就跟贾宝玉滚到一处去这件事都不知晓。
在她的心里,贾宝玉始终都是那个与她心灵相通又待她极为体贴爱护的小竹马,感情自是不同的。
加之那时的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荣国府过得也并不好——一年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处境才能叫一个小姑娘写出这样的诗句,但却并不难从中看出小姑娘的绝望和无助。
在当时那样的处境之下,贾宝玉无疑就成为了那株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必定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初见时便蒙在眼前的那层滤镜、相处中始终蒙在鼓里的无知、于绝望中无比渴求救赎的心态……叠加在一起最终方才有了注定悲剧的林妹妹。
而如今一切却与原著截然不同,林妹妹自然也不再是那个可怜可悲可叹的林妹妹。
单若泱对此信心十足,很是淡定地前往书房处理那些奏折去了。
如今的奏折大致会被她分成类。
一类是属于那种不能随意拿主意的,需得留着去请示周景帝再做定夺。
一类是屁事没有纯属请安拍马屁的,有手会写字都能批。
不过单若泱却也挺喜欢看这类奏折的——若没有那些总能叫她忍不住脚趾扣地的肉麻之词就更好了。
这类奏折的内容往往也不会太空洞,就如上回那个拿“杀夫案”当新鲜事儿说来逗个趣的,这些大臣也都会绞尽脑汁写一些新鲜的有趣的稀罕的故事来博君一笑,大多是当地的一些所见所闻。
这些东西对于周景帝来说或许当真就只是看个新鲜看个乐子的小故事,但对于某些有心之人来说,这种故事里无意透露出来的有用信息可不少。
当地的风土人情、民生大计等种种碎片信息拼凑起来能够很快速了解到全国各地的一些基础状况,看似细枝末节不值一提,却恰恰正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所在。
而如今,单若泱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有心人。
她总是很乐意去看这些奏折,并努力试图从中挖掘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除此之外,剩下最后一类便属于相对来说不那么重大紧要的,但也需要批阅者对国家方方面面了解得十分清楚且拥有一定的治国之才方能很好地处理,这就要等林如海晚上回家了。
以她目前的能耐来说,还完全不足以支撑她去独立批阅这种折子。
当然了,林如海辅佐的过程也正是她学习的过程。
学习使人快乐,学习使人进步。
她喜欢学习。
所以,希望那个死老头儿在床上多躺躺吧。
……
大婚当日贾宝玉也是来过公主府的,只是却也不过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压根儿也不曾有机会能够多踏足几步欣赏欣赏风景。
这会儿随着引路宫女一路缓缓走来,那眼睛简直都不够看了,不禁感慨,“我道林妹妹怎的愈发不爱往咱们家去了,原来她如今所住之处竟这般豪华,想来生活必定是极其舒适的,咱们家相较而言确是不值一提了。”
前头的宫女听闻这话默默就翻了个白眼。
区区荣国府还敢拿出来跟长公主府做比较?
再者听听这话,不知道的还当林姑娘是那嫌贫爱富之人呢。
这贾家凤凰蛋究竟是呆头鹅还是芝麻汤圆儿内里黑?
向来目中无人的茗烟也下意识弯了弯腰,闻言连连咋舌,“可不是,原先我还当咱们府上已是那一等一的富贵豪奢之家了,没想到公主府竟是这般……当初我听传闻说这位长公主的府邸价值两百万两白银,我还寻思吹牛皮呢,如今看来倒是我见识短了,到底不愧是皇家风范呢。”
“休得胡乱议论。”前头的宫女不轻不重警告了一声。
主仆二人顿时齐刷刷噤了声,心中惴惴。
公主府实在是太大,加之忽然又飘起了雪花,等走到梅园时贾宝玉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鼻子耳朵都冻红了。
但公主府的奴才显然与荣国府不一样,可没哪个会心疼他。
才将人送到,引路的宫女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亭子里外站着的宫女太监亦视这主仆两个如无物,就更别提端茶送水了。
茗烟忍不住就嘟囔了一句,“还是公主府呢,就这般待客之道?大冷天叫客人在外头等着不说,竟连碗热茶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但贾宝玉却对此恍若未闻,而是一心都被梅园的风景给吸引了,不时吸吸鼻子,表情如痴如醉。不多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过神来的贾宝玉立即偏头望去——满园红梅、漫天白雪,仙子误入凡尘,遗世而独立。
一时间,他竟是看痴了。
已然走到跟前的林黛玉看见他这副痴痴的模样心中却再没了从前的羞涩窃喜,就仿佛打翻了厨房灶台似的,真真是五味杂陈。
“宝玉。”
贾宝玉猛然惊醒,脱口感叹道:“林妹妹愈□□缈出尘了,方才那一瞬间我还真当是梅花仙子显灵呢。”
“还请贾公子慎言。”无忧冷着脸轻斥道:“正经人家的公子可不该对正经人家的姑娘如此言语轻浮。”
怎么就言语轻浮了?
贾宝玉不解,正欲张口辩解一二,恰逢宫女奉了茶来。
“看你冻得不轻,快喝碗茶暖暖身子罢。”林黛玉的神色始终淡淡的。
眼见丫头将厚实柔软的坐垫垫在石凳上,她这才坐下,双手抱着手炉蹙眉沉默着。
明显感受到她的情绪,贾宝玉也再顾不上其他什么了,忙不迭追问,“林妹妹不开心?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黛玉偏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仍旧单纯干净,里面的关心焦急亦情真意切丝毫不见心虚。
仿若无事发生。
林黛玉的眉头再度紧了紧,抿唇犹豫许久,终还是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我听说了你与皇子的事。”
贾宝玉愣了愣,低垂下脑袋嘟囔道:“正因此事我才跑了出来,老爷要打死我呢。”
就这?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见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林黛玉也不免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是自愿的?”
贾宝玉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点点头。
“你!”林黛玉猛地红了眼眶,“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先前是你一直主动来纠缠我,如何还能与旁人……你心里究竟将我置于何地?还是说难道那些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误会不成?”
“怎会是误会?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你怎能如此质疑我?”贾宝玉不假思索地给予了答复,眼神却仍旧茫然不解,“我与皇子之间的事如何就牵扯到我与你了?你这番质问究竟从何而来?”
这下子林黛玉反倒是被问得噎住了,连眼泪都挂在眼眶上顿住了,看着眼前这人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什么神奇生物。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宝玉是心灵相通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们更能懂得彼此的内心世界。
可此时此刻,她却突然觉得……一直以来真真是她自以为是了,她根本就不能理解他的思想。
不能理解,也根本就不想再去了解。
知晓他是自愿的就足够了。
思及此,林黛玉便站起身来,“两小无猜终不过是我自己的天真妄想,你不懂我所求,我亦不懂你所想,你我从不曾心意相通。”
“你回去罢,往后不必再找我。”说罢便快步离去。
“林妹妹!”贾宝玉心下大骇,下意识上前想要追赶,却没走几步便被一众宫女太监拦住了去路。
“贾公子请回罢。”
茫然无措的贾宝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背影越走越远,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也不见那人回头再看一眼,决绝如斯。
“怎会如此?”
直到被强行送出门外,贾宝玉也仍未能想明白,满心便只有一个念头——林妹妹不要他了。
似是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心肝,刹那剧痛难忍,猛地顿感喉咙一阵腥甜上涌,张嘴竟喷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血渍落在皑皑白雪上,如同绽放的红梅,那般娇艳夺目。
茗烟霎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搀扶着他就往马车上去,“快回府!”
“怎会如此……”
“他怎能如此!”乍一看见单若泱,一直强忍着的林黛玉就扑了上去,哭得委屈极了,“明明就是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他怎么还能表现得如此坦然?他甚至根本就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反倒还有脸怪我的质问莫名其妙?”
“他才莫名其妙!我就没见过哪个人做错事还能如此理所当然的,他简直不可理喻!过去我究竟是怎么会觉得我与他心灵相通互为知己的?我定是被猪油蒙了心!”
听着小姑娘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讲述,单若泱也终于是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对于贾宝玉的态度,刹那愕然之后倒也隐约能猜着几分。
这个时代的男人嘛,有谁睡个小妾丫头会产生负罪感的?面对嫡妻时都别提多理直气壮了,会心虚才是见鬼了。
是以无论原著之中也好还是如今也罢,哪怕他贾宝玉头天夜里才搂着袭人缠绵悱恻,第二天见着林黛玉依旧是脸不红心不跳再是坦然不过。
盖因打心底深处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心爱之人与其他红颜知己、露水情缘并不冲突。
秦钟以及家塾里头那几个勾勾缠缠的少年郎还有单子鸿这些所有人,在贾宝玉看来大抵也都与袭人是一样的。
难怪他这会儿还敢来找林妹妹,敢情这是压根儿就没觉着自己做错事了。
这根本就是思想上的差异,无解。
单若泱拍拍小姑娘的脑瓜子,“男人都是这样的大猪蹄子,如今知道了就好,往后可别再天真地相信男人这种生物了。”
“公主以偏概全了,父亲才不是这样的。”哭得直抽抽的小姑娘还不忘嘟囔着反驳了一嘴。
就算是,他也不敢啊。
当了驸马还想纳小妾?老寿星上吊活腻了呗。
单若泱轻笑一声,没跟小姑娘争论这个问题,只道:“再哭下去眼睛就该肿了,回头等你父亲回来还不得心疼死?他捧在掌心里百般娇宠的姑娘竟为着那么个不知所谓的小子哭哭啼啼,老父亲的心可是要碎咯。”
“公主笑话我。”林黛玉轻哼一声,不好意思地埋头在她胸口蹭了蹭,那点伤心倒是散去了不少。
她还有将她视若珍宝的父亲呢,还有既像闺中密友又像母亲的公主,那块不知所谓的顽石……谁稀罕。
……
王夫人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好端端出去的宝贝儿子再回来时就全然变了副模样。
白惨惨的脸色,直愣愣的眼神,不言不语无知无觉,整个痴痴傻傻的仿佛丢了魂儿一般。
“怎么会这样?”王夫人“嗷”的一嗓子哭出声来,抓着茗烟便是一通追问。
茗烟脸上挨了一下疼得直吸气,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事情原委快速倒了出来。
听罢之后王夫人简直要气疯了,当着众人的面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作死的小娼妇,没心肝啊!平日宝玉待她如珠如宝,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
“男孩子家爱玩爱闹些怎么了?谁家爷们儿还没几个相好的?也值当她如此斤斤计较?果真我就不曾看错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好拈酸吃醋霸道善妒,哪里是块能做媳妇的料子?合该她嫁不出去!”
“敢将我的宝玉祸祸成这般模样,我做鬼也饶不了她!”骂完便又“嗷”一嗓子哭嚎着扑到她宝贝儿子的身上,“我可怜的宝玉啊……”
站在一旁的王熙凤听着是当真无语极了。
这会儿嘴上说得痛快,年轻时怎么还能死活把持着后院不肯叫丫头近她男人的身呢?
便哪怕是到如今这把岁数了都还见不得她男人去姨娘房里呢,书房里伺候的丫头都恨不得捡那最丑的来。
自己做着一套,轮到旁人时就变了一套说辞?
她儿子能做,人家小姑娘怎么就不能不要他了?
怎么着是她儿子格外香一些?
真真是脸大如盆。
“姑妈可少说两句罢,人家林妹妹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姑父和那位长公主您得罪得起哪个啊。”转头又对着屋子里的一众丫头厉声说道:“我是知晓你们这些人惯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过什么人能说道什么人不能说道好歹自个儿心里有点数,别哪天丢了自个儿那条小命都不知是怎么丢的。”
众人不约而同就回想起了那位大婚之日,他们家老太太可是顶着个鲜红巴掌印回来的。
一时心头一凛,对那位未曾谋面的长公主是打心眼儿里的畏惧,纷纷低下头死死抿紧了嘴,生怕露出一条缝儿似的。
便连哭嚎不止的王夫人,那声音也倏地顿了一顿,再接着哭时莫名都弱了几分。
躺在床上的贾宝玉却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只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房梁瞧,整个人就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般毫无生机。
太医来一瞧这状况也是愁得直挠头,“贵公子并无任何病症,恕在下学艺不精无能为力,若是可以……贵府不若再将上回那僧道找来瞧瞧罢。”
说罢人就走了,连个方子都未曾留下。
王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一面忙打发人四处去寻那一僧一道。
然而连着好几天也未能寻到那两人的一片衣角,贾宝玉的状况也丝毫不见好转,整个荣国府都是一片愁云惨淡的。
这日清早王夫人才起床正拿鸡蛋敷自个儿那双肿胀的双眼呢,就听见外头王熙凤寻来了。
“一大早有什么事儿?”
哪想王熙凤张嘴就道:“省亲别院的银子不够使了。”
王夫人一听之下惊得连鸡蛋都掉了,“怎么又不够了?不是前两日才拿了十万给你?前前后后都几十万搭进去了,这才建到哪儿?你这是盖园子呢还是吃钱呢?”
自然是吃钱了,不吃不是人啊。
王熙凤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叫苦连天,“那十万两不过买了些石料就没了。姑妈是有所不知,眼下宫里那些娘娘的家里都在着急忙慌地抢工呢,那些商人索性也就开始坐地起价,往日里一千两的东西如今能卖到千两去,这都还不止呢。”
“若遇上那等珍贵稀缺的材料他们嘴里可是没个价的,只看咱们这些人,哪个出得多就归哪个……姑妈一再吩咐说这省亲别院关乎着娘娘的尊严和咱们家的颜面,必须得好好盖,绝不能落后于旁人,那我和琏二也不敢怠慢啊,狠是抢了些顶好的材料呢。”
“只是如此一来预算便自然远远超出了,也实在是没法子的事儿,谁让刚好就这么多家赶上一起了呢。”
说到这儿,王熙凤叹了口气,看着王夫人那铁青扭曲的脸还佯装关切道:“姑妈手里的银钱可是不够了?要不……要不咱们也别铆足了劲儿跟人攀比了?毕竟如今咱们家也确实大不如从前,凡事尽了力便罢,实在也强求不得,想来娘娘也是能够体谅的。”
“不成!”王夫人不作犹豫便一口否决了,“旁人家都极尽豪奢,咱们家若是拿不出手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娘娘在宫里也要被人耻笑一辈子的,没准儿连皇上都会因此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娘娘的前程就是咱们一家子的指望,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又问:“公中库房里的那些物件呢?都卖完了不成?”
“能出手的都出手了,余下也不过是些笨重的东西。”
王夫人不解,“都卖了怎的还如此缺银子?”
“这……旁人许是不知,姑妈却怎么也糊涂了?那库房里哪还有多少好东西啊,都是些普普通通不值几个钱的。”
此言一出,王夫人这心里顿时就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了王熙凤的目光。
公中库房的好东西早就被她和老太太搬进自个儿的私库了,余下的那些的确是卖不着几个钱。
这下可怎么办?她手里已经没有现银了,难不成要开她的私库?
一想到这她便觉肉疼,满心的不情愿,挣扎道:“薛家那边你可曾去过?便是舍不得五十万,一二十万总不叫什么事儿吧?”
“嘶……”王熙凤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她只知这姐妹俩是因银钱一事闹翻了,却是到这会儿才知道,她这好姑妈竟一开口就跟人要五十万?
狮子大开口也不敢这样的啊!
原还想着自己这段时日是不是胃口太大了些,别到时候捅出篓子不好交代,可如今这么一比着她才真真是自愧不如。
要么说她连嫁妆都搭进去了,她的好姑妈却捞了个盆满钵满呢。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王熙凤愉快地表示又学到了,面露为难道:“怎么不曾去过呢?可他们家那是连门都不让踏进去,恐怕当真是气狠了。”
“竟是这般?”王夫人心里恼火,又试探着问了一嘴,“你去他们家时可曾发现有何异常?”
王熙凤压根儿就没去过,哪里能知道这?
不过她也是个扯谎不带眨眼的,当下正儿八经地“回忆”一番后就摇摇头,“不曾。”
王夫人眉头一皱,看了眼周瑞家的。
“姑妈,你看这银子……”
“银子银子,你是讨债鬼不成?”王夫人很暴躁,但却也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只得叫周瑞家的去开私库取了几件东西出来。
末了还不忘一脸肉疼地叮嘱,“我手里也不宽裕,你们两口子省着些用。”
“那东西买次一些?”
“不成!”王夫人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还是别省了,这也不是该省钱的地儿。赶紧走,别叫我瞧着。”瞧着就心疼肝儿疼浑身疼,真就被剜了肉似的。
王熙凤笑盈盈地应了声抬脚就走,腰肢都扭出花儿来了。
身后,王夫人却是捂着胸口没精打采。
“薛家那边怎么回事?这几日我只顾着宝玉了也未曾问过,冷不丁算算仿佛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吧?怎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方才凤丫头还说不曾瞧见什么,那些混账该不是拿了银子不办事儿吧?”
周瑞家的也挠头呢,“是奇怪,一会儿我打发我女婿去找找那些人。”
“赶紧的,再这么耽搁下去我那点儿私库都要被掏空了。”说着心口又开始疼了,忍不住怨道:“还说什么亲姐妹呢,真摊上事儿了连手都不肯搭一把,没心肝的……既是如此就别怪我也不念姐妹情份了。”
“跟你女婿说一声,叫那些人别留手,给我使出点狠劲儿来,夜里往她们娘儿俩的房里溜达溜达……就不信吓破了胆子还不知道回来求我。”
“行了,你赶紧去罢,我看看宝玉去。”
彼时,王熙凤回忆着方才王夫人的表现也正跟平儿嘀咕呢,“我那好姑妈指定又在背地里使坏呢,也不知她究竟是干了什么,那可是她嫡亲的妹子。”
“叫人去薛家那边打听打听看,我倒真好奇。”说着指指后头丫头们手里抱的东西,“怎么做不用我再叮嘱你吧?不过这回咱们多抽些,要……四成!”
平儿大惊,“那太多了吧?容易坏事儿的。”
“怕什么?咱们一家子出来的,我姑妈那般能耐,我怎么能给王家女人抹黑呢?”王熙凤哼笑,暗暗盘算了一下这些日子吃下去的银子,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
被坑进去的嫁妆已经折算回来了,不过二房偷走的属于大房的东西还差着远呢,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要论捞钱,他们两口子……
“琏二呢?”王熙凤猛然想起来,“这几日是不是没怎么见着他的人影?怎么着这是忙得头掉了死外边儿了?”
平儿的神色忽然变得不大自然,目光躲躲闪闪的也不敢看她。
这么多年的主仆,王熙凤还能不了解她?
当即便沉下脸来,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想帮他瞒着我?合着这是滚到一个被窝儿就不认识我只向着他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平儿气红了眼眶,拿帕子捂了脸哭道:“当初我不肯跟他,是你再劝我,等我跟了他,见天儿看我不顺眼的也是你。早知如此你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点头,省得夹在你们两个中间左右做不得人。”
顿了一下,接着闷声道:“昨儿半夜里他倒是醉醺醺的回来了,不过我闻着他身上还有脂粉味儿,问他他也只跟我打哈哈说是跟隔壁那父子俩吃酒罢了,再追问狠了就嫌我识不清身份管得宽了。”
“我能怎么着?还没影的事儿我敢跟你说吗?回头你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又该回过头来怨我搬弄是非了。”越说,这声音便也愈发像是在黄连水里泡过似的。
她如今是真后悔了。
原本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是一等一的心腹,既得主子信任,在外行走也风光得很。
可跟了贾琏之后呢?不清不楚没名没分不说,连王熙凤也时常待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纵然信任不减,可到底也不似过去了,中间夹着个男人总归是别扭。
王熙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自在地骂了句,“说你两句你能顶回来七八句,愈发能耐了。”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不知往哪儿出才好。
平儿无辜,她也是万般无奈,否则哪个女人能乐意将旁人塞进自家男人的被窝?
她们主仆俩谁也没错,那错的是谁呢?自然是贾琏那个王八蛋!
见着个女人就走不动道儿,一天天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拽,他不嫌恶心她还嫌膈应呢。
只可惜狠心搭进去一个平儿也没点屁用,新鲜两天便罢了,那就是个永远不知足的,外头挑粪的媳妇都比家里正经的女人香。
眼下她忙里忙外往自个儿的小家倒腾东西,那王八犊子倒好,竟拿着银子快活去了!
王熙凤气得肺都快炸了,索性脚下一转,“去东府!”粉面含煞杀气腾腾,活像是提刀要砍人去的。
东府门房谁也不敢拦她,一个慌神就被她闯了进去。
远远儿的就听见一阵靡靡之音,再走近些一瞧,就看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在弹琴唱曲儿,贾珍贾蓉父子俩一脸沉醉,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的送。
大冷天的,父子俩身边却都各坐着几个衣着清凉的姑娘,姑娘们娇笑着往两人身上黏糊,那父子俩虽乐呵呵的,但一双眼睛却大多黏糊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女子身上。
那女子着装虽并不很清凉,但那腰带却松松垮垮的,衣襟也微微敞开略显凌乱,整个人好似没骨头般倚在贾蓉的身上,时不时翘着兰花指拈起酒杯轻啄一口,端是媚眼如丝风流娇媚。
只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她自个儿都主动倚在贾蓉身上了,却不许人家搂着她,时不时贾珍被她勾得耐不住想伸手摸一把小手儿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敢碰姑奶奶?仔细姑奶奶我剁了你的手。”话虽如此说,但那含笑娇嗔的模样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恨不能浑身上下都写着“欲拒还迎”四个大字。
王熙凤甫一见着这场景便不屑地冷笑起来,“哟,这是哪儿找来的粉头儿,还怪有脾性的。”
“你说谁呢!”尤姐猛地站起身来怒目而视,一副大受屈辱的模样。
然而嘲讽完一句后王熙凤却懒得搭理她了,只看向一脸慌张的父子两个,“琏二呢?”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还妄图编个谎话出来糊弄一下了事,却谁想尤姐倒来劲了。
“找贾琏的?你就是他家那个母夜叉?”尤姐轻佻地挑了下眉,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一遍。
通身绫罗绸缎金碧辉煌的神妃仙子模样叫她不禁心生嫉恨,脸上也就露出一抹恶意的笑来,“可不巧,贾琏这会儿正跟我家二姐‘忙’着呢,要不琏二奶奶您还是先等等?”
贾珍和贾蓉两人一听她这话顿时吓得是面无人色,眼珠子骨碌碌四处转,已是在想着拔腿落跑了。
王熙凤被她恶心得够呛,上前甩手便是两个大嘴巴子,“哪里来的下贱胚子,当粉头儿还叫你生出骄傲来了?千人枕万人骑的东西,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身后的平儿立时递上一条帕子。
连指头缝儿都没落下,狠狠擦了几遍方才将帕子随手扔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偏巧就落在倒地的尤姐身上。
“贾琏在哪个屋?带我过去。”王熙凤目光阴狠地看着父子两个,威胁道:“趁着我还压得住脾气,你们最好赶紧的,否则一会儿别怪我拆了你们这宁国府。”
贾蓉登时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伸手一指,“就在那头。”
第37章
坊间有那么一句闲话,说这宁国府也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怕是连府里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话是丁点儿没说错,要论起腐烂肮脏来,宁国府在这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父子两个素来是有酒一起喝、女人一起玩儿,且玩儿起女人来压根儿没个下限。
甭管跟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的女人,但凡是叫他们看上了就没有不敢上手的,伦理道德这四个字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连自己嫡亲的儿媳妇都能弄上床还叫人怀上了孽种,所谓的妻妹就更不算个什么事儿了。
尤氏这两个继妹才进府里就被父子两个给盯上了,整天看着这对姐妹花儿在眼前晃悠那叫一个百爪挠心。
其中尤三姐倒是心情泼辣浑身带刺,还颇通“钓”之一字。
哪怕每日衣衫不整与父子二人吃酒笑闹寻欢作乐,哪怕那人都挂在了人家身上目挑眉语打情骂俏……迄今为止却也未曾真正叫人得手。
就仿佛那吊在狗面前的一块肥肉似的,看得见闻得着却又吃不到,真真是能馋死个人。
显而易见,这个尤三姐心里是看不上父子俩的,否则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周旋了。
偏偏她又实在舍不下宁国府的绫罗绸缎、珠钗玉翠、山珍海味,才以这样一种自作聪明的方式吊着那父子两个。
殊不知打从一开始她自己便已泥足深陷,彻底沉沦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与之相较,那尤二姐就要“乖觉”多了,喜欢人家提供的好日子就老老实实从了。
虽腰带太松未免自甘下贱,然相对尤三姐那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做派好歹是略微顺眼一些。
不过贾珍贾蓉这父子两个从来就不是什么长情的主儿,上手玩儿了几回后便也就腻味了。
闹半天豁出去伺候了父子俩也没能捞着什么,眼看还要被甩手舍弃,尤二姐的心里头自是悲苦万分,哭哭啼啼只求着父子俩帮她寻一个好人家嫁了也好。
加之又有个还没吃进嘴里的稀罕人物尤三姐在旁帮着,贾珍和贾蓉答应得倒是很利索,可点头容易,寻摸起来却愁人了。
想也知道这姐妹俩口中的“好人家”绝非什么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指定是要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能享福的,可这样的人家哪个又肯要这尤二姐呢?
便是做小妾怕都嫌弃得很。
思来想去,贾珍这灵光一闪便想到了隔壁的好兄弟贾琏。
贾琏是荣国府的长房嫡孙,且膝下又没个儿子,若能生出个庶子来那也是心肝儿,将来指不定还能继承荣国府呢,尤二姐必定满意这个人选。
最关键的是,贾琏这小子偏就好一口有夫之妇,定然不会嫌弃尤二姐。
又兼尤二姐模样标志性情温柔乖顺,备受家中母夜叉欺压管束的贾琏岂能不爱?
若这事儿能成,将来他们父子两个兴致来了想回味一番尤二姐的滋味儿也便利得很。
越想贾珍便越是心动,隔天就将贾琏叫了过来。
该说不说,不愧是一起鬼混这么多年的好兄弟呢,贾琏的反应丝毫不出贾珍的预料。
甫一见着尤二姐,贾琏那双眼珠子便直了,酒过三巡已然彻底被其温柔小意给收得服服帖帖,当下就在东府滚到了一处。
尝过一口之后愈发食髓知味,每每忆起尤二姐的温柔似水小鸟依人便觉销魂蚀骨,哪里是他家里那母夜叉能比的?
打那之后贾琏便彻底沦陷在了尤二姐的温柔乡里不可自拔,每日里连捞银子都显得不那么上心了,得点空闲便偷摸往东府钻。
更私自将捞来的银子截下一部分藏了起来,就为了给尤二姐买各色衣裳首饰,近两日甚至还在琢磨着想在外头买间宅院——他要娶尤二姐,想跟她拜堂做真正的夫妻。
今儿过来便是与尤二姐商议此事。
两人完事儿之后正搂着黏黏糊糊,乍一听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尤二姐当时便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钻着钻着,才消停下来的贾琏便又耐不住开始蠢蠢欲动了。
哪想才一个翻身,紧闭的房门就“砰”的一下被踹开了,当场吓得他一哆嗦,蔫儿了。
“哪个王八蛋……奶奶?”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只余满眼惊恐。
屋子里的俩人浑身不着寸缕,空气中还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气味,叫人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登时,平儿只觉胃里一阵翻涌,险些没当场吐出来。
上前就抓了尤二姐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拽,一只手不停地扇她的脸,“这样浓的熏香都盖不住你的骚味儿,快叫我瞧瞧你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偷汉子偷到你琏二奶□□上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皮子,骚狗都没你这样大的狗胆子!”
“啊……二爷救我!”尤二姐登时惊惶尖叫。
生性软弱的她哪里能是平儿的对手?整个人就如同死狗一般被拖拽了下来,赤条条的没有丝毫体面,只得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和头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面哭喊着向男人求救。
正是热乎的时候,贾琏自是见不得这情形,当下亦是怒上心头,上前对着平儿就是一脚。
“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敢来捉老子的奸?贱蹄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仔细老子回头就提脚将你发卖了去!”
猝不及防之下,平儿直接就被他踹了个四脚朝天,疼得直抽抽半晌都未能缓过劲儿来,一时听见他这番话更是心痛难忍,抬眼看向他,满脸不可置信。
彼时,贾琏却正小心翼翼扶了尤二姐起来,拿了被子盖住她的身子,而后将她藏在自个儿身后护着。
那股心疼怜爱的劲头就如同一根根针狠狠刺穿了王熙凤的眼睛,也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里。
蓦地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然而凤辣子到底还是凤辣子,便是今儿心被戳烂了,她也决不容许自个儿在旁人面前显露出丝毫痛苦,尤其是在这骚蹄子面前。
“将平儿扶起来。”王熙凤嘴角一翘,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二爷这是借着平儿冲我发火呢?”
对于这个母夜叉的畏惧显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才不过是一个笑容罢了,贾琏的心便已经开始胡乱蹦跶没个着落了。
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舔着脸说道:“哪儿能啊,奶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气恼那小蹄子没个身份尊卑,主子的事儿她都敢抢着冒头来管了。”“原是如此。”王熙凤状似理解地点点头,似笑非笑,“看来二爷还是更喜欢我亲自来管一管……”
说话间,一双眼睛将屋子扫了个遍,最终目光落在挂于墙上装饰用的一把宝刀上头。
“奶奶?”贾琏心下大骇,见她果真奔着刀去了,那声音都跟着变了调儿,一面后退一面连声大喊:“奶奶使不得啊!”
“使不得?有何使不得?今儿你们欺辱我王熙凤至此还妄想善了?要么你们两个一并去地下做那亡命鸳鸯,要么我血溅当场死了干净,也省得哪天被你们这对奸夫□□偷摸毒死了,那我才真真是死得憋屈。”
说着,王熙凤便拔出刀来直奔二人而去。
本就不懂什么招式不招式的,双手握着刀就是一顿乱砍罢了,一对奸夫□□逮着哪个算哪个。
装饰用的刀自是不曾开过刃,砍在身上虽死不了人可却也疼啊,再者说,一个满脸狠厉的母夜叉手举一把寒光闪烁的刀追着人撵难道还不够吓人的?
就跟那索命的厉鬼似的,莫说贾琏和尤二姐两人吓疯了抱头鼠窜,便连王熙凤带来的那些个丫头婆子都是一脸骇然两腿打颤。
“奶奶快住手!饶命啊!”贾琏死死抱着脑袋乱窜,气喘吁吁地求了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是不敢了,奶奶就饶我这一回罢。”
王熙凤却一言不发,照着他的大腿便横砍一刀,霎时疼得他栽倒在地。
“二爷!”慌乱之中,尤二姐倒还是不忘自个儿的情郎,见此情形赶忙扑上前关心。
然而还未等她一句话说出口,后背上便也挨了一下,顿时吃痛整个扑在了贾琏的身上。
“好一对恩爱的野鸳鸯,今儿奶奶我便便宜了你们,送你们一并上黄泉路姑且也算成全了你们的这番情意。记着投胎前且先约好了,下辈子赶趟好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狠辣的眼神令人汗毛倒竖,话落,那刀竟直奔咽喉处而来。
贾琏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拖着尤二姐连滚带爬就往门外头冲。
他们俩身上连一片碎布都没有,全都是赤条条的,原还想着王熙凤不至于如此疯狂,好歹顾着份脸面就一直未曾出了房门,却哪想她竟来真的?
小命儿重要还是脸面重要?那还用说吗?
当下自是再顾不得其他,二人只埋头拼了命的往外跑,边跑还在边大声呼救,很快便吸引过来一堆人。
可打眼一瞧举着刀发疯追砍的王熙凤,众人哪里还敢上前?齐刷刷站在一旁就停下了脚步。
看着看着,竟还有人笑出了声来。
再是厚颜无耻的人这会儿也都不免要脸上发烫了,尤二姐更犹如那煮熟的虾子似的,浑身上下都红透了,一双手都不知究竟该遮哪儿才好,羞愤交加之中竟是涕泪横飞。
好在尤三姐对她还尚有一份姐妹情谊,匆匆赶来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便脱下自己的外衣上前盖在了她的身上。
转头冲着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大骂道:“这疯婆子在你们家这样撒野你们竟这般干看着?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你们可真够能耐的,没用的废物点心!还傻愣着看看看,看你娘个球!快叫人去拦啊,真等着她杀人不成!”
蔫儿了吧唧的父子两个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打发了一众婆子过去阻拦。
王熙凤原也没想真杀人,不过就是发泄一下,顺带吓唬吓唬这对奸夫淫/妇,叫他们出个大丑罢了。
眼下见目的已然达到,当下便扔了刀,瞟了眼惊魂未定的奸夫淫/妇,冷笑道:“荣国府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着,够胆子的就尽管来。”
临走前,又阴恻恻地瞧了瞧贾珍贾蓉,咬着牙根儿道:“我嫁进贾家这么多年自问可从不曾对不住你们什么,今日你们父子两个的大恩大德我王熙凤都记下了,日后必有重谢!”
父子两个当下腿就软了,脸上一片煞白。
“完了完了,这煞神记恨上咱们了……”吾命休矣!
勉强逃过一劫的贾琏和尤二姐终于是松了口气,慌忙回屋将衣裳穿好,然而面面相觑,却早已没了方才的甜蜜。
尤二姐只想想方才赤条条被那么多人看见的场景便羞得抬不起头来,捂着脸呜咽个没完,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去才好。
本就心烦意乱的贾琏被她哭得更是脑袋胀疼,忍不住吼了一声,“别哭了!”
“你冲她吼什么?”尤三姐倒是先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这么能耐方才你怎么不好好收拾你家那个母夜叉呢?这会儿倒是冲着我二姐抖擞起来,好一个欺软怕硬的怂包软蛋!”
“我告诉你贾琏,我二姐今儿都是被你给害的丢了这样大的脸,你必须得对她负责,识相的赶紧八抬大轿将她抬回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闻言,贾琏顿时就笑出声来,“方才她说了什么你就忘了?这会儿你还敢叫你二姐进门?真不怕她前脚进后脚就暴毙啊。”
尤家两姐妹齐齐白了脸。
一阵沉默过后,尤三姐忽而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跟我老实说,你究竟是是不是真心想娶我二姐?”
“自然是真心的。”贾琏烦躁地灌了碗茶。
却见那尤三姐面色一狠,“既然如此那你就想法子将你家那母夜叉弄死拉倒。”
“噗!”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
贾琏一脸惊愕地看向她,“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我可没疯,我这是为你们好。”尤三姐冷笑道:“那母夜叉是王家的女人,想也知道你们家必定是不同意休妻的,偏有她在一日你便永远不得自由,莫说娶我二姐,便是你们再偷摸来往只怕都要被她砍杀了。”
“所以我才说,不如弄死她了事。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我二姐接回家好好过安生日子,到时候再来几房娇妾伺候着,岂不美得很?”
“还是说你想被那母夜叉骑在头上压一辈子?想想你方才的德行,哪个人家的爷们儿能混成你这模样的?做媳妇的便是敢顶一句嘴都该大嘴巴子招呼上去了,更何况她这样的?她不该死谁该死?”
许是尤三姐这番话中美好的未来实在太过诱惑,又许是贾琏的心里早已对王熙凤的霸道狠辣厌憎至极……总之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心动了。
这会儿尤二姐倒也不哭了,抬头看看她妹子,又看看一脸沉思的贾琏,嘴皮子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却终究也还是不曾说出句话来,只垂下眼帘默默抹泪。
全然不知这些人竟对自己起了杀心的王熙凤回到房里便再忍不住流下泪来。
平儿见她这般模样亦是心如刀绞,蹲下身子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奶奶快别伤心了,那就是个没有心的,哪里值当你如此呢?”
偏头看见她那白惨惨的脸色,王熙凤不由皱了皱眉,“叫大夫来给你瞧瞧,你身上怕是伤得不轻……你说的不错,他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
虽说平儿还不曾正经摆了酒做姨娘,却也是她这个当家太太亲自收进房里的,是家里正儿八经伺候他的女人。
如今可好,为着外头一个人尽可夫的粉头儿竟能对着平儿下这样的狠手,可见男人这种东西一旦鬼迷心窍当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说什么狼心狗肺都还侮辱了那些畜生。
“奶奶,老太太叫你过去一趟。”
平儿一听这话登时就担心起来,“是不是二爷跟老太太告状去了?”
“他有脸告?”王熙凤冷笑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草草补了妆容便径直前往,“你在屋子里头歇着,一会儿叫大夫仔细瞧瞧。”
那日突遭刺激晕厥,谁想才醒过来便又听说了贾宝玉的“失魂症”发作,对贾母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身子愈发好不利索了,这么些日子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倒也没有其他什么病症,就是浑身无力没什么精气神儿,冷眼瞧着人都更显老了些。
“老太太今儿感觉身子如何?可曾吃过药了?”王熙凤一脸关心地询问道。
“劳什子的药吃不吃都一样,反倒败坏了胃口。”贾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叹道:“我怎么听说你在东府闹起来了?琏儿向来就是个混账东西,你何苦跟他置气呢?”
“我知晓他胡闹你心里不舒坦,只有什么回家关起门来好好说也好,这么一闹岂不叫外人看足了笑话?他怎么说到底也是你男人,叫他丢脸丢到外头去你又能面上有光了不成?”
“我早前就说过,你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家里家外一把抓操持得井井有条,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只唯独脾性……年轻人难免贪口新鲜,你只睁只眼闭只眼,等他新鲜完自个儿就该回来了。硬要跟他闹,反倒将男人越推越远,何苦来哉。”
乍听起来是字字句句苦口婆心的指点规劝,可实际上却还是埋怨她在人前闹得太过,嫌弃丢了荣国府的脸面罢了。
就不信若当年的敏姑姑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太太也能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熙凤颇为心灰意冷地笑了笑,什么也不争辩,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说完这事儿,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话锋一转,道:“明儿一早你跑一趟公主府,就说老婆子我病了,想见见我那外孙女儿。”
“这……怕是不定能请的来吧。”想起那位长公主,自诩狠人的王熙凤也不免开始发憷了,打心底就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
但贾母开了口又哪里容许她拒绝。
听她这样说,就道:“再怎么说玉儿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儿,如今我这做外祖母的病了想见一见还不成了?她若当真敢那般霸道跋扈,我便豁出去敲登闻鼓!”
王熙凤顿时就心下一沉,直觉老太太是又打定主意琢磨上什么了。
这么坚持非要叫林妹妹过来,难不成……联想到那个行尸走肉般的凤凰蛋,王熙凤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这事儿摆明是要得罪死人的,她可不乐意沾手。
于是,这边才满口应承得好好的,结果当天夜里王熙凤就病了。
太医过来瞧了一眼只说是被气伤了,叫仔细静养,切忌大悲大怒。
刚好白天赶上贾琏那档子破事儿,一时间还真难以分辨她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无法,贾母也只好打发鸳鸯跑一趟。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所幸林黛玉对这个外祖母还尚有一份挂念,一听说老太太病了当即便跟先生告了假,带着匆忙之中准备的一些药材补品上了门去。
“老太太……”一进屋,林黛玉便红了眼眶,急道:“这才多少时日未见,老太太怎的就变成这样了?太医究竟怎么说的?”
贾母亦跟着红了双眼,颤颤巍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儿,“我的玉儿……我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
林黛玉心中一惊,“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太太病得竟这样重?”
“你莫急,外祖母好着呢。”嘴里这么说着,那语气却始终有气无力的,也压根儿不解释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又是怎么说的。
年幼的小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眼子,听得老太太这样说便愈发以为病得严重,只当是在故意安慰她罢了。
昔日种种霎时纷至沓来,悲上心头,小姑娘再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贾母满是沟壑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显得尤为慈爱,可那浑浊的双眼深处却似有其他思量。
“快莫哭了,一会儿该变成小花猫了。”贾母笑盈盈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忽而重重叹了口气,“一会儿你去看看宝玉罢,那日他从外头回来便好似失了魂儿一般,任凭旁人如何他都没个反应,太医也直说无能为力,叫找找上回那一僧一道,可咱们家都快将京城给翻个底儿朝天了,却也仍未能找见人影。”
“玉儿,就当外祖母求求你,你去看看他罢……他待你的心意向来是不同的,又是因你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要你肯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他必定会好起来的。”
林黛玉不由皱紧了眉头,着实有几分担心不假,但她却也不愿再与他纠缠到一块儿。
低头沉默了许久,她终究还是摇摇头,“老太太想必也已经知晓了当日发生的事,既是如此就应当也能知晓,倘若他的病症当真是因我而起,恐怕我只跟他说说话他也好不起来,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若是旁的倒也罢了,终究亲戚一场,我能帮的自是义无反顾,可这……恕我无能为力,我与宝玉之间的那点幼年情谊已然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再与他纠缠不清,还请老太太原谅则个。”
贾母的眼神顿时沉了沉,面露悲戚道:“玉儿,你与宝玉自幼相识,同进同出坐卧一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不知你却也不知吗?他向来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这回是被三皇子给哄骗了啊!”
“他亲口与我说了,他是自愿的。”
悲戚的哭声诡异的顿了一瞬,贾母险些没被噎死,暗道宝玉那孩子就是太实诚,这种事怎能呆头呆脑地认了呢?
“玉儿,他……他小小年纪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被人哄骗着做出一点出格的事……经此一事后他必定长记性了,日后再是不敢胡闹的,玉儿姑且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好?”
“你瞧他因你一句话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待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真啊。玉儿,外祖母不会害你的,宝玉固然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可这世上却再找不出比他更在意你的人了,除了他再无任何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性命。”
心意许是真,在意亦是真,然而很可惜,并非唯一。
林黛玉很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也很清楚贾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秉性,故而哪怕老太太说得再如何好听她也丝毫没有动摇,仍旧坚定地摇头。
“老太太无需多说了,宝玉并非我期望中的那个人。”态度竟异常清醒且决绝,全不似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拥有的心性。
贾母的一颗心登时就沉到了谷底,“玉儿……”
“老太太若还想说这件事,请恕我不愿再听,便先行家去了。”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离去。
“玉儿!”贾母慌忙拉住她的手,满眼恳求道:“宝玉是我的命根子,没了他我便也活不下去了……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你答应外祖母可好?”
脱口而出的话令林黛玉愣在了当场。
老太太这是在以死相逼?
她很想告诉自己是误会了,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
明明是那么疼爱她的外祖母,怎会变得如此?
林黛玉不明白,想要出言质问,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受得想哭。
许是小姑娘清澈的眼神中流淌出来的伤心质问太过刺眼,贾母一时竟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老泪纵横。
“玉儿,外祖母实在是没法子了啊,宝玉如今不吃不喝无知无觉,每日仅凭硬灌些汤汤水水勉强吊着一口气,可是太医已经说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他就会死的!”
“宝玉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孙儿,叫我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这可真真是要了我这条老命啊!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了,如今能救宝玉的便只有你,求你就应了罢,外祖母给你跪下了!”说着竟当真就挣扎着从床上要爬起来。
林黛玉大惊之下连连后退几步,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泪水。
正在这时,无忧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冷着脸淡定地看那作妖的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忘了一句老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姑娘的婚事自是由公主和驸马说了算,哪有姑娘家自个儿定婆家的?老太太可就别为难小孩子了。”
“倘若老太太当真这般喜爱我家姑娘,恨不得早早定下来才好安心,不如哪天备上厚礼亲自上门与我家公主和驸马提亲去罢,这般纠缠我家姑娘是无用的。”
闹腾着要下跪的贾母一时就这么尴尬地僵住了。
上门提亲?若说先前她还能有几分把握去试一试,那如今宝玉与三皇子的那点勾当暴露出来之后可就万万别想了。
她若真敢上门张口,林如海就得先叫人将她打了出去,还有那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指定得大嘴巴子伺候她。
若非如此她哪里能出此下策啊?不过是太清楚正儿八经的路数不好走,只能试图强逼着小姑娘回去闹罢了。
为人父母的总是拗不过孩子,只要玉儿咬死了非宝玉不嫁,一切都还尚有可能。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却不曾料到林黛玉竟如此决绝。
纵是心里知晓该是怪宝玉犯糊涂,可想想宝贝孙儿如今的模样,她却又忍不住怨怪小姑娘的狠心绝情。
打小的情谊,怎么就这样了呢?
眼看这条路行不通,贾母顿时心生绝望,不禁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宝玉……我可怜的宝玉啊……”
马车上,林黛玉亦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外祖母怎会如此对我?难不成昔日那些疼爱都是假的吗?”
无忧搂着她轻轻拍了拍,温柔而冷静地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终究还是手心的肉更柔软厚实些。”
便是几个亲生的孩子都还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多多少少,总难免会有个偏向,更遑论是亲孙子和外孙女之间呢?
一个姓贾,是打出生起就放在膝下亲手养大的心头肉。
另一个却姓林,身上只流着一半的贾家血脉,是外姓人。
两者相较孰轻孰重根本无需多言。
疼爱外孙女的心未必就假了,但跟亲孙子比起来又实在不值一提。
林黛玉一路哭到家中,想要找公主倾诉一番,却得知公主又进宫去了,只得委屈巴巴地自个儿坐着抹眼泪,
恰好薛宝钗来找她,倒是有了个排解之人。
与此同时,正身处宫中的单若泱却快要气疯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大致已经摸清了周景帝的作息时间,知晓大臣们有事一般都会在什么时辰过来,是以她每天便也有意无意会掐着点儿才过来,偶尔碰巧遇到大臣前来商议国家大事,便伺机在旁鸟悄儿听听。
却哪想,今日大臣所奏竟事关裹小脚。
不是禁止缠足,而是要重新推行起来!
只稍稍回忆一下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的那些“三寸金莲”的照片她便恶心极了,恶心的同时心中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憋闷。
所谓的“三寸金莲”究竟起源于何时早已不好定论,但那些传言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因某某帝王喜爱,于是宫里上上下下乃至民间都开始裹小脚。
由此不难看出,无论究竟起源于何时,左不过是因为那些男人罢了。
男人们的畸形审美是其一,更重要的却还是父权社会对女人极尽可能的控制和压迫。
裹着那样一双小脚便连正常的行走站立都难以坚持,就更别提其他了。
没有体力劳作便只能紧紧依附于男人,遇到什么也都不敢反抗,只能被迫选择委曲求全任由摆布罢了。
当然了,就算有心想反抗想逃跑也纯属痴人说梦,一双小脚便足以将女人一辈子禁锢于那一亩三分地,直到死都难以挣脱。
这种情形之下,男人自然能够稳坐统治者的宝座,将“男尊女卑”贯彻到底,肆意摆弄压榨女人。
甭管历史上那些男人如何吹捧赞叹“三寸金莲”之美,在单若泱看来,这件事彻头彻尾就是那些男人恶毒的阴谋罢了。
这个世界原本到前朝末年那会儿便已不盛行什么三寸金莲了,盖因当时的那位亡国之君极其嫌弃小脚,但凡能进宫当嫔妃的无一例外都是从未缠过的。
所谓“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正因那位亡国之君的喜好,那些达官显贵便率先开始了上行下效,不再给家中的女孩儿缠足,紧接着渐渐也扩散到了民间。
后头又因战乱四起,平民百姓都置身于水火之中艰难求生,哪里还能顾得上给家里的女孩儿裹小脚呢。
多一份劳动力勉强糊口是其一。
其二,真要是打到脸上来了还能指望一双小脚跑得掉不成?
那样的情况下还坚持裹小脚的就愈发少了,直到新朝建立,也不知是百废待兴一时间没人顾得上还是真就忽略了,总之也没哪个提起来这档子事儿。
眼看“三寸金莲”已然退出历史的舞台好几十年,却未想今儿冷不丁又被人提了起来。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一派酸儒嘴脸。
“女子缠足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万不可就此废除,请皇上下旨立即恢复缠足,尽快拨乱反正。”
紧随其后立即有不少大臣就跟着表示附议。
周景帝是个男性掌权者,对此自然毫无异议,当下半点儿不带犹豫就要点头,“众爱卿所言甚……”
“拨乱反正个屁!”忍无可忍的单若泱当众爆了句粗口,霎时迎来无数惊愕的注视。
“长公主方才说……说什么?”那位礼部尚书一脸懵逼地问道。
“本宫说,拨乱反正个屁!”迎着那一双双眼睛,单若泱丝毫不带慌的,阴沉着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缠足这种陋习打从一开始本就不该存在,又何来的拨乱反正?”
“那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礼部尚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丞相皱起了眉,看了她一眼,问道:“敢问长公主为何不支持恢复缠足?”
单若泱一时却有些哑然。
她能说那都是狗男人见鬼的阴谋,所以不愿再继续吗?
当然不能,在场这些大周朝权利顶峰的存在无一例外都是男人。
于是,沉默片刻她也只好勉强说道:“缠足的过程实在太过残忍,对每一个女孩儿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过去缠足之风盛行时每年都有无数女孩儿因此而丧生,可见此事实在有违天和。”
“再者,女孩儿缠足之后便只能在家中勉强做做家务,既无法下地劳作也不能找寻其他生计,于贫苦百姓家庭来说无疑是加重了负担,得不偿失。”
这话音还没落地,便立即又有大臣站出来了,“女子只在家中做好家务便已是本分所在,外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因缠足而丧生者终不过是少数,若因此就废除老祖宗的传统,岂不等同于因噎废食?”礼部尚书如是说道。
紧接着,又有数位大臣针对她的话发表了反对意见。
人群中,林如海看着被群起而攻之的女人不禁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就要开口。
“好了!”周景帝猛然大喝一声,打断了众人的唇枪舌战,“此乃祖宗规矩,理当传承。”
一句话便将此事拍板定下了。
单若泱脸色漆黑,正张嘴欲言,却忽而感觉到衣袖被扯了一下。
扭头望去,却是身旁的丞相正冲她微微摇头,便连人群之中的林如海亦是如此。
再度回头看见周景帝那一脸坚定不容置喙的表情,单若泱一时间也哑了。
她是公主,冒然于这种场合发表意见已是过了,若再不依不饶,只怕难逃“干政”二字。
这一刻,心底深处那份迟疑的野望变得坚定而决然。
第38章
眼睁睁看着周景帝吩咐叫拟旨,单若泱呆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理智告诉她应当适可而止,不要随意去挑衅皇权,不能与这些酸儒正面硬刚。
酸儒在某些方面来说的确很可恶可恨,但他们既是天下万万文人的缩影,振臂一呼,自有无数响应。
若想做那“有心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些人站在对立面。
至少目前来说,绝不能表露出有任何损害他们利益的思想。
这个时候隐忍沉默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尽量低调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伺机而动,等将来……第一件事必然就是废除这该死的缠足令。
无论是从自身安危来看还是从长远利益来看,这便是最明智的做法,毫无疑问。
但,只要一想到那一根根被硬生生折进脚心的趾头,那一个个扭曲可怕的足弓……她这颗心便始终难以冷静下来,愤怒到发狂。
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每一双小脚的背后都是一个备受非人折磨的小姑娘,多不过才四五岁的年纪,再多也不会超过六七岁。
小小一团玉雪可爱的孩子,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便要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
而这一开始,便将持续一生。
一双小脚所带来的痛苦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就如同一块腐烂发臭的伤口,除非能够狠心彻底将之剜去割舍。
静心等几年,等她有了更多话语权,等她大权在握,等她成功上位……说得容易,不过等几年罢了。
岂知这几年又究竟会有多少可怜的小姑娘被残忍迫害?
等不了。
单若泱目光坚定地重新抬起头来,“且……”
“且慢!”
竟意外被另一道声音给打断了。
转头一瞧,却见丞相站了出来。
周景帝诧异地看向他,“爱卿还有何异议?”
“皇上容禀,微臣仔细再三思索一番,还是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丞相大人何出此言?”礼部尚书面露不解,态度倒还平和。
其余一众大臣亦纷纷侧目,却与方才对待单若泱时的群起而攻之截然不同,都只不过安静地等待对方说辞罢了。
殊不知,丞相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合理说辞。
之所以出言阻拦不过是注意到这位长公主不死心,怕她不依不饶硬要掺和进来再惹恼皇上罢了,指不定还能有那老迂腐参上一本。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这会儿面对众人求知的目光可不就尴尬了。
不过丞相到底也是混迹朝堂几十年的老狐狸,这会儿愣是面不改色,淡定地捋捋胡子,“诸位大人且稍安勿躁……”容本相编一编。
“于咱们读书人看来,女子缠足乃祖宗留下的传统美德,理应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但平民百姓大多目不识丁,终日拼命摸爬于最底层,温饱二字便几乎已然占据了他们的全部心力,还未必能够理解到这个层面上来。”
“倘若缠足从未中止过便也就罢了,不必旁人说,大家也都会自然而然地遵从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可眼下已然中止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越来越多的女子开始下地劳作,大街上也多得是那摆摊叫卖的妇人……”
“有伤风化!”
“不成体统!”
“正因如此才更应当尽快恢复缠足。”
几个酸儒已经忍不住开始跳脚了。
“各位且听本相说完。”丞相不悦地扫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帝王,硬着头皮继续编。
“在咱们看来女子抛头露面的确是有伤风化,可对于温饱都成问题的平民百姓来说,家中女子能以各种方式付出一份劳力,无疑大大缓解了家中困境。”
这也是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先前女子都缠足时便连女婴的存活率都很低,要么是通过各种途径知晓腹中胎儿是女婴便早早打了胎,要么是生下女婴之后选择遗弃甚至直接掐死溺死。
因为什么?
追根究底,最重要的一条还是嫌弃女孩儿是家里的累赘负担罢了,不似男子能够成为家里的劳力。
反观这几十年不再缠足之后,各个地方的女婴数量也随之有了明显的增长。
身为帝王身为朝廷重臣,这些数据对比他们比任何人都再清楚明白不过。
一时间,大伙儿不由都拧眉沉思起来。
“由此便也不难看出,百姓更在意的其实还是一家人的温饱、是负担与否,而非什么祖宗传统什么有伤风化。”丞相叹了口气,对着帝王说道:“这便是方才微臣所说,若从未中止过便也罢了,可如今既是已经尝到了甜头,再想顺利推行起来只怕就万分不易了。”
“平民百姓大多愚昧无知目光短浅,岂能任由他们的心意胡闹?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女子缠足才真正是为她们好。”坚定的缠足令支持者礼部尚书率先就给予了反驳。
接着便有人附和上,“不错,三寸金莲乃女子美德之象征,一双大脚实乃耻辱至极,岂能因那点私欲而弃廉耻于不顾?实在荒唐!”
单若泱简直被气笑了。
究竟是为她们好,还是为他们好?
拿缠足与否与廉耻挂上钩就更是赤/裸/裸的暴露出了这些男人另一层最真实的恶心思想。
要叫她来说,缠足与那贞操带并无甚不同。
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防止女人红杏出墙,索性就将女人的脚缠上,令其不良于行,从而尽可能剥夺其与外界接触往来的机会,整日只能圈死在家中罢了。
《女儿经》中就有这么一句——为什事,裹了足?不是好看如弓曲,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
明明是如此丑陋令人作呕的私欲,偏大言不惭美其名曰这是美德是廉耻的象征。
除此以外再往深处挖,却还有更恶心人的。
那些缠足的女子为了能够正常行走,往往都需要紧绷两腿与骨盆肌肉,长久以来便会使得那隐秘处尤为紧致,男子与之同房之时每每都仿若与处子交欢,自是异常愉悦。
是以,她对这个酸儒口中的“美德”二字存疑,或许他更想说的是“美”吧?
至于究竟美在何处,这些男人不过都心照不宣罢了。
所以说,这些男人为何如此支持缠足呢?从方方面面带给他们的益处可实在太大了。
而身为女子,承受了那样巨大的痛苦却百害而无一利,彻头彻尾就是个被残忍迫害的物件。
想着想着,那股子难以言喻的愤怒又再一次涌上心头,张口就道:“诸位大人既是如此支持,不若先将你们家里的女人缠了好做个表率!”
原不过是想着,这刀子割在旁人身上你们不觉得疼,那轮到自家人身上总该知晓疼了吧?
却哪想,她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只见那礼部尚书一脸自豪道:“微臣家中这几十年来从未中止过缠足,如今便连四岁的小孙女也已缠上。”
“微臣家中亦是如此,女儿孙女无一例外皆需缠足。”
又还有一些人接连附和。
单若泱震惊不已,冷眼看着这些人脸上由衷的骄傲自豪,一时只觉无比荒诞可笑。
是了,她怎能如此天真呢。
身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永远也不可能与女人共情。
忽的,嘴角一弯,勾起一道讥讽的弧度,“投胎做了你们家的女孩儿,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
“你……”
“都给朕消停些!”周景帝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将那几位大臣和单若泱都瞪了个遍,而后看向丞相,神情颇为难看地问道:“依丞相所言,竟是不支持恢复缠足?”
丞相忙回道:“微臣的意思,皇上不如且先缓一缓,听听百姓们的意见再做定夺,倘若罔顾百姓一意孤行,只怕会引发怨言啊。”
哪怕年老昏庸,哪怕嗤之以鼻,周景帝却也知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
加之劝谏者还是丞相……但凡换个其他人他早就不耐烦喊闭嘴了,可丞相的意见他却不得不仔细斟酌。
正犹豫着呢,偏还有那些个支持派在跳脚反驳,愈发吵得周景帝头疼欲裂。
当即一声呵斥,“闭嘴!”
瞬间清净极了。
单若泱紧紧盯着沉思的帝王,袖子底下的双手早已紧张地握紧成拳。
终于,“就依丞相建议,此事容后再议。”
霎时,紧绷的小脸儿笑颜逐开。
“朕乏了,无事就先退下罢。”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单若泱刻意落后几步,对着丞相轻轻道了声谢。
丞相摆摆手,“殿下的举手之劳对于微臣一家来说却如救命之恩,不敢忘却。”顿了顿,愈发压低了声音说道:“微臣不太能够理解殿下于此事的坚持,只恐成为众矢之的啊。”
“倘若缠足令一直存在,不知丞相是否会给贵千金缠足?”
丞相愣了一下,蹙眉沉思片刻,不禁直嘬牙花子。
他家里虽没有三寸金莲,但一双三寸金莲究竟要如何才能缠出来他却还是知晓的,光想想就觉得脚丫子开始疼了。
女儿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打小便是磕着碰着都心疼死了,哪里又能忍心叫她承受那样的痛苦呢?
哪怕会因为一双大脚而嫁不出去,他都不想叫女儿吃那份苦头。
总归他是当朝丞相,有权有势还有钱,还担心养不活女儿不成?
于是,他也就如实摇摇头。
顿时,单若泱看他的眼神都柔和多了,不过嘴里吐出的话却透着股子咬牙切齿的恨意。“任凭那些文人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冠冕堂皇,‘缠足’本质上就是一种惨无人道的酷刑,有伤天和更有违人道。打从一开始这种酷刑就不应当存在,更遑论支持复兴?”
“它就应当被彻彻底底埋死在烂泥里静静腐烂,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再将之重新挖出来!”
她的憎恨浓烈到令人不敢忽视,她表现出来的坚决更是如此骇目惊心。
丞相若有所思地捋着美须,道:“眼下皇上虽认可了微臣的建议,但事情的结果未必会如殿下所愿。”
“一则礼部尚书那群坚定的支持者不会轻易放弃,必然还会想方设法劝说。二则……皇上对微臣向来是既重用又忌惮,经上回小女那件事后,皇上心里对微臣的不满愈显浓重。”
这也不难理解。
做皇帝的想要什么你不说乖乖双手奉上也就罢了,还胆敢耍小聪明藏着掖着?这不是摆明不给皇帝面子吗?
尤其丞相还如此位高权重,这样做就更是难免给人一种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感觉。
周景帝心里能舒坦才怪呢。
本就是七分的忌惮,如今也该上升为九分了。
“皇上只怕不会轻易赞同微臣。”丞相不由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是以微臣建议公主最好还是想想其他法子从旁辅助,只不过……”
诡异的戛然而止。
单若泱疑惑道:“丞相大人可是有什么不方便直说的?您尽管放心,好意歹意本宫总还能分得清。”
丞相瞧了她一眼,想到自己家那个惊险逃过一劫的宝贝女儿,终究还是一咬牙。
“还请殿下恕微臣不敬之罪。近些年皇上的性情变化愈发显著,殿下若想达成目的还是要注意方式……有句话叫顺毛儿捋……”
从周景帝的态度来看,他其实是更倾向于支持恢复缠足的,与她呈对立面。
这种情况下她还要顺毛儿捋?怎么顺怎么捋?
单若泱不禁陷入了沉思,满脸苦恼。
“公主。”
“丞相走了?”
“才走,公主许是想事情太入神了未曾注意到。”说着,林如海便扶着她也上了马车。
单若泱就笑道:“可不是,连驸马何时走到跟前了我都还不知晓呢。”
“公主可是在于丞相商议缠足一事?”不等她回答,林如海便又接着解释了一嘴,“方才在圣上面前微臣未能帮助公主……”
单若泱摆摆手,白了他一眼,“本宫是那等娇蛮不讲理的人吗。”
打从成了驸马那天起他就再不仅仅只是林大人了,出门在外言行举止代表的都是她这个长公主。
方才那种情况,她不好乱说话,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凡他站出来张个嘴,那还是代表的她的意思,非但帮不到她,反而还会将她进一步推到台前与那群人对立。
是以,哪怕丞相能站出来说话,哪怕其他任何大臣都能站出来说话,他林如海也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自觉已经是个心理成熟的成年人了,单若泱自然不会胡搅蛮缠在这个问题上去挑刺找事儿,很是善解人意地揭了过去。
这态度叫林如海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也感到十分无奈愧疚。看着她着急上火的样子,他却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那种滋味儿可就别提了。
“方才丞相与我说……你说说,怎么才能顺毛儿捋?”单若泱很苦恼。
林如海也开始挠头了。
既要顺着对方,又得要说服对方,这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具是满脸愁容。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马车很快就抵达了公主府。
扶着林如海的手才走下来,单若泱猛然间灵光一闪,遂招招手叫来风铃耳语一番。
待目送风铃匆忙离去,她脚下的步伐都透出一股轻快来。
见状,林如海就笑了,“可见公主这是想到法子了?”
“是想到了,不过好不好用暂且还不好说。”
话虽如此说,不过看她那表情倒还很有自信的样子。
“公主,薛家姑娘来了,先前还问起您。”
“哦?看来她这是想通了。”单若泱挺高兴,吩咐道:“去给本宫请个人回来。”
林如海在旁听了一耳朵,也只挑挑眉,并未多问什么。
倒是单若泱突然想起来,“今儿我出门前姑娘才被荣国府接走了,回来可有何异常?”
听到这问话,旁边的小宫女立时就憋不住了,“奴婢亲眼看见姑娘回来时眼睛都是红的,定是在外受欺负了。”
夫妻俩这脸色齐刷刷都冷了下来。
“驸马先去忙罢,我去后院看看两个小姑娘。你不必担心,玉儿也不是那任人拿捏的性子。”
又有无忧跟着,吃亏应是吃不着,委屈嘛……她家孩子可不是能随便欺负的。
单若泱冷哼一声,抬脚往后院而去。
找到小姑娘的闺房时,就见她们两个正面对面坐着下棋呢。
一个眉头微蹙苦思冥想,一个不时咬唇举棋不定,模样生动有趣极了。
单若泱瞧着好笑,便也不打扰,索性站在旁边看着,直到一盘棋结束方才笑出了声,“看来这是棋逢对手了?”
两个小姑娘这才发现她,皆是喜笑颜开。
“民女见过长公主。”
“公主可算是回来了。”林黛玉撅起嘴来,委屈巴巴地钻进她怀里撒娇。
“不必多礼,坐下罢。”单若泱冲着薛宝钗虚扶一把,又摸摸怀里小姑娘的头,“今儿究竟是受什么委屈了,与本宫仔细说道说道看。”
原本有薛宝钗陪着到现在,她的情绪已然平复了许多,可眼下才不过听公主这样说了一句,那股子委屈劲儿便又上来了,两只眼睛泪汪汪的。
“我再也不要喜欢老太太了……”
小姑娘的情绪明显还很是激动,说起话来还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还掺杂了许多自己的感受、埋怨。
不过单若泱还是很快就理清了事情原委,等听见那老太太竟企图以死相逼时,眼里的寒意都要凝结成冰了。
等小姑娘倾诉完,她就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的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也值当你将自个儿的两只眼睛哭成核桃?她是贾家的老太太,贾宝玉才是她的心尖尖命根子不是理所应当人尽皆知的事吗?”
“你在她那儿比不上贾宝玉又如何?在本宫和你父亲这里,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疙瘩,他贾宝玉连个屁都算不上,都不值当咱们多赏他一个眼神儿。”
“本宫还当你是多通透的人呢,合着竟还在这儿钻起了牛角尖,真真是蠢死算了。”
预想之中的温柔安慰没瞧见,反倒劈头盖脸给她来了一顿训。
林黛玉懵了,泪珠儿挂在眼眶上颤颤巍巍的落也落不下来。
好半晌,她才瘪了瘪嘴,吸了下鼻子,委屈巴巴地说道:“公主教训的是,确实是我自个儿钻牛角尖了。”
姓都不同,原就不该天真地奢求太多。
老太太偏疼贾宝玉又如何?也有人疼她堪比老太太疼贾宝玉啊。
这么一想,她这心里就好受多了,只隐隐约约又觉得仿佛哪里不太对劲,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看着被自己一招“避重就轻”成功带偏的小姑娘,单若泱的眼里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
摸摸小姑娘头上那两个可爱的小包包,蓦地又有些怅然起来。
估摸着也不必三两年的功夫,孩子就该愈发难以忽悠咯。
对面,始终旁观者清的薛宝钗瞧见林黛玉脸上一闪而过的迟疑迷茫,不由悄然勾起了嘴角,手指头微微动了动。
不过目光掠过那位公主殿下……还是勉强按捺住想要捏捏人家孩子的冲动。
“公主,向会长到了。”
单若泱立时站了起来,“宝钗随本宫来。”
“是。”
身后,看着两人离去的林黛玉不禁撇撇嘴,“将棋盘收起来罢,今儿怕是不必再等她了。”
薛宝钗跟着一路来到了书房,进门就看见一陌生的中年男子正等候着。
“草民见过长公主。”
“免礼,都坐罢。”单若泱率先坐了下来,不曾忙着介绍,而是先问道:“你今日前来找本宫可是已经有了决定?”
薛宝钗点点头,“这几日民女仔细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那日公主所言实在震耳发聩,先前确是民女过于天真愚蠢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单若泱满意地勾起嘴角,看了眼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男人,道:“不过此事也尚不必操之过急,如今你还年幼,很多事不方便做是其一,其二……”
“你或许自幼耳濡目染懂得不少,但到底也才不过是点皮毛罢了,倘若当真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眼下最应当做的便是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薛宝钗忙应是,“民女也想过,只奈何这与普通的教书先生还不同,一时间也实在不知该上哪儿去找,正是愁着呢。”说话间,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看向了那个中年男子。
果真是个聪敏的姑娘。
单若泱暗道一声,转头看向那男子,“向会长想必也猜着本宫请你来究竟所为何事了,不知你意下如何?是否愿意当一回先生?”
通过两人简单的对话向维也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不过真得到确认时却还是难免有些惊讶。
“一个小姑娘……经商?”
“有何不可?”单若泱微一挑眉,面露不善,“难不成向会长也瞧不起女子?”
向维赶忙辩解,“草民并无此意,只是……只是一时间有些……草民无状,还请殿下恕罪,草民愿凭殿下差遣。”
单若泱轻哼一声,不曾与他过多计较。
这个世道看不起女人的男人比比皆是,委实犯不着跟这些高高在上惯了的男人口舌计较,说一千道一万也不如到时候以实际行动惊掉他们眼球管用。
“既是如此日后就劳烦向会长多费些心了。向会长放心,本宫从不爱占人便宜,届时必有重谢。”
向维登时大喜,面上却仍说道:“草民不敢,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草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得了,不必跟本宫来这些虚头巴脑的。宝钗,这位是京城商会的会长,日后你便跟着他好好学,至于说究竟是否要正儿八经拜个师,回头你们私下自行商量罢。”
薛宝钗闻言亦是惊喜过望,忙千恩万谢,而后又对向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方才一直听公主喊“会长”二字她还在暗暗琢磨,未想当真是京城商会的会长,这对她对薛家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惊喜。
历来每一片地方都有自己的商会,组成人员皆是当地数得上的商户,外来者若想在本地经商……开几间铺子小来小去的那种买卖也就罢了,随意就是。
可若是想要做大,那必然绕不过当地商会。
要么你有能耐钻营进去变成“一家人”,大家互相帮扶一起吃肉,要么就只有被排挤甚至打压的份儿,莫说想从人家嘴里抢肉吃了,便是一口汤都轮不着你喝进嘴里。
薛家作为金陵赫赫有名的皇商,进京以来却不声不响没什么水花儿溅起来,除开她那兄长实在太不中用以外也正有这一层缘故在。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银子,在这个时候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商会里的人哪个还能缺了银子不成?
要么说外来商户十个有九个半得折戟而归呢,没有拿得出手的权贵引荐是别想做梦的。
而如今薛宝钗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长公主上来就给她送了这样一份大礼。
有了这位会长的教导帮扶,她拖着薛家的这条路能够顺利太多太多了。
思及此,薛宝钗不禁再次行了个大礼,“公主的大恩大德民女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上民女的地儿,民女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起来罢,真要想谢本宫,就好好学习好好做生意,多赚些银钱。”既是下定了决心想要争一争,没有足够的银钱支撑又怎么能行呢?
再者说,如今那国库都被死老头儿造得穷死了,她可不希望自己还没怎么着呢,这个国家就先被玩儿没了。
银子还是太重要了。
想到这儿,单若泱便思忖道:“你要想学成出师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几年薛家还是得落在你兄长手上,可你兄长的‘能耐’你是比旁的任何人都清楚不过,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你到时候连个空壳子都没得捡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叫薛宝钗都忍不住红了脸,“公主所言甚是,薛家在兄长手中已是一日不如一日,都快只出不进了……公主若有何想法只管吩咐,民女定全力配合。”
至于原先还算得用的那几个老人,没了父亲的支撑管束之后也变得愈发肆意妄为起来。
或许也是看出了薛家命不久矣,便只抓紧机会能多捞一些是一些罢。薛宝钗有些难过地抿了抿唇,目露期待求救。
“这事儿倒也简单,不过是又要辛苦向会长了。”
接触到她的目光,向维就赶紧接了话茬,“殿下请吩咐。”
“向会长的生意做得这样大,手底下得用的人想必不少,可否先借一两个来用用?”指了指薛宝钗,单若泱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方才向会长也听见了,她家里那位兄长实在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却苦于无旁人可用,才不过几年过去眼瞧着祖宗家业都快败光了。”
闻言,薛宝钗先是愣了一下,转而却又淡定了。
薛家已然披上了长公主的大旗,如今薛家的产业就等同于是长公主的产业,便是借他们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头使坏。
商户再怎么多得是金山银山,在这些顶级权贵手里也不过就是只动动手指头便随时能碾死的蚂蚁罢了。
生意做得越大便越不失精明,眼皮浅因小失大这种事蠢货才会干呢。
完全不必操那份心。
这么想着,薛宝钗便也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向维。
向维自然也不含糊,一口就应承了下来。
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小事一桩,拨几个人手过去帮忙先管着产业罢了,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
这么容易就能搭上长公主的船,傻子才犹豫呢。
事情很顺利,单若泱也很满意,话锋一转,“听闻向会长家是做首饰生意起家的?”
精明的向维立即就意识到了什么,当即精神一振,“确是如此,草民家做首饰已有百余年的经验。”
“倒也算是老手艺,想来东西不会差。”
话尽于此,但向维已然欣喜若狂,便连回家的步伐都轻飘飘的,仿佛整个人踩在云端似的。
送走这两人,单若泱独自坐在书房里陷入了沉思。
如此一来关于钱财方面暂且算是有了着落,可要如何发展朝中势力呢?
以及,她还缺少幕僚这样的人物跟在身边。
一则她自己毕竟是才刚刚半道儿出家,固然自负还算有些脑子和悟性,却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脱胎换骨的,仅凭每日晚上与林如海一同批阅奏折那当口偷个师还是太慢了些。
二则凡事也总不能全都靠她自己去琢磨去谋划,累死不累死的且先不说,总不能妄想以一己之力去应付人家一群吧?
老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所以身边得用的人手至少也还是得有那么一两个才行。
只不过靠谱的幕僚本身就可遇不可求,更何况她的情况还这样特殊。
一个公主罢了,想要收服那些有才之人为己所用谈何容易?天然就会先被轻视几分,一个弄不好还会早早暴露出自己的这份野心,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左思右想,单若泱是愁得不行。
恰在这时,奉命出去办事的风铃回来了。
“公主放心,奴婢已经找着人带回来了。”
“那就好,希望这法子能管用罢。你先回屋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在外头跑这么久冻得够呛吧。”
“可不是,这天儿实在冷得邪乎。”风铃顺势娇嗔了一嘴,又道:“奴婢回来时还看见丞相府又往城外运了两大车的东西,估摸着又是送往道观的,这是生怕委屈了他们家的宝贝千金啊,这才隔了多久,一车一车的恨不能将府里都掏空了似的……”
风铃还在那儿絮絮叨叨,但单若泱却已经听不见其他了,心思全落在了“千金”之上。
早前便有所耳闻,只道丞相家的那位千金可是个难得的才女,自幼便与丞相的弟子在一处学习,想也知道学的绝不会是什么《女四书》。
单若泱不由起了些兴趣,暗暗盘算着得找个机会亲自见一见那姑娘才是。
倘若当真是她期望中的那个“才女”,那可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同为女子,那位丞相千金绝不会有那些男人的臭毛病,绝不会看不上她这个公主,收为己用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一个打小与男子一处学习的姑娘,她就不信对方心里一点儿“生不逢时”的遗憾都没有。
但凡有那么丁点儿不甘,她都有机会能说服对方搏一搏。
更妙的是,那姑娘背后站着桃李满天下、权倾朝野的丞相。
单若泱压根儿没多犹豫片刻,很快就确定这位丞相千金为第一目标,只等着过些日子便找寻机会前往一探虚实。
愁得叫人头秃的问题仿佛有了希望,单若泱便也暂且稍稍安了安心,夜里批完折子早早便歇下了,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一战。
……
卧床养病的日子对于周景帝来说是既愉快又难受。
愉快的是再也不用每天费心费力批阅那么多奏折了,也不必隔三差五摸黑起个大早上朝。
现在的他每日都能睡到自然醒,大太阳晒屁股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甚至白天随时想睡就能呼呼大睡,再美不过。
美中不足的是,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碰女人了。
虽说这回也算是在女人的肚皮上栽了个大跟头,但他还是戒不掉女人,躺在床上没几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馋了,这么些日子过去那可真真是馋得眼冒绿光。
有心想要偷摸干点什么罢,偏丁有福那狗东西胆小如鼠,不敢纵着他胡来。
又一次要求被哭求着婉拒后,周景帝的脸色已然漆黑如锅底,“连朕的命令你都敢不从,当真不怕朕摘了你的脑袋?”
丁有福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别提多惨了,“皇上可就饶了奴才吧,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的,奴才哪儿敢拿龙体开玩笑啊?万一……万一再伤着龙体,不必皇上砍奴才,奴才自个儿就该以死谢罪了。”
正在这时,一小太监打从外边走了进来,“皇上,长公主求见。”
“叫她进来。”又转头瞪了那狗奴才一眼,“赶紧收拾收拾,别叫她看出点什么来。”
然而一进门,单若泱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丁有福红红的双眼,当下便悄然记了一笔。
面上不露声色,先是照常关心了一番死老头儿的身子,接着说道:“父皇容禀,今日儿臣特意来了一人进宫想叫父皇瞧瞧,此时正在外头等候着,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周景帝愣了愣,“何人?”
“一名女子罢了,具体的……父皇见过后便知。”
这会儿正是想女人想得眼珠子都发绿了,乍一听这话,周景帝便立即来了兴趣。
“来人,将那名女子带进来。”
打眼一瞅他那满脸难以抑制的兴奋雀跃,单若泱险些没忍住啐他一口——老不修的东西。
不过转念一想到那名女子的模样,她这心里头便又不禁暗暗发笑,隐约有一丝看好戏的姿态。
不消多时,一名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便缓缓走了进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其奇特的走路姿态——小小碎步,聘聘婷婷,扭扭捏捏。
也不知是实在想女人想得发疯还是怎么的,冷不丁一瞧这姿态,周景帝心里还当真莫名浮想联翩。
妇人的头死死垂着,恨不得要塞进胸膛里似的,叫人根本就看不清面容,不过那一头灰白的头发……
周景帝那颗心啊,瞬间哇凉哇凉,脸呱唧一下就掉了。
“你带着这么个老妪进宫来给朕做什么?”
听这话,合着还以为是女儿给当爹的送女人来了?
单若泱无语极了,噎了好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急不缓道:“不知父皇可曾注意到她的走路姿态?”
自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与平日所见大为不同,瞧着还怪新鲜。
但只要一想到她的年纪,周景帝就瞬间没了什么念想,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父皇且瞧瞧她的脚,小巧玲珑不盈一握,正是再标准不过的三寸金莲。”
第39章
随着她的话,那妇人犹豫着稍稍提起裙子,露出平日掩藏在里面的双脚。
鞋面是蓝色碎花的,鞋头很尖,看起来十分怪异,整只脚塞在那绣花鞋里便也只有小小的肉肉的一团。
单看这尺寸,还只以为是小孩子的脚,哪里能想到这已经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了。
周景帝也是第一回看见小脚女人的脚,既新鲜又好奇,盯着打量了好半晌。
直到看得那妇人都臊红了脸忍不住想要逃离时,他这才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的确小巧玲珑。”若这双脚是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身上,他定要亲自上手把玩把玩才好。
这话他是没说出来,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遗憾和蠢蠢欲动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单若泱不禁冷笑,暗道一会儿你若还能有这念想便勉强算你厉害。
于是,她就转过头去,给那妇人使了个眼色。
那妇人的脸愈发臊红得厉害,眼神里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羞愤和抗拒,但她的动作却并没有过多迟疑,当下便坐下开始脱鞋子拆裹脚布。
她家母亲便是这样一双脚,等轮到她时,母亲原是不想叫她吃这份苦头的,毕竟身边越来越多的人都不缠了,便也不算多出格。
只奈何父亲是个酸秀才,死活非要给她缠这三寸金莲。
甚至扬言,若母亲不愿为她缠足,便叫她们母女俩一同滚出家门去。
万般无奈之下,母亲还是只能亲手替她缠上了。
哪怕早已过去了半生,那段痛到恨不能立即死了才痛快的经历却仍旧忘不掉。
每每多走一步、多站立片刻,脚下钻心的疼就会再次带她回忆起那段可怕至极的经历。
所以她的几个女儿和孙女再没有过一双小脚,她打心底希望有朝一日“三寸金莲”能够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是以在长公主的人找到她向她说明来意之后,她并未多想就一口答应了。
即使女人的这双脚绝不能给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见,否则便是不守妇道,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即使很可能会得罪了皇帝老爷,一不小心小命就该交代在这儿了。
无论如何她也还是想要来这一趟。
因为她是个女人。
这么想着,心里仿佛就生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来,在帝王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前就快速利落的拆掉了裹脚布。
露出来一只畸形的、扭曲的、可怕至极的脚,伴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整个脚背往下折,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使其高高拱起,乍一眼看过去只见一根大拇指,其余四根脚趾头却似乎凭空消失了。
难怪方才穿着鞋子时看来肉乎乎圆滚滚的一团,也难怪那绣花鞋的鞋头会如此尖。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被这只脚给死死锁住了,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满脸震惊,震惊之余又眉头紧锁面露不适,显而易见的恶心排斥扑面而来。
单若泱从前在网络上看过照片,可纵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刻却还是感到如此触目惊心。
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暴起,汗毛倒竖头皮发麻,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但她仍坚持不曾移开目光,仍死死盯着那只姑且勉强还能称之为脚的“三寸金莲”。
铺天盖地的愤怒憎恨和不忍刺激得她双目通红,猛然惊觉嘴里一股腥甜弥漫,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
“这……这是什么?”周景帝震惊极了,指着那只脚脱口道:“人怎么会长出猪蹄来?”
那妇人瞬间流出眼泪来,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放下裙摆,脚拼命往里头躲藏。
可很快,她却又再次将其缓缓提起,将整只脚袒露在外,神情羞愤欲绝,目光却异常坚定。
而单若泱听见他的这句话却忍不住当场冷笑出声。
看啊,怎么会有正常人觉得“三寸金莲”美呢?
“父皇忘了?方才儿臣还说呢,这就是再标准不过的三寸金莲啊。”
“三寸金莲竟是这般模样?”周景帝满脸不敢置信。
他对于三寸金莲其实很陌生,也不过是最近才听那些大臣夸怎么怎么好,想象中是小巧玲珑惹人怜爱的模样,正寻思着哪天派人出去寻摸寻摸有没有那拥有三寸金莲的美人儿呢。
却哪想……这就是那些文人口口称赞的美?
太荒谬了!
周景帝不由对自己的那些大臣产生了严重的质疑。
一时又忍不住怀疑,莫非这就是那群文人与众不同的审美?
对此其实单若泱也始终怀疑。
要说是真心觉得好看吧,她觉得除非是心理不正常的人才会有如此畸形扭曲的审美。
可要说纯粹只是为了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心思而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偏又还有人煞有其事地总结出来小脚的七美——形、质、姿、神、肥、软、秀。①
又有小脚美的七个标准广为流传,正所谓瘦、小、尖、软、弯、香、正。②
除此之外还有人特意总结出来的玩法足有几十种之多——闻、吸、舔、咬、搔、脱、捏、推……③
真真是拿三寸金莲玩出花儿来了,一些文人甚至凑在一处拿着绣花鞋作酒杯使用,依次传递品味……呕。
单若泱差点忍不住真吐了。
或许她还是见识少了太片面,有些人不过就是披着文人外衣的死变/态罢了。
眼下的展示还未结束。
当妇人抬起脚露出脚心,呈现出来的景象却更是叫人倒吸一口冷气。
除大拇指以外的其他四根趾头通通都折在脚心处,原本该一头一尾的脚趾和脚后跟竟首尾相连,紧紧靠在了一起。
许是这一伸直腿离得愈发近了些,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臭味霎时扑鼻而来,刺激得周景帝脸色泛白连声惊呼“后退”,竟当场趴在床边呕吐起来。
妇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收起脚跪下请罪。
单若泱冷眼看着周景帝狼狈的模样,心中莫名快意。
趁着一屋子奴才都在手忙脚乱地伺候那位受惊过度的帝王,单若泱无声摆摆手,示意妇人赶紧穿好鞋袜。
等周景帝漱口好几遍终于舒缓了些,再抬起头来时正巧就看见风铃送着妇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怒火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忍不住恶狠狠瞪了眼自己的这个女儿,咬牙切齿道:“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着实万万没想到会令父皇受惊。”单若泱很干脆地认了罪,面露愧疚自责道:“儿臣见父皇似很支持缠足,不忍心父皇被那些个酸儒蒙骗方才出此下策,没成想……事实真相竟如此惊悚刺激,确是儿臣的疏忽,还请父皇恕罪。”
周景帝总怀疑她是故意的,但她却又表现得如此诚恳,一时倒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朕知晓你此行的目的,不过缠足一事不能如此浅显看待考虑,内里还有很多东西是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能理解的,不要再添乱,朕与大臣们自有思量。”
男人们那点见不得人的阴谋罢了,当谁不懂呢。
单若泱暗自嗤笑,面上却是一副懵懂无知的表情,皱着眉说道:“儿臣是不懂这里头还有什么深层的考量,儿臣只是实在不忍那些无辜的女子再去承受这等非人折磨,更不愿看到将来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女儿也被如此祸害。”
“况且,儿臣其实也是有为父皇考虑的。”
“为朕?”周景帝不解。
就见她面色微微泛红,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嘟囔道:“父皇显然也无法接受三寸金莲的女子吧?一旦您又下令推行缠足,那将来您还想不想纳美人儿了?”
“今儿您下了缠足令,等十年以后新长成的一批青葱少女个个就都是三寸金莲了,到时候您可怎么办呢?上哪儿挑选合心意的美人儿去?”
“再等三五十年之后,如今宫里尚且还算青葱水嫩的嫔妃也都该老得走不动道儿了,到时候可就真无人能够伺候您了,您又该怎么办呢?”
周景帝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等十年之后就六十出头了,正常人那时哪个还会想着去找新鲜水嫩的小美人儿啊?
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活到那个时候又究竟还能不能行都还尚且不好说呢,更遑论还有什么三五十年?
但周景帝不同啊,他坚定地追求长生不老,并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
单若泱这一下可谓正挠在了他的痒痒肉上。
光叫他亲眼看一看三寸金莲的模样可不成,还远不足以动摇深处那一层政治考量。
可谁叫他如此贪花好色且又坚信长生不老仙丹的存在呢。
既是如此,她就完全可以顺毛儿捋了,从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出发,不信他还能不动摇。
果不其然。
这番话说得周景帝直接就愣在了原地,而后还当真拧眉开始思考起来。
追求长生不老甚至是想要成仙,究竟图个什么?
说穿了不过是想要更好地、尽情地、肆无忌惮地享受权利地位财富美人儿。
倘若没有这些,那他长长久久地活着又有个什么乐趣?活受罪不成?
便是远的不说,十年之后他都要面临没有新鲜美人儿享受的窘境,除非他能打心底接受喜爱那些气味可怕模样更可怕的三寸金莲。
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方才的画面,一时老脸扭曲。
腹内又开始翻江倒海了。
周景帝慌忙拿帕子捂了嘴,神色极其慌张惊恐。
一看他这般模样,单若泱就知有戏,赶忙趁热打铁打:“那些文人不过是顾着自个儿那点扭曲变/态的私欲罢了,却全不曾考虑身为正常人的父皇是否能喜爱接受,简直可恶可恨至极!”
周景帝本能点头附和,险些要害得他将来找不到新鲜美人儿享用,着实可恶可恨至极!
接着单若泱又说道:“况且不缠足的确能够为平民百姓家中大大减轻生活负担,更不至于因为一口饭的问题而狠心抛弃、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活下来的女孩儿变多了,民间婚配艰难的问题自然也能够迎刃而解,随之必定迎来新生人□□发增长,如此长久以来咱们大周朝才能兴盛不衰啊。”
“反之,倘若应了那些大人的建议下达缠足令,日后个个女人都像方才那位妇人一般……据她所言,平日她连正常站立都无法坚持太长时间,被人轻轻推撞一下就会栽倒,简直比弱不禁风还要更甚。”
“莫说作为一份劳力为家中减轻经济负担,她甚至连最基本的家庭内务都做得比正常人更缓慢艰难。搁在那些大人家中自是不显什么,一个个都家财万贯奴仆成群的,女眷只需在家绣绣花打发时间罢了,可搁在平民百姓家中却是一个极其严重不容忽视的问题。”
“叫儿臣说,那些大臣根本就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单若泱轻嗤一声,目光一闪,接着愤恨道:“他们为着自个儿那点子私欲置百姓困苦于不顾便也罢了,可他们实在是万万不该陷父皇于不义!”
“百姓们又不会知晓其他,他们只知命令是父皇下达的,怨也只会怨恨父皇罢了。儿臣虽不懂太多大道理,却好歹也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知晓‘得民心者得天下’。”
“到时候顶在最前头被骂被怨怪的是父皇,可父皇又何其无辜?明明父皇也不喜欢三寸金莲。反观那些真正恨不得全天下女子都是一双三寸金莲的罪魁祸首,倒是躲在父皇背后心安理得。”
从他最爱的美人儿,再到他最放不下的权势地位,每一下都捏在了他的咽喉之上,令他打从心底就不由得开始连连退怯。
承担了这样巨大的风险却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说,反倒还会失去他的小美人儿、极可能引发民怨,实在是桩天大的赔本买卖,简直赔得裤衩子都丢了。
至于说更深层次的那份顾虑……这么多年不曾缠足不也都挺好的?那群文人一个个整天就爱杞人忧天。
心里已然有了打算的周景帝很会给自己找理由,几乎没怎么迟疑……可以说,打从说起美人儿那会儿他就再没迟疑了,决心很是坚定。
虽不曾得到什么明确答复,但单若泱知道,这回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这个死老头儿的软肋实在太过明显,只要用对法子,几乎一戳一个准儿。
至于那些个恼人的酸儒……今儿稍稍上了些眼药暂且还不知管不管用。
真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掰折了脚发配边疆去!
单若泱步伐轻快地离开了景福殿,身后的奴才则光明正大将奏折抱在了手里。
宫里本就没有什么秘密,这么长时间下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甭指望还能瞒得住谁,索性也不必再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才将将离了景福殿范围,出宫的路上却见单子玦站在那儿等候着。
“姐姐。”
一见着她,少年的脸上便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立即大步来到她的面前。
单若泱勉强掩去心底的复杂,一如往常般笑了起来,“七弟这是故意堵我呢?等多久了?”
“若不出此下策,想见姐姐怕也只能亲自找上公主府去了。”单子玦眼神失落,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如今想见姐姐一面是愈发艰难了,果真当初就不该那般轻易放姐姐嫁人。”
这话可就没法儿接了。
莫名毛骨悚然。
单若泱有些不适,不自然地笑了笑,“七弟可有什么事要说?若没有的话我就要先回去了,如今整天都忙得够呛。”说着,指了指后面的那一堆奏折。
似也勉强解释了为何愈发难得见一面的缘由。
也不知单子玦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也不曾多说什么,只瞥了眼便收回视线,专注的眼神仍落在她的身上。
眼看她欲言又止似当真要离去的架势,他的眼神不由就暗了暗,欺身上前两步。
突然之间过度亲近的距离让单若泱本能地退后几步,眉心紧拧浑身不适。
然而罪魁祸首单子玦却反倒委屈了,“姐姐这般避如蛇蝎作甚?不过是有些话不方便叫人听见。”说着,便又稍稍靠近了些。
不过这一回他却很好地掌握了分寸,压低声音说道:“母后原先的打算姐姐是知晓的,后面那桩意外……如今母后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在了丞相的孙女身上。”
“什么玩意儿?”单若泱愕然。
先是看上了人家的女儿,如今又盯上了人家的孙女?这吃相,未免太不讲究了些,难看至极。
单子玦无奈道:“母后的意思是说,总归先前的打算也只有咱们知晓,并未外传,如今转头再去聘娶丞相的孙女也并不会招惹什么流言蜚语。”
“好处是,孙女不比老来女受宠,求娶难度大大降低,可行性较高。”
“不过成也萧何败萧何,正因为她不比丞相千金的宠爱地位,且身为孙女本身也就与丞相隔了一层,将来所获益处恐怕也远远不及。”
单若泱忍不住说道:“你们就不能将目光往旁人身上转转?何必只盯着丞相?这件事虽说外人不知情,可你自个儿心里就不别扭吗?哪有姑姑侄女这样来回横跳的?未免太过荒唐。”
“姐姐当我未曾劝过吗?可母后那里向来就没有我发表意见的余地,她一门心思就觉得将丞相绑上船是最好的选择。”顿了顿,单子玦叹息道:“先前出了那样的事,母后可是气得差点要疯,如今性子是愈发左了。”
“这可真是……”单若泱都不知该如何吐槽皇后才好了,忍不住按了按眉心,问道:“那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为着什么?该不会是叫我替你去跟丞相家提亲吧?”
“我可告诉你,这忙我帮不了。好歹我也是个知内情的,如今再叫我去我可张不开这个嘴,也太羞耻了。再者说,先前父皇为何突然对丞相千金有了那样的想法难道你们心里没数?”
“指定是有人知晓了消息,故意在背后捣鬼呢。父皇的态度已经这样明显,这个时候你们还敢上蹿下跳想要绑着丞相究竟是怎么想的?真不怕父皇一怒之下废了你?”
“不必姐姐亲自去张这个嘴。”单子玦低垂着眉眼,叫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语气满是无奈地说道:“母后也知晓这个时候不该如此上赶着,是以母后想了个法子……”
“姐姐在府里办个宴会,届时叫我过去私下与那姑娘接触相处一阵……若那姑娘能够倾心于我,届时由丞相家主动提出来便再好不过。”
单若泱听着人都傻了。
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打量了半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那个资本的,再使点什么小花招儿哄骗一二,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恐怕当真难以抵挡得住春心躁动。
届时小姑娘跟着家里闹腾……能不能成,但看那姑娘闹得够不够凶。
至于说周景帝怎么想?反正十有八/九他也不会驳了丞相的面子,要不满要打压要怎么的就随他去罢,只要能将这门婚事定下来跟丞相绑死了就行。
总归单子玦的情况摆在这儿,要想夺嫡就必须尽一切可能发展党羽势力,躲是躲不掉的,既是如此那自然要选择一个最牛气哄哄最不好惹的作为目标了。
想的是挺好,可未免过于无耻。
单若泱噎了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无比熟悉的少年,浓浓的陌生感再度浮上心头。
他张口母后闭嘴母后,所有一切都是母后的意思母后的想法,他是无可奈何的。
可当真是如此吗?
倘若他真不乐意,眼下也就不会来到她的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了,正如先前那会儿他从不曾出言请她帮忙俘获丞相千金。
可见他到底还是急躁了。
虽不知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但如今的他显然急于壮大自身,为此甚至已经隐隐有些不择手段的倾向。
又或许,其实他从未改变过,只是慢慢展现出来最真实的模样罢了。
也的确是她自己天真了,一个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逆境之中的人,周围全部都是恶意……又能指望他的内心能够有多阳光健康呢?
思及此,单若泱的心情复杂极了。
沉默了许久,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
出乎预料的,单子玦对此却并没有露出丝毫不高兴的样子,仍旧笑容温柔亲近,道:“我也就是为了回去好交个差,姐姐不必为难的。”
“既是没事那我就先回了。”说罢便抬脚欲离去。
“姐姐可是在躲着我?”
单若泱顿住了脚步,头也不曾回,云淡风轻地回道:“你想岔了,没有的事儿。”而后径直远去。
纵然不曾回头,她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仿若即将化为实质的视线。
如此灼热,如此执拗。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单子玦这才收回视线。
脸上熟悉的温柔浅笑便连弧度都未曾变化分毫,却又仿佛与方才有什么不同,莫名叫人遍体生寒。
回到永安宫,他便又变成了那个怯生生的皇子,对着皇后低眉顺眼道:“母后恕罪,儿臣未能说服姐姐。”
“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皇后一脸诧异,言语之中的轻视鄙夷仿佛在无声地咒骂“废物”,转而又不禁冷笑,“本宫先前与你说什么来着?这宫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一切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当初她不得宠,无依无靠便也只得与你抱团取暖,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毕竟想扒着别人她也扒不上去呢。”
“而今她转头就嫁了朝廷一品大员,还摇身一变成了世人敬仰、皇上宠爱的护国长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这样一个出身卑微一无所有的皇子自然也就不再被她放在眼里了。”
“如今你可是信了?知晓了就别再犯傻了,这世上也只有本宫会全心全意帮你谋算,毕竟……本宫也正是那一无所有之人呢。”
话到此,皇后不禁自嘲一笑。
“也罢,她不肯帮忙咱们大不了私底下自己找机会。”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宫知晓你心里看不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你要知道,有能耐的人才有选择的机会,否则便只能不惜一切抓住任何能够抓住的机会。”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放下你那点可笑的自尊和底线,拼命往上爬罢。”
单子玦恭敬地应了,心里再无一丝抗拒。
他的确需要抓紧时间抓住任何机会往上爬,只有爬到了最高处,他才能将那只飞出去的鸟儿抓回来。
相生相伴的两个人,本就不该分开。
“好了,你先回罢,本宫去探望探望李贵妃。”
似笑非笑的一句“探望”,已然赤/裸/裸暴露出了她那点小心思。
原本李贵妃就是这后宫里最风光的那一个——娘家位高权重,儿子贴心争气,女儿虽骄纵无脑却奈何讨皇上的欢心,便连她自个儿,明明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还是能哄得皇上团团转。
可以说自打那位璟贵妃死了之后,一夕之间异军突起的李贵妃便再也停不下来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就牢牢霸占着“后宫第一人”的宝座,便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足足被压了二十年,吃过的亏受过的憋屈实在罄竹难书,每每想起来那都是咬牙切齿的恨。
原还以为除非有朝一日在夺嫡之争中胜出,她方才有一雪前耻的机会,却哪想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单子鸿那个废物!
光是想想,皇后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每天坚持不懈跑去嘲讽李贵妃都犹嫌不够,只恨不得想去她面前敲锣打鼓表达一下自个儿的心情才好。
迈着无比轻松愉悦的步伐,盛装打扮的皇后招摇过市,直奔华阳宫而去。
然而一路上遇见的宫人们对此却早就习以为常,若哪天皇后突然不去刺激嘲笑李贵妃了那才叫奇怪呢。
彼时,李贵妃却正死死攥紧了贾元春的手,咬牙道:“本宫知晓你心里头怨恨你弟弟那件事,只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怨不怨恨不恨也都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唯有你我二人联手。”
“你还年轻,对于皇上来说又还算是正新鲜的时候,只要你能成功生下皇子,本宫和整个武安侯府便都是你们母子的后盾,届时你我二人分别位居东西宫太后,谁也不妨碍谁。”
这个提议贾元春当然心动。
她很清楚自己背后的荣国府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家里的男人没一个顶用的,便是她有心甚至有能力帮着谋划些都只能说是烂泥扶不上墙。
甚至就连“荣国府”这个名头如今也不过是虚的,实际上来说早就该摘下牌匾换成“一等将军府”了。
而倘若能够得到武安侯府的全力支持,一切自然又不一样了。
机会不可谓不大。
但有句话李贵妃说得的确也没错,她这心里头实在是怨恨膈应得要死。
回想起当日听闻宝玉和三皇子滚到一处的场景,她到现在都还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天旋地转。
虽说身为男孩儿有些什么风流韵事也不叫个事儿,可坏就坏在宝玉的年纪实在太小了。
今年才不过将将十岁的一个孩子,这就能跟男人滚到一处去了……委实过于惊吓,荒唐至极。
更何况这个三皇子如今还这般臭名昭著,又摆明已经被皇上厌弃了,跟他扯上这种关系能有个什么好?
宝玉将来虽不影响婚配,但正经高门大户是别想了,也只能往低处去寻,还不定能找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更叫人心生绝望。
便是将来宝玉得以考了出来,皇上却也未必能够不计前嫌,便是皇上不计前嫌用了他,朝堂上那些同僚也未必能够接受。
那件荒唐丑事足能伴随一身,除非他哪天能得个什么天大的造化,大到足以叫人自动忽略遗忘掉那件丑事,否则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一眼看得到头。
深知家中其他众人秉性的贾元春,可以说是将全部的家族希望都寄托在了贾宝玉的身上,如此一来又叫她怎能不恨呢?
真就恨不得想要剐了单子鸿那个畜生,这么点大的孩子倒也下得去手祸害!
只可惜她人微力薄没那能耐,非但如此,甚至她还不得不承认,面对李贵妃的提议她可耻地心动了。
正在她百般挣扎犹豫之际,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就见李贵妃笑了笑,柔和的语气充满蛊惑。
“如今已是到了这个地步,靠他自个儿是不能了,也唯有你这个做姐姐的能够帮他重新立起来。只要你生出儿子成功爬了上去,到时候身为新帝的舅舅、太后的嫡亲弟弟,还怕他没个前程?”
“多得是人会争着抢着要嫁给他,朝堂之上更是随意安排,想要掌个实权也好,还是想要做个富贵闲人也罢,不过都凭你的心意罢了,总归是能保他、保整个贾家一世安享荣华。”
贾元春缓缓抬头望向她,嘴唇轻抿,淡淡道:“不愧是贵妃娘娘,您赢了。”
“这就对了。”李贵妃也丝毫不在意她语气里那点讥讽和不甘,只笑着拍拍她的手,“这天底下哪来的那么多仇啊怨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好了,既是下定了决心那咱们就抓紧谋划谋划。本宫可是得着消息了,皇上‘清净’了这么些日子早已开始蠢蠢欲动,你若能趁此机会悄悄进了景福殿……至少皇上彻底恢复之前的这段日子,你就是独宠,机会大得很。”
贾元春皱了皱眉,“太医交代皇上一定要安心静养,不能近女色,若是出点什么岔子谁能担待得起?”
闻言,李贵妃的眼里快速闪过一抹精光,嘴里却仍充满诱惑道:“本宫自是知晓此举难免有些风险,不过你也要想想,平日里皇上健健康康的时候又能轮着你几回?”
“咱们皇上可从来就不是什么专一长情之人,满后宫比你更新鲜娇艳的花骨朵儿等着他去采摘呢,你拿什么跟人家拼?若得不到足够的恩宠,你又究竟要到几时才能怀上?宫里可是已经许久未曾有喜事了。”
这倒也是,况且……先前周景帝好好儿的时候,每回宠幸她还都不忘要跟她哭穷呢!
便是现下想死了那么想要一个儿子,她的财力也不足以支撑几回啊。
想起这,贾元春便满腹怨念,深感离谱至极。
“皇后娘娘驾到!”
李贵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忍不住磨牙,“得意便猖狂的小人行径。”
“皇后娘娘想必有话与贵妃娘娘说,臣妾就先行告退了。”赶紧拔腿就颠儿了,都顾不上看李贵妃究竟是什么脸色。
她才不乐意掺和这两位巨头之间的争斗,免得被殃及池鱼无辜受难。
“贾嫔?”在门口碰见,皇后倒也没为难她,痛快地放行之后便踏进殿内,“今日妹妹可还安好?”
李贵妃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皮笑肉不笑,“有劳皇后娘娘日日惦念,臣妾好着呢。”
皇后叫了起,自行入座,一双眼睛煞有其事地在豪华的殿内转了一圈,“今儿怎么又不见那两个孩子?好歹你也是他们的母妃,怎的除了头一日六儿来过一回之后就不见人了?还有三皇子也是,终究事情因他而起,他倒是多得清净。”
三皇子妃和三皇子干架结果一脚将人踢废这件荒唐事实在是世间罕见,早就传遍了,皇后能不知道吗?
不过是变着法儿地戳李贵妃的心窝子罢了。
饶是心里明白,也咬死了牙不想叫皇后如意,但李贵妃的脸还是止不住泛起了白,眼底悲痛难以掩饰。
皇后心满意足地弯起了嘴角,低头摆弄起手镯来,忽而摸了摸自个儿的肚子,轻叹一声,“你说,这算不算是报应?”
声音仿佛是从天边飘来的,风轻云淡,落在耳朵里却又如此惊耳骇目。
不等李贵妃作何反应,皇后却已像是没事人一般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轻笑一声,“作孽在本宫身上的报应已经来了,你倒是也猜猜看,另一桩报应又将何时降临?”
有那么一瞬间,李贵妃甚至没能绷得住脸上的情绪,一时神色莫测。
……
接下来的几天里单若泱就一直挂念着缠足令一事,等来等去也不见任何动静,唯有礼部尚书为首的那几个酸儒的脸色是一日比一日难看,便知此事暂且是已经告一段落。
也不枉费她那日嘴皮子都说干了。
放下心,她这才终于有空腾出手来。
那日她虽以一番避重就轻的言论将小姑娘勉强安抚好了,但这可不代表她就已经揭过了此事。
“风铃。”单若泱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轻声嘱咐道:“找个手脚麻利的,去将那贾宝玉身上的玉偷了。”
“啊?”风铃傻了眼,“公主难道是看上了那块玉?咱们家什么样的玉没有,何必拿他的呢?没得污了公主。”
就那么一块破石头,也能入得了她的眼?
单若泱白了她一眼,“本宫另有目的,快去罢。”
隐约记得原著里头说贾宝玉丢了那块通灵宝玉之后似是变傻了。
不过叫她说呢,顶多也就算是没了往日的所谓“灵气”罢了,离傻子还差着远呢。
当然了,荣国府的人未必这般看待。
一旦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宝玉丢了,整个贾家怕是都要闹翻天,那位老太太可就别整天闲得发慌惦记这个算计那个了。
况且她总觉得那块破石头邪乎得很,无论是贾家众人对他自带八百米厚的滤镜的疼宠偏爱,还是他与林黛玉之间那份奇怪的牵绊情谊,总之一切都透着股子怪异。
贾家人还疼不疼贾宝玉是不关她什么事儿,但若是能因此而切断他与林黛玉之间那层莫名其妙的牵绊便再好不过。
省得他哪天再发疯缠上来,好好一个小姑娘名声都该败坏完了。
第40章
“宝玉这两日可曾好些了?”马道婆一脸关心地问道。
周瑞家的叹了口气,“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谁喊也听不见,东西喂到嘴边也不知道张嘴,每日里就靠着旁人强行灌些汤汤水水吊着命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到了屋子里。
正巧袭人正在给贾宝玉擦身子,双眼红通通的肿得跟核桃似的,人也憔悴得厉害。
显然这段时日过得甚是煎熬。
马道婆走到床边探头一瞧,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
只见贾宝玉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不仔细瞧都看不见他眨眼,眼神空洞洞的,里头仿佛什么都没有。
原本饱满白嫩的脸颊已然凹陷了进去,瘦了许多,裸露在外的上半身连肋骨都清晰可见。
整个人形销骨立,霎是骇人。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马道婆倒吸一口冷气,“再这样下去怕是……”命不久矣啊。
袭人忽的又啜泣起来,是真真伤心极了。
她与旁的丫头都不同,早前她就已经是宝玉的人了,有了这层亲密关系之后感情上首先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再不可能仅仅只是寻常主仆那般看待。
更何况她豁出去在宝玉这么小小年纪就滚到一处图个什么?
不过是为了抢占个先机,好为自己为家里谋一份前程罢了。
一切都发展得很是顺利,眼看她和宝玉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密稳定,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却哪想……一夕之间变故陡生。
对于她来说可真真是天都塌了。
周瑞家的也红了双眼,忍不住又再次确认了一番,“你当真没什么法子?你可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可得帮着多费些心啊,况且咱们家老太太和二太太你也是知晓的,宝玉就是她们的眼珠子命根子,你若是能有本事将宝玉治好了,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有着落了。”
马道婆听着自是很眼热心动,只奈何自个儿修行不到家,这会儿便也只能干瞪眼捶胸顿足了。
“要是有法子我还能等到现在?上回我就说过,这症状瞧着像是失魂症,却又不似普通的失魂症,寻常招魂术可没个什么用处,想来这些日子你们家也没少找人来试,应当知晓我不曾与你扯谎吧?”
可不是,各色和尚道士来来回回不知找了多少,都说是魂儿丢了,招一招便成。
一个个说得那是胸有成竹,可等真真施起法来却是傻了眼,没一个管用的,到头来无一例外全都灰溜溜地走了。
周瑞家的快愁死了,“如今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急得卧床爬不起来了,也不知宝玉……嗐,若是能找着那一僧一道就好了,那两位老神仙才是真有神通呢。”
眼看这里的好处自己实在是无福消受了,马道婆便也不欲再逗留,寒暄两句又再次表达了一番自己对贾宝玉的关心祝福之后就告辞了。
“你不必送我,忙你的去罢,我进进出出这么多回还能不认识路吗。”
听她这样说,周瑞家的自然也就顺势应了,到院子外头就各自分开离去。
却不知那马道婆压根儿没急着出门去,而是在府里四处溜达起来。
正如她自个儿所说,她这些年在荣国府进进出出无数回,哪儿哪儿都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这会儿脚下一转,就往各个主子的院儿摸了去。
她向来最是喜欢出入京城这些达官显贵人家的后院儿,总能捞着不少“生意”,回回溜达一圈儿多多少少也都能鼓一鼓荷包,哪里肯那么轻易就出府去了呢。
与此同时,王熙凤那屋儿里两口子又闹腾了起来。
自打上回在东府被抓奸后,两口子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因着恼恨王熙凤不给自己脸面,逼得他在众人面前仓惶裸/奔,是以哪怕王熙凤卧床病了,贾琏的态度也丝毫不见好转。
更何况之后王熙凤不仅强行将他身上那点私藏的银子全都掏了出来,后面连建造省亲别院的事儿也不肯再叫他沾手了,宁可自己累得脚打后脑勺也没他什么事儿。
以至于这段时日他身上是连一个铜板都再摸不着,过得可就别提多窘迫了。
加之到底心底也畏惧这只母老虎,生怕她再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他甚至也没敢再往东府跑,已是许久未与他心心念念的尤二姐亲近了。
种种压力逼迫之下,贾琏的心情是愈发暴躁烦闷,对着这只母老虎是真真再没了丝毫情谊和耐心。
今儿又一次舔着脸求和未果后,心里积压的那股子邪火“蹭”一下就燃了起来,瞬间暴怒。
“老子软话好话说尽了,你可就见好就收罢!今儿最后一回老子主动跟你伏低做小求和,你若还拉着张死人脸骑在老子头上屙屎拉尿,回头再没有台阶好下你可别后悔!”
王熙凤听闻此言当时就笑了,“你管那叫求和?话里话外就惦记着那省亲别院的事儿,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呢?你那是满脑子就惦记着想捞些银子好出去快活!”
“我凭什么要应了你?等着你倒腾了老娘的银子出去养那个贱皮子粉头儿?我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罢!”
“你嘴上干净些!”贾琏那张脸涨红了,也不知究竟是恼的还是怎么的,语气极其不善。
王熙凤就觉得自己心仿佛突然被刺了一下,刹那间,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断了。
“她那样的下贱坯子你都搂着亲香不嫌脏,这会儿倒是嫌我嘴上不干净了?真真是笑死个人了!我骂她是骂错了还是怎么着?”
“睡完了老子睡儿子,外头还不定有多少姘头,早就被旁人玩儿腻了的烂货你倒是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街上挑大粪的都没你这样不挑食儿!今儿你就是气死了我也要说,她尤二姐就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
“你乐意做你的绿毛乌龟,我却还嫌她脏,今儿我就将话撂在这儿,有我王熙凤在一天,那个淫/娃/荡/妇就休想踏进荣国府的大门!”
“啪!”
一声脆响过后,屋子里霎时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一片死寂。
王熙凤歪在炕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颊,望向那个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然而,贾琏却只恨恨瞪了她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一颗心就好似被千千万万只蚂蚁在疯狂啃食,密密麻麻钻心入骨的疼。
忽而眼眶一热,一股湿意竟漫了出来。
“奶奶!”直到这时平儿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慌忙扑倒炕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猛地哭出声来,“他这分明是猪油蒙了心了!也不知那个贱皮子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蛊……”
哭了一会儿,接着又劝道:“奶奶就别跟他硬顶了,总归他也不是那长情的人,且由着他去罢,等他玩儿腻了自个儿就该撂开手了,何必赶着他正上头时这么闹呢?再这样闹下去这夫妻情分可就真真该到头了啊。”
怕是已经到头了。
王熙凤自嘲地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瞧瞧他如今的态度,倘若我今日撒手不管,明日他就能将那尤二姐抬回家来了。”
平儿哑然,好半晌方才嗫嚅道:“老太太不会同意那样的烂货进门的。”
说句难听的话,那样的女人回头有了身孕都还不知道孩子的亲爹究竟是谁呢。
真要叫她进了门,可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老太太如今满心满眼都只记挂着宝玉,哪里有那闲心思来管他?”王熙凤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那鲜红的巴掌印,湿润的眼底不禁浮现出浓浓的悲戚伤心。
“我与他自幼相识,嫁给他也有十几年了,吵吵闹闹无数回,这却还是他头一回对我动手……这个男人的心终究是变了。”
或许那个尤二姐就是他的真爱,或许她也不过只是个激化的引子。
总之无论究竟是何缘故,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已经彻底没了。
想到这儿,王熙凤眼里的伤心之色迅速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心惊胆寒的狠厉。
“去给我弄些药回来。”
原以为是她身上哪里不舒服,平儿还狠狠担心了一下,可等听清楚她要的究竟是什么药之后,险些当场惊叫出声。
“倒……倒也犯不着如此吧?况且,况且奶奶还不曾生出儿子,他若真那什么了,奶奶的后半生可怎么办啊?”
“儿子?我究竟生不生得出来先不说,那男人的脏东西你还想用不成?”王熙凤满脸嫌恶地扯了扯嘴角。
平儿被问懵了,本能的却也流露出嫌弃的神色。
倒不是介意他有别的多少女人,可问题是,什么脏的臭的他都能往床上拽。
是真恶心人。
“这些年盯他盯得我也累了,如今才算是看明白,狗爱吃屎那是骨子里的天性,这辈子甭想能驯化好了。便是我弄死了一个尤二姐,日后也总还会有其他烂货,既是如此倒不如从根子底下将他给废了,也省得他一天天在外头吃得满嘴屎回来恶心死咱们。”
“可是荣国府……”平儿眉头紧锁,迟疑道:“若奶奶没有儿子,将来这荣国府岂知又该便宜了谁啊?”
“便宜谁也总好过便宜他的孽种!”王熙凤恨恨咬牙。
她不是不在意这个荣国府的继承权,但她更怕自己辛苦筹谋一场到头来却便宜了外头的贱蹄子和孽种,那她才真是要死不瞑目。
如今从贾琏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她是当真不曾看到还有什么未来可言,既是如此她也懒得再去冒险,省得一个错眼他就带着贱蹄子和孽种登堂入室来了。
她想得很是透彻,“总归我也不是要弄死他,他活着一天,这个荣国府就是他的,银子也在我自个儿手里攥着,咱们照旧可以该享受享受,等他死了估计我也差不多了。”
“再者说,真想要儿子大不了到时候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回来,将来好歹也还能有你和我、有巧儿的立足之地呢,真要是叫一个孽种冒出头来……哪天我就该早早死了给他们腾位子了。”
这话说得平儿心里陡然一惊,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实在不是没有。
她心下还在迟疑不定,可王熙凤却已然下定了决心。
贾琏目前的态度莫名给她一种十分强烈的紧迫感,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个狗男人指不定暗地里憋着什么坏呢,她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做点什么,怕是有的后悔。
“去,就这么办,好叫他知晓知晓逼疯了女人的下场!”
尤其还是王熙凤这样一个骨子里头渗出来狠辣的主儿,他敢将她往绝境逼叫她看不见希望,她就真敢豁出去一切跟他同归于尽。
可惜,这时的贾琏还未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一肚子火骂骂咧咧呢。
“作死的母夜叉,早晚有一天老子非得叫你知道知道厉害不可!”咬牙切齿地踢了一脚石子儿,就听见跟前不远处“哎呦”一声。
抬头看见来人,贾琏就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原来是马道婆啊,这是又来看宝玉了?”
“正是呢,可惜……哎。”马道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状似关心道:“方才听见你在骂什么母夜叉?怎么,又跟你家那位闹腾上了?”
贾琏不曾应答,只鼻子里头喷出来一道气,脸色黢黑。
“哎呦,还真是啊?不是我说,你家那位奶奶可真真是说一不二的祖宗,我老婆子活了半辈子再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媳妇,偏就叫你给碰上了,作孽哟。”
贾琏的脸色更黑如锅底一般,瞪了她一眼,“老子在家受母夜叉的气,出来还叫你搁这儿看笑话?仔细老子拔了你的舌头!”说罢抬脚就走。
“诶,二爷等等。”马道婆赶忙追了上去,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四处一转,凑近跟前舔着脸笑道:“我哪敢看琏二爷您的笑话啊,那不是替你鸣不平吗?要我说啊,这媳妇还是得收拾……”
精明的贾琏立时就意识到了其中深意,停下脚步看向她,“你有什么法子?”
“二爷是知道我的,旁的不会,也就有那么点神神鬼鬼的本事,但看二爷有什么需求,又究竟肯付出多少了。”
“有什么需求都能成?”
“那是。”
贾琏顿时就心动了。
先前尤三姐建议他直接弄死母夜叉了事,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王熙凤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来的,这人要是真中毒死了,王子腾指定不能善罢甘休。
于是,怎么才能让人死得不动声色就成了他最烦恼的问题。
马道婆这一出现,倒是叫他眼前亮了亮。
犹疑再三,终还是架不住心里欲/望的驱使。
他已经受够了王熙凤的掣肘,受够了她的作威作福,受够了她的盛气凌人,受够了她的妒忌成性……他迫不及待想要挣脱这一切。
“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够叫人卧病在床,过段时间悄无声息……病逝。”贾琏附耳轻声询问。
马道婆大吃一惊,“你……”她以为顶多也不过就是教训教训,叫王熙凤吃些苦头罢了,没成想这个男人竟狠心想要人命?
贾琏脸色一冷,“怎么?你办不到?合着方才是吹牛糊弄老子呢?”
“不是,这事儿不难。”马道婆缓了缓神,迅速接受了这个现实。
常年行走于这些达官显贵家里,见过的听过的龌龊事多了去了,什么夫妻反目父子反目,只有普通人想不到的,没有那些贵人干不出的。
说高贵比谁都高贵,说肮脏也比谁都肮脏。
马道婆很是淡定地说道:“不过这价钱可就不同了,得这个数。”说着,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两,买王熙凤一条命。
贾琏皱了皱眉,又不放心地问道:“你能保证不露马脚?若是出了点什么岔子……”
“哎呦我的二爷诶,真要出了点什么岔子,你讨不着好难道我就跑得掉了?王家还不得将我扒皮抽筋啊?我可不会拿自个儿的这条小命玩笑。”
“爷就信你一回。”贾琏一咬牙,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玉佩地给她,“这是定金,事成之后现银结账。”
实在是眼下身无分文给逼的。
不过好在这块玉佩是他前段时日私自昧下来的,并非他惯用的贴身之物,便是马道婆拿了出去也不能证明是他的。
玉的品相不算顶好,顶多也就能值个三五百两。
当然了,荣国府的琏二爷,她也不怕他赖账。
马道婆很是利索地接了玉佩往怀里一揣,笑道:“可见琏二爷着实是被压制得狠了……您放心等着好消息罢,等头上的母夜叉……到时候就没哪个能再压得琏二爷如此窘迫了。”
又问清楚了王熙凤的生辰八字,马道婆这才匆匆离去。
贾琏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口的石头仿佛已经被搬开了一些,整个人都透着股轻快劲儿。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原本打算拿了去还钱快活的玉佩已经没了。
一脸郁结地挠了挠头,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索性一咬牙直奔东府找他的尤二姐去。
反正今儿已经跟王熙凤撕破了脸皮,估摸着她这一时半会儿也没那闲心思再来管他了。
再等等……那就是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半夜,快活完的贾琏终于是醉醺醺地摸了回来。
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杵在外头,登时吓得他一激灵,酒都醒了大半。
定睛一看,放下心来,“是你啊,我还当是那母夜叉呢。”
黑夜里,平儿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瞧了半晌,“二爷又去东府了?”
贾琏“嗤”了一声,“小蹄子认清自个儿的身份,闲着没事儿别跟你家主子学,一天天对着男人管东管西吆五喝六的,白瞎了一张好脸蛋儿,活该拴不住男人。”
离着不算很近,那股子浓郁的酒气混杂着脂粉味儿仍刺激得人直犯恶心。
平儿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而后默默转身进了屋。
烛光昏黄的室内,早早便已躺在床上的王熙凤却仍无丝毫睡意,睁着眼直愣愣地发呆。
直到听见平儿进来,她这才转头,“可是死心了?”
平儿没回答,只淡淡说道:“搁醒酒汤里头太惹眼,待明儿他吃饭。”
“成,这几天我给他找点活儿先绊着,到时候他自个儿也摸不清究竟是何时的事儿。”王熙凤轻笑一声,掀开被子,“行了,上来睡罢。”
翌日一觉睡到大中午,一无所知的贾琏吃完饭后便又要抬脚往东府去。
哪知还没等出门,平儿就来通知他,“奶奶叫你这些日子别顾着浪荡了,省亲别院忙着呢,回头坏了事儿有你好果子吃。”
话虽仍是说得梆硬,可其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无疑就是王熙凤服软了。
被压了这么多年的贾琏顿时是扬眉吐气得意不已,暗道这女人果真是不能一味顺着让着,否则就该得恃宠生娇了,还是得叫她知道知道厉害才好。
瞧瞧,一个巴掌下去可不就老实了。
顿觉找回场子的贾琏一时可就得意坏了,顾不上再去找尤二姐亲香黏糊,口袋空空的窘迫日子让他麻溜儿地一头就扎进了省亲别院的“建造”当中。
尤其听闻王熙凤病了之后,他就更是大包大揽干劲儿十足,满心期待的全都是即将死老婆的大好日子。
彼时,端了一碗汤进屋的袭人却意外发现了些许不同。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宝玉?”
连日来全然是具空壳子的贾宝玉却忽的动了,颇为僵硬地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迟疑地开了口,“袭人?”
“砰”的一声,碗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汤汁四处飞溅。
外头听见动静的丫头们纷纷进来查看情况。
“宝玉?”
“宝玉好了!”
“快来人啊!禀报老太太和二太太,宝玉好了!”
霎时,荣国府上下一片欢腾。
便连卧床多日的贾母和王夫人都叫人搀扶着亲自过来了,亲眼看见她们的宝贝疙瘩果真恢复过来,一时喜极而泣,争着抢着搂住他又摸又亲又哭又笑。
荣国府大门外,甚至鞭炮都噼里啪啦放了起来,恨不能昭告全天下似的。
然而没等欢喜太久,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贾宝玉好是好了,会说会动也会笑了,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可人却变得很是木讷,往日里灵动的双眼也变得呆呆的,无论是面对什么人什么事,反应总是显得很迟钝。
若要认真比较起来,过去的他就是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玉,而今却不过只是一块黯淡无光的石头罢了。
灵气全无。
头一个发现这异常的自然是最关心他的贾母和王夫人,婆媳两个面面相觑好半晌,不约而同就想到了一处去。
“玉呢?宝玉的玉在哪儿?”
袭人赶忙伸手就往枕头底下摸,当时心里就是一咯噔,而后甚至将枕头拿起来将整床被褥全都掀了个底儿朝天,也始终未曾发现那块玉的踪影。
当下,袭人便两腿一软,慌了神,“我分明包好了放在枕头底下的……”
婆媳二人亦是心里一凉,脸都白了。
“来人,快去找!府里角角落落哪里都不能放过,定要找回来!”
“我可怜的宝玉啊!”
又是一通人仰马翻。
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闹翻了天,却唯独贾宝玉自个儿仿佛一无所知,对那块玉毫不关心,甚至显得有些茫然不解。
“不过是一块玉罢了,丢了便丢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
这下子贾母和王夫人是哭得更伤心了。
可惜,一连数日折腾下来,哪怕他们将荣国府掘地三尺也不曾找着那块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贾宝玉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下地溜达溜达了。
“定是被那起子天杀的贼拿出去换钱了!”贾母紧紧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疙瘩,心里是既高兴又焦急万分,一叠声地吩咐道:“打发人去外头各个当铺找找,若有消息,不拘多少银钱也得弄回来!”
这头话音还未落地,那头就又有丫头来报,“琏二奶奶愈发病得不省人事了,太医说……说……该准备准备了……”
准备?准备什么?
自是后事无疑。
贾母只觉眼前一黑,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后来呢?后来怎么着了?”马车内,闲着无聊的单若泱听八卦听得很是开心。
风铃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那贾家都开始准备棺椁了,突然又碰上那遍寻不见的一僧一道从天而降,只道那位琏二奶奶是被小人所害,中邪了。后来随手那么一挥,原本病得气若游丝的一个人竟立马就清醒了过来,转头没两天就能起身了。”
“这么神?”
“可不是,奴婢觉得那一僧一道怕是当真有些来历,不知是哪里来的高人,倒真想见识见识呢。”
哪想她这话才说完,马车便陡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风铃忙扶住自家主子,打开车门怒道:“怎么驾车的?碰伤了公主拿你是问!”
驾车的小太监苦着脸,哆哆嗦嗦指着前方道:“是……是前头,不知打哪儿突然就出现了两个人,险些一下子撞上去,吓死个人了,怕不是见鬼了吧?”
“满嘴胡吣,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什么鬼啊怪。”风铃没好气地斥责一声,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见马车前方有两个人挡着。
随行亲兵早已拔出刀来,将那两人团团围住,叫人不大能看得清模样,透过缝隙隐约也就能看见那两人浑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样子。
“怎么回事?何人拦道?”单若泱出身询问道。
风铃皱了皱眉,“许是乞丐想讨点银钱吧,公主不必担心,奴婢叫人将他们打发了就是。”
“嗯,打赏点碎银,别伤着人。”
这时,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穿过人群而来,“世间万物皆有缘法,万万强求不得,还请快快物归原主,以免平添罪孽。”
“什么东……”话音戛然而止。
风铃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大手一挥,一众亲兵便像是遭遇了什么巨大的力道推搡,立即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道儿来。
“怎么了?”单若泱疑惑蹙眉,探头朝外一瞧,顿时明白了。
一个赖头跣足,一个跛足蓬头,皆一身破烂脏污,形容疯癫。
赫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一僧一道。
再联想到方才那话,这是上门来讨要那块通灵宝玉来了?
玉不重要,不过这两人仿佛还真有些能耐在身上,万一看出来她是这个世界的变数,再想什么“替天行道”可怎么办呢?
单若泱觉得自己穿越以来的最大危机仿佛出现了,殊不知此时此刻那一僧一道的内心却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区区一个人间公主罢了,他们并未放在心上,对于此行可谓信心十足,十分之倨傲。
可眼前那一大团刺眼的金光是什么?一个凡人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功德?
还有头上那片正快速凝聚而来的紫气……这分明是至尊至贵之兆啊!
二人猛地停下了朝前的脚步,面面相觑具是满脸骇然,而后竟不约而同转身拔腿就跑,不过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
单若泱一脸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本宫长得像鬼不成?”一个照面便将人吓得直接跑路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经历。
要么是这一僧一道有什么大病,要么,便是她身上有什么令对方万分忌惮的东西。
不过无论如何,这样看来她似乎是安全了?
“公主?”风铃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样儿。
“罢了,既是走了就不必管他们,咱们继续赶路罢,希望天黑之前能到了。”
话虽如此说,但等达到目的地时却还是变成了一片漆黑。
风铃手里拎着个灯笼,略微抬起,清晰可见上方“白云观”三个大字。
白云观在京城来说名气并不算特别大,观内也仅有二十来个道姑在此修行,又兼其坐落于高山之顶,故而平日里也鲜有人来,算是个极其清净的地方。
丞相千金便在此处。
“敲门罢。”
许是距离较远未曾及时听见,又许是守门之人早已歇下了,外头敲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这位居士……”年长的道姑打眼一瞧那一堆腰挎大刀表情冷漠严肃的官兵霎时就紧张起来,又见为首的女子姿容绝色通身雍容贵气,便立即改了口。
“这位贵人可是要借宿?”
单若泱笑道:“我与萧姑娘是闺中密友,今儿得空特意来看看她,不知是否方便?”
观内只有那么一个姓萧的年轻姑娘,出身尊贵得很,要说与眼前这样的贵人是闺中密友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年长的道姑顿时就松了口气,侧身请了人进门,“方才见萧道友屋内灯还亮着,想来也还不曾就寝。”
单若泱点点头,令一众亲兵留在门外,只带着风铃进了门去。
“萧道友?”道姑轻轻敲了敲房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一张清冷的小脸儿出现在眼前。
一身道姑打扮,愈显出尘。
“萧姑娘?”单若泱好奇地打量一番。
萧南妤亦是如此,不过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对着那道姑道了声谢,而后将主仆二人请进屋内关上房门。
算得上很是狭小的房间内布置得却异常好,说不上多豪华奢靡,却是高床软枕很是温暖舒适,屋内摆放的各色物件也都不算很新,却样样精美,看得出来应是平日在家用惯了的。
“丞相果真是爱女如命。”单若泱轻笑一声,自报家门,“本宫是皇三女。”
“护国长公主?”萧南妤略显讶异,而后便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上回多亏长公主出手相救……”
单若泱直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不必如此,丞相早已谢过,还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呢,萧姑娘且坐下罢。”
气氛略显尴尬。
忽而想起方才看见的棋盘,单若泱便有了主意,指了指,“萧姑娘若不困的话,来一局?”
“悉听尊便。”
二人各执一子,边对弈边闲聊,由浅入深,到最后单若泱甚至将一些奏折上的问题拎了出来。
也不知萧南妤究竟发现了不曾,始终不动声色的样子,她问什么就答什么,手上的棋子也未曾耽误分毫。
一局棋并未持续很久,这原也不是单若泱擅长的东西,又兼本就是一心在考量观察对方,输也输得很干脆。
“殿下大老远赶来莫不是为家中女儿找先生来了?”
单若泱一愣,随即却无奈地笑了。
也不怪萧南妤会这样想。
这个世道女子的才能并无多少用武之地,翻来看去仿佛还真就只有教教学生罢了。
且还只能是被某一家特意请上门的,甚至连正儿八经的学院都去不了。
单若泱不由长叹,道:“萧姑娘若愿意带着教一教本宫家的那个小姑娘自是求之不得,不过这却并非本宫前来找萧姑娘的真正目的。”
萧南妤微微蹙眉,作洗耳恭听之姿。
“本宫也是偶然听闻萧姑娘的才名,今日一见方知果真不曾虚传,若为男儿,只怕早已金榜题名天下皆知了,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萧南妤当场出言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臣女从不以女儿身为耻,只恨生不逢时罢了。”
就见单若泱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手里把玩着杯子,气定神闲。
沉寂了许久,就在萧南妤都忍不住怀疑这位是不是恼了的时候,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却在她的脑海中炸开了花。
“生不逢时又如何?自行创造出一个属于咱们的时代便是。”
正沏茶的风铃当场一哆嗦,茶壶与地板碰撞发出刺耳的脆响。
然而无论是单若泱还是萧南妤,却谁都不曾被这声音所干扰吸引。
“殿下这是何意?”
“正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萧南妤“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晌,而后又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转圈圈。
清冷的面容泛起了诡异的潮红,竟毫不犹豫道:“臣女愿追随殿下放手一搏。”
这下轮到单若泱不淡定了。
就这么草率?
“本宫以为……怎么也得要三顾茅庐……你要想清楚其中的风险。”
“有什么好想的?左不过失败了是一死。”萧南妤冷笑道:“这该死的破世道了无生趣,当谁稀罕呢。”
一个完完全全被男人统治、不允许女子出头的世道,处处都是对女子的束缚压制迫害……若非为了家中父母,她早就想要遁入空门去了,哪天不想活了就去见佛祖。
苟活于世图什么?图被男人统治欺压?图他们哪天突然又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她们?还是图被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男人圈禁一生为他生儿育女、一切手段计谋全都用在后院争斗中?
当真可笑至极。
那种鬼日子不过也罢!
“臣女不怕死,不过丞相府却不能为臣女所牵累。”萧南妤很冷静,道:“过些日子臣女会暴毙而亡。”
从此往后世上再无丞相千金萧南妤。
除非有朝一日事成。
“……”单若泱眨巴眨巴眼,忽而笑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姑娘也是个疯的。
那可刚好,绝配不是。
“既是如此,那本宫就静候佳音了。”
半个月之后,白云观传出一则噩耗——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嫡幼女于白云观修行时意外跌落悬崖而亡。
当天,偌大的丞相府便被一片纯白笼罩其中,呜呜咽咽的声音远远飘了出去,叫人倍感酸楚凄凉。
一向身体康健的萧丞相当时就晕死了过去,而后便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连朝中政事都撒手不再管了。
正在旁人都暗自揣测这位爱女如命的丞相是否会扛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而一命呜呼之时,却不知一顶简朴的轿子摸黑进入了长公主府。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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